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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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連長說大膽島、二膽都傳來打死水鬼的消息,有功人員都返台放榮譽假,幹!讓我聽了一直心癢,我也想要當一下英雄,宵禁以後沙灘或海面上出現影子,我就要先開槍,打到水鬼的話,我就能回臺灣爽個幾天。 不過連長也說子彈不長眼睛,不能亂打槍,說附近連隊的一位新兵上週半夜執勤時,看到樹叢中有暗影,三聲口令一問完,就連開了三槍。幹!菜鳥就是這樣,二線據點緊張個鬼啊!自己嚇自己,還一直通報戰情說發現水鬼,害附近據點的衛哨整夜緊張兮兮,誤為水鬼登陸了,大家也胡亂補槍。天亮後,大家帶槍進入樹叢搜索,結果│幹!找到一具倒下的屍體│一頭大黃牛,全身被打爛。 黃牛主人找到陣地來,又哭又鬧,說黃牛比他家人還要親,你娘卡好,這種話也講得出來,黃牛主人賴著不走,師部處長找鄉長出來協調,最後當然是軍人倒霉,賠了四萬元和解,四萬元耶!不是四千,你當兵當到退伍,也沒領那麼多錢。好哩佳在他們連長命令連隊賣了豬,加上哨兵湊錢勉強賠了這筆錢,有夠「衰尾」。幹!當兵還要到處借錢,這什麼世界。 我慶幸我們據點前方是禁區,不會有黃牛走下沙灘,就算黃牛下去,暗夜開槍射殺,大概也不會有老百姓來要錢吧?誰知道?沒有發生的事情誰也不敢講。那些賠錢的士兵不也是依戰備規定開槍的嗎?口令不答就開槍,誰知道黃牛不出聲?不開槍誤事,送軍法審判;開槍誤傷,賠錢了事。難怪老兵愛唸:「苦幹實幹、徹職查辦;大混小混,一帆風順。」 白天越來越熱,蒼蠅變多了,長官要我們上繳的蒼蠅數量也增為每日二十五隻,偏偏蒼蠅被捉得差不多了,鍾敬仁連幾天沒有如數交出蒼蠅,被值星官罵,排附還來補槍,幸虧鍾敬仁這天兵還有頭腦,在坑道內偷藏爛魚,養了幾天,總算生出蒼蠅來。這種事我們不想讓眼鏡仔知道,怕他又有什麼意見,又站起來放砲,講什麼要治本,什麼價值、理念、核心思想,幹!他是來當兵又不是當教授,反正狗官一個口令我們一個動作。狗官要蒼蠅,我們就交蒼蠅。還講一大堆道理,找死啊! 據說各據點為了準時交出蒼蠅數量,都在偷養腐魚,劉三學長說這是公開的祕密,還說連內長官已知道,說不定營部長官也有耳聞,但是為了能如期交出一定的蒼蠅數量給旅部,大家也只能勉強接受。旅部長官呢?劉三猜他們知道後,應該會很生氣,但是,罵歸罵,如果其他各旅默許下級單位這樣做,本旅的長官也會默許,要不然交不出蒼蠅來,績效就最差,會被師長盯。哦!對了,師長是惟一的例外,師長的目的是要消滅蒼蠅,不會要我們養蒼蠅,只是師長或許已經忘了他曾下令要各單位上繳蒼蠅這件事了。 師長知道我們構工做不完,衛哨站不完,出操跑步演習,行軍高裝檢,連睡眠都不足,還要捉蒼蠅嗎? 劉三說,師長擔心的不是我們太累,而是我們太閒了;部隊累,弟兄像條狗趴著就能睡;部隊太閒了,弟兄整天想入非非,反而會出亂子。 這好像有道理。劉三學長很聰明,有任何事問他,他都能講出個道理來;眼鏡仔也很聰明,但是,他講的道理,對我來說,就有些深了一點。 對了,師長有當過「兵」嗎?他好像軍校畢業就是軍官了。 我越想越多,我不能再這樣想下去,再想下去,我會和眼鏡仔一樣,老愛舉手發言,會被大家公幹。 土豆 「到東崗打石頭不好玩,」副連長行前提醒我們說:「碎石頭亂飛,注意眼睛不要被刺到了。」 東崗的花崗岩都是硬骨頭,炸碎後滿天跑,許多碎屑刺到我的身體,很好,我喜歡這種刺痛的感覺。帶隊的柯班長很怕死,每一次爆炸前都命令我們要退後,說連長要求要退到五十公尺外,神經病!他以為這是丟原子彈嗎?不過是炸幾顆石頭,有需要退那麼遠嗎?柯班長恐嚇我們說,上一批公差有一名士兵被花崗岩尖片刺中肚腹,緊急坐船送往大金門花崗石醫院急救。營長因此規定採石公差必須由軍官帶隊,炸石時要退到五十公尺外。 今天是副連長帶隊,他很混,不知道閃到哪邊去了,眼前只有柯班長指揮我們,這人是個濫好人,管不動我們,炸石頭時,我越站越近,他只會罵我,拿不出什麼辦法,我根本不屌他,我也沒有被炸飛的石頭砸到啊! 用鐵錘敲石塊時,太陽很大,大家都滿臉汗水,我特別愛敲大石頭,越大打起來越爽,我連續打掉了幾顆石頭,就想要試試它們有多重,我找一顆二、三呎長寬的石頭,要搬移看看,結果,我沒站穩,滑了一下,被旁邊的尖石頭刺傷了小腿,流了血,真好,我喜歡這種痛,我看著血流滿整隻褲管,把我的悲傷都流掉了。 鍾敬仁看到後哇哇叫,我叫他閉嘴,警告他,要是告訴柯班長的話,他會倒大霉。 這皮肉痛讓我的心不再那麼痛。我用手捶石頭,真的,我的心情好了一些。鍾敬仁一直搖頭,我要他工作,別管我。劉三也看到了,靠到我身旁,一直說:「學長,別這樣,別傷害自己。」