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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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主題酒巧結文字緣
個人在杏壇任教整整卌五年了,是該揮一揮衣袖的時候了。 退休前,我思考如何為自己的杏壇歲月留下印記,正在愁眉不展時,拜讀了張麗霜小姐的大作《迎風之歌~~烈嶼風情畫》,立刻被她的文字魔力所深深吸引,雖之前並不認識,仍冒昧的打電話給她,討論書中的一些細節,不意從此結下文字緣,展開長期的「論戰」,不服輸的兩個人,總巴不得撂倒對方,爭辯到最後,往往仍是各執己見,但,機鋒相對的結果,不但無損友誼,卻激出無數論學的火花,讓彼此重新觀照自己,從而也擴大了視野! 我想說的是關於麗霜大作的封面,打我第一次驚艷,就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覺得一定是在哪兒看過,但,每次當我要驚呼起來,理智總戰勝感情:「不可能的,人家整本書都在敘寫烈嶼,怎麼可能挑選我夏興老家的畫作當封面,還是別想太多吧!」 無巧不巧的,今年農曆正月十八那天,我從金城陳氏宗祠祭祖回校,許是喝了點酒,「喝酒心頭定」,坐在沙發上休息,赫見《迎風之歌~~烈嶼風情畫》就擺放眼前,我越看越覺不可思議,心想:「如果這不是畫我夏興老家,難道世上還有另一個和它長得一模一樣的場域?」藉著微微酒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電話,就撥打給麗霜,她正在開車,待她把車停妥,我開口了:「麗霜,妳大作封面,正是我夏興老家啊!」麗霜說:「天啊!怎麼可能,這我要問旭光,因這畫是她送我的!」當時旭光在開會,沒時間細說,後來證實,原來他在民國九十九年應邀來金,住在夏興八二三行館,這幅畫就是那時的作品。 因我實在喜歡這畫,就拜託麗霜幫忙,看能否讓它成為我退休主題酒的主畫面,麗霜鍥而不捨,獲得旭光同意授權,成就了這樁美事。 可是,光有畫作還不夠,也該為主題加些文字,增益典藏價值,初始,我朝向撰寫五言絕句構思,寫了好幾首,改了好幾遍,傳給麗霜看,她都覺不甚滿意(其實,我也不滿意),桀驁不馴如我,豈可就此罷手?繼而心想:何不來個看圖作文?主意已決,乃搖頭晃腦吟哦起來,幾經推敲,終於決定以下字句: 「竹竿厝,四扇門,兒時慣馳騁;旭光畫,寄懷深,風華定重整!」 我把它寄給麗霜看,她好意勸我:「其他的字句,我都沒有意見,但是『旭光畫』三個字,我知道您是好意,但以我對旭光的了解,他不喜歡如此高調,您是否把這三字改動一下,好作更大的發揮?」一字一句,如此懇切,但倔強的我絲毫不為所動,仍然堅持原作。 後來,我請舍弟為庸用楷書寫好,蓋上篆刻名家李清源先生送的印章,就交金門陶瓷廠燒製,歷時近一個月,大功告成。燒製期間,我接受麗霜的寶貴意見,修正自己的偏見與固執,趕在我退休前面世! 內人原本反對我如此大肆鋪張,但,我只回她:「甚麼事,都可以讓妳決定,唯獨這件事,請妳讓我作主!」我們結縭卌載,她深知我的牛脾氣,明知勢不可擋,但免不了還是會嘮叨一番。 此時,我想到的是詩人余光中先生〈鄉愁四韻〉中的名句;「一輩子闖幾次紅燈,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一生奉公守法、循規蹈矩,且讓我違一次規、闖一次紅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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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廚房
孩子高出我時,我面臨一個大問題,親友常問,「怎麼可以長這樣高啊?」我述說時,又慚愧、又欣喜,「大約是牛奶從未斷過,鈣質飽滿。」再可能是,我幫孩子買了新床。床,上、下舖,不斷爬上、爬下,「腳底神經受了刺激,就長高了。」 我家拙於廚藝,爐灶常冰冷,少見三菜一湯的擺盤,直到近載,我把鍋勺爐灶當作另一種文房四寶,這才漸漸練出幾款能上桌的菜。但此時孩子已卓然挺立,與我齊高,再超越我而去。離開農業社會以後,人們習於分工,越來越把精力調整為事業的火候,廚房的火、媽媽的味,常常不得併兼。 柴米油鹽看似平常,但以父母心走進市集,才能明瞭,在父母眼裡,青菜、肉品與調味,都成了精細的算計。午餐、晚餐,晚餐、午餐,也都有了面貌。都會的外食族非常普遍,後來我到了上海、北京交流,以及搭動車與鄰座少婦交換育兒經,才發覺奔赴工商社會,仍可以帶著傳統的老廚房,我所認識大陸女子,作家、教授也好,當編輯、搞商務的也罷,多能包餃子,料理幾款拿手菜。 城市往前走,有些事物未必得遺落,我也重新認識,書房不是唯一,沒有了廚房,任何房間都難成立。 父親在金門捕魚、種田,到台灣靠勞力,挑磚頭、扛水泥打拚,母親更常加班,通常得過了九點才遲遲歸來。