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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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變和不變嗎
別問我要什麼 指引我前來的 不是我未知的我 而是為我所未見的你 到處都有我 到處都是我 你在哪裡 我終於找到你,以皈依的姿態膜拜你 因為見了你 找到未知的我 你來了 我來了 你走了 我還在這裡 到處都有我 到處都是你 我從未失去你 ──<尋覓方程式> (一) 我對愛情、鄉土、國族、文化認同、生命意義的追問與探索,似乎有著結構一致的尋覓歷程,總結起來可以寫個方程式,如上。 「這是一條空的巷子,你帶觀光客來這裡,你要他們看什麼?」我一時語塞,因為這才發現我們的起點多麼不同。我想的不是觀光風景,是旅行體驗。在語塞的兩秒間,有很多很多言語湧在舌尖欲做抗辯和解說,卻化成這個抽象的程式,極度概括而表意虛弱的語言。只有說:「啊,你想的是觀光客要看什麼;我想的是我們能給旅人什麼樣的旅行體驗。」 (二) 「不要改變好不好?就這樣,做你自己。不要改變。」大二的假日常在北投文物館附設的禪園茶藝館打工,一個才剛入門落座,正分別用中外文與中外朋友交談的中年仕女,轉過頭雙手接過我遞上的menu,靈慧深邃的鳳眼卻停駐直視我數秒,以溫和而果斷的語氣說:「你知不知道你很美?真的很美,你不需要再漂亮了。不要改變好不好?就這樣,做你自己。不要改變。」我矜持而含蓄的回以微笑,無法點頭也無法應諾,因為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多少要我改變的變數,也不太明白她要我不改變的是些什麼,卻在當下很明白她真摯的讚許和企盼的眼睛中所蘊含的不容否定和背叛的,近乎信仰的祈求與能量。 道別時她留給我一張力透紙背的勁秀字跡寫的姓氏和電話,說「有什麼困難來找我」,紙下壓著一張千元鈔。我把千元鈔抽起投入櫃檯前的小費箱,雙手拿起字條,安靜而清晰的對她說謝謝。她用讚賞和疼愛的眼光深看我一眼,我正面迎向她,笑著說再見。那張紙條一直壓在抽屜的最角落,我常常怕看見它,彷彿愧對一個應許而未許的承諾。但,心懷感激。在很多孤單寂寞而無助甚至心生怯懦的時刻,那個氣質高貴的女子對素昧平生的我寄予的肯定與期盼,常讓我生出莫名的信心與勇氣。很多年以後,在歷經許多要或不要的人生關鍵的選擇後,我漸漸有些明白,她要我不要改變的「不需要漂亮的美」,也許就是忠於真情真性的本質之美吧。 (三) 走在花木扶疏或菜園田埂漫佈的村舍里巷間,看天行旅雁、河海斜陽下的蚵條、晨間夜裡土壤發散的露氣與土氣,「不要改變好不好」的虔誠呼喚常在我心中油然升起。 印著古人足跡的石板路被水泥淹沒了,月光下和細雨中不再見老石板音符般跳躍的瑩瑩晶光。只有兩旁老屋基石和紅泥灰牆夾起的窄巷彎彎折折,有祖母小腳邁過的媽祖和城隍廟會的香路,以及與我同步迴盪的跫音。「不要改變好不好」,我幾欲疾呼。 如果這只是我近於癡愚的一廂情願的在地眷戀,為什麼自外地初來和再來以及在地的行旅者,都在這樣的空間氛圍裡著迷,甚至莫名的感動?是一個外地的朋友說的:「因為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歷史街道都是再造的,你們這裡不但是歷史沉下來的老,而且是一直用原本的生活延續下來的。」 我們的觀光市場和觀光思維,可以也聽聽這些外人和我們自己人的聲音嗎?觀光可以不只是觀賞特定風景,而可以是貼近風土的體驗嗎? 風景的變與不變也許不是片面的虔誠呼喚可以祈求的,觀念的變化卻只在一念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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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情境
我們往往會說,人類的社會已經進入了後現代的情境(post-modernism condition),究竟什麼是後現代呢?根據美國學者安德生(Perry Anderson)《後現代性的起源》(The Origins of Postmodernity)一書的說法,後現代一詞是最早出現於西班牙文壇,而詹明信(Federic Jameson)認為後現代是從一九六○年代前後開始的。後現代當然是接續現代而來,但兩者並非可以截然劃分,而是參差並進。當西方的資本主義發展到高峰,現代主義作為對資本和商品社會的反撥也就出現了。而二十世紀後半期以來,則是所謂的晚期資本主義和後現代的社會,這時候的資本主義逐漸的跨國化、國際化,乃至全球化(globalization),表現為全球金融商品的流通,資本成為一種象徵符號、電腦網路及鍵盤上的數字、金錢遊戲的籌碼。 另方面,媒體也控制了人類的生活,電視、電影、網路的普及使人類生活全面視覺化,而這些影音所表現出來的形象卻是模擬的假相,也就是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所謂的擬仿(simulacrum),這種擬仿的假相在現代人生活中成了真相,例如,電視劇中的情愛、網路虛擬的情愛取代了人們在生活中認知的情愛。 