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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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酒文化
酒是瓊漿玉液,也是穿腸毒藥,酒的魅力,如梁啟超"飲酒"言:酒實在是妙,幾杯落肚之後,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會議論風生。在灌下幾杯之後,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只覺得意氣飛揚,不可一世,若不及時制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的呈現出來。說起來酒還真叫人一時忘了我是誰! 金門高粱酒,這「液體的黃金」,讓歲時三節的金門百姓笑開顏,讓金門政府的社會福利傲視全國,叫人不禁要讚金門高梁酒「好喝」! 金門高梁酒真的是「好喝」,因為金門高粱酒的香氣來自天然穀物酵釀生成,口味既已甘醇,暢飲之後不會宿醉,長期適量飲用,還可活筋健骨、養顏美容,真的是有個性,功能獨特的好酒。 不夠我以為金門高粱酒「好喝」,除了自然條件的釀造因素外,應該還有金門特殊的「飲酒文化」,才是金門高粱酒「好喝」的加料。在金門喝高粱酒,自有它一套「酒禮」與「酒德」,充分表達金門人的風俗風情,這套兼具「古意」與「現代風」的「飲酒文化」,其實含有許多「酒趣」,本文列舉一二: 一、「熱情勸酒」: 「勸酒」方式有謂「罰、敬三杯酒」,比如筵席遲到早退、或有言語閃失,賓客常會起鬨「敬三杯酒」、「罰三杯酒」,為何是三杯?《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史記.律書》說:「數始於一,終於十,成於三」,原來中國人自古以來認為三是最圓滿的,也是最極限,因此敬酒或罰酒都以三杯為限,才符合「酒禮」。 熱情勸酒最常見的是「賣魚尾」,這融會金門僑鄉故事的勸酒招數,常嚇得酒量小的賓客落荒而逃,但也是最能秤出賓客酒量多寡的招數,隨著魚尾遞送,賓客隨願加杯,直到把天仁杯倒滿為止,甚且有把鳥嘴型公杯一飲而盡的豪情,那常會贏得滿堂彩。雖說清朱彝尊《食憲鴻祕》:「飲酒不宜氣粗急速,粗速傷肺。肺為五臟華蓋,尤不可傷。」的告誡歷歷在耳,但在賓客吆喝助膽,即使酒量淺的,也只好硬著頭皮裝英雄。 二、「豪情喝酒」: 賓客海量,有所謂「土地重劃」的招數,即把一瓶酒逐一攤派給賓客,每只「天仁茶杯」的酒液高度是一樣的,同時喝完才可同時再倒,這要旗鼓相當的賓客才可如此盡歡。 另有稱為「潛水艇」喝法,即在滿滿的一杯啤酒中,連杯帶酒擲入一口杯的高粱酒(反之則稱為「反潛水艇」喝法),這種雜飲喝法,雖然《清異錄》:「酒不可雜飲。飲之,雖善飲者亦醉,乃飲家所深忌。」有言,然在大家起鬨中,有了酒趣,飲者也樂於眾樂樂。 三、「盡情拼酒」: 歷史上的古人都很會喝,如西漢淳于 「飲一斗亦醉,飲一石亦醉」,東漢盧植「能飲酒一石」,鄭玄「能飲酒一斛」,竹林七賢山濤「飲酒至八斗方醉」、李白「飲酒逾斗不亂」,為何這些人都有海量?學者以為史籍中能飲一石的人其實都是唐以前的,那是因為唐宋以前都是發酵酒,酒精度數較低(一般約在1-20度間),且那時酒和酒糟都是貯在一起的,飲用時來才濾出來單獨飲用;再者古今度量衡存在差異性,有學者換算,漢代一石合今二萬毫升,約等於30瓶啤酒,唐代一升合今六百毫升,因此李白飲酒一升,約今天10瓶啤酒(若拉長時間,現世能喝10瓶啤酒的,應該大有人在。);今蒸餾酒的酒精含量一般均在40度以上,以金門白金龍而言,就達57-59度。 金門從來沒有正式辦過「酒王」比賽,筆者曾聆聽某位董前輩說起年輕時曾與沙美一位黃前輩「拼酒」,他說那時兩人對座「栽罐」,桌上各置一只碗公,倒進酒液,同時舉碗飲盡,續倒第二瓶、第三瓶,兩人也都同時碗底朝天,黃前輩眼見董前輩悠然無事,驚訝之餘,提議和戰停賽,董前輩則說不可不分上下,隨手又抓起一瓶,開瓶倒出半瓶,又一飲而盡,如此才有勝負,筆者問當時董前輩醉否?答以只有口乾舌燥,就以菜刀尾戳開十來罐軍用鳳梨罐頭,吸取汁液解渴,之後又犁了三千栽地瓜田,出汗之後,洗澡睡覺,完全沒事,筆者以為董前輩堪稱「酒王」,如今他卻滴酒不沾了。 飲酒要有酒趣,要有飲人、飲地、飲候等配合,金門高粱酒不只遠方客人青睞,也是金門社會經濟的生命線,是遠方遊子紓解鄉愁的佳釀,是忘卻世俗煩惱的特效藥,不問愁情,只問酒趣,辛棄疾「西江月.遣興」: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娛樂兼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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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馬拉松
多美的複合名詞!金門和馬拉松的結合。 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和我一樣,立刻想起許績勝,以及屬於他和我們的那個熱血沸騰的年代。 我記得許績勝不是因此他是全國馬拉松和一萬公尺的紀錄保持人,我記得的是電視轉播畫面中,不管是國內或國際馬拉松比賽,許績勝永遠穿著一件胸前繡有「金門」字樣的運動背心出賽。而記者旁白總是:金門之光─長跑名將許績勝………。 那個年代的金門人都會有這樣的記憶:一隊隊軍人整齊地答數跑在木麻黃道上,清晨、傍晚、夏天、冬天。那是我們對長跑的最原初的共同印象。接著,是金門高中的住宿生涯經驗。清晨六點半,由教官集合整隊後,所有住宿生從集合場跑出校門,左轉,直跑到下浦夏,再折回金門高中。寒冬的早上六點半,天空還是漆暗一片,只有天際線透著些微薄光,空氣冷冽令人難以呼吸,百多名金門高中學生跑在柏油路面上,幽暗不明的身影、緊密的喘氣聲、凌亂的步伐、以及金門海邊慣有的北風吹響木麻黃針葉的聲音。 這就是我們高中時代的長跑記憶。沒有人引以為榮耀,也沒有人為它抗議,就如同所有金門人的宿命一般,無是無非,無悲無喜,就是接受,等待時間把它內化為生命成長的元素。 直到上了大學,才有自覺的跑步想法。