幹!不傷害自己,難道要我拿石頭砸你們。我警告他,別管我。 我就這樣看腿上的血慢慢的流到碎石堆裡,把那些灰色的石頭染紅,我撿了一顆紅色的小石頭,要帶回寢室做紀念。我退伍後,要把這顆石頭永遠留著,隨時告訴自己,女人的心肝,就像這顆堅硬的石頭一樣無情。 我抬頭看見大海,真想衝到海裡去,游回台灣,問個明白,妳到底在想什麼? 妳的來信在說什麼?說妳已經無法回頭,妳不知道怎麼陷下去的,妳不知不覺的愛上了他,他也深愛上妳,妳們要訂婚了。幹!妳答應過我的,妳要等我回去,我們只差一張結婚證書,妳真是善變的女人。 沒人了解我的心裡有多痛,我的心被千刀萬剮,對,就是被割裂了,我在痛中死去,痛裡醒過來,又漸漸在痛中死了。我活著也死了,我無力選擇。我用五七步槍槍管敲打我的頭,卻比不上心裡的痛;我用刺刀割我的皮,也比不上心裡的痛;我撞坑壁,比不上心裡的痛。看來,只有對著我的腦袋開一槍,我的痛才會停止。我已是無用的廢物,除了痛。 我是個廢物。屎。祕雕說: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莫信直中直,須防邪裡邪。我為何沒聽祕雕的話。沒人看得起我沒人要愛我,只有傻瓜相信女人嘴裡的承諾。女人女人我若能帶槍回去,一定要開幾槍,我不會讓妳好過,我一定要復仇,我不會放過妳。 我是個廢物。先一槍結束這廢物這屎這祕雕,他媽的五七步槍為何這麼長,我的手指勾不到扳機,我要怎麼開槍,勾不到,勾不到啊。我要打暴這個廢物,我我我都要死了還要脫下鞋襪,還要服儀不整。我先死了化成鬼再去找妳我一定會報仇我只要一顆子彈穿過腦袋就不會痛了我會去找妳報仇我我我我一定找到妳。 我用力扛石頭,腿上的傷口撕裂疼痛,我喜歡這樣,這樣我的心不再那麼裂痛。 劉三和鍾敬仁像兩隻蒼蠅一直纏著我,說要報告班長,讓我下去休息。 我說:「你們兩個給我閉嘴。」 柯班長也罵:「你們嘰嘰喳喳的幹什麼?要你們動手,不是動口。」 「報告……」劉三張口要說話,被我狠瞪一眼,他閉了嘴。 值到任務完成,回到寢室,劉三、鍾敬仁、發粿和眼鏡仔都來了。他們找來醫務箱,勸我脫掉沾滿血跡的長褲,用雙氧水幫我消毒,為我的傷口包了紗布。 我說:「我的心碎了,心碎了怎麼補?」 鍾敬仁點來一根煙,請我抽。 我抽著抽著就流下眼淚,流下魂魄,我覺得自己一直萎縮,越縮越扁越小,最後縮成空空的一小團。 「我們挺你,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啦!」劉三拍拍我的肩膀,發粿、鍾敬仁、眼鏡仔也拍我的肩膀。 我的魂魄回來了一些,空洞的心,醒來了一些。 劉三 難得休假一天,我約了土豆學長和鍾敬仁,到東林街上去閒混瞎逛,我們先到電影院看電影,電燈一關,電影一開演,我就昏睡了,那睡眠忘我而香醇,平時在坑道裡睡覺,隨時會有狀況被喊醒出任務,因此睡眠時下意識緊繃著,像帶著手銬腳鐐般沉重,現在離開部隊,在黑暗中自由自在的睡,感覺全身的細胞都解放了。 我醒來時,電影畫面兩旁出現字幕,要某營某連即刻回連部集合,又要某士官即刻回營部,某軍官即刻回旅部。哇!睡一場覺後,狀況這麼多。 電影演完後,本想去撞球殺時間,撞球間裡卻滿滿的都是軍人,只好又在東林街瞎逛,土豆學長說他要獨自去購物,與我們約四點半左右到街南處會合,再一起回連部用晚餐。 東林街就一條小街,不到半小時逛完了,有小姐站櫃檯的店就有「豬哥」擠著,有道是「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我和鍾敬仁擠不到前頭,就算擠到前面,也不知道要買什麼,更別說要吃小姐豆腐了,算了,兩人乖乖去吃怪婆的湯圓,怪婆規定一人只能吃一碗,兩人吃完,就去民間浴室付錢好好洗了一頓熱水澡,這時節我們據點已經洗冷水,水也少得可憐,能洗一次熱水澡真是享受啊!洗完澡,兩人又餓了,又去吃怪婆湯圓,我們怕被她認出剛剛有來過,就把頭壓低,騙過怪婆的眼睛,吃了第二碗湯圓。 兩人逛到下午四點三十分左右,就到街南等土豆,眼看五點收假時間快到了,怎麼沒見人影?只好再等了十幾分鐘,還是沒出現,兩人分頭跑一趟東林街,還是沒看到人,只好快步跑回連部集合。 值星官點名,不見土豆,我只好據實以告。 他的臉鐵青:「他回據點休息嗎?馬上撥電話回去問,找到後馬上回報。」 據點門口崗哨衛兵說沒有見到土豆學長回去,土豆並非菜兵,他熟悉烈嶼,回連部只有一條戰備車道,他不可能迷路,這讓我覺得事情不單純。 值星官叫我和鍾敬仁去問話,要我們把最後與土豆分手時的情況又詳述了一遍。 「看來沒什麼狀況。」值星官下了結論。 晚餐用一半時,據點傳來消息,說搜了土豆的床舖,有一顆小石頭、一疊信、一顆手榴彈、十幾顆子彈和幾張女人的照片。 李排附鐵青著臉質問我:「土豆有沒有帶手榴彈出去?」 「報告,好像沒有。」 「到底有沒有,你他媽到底有沒有?」 