後現代社會的另一個情境就是消費主義,任何東西皆可以是商品,知識、性、藝術品、文學無不如此,於是現代主義所強調的高級文化或菁英文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眾文化和流行文化。現代主義美學講究雄渾崇高,追求形式的完美,後現代主義則認為形式完美難求,重要的是創作的過程。但由於後現代主義已不相信個體的獨創性,因此,一切文學、藝術作品都是拼貼(collage)而來,都是複製品(replica),作品充滿了文本互涉(inter-text),任何作家皆沿襲其他作家、作品,文學的閱讀和文化活動也僅僅是消費行為。知識在現代主義那裡具有啟蒙的功能,進而影響社會,後現代則反是,在這樣的時代裡,知識也只是商品,知識分子並無力影響或改變社會。 文學在現代主義那裡是要表現人生的真實,至少是人物心理上的真實,但後現代理論認為,所謂的真實(reality),只不過是文字敘述力量所構成的,是人為的建構,是語言或論說所建立的幻境而已。因此,書寫變成一種文字遊戲,以破碎的語言和情節來表現人存在的支離情境。人對現實和外物的感知都是記憶或知覺選擇的結果,因而是局部的,片面的,因此,文學的書寫也就放棄了它企圖掌握人生真相或啟蒙人生的崇高目標,轉而為零碎經驗的拼貼。 台灣的社會不能自外於全球化,當然也不能自外於後現代情境,在文學上,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小說家訴諸於瑣碎美學(aesthetics of detail),訴諸於書寫中的文字遊戲,張大春、黃碧雲、駱以軍、鍾文音不過是其中較為人熟知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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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黃克全
筆者曾在本專欄初期,「說」過黃克全,文中表示,黃克全出版多種好書、得過許多獎、被擇入文學選也不計其數、新詩且選做基測命題,卻被台灣藝文界低估了。事隔一年,筆者對黃克全的作品也有新認識,故「再說黃克全」。 黃克全是金門文學的卓拔人物,著作《太過人性的小鎮》、《夜戲》、《時光懺悔錄》等,讀者多,嘉義大學教授陳慶翰甚且慕名,趁暑假返鄉時,拜訪刻在文化局營隊的黃克全。筆者九十六年十月,趁《文訊》雜誌舉辦重陽敬老活動,與楊樹清、翁國鈞提及黃克全創作「可能」的問題,兩位作家面露難色,對我所說「存疑」、「無法認同」,更可以知道黃克全在他們心中的地位。 筆者跟楊、翁兩位述說者,約莫如下。 黃克全的小說充分表現了現代主義迷離、惶惑和無家可歸的困境,這些特質,肇因於金門在戰地的封鎖下,人心跟價值觀、生存感受到壓迫,黃克全尋覓出路的方法,多斷裂跟逃逸。雖然逃逸,卻沒有逃逸的方向,作品洋溢無奈、辛酸跟悲哀。他個人跟金門島,宛如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艦,逡巡大洋,竟無歸處。一個疑問是,黃克全的迷惑、混亂,雖足以表現他的生存困境,但從迷惑到解惑這個歷程,可表徵多數金門人的生存嗎?換句話說,黃克全的創作是否具備「金門性」,而能夠成為「金門文學」的代表? 黃克全這麼詮釋他的創作(出自《太過人性的小鎮》附錄):我寫作時並沒有把自己定位在某個地域性作家來思考,換言之,我並沒有很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寫的是「金門的」小說,我關注的焦點依舊在人心人性所衍化的諸多存在觀本身……作為一個金門作家,非常寂寞孤獨……幸好,這一切我都習慣了。我逐漸習慣在黑暗中無伴踽踽獨行的日子。 黃克全的文學行影顯得孤單、愁苦,但也透露出他所寫的必是金門的小說,而希望以人性跨越區域特性。直逼人性的真正存在,在金門獨樹一幟,也該在台灣文壇有其地位,可惜台灣的本土論述,並未擴及這個在歷史上跟台灣鮮少關聯的離島。 黃克全扣問人類面對生存的共性提問,企圖宏廣,而這一共性的用心、經營,也難免讓地方特性隱晦了。所以,金門人讀黃克全的小說,對人、事、物熟悉,卻對跟金門矛盾的現代主義氛圍覺得陌生;金門人之外的讀者讀黃克全小說,會讀到頗多超現實的情節跟斷裂的主張,而當親臨金門,又會發現這些特質跟金門特色有了矛盾。黃克全的小說,史料、依據有板有眼,卻像使了一陣現代主義的霧,讓金門文學跟金門島、金門人,變得模糊。 黃克全的現代主義小說,也受限習慣,而常見兩元對立的處理。 〈夜遊主人〉採睡覺跟不睡覺、白天跟夜裡的世界,〈夢外的人〉述求夢的神奇,把人生分做夢裡跟夢外,〈脫逃術〉講的是現實跟超現實的時空、〈夢幻之釘〉的精神跟肉體的強烈對比、〈砲坑林〉對樹林世界跟外在世界的兩分等,都可看出黃克全習於把世界做對立的處理,而主角多選擇逃避,回到夢的、精神的、超現實的、靈魂的世界,這不僅不能回答金門跟金門人的面貌,同時也有窄化了人物多元跟豐富的危機。 陳芳明在論余光中跟現代主義提到,「斷裂」跟「疏離」是現代主義的負面精神,但同時也是它的特色,余光中反其道而行,利用現代主義的技巧,從事「銜接」跟「救贖」的嘗試,余光中在這個時期,選擇了介入現實的態度,勇於抗拒流行,「他以主體意識來取代當代詩人之間蔓延的自我中心精神。所謂客觀,便是自我與客觀世界之間的互動關係。放在六○年代的台灣社會,無非就是在荒涼的現實確立自己的身分,以自己的思想與感覺來看待世界」。 以此驗證黃克全等金門籍作家的現代主義作品,毋寧都是逃離的多,甚少能夠「介入現實」。