我們不可能等待母親回家料理,而是父親下工以後,拍淨塵埃,洗好手,才快手快腳打理幾樣菜。晚餐都吃得心不甘情不願,父親忙碌一天,沒得吃飯,還要料理,央我們提早洗菜,我們也沒幾回做到,父親常邊炒菜邊責罵。我一是慵懶,最大是為難:心裡頭沒有食譜,怎麼知道該洗那些菜、該切幾塊肉? 父親退休以後,母親依然上班,兄弟等很有默契地分批前往晚餐,父親上市集買菜成為大事,有時候還得考慮弟媳等要帶隔天便當,飯與菜的份量都極多。多的但發黃的飯、多的而變暗的菜葉,隔天,父母親繼續吃。 嚴格說來,父母親的手藝都不好,而母親是娘家長女,自小必得負擔許多家務,何以沒能磨練出好手藝,我一直不解,自從父親代替她的「職責」,負責廚事以後,我漸漸猜出一個梗概,父親雖然懂得簡單料理,但對他來說,最大的任務就是把食物都變熟,就沒錯了。 「料理」在我家多半就是把「食材」弄熟,父親的高麗菜經常炒得像白菜,糊爛多水;當我們拿桌布要捧熱鍋子,父親或斥喝說,「拿濕抹布,才不會燙手?」乾的才能阻擋熱氣,怎麼是濕的呢?我意念不堅,依令行事,幾乎燙翻了一鍋湯,釀成更大慘事。 家裡廚房既然不熱,有一天,我帶孩子上市場,按照食譜購菜,自行暖灶了。長高是孩子感到榮耀的事,於穿衣鏡前比對,他的笑容很得意。從小低頭看孩子,現在倒得抬頭看孩子,我對此,只有欣喜,拍拍孩子腦袋,「這裡,也得長高呀!」走吧,到市場去。 關於腦袋的長高,除了書房、臥室,還需要廚房。關於這一切,我們都要有自己的食譜,在一飯一飲之間,才能關愛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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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功念恩
某日下班前,打開手機看到屏東縣金門同鄉會楊恭淼理事長傳給我一小段箴言:「觀功念恩樂觀順利,觀過念怨寸步難行。」雖然短短十六個字,但充滿了高度寬容的智慧,於是拿起紙筆,把它抄錄下來,放在辦公桌的玻璃墊下,希望藉以提醒自己保持正念,也不辜負楊理事長提醒的好意。 我們出外人在異地求生存、求發展,天時地利皆不足,唯有靠「人和」,希望隨時有貴人出現協助,改變自己的命運;其實貴人都是自己創造出來的,早期遷居台灣的金門鄉親,除了少部分任職軍公教界,絕大部分都進入工廠,擔任基層工作人員,在產業界常常得到的評論是:「金門人很老實,肯幹吃苦!」最後許多老闆都會把重要的職務交給金門鄉親去執行,當老闆懂得「觀功念恩」,除了給員工機會和應得的獎勵,而反過來講,是員工先懂得「觀功念恩」,感謝老闆給他工作機會,以努力工作報答,互為因果,因緣俱足而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 就像婚姻家庭生活而言,許多夫妻在婚前是情深繾綣,互許能朝夕相隨,風雨同命,可是婚後卻漸漸將依伴演變成羈絆,夫妻各執己見,毫不退讓,小小家務雜事、或孩子管教等等皆可成為冷戰不歇,兩人昔日的溫暖、粼粼漣漪的心垛,變成滿是回顧情怯的殘夢,最後走上離婚、家庭破碎的收場,這其中有很多是「觀過念怨」的習氣造成。 昔時,我曾將「觀過念怨」發揮得淋漓盡致,卻發現適得其反,把事情搞得更僵,如今想起來真是慚愧。「觀過念怨」是指一個人依著自己的習性和觀念,去衡量人、事、物,所以耳聞目見都是別人的疏失,如此不但對方不悅,自己亦煩惱橫生;有趣的是,絕大部分的人連自己的壞習性都無法控制,卻妄想著控制別人的習性,更樂於忙著指正他人的過失,如此一來就注定功效如水中撈月、且怨懟頻生了。 「觀功念恩」則是看到盡是他人的功勞與恩情,樂於尊重、欣賞對方,在境隨心轉下,自己內在祥和豁達,他人也心扉沁涼,六祖慧能大師有云:「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若見他人非,自非卻是左。」其實每個人生長的環境背景紛繁雜蕪,觀念也不盡相同,就像十五月圓,情人喜其浪漫,盜賊卻厭惡光亮礙其事,所以適度改正自己的執著,對父母、配偶、孩子、朋友、公司、老闆、同事、部屬,甚至萬物都抱持著「觀功念恩」的態度,每早起床所見皆可感恩,感謝馬路清潔人員、修橋鋪路的工人、公車捷運的司機,提供讓我們出門或上班得有清潔、安全、快速的馬路和用車,感謝早餐店老闆、便利商店的服務人員讓我們輕鬆享用早餐,搭乘電梯要感謝電力公司及電梯製作及維修人員,讓我們免於徒步爬樓梯、費力上高樓,此時你會發現,周遭總是洋溢著幸福與歡樂,而惆悵與悲哀都遁形無蹤了。 天道酬勤,地道酬善,人道酬誠。 人的生命必須寄居在群聚的社會中,才能生存發展,在不同的領域各司其職,各盡其事,然後各取所需,達到一種平衡的狀態,才有安居樂業的生活。我們身體的結構就是一個小型的互動社會,頭腦、四肢、五臟六腑,各有其功能又互相奧援,缺一不可,缺了就生病了,所以不要讓我們的生活、情緒生病,最簡易的方法就是時時以感恩的心、和寬容的態度看待世界的每個人、事、物,很快便會發覺事事順利、貴人很多、左右逢源,其實是你早就成為很多人的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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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響戰地的一張回憶