大一新生盃五千公尺莫名奇妙拿了第五名,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我們高中時候那樣的跑步。於是開始每天下午自行到運動場練跑。大一時全校6公里越野賽跑拿到了64名,我去找學校的田徑隊教練,告訴他我想加入田徑隊的長跑,教練委婉的說我體型、體能並不適合長跑,我說我有意志力。就這樣讓我加入了長跑校隊,成為歷來成績最差的長跑選手。 那時,許績勝已經開始展露光芒,我注意他的每一次比賽,區運會一萬公尺冠軍、國際馬拉松賽冠軍,…,那個穿著「金門」運動背心的選手身影,如同我的老朋友一般鼓舞著我的鬥志。 大二的全校越野賽跑,在六公里的最後400公尺時,有一位學長跟我並肩競爭第十名,猶記當時我已疲憊不堪、雙腿氣力全無、呼吸也難以為繼,當時我有一個念頭:對方一定跟我一樣忍受著痛苦煎熬,所以只要我能夠比他多撐一秒鐘,我就贏了。於是我開始衝刺,他也跟著,我只想著要比他多撐一秒鐘,而不考慮我的體能狀態,最後他在距離200公尺處放棄停了下來,而我則順利拿到第十名。第三年的越野賽跑我已經進展到第四名。 長跑是一件極其漫長而孤獨的運動。起跑後,你只會聽到你自己的聲音,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的腳步、你的肌肉的縮張,然後你試圖著把這一切揉合在統一的、協調的節奏裡,有如一首音樂。你會經歷撞牆期,它讓你痛苦不堪,多數人會在這時候放棄,但你會挺過去,再迎接下一個撞牆期。你的意識會越來越純化,身體的律動逐漸地與環境合為一體,最後在淋灕的汗水中享受那祭典儀式結束的喜悅。 如果這是一場競賽,那麼就是展現你意志的時候了。來自生物性的競爭本能,轉化或昇華為競技場上方寸距離或毫秒時間之爭。正如一切勝利的榮耀一般,足以點燃生命燦爛的火光,照亮自己也照亮周圍的人群。 媒體上,看到許績勝說,當他還是馬拉松選手的時候,他就夢想有一天在金門跑馬拉松。我也曾有這樣的夢想。浸浴在蔚藍海洋和清新空氣,跑在林蔭的公路,跑過花崗岩的山丘和古樸蒼老的村落,也跑過那些戰爭陰影的年代和童年的夢。即使長跑是孤獨的,但是來自台灣、大陸和國外數千名選手將和我們一起邁開步伐,用腳、用身體和呼吸來探索這座島嶼,金門將不再孤獨。 在期待2008年金門國際馬拉松的時刻,忍不住要回想起,在電視轉播的日本國際馬拉松節目中,看到許績勝跑在領先群選手的前面,那個孤獨而卓越的金門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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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橋──戒嚴年代我與妳走過的記憶
「當流浪渴望靠近碼頭/踩上岸又不知該往哪走/當面對尋找十字路口/兩頭風雨飄來飄去只好匆匆/妳總是笑我遊戲過頭/總有一天孤單到白首/戲言如夢夢還未曾醒那緣份已過/我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像浮雲一樣飄呀飄/要不是天地如此長久/怎容得下妳我的蹉跎/妳總是半個夢喜半個夢憂/像命運一樣飄呀飄/要不是人間太多差錯/這痛苦絕不是妳和我/當腳步渴望有個著落/歲月路上又不能往回走/妳依然等待我的飄泊/像一場夢飄來飄去何時停留」。 ──李子恆詞曲《兩個永恆─飄》(1997) S.R: 李子恆聽到我和妳的故事後,自車上取出了一張昔日他與姜育恆合作的專輯《兩個永恆》相贈,收錄的<情難枕>、<我可以>、<夕陽>、<牽手>、<誤點夢>、<浪花>、<飄>、<負心>、<煙火>、<情深往事>等十首歌裡,我獨愛那首<飄>。那是二○○四年年初六,與李子恆自台北往埔里中台禪寺的路上,途經妳的家鄉。那已是我們相識二十六年、飄散十八年後的某一個時空交叉點。 如今,又一個三年飄逝了。七月十五日,台灣解嚴二十周年,「戒嚴時期查禁書刊展」在國家圖書館,我來訪三次,先後與翁明志、陳滄江、許水富、許冰瑩等同鄉結伴而來,意外的是,王先正看到我的簽名,撥了通電話,原來不曾在禁書年代缺席的他也站在「禁」的某個角落。每個人都在找尋「禁」的年代的共同記憶,譬如翁明志找到的《前進》周刊,一九八三年刊登了他一篇關於料羅六六空難的投書,因為這篇文章,時在澎湖當兵的他被從參三撤職,列入黑名單;許水富專注的打量著《文星》,它在一九六五年發行九十八期後消失;許冰瑩看到魯迅的《二心集》、老舍的《離婚》、李宗吾的《厚黑學》、沈從文的《邊城》等這些她當年在前線對「匪」心戰喊話無緣相識的「匪偽圖書」。我呢?繞了一圈,終於找到了《長橋》,也看到了胡蘭成的《山河歲月》。 S.R,《長橋》是我們相遇的地方。一九七八年五月,我自金城國中畢業前夕,從報紙一則文化廣告看到《長橋》雜誌創刊的消息,立即到郵局劃撥訂閱了一年,收讀後,喜歡它的人文味及批判色彩,又訂了一份給我同在島鄉的文友S.M.L。一九七八年十月、第六期《長橋》的「以文會友」欄刊出我一則短文,「『別擔心,親愛的,』卡薩玲說。『我一點都不怕。這不過是個卑鄙的手段。』『你這勇敢可愛的人。』當你默讀完海明威的《戰地春夢》,是否由亨利與卡薩玲間嗅出火藥下的人性。」讀海明威的《戰地春夢》,藉著《長橋》觸媒,一個在金門、一個在台灣,兩個十七歲的少男、少女就此搭起了友誼的橋樑。我收到妳的「相識禮」──史基納的《桃源二村》,妳寫道「陶淵明的桃花源、史基納的《桃源二村》殊途同歸,描寫我們現代人所盼望而不可得的理想境界。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境多美啊!你呢?浯江人的燕南山,想多聽聽你的故事。」 魚雁往返幾回合後,彼此的音訊莫名中斷了。此一期間,S.M.L給我寫了封信,提到《長橋》雜誌等期滿後,最好不要再訂了,原因有三,「一、這是本政治性的雜誌,二、有惡意中傷及攻擊某些制度的可疑,三、老是『捧』那些『無黨無派』的人」,她再次強調「這個雜誌不適合我們,有一天會被『禁』的,雖然,我個人很崇尚西洋,但在某些方面我還是很愛國的!」S.M.L的好意勸阻,我沒有聽進去,回以「《長橋》我不考慮停,況續訂還可獲贈四本《小橋流水》呢!」我也寫了張明信片給《長橋》的總編輯鄧維楨,抱怨每次收到《長橋》都月底了,希望該社能掌握台金之間每個月僅有的兩班船期,又為其打氣道「《長橋》所言都是人家不敢言的『事實』,卻和昔日的《文星》不同,《長橋》膽氣橫逸且立論圓融,言之有物、有理,前途無量」。 