當個人無法從一個主義的桎梏中脫離而出,借用理論的力量環伺自己的環境跟心靈狀態,反讓自己隨潮流逐流,依此的創作,便成為這個主義的統籌者,不能深刻地觀照自己,也就無法「在荒涼的現實確立自己的身分」,且「以自己的思想與感覺來看待世界」了。 陳芳明也舉現代詩詮釋現代主義,「台灣現代詩會產生破碎的意象,從而人的生命也呈現不定的狀態,主要是詩人過於遵奉現代主義的信條」。黃克全等金門作家的現代主義作品(包括本人),就像大多數六○年代、七○年代多數現代主義作家一樣,當創作特色被統籌在一個主義之下,就有它書寫的限制,所創作的現代主義作品,所能彰顯的特色,也就有它的限量。 克全的創作在金門文學史佔有重要地位,能否如葉石濤、鍾鐵民、彭瑞金等人期許的「開山祖師」地位,個人樂觀其成,也以為黃克全所學、所寫,大有架勢。文學充滿各式的提問跟挑戰,「金門文學」儘管位處邊緣,但這邊緣,也正處於一個待釐清的、有朝氣的跟奮發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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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賽場、不在墳場
──悼念允文允武的體壇詩人楊媽輝國家教練 楊樹清在《鄉訊留言板》寫<唐馬揚蹄--送別楊媽輝>中說,想起他尚未發表的詩<唐馬>:「……唐馬/我要告訴你/不久的將來/我走後/不需再到/我的墳前稟戰報/也別在/墳前哭泣/因為/我在賽場/不在墳場……」。楊媽輝的體育志業與金門唐馬精神,金門子弟的各位體育好手,你們一定要接棒把它發揚光大,因為「楊媽輝仍在賽場,不在墳場!」他會在賽場冥冥中指點各位,愛護庇佑你們! 十一月二十三日報載楊媽輝老師走了!雖然知道他身體已經日漸不敵病魔的吞噬,早晚會離開大家的,但是一旦得知他真的走了,心中還是充滿不捨與哀傷。楊老師夫婦、鄭愁予教授夫婦和我們夫婦等六人,八月份還例行在輪流舉辦餐會,餐後風和月明,我們驅車一起到慈湖散步,欣賞對岸廈門美麗通明的燈光,走在設計幽美、腳下燈火幻變的星光大道上,談往事,談城中的事,談體壇的事,歷歷在目,如今天人永隔,誰能不傷?誰能不悲?其實我又認為楊老師英勇抗癌三年多,已夠堅忍艱苦了,如今長眠安息西方極樂世界淨土,應是解脫也是福報。我們不應悲傷,而應祝福。就像楊樹清寫好楊媽輝病逝的新聞後,邀友人同去唱歌,唱<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要珍惜,感恩的心……」。 楊老師一生叱吒國際體壇風雲四十多年,曾榮獲諸多獎項,令人欽敬;城中退休後他的詩在兩岸、紐、星、港世界各國發表,而享譽國際知名詩人,今年又榮獲二○○七年浯島文學新詩獎,更令人引為傳奇佳話。其實他早有文學素養,據當時任職救國團的許漢昌老師說:「民國五十七年救國團舉辦徵文比賽,學生(大專)組第一名就是楊媽揮,而社會組第一名是楊清國校長。」可見他既喜愛體育,又喜愛舞文弄墨。雖然我倆同榜奪冠,但我還不認識這位年齡比我小的宗叔,那時候我在城中任教,在訓導處主任蔡新國同學領導下,兼任訓育組長,我曾拜託蔡主任,建議唐校長聘楊媽揮擔任體育組長,納入訓導處團隊,後來我們果然成為前後座很要好的同事。楊媽輝宗叔創意充沛,八十六年我調任城中校長時,闢建「思源」景點,就是他的創意,原本他還寫了一首詩,來說明留下民國五十三年城中首創全國義務教育學校,當年創校時一塊辦公室地坪的人文歷史意義,因花崗岩石頭,空間有限,又凹凸不平而未能勒上他的詩句,留下紀念,現在才感到有點失落遺憾。不過城中人今後參觀「思源」這塊奇石景點,應懷念這位允文允武傑出的傳奇名師。 他的學生太武山海印寺住持、金門縣佛教會理事長性海法師聞訊,即特從大陸返金為他作臨終念佛、誦經,然後帶我們蓮友為他拜懺。二十九日上午在金門殯儀館明德堂,舉辦楊媽輝老師告別式,性海法師還為他主持佛教出殯與安葬儀式。他的義女鄭 珍、外甥楊再平,也都是他的學生,特別為了肯定緬懷金門第一位「世界盃」國家運動體育教練楊媽輝老師,對金門這塊土地的付出與貢獻,以及允文允武的生平事蹟。糾合楊老師生前的朋友、文友和學生們,策辦一個別開生面的「永遠揚蹄的金門唐馬─楊媽輝老師追思紀念會」。紀念會中鄭愁予教授朗誦楊老師的「祖厝」,許績勝朗讀楊老師的<電碼>,王金練朗讀他自己的<悲欣交集>,義弟王先振朗讀楊老師的<金門酒引>,雖然楊媽輝說:「我走後,不需再到,我的墳前稟戰報,也別在墳前哭泣。」但是許績勝、王先振、鄭 珍都禁不住在追思會的靈前哭訴往事,淚濕衣襟。李縣長、謝議長、詩人古 月等貴賓都蒞臨致詞、公祭,場面備極哀榮。 回想二十三日金門日報採訪主任陳榮昌,報導楊媽輝老師病逝的消息時,曾提起亞洲鐵人楊傳廣因肝癌在美國殞落,楊老師哽咽悸動地唸他的詩作<CK!你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給陳主任聽時,他說:「儘管微笑以對,在觸及心扉的當下,仍不免讓人淚如雨下,為之決堤。」真是「英雄有淚不輕流,只是未到傷心時」我們所見的一面是楊老師樂觀風趣,談笑風生,常常毫無禁忌拿他的病自開玩笑,其實英雄最怕為病折磨,這是何等地痛苦無奈?陳主任報導楊老師唸詩的真摯情形,讓我感動地不能不為他流出同情、讚嘆的淚水。 「CK!/亞洲巨掌/台灣巨腳/一遍遍/一次次/親吻著一框框小小的陶板/直到溼潤的陶泥/深刻著你的吻痕」,楊媽輝唸著唸著,聲音哽咽,說了聲「歹勢」,急往廁所走去,輕輕拭淚。 