我怎麼會去注意他有沒有帶手榴彈出據點?這時卻只能堅定回答:「報告,沒有。」 「最好沒有,你知道攜械逃亡是唯一死刑嗎?」李排附狠狠的瞪我。 我當然知道,可是……這樣算逃亡嗎?我猜土豆只是心情不好躲起來,等一下就回來了。只怕過了宵禁時間還沒回來,不就是逃亡了嗎?更恐怖的是,若他真的帶一顆手榴彈出營區,就算是攜械逃亡了?這怎麼辦啊! 十五分鐘後,全連除衛哨人員,都編組外出搜尋土豆,值星官命我們帶木棍,晚上九點全員回連集合場回報。我與鍾敬仁、發粿三人一組,任務是戰備車道往南靠海岸線區域,那車道往海岸的方向有不少線溝、圍籬、雜草與雜樹林,再下去就第一線禁區與沙灘,白天就有些陰森詭譎了,何況現在已是初夜,今晚雲層又厚實,把整個島嶼都包裹在墨黑的簾幕裡,我們的手電筒按規定反光鏡上塗了紅丹,燈亮一次只能短暫亮幾秒,在這暗夜中只是螢螢小燈。 三人沿途查看圍籬角落、樹幹暗處、水溝裡有沒有人跡,我們先遇一座臨海的廢棄的傾倒碉堡,記得大白天經過時,堡周圍的瓊麻張牙舞爪,總是一副要撲上我們的樣子,有幾顆往上伸出五、六公尺高的黃花,似乎向天空探聽什麼祕密。碉堡上面有紅漆寫著「禁止進入」,碉堡下去應該是有一地下據點。這裡廢掉據點的原因,不外是發生塌陷、自裁、被摸哨等意外事件,大概逃不掉有人傷亡,先前的部隊住得不安寧,除非萬不得已,現在沒人會進去,何況這樣的暗夜,誰也不敢確定廢堡內有沒有藏著對岸的水鬼。廢堡卻也是逃兵最常被發現的地方,不,我不敢想像土豆學長會成為逃兵,他應該只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還有一個小時多可以找到他,若是找不到人呢?連隊必須往上通報,他就成為逃兵了,接著全島要雷霆演習,翻遍這個島嶼,找到人,軍法審判;找不到人,失蹤或是死亡。再往下想,若他攜械逃亡,又做了違法的事,軍法是可能判死刑的。 我建議進入廢堡搜索,鍾敬仁馬上答應,發粿頗猶豫了一番,我要他留外面,他又怕落單,只好跟進。鍾敬仁走到我前面,走不到幾步,慘叫一聲。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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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土豆往前踩上一塊殘雷鐵塊,仍沒停下來的意思。 「學長,下來,排附要你回來。」鍾敬仁用力喊。 「你他媽給我下來。」排附大喊。 這一次土豆總算停下腳步了,緩緩轉身,雙眼茫然的望向我們。 土豆到底怎麼了,他的魂魄中邪了嗎? 「學長,排附要你回來。」我再喊了一遍。 土豆還在猶豫。 「你他媽的十秒內回來。」排附怒喊:「回來。」 土豆轉回身,又往前望著。 「學長,你快退伍了,有什麼事,回來再談,指揮官要你回來。」我站到排頭喊。 「劉三你去拉回來。」排附對我下令。 「學長,你下來,要不然我……要過去了。」我心裡很緊張,祈禱學長自己回來,我真的怕排附發狂,要我前去拉學長。 土豆緩緩轉過身來,看了我們老久,才晃晃顛顛的往我們走來,他走走停停,好像隨時會頭重腳輕的倒栽下來。 短短的三、四十公尺,他竟然走了近十分鐘,惹得排附不斷碎碎唸。等到一靠近隊伍,排附命我上前盯緊他。部隊帶回據點,排附馬上叫土豆去罵。 大家議論紛紛:「土豆撞邪了嗎?」 「不要命了?」 「是有問題,要多注意他。」 晚餐後,鍾敬仁偷偷對我說:「土豆晚餐幾乎都沒碰,連湯也沒喝,他到底怎麼了?要不要報告輔仔?」 「輔仔連幾天公差到大金門開會,明天才會回來,而且互助組回報若沒讓排附知道,他會很不爽,認為他就能處理的事,還找輔仔。」 「那——怎麼辦?排附會處理嗎?」 「再看看吧!」我知道排附是個粗人,至於輔仔嘛!大概會用鋸箭法。 倒是眼鏡仔提醒我:「這件事還沒結束,要很小心,我比較擔心他站哨時出狀況,尤其是槍械、手榴彈這些東西……我有些擔心,反正多陪他聊聊。」 我向排附請求調整夜哨,我調到與土豆同哨所的洞三洞五,土豆值洞兩洞四。我洞三上哨時,他已站了一小時,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一靠近土豆,那酒味就長腳走了過來——這種溫暖的春天,已沒有喝酒禦寒的理由——我主動找他聊天,他都不回話。我只能獨自望海,恰好是月圓之月,萬里清輝如絲如玉;碧濤披金,如歌如訴。海上難得不見一舟,我放鬆心情賞月,竟打起盹來。 突然我聽到槍機拉柄拉動的聲音,腦際閃過眼鏡仔警告的話,我驚醒過來。 土豆的五七步槍槍口防火帽已抵緊他的下顎。 啊! 我飛撲過去,踢開槍枝,撞倒土豆。 「你在幹嘛?」 我借著月亮光華,看清土豆右腳鞋襪已經脫下。 看來,他剛剛企圖用腳趾扣扳機轟自己的頭顱。 