一九七九年六月,應該是《長橋》第十三期出刊的日子了。我再也沒收到這份刊物。同年十月,我離開了金門,來到台灣。我必須在一九八一年四月,在台北香草山書屋買了本史為鑑編著的《禁》,才從中查閱到《長橋》被台灣警備總部依《台灣地區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辦法》勒令停刊。時間點就在一九七九年六月。S.M.L果然靈敏,早就嗅出《長橋》遲早被「禁」的下場。 S.R,《長橋》斷了,卻又銜接起妳和我一座長長的橋。我費了番周折才又聯繫上妳,原來,妳服務公職的父親禁止妳看《長橋》、禁止妳和在《長橋》結識的戰地小子通訊。我給妳的幾封信都被家裡「查禁」了。一九八○年二月,妳瞞著家人、趕在除夕前北上與我在台北學苑匆匆見了第一面。哇!清湯掛麵的美人兒,妳卻自稱是「披著白衣天使外衣的黑衣魔鬼」。妳刻意隱瞞了妳的身世,那位被林衡道列入《台灣一百位名人傳》裡的一位,妳的先祖,我讀過他氣勢磅礡的詩「誰能赤手斬長鯨,不愧英雄傳里名,撐起東南天半壁,人間還有鄭延平」,也讀過他哀婉動人的詩「天涯心逐白雲飛,瑟瑟秋蘆點客衣。回首大宛山上月,更無緘札問當歸」,特別是<東山感秋>裡的「天涯心逐白雲飛……更無緘札問當歸」,不也反映了我渡海而來與妳在現此時環境交會的某些情境?那會是妳先祖穿越時空舖設而出的生命磁場? 整整八年時間,妳是我從原鄉到異鄉、從少年到成年歲月的參與者、見證者。我保留了妳給我的每一封信,信封上的收件地址從金門、台北、台中、澎湖、桃園,又一路繞回金門、台北……,郵戳從一九七八年蓋到一九八六年;最後一封妳寫著「處在滾滾紅塵裡,怕也是個濁人了。能在精神世界裡有個自清的機會也算是對自己的一份期許。有了這份心,從此只在覓尋被認同了」,我未能讀懂,收到妳的信的同時,妳的人也出現了,在小南門孔雀餐廳的晚餐後,我沿著台北市中華路陪妳一段走到北門搭車回淡水,妳拋了個問題給我,我未及回答,車來了。自此,妳隨風而逝。 S.R,在台灣解嚴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又走了一趟當年我們走過的路,從中華路、博愛路走到中山南路國家圖書館「戒嚴時期查禁書刊展」,那本被「禁」的《長橋》,再一次喚起我與妳的記憶;《戰地春夢》與《桃源二村》長橋交會的時光已走遠,就讓我把李子恆的《兩個永恆─飄》送給不知飄向何方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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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牛背唱到太平洋
用卑南母語唱完「美麗的稻穗」,Kimbo(胡德夫)琴鍵一揚,我看見他眼神泛漾出特殊光采,那是「牛背上的小孩」,初聽,感覺旋律輕快優美,再聽,發現那裡隱藏著故事,繼續聽,那小孩長大、離開家鄉後,憂傷滲入心脾,再繼續翻轉,許多回憶穿過青青草原,推向綿遠的前路,也不知路的盡頭,最後包藏的是什麼?因為那小孩從來不想長大,從來沒想離開家鄉,也許,Kimbo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想安靜的回憶,用歌聲來記憶、傳唱牛背上的日子。 有一次去Kimbo家,發現他們放著鋼琴,書房兼臥房的起居間,外面緊鄰著一個小小的露天庭園,Kimbo說那起居間是他親手砌磚加蓋的,庭園也是自己打造的,因為看不見天空、星星、月亮的日子是他無法忍受的。我們在露天庭園泡茶聊天,聽他說起部落的生活,那種單純的,把自己整個完全放進大自然,歌聲也完全放出來唱的生活,感覺天空好近,老鷹像朋友一樣在頭頂上盤旋,瀑布也豪放的唱歌給大家聽,真是美好的日子啊。「放歌的那種精神,是大家永遠都記得,不會捨棄的。」 Kimbo創作的歌曲,為什麼如此吸引人?從「牛背上的小孩」可以窺知他創作背後的動人力量。 離開原住民部落的他,一直難忘大自然的真與美,他加倍思念家鄉的一切,特別是曾經日日親近的好朋友──牛,當他在淡水看見一大片青翠的草地,欣喜若狂,他趕快告訴家人,可以把他心愛的牛送來台北,因為有一片大草原可以牧牛……後來發現原來那是一座高爾夫球場……每次聽「牛背上的小孩」這首歌,想到這個故事,我們都會笑得東倒西歪,也忍不住想流淚……我想Kimbo一定也是一樣……只是他用歌聲來傳達,把一切轉換成美與愛,昇華成醉人的旋律,因為只有這樣,悲傷與遺憾才能獲得彌補,而身處都會的寂寞,也才會得到一點安慰。 那天在他家,他要馬莉特別找來兩塊美麗的花布送我,輕飄飄的,我把它當沙籠在身上圍繞,Kimbo 隔窗彈琴給我們聽,我看見從琴韻中跳躍起來的,是那美麗的大草原,還有牧童坐在牛背上。 Kimbo唱這首歌時是快樂、開懷的,半灰白的頭髮隨音律擺盪輕搖,而馬莉這位多情的牽手,最喜歡跟著Kimbo的節奏,拉我們起來跳舞。 因為生命中特殊的觸動與經歷,Kimbo堅持唱自己的歌。 「溫暖柔和的朝陽,悄悄走進東部的草原,山仍好夢,草原靜靜,等著那早來的牧童,終日赤足,腰繫彎刀………山是浮雲,草原是風,唱著那魯灣的牧歌……曾是那牛背上的牧童,跟著北風飛翔跳躍,吃掉那山坡,坡上那草原,看那翱翔舞動的蒼鷹,終日赤足,腰繫彎刀,牛背上的小孩仍在牛背上嗎?……」 在我們幾個好朋友心中,Kimbo一直是坐在牛背上的那一個純真的小孩,他從來沒有下過牛背,因為那條牛他一直牽著,不管他走到哪裡,他都一直用「心」多情的「牽」著他心愛的牛,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的家鄉,以及坐在牛背上的日子。 