回來後,他尷尬地笑笑,繼續唸: 「濕潤的陶板/已被歲月風乾/我要問風兒/CK!你在哪裡/風兒無言/呼嘯而過」,楊媽輝眼眶又濕紅了,急忙起身往廁所走。 「CK!/英雄會後/尚義機場臨別前/您告訴我/下次您要把/體壇奮鬥史及壓箱寶/留在這海島上/記得以前/您曾經給了我左營的信箱/這次離開/您沒有給我美國住址/也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楊媽輝顫抖著唸完最後一句,終於止不住急湧而出的淚水。 楊媽輝為楊傳廣不幸而哭泣,也為生命無常而悲鳴。我為楊媽輝、楊傳廣「同病相憐,英雄惺惺相惜」而哭。 楊老師一生奉獻給金門的體壇,他除了培育傑出優秀的長跑健將許績勝等好手,他堅持要為金門的運動史盡心力,他退休後協辦歷屆的縣運會,一屆比一屆精彩、豐富,只因他有一個崇高的理念:「運動會不單是競技場,更應該是教育與藝文場」,因此在第十二屆開始他就將學校的課程融入運動會中,增加了縣運會各學習領域的學習單,實施大單元聯絡教學,這在中華民國運動史上是個創舉。後來他又將金門的歷史文化納入運動會中,如以「金門唐馬」為主軸的運動會,和周志培作曲,楊媽輝作詞<牧馬的傳奇>共創縣運會主題歌。他又有更棒的點子,那就是奧運、亞運金、銀、銅金門會,也因此促成了楊傳廣、紀政蒞金參加縣運會。乘機留下楊傳廣雙掌與巨足陶印在金門的歷史畫面,在在都顯示出他的巧思與智慧。最後他以<唐馬>榮獲二○○七年浯島文學新詩獎,遺憾等不及頒獎典禮的到來,他放下一切就走了!走得很瀟灑自如,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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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媽輝師二三事
我與媽輝師,是師生關係,是親師關係,是同事關係,是文友關係。 我唸城中時,他是我的體育老師;我當老師時,他的哲嗣是我的導師班學生;我在城中任教,和他同處一個辦公室多年;我偶愛寫作,往昔我作田調,常有勞於他的牽成指引,晚近輪到他愛寫作,一有新詩發表,常會電話讓我先睹為快。這些情緣,在他離開人世時,讓我憶起以往的一些點滴。 媽輝老師在國中教我們時,至今仍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人大漢,聲音宏亮,只要他一大聲,我們小鬼都噤若寒蟬,長大後,我常在想,那個時代教師是有崇高地位及高權威,家長對於教師的管教是絕對信賴的,而媽輝師的教法,「導人必因其性,治水必因其勢」,其實頗適合我們那一年代的學習環境,長大後,我們與那一時代的老師談及那時候的教學方法,「哪無彼時那麼嚴,哪有今天汝這麼傑出!」,這樣的說法普遍存在,其實我們也是認同嚴父孝子、名師高徒,這在傳統社會的金門,仍是普遍的價值。 媽輝師主導好幾屆金門縣縣運會,我也屢次被任命擔任快報組長,負責運動會快報的製作,居於本位立場,我們都想盡最大努力,把份內事情做好,那個時候,我心想快報就是要「快」,因此我經常心急如焚,要小記者以第一時間找到第一手消息,如此要求,小記者就常會忘記賽場規定,擅自進出競賽場所,總是會遭媽輝師的雷聲轟走,小記者返回跟我哭訴,我難免表達抗議,但每次賽事完畢,我們一看到快報的成果,都是杯酒盡歡,尤其他幾次把我們運動會快報,送去給台灣友人指導,都被誇說水準甚高,說台灣的運動會都做不到這樣的水準,其實我也不清楚這些話是安慰我還是讚許我,但到了下一屆的運動會,我又會在媽輝師的指導下繼續製作快報,當然衝突也跟著循環發生,因為彼我都性急,都屬於力求完美、吹毛求疵的人,都想做好本份工作,在城中多年,只要有運動會,我都負責快報組,因此得以集結城中優異的學生,共同完成一期一期的運動會快報,如今媽輝師接連把快報輯入「典藏金門」、「唐馬揚蹄」的運動會文獻,我也與有榮焉。 城中退休同仁例有輪值作東的餐敘聯誼,那是根據退休時間早晚排定順序的,媽輝師才剛退休,照例要排在後面,但他要求先輪值,他戲說如不讓他先請,同仁會吃不到,由此見其生性豁達,樂觀開朗,毫無避諱「死」的字眼,這份能耐絕非平常人所能擁有,尤其他有一份執著的定力,他身體欠安後,每天的作息如課表一般,他說他要餓死病菌,那種單調的生活規律,如沒有堅強的意志力,是不容易日復一日的實行,媽輝師的韌性由此可見,可說「質性自然,非嬌勵所得」。 媽輝師退休後常有詩作產生,客氣的他,每有新作,就要與我分享,甚至送到當時城中教務處給我,令我既感動又慚愧,以學生立場實在不敢有勞老師大駕,而對於他的詩作水平已經到達「事有切而未能忘,情有深而未能遺」,已非我輩能望其項背,妄加評斷,在楊傳廣先生過世後,他作詩「C K!你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蒙他厚愛,請其長公子寄郵件給我拜讀,我極力向媽輝師建議此詩至情至性,要揭櫫世人,後來台灣多家報紙轉載,實因其情真意摯,感人至深,以一個非文學出身的體育工作者,能寫出如此佳構,誠是「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功夫老使成」的功力,絕非浪得虛名可得。 我接任寧中小校長後,他除了恭喜我能施展抱負,也一再鼓勵我「先立山腰,再攻山頂。」