我不知說什麼,靜靜的看著顫抖的土豆。 過了幾分鐘,月亮照出土豆水糊的雙眼,土豆緩緩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交給我。 我打開,月光下,字跡模糊,僅僅勉強認出信尾簽名是女性的名字。 我大概猜得到什麼事了。這是公式。就如同畢氏定理或牛頓運動定律一樣的鐵律。 眼鏡仔 土豆的事,大家覺得還是先不要報告排附和輔仔。排附的性情和這裡的大霧一樣難以捉摸,若是他剛好清醒,心情不錯,也許會說:「男子漢大丈夫,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若是酒精麻醉中,發起飆來,說不定拿土豆站哨時怠忽職守為由,把土豆送進禁閉室關起來。何況,我們看到排附只想快閃,哪敢向他報告這種感情事?單說我吧!昨晚槍枝分解保養後,我少了一根筋,竟然忘了擊發,排附驗槍時扣扳機擊發後,隨手一槍托就衝上我的胸口,把我打倒在地,還狠狠譙我一頓,處罰我正拳伏地挺身五十下。現在我閃排附像閃鬼一樣,怎敢再向他多話。 排附來找我,他拍拍我的肩頭,親切的拉近我,輕聲問我: 「大學生,你的字寫得最好看,對不對?」 他是吃錯藥嗎?我趕緊回:「報告,是。」 「來,你抄寫一遍,我看看。」他拉我到寢室唯一的小書桌前,命我坐下,先拿來一張十行紙,命我抄寫了一遍字條上的字:「美花小姐:我想請妳看電影。李順忠上。」他仔細的檢查一遍,點點頭,又要我用一種比較草的方式寫一遍,他稱讚我的字體漂亮,卻斟酌很久,問我女人比較喜歡哪種字體? 「草的這種,」我亂掰一通:「顯得有學問。」 「就這種。」他命我在一張花底的信紙上再抄一遍。 我抄好後,他小心的折了起來。滿意的走了。不到十分鐘,卻又折回來了,拿出那張紙,靦腆的問我:「你說,這最後是留李順忠還是李排附好?」 「嗯——」我故作沉思的唬他:「她知道你是我們據點的指揮官吧?留李排附好。」 「那,你再重抄一張,留名李排附吧!」 這種小事,舉手之勞。 這位美花大概就是排附在追的那位洗衣女人,他為了追她,「鼓勵」本據點內要送洗的衣服都給美花家洗,他也樂於為大家跑腿到美花家「督導」,也算是假公濟私。 當然,本據點內凡是要送洗的衣服,就由美花家壟斷了,沒人膽敢送到別家去洗了。 至於輔仔,我原本是他眼前的大紅人。莒光日電視教學後的討論,只要談到共匪暴政,有關反右運動、大躍進、大飢荒、文化大革命或是無產階級專政的謊言、共產主義的破產這些,我一定起立附和輔仔的發言,再加以慷慨激昂的痛罵共匪一番,輔仔因此最愛點我發言,連上的士官兵們只要我站起來,大家就閉目養神等下課,反正我講完,所剩時間無幾了。 話說一週前上莒光日時,輔仔大批臺灣島內「黨外人士」是共匪的同路人,還說這些人推動解嚴根本莫名其妙,因為臺灣根本沒有真正戒嚴,一切都自由得很。 這是什麼白痴論調,人家「黨外人士」去年就組成合法政黨了,還在「黨外人士」,既然人家都合法了,在軍中就不該再攻擊人家。至於戒嚴對人民自由與人權的傷害,他竟然毫無警覺,也或許是他長期在軍中本來就是不自由的群體,養成他對一般人民渴求自由的感受較遲鈍吧? 我實在忍無可忍,剛好輔仔要我起來發言,我竟然吃錯藥講了真心話,我說臺灣既然沒有真正實施戒嚴,那解嚴也就無傷大雅了。還說真正民主國家如美國、英國都有兩大政黨輪流執政,在野黨也都會批評執政黨,為何台灣只能有一黨執政,黨外人士——呃!這裡我還不敢說出那個新政黨的名字——為何不能批評執政黨?還被說成是共產黨的同路人,這不是真正的民主,還說了一大堆民主是什麼的見解。 等我講完,才發現輔仔氣到臉色鐵青,他語氣冷峻:「你看,我們今天就是真正的民主,對於不同的意見,我們都會聽。」然後,他要大家表決,對於我的看法,贊同的舉手,結果僅僅有兩人舉手。(我投自己一票,另一位我看不清楚是誰。)。輔仔說,在民主時代,少數服從多數,這兩個人要服從大家的意見。 過了兩、三天,適逢連長到大金門公差開會,當天晚點名時,值星官突然宣布服裝儀容檢查。班長說我銅環沒亮,不合格,與另一位不合格的弟兄被叫出列。晚點名後,我們被留下來。 兩名班長令我們臥倒,我大聲抗議,我的手臂才剛拆線,傷還沒有完全痊癒。 「叫你臥倒就臥倒,你耳聾啊?」 「報告,我——」 「軍人沒有理由,臥倒!」 我撐地臥倒時,雙臂還會裂痛。 他們命我伏進了十幾趟,接著是沒完沒了的滾進,我開始頭昏眼花,吐了一地。 「伏地挺身預備。」班長又下令。 我眼冒金星,昏頭轉向,趴著無法撐起雙掌。 「我叫你伏地挺身預備!」 「報告……」眼下天旋地轉,要伏地挺身預備時,突然飛來一腳踢翻我,我一倒地,眼鏡摔飛了,眼前天旋地轉又視線模糊,我還想伸手找眼鏡,背肩又被踢踹了一腳,我只能抱頭緊縮。 那班長喊:「你他媽以後嘴巴縫起來,再舉手講什麼民主不民主的話,會讓你吐到死,知道嗎?」 「知道。」我邊嘔邊喊。 