一張泛黃的「乙種國民兵役證書」,收藏著我在戰地金門生長的一段記憶。一張載著我生長在戰地金門的憑據,隨時光流逝,我越加珍惜。這張證書,小得可愛,比現行的國民身分證略大些,卻裝滿了我曾參與戰地民防自衛的無限浩瀚的責任與榮譽。 當年戰地金門,身心健全年滿十八歲的男性,就是國民兵,要分擔保鄉衛家的責任。我當國民兵,雖只是高三短短一年,卻讓我一生津津樂道。那一年,我配有一支步槍,平日平靜安詳掛在臥室的牆上。學校和村里辦公室,定期或不定期,會舉辦訓練與演習,那時就要攜帶步槍。好像從未用那支步槍射擊過,也從未發過子彈給我們。不過,真有戰事發生,可能就非派上用場不可了。 那一年擁有步槍的日子,心情談不上緊張,也沒什大壓力,可能是因為我一出生就是砲戰相迎相伴,槍彈都是生活的理所當然,一個習以為常。那些年,天天都在戒慎恐懼之陰影下生活,準備戰爭隨時的降臨,也隨時可能要奮不顧身,為國家捐軀。生死早已不看在眼裡了,早已看透人生了。戰地,啊、戰地!誰叫我們生長在戰地,我們都不得不認命,對人生也都做好生死瞬間不確定感的心理準備。 當年受訓穿著的不是軍服,而是金門高中的卡其制服。受的是基礎軍事訓練,由國軍官兵教導。立正稍息等基本動作之外,操槍與槍枝之分解與清潔等基本常識,都加以訓練。當年大家苦在心裡口難開,應說同甘共苦的戰鬥共識,覆蓋過任何怨尤。 當年戰地金門幾乎是全民皆兵,大我兩歲的姊姊,也要參加女性民防自衛隊,她們就有制服可穿。也常接受教召與傷害急救護理等訓練。當年金門的平民女性,最讓人不忍心的,是常頂著炙熱大太陽,冒著刺骨寒風,接受軍事訓練。最讓人感念與驕傲的,是她們犧牲奉獻不叫苦的戰鬥精神。當年的戰地,她們是賢妻良母,也是保家衛國的女兵!這段金門歷史,每次翻讀,每次飆淚,每一頁都閃爍著驕傲的淚光!我的心境分奔兩極化的矛盾:我們何其不幸生長在當時的戰地,又何其有幸能親歷那段責無旁貸的光榮歷史! 一張小小的證書,上頭有我的大頭照、姓名、籍貫、出生年月日、職業專長、役別,以及兵籍號碼。證書的背面寫著四點「乙種國民兵役應注意事項」,其中第三點「不依國民兵戶籍異動規定辦理,或召集無故不到與遲延者,依妨害兵役治罪條例第六、七、十一條之規定辦理」,面對當年不寒而慄的軍令,如今讀來雖已釋重負,卻仍心有餘悸。 撫摸著伴我四十多年的乙種國民兵證,整片心思忍不住朝過往的戰地金門飛奔、飛奔,直到滿面驕傲的淚水不聽使喚地灑下、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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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三」的鄉愁
八二三砲戰,悠忽之間已屆滿六十周年了,歲月催人老,凡經歷過當年掀天砲火的人,都已經上了年紀了,回首前塵往事,對金門人來說,只有刻骨銘心四字形容得。 這一段歷史經過歲月的淘洗,老成凋謝,漸漸的被人遺忘了。金門雖然每年都在紀念八二三砲戰,有時不免流於應景的活動;今年適逢砲戰六十周年,有關部門擴大紀念活動,並贈送八二三和平紀念酒,將使活動推向一個高潮。實在是值得稱道的一件事。 八二三戰役影響深遠,尤其對於當世的若干金門人來說,徹底改變了一生的命運。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的,因為八二三砲戰的後座力太強,許多金門人在一甲子之後,仍然受到它的影響,有家歸不得,形成另一種鄉愁。 列寧說:「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 金門的過往是一個戰地,前有一九四九年的古寧頭大戰,後有一九五八年的八二三砲戰,許多年輕一輩的金門人,分不出兩個戰役的差別性,常常把它搞混,如果要他說一說歷史背景或故事,相信很多人是有困難的。 然而,我們又常在報章雜誌上,看到金門的檯面上人物,動不動就說金門是一個戰地,戰役史蹟多豐富,是發展觀光旅遊的無上資產;如果請他詳說戰役史蹟的歷史,講述兩個感人的故事給我們聽聽,恐怕也會有困難的。 外賓到金門參觀旅遊,聽金門人一再強調金門以前是一個戰地,講得如何又如何?對方如果被你說動了,表示很大的興趣,既然如此,就說:「你們有沒有書籍,送一兩本給我看看。」 這種情況不知有沒碰到過?不過現在已不用擔心了。我的八二三鄉愁,為它留下了一套四冊的歷史紀錄,名之為《八二三史記》:《太武山驚天一擊》、《軍民搏命護家邦》、《漫天烽火遷徙潮》、《驀然回首看和戰》,儘量趕在八二三砲戰六十周年之前出齊,作為對金門的獻禮。 