,我心領亦意會其蘊含的緩急之道,去年12月我校辦理40週年校慶,媽輝師特地找出一張我校首任校長呂水涵先生的頒獎照片,幫我充實寧中校史回顧的內容,我深深感激媽輝師這種急人之急的古道心腸,邇來我聞知媽輝師進住亞東醫院治療,曾與他通電聊了半晌,時老師聲調雖較薄弱,但語意清晰,隨即託人送我最近出版的「唐馬揚蹄」專輯,字跡猶存,不料天妒能人,突然遽逝。 今日媽輝師功遂身謝,但從武到文,他經歷過平常人所沒有的生平閱歷,「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媽輝師已經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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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狂烈的身影中
唐馬 我要告訴你 不久的將來 我走後 不需再到 我的墳前稟戰報 也別在墳前哭泣 因為 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 這是楊媽輝半年前寫下的「唐馬」組詩中的一段,有如墓誌銘般的生命輓歌。 「唐馬」共有三首,一是「電碼」,二是「紅場融雪」,三是「仙洲再嘶騰」。在序詩中,楊媽輝以唐朝牧馬侯在金門牧馬為典故,引出他一生時而狂烈奔馳又時而溫柔細緻的生命旋律。追隨他編碼的詩的意象,我們於是進入楊媽輝生命氣質所拖曳出的身影範疇。 我們感受到楊媽輝詩中的三個主題。一個是永恆鄉愁,一個是作為他畢生志業實踐的馬拉松,最後一個是對生命傳承的關懷。 在「電碼」詩中,楊媽輝書寫子弟許績勝:「當你年少/永遠背負著沉重的金門花崗岩/環跑地球征戰世界」;也書寫新秀子弟何盡平:「牧馬侯新育的幼駒/古坑台灣馬拉松初揚蹄」。在「紅場融雪」詩中,他回憶許績勝在莫斯科國際馬拉松的勝利喜悅:「唐馬…/飛鬃血汗/一滴一滴/融解了/蘇維埃最後一場冬雪/牧馬侯子弟/單騎/征服了紅場」。「仙洲再嘶騰」詩中,楊媽輝注視著金門:「愛琴海的藍/豐蓮山的綠/一樣美麗/唐馬開路/2008金門國際馬拉松/蹄揚起/ 仙洲牧馬在嘶騰」。藉由不斷把詩的主軸拉回金門家鄉,以金門為輻射點,環顧世界,再回到金門,這種沉溺式的主題關照,正是許多金門文化人所共有的、宿命般的永恆鄉愁。 楊媽輝書寫馬拉松運動的榮耀:「勇士彼得斯的雙腿/在古波希戰戰火熄滅時/從愛琴海畔的馬拉松灣/一路跌跌撞撞..../奔抵雅典衛城…/這雙腿在奧林匹亞/創造了雅典那神話/浯島唐馬/單騎/從仙洲草原/奔踏出牧馬侯傳奇」。許績勝在馬拉松的成就正是楊媽輝作為恩師的榮耀,楊媽輝的馬拉松情懷藉由許績勝而得到了時空和意志的延展。馬拉松運動可以挑戰一個人承受體能、意志崩潰的極限,也可以展現一個人堅卓毅力的生命特質,它更是可以錘鍛一個人忍受孤獨的心志能耐。馬拉松,正是為楊媽輝生命情境所鋪陳的表演舞台。 楊媽輝詩中最後一個主題,也是最令我動容的主題─對生命傳承的關懷。我們看到,楊媽輝展現他獨特的情感尺度。空間軸上,他以金門做為個人情感的界域;時間軸上,他以歷史使命來支撐寬厚的個人情操;最後,他以教育來延續他渺小脆弱的生命狀態,他以全部的生命熱情投注其中,培育學生,種植希望,伴隨每一個生命體都必須經歷的艱難成長。他為子弟展露輝芒而喜悅,有如自身的成就。 正是這種情感延續了他的生命狀態。所以當我們讀狂烈的「唐馬」,我們聽他自頌的輓歌,似乎我們可以也看到了一股源源不絕、充滿希望和喜悅的生命力從內心漫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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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風絮———送楊媽輝遠行
唐馬 我要告訴你 不久的將來 我走後 不需再到 我的墳前稟戰報 也別在 墳前哭泣 因為 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 ——楊媽輝〈唐馬〉(節錄,2007) T.U: 台中採訪回來,發完稿,已近午夜。接續進入《浯江夜話》的感性苦思。枯坐電腦桌前的妳來了電話,也正陷入一篇報告難以按鍵的困窘;妳說正轉換心情、讀了我在《鄉訊》引楊媽輝老師的「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詩句,竟難過了起來,說是感動,也是心痛,我想起珍表妹有天到亞東醫院探視楊師,他自病榻拿了份島鄉送來的報紙副刊,指著我寫的那篇〈美好時光—爸爸節寫給女兒的一封信〉,問起珍表妹的讀後感?珍表妹未及回應,楊師已先道出感覺,「不是感動,而是心痛。」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接到楊師搭乘安寧直昇機回到島鄉安息的消息,我正忙著《鄉訊》的發稿作業,鄉訊焦點主文已寫就、星期人物邊欄也已舖成,尚空出幾則鄉訊短波及留言板待填滿。暫時停止哀傷——楊師生前囑咐我們在他走後不能悲傷、哭泣,反而要以「嘉年華會」般的歡喜心送他一程。我急著從家裡堆積如垃圾山的書籍、資料、影像及紙片中要找出〈唐馬〉這首尚未發表的組詩,忘了塞在哪個角落,焦慮地東翻西尋,忽從存放文件處掉落出三頁A4紙,是〈唐馬〉!「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楊師跑出來了;於是,我寫出那篇三百字左右的〈唐馬揚蹄——送別楊媽輝〉作為鄉訊留言板。