「今天伏地挺身欠著,再不識相,這筆債就一起要。三分鐘離開這裡。」 「是。」 他們離開後,我還趴在地上嘔了幾口,一時無法動彈,過了三、五分鐘,才摸到眼鏡,戴上去,已經碎裂了,只好摘下來,瞇著五、六百度的近視眼,摸黑回到據點,戴上備用眼鏡,檢查傷勢:大腿瘀青、右臉頰擦傷、後肩疼痛。 有人向我點頭示意,卻沒人靠近我。 直到我上廁所,劉三跟了過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輕聲問:「你還好吧?」 「還好。」 「你手臂的傷,還好嗎?」 「傷口的疤沒有裂開。」 「我有鐵牛運動散,你用一下。」 我搖頭。 劉三靠近我,輕聲:「另一位服儀不整被留下來的,是三排的一兵郭國欽,他那天舉手同意你說什要有兩黨才民主,看來輔仔這個人會報鳥鼠仔冤,你還是少惹他,準時退伍才是真的。」 我點頭。 「你是國立大學生,素質好,比我們有學問多了,但是這裡是軍隊,長官說了算,識實務者為俊傑。」 「是。謝謝學長。」我嘴巴雖然放軟。但是心中還是很不服氣,既然莒光日說我們的民主自由必勝共匪專制,還要我們討論時發表意見,為何我不能發表個人的意見,難道我們也像對岸的共匪一樣專制?臺灣戒嚴已經快三十年了,還不解嚴,實在不是一個民主國家該有的現象;還在說黨外人士與台獨都是共匪的同路人,他們意圖破壞國家的團結,所以不能讓他們得逞。可是,從沒有人拿出證據證明黨外——呃!人家已經組成政黨——與台獨都是共匪同路人,他們如何「同路」了?大學時的教授就批評,不讓別人組黨,只是國民黨想要一黨獨大,獨享權力利益。蔣家世襲總統,教授也批評……不,他們是三軍統帥,軍人絕對服從,批評統帥是軍中大忌,我還是不要再想下去。 隔天,我去找輔仔申訴,他敷衍的看了一下我的傷痕:「都是皮肉傷,還好,我會查清楚怎麼回事。你們這些大學生,就是死讀書,不能變通,老是拿美國、英國什麼的比來比去,臺灣已經很民主了,你們要感恩國家讓你接受大學教育。好了,可以走了。」 我沒講話,也沒移步。 「還不走!我坦白告訴你,這個世界是由拿槍的人當老大,不是拿書的人。你的角色是軍人,不是大學生,不要懷疑,軍人的職責是拿槍殺敵衛國,服從是軍人的天職,共匪隨時打過來,你還在嘰嘰歪歪你會倒大霉。別懷疑,滾!」 真是虛假又噁心的渾蛋,這些長官永遠在恐嚇我們,說情勢越來越險峻,好像古寧頭大戰或八二三砲戰隨時又要爆發,或許這也是執政者的政治手段,強調外在威脅的強大,可以加強內在控制,藉此確保自己專制的正當性,拖延那些反對份子要求政治改革的訴求,執政者就可以安享自己的權威與利益。 算了,還是少說一些,劉三說的沒錯,準時退伍才是真的。 發粿 啊像眼鏡仔這種大專兵,眼睛長在頭頂,很會出一張嘴,腦袋想的和我們一般兵不一樣,難怪班長喜歡修理他。在本島的話,他還可以到處申訴,找什麼立法委員或是議員,現在是在離島外的離島,他要申訴只能寫信給師部,好像有一位叫趙……或是陳,呃!是趙老師,聽說是個小少尉預官,營長、連長、輔仔根本就不鳥他,申訴就只是個屁。班長們也知道這情形,對眼鏡仔就不客氣了。 看到眼鏡仔不開心,班長就開心,誰叫你讀那麼多書,意見那麼多。 是說,他讀那麼多書,怎麼會搞不清楚狀況? 霧季來了,濃霧幾乎天天「狡怪」,沒把你遮成瞎子他不甘心。你看不清海上,只能用聽的,只能靠頂頭的雷達站。連長說水匪就能躲在霧裡,在我們晃神晃腦時,閃進陣地來刺我們一刀。他還說我們據點前下方有一角海面是雷達的死角,雷達看不見那裡,只有靠我們人眼才能看得到。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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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入列。」值星班長瞪了我一眼,把我的「理由」磨成尖刺,插在我的背脊,出操時拿來羞辱我一番,讓我恨不得拔掉它。因此,我早已隱藏這些理由,唯一能公開承認的理由就是:缺乏磨練。「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長官最愛講這句軍教片裡的名言,是誰想出這種鬼話的?不合理就是不合理,還要擦脂抹粉,講成「磨練」這麼冠冕堂皇。 比如今早我跑完五千公尺後,腳踝隱隱疼痛,還是被派去出岸勤公差,我只好隨隊快走到九宮碼頭。 那些LCM登陸艇上的海軍士兵擺爛,遠遠的就下錨了,一群海軍士兵雙手抱胸冷眼看我們,我們這群步兵頭戴鋼盔硬是涉到大腿深的海裡,去搶運艙尾卸下來的汽油,大家站成人龍,又抱又推把一百桶汽油搬上兩噸半卡車。