我有幾次進出原住民部落,深深體會他們的好客、熱情,常常都捨不得離開,那種身心皆獲得洗滌的滿足感,讓人發光又發熱,最近我和馬莉相約,要一起去探訪宜蘭一處原始野味的部落,可以說,我們都在找尋一塊淨土,也在緬懷一個失落的世界,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找回來,但我們真的很想騎在牛背上,開懷高歌,一直唱到太平洋……… 至於「太平洋的風」,也很適合坐在牛背上唱,不信的話,讓我先來唱給你聽: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喚 最早的一個故鄉,最早的一件往事 是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過所有的全部 裸裎赤子,呱呱落地的披風 絲絲若息,油油然的生機 吹過了多少人的臉頰,才吹上了我的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世界的感覺 最早感覺的世界 舞影婆娑,在遼闊無際的海洋 攀落滑動,在千古的峰臺和平野 吹上山吹落風,吹進了美麗的山谷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母親的感覺 最早的一份覺醒。 吹動無數的孤兒船帆,領過寧靜的港灣 穿梭著美麗的海峽上,吹上延綿無窮的海岸 吹著你,吹著我,吹生命草原的歌呀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和平的感覺 最早感覺的和平 吹散瀰漫的帝國霸氣,吹生出壯麗的椰子國度 漂夾著南島的氣息,那是自然、尊貴、而豐碩 吹過斑斑的帝國旗幟,吹生出我們的檳榔樹葉 飄夾著芬芳的玉蘭花香,吹進了我們的村莊 吹開我愛的窗 當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過真正的太平 當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過真正的太平 最早的一片感覺 最早的一片世界」 當然,這是Kimbo創作的詞、曲,最好找Kimbo一起來唱,也邀他心愛的牛一起來唱,從早唱到晚,從牛背一直唱到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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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孔乙己與茴香豆
我終於吃到孔乙己的茴香豆了。 上次遊上海,朋友送我一包咸亨酒店的茴香豆,擺了幾個月,妻子說再不吃恐怕要臭掉。我一邊讀史坦貝克的「人鼠之間」,一邊品嚐孔乙己的茴香豆;茴香豆似蠶豆而略小,有一點幽香、淡淡的鹹味,孔乙己當年打著四角酒,享受著一種落寞的悠閒,被揶揄的無奈,淪落的傷悲,而對人生無言的抗議。 一個新舊時代交替的人物,魯迅冷冷的刻劃一種荒謬性。孔乙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他在舊時代既然不能博取功名,連一個秀才也撈不到,滿口之乎者也,君子固窮;到了新時代科舉廢了,十年寒窗苦讀,已經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僅無用武之地,反而為鄙夫所訕笑。為鄙夫所訕笑,正是孔乙己人生最大的悲哀。 孔乙己既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幸虧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可以受僱為人抄書,但是他又好吃懶做,寫不了多久,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作了不合時宜的事。幾次之後,沒人請他抄書了,生活發生了問題。 孔乙己是書癡,喫書而為書所誤,正足以說明他食古不化;他偶而免不了要做一些偷竊書籍的勾當,起先是臉上不時出現傷痕,最終是被打瘸了腿;他變得百無一用了,可是他不自悟,他的喜好已然成為他人生不可承受的負擔;但是他一離開了書本,孔乙己也就不是孔乙己了。這就是孔乙己最大的荒謬性。 魯迅藉著孔乙己,冷冷批判舊時代、以及國故之學的。科舉是水,讀書人是魚,讀書人一離開了科舉,好像魚離開了水一樣,比傖夫俗婦還不如,在現實生活中一無是處;但是他又自認為雅,連偷書都不認為是偷書:這是讀書人的事,怎能算是偷呢? 孔乙己滿腦子舊學,舊學到了新時代,不僅沒有用處,反而變成妨害進步的文化毒瘤。孔乙己中毒已深,滿口之乎者也,君子固窮,是多乎?不多也!魯迅藉著孔乙己這樣形象化的人物,對於舊學與缺乏新思想作了無情的批判。 孔乙己是表,批判是裡。魯迅用一種冷峻深刻的筆法,用迂迴的方式,對傳統文化作了無情的抨擊。孔乙己雖然窮愁潦倒,可是他仍不失赤子之心,「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吃茴香豆,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魯迅又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希望。孔乙己雖然輸掉了人生,卻沒有因此失去了人性,他仍然愛著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孔乙己在自身難保的環境下,仍然有一顆溫熱的心,推己及人,使他的人生沒有那麼失敗。 然而,孩子在謔笑中走散,更顯示人情社會的冷,不公平的對待;寒氣籠罩著孔乙己,最後讓他消失不見。 我一邊吃著茴香豆,一邊想著不幸的孔乙己,孔乙己與茴香豆已一而二、二而一結為一體,變成一種文化財了。大陸現正致力推展旅遊,發展觀光,大賣百年咸亨酒店的茴香豆,不僅消費魯迅,也消費孔乙己。我邊讀書邊吃茴香豆,總覺得看到那個窮愁潦倒的孔乙己又活了過來,用手壓住碟子,站在我的身前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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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角亭的遊民