之後掙扎著要不要為報社發則新聞?撥電話給在島鄉的昌哥,他聞訊後有如電流上身,可感抖顫顫地遲遲對不上話;昌哥幾度採訪過楊師,一次頭版頭條、兩次二版頭條,〈CK!你沒有給我天國的電話〉,楊師背誦追念「亞洲鐵人」楊傳廣詩作時哽咽與眼淚的悸動畫面仍然貯存在昌哥的腦海記憶。「就說定了,我寫新聞、你寫特稿」,與昌哥首次進行台、金之間的採訪連線合作,竟是楊師大去之日。我在傍晚把稿子送上編輯檯,又急忙出門趕赴另一場鄉事活動,一位長者的壽宴;路途上又是昌哥的電話,思緒亂得難以落筆!他送出去的稿件再跟編輯商量能否發回修飾或乾脆捨棄不用,就怕把賽場上的健將寫弱了。 長輩的壽宴結束後,一身酒氣,同鄉友人邀約去唱歌。平時已唱不出歌,現在又如何能唱出?我點了一首〈感恩的心〉,美麗的紅陪我唱,我打開手機,撥打給還在「愁稿」的昌哥,「聽到了嗎,感恩的心,我們一起唱,獻給楊媽輝老師——」,昌哥儘管責我怎還能有心情出去唱歌,但還是在電話線上跟著旋律哼唱,「我來自偶然,像一顆塵土,有誰看出我的脆弱………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會珍惜」………。 T.U,歌聲才落定,妳的電話來了,正開車行經過土城永寧路,妳在承天路八巷口的超商前停駐。妳想起那個風雨、咖啡店多提早打烊的夜,我們如同發現新大陸般找到這家超商庭園前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咖啡座」。我也想起來了,那一晚,妳點拿鐵、我點美式,妳在我的留言簿子寫下「7-11前咖啡,拿鐵的醇香,美式的苦澀,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雨夜,偏離台北中心的咖啡時間,聽妳訴說著曾有的歷史與文學夢,已在滾滾紅塵中的高科產業追逐中給隱藏了;妳曾花了一個晚上把我寫過的《浯江夜話》掃讀一遍,妳最喜歡那篇〈南明往事〉,有一種說不出的歷史與個人情感的漂泊重量,深遂的歷史,閱讀情境卻可如我所引用的《塵緣》歌聲,「人隨風過自在花開花又落,不管世間滄桑如何,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沈默,只有桂花香暗飄過」。被讀出、讀懂的感覺,妳總讓我驚!第一次與珍表妹到亞東醫院探楊師時,氣色尚好的他也與我討論起〈南明往事〉,要我多關注、投入南明與島鄉這塊尚未被開發、文史結合文學的書寫。揚蹄體壇的楊師、涉獵科技的妳,竟都有著綿密多感的文心深埋,只是被壓抑了;此時,一再想起我的同鄉台大土木系特聘教授楊永斌,一次飯局中偷偷給我看他受困仁川機場候機十三小時,寫出生平第一首七言絕句〈韓國行〉:「秋風送我大邱行,披星戴月白髮萌;冠蓋如雲詞不費,惜疼大地轉春盈」,身為奧地利國家科學院院士的他,押對韻但帶點生嫩之氣的「七言」,卻讀得教人「無言」,酒酣耳熱的楊文斌告訴我,「其實我最愛的是文學、最敬重的是文學家」。 T.U,拿鐵與美式,香醇與苦澀,啟動了丁亥年以後,妳與我某些心靈氣場相契的對流;楊媽輝、楊永斌、妳,也再一次讓我堅定文學、文學心靈的美好。而妳,從我引述的一句「我在賽場 不再墳場」初探出一位師者的生命厚重格調的同時,還來不及打聲招呼。斯人已遠。 楊師走完六十一載人生路的那一天,夜幕低垂台北城,〈感恩的心〉歌聲之後,我已無心再戀棧燈紅酒綠,我在林森北路的巷道間來回不斷踱步,分不清六條通、七條通或者八條通、九條通,時而低首、時而望天,也許是在思索、打探一條生命的通路。我的思緒掉入六月的島,鄉,Discovery(探索頻道)為拍攝《UnknownIsland——金門》六十分鐘紀錄片向亞洲七國播放,邀我參與拍攝、演出,我在島鄉停留十一天、剪輯出十一分鐘;其中一個景是我沿著花崗石步道走向痲瘋礁(建功嶼),訴說一段歷史。澳洲籍的導演馬修要我找個人對話,我找來楊媽輝,一拍即合,暮色蒼茫中,師生倆邊走邊聊,從明清鄭芝龍的海上艦隊聊到當代的半世紀鎖島,走到痲瘋礁的盡頭,遙望海天、帆影,楊媽輝手一揮,說出「金廈水域距離很短,對歷史的影響卻很長」後,導演喊卡!整支紀錄片就在這裡終了。楊媽輝的人生也終了了!十一月二十三日晚十時Disocvery的金門紀錄片台灣首播;依然存在的水域,消失的演出者。 T.U,今夜不再永寧站拿鐵與美式的約會。妳要我早點休息。儘管難捨,明天,仍然要以歡喜心送楊師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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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日.一夜.手記