接著把要後送的兩部兩噸半卡車搬上艇,第一部卡車先用吊車吊下一道斜坡,怎奈這卡車往前滾入爛泥中而動彈不得,任憑艇上的牽引鋼索怎麼拉也拉不動,我們只好步下水中又拉又推,還是動不了,帶隊排長命我們十幾名士兵靠近船艇的斜板拉那條牽引鋼索,一群人吆喝用力像拔河一樣猛力拉,終於拉動卡車,大家很興奮,齊喊「用力」,一次又一次,眼看那卡車就要拉上艇尾的斜板了。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一聲「啪!」巨響。眼前飛來鋼鞭,我在電光石火間舉雙手擋臉,瞬間被痛擊,失去了意識。 我被一股力量不斷往下拉。窒息。我沒有氣了,給我空氣。 等我醒過來,我已躺在沙灘上,周圍的人大喊「醒了,戴眼鏡的」,我張眼,轉身竟看到躺在身旁的一名士兵滿臉鮮血,他怎麼了?我伸手│不!我的雙臂一陣撕裂劇痛,淌滿鮮血。我趕緊摸自己的脖子和臉面,慶幸都還完整。 「你很幸運,眼睛沒事。」有人低聲對我說。 原來牽引鋼索斷裂了,緊繃的鋼索彈回來像一把十幾米長的軟刃在空中亂砍,我反射性伸雙掌護臉,雙臂被鞭了一刀,幸好我依規定戴緊鋼盔,護住了我的頭部。我身旁的那一位戰士,他的臉面被鋼索鞭擊,殘了一隻眼,從此展開了不一樣的人生,在這場賭局裡,命運先詐賭了他一局。 就這樣,我獲得服役的第一枚勳章│兩面手臂被軍醫縫得像棒球的縫線│還被惡狠狠的在屁股上扎了幾針。軍醫罵說我屁股的肌肉夾太硬害針頭歪了,然後說我死不了。 兩天後軍醫把我掃地出門,臨走前,軍醫包了一堆藥給我,交待我要按三餐吃,還說營長交待這件事對外一律保密,否則以洩露軍機論處。肏!這也能算洩密?我看著被紗布纏綁的雙手臂,苦笑的立正答「是」。心想我的雙眼還在,脖子沒斷,大動脈如常,算我運氣好。可是,我的雙手包成這樣,是要怎麼保密? 我與來領我的陳班長,有氣無力的走在戰備道路上。他說我們慢慢走,陣地關閉前回去就好,沒有人會催我們。 走不到三分鐘,我就覺得全身骨頭酸痛,尤其整個肩脊最痛,我報告陳班長:「我的背部很痛,可能有摔傷。」 「醫官知道嗎?」 「不知道,他只縫我的手臂傷口。」 「我再帶你回去給醫官看看。」 回到軍醫院,一名軍醫脫下我的衣服,按壓我的後肩,要我轉轉肩膀,他說我的後肩瘀青了,但是骨頭沒斷,再吃幾包消炎藥就好了。 我又加領了一大包藥。 「我們先到東林街去泡一下妞再回去吧!」陳班長領我到東林街口,他說某家貢糖店的小姐和貢糖一樣甜,要帶我去看看。 我們轉入東林街,街面卻沒一個軍人,我覺得奇怪,兩人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轉角走出來兩名憲兵,陳班長觸電般,一溜煙不見人影,丟下我一人,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轉身想跑,偏偏全身乏力,加上雙臂傷口還在疼痛,也不敢劇烈跑動,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兩名憲兵步到眼前,我要行舉手禮時,忽然手臂一陣裂痛,痛得我舉不起手來。 兩名憲兵步到我眼前,其中一名問我:「需要我們幫忙嗎?」 「報告,沒事。」我揮揮手上的藥袋。 「你找地方坐一下再離開吧!」兩名憲兵沒理會我,離開了。 我站在街角等陳班長,他久久沒有出現。這時我才想到,他一個士官,怎麼就那麼怕這兩名憲兵,論軍階,他比較大。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 等到陳班長出現,我倆已失去泡妞的興致了,乖乖回到據點,大家正在槍枝保養,都來關心我,劉三、發粿和鍾敬仁看我滿身塵土、手掌和脖頸還有血跡,一群人說要幫我洗澡、洗衣。鍾敬仁跑到坑道外面生柴火加熱水,那克難的熱水鍋是一座圓型的大鐵桶,下面用磚塊架高,生火後有管子導到浴室│劉三和發粿在浴室裡,協助我脫衣褲,用臉盆盛溫水。 「大學生,你也太瘦了,全身擠不出幾滴油。」劉三唸我,他們抹掉我臉上和身上的血跡、擦乾我背臀的汗水:「這水會不會太冷?手舉高,會痛嗎?」 「還好。」 鍾敬仁也進來,他把我的衣服撿起來,說要和他的一起送去給軍營外面的人家洗。 「多少錢,我再還你。」我的手臂有點裂痛。 「又沒幾塊錢。」 劉三用力搓我背脊:「排附在唸,你這種讀書人,還是到連部當文書或行政比較好,出一次岸勤公差,差一點沒命。他說這幾天你好好休息養病吧!不用輪衛哨。」 我不想要佔別人的便宜:「這樣你們要多站幾班,大家睡覺時間又少了。」 「你又不是故意的,沒人會怪你。你的手這樣,怎麼開槍?水鬼摸上岸怎麼辦?」 「我……」 「腳張開,沖你的下面,快沒熱水了。」 我不好意思的張開腳。 劉三 昨夜,我遇到奇怪的事。我站據點上方的崗哨,因為是洞么洞參,特別把小白帶在身旁。上哨約半小時後,霧就從海面上來,團團包住崗哨,我有點緊張,惟恐霧中有什麼狀況,撐了半個多小時,什麼影子也沒有。