住家不遠處有一座社區公園,是我經常前往運動的地方。公園雖小但卻有簡易的籃球場、羽球場、溜冰場、小型跑道以及兒童遊樂設施;園內另有三個木造涼亭,分別座落於三個不同出入口附近,這些涼亭提供社區居民、街坊鄰居休閒與談天說地的場所;入夜後,形形色色的人,讓公園內顯得複雜且隱伏著令人不安的元素,尤其是附近遊民陸續進入,把涼亭當成他們的棲身之所。 遊民的所有家當大都塞在一個大旅行袋,或者外加一、兩個小行李包。晨間到公園活動的人漸增,他們就起床收拾寢具,然後到公廁盥洗,生活節奏仍有幾分規律。我去運動時,習慣在西南角落一個「五角亭」邊的樹底下做健身操,他們則三、五個人在涼亭內,有吃泡麵的,也有買三明治、包子、饅頭之類的早點果腹者;講起話來都是以閩南語國罵的第一個字開頭,談論的話題也很「綠色」。 遊民給人的整體印象是不修邊幅、穿著邋遢、抽廉價煙、喝劣質酒、口出穢言、行為粗鄙、衛生習慣很差,處於社會底層、道德感薄弱的社會邊緣人。但是,在「五角亭」,有位和刻板印象不一樣的遊民,他在涼亭一隅,把個人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可以用軍隊內部管理「物有定位、事有定規」來形容;尤其是他的衣著整潔、面容白淨,眉宇間還透著一抹書卷氣,與那一群人顯得格格不入,怎麼看都不搭調,然而,他是確確實實與這些人混在一起已經大半年的遊民。 初夏某日避雨「五角亭」,這位與眾不同的遊民主動攀談,由於好奇心驅使,詢其何以淪落至此,他感觸良深地道出身世經歷。姓張,四十年次,家居彰化,工專畢業,當兵退伍後在某紡織廠工作數年,趕上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自行創業經營製鞋工廠有成,後來傳統產業沒落,又堅持「愛台灣」,不願前進大陸,政黨輪替,台灣經濟開始走下坡,生意日漸萎縮,為保住一點老本,只好結束經營。 事業困頓,情緒處於低潮時,最需要家人支持來溫潤他的心。無奈,事與願違,太太的冷嘲熱諷讓他寒透了心,在兒女各自成家後,他將大部分家產留給家人,只帶著一本存摺離家。此後,曾經拉保險、做直銷、開計程車,還當過大廈管理員,嚐盡人間冷暖。現在,留著身邊一點老本,加入遊民行列,為的是要體驗底層社會的生活。他厭極了台灣一堆爛政客敗德亂政的行徑,他指望著台灣政局穩定,經濟早日回春,讓他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五角亭」的遊民閒來無事也會談談政治,近來的話是都跟著台灣政治的熱門新聞走,總離不開長啊扁的和阿九仔。涼亭柱子邊的收音機傳來地下電台的聲音,正播放著阿扁訴說戒嚴那一段沒有是非、沒有公義的黑暗時代,他們為了台灣民主打拚的英勇事蹟;嘴巴含著侍衛長遞上來的「戒嚴包」,口齒不清的說有人妄想奪回政權重回戒嚴。主持人緊接著罵起他們口中那隻得了香港腳的狗,隨即穿插「台灣國國歌」,遊民們個個額手稱慶,惟獨老張在一旁搖頭嘆息。 國民黨真是裡外不是人。涼亭裡來了個小混混爆料,說大陸的中學教材記述國民黨「竊走」中國的金銀財寶等物資,奠定了台灣後來的繁榮的基礎;綠營政客又拿黨產的問題大罵國民黨A了台灣人的財產,到底誰是誰非?真相如何?難以論斷。但是,可以肯定的說,每到選舉,沒出息的無恥政客絕對會翻這些舊帳來掩飾自己的貪腐無度和執政無能。所以,國民黨除非有辦法破此迷障,否則,不管什麼人出來,都只有挨悶棍的份。 耳邊相傳來捍衛「本土政權」的聲音,說為了「台灣人的品格和骨氣」,不能讓國民黨大搖大擺回來執政。老張說:「不論黑人、白人,不管外省人、本省人,能讓台灣人過好日子的就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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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上山時,夜幕正漸漸低垂,蜿蜒起伏的羊腸小路,一會兒左轉,一會兒右彎,急駛的車速,夾雜著驚叫聲,彷彿到了盡頭的道路,卻又柳暗花明,急轉而下——。這裡是翡翠水庫的上方,兩三間老屋,幾棵蓮霧芭蕉,恰恰可以從樹叢間俯視水庫,天已暗,只見水庫中間島狀的黑色山影和閃著亮光的湖面,山那頭緩緩浮出半個月亮,淡淡的月光,投射在閃爍的水面,一抬頭,竟發現穹蒼難得閃爍幾顆寥落星辰,在市郊的天空顯得分外的虛弱。 忽然想獨自一人,往暗暗的黑裡走去,忽然想起了家鄉,心裡有一種酸,有一種悶,讓我覺得惆悵。小時候,家鄉的天空就有滿天星星,像鑽石般綴在黑絨般的穹宇,兒時的記憶,霎那間在腦海裡清晰了起來。——金門純樸的鄉間小路,泛著泥土香的農作,在夜涼如水的天井裡看星星,聽父親拉著ㄧㄚㄧㄚ的胡琴,母親撫著長辮子談起她在南洋成長的趣聞……回憶總是斷斷續續,如天空的濛灰雲,一下子清晰一下子灰暗,酬庸的語言,在人們唇間流瀉,如煙的歲月,就這就一點一滴地消失在時間長河,如過眼雲煙,半百人生就此消磨,彌留著些許的青春,又只剩貧乏蒼白,常常走過異鄉的街,心中只有漠然,固執如一的是,儘管錯綜糾結如紮地盤根的道路,也只選擇那熟悉的唯一,是否,昔日浮雲遊子遠渡重洋的心情,已在沉積的歲月流沙中淡化,曾有過生活壓力的巔簸酸苦,也事過境遷,而向下紮根的年輪,開枝散葉的花序,又已化解了浮萍人生的飄浮感,根的感覺,日日根深的寄望,如故鄉遍地的榕蔭,種子在哪,就在哪裡落地紮根罷!是紮根的渴望嗎?哦,原來就是這一種無根的失落感,讓我不自覺地畫了一系列‘根’、‘尋根’的畫作,是源於內心深處莫名的渴望,渴望根深,渴望尋回失落的根源,根,源於鄉,源於家,源於母親年年期盼我們回鄉的深情眼眸。母親過世後,缺了那一份慈愛與依戀的家鄉,再也難得回去尋覓失落的那份飄浮感,情怯的逮惘,深藏的惆悵,忽然在此刻得到了解答,多年來的心結點出這一切始末,源自於失去根的歸屬感,此刻,孤獨的靈魂,濡濕的眼眸,終於在這暗暗的黑裡得到了真正的釋放。 十六的月亮,終於升上半空中,璨涼如水的月色,灑在樹椏之間,屋主借著月光,提來一大串熟透溢香的芭蕉,而慈藹的女主人也捧來一籃粉中透白的蓮霧,趁新鮮大家紛紛搶食,樂得屋主呵呵大笑,這樣憨厚的人情味,像極了我的鄉親,彷彿又回到故鄉,享受到那一份親情的溫馨,瞬間溫暖了我的心房。哪一天,當我再回到家鄉,用濃重的鄉音互道久違,是不是就能尋回失落已久的歸屬呢?或許,該轉換的不是人事已非的家園,而只是自己的心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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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鄉的眺望