最近到夢公家打一夜地舖,夜半從廣角窗往大樓中庭望去,星月依稀彷彿我模糊的心境,這個夜晚對我很重要,因為外在與內在交相挾迫我面對艱難的處境,而我尚未儲備接招的實力,那突來的巨大撞擊讓我幾乎徹底崩潰,心思也進入幽微的絕境,生命中難以承堪的極度的寂寞與哀傷,直驅脆弱的核心,在那崩盤的關鍵時刻,我重新解構、抽絲剝繭打開自己,極欲借助過去的經歷來檢驗現今的自己,希望可以跳脫、轉圜出一絲生機。 在去夢公家之前,我不斷尋思,想要理清過去的遭遇,對我眼前所造成的影響,以及它將會帶給我什麼樣的未來?然後我讀到自己筆記中的喃喃自語: 「寒冷,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那難以形容的從腳底冷透心底的滋味、熱淚也無法挽住什麼的──極度冰涼,為何一再重複侵襲我?我是這麼喜歡工作的熱力與熱情,它足以撫平一切傷痕,特別是提升到創作的美好情境時,我不斷與自己對話,藉以覆蓋、掩藏自己的孤絕。寒冷的冬夜,我終於明白──冷天讀史的滋味,也明白了為什麼完全投入工作與創作時,可以產生麻痺的安全快感。我唯一能採納的方式是催逼自己──「上昇」,因為不習慣「下墜」的姿勢……但,我越來越感到──旅途冰涼,我該相信什麼?該信任誰?除卻冷冷的空氣之外。我用意志力撐持著,在蛛網裡填上不知代表什麼意義的各種顏色的東西,每一天,分分秒秒就如此填充著……但悲傷仍把我的體力完全耗蝕,我虛弱到停在路邊痛哭……那情境真是難堪啊,因為我只能孤絕的擁抱著自己看不清楚的碎影痛哭………」 然後我回頭去看自己的畫作筆記,那樣寫說:「為了讓各種顏色有空間立足,我得架起一座橋樑,在雲朵與詩歌的兩端,推展開來一幅畫的創思語意,包括杯子貓、茶壺狗、椅子章魚……讓許多蒙太奇畫面從我的眼前飄過,像水一樣從心中流淌而去,包括一扇風扇蜘蛛,也可以隨風捕捉任何精彩的畫面,讓昆蟲們自己去編織自己的命運………」 然後,我開始忙碌,讓正面的能量遮掩、覆蓋陰影的部份,這是很容易實現並且順利完成的,因為單一、專注面對某一件事情的我,心中已無任何空隙容納悲傷,也不容許自己頹敗下來………所以我到詩人的劇場看戲、去摯友工作的紅包場聽歌、去探挖紀錄片背後未完全搬演的悲與喜,去熟悉或者陌生的地方,讓那些我曾經讚美、驚嘆和喜愛的東西,一個個回來安撫我,靜靜等待生活中的陰影漸漸消失。 我也浸泡在橡木桶中,陪伴淡紫色的薰衣草一起聆聽魯賓斯坦的鋼琴曲,回味我喜歡的作家對他音樂的詮釋:「與其說魯賓斯坦是為聽眾演奏一首音樂,不如說他是在尋找它,是在他一邊演奏時,一邊在發掘它或創造它──而不像是即興演奏,卻似乎是在內在閃耀的幻景中,一種逐步的顯露,而這甚至使他連自己都充滿了驚喜與狂喜。」 這一切的美,在陽光下是光鮮的,但在夜晚來臨時,卻瞬間崩潰瓦解了,我開始面對內在的創傷、被掏空的空洞感不但把武裝的一切奪走,也把脆弱的本心輾成泥狀,但我不能放棄求生的意志、我既不肯妥協、也不願意再多承堪一絲一毫的痛苦摧折,在那天崩地裂的一刻,我對夢公說:「今夜我得到你家避難一夜!」那表面無風無雨的夜晚,卻彷彿是我存在地球的最後一天。 在夢公家安全度過一夜,第二天,我依舊忙碌的過日子,我想往後的日子,當命運的殘酷潮水再度浸漫襲來時,我都會想起這一夜,保留在夢公家的被褥、枕頭、生活隨身物品,也暫時擱放在那,好像被鋸齒掃過、輾過的經歷,雖然肉身已避開疼痛,影子也逃離一再被凌遲的苦痛,但至今我仍無法為那一夜多說什麼,因為隔日深夜我在自家巷口去電給夢公,說我希望永遠不需要再去他家打地舖,我希望自己的屋子可以平安陪我入睡,而我的夢裡沒有露水也沒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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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千金之妻」談起
年輕之時,我在這裡寫過一篇「千金之妻」的方塊,算一算應有三十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快,歲月催人老,那時的青年而今已步入老年。 這三十年,自剛性來說,金門的變化很大,從戰地政務的軍管時代,到解嚴開放觀光;從唯命是從的一條鞭政策,到多元社會的民主選舉;從風聲鶴唳的十萬大軍,到開放小三通的象徵性駐軍;從劍拔弩張的反攻前哨,到兩岸溝通平台的和平試點。 自柔性來說,社會環境、經濟條件、人口結構隨之也起了很大的變化。當初寫千金之妻,是有人嫁女索聘七十八萬元新台幣(約合現在七百八十萬元之譜),正巧經過成功村,路人指指點點,遂有感而發。其時一般公務員的月薪只有幾千元而已,生活雖勉強溫飽,但收入穩定,往往成為東床快婿;農民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披星戴月,收入微薄,只要有人肯嫁,即使借貸、典當也在所不惜,寧願任人宰割。 可是這樣的社會情勢,晚近有了很大的變化。金門已從完全封閉的社會,走向半封閉、半開放的老化島嶼,金門人以前東進困難,打不開台灣的窗戶,現在不僅打開了,而且還打開了西進與南進的窗戶,引進新的移民。金門的社會產生質變。 以前公務員結婚炙手可熱,現在仍是一般無二;以前農民子弟娶妻困難,如今時來運轉,本地找不到,就向西找向南找,而且任君挑選,年輕貌美。不僅如此,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挾著經濟優勢,可以一娶二娶而三娶,金門男人可以選妃,真是幸福啊! 金門男人向外結親,自然而然的產生社會失衡現象,造成居住與工作此地的女孩子不易出嫁。以前沒有選擇,男人不惜重聘買妻,現在選擇對象多了,重聘陋習自然消失不見。不唯如此,整個婚姻結構向男生傾斜,套一句經濟術語,變成男方市場了。 因此,很多適婚女子,面臨擇偶的壓力,一年拖過一年,尤其是有些公教女子,她們工作穩定收入好,等閒也不肯嫁,但是前面說過這是一個老化的島嶼,戰地政務體制下的這批人還佔據高位,而年輕新進的公教人員,經常在金門過水就遠走台灣,年輕而優秀的人才留不住,有些學校幾乎都是女老師。因此,造成越優秀越難嫁。 