這是由金門縣文化局贊助出版的,花了我十年以上的時間,足跡遍及兩岸三地,深入金門各村落訪問耆老,還遠赴大陸的大嶝、小嶝、圍頭、廈門何厝與曾厝垵,訪問大陸支前民兵(形同金門的民防隊):另訪談曾在金門參戰的台灣充員兵,只能說可見一斑了。 這一套書完全是走出來的,是實地的踏訪,不是閉門造車,也不是複製紛陳的史料;訪談的對象超過兩百人,跳脫學院派的高頭講章,純然以口述歷史的面貌呈現,希望儘量做到可讀性、文學性、歷史性與真實性,是我近年來著力的一套書,也是為八二三砲戰留下宏觀的歷史紀錄,這是自我期許的書寫目標。 走過一甲子的歲月,金門的身分已經改變了,從過往的冷戰之島,過度到今天的幸福之島,但是這六十年來的艱辛曲折道路,如果沒有具體的紀錄下來,時間一久就會留於歷史傳說,只剩下打了幾天,落下幾十萬發的砲彈,至於生民顛沛流離的苦痛,生命財產的損失,已經遺落在歷史的煙塵之中。 而今有了這一套《八二三史記》,就是一種觀照,它是一面鏡子,不僅照鑑歷史,也照鑑現世;所謂鑑往知來,以往的兵兇戰危,會不會重現於今日呢?過往那些鬥爭的理念與目標,而今安在哉?今天又有新的鬥爭目標,今之視昔,尤如後之視今,有一天又會成為歷史的陳跡,只是不曉得甚麼人要遭遇苦痛。 今天紀念八二三砲戰六十周年,試問我們將以什麼心態面對?統乎?獨乎?和乎?戰乎?以史為鑑,豈只是鄉愁而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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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在海裡的足跡
近日整理舊物,無意間發現一張粉紅紙卡製成的證件,格外驚喜。正面寫著「蚵民證」及我的名字,並標示女,十八歲等字樣,配上一張我削著短髮看起來有點呆樣的大頭照,背面附帶六大注意事項。看著這些條規,我不禁啞然失笑,卻也陷入一段深刻難忘的經歷裡。 從老家步行約五分鐘,就可抵達一望無際的海邊。整個童年及少女時期,我幾乎是在大海及田野間穿梭長大的。 貧瘠的年代,大海的資源孕育了小村無數的居民。我見過許多婦女在天寒地凍的清晨裡,將全身包裹緊實,沿著水道去採蚵,直到正午,才挑著沉重的擔子返回。她們踩著吃力的步伐從我家門前路過,或稍做停歇與母親及鄰居打個招呼,臉上始終洋溢著滿足又謙卑的笑容。 隨後,她們蹲坐在自家蚵桌旁,一刀一刀撬開外殼取出鮮蚵,有的挑燈夜戰,圖的是隔天一早去市場賣個好價錢,替家裡添些柴米油鹽。春去秋來,隨著時令潮汐,或上山或下海,靠著大自然的恩賜及辛勤的勞動,無怨無悔奉獻大半輩子的青春,拉拔兒女讀書識字,結婚成家,那過程真叫人動容。 我與母親偶爾也會走入我們家那一畝小蚵田進行這等吃力的工作。那時我還年少,身材瘦小,雙腳通常是陷入土裡而動彈不得,總要使勁地拔開前腳,再移動後腳,才能緩緩行走。還得彎很久的腰,拿著蚵擎撬開那一顆顆攀附在岩石上的海蚵,待撬完一塊再換一塊,如此反覆動作,過了許久,才得以將竹簍裝滿,接著再與母親合力把整簍的海蚵拖拉到水道內洗滌乾淨。精疲力盡後,母親又得辛苦地挑上一段路才能回到家。望著母親微彎的背影及沉甸甸的石蚵,再看看自己因撬蚵手腳被劃下深淺不一的傷口,也不覺得痛了。 更多的是,我與幾個同伴常常相約去海邊,那時生態尚未被破壞,潮間帶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野生螺,隨便用手一掃,都是滿滿一把。有時則跟在收網的大人後面,開心地撿起他們看不上眼的魚獲。記得有一次,不小心踩到一隻紅蟳,牠張開螯朝我腳踝邊夾起一口肉便死咬不放,我痛得大哭起來,一想到那則母親告訴我,若被紅蟳咬住需等到打雷時牠才會鬆開的傳說,我便哭得更大聲了。當下實在痛得難以承受,又無人可求助,只好拿起鐵桶狠狠地朝牠敲了好久才掙脫,直到現在腳上還留著一條被紅蟳咬過而隆起的傷疤。 還有一回,同伴邀我去揀颱風螺,我們跑到較遠的海域,將雙手往土裡一伸,來回在泥漿裡摸撿,因為貪婪,不知不覺海水已深及腰部,回頭一看,後方的浪已洶湧襲來,我們緊握手中的桶子,立即拔腿跑開,儘管只是虛驚一場,既而想起仍餘悸猶存。 鄉村的童年總令我回味無窮,因為曾經如此真實生活過。任憑海風兀自強勁,天氣再冰冷,海域有多凶險,我仍無法忘懷那一段親近大海的日子。每次返鄉,總習慣獨自去海邊走一走。坐在礁石上,望著前方白茫茫的天空,幾隻海鳥飛馳而過,海風迎面吹來,一陣鹹腥的味道撲鼻而至,我便感到悠然舒暢,彷彿再次回到那段永不復返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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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椅子