攝影這門學問,像是一種心情的記錄畫面,撇開蓄意捕捉或營造的鏡頭,生活裡瞬間按下的快門,往往是此後回首翻閱一輩子的影像。相機的發明演進,彌補人們日久生變的特性;或外在容貌的改變、或者人事今非昔比、白雲蒼狗的環境變遷,因著一張張的相片,我們閱覽一生的際遇,黑白彩色都好。 如同每個人腦海裡總有一些抹拭不去的深刻印象;熟悉的、陌生的、眷念的、深刻的、難以釋懷的、不經意的、瞬間永恆的……。 學弟洪世國捧著他的一些攝影作品邀請我替他的攝影展設計文宣,他謙虛的自嘲「……不就是一些長久以來的累積作品,新新舊舊,旅行途中的、異國風情的、家鄉的……家鄉哪!不就是我們熟悉的那些景象,老厝、港邊、老人家、孩童戲耍、黃昏夕陽……。」我想我們都各自擁有關於家鄉的一些匿藏的印象吧,用文字用書寫、用畫筆用色彩、用心情用照相機。 有時候,遠遠眺望的風景更形清晰而深刻,涵蓋時間與空間的距離,以及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風景。相片是有形的記憶,至於一些來不及按下快門,或者種種因素以至於不克成為相片的一些發生過的場景,就悄悄藏匿在記憶的角落,想著的時候,就一幕幕搬演上映。 1980年夏天,旅行日本,從南九州登陸。旅遊巴士以徐緩的速度,盤旋於阿蘇火山的環線山徑,極目所及盡是一望無際的鬱綠山坡,彷彿航行在一片溫柔舒坦的綠色潮浪之上。然後是一團火紅的影子擦身而過,引來車上旅客一陣騷動,但見一位全身豔紅、裝備齊全的女子,騎著紅色重型哈雷機車飛梭在上山的路道上。曼妙的身影在綠山與烏黑柏油路道上形成一幅生動的畫面,原本沈睡中的阿蘇火山因此甦醒躍動了起來。透過澄澈的玻璃車窗,我享受旅行中意外的景緻。山,一直靜靜橫陳著,那飛馳的紅色身影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在初夏午後的旅行途中,留下深刻。 1984年,暮秋時候來到嚮往的北京城,那時兩岸方啟、氣氛仍嚴肅。和幾位出版界的朋友藉業務考察之由,先經上海,然後飛抵北京。面對壯麗宏偉的紫禁城,胸懷激盪澎湃不已,古老的歷史矗立眼前,繫念的山河歲月、歷史榮辱都一覽無遺,古王朝的輝煌風華此刻人去樓空,徒留如此龐大瑰麗的建築群,見證歷史的更迭。夜晚投宿於紫禁城旁金魚胡同裡的和平飯店,儘管規模設備都屬高檔,但難抵激動的情緒,始終無法入眠。清晨五點,乾脆起床,摸著迷濛蒼灰的晨曦,散步到城牆旁的護城河畔,空氣裡滿是煤炭煙灰的氣味,乾冷而嗆鼻。鐘鼓樓高聳孤冷,城牆一角,一位留著兩條長辮子的青衣少女,倚著石欄杆輕聲朗讀手上的英文讀本,她專注認真的神情,全然投入書中,絲毫不受早起散步的路人所影響。我輕按快門,偷偷拍下這一幕自在自適,又彷彿天地間唯我獨在的從容之鏡。 對照北方大陸的開闊壯碩,南方的泰國,則是後來幾年我和妻子女兒最常旅行的國度。熱帶氣候讓人慵懶舒緩,比較像是一種未經規劃、可以隨興去來的渡假方式。綿延可見的蔚藍海岸,隨處席地而躺的沙灘椰影、熱帶果實、現燒烤的海鮮、啤酒椰汁、沿岸重節奏的PUB音樂、規律的海潮聲浪……。在曼谷經商的妻舅,每回帶領我們去不同的海邊渡假。一回來到曼谷南方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島嶼──象島。原本一路晴朗的典型泰國藍空白雲天候,卻在我們剛登上小島時,突然就風起雲湧、海天變色,忽地一片灰暗,狂風驟起挾著巨浪排山倒海而來,沿途飛花落葉狂捲,煞是驚人。大夥連滾帶爬衝向島上僅有的小旅館避風雨,旅店主人也說不出所以,他堅稱從來不曾經歷過這種詭異的氣候,應當是我們的巧遇。 我仔細的閱覽了洪世國的攝影作品,看他從年輕拍攝、持續到現在的諸多影像。不像他平常哈拉慣了的習性,許多讓人禁不住要沈下心境,細細觀賞的畫面,竟然不見痕跡的流露出幾抹淡淡的哀愁。特別是早期拍攝的關於家鄉的一些作品,不知道是相機作弄人,還是洪世國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其實也有意無意的矇弄了大夥。我幾乎要忘了,畢竟他和我們一樣,也都時時極目仰望:那些遙遠的鄉事、消逝的年歲和惦念的關於島嶼的記憶……。 順利完成邀請卡設計的同時,也順興就替攝影展構想了主題:《遠鄉的眺望》。透過相機的觀景窗的洪世國的眼和按下快門的手,我們一起眺望;置身遠鄉的和近身與島相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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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錄
智者:金門最大資產,在於文風鼎盛,所謂人丁不滿百;京官三十六! 隱者:是嗎?那為何唐宋八大家沒有金門人?《古文觀止》沒有金門文選?又、若真是人丁不滿百;京官三十六,那地方官應該更多才是,依此邏輯,則整個中國政壇豈非是金門人的天下;但、是這樣子嗎?還有若真是文風鼎盛,那為何沒有任何一家知名書商願進駐呢? 智者:或許是編纂者大陸主義思想,以致忽略了海濱小島吧!至於知名書商不願進駐……;隔著海,生活機能差,無商機,這更令我們懷念朱子! 隱者:如此說來,那朱子比孔子更偉大了;那為何這些事蹟怎在宋史毫無所悉?對了,既是交通不便,生活機能差,可想金門歷來物質條件並不好。 智者:當然比不上魚米之鄉的江南、農耕厚實的關中、資源豐登的關外,所以才會有僑鄉之稱! 隱者:既如此,且不談十年寒窗所需的經費,就以今天來說,培養一位學有所成的學者,也不知要花費多少。所以重視科舉的客家人,往往會挑一聰慧子弟,全力培養他,其餘家人則辛勤勞作以為經濟支柱。如此說來,以金門物質條件,竟能產生如此驚人的科舉人,那還真是匪夷所思;社會學者應該好好研究! 智者:所以才要感謝朱子! 隱者:是嗎?朱子如此偉大,怎會出現官妓嚴蕊的不義案? 智者:什麼嚴蕊案?不過既是官妓,所謂情帶債;色帶刀,不談也罷! 隱者:仁民愛物,怎能不談?朱熹為打擊政敵,以莫須有的風化罪名將官妓嚴蕊下獄杖責。她以「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向繼任的岳霖(岳飛兒子)申訴,對朱熹的衛道偏鋒強力批判,更直指道學家對女人的歧視逼害,終得平反獲釋。 智者:以今論古,不妥! 隱者:以今論古?姑不論智者遠見不受時空限制的智慧;我們且看孔子的教材:「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種種坦率愛戀的告白。