女人是由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的,上帝造人本就不公平,要怪只能怪耶和華了;男人四十歲之後開始貶值,女人則提早了十歲。四十歲的男人還可以娶二十幾歲的女人,三十歲過後的女人,在守舊而缺乏流動的社會,向下看是年輕人,向上看多是已婚族的老人,可以結婚的光譜選擇很少,妳說該怎麼辦? 這就是目前金門社會情勢與婚姻態勢,完全是環境造成的,這個島嶼很悶,缺乏生機與生氣,恐怕短期也無法改變;然而,婚姻是終身大事,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找不到好對象,有人寧可不嫁,變成家乏曠男,室多怨女,父母憂心忡忡,也不是社會之福。 回顧過去三十年,金門表面上開放了,骨子裡還是很保守,處在這樣保守與老化的社會,交友不易,紅顏易老,又使我想起「千金之妻」;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有些女老師開始嫁給警察了,因為警界有新血輪。 老殘遊記說:「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是上天注定的,不可錯過。」我同樣寄予祝福,並希望多向月老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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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返鄉夢難圓
林彼得(Peter Lin)是華裔台籍美國人,今年八月份剛從美國一家知名企業分公司總經理的職位退休,隨即回到台灣省親。他在少不更事的年紀時,因為闖了個無法見容於當時社會規範的禍,在外省籍姑丈的指點下進入士官學校,功課名列前茅;下部隊後,獲保荐至「留美儲訓班」修習英文,結業後,不甘於士官階層,再考進軍官學校就讀;十年役期屆滿,厭倦軍人艱苦又不自由的生活,毅然揮別軍旅,展開人生的另一個旅程。 民國七十年代中期,國內經濟活絡,他父親經營的電子工廠訂單接到手軟,指望他入廠見習,日後可以接手,猶豫不決間,所應徵的美國公司寄來聘書,一番心理掙扎,終於決定帶著妻女赴任,期望他繼承家業的父親失望之餘,丟下一句「沒有闖出個名堂就不要回來」。這句話成為他在異邦咬牙奮鬥的無形壓力,也是他在這個充滿機會的國度努力打拚的動力。初到美國,從一個業務員做起,華語基礎加上流利的英語,辦成了亞洲華人地區的幾件大生意,承蒙該企業集團總裁一路提拔,十年前在美國一個州的分公司當總經理,他一直忘不了去報到時,各部門經理在樓下迎接,見到他時那份懷疑又驚訝而肅然起敬的神情。 十一月六日第一次見到彼得,是一份特殊的機緣,他是我們一位山友的軍校同學,應邀一同爬山,陽明山區風雨交加,五個人不畏惡劣的天氣,行進於擎天崗至冷水坑沿線的山脊,彼得說這是此番回台最難忘之旅,勾起他當年在部隊雨中行軍的無限回憶。下山後,在士林一家麵館用餐,彼得道出了他這趟歸鄉之行的感慨! 離鄉二十多年,落葉歸根是他最大的心願;但是,兩個多月來所見所聞,讓他對這塊哺育他成長的土地有著陌生與疏離感;純樸敦厚的民風式微,人民被政客撕裂得對立與仇視,兄妹因為政治立場互異而形同陌路,整個社會的核心價值遭破壞得體無完膚。回到屏東鄉下老家,看著無知的鄉親被政客蠱惑到偏執而缺乏理性;台灣社會讓少數政治撈仔蹂躪到如此悽慘的地步,讓他既痛心又難過! 最讓彼得不能理解的是,那個因為國民黨政府土地改革而獲得土地,繼承地產現已晉身「田僑仔」的「狗腿輝仔」,那天在村子口廟前廣場榕樹下,與「厝邊頭尾」泡茶開講,數落著國民黨的罪狀,又洋洋灑灑地說日據時代天皇的皇恩浩蕩,彼得實在聽不下去,對著這個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說,我們看事情一定要客觀、要理性,不能感情用事;國民黨確實做過不少壞事,但是台灣的經濟起飛,當年大陸來的菁英也付出極大的心血,因此,功過要一併檢視,不能只看黑暗的那一面。 說到日據時代,你我都不曾經歷,也不知當年台灣人所受的苦難;如今一些背袓忘宗的政治撈仔,或者日據時期受到日本人恩賞的「三腳仔」(漢奸),為了自己利益,刻意扭曲歷史,將日本殖民台灣的建設捧上了天;事實上,我們父執輩經過那個階段的人都知道,當時的台灣人大部分都被視為次等國民,讀書受教育與在台日本人就極不平等,政治、法律學門台灣人都不能碰;再就日本殖民統治後期,當時全台灣的文官共二三三六人,台灣人只有五十二位,約佔百分之二;另者,比照現在簡任的高職等文官,則只有杜聰明和劉明朝兩人;想當軍官,門都沒有,最多只能徵去從事雜役的兵伕,或到南洋去當砲灰。但是,國民政府遷台迄今,台籍將領滿街跑,怎可同日而語?此際,「狗腿輝仔」很不爽地嗆說,「你是國民黨的,跟你講無效啦。」彼得不願場面弄僵傷了和氣,悻悻然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幾年,彼得不太能適應台灣現在的環境;尤其這一陣子正逢選季,看著民進黨從上到下在瘋「入聯公投」路跑;看著阿扁以元首之尊在與小民對嗆,並且叫人「游去中國」,他實在為台灣感到悲哀,因此取消了我們原訂的餞行之約,提早一個星期回去當美國公民,臨行前表示,除非台灣明年政局翻新,主政者要能弘中道、行仁政、講德治,否則,他只好選擇繼續淪為異邦無根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