寫完碩士論文那年,在層層疊疊的疲憊裡,我返鄉度送了一段暑期時光。 疲憊感並非源自於論文寫作過程的艱辛,更多是職場上人事的轇輵、理想的質疑以及情愛的糾纏。我渴望遠離臺北城、遠離所有狀似無解的習題;我以為回到故鄉可以重拾心靈的澄靜,卻未曾意識到,真正離不開的永遠是紛擾之心。 長日午後,整個小鎮躺在昏沉的午寐裡,室內闃寂,唯聞輕微鼻息,小黑狗懶洋洋趴在巷間陰涼的小水溝旁,我躡手躡腳打開面向巷子的側門,從牠身旁走過,牠眼皮都不抬,逕自打盹著。多麼無聊的閒居時光哪,曲折的小巷弄左迴右轉,玉蘭樹下我呆呆佇立了半天,濃郁的花香帶著些微腐敗的氣息,彷彿青春軀殼裡早衰的傷心。再往前行,小巷盡處通往空氣鬱濁的城鎮車站,一點也不願稍作停留,我立馬跨過馬路,回到兒時最初居處遊蕩的托兒所。 育英托兒所初始籌辦的前幾年,小阿姨任職其間,拜天時地利人和之便,我兩三歲便被「託管」了。在托兒所裡都玩些什麼呢?當然全無記憶,只在日後的家庭相簿裡,曾經見過一張我穿著繡上「育英」大大二字的圍兜,在托兒所教室外拍的照片,當時被外籍神父抱在懷中,我斜舉右手笑得靦腆,後方教室則簇擁著一群孩子,好奇地張望著窗外,每個嘴巴都笑咧咧、眼珠子全調皮地閃亮著,彷彿要從黑白照裡一個個蹦跳出鏡。 托兒所右手邊就是金門耶穌聖心天主堂,「育英托兒所」正由其籌辦。我與天主堂唯二的牽連,除了托兒所時光,再有就是國中時代,當時大妹與一幫小夥伴,熱衷於參與費峻德副主教剛開設的英語會話班,據說副主教用意是為了平衡地區學校太偏重筆試、輕忽會話的教學傾向。我雖心有所動,卻遲遲舉足不前。我曾上二樓找過妹妹,那清簡的讀書室裡擺設的雕像、牆上各種耶穌掛圖,莫名令人產生排斥感,一如此刻,年少自詡無神論的我在教堂前難免徘徊。 這棟自小看慣的天主堂建築,外觀十分簡約,純白的二樓本體四周鑲嵌著咖啡邊框,除了「天主堂」牌匾及屋頂上的白色十字架,再無多餘的建築語彙。室內的色調亦相當內斂,聖堂裡的十字架與座椅全為棕色調,祭壇前的罩巾亦為同色系。走入教堂,在烈焰灼人的午後,那乳色牆面與黯淡的寒色系陳設,竟意外讓空間產生了一種陳舊的陰涼感,這讓我心安。我長久坐在教堂座椅上,聽著屋外隱約的蟬鳴,除此之外別無干擾。我低眉澄靜心思,良久,又抬眼望向前方,與祭壇前的讀經台遙遙相對,這座椅的擺置彷彿構成了一種告解的氛圍,但我不願理會這種相關位置所暗示的對話論述,只任無邊的空曠將軀殼輕輕包裹。 不知過了多久,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副主教從祭壇左前方出現的身影,他緩緩走近,笑容裡有溫暖的密度,在陰涼的空間裡盪成另一個包覆的小迴旋。他什麼都不說,只問我回家了嗎?歡迎返鄉,他說我開車帶妳出去兜兜風吧。 直到傍晚,我果然在駕駛座旁,與年近七十的副主教遛達了數個秘境。重回天主堂時,疙疙瘩瘩被撫平了一些。然而我始終難忘的,是午後那神異的一刻,獨坐教堂裡,撫摸著棕色座椅,那些跟我內心一樣疙疙瘩瘩的凹凸起伏、木質紋路裡隱藏的時間夾縫令人感傷,那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滄桑、壞毀抑或是懷舊?而在彼時手指的撫觸裡,我確實感受到了教堂座椅溫和而長久的等待,不管等待的是旅人,還是十餘年前叛逆溜過它身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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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欺騙性的軍公教年改
民進黨全面執政,高舉「轉型正義」大旗,實則是追殺政敵、排除異己;將退休軍公教人員污名化,當成是國民黨的餘孽般一同追殺;折騰兩年餘,軍公教年金改革於7月1日上路、同步實施。 金門由於地理條件與歷史因素,軍公教及其退休人員總數佔全縣人口比率不低,因此,在這一波年改受傷不輕,災損難以估計。我的一位從教職退休的同學,在接到「退休俸重算審定函」時,錯愕不已,聲淚俱下的對我說,7月1日開始每個月被砍一萬五千餘元,逐年遞減,到第十年更慘,老年生活不知怎麼過?真是無語問蒼天!小英政府這種如土匪般的奪人財產,把自己的政績建立在弱勢軍公教族群的痛苦之上,卻時而冷言冷語講些「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沒有人會因為改革而活不下去」之類的幹話。讓這些有著「切膚之痛」的「被改革者」更加痛心疾首! 這次軍公教年金改革充滿欺騙性。尤其退伍軍人倉促上路,致錯誤百出,亂象叢生;就目前所見,出現幾個爭議性盲點,埋下不可預測的變數。 一、政府誠信崩解,選擇性的溯及既往,退休軍公教人員如待宰羔羊。退休軍公教人員一貫堅持「法律不溯既往、信賴保護原則」的立場;強調是「退休俸」不是「年金」的訴求。惟此次年改溯及既往,政府的誠信宣告崩解;惡例一開,爾後每一個政府上台,只要看你不爽,就依樣畫葫蘆,對已退人員退休給與不時再「重新計算」,那退休軍公教的保障在哪裡? 