若照朱熹看法,那孔子豈僅是有傷風化而己?道學家扭曲了先秦儒者的真性情,歧視物化女性:所謂夫召妓而死卻要妻子殉節等荒謬事,卻又藉儒家以自恃。怪不得戴震浩嘆:「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 其實金門對朱熹了解有多少,憑空抬出,無非叼光的心理因素吧;對胡璉何嘗不是如此;對當道,甚至於近來對中共醜陋的簡體字文化亟盡依偎,何嘗不是如此!殊非無因,在於缺乏文化,以致沒有自信,進而隨波成風! 智者:缺乏文化?金門學不是一項天寶? 隱者:別再笑話了:作為一項文類的充要條件:文風、雄才、背景。且問:金門學有振衰起敝,文苑英華的文風?有鴻文鉅制,體物寫志的健筆?有反映大時代,探索人性的背境?看看三蘇、李白與四川關係,四川人敢自封為「蜀學」? 智者:您太酸了吧! 隱者:非也!處士橫議,正是先儒之道!且看金門自噓書香之邑,但試問:閱讀人口有多少?當台灣誠品書局半夜內,坐滿投情忘我的讀者時,金門人卻正是酣醉吹牛時;當國外父母陪小孩坐在滿牆名著的書房作功課時,金門父母卻正在為家中庸俗的擺闊而傷神。更不必談知人析世的論述,或情動辭發的韻事! 智者:金門作家不是很多嗎? 隱者:敢寫不代表就是作家;筆兜稿紙也不等同文章,不然還考作文幹嗎?不談各項文類自有其章法的常識,作為文章的靈魂--詠嘆時代、人性的思想,請問有多少文章直探此事? 智者:他們至少在寫聖人之道! 隱者:是嗎?僅以子不語怪力亂神、哀而不傷為例,他們在寫聖人之道嗎? 智者:舉聖人太沉重了。 隱者:那談時尚吧,當哈佛大學以「美國與世界」取代「認識美國」時,金門尚迷離於文化掮客的殘垣碎夢;當蒼樹碧草已成為環保美學時,金門尚深陷於醜陋的水泥建築;當知識經濟已蔚為顯學時,金門人卻在書展時搶購便宜書,卻是一字也看不下去,更不知當初為何買這些書;當地球村來臨時,金門可曾有世界公民的普世價值與格局? 智者:您既然逞「修辭詭辯術」(rhetoric)我放肆套句柏拉圖的話:「修辭詭辯家是一種沒有道德的人。」 隱者:太上無言;我的確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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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爺們,快解嚴吧!
這幾天,台灣又嚷得沸沸揚揚的,尤其是台北市都在大談「解嚴20年」,表功者、爭功者、搶功者,每個人都說他最行,解嚴全靠他費心,台灣民主向前行,他用苦命換金銀。 民國96年(2007年)7月15日「台灣解嚴二十年」,金門是幾年?金門是否已完全解嚴?百姓釋懷了嗎?官大爺放手了嗎?軍方坦然了嗎?大家滿意了嗎?我的答案在那裡?鄉親的期待是什麼?誰敢大聲地說:「金門已經完全解嚴了。」 兩年前的7月12日到24日,為祝賀金門縣文化局成立一週年慶,和37位鄉親同好在台北市國父紀念館逸仙藝廊舉辦「2005浯潮再起-----金門藝術家聯展」,我的一件多媒材裝置作品上,自己寫了一首《我的阿娘------金門》: 悲情金門,戰爭歲月;血汗紅土,吃苦無數。 求生無門,找死斷路;母悲子哭,地瓜填肚。 軍事政府,白色恐怖;地方父母,你在何處。 順民毒素,代代延誤;迷彩地雷,向誰投訴。 民國百年,轉眼可觸;為鄉為民,奮發多讀。 今日腳步,明日紀錄;浯島前景,丹青垂簿。 金門是真的吃足了苦頭,平常日子忙事情,幾乎無暇回想童年苦境,旅居台北三十五年,整日渾渾噩噩為他人作嫁,解嚴前偶有同窗來訪提及家鄉諸多怪事,只能長嘆苦命人落難在金門。軍管威權戰地單行法,誰敢不服?誰敢不從?誰敢玩笑?誰就不要命。這是誰造成的?他憑什麼管我們?管得這麼徹底,管得這麼嚴厲,管得這麼兇狠,管得比我爹娘還入骨。 在台灣解嚴後的五年,民國81年(1992年)11月7日,軍方國防部才宣告金門、馬祖兩地「解嚴」,但是軍方怎捨得吐出這兩塊咀嚼已久,美味入髓的禁臠呢?因此,急速頒布軍事特別法《金馬安輔條例》來代替「戒嚴令」,叫你金門人還是要在我的腳下討生活,要看我的臉色過日子。怎麼樣?要反抗嗎?要革命嗎?老子看你金門人也不敢。沒種。孬種。怎麼樣?敢嗎?來。天呀!鄉親,這是我們曾經過的日子嗎?曾經是的。 到了民國87年(1998年)5月29日,軍方國防部才把《金馬安輔條例》宣告廢止,金門、馬祖兩地才「正式解嚴」。所以金門、馬祖兩地百姓多受了十一年的戒嚴,台灣在大嚷「解嚴20年」,我們只有「解嚴9年」,我們比台灣的一半都不如,我們是什麼?只會自吹自擂,自我陶醉,什麼福利?什麼文化?什麼觀光?結果是什麼人才都沒有。 吃苦的日子過去了嗎?沒有?。只是吃苦的方式不一樣,現在的金門,百業蕭條、門可羅雀,父老子幼、田荒草長,老死冷床、四鄰不聞。這是我們的寶地金門嗎?這是我們日夜思念的家鄉金門嗎?軍人走了,還走不完,所以軍威尚在,我們無奈。但是官大爺們,你們都是土生土長的金門甘薯子,我們都是生命共同體,大家都平等,大家都一樣大。請為家鄉的未來想想,多聽聽大家的意見,多看看國外的進步,多放開心胸,把自己解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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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兵署書房
因為渴望一間書店,我在初回金門生活而難耐對書店的想念下,開始一段天真而充滿挫敗的旅程。
兼任學校圖書館行政職務時,我認清學校購書經費與資源分配的有限條件下,要期待圖書館即時滿足各系對各類新書的需求是很為難的。而我所鍾愛的書店休閒,也從來不能與圖書館的性質彼此互代。要不要自己開一間書店呢?
上街去打聽看似常年關閉的老店面有否出租可能,被店家笑出聲來拉開嗓門叫:「他常關著?他是開得較晚關得較早而已,你沒看過那間在做生意?人家在賣酒呢!」
荒廢的工廠能不能再利用呢?了無積蓄的我向兄弟姊妹們募股,小妹瞪眼微笑,弟弟以嘆息的姿態搖頭不予置評,其餘在msn線上的姊弟妹各給你一個表情不再回應。先生說,這就像你常說的觀光客和觀光資源的關係,傳統聚落和老房子大家愛看,可是要你一輩子住那裡面你願不願意呢?書店品質靠經營管理,你要服務奉獻的話等有錢有閒來養老再說吧。
能不能讓公部門來開一間書店呢?