忽然我覺得濃霧是混水摸魚的煙霧彈,加上最近構工實在太累了,又是打石頭又是挖壕溝,常做到晚上八、九點才收工,再連著幾夜輪哨,睡眠嚴重不足,眼前這霧輕撫著我的眼皮,舒緩我的疲憊,我進入了悠冥世界。 突然小白猛撞我的小腿,我驚醒來時,牠已撲向崗外狂吠,我看到霧中彷彿有一雙眼睛瞪著我。 「站住,誰?」我大喊。 那人瞬即消失霧中。 「幹什麼?」我同時舉槍拉拉柄,大喊:「回答口令。」 暗哨的弟兄也有聲音:「站住,誰?」看來那站暗哨的士兵剛剛也打盹了。 來人已不見蹤跡。小白跳上伏下的張嘴露牙,尾巴矗得直挺,不斷的低吼。 我的食指貼著扳機,眼睛不斷的搜尋四方。突然樹叢中暗影騷動,瞬間槍聲響起,接著一隻人臉大的夜鷺「呱、呱、呱」叫著拍翅而起。 那一槍是暗哨開的。 我要下哨時,特別把小白叫進崗哨,好好的撫摸牠鼓勵牠,雖然不清楚剛才來的是什麼,幸虧牠激動反應,讓我驚醒過來,避免我因衛哨失職而出狀況。 那到底是什麼?真是見鬼了。 這事不能讓排附知道,否則沒完沒了,「排附排附,吃飯散步,有事喳呼,沒事打呼。」他清醒時還像個人,發起酒癲來,可是鬼見愁。 中午他到六堡來,忽然嗅出六堡外隱約有臭味,他問值哨的我說:「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會不會堡外死角有水匪被我們打死了,我們還不知道?」 酒精裡一定藏著蠱蟲,這種蠱會讓一個人痴心妄想,他竟然說: 「等一下我們下堡去認識環境,我要看看到底沒有有水匪死在外頭。」 「報告,下面有雷區。」對於李排附酒湯後的認真態度,讓我覺得這是凶兆。我想要準時退伍,不想和這個變態死在這裡。 「雷個屄,我看漁民蚵民也都越界跑到我們堡下岩石區來,對岸的水匪也在我們堡下爬來爬去,從沒有看過有地雷炸過一顆鳥蛋的。」 我一時被他用地雷造的句子嚇壞了,愣了一下,才接話:「報告,雷區禁止進入。」 「誰說禁止進入,本指揮官就是要進去看看。」排附耍起官威來,可是比得上五星上將的。 我立正站著,不敢吭聲。 一行十餘人由李排附帶隊,從蚵管哨那裡走下海灘,排附已經報備要反覘自己的據點是否有防衛死角。阿彌陀佛,我既然無法逃避,就勇敢面對吧!何況這機會難得,我從沒踩過這片沙灘,沒親近過這片大海,沒有在槍口下走過,沒有從另一個角度,「反覘」過自己生活的舞台。 從漁民平時下海的沙灘處,往上看我們的據點,除了隱約可見雜樹叢間隙的崗哨稜線外,伏地堡像盤據在岩石間的一團大刺蝟,身上長滿瓊麻的硬刺和幾叢雜草;射口像一雙凹眼,幾乎看不到堡內的槍砲和人影。但是,我卻能輕易的感覺到這一大片原始的花崗岩內,藏著人類形骸與靈魂的痕跡,或者說是人類散發出的濁氣,人類的痕跡已霸道的顯露在岩石深處,裡頭有我們留在壁上的塗鴨:梯次名號、退伍日期、到此一遊、忍耐格言、幹話粗話或是思念的女人,有我們打手槍射出來的腥羶精蟲味道,有我們滲入岩壁骨髓的汗水,有我們唸佛號喊玄天上帝祈禱基督的聲響。 排附帶我們越過禁區紅線,向我們的陣地正下方前進,我的心臟不由自主的撲撲亂撞,全身冷汗直流,進入岩石區,插在石上的碎玻璃炫耀尖銳頭部證明自己是狠角色;鐵絲網雖然還盡責盤繞著石頭,張牙舞爪的鐵蒺藜卻因為生鏽腐蝕顯得外強中乾;幸虧網下有許多殘雷軀殼,憑著過往的威名,還能震懾人類。 排附向堡內留守的衛哨揮手打了招呼,帶我們踏入雷區。 「不要踩到地雷。出事我不負責。」 這種老油條,講這種官話。 眼前凌亂的散佈著直徑六、七吋左右的圓柱與方柱地雷,都已斑斑鐵銹,有些鐵殼外翻,有些露出小小的乳狀尖處,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被擠進兩塊岩石縫隙間,失去了威嚴,卻多了一份詭異的神祕│不知道它們何時會暴怒,或者已經入定為腐鐵? 李排附有時踮腳,有時跨步,找鐵蒺藜間隙落腳,一步一步緩緩前進,大家魚貫緊跟他的步伐,爬上約二、三十度的岩坡,岩凹之間塞滿裂石、碎玻璃與落單的鐵蒺藜。 我自然就落到隊伍的後段了。 「你們看,」排附指著前面如大浪般起伏的花崗岩:「這面斜坡是水匪可以躲藏的地方,我們從堡內看不到這裡,也打不到。以前這裡應該佈滿地雷和碎玻璃,現在都不見了。」 一爬上岩尖,我們就曝露在幾個射口的交叉火網下。 要是有哨兵開槍,我們身體要破大洞了。我的心頭砰砰的猛敲。 接著是下坡,岩石上殘存的水泥樁、鐵蒺藜、碎玻璃雜亂無序的交纏著,之間有更多裸露的地雷。 排附似乎酒醒了,停下腳步。 大家都很清楚,再往前就更近我們的陣地,更接近機槍射口,那裡的地雷挺直身子,準備狠狠的報復我們失禮的打擾。 排附一時下不了決心,雙眼如狼般左顧右盼。 大家也都定定站著,不敢隨便移動腳步。 「我看……」排附萎縮了下來,低聲:「我們的據點藏得真好。」說完,他回頭,似乎要撤了。 「報告,」土豆站出來,激動的喊:「我上去。」 「沒什麼好看的了,前面都在我們火網下。」 土豆一個箭步已經衝到隊伍前面,徑自往前面的斜坡走下去,接著馬上又上坡。