二、切割現役與退役,虧待退役人員,討好現役軍人。國防部長嚴德發說,新版軍改實施後,現役軍人98.7%未來的退休所得增加。若然,已退休人員就按舊制走就好了,何必要改?否則,潛台詞就是「現役的越改越好,退役的越改越少。」然而,看看現在的政府對退役袍襗的退休俸說砍就砍,嚴部長畫的大餅能否兌現?現役人員恐怕只能自求多福了! 三、軍人退除給與移花接木,魔鬼藏在細節裡。小英政府一再以退撫基金即將破產做為年金必須改革的理由,但是在這次「退除給與重新計算表」中,許多有舊制俸金者的一部分金額〈屬恩給制,政府必須負擔的〉被移花接木、轉嫁到退撫基金去了,也就是說拿退撫基金的錢去貼補舊制的退休俸金,這與他們說的基金即將破產不是自相矛盾嗎?如此操作,退撫基金不是更要提早破產嗎?合理推斷,這是此次年改埋下的伏筆,當基金管理不善,在「滾動式檢討」下,已退人員退休給與勢必再「重新計算」,而政府必須負擔恩給制中的一部分可能就此賴帳了。 軍公教年金改革於7月上路後,受害者的爭議案件以數十萬計,提出行政訴願者已陸續遭駁回,接著進入司法爭訟或聲請釋憲程序曠日廢時;以蔡英文將黨、政、立法、司法權及軍隊一把抓及專橫蠻幹的作風,這些行政訴訟或任何抗爭是「狗吠火車」,徒勞無功。蔡英文執意把軍公教人員打到民進黨的對立面,成為世仇,這樣子划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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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貨舖的身影
廣受都會居民歡迎的「家樂福」,終於大張旗鼓登陸金門,那天,我也乘風順勢去巡禮一番,整個賣場擠滿人潮,冷氣吹得舒爽,採購的人們悠晃的推著車,一路裝填獵物,有些疼愛稚子的年輕父母,順便用推車載著孩子,循著貨架悠悠的轉,或者到不需付費的遊樂設施,讓孩子去嬉鬧,大人小孩都興高采烈的,到了這裡,架上的貨物有沒有比較便宜,似乎不再是最大的重點,或者也懶得比較,就算買個高興也好。 這種大賣場的登臨,勢必造成另一波居民採購行為的翻轉,除了方便、便宜之外,也存在許多「玩」的趣味,這算是新世代的消費風,是新世代的生活記憶,只是不知要延伸到多少年代以後才會讓人想起,這讓我回想起傳統的雜貨鋪。 五六十年代的傳統雜貨舖,是孩子們快樂的泉源,那個年代一般家庭所需的柴米油鹽糖醋茶,在一般雜貨店應有盡有,只要大人一聲吆喝,我們便銜命到雜貨店花錢買快樂,印象中的雜貨店都有一張掌櫃桌,老闆坐在裡面,看到你進來就會問你:要買啥咪?你可以自取,也可以遙指高處架上站衛兵一般的瓶瓶罐罐,然後付錢結帳,奔回家裡交差。 那年代,孩童們最愛報到的雜貨店是餅舖,通常它們都會用橄欖形狀的玻璃瓶,裝著五顏六色的糖果餅乾,像一幅城牆,很招搖的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孩子們遞上一元五角的紙鈔銅板,換來幾粒甜鹹酸,這些片段,是那年代的童年回憶。我童年是在後浦街長大,左鄰右舍不乏雜貨舖,我習慣遊逛那一間間一格格,貨物排列整齊的雜貨舖,那似乎呈現出店家的一份細心與耐心。 長大後,雜貨舖變成我尋寶的地方,九十年代我和朋友,追逐雜貨店的老酒,我們的眼睛竟然能夠像雷達一般,搜尋到雜貨店內深'藏的大缸,硬是讓老闆取出鋁瓶蓋的高粱酒,還一臉不可思議地說怎麼知道他在缸內藏有老酒,那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神探能力。 我經常是一個年代就換一個不同的收藏喜好,近來假日期間,我轉移陣地,遠征他鄉的雜貨店,找茶,遍尋五山四海,要找老茶的芳蹤,只是落寞以歸的居多,不料有一天,我的火眼金睛,竟然不經意瞥見一間老店,木架上一排生銹的茶筒,我心頭一震,有一種驀然回首,伊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悸動,我先買五罐,回家擺著觀賞,捨不得開罐,半月之後,再去,竟然它們還寂寞地站在架上蒙塵,這下,我以尋獲失散多年兄弟的心情,全數擁抱,內心有一種對得起蒼天的滿足快意。 回家,終於不捨得的開了一罐,頓時香氣四溢,粒粒墨綠茶葉逐漸舒展開來,茶湯是琥珀色的晶瑩剔透,那經過歲月凝鍊的香氣,讓人含在嘴裡捨不得一口嚥下,一嚥下,流過喉頭,留韻回甘,回味無窮。 擁有這份品茶的快樂,完全是拜傳統雜貨店所賜,只是感慨哪裡還可找得到那可愛的甘味!哪裡還可找得到可貴的人情味?尤其在大賣場也侵漸到小島上的消費行為之後,一些傳統雜貨鋪,讓人可以交關除了是一個商品,還有一份濃郁的人情,也許逐漸會被寫入歷史,但我還是站在傳統追味的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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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膽島的笑容 自有藏不盡的風采