小心翼翼的打探文化局的可能,原來早先曾構想設置圖書販賣部或合作社的文化局,目前人手和空間都不容多想。藉機巧遇校長,問校內有沒有可能提供空間請書商駐校營業,校長答:「當然可能呀!可是書商不願意,金石堂我們去問過,他們不來。」我說:「那我可以去問誠品嗎?」「好啊!很好!」
我在電話中和一樣熱情的誠品台南店長熱烈的談論誠品進駐金門對其品牌形象與龍頭地位的特殊意義,彷彿已經看見誠品與金門相得益彰的榮景。數日後收到來自台北信義總店陳小姐的mail:「至於誠品是否入駐金門,這得由敝公司的設店部門評估;目前應該還不會,未來不可知。真的好感謝老師對誠品書店的支持。」
即使是二手書店也好啊!我退而求其次的張望此地其他生出書店的可能。
車站前的鴻儒書店曾是爸最愛的書店之一,我走進去繞過兩排日用品貨架,瀏覽與書架同樣陳舊的書,不無欣喜的挑到幾本在301條款前訂價還未飆高的書,頗有學生時代在校外書店獵奇的滿足。結帳時和老闆閒聊,說到轉型為二手書店的可能性,老闆立刻說這書已經很便宜了,它只是一直放在架上舊了,沒有人看過,現在這三本書的錢買不到一本書啦。二手書的話題讓老闆以為我是嫌書舊而準備以二手書之名殺價,氣氛顯得緊張而凝重,慨多於憤,那是榮景不再的無奈。想到位在天母的胡思whoo's book二手書店,風光上過中國時報全版專訪的版面,其營運之初的艱難慘澹都曾使懷抱理念和熱情的老闆差點收店,恐怕也不適宜這已收起笑容的老闆吧。
退回幾次博客來的書之後,我還是想念可以觸摸和翻閱的實體書店。
幫我帶孩子的母親放假去當學生的下午,自己帶著不肯待在家裡的孩子騎腳踏車逛街,買個飲料找地方休息,不是觀音亭的石板凳,就是總兵署前的石豬椅。女兒每次都在廊上張望衙門內,問為什麼不進去。她不太明白五十元和十元有什麼不同,總之是媽媽小氣怕花錢害她不能進去玩。我們漸漸大膽的坐在門前的廊上玩耍或喝飲料,不介意門內人或過路人的眼光,因為發現附近的居民也常坐在這裡。女兒問這大房子是誰的,我說最早最早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在這裡讀書,後來是官兵關壞人的地方,現在是給人家參觀的……公園。女兒說:「那現在沒有壞人,可以在裡面讀書嗎?」對呀!可以呀!不就是讀書的地方嗎!不就是這裡嗎!
可不可能女兒的異想,使總兵署的將來變成更具親和力、更有觀光吸引力的「總兵署書店」或「叢青軒書房」呢?居民可以自由出入,或遊憩或購書飲茶;觀光客可以在此買到金門特色書籍與文物,順便蓋上一個「總兵署書店」或「叢青軒書房」的紀念店章。這樣的經營效益,會不會比目前一人收十元的入場費收入有利而且有意義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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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人物
清末民初是中國歷史上變動最劇烈的時代,梁啟超以為這是中國「三千年來未有之變局」。在此之前,東周末年雖然群雄並起,諸侯交戰,但那也是中國思想史上百家爭鳴的年代,奠定了豐富多元的中華文化。其後五胡亂華、佛教東來、蒙古南下、清兵入關,最終都融入華族文化之中,中華文化優異地位並未受到動搖。唯清末西方文化的入侵卻非如此,列強以船堅砲利的優勢,打開了天朝的門戶,連帶的擊垮了中華民族的自信心,西潮一時風起雲湧,學習西方以求富國強兵成了危急存亡之秋救國圖存的不二法門。於是知識分子及有志青年紛紛負笈東洋、西洋,留學成了近百年來的一種時代風氣,留學生也確為各行各業的中流砥柱。民國以來的領袖人物,更絕大多數屬留學生,這些人往往動見觀瞻,一言一行蔚為風潮。但在那個新舊交替、中西制衡的時代,我們往往看到這些民國人物言行上的不一、思想上的矛盾,試看魯迅、胡適、郁達夫等人,莫不如是。 民國人物大都在傳統文化的教養與氛圍下長大,青年時期出國學習西方新知,看到西方的文明進步,回顧自己老朽衰敗的祖國,因之把一切落後歸咎於中華文化的因循保守,形成了思想史家林毓生所謂「全面反傳統」的心理。在今天看來,這種心裡當然有些盲目,因為將傳統連根拔除,文化生命即無以依附,傳統只能轉化為新生力量,不能否定,面對中西文化衝突時,更重要的是適應與同化,而不是全面西化。但對於西學人物而言,全面反傳統卻是痛苦而艱鉅的工程,要知道這些人大都是舊學深厚,飽讀詩書,全面反傳統等於要他們自廢武功,把好不容易學得、最拿手的學問技藝丟到茅坑。即以白話文運動而言,張揚白話文的諸君子如胡適都是嫻於國學,舊詩詞典麗的能手,而白話文卻是全新的實驗,要從頭摸索,對他們並非易事。我們重讀五四一代的白話文,大多詰屈聱牙,可見文學革命開創之不易。 在思想上民國人物不免新舊衝突、左右矛盾,在言行上又何嘗不然,即以婚姻一事而言,胡適、魯迅、郁達夫皆維持一個傳統的婚姻,卻又大談其新式的自由戀愛。 胡適在留學之初即在母親安排下與讀書不多的江冬秀訂下婚約,後來在美國認識了康乃爾大學的名門閨秀韋蓮司女士,兩人書信往來,問學論事,情愫漸生,但胡適終不敢違逆母命,解除與江冬秀的婚約。 魯迅在一九○二年赴日留學,四年後奉母命返國與朱安結婚,但第二天即搬出新房,終身與朱安僅維持夫妻名分。一九二○年,魯迅任教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和學生許廣平熱戀,後來更在上海共賦同居,生下兒子周海嬰。 郁達夫一九一三年東渡日本,也是在四年後奉母命回國與同鄉孫荃訂婚、結婚。一九二七年,郁達夫在上海友人孫百剛家認識了王映霞,從此拋家棄子,成就了一段毀家紀事。 這些民國人物長於傳統,又都是寡母養大,在孝道的考量下不忍違逆母命,所以接受傳統婚姻,但因受到新思潮個人意識覺醒的刺激,所以追求實現自我的自由戀愛,其言行的矛盾與不一,若是衡諸時代因素,吾人又何忍苛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