金門未褪下神秘面紗之前,抽到金馬獎蒞金的阿兵哥,最不願意的就是調到大二膽島,如今,對於許多曾在大膽島度過青春歲月,並流血流汗的官兵來說,當年任勞任怨卻是一生最為驕傲的話題。 在八二三砲戰六十週年紀念前夕,今年的7月26日,金門縣政府終於開啟大膽島觀光試營運序幕,首先邀請的便是昔日曾到大膽島當兵的英雄好漢,這些昔日「以軍做家」的老兵,若非經歷著眾多的苦日子,在這回到老家重返榮耀之刻,可能就沒有如此濃郁的喜悅。 大膽島是本縣距離廈門島最近的角落,也是中華民國領域的國境之西,距離廈門大學僅4000餘公尺,由於座落在九龍江口的絕佳位置,日夜目睹著千帆過盡,讓它每一頁歷史都充滿傳奇,常與過往的漁歌相呼應。然而古寧頭之戰將金廈分割兩地,自此,物換星移之下的大二膽,也成為國軍駐守的戰地秘境,日日承載著無數顆戰鬥力旺盛的英雄膽,枕戈待旦,企望與敵決一死戰。 大膽島是金門的英雄之島,也是烈嶼鄉的遼闊之源,它讓烈嶼鄉成為金門五大鄉鎮幅員最為特別的山水之境。昔日島上指引船家的燈塔已不復見,在歷史上卻依然精明的閃爍,為金廈水域的往來輪渡指點方向,大膽島過去是屬於這片海域,現在雖由國軍駐守,但對岸遊艇仍定期載著遊客來向它朝拜,望一望那聳立北山岩壁上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心戰牆,兩相對望之下,和睦的心也漸漸滋長。 近代以來,大膽島在分分合合中成長,曾經痛過,苦過,住在島上的人啊,必然更珍惜那份甘甜。猶記得初讀軍校時,學長們分享獨到的觀察,談到團結,住大金的同學要向小金門同學看齊,但金門的同學更要向馬祖的同學看齊,四十餘年後的當下,大家都不能否認馬祖同學依然很團結,學長說這跟地理環境有關,島嶼與大海接觸越多,這地區民眾的關係似乎也更密切。假如,大膽島自始也住著民眾,或許比起住馬祖的同學應該更加團結吧。 民國三十八年十月底金廈分據,民國九十年元旦時金廈小三通首航,滯留在廈門等地的眾多金門前輩,思鄉五十二年後終於踏上故土,隱忍親友不在的悲痛,他們默默的掬一把故鄉土帶回異鄉,這一切都被大膽島上精靈看在眼裡。封閉將近七十載的大膽島,站在小三通首航航道上,見證著兩岸一頁頁的分分合合,似乎也想提醒同一片土地的民眾,珍惜當下,疼惜家園,和睦鄉親的重要。 大膽島,是烈嶼鄉的幅員,也是金門縣戰地秘境。大膽島開啟觀光試營運序幕,是烈嶼鄉一等大事,也是金門的一等大事。疼惜金門永不嫌晚,且讓我們共同以愛鄉的熱情,和善迎接到來的每一位賓客,讓鄉親的笑容成為幸福島鄉最美麗的風景,同時也在金廈海域寫盡滿滿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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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老婆的七個理由
古人休妻,有七出之條。不孝、惡疾、多言、竊盜、無子、嫉妒、淫佚,都是名目;近現代閩南人賣老婆,據我歸納,也有七個理由。 多年來,在金門許丕府校長等人的慷慨協助下,我有機會目驗、收藏數百份閩南地區的賣身契,親眼見證民間百姓辛酸悲慘的一面。 在我手邊的賣身契原件,最多的是賣兒子的,其次是賣老婆的,而且幾乎個個賣得振振有詞。我從五十幾張賣老婆的契約書中看到的理由有七,包括: 一、夫妻不和:這是最常見的說詞。例如德邑白葉鄉溫○鐙「為因夫妻不和」,以355仟文把21歲妻陳氏賣給尤邑玉溪鄉的蔣○重(1928.10);又如鳳坑村張○答「奈因夫妻不和,家道難成」,以國幣38萬元把19歲妻郭氏賣給梓溪村的林○圳(1946.8)。 二、命中相刑:夫妻不和原因甚多。1927年9月,葉○積立下休書,以210元把22歲妻陳氏託媒改嫁與七都蔣坑楊○抱,特別說明是因為「命里相刑」。 三、家貧難度:例如1883年6月,葉○安將23歲髮妻魏氏,以150兩銀子賣給林○新,理由乃是「赤貧如洗,日食難度,思無所措」。 四、好吃懶做:1914年10月8日石碼人陳○樂、1944年2月6日馬巷人林○財,都是因為「好賭懶做」,分別以20大洋、50大洋賣掉自己的老婆;1919年4月10日,海澄人甘○溪則因「自己兒子和人過番,六年無音信,問人不知下落,兒媳婦『好吃懶做』,不願守節,鬧家」,所以把她以20元大銀賣給隔壁社的甘○山,還講好「若兒子多年回家,決不干涉」。 五、賭博欠債:以上四個理由,都可能是配偶雙方共同存在的問題。至於賭博欠債這一項,則該怪丈夫自己才是。例如■○發「因為賭博欠外債,無法養活妻兒,甘愿把妻王氏休賣掉」,以8個大洋,「賣給他人,不問去處」(1912.10.8);又如莊○生也因「欠賭債大洋貳百銀圓」,甘願「賣妻大洋貳佰貳拾圓,扣欠賭債,付銀帶人走,不問去處,一刀兩斷」,該份契約甚至堂而皇之的取名為「欠賭錢妻抵債」(1913.11.3),令人咋舌。 六、不孝公婆:以下不孝公婆、妻子外遇這二個理由都只歸咎於老婆,同時也與古代七出之條中的不孝、淫佚相彷彿。以不孝公婆為由者,例如1915年9月6日,石碼上苑人甘○榮的兒子生病數年,20歲的兒媳婦「經常和公婆吵駕(架)」,甘○榮乾脆代替兒子,以18元大洋把這名不孝的媳婦賣給陳○山為妻,為免日後產生爭議,還特別聲明「若兒子多年病好,無權干涉」。類似的案例,亦見於1912年10月25日,胡○輝以大洋15元賣出「經常和公婆吵駕(架)」的兒媳婦。 七、妻子外遇:1910年10月,郭○碧因「妻有外遇」,叫媒人介紹,以12元大洋賣給隔壁社的林○為妻。此外,1924年5月11日,林○旺以小洋1440毛把老婆沈氏賣給范○明為妻,賣身契中特別講明「其沈氏現已懷孕,自今范家歸門,或生男生女,應歸范家有,林家不得異言翻論」。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這個傢伙竟然連懷有身孕的老婆也敢賣?我倒寧可把這樁「買一送一」的販妻惡行,解讀成這說不定是解決妻子外遇事件的一種變相手段。 以上,是我所歸納出來的近現代閩南人賣老婆的七個理由,它們完全漠視人權而且無一正當合法,偏偏這些買賣的存在卻又千真萬確。 我每回看到這些以紅紙或紅布書寫的賣妻婚書,居然被冠上「夫婦和順」、「永結同心」、「丁財兩旺」、「富貴綿長」,乃至「惟願兩家昌符五世,慶藹百年,螽斯蟄蟄,麟趾振振,天長地久,百子千孫,欣兆吉夢,喜占維熊」等一大串虛偽的吉祥話,心裡總是既氣憤又感傷:氣憤這些交易的可惡,感傷這些買賣的可悲。但願這些閩南百年歷史證物能讓我們有所領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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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霧會散
吹南風的季節,霧特別濃,家裡到處濕答答,牆角滲出水氣,好像被潑水似的,衣服潮濕黏膩,穿在身上像是附著一層洗不掉的菒汁,整天翹首盼望陽光。陽光再不來會發霉,母親叨叨唸著。 然;霧對於居家是有某些不便,擎蚵也有些不便,可對山上的農作應該沒有影響,因為未曾聽父親抱怨,只有一次他牽著驢子,把我放在驢背上打算和我一起去做農作,霧氣太重驢背上椅子濕的,我沒坐好,走了幾步摔了下來,嚇一大跳,本來是新奇玩意,因為霧。從此不再吵著騎驢跟父親上山。擎蚵霧濛濛看不清方向,海水一襲上來異常兇險。我的兄長上山種田沒問題,下海擎蚵似乎不太擅長,我打電話請教二哥擎蚵諸事,他竟然不怎麼清楚,大半是父親愛子心切,沒有教授兒子們如何下海。 回首來時路,霧再濃,父親都要上山,我跟著的時候大半不會做啥事,只能坐在田埂邊,沒關係啊偶爾也弄懂一、二樁種作的事。 母親會叨唸:霧湖霧答答,伸手不見五指,這天氣那時候放晴哪。沒有人能幫母親的忙,因為全部處在霧裡。 陽光一露臉,母親趕緊把衣服鞋子攤在天井,只求陽光親炙,順便把霉味去除。每年端午節前後應該都是霧重季節。 盡量避免那段時光搭飛機,被困在機場機率極高。記得未離鄉背井前,遇到霧季,濛濛中一百公尺遠的菜園都看不清楚,父親會在屋旁的大埕觀看天象,他說起霧這種天氣下海擎蚵非常危險,大海茫茫,一陣海浪上來看不見方向,因此天候一時晴不了,他就上山去。 田裡因霧氣重,讓田埂週邊撒的綠豆苗、紅豆苗葉子上的露珠滴滴晶亮,官芒葉上的露珠垂墜像一串串珍珠,大地被滋潤著,一股一股鬆軟泥土上薄薄一層水氣,萬物生氣蓬勃。 關於天氣這件事,父親相當權威,家裡何時播種何時收割都由他決定,那時不需要氣象局,有父親就可以了。 尚義機場到松山機場這條路經常被濃霧搗亂,經常在家觀天,不停追問:霧何時會散?父親看大埕邊枝椏,吹北風嘍,或是陽光從樹葉縫隙微微露出,隔一陣子遠方飛機轟隆聲音傳來,可以回台北了,趕緊收拾行囊。有些時候他也會慎重告訴我:今天不會有飛機到金門。除非等下看風會不會轉向,似乎難哪,吹南風霧不會散。 觀天象、堪輿父親略知,憶起一回清明節過後,我陪父親踏在鬆軟泥土上,腳底感覺踏實舒服並有著安全感,真的是屬於自己的土地,內心莫名感動。走到祖母墳前,他邊除草邊指著東西南北方,各解說一回,只見墳頭的苦楝,兀自綻放紫色花瓣,隨著春風附和,我對父親的崇拜更是不可言喻。積極樂觀與智慧就是他給予我們最好的遺產。 霧季來臨,通常我會到舖著老式紅地磚的客廳,伸手在牆角摸一下,果真滲出一地的水,南風真潮濕,趕緊用抹布一點一點拭擦,何時可以起風呢? 每分每秒累積的人生,潮起潮落;低潮困頓像是被濃霧籠罩,愛情變短了,感情受挫,孩子叛逆,經濟左支右絀,被人欺負,事業不順等等,一切的一切終會撥雲見日,人哪,總有不順當的時候,逆境時像罩上一層層的霧,沒風沒雨沒陽光,視線糢糊看不清晰,沒有方向,佇在霧裡看花,許多時難免心境蒙上一層霧,等待是唯一的路,待太陽露臉、或下一場大雨、或時日久了一切會淡,總之起風了,霧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