他並沒有察看有無地雷,腳步毫無迂迴閃避的就踩上一叢鐵蒺藜。 鍾敬仁猛拉我的長袖,我也被土豆的詭異行徑嚇住了。 「回來。」排附喊他。 土豆完全無視排附的命令,往前直走,進入岩堆,排附再次命令他回來,土豆卻還往前走。 「肏!回來。」排附大罵:「他中邪了嗎?」 我急著大喊:「學長,指揮官命令你回來。」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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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他聽了我們是國立大學畢業的學生,就開口稱讚我們會讀書,看到我胸前小名牌上姓「林」,高興的說我們是同宗。還說上林、下林、西宅、東林都以林姓居多,而且這幾個地名中的「上、下、西、東」就是以前林姓宗親居住的相對位置而來的。此外,雙口林姓也不少人。 「原來這東林,不是因為『東邊有大片樹林』,而是『姓林的住在東邊』」我說。 「對,你說對了。同宗的頭腦靈光。」 「這防空洞也蓋得太好了。」我把話頭轉向眼前所見。 「自從國軍來後,我們就躲砲彈過日子,為了顧生命,防空洞不蓋好不行。」 「是。」郭排拿出煙來敬他,還為他點上煙,自己也點了一根。 「我是躲砲彈躲老了,國軍初來這裡時,大都暫時借住民宅,在四周構築工事,這一來,把對面的共軍山砲就引進村落一起打,我們這裡離大陸又近,初期對岸砲彈射程不遠,就只能打這一帶,我們全家還曾往后頭的阿姨家避難,鄰居有人躲到東林或羅厝的,那些地方共軍打不到。到了九三砲戰,共軍那些『過山砲』長大了,不再是『細漢仔』,后頭也會被炸到,我們只好老老實實的回家躲床下。我們只要一看到對岸廈門砲兵陣地火光一閃,全家就鑽進屋內木眠床下躲起來,那時砲彈威力還不夠大,就算瓦屋被炸開,躲在床下還能沒事,後來還有人發明把棉被浸濕,舖在床上,說是更能擋住砲彈威力,你想,棉被泡了水,晚上怎麼蓋?」 「當然不能蓋了。」郭排回。 「所以我還是躲床下,捨不得唯一的一件棉被,每天唸阿彌陀佛過日子。有一次我家曬了一院子辣椒,被炮彈炸中,炮火烤焦辣椒,辣味就衝進家裡,害我家辣了好幾天,所以我的記憶裡一直覺得炮彈的味道是辣的。」 原來炮彈還有味道。 「唉!說砲彈沒長眼睛,又好像有長眼睛。西宅街上就曾炸死很多人,我二十二歲那年,民國四十二年,軍方辦蔣總統華誕慶祝活動,還搭了司令台,集合軍人、任務隊員、學生,大家熱鬧滾滾的辦活動,突然幾發砲彈飛過來,就在司令臺周圍炸開,炸死了很多軍人,現場慘不忍睹,受傷的人哀嚎不止。我身旁的一位國小同學,也被彈片割傷了大腿,血流如注,我們一群人壓住他傷口,揹著他去急救,後來保住生命,真的謝天謝地。」 「就那麼剛好?就在司令臺旁?」我不禁懷疑其中有什麼原故。 「是啊!我說炮彈好像有長眼睛,共軍怎麼知道這情報的?有人解釋說是中共雲頂巖上的觀測所觀測到的,我覺得是潛伏的匪諜提供情報也有可能。」 「對啊!這彈著點這麼準,剛好就在司令臺周圍,砲兵不用調校落點,一次就能中?」郭排陷在沉思裡。 「我們不是砲科。」我提醒他。 「雖然我們不是砲科,但是步校受訓時,多少聽過一些。」郭排真是個認真的軍官。 「共軍常打這裡,大概越練越準了。」林姓長者繼續:「後來軍方教我們住家附近挖洞躲藏比較安全,我們就在這裡一鏟一鏟的挖洞,挖到全家都可以躲進去,還可以在裡面躺下睡覺,洞裡伸手不見五指,要點煤油燈或蠟燭照明時,空氣變很混濁,人在裡面不舒服,我們就把這洞再挖個出口,有兩個通路後,空氣就流通了。接著又把這洞挖進屋內,人在室內遇到砲擊,直接就入洞躲藏,更方便了。」 「這和我們坑道一模一樣。」我笑了。 「你看到的這個水泥防空洞,又更進步了,是民防隊一起挖的,鄉公所有舉辦挖防空洞比賽,提供我們鋼筋、水泥,我們自己找小石子、海沙,大家拼命挖洞,再綁鋼筋灌水泥。」 郭排繼續問:「你們都要進入民防隊吧?說是戰時體制什麼的?」 「我們這裡的男人都算是半個軍人,國軍來後,這裡就被列入軍管區域,後來又是什麼戰地政務,這裡的男人滿十八歲就成為『民眾任務隊』一員,被編入騾馬隊、輸送隊、擔架隊、消防隊,後來,『民眾任務隊』改名為民防隊。像我家以前有一隻馬,我就被編入騾馬隊,只要有船艇到碼頭,不論是三更半夜,不管多遠,就要牽馬去駝運貨物,最初語言不通,對岸又常砲火攻擊,我每次出任務都嚇得要命,可是軍令如山,不能不去啊!」 「軍令如山也用到你們頭上?」我有點驚訝。 「當然,你不遵守命令,副村長就能治你,我記得大概民國五十三、四年左右,這裡大滅鼠,我繳不出老鼠尾巴,副村長認為我不積極,就不發給我到金門的渡輪許可證,我無法去大金門,直到我補齊了老鼠尾巴,他才願意給我許可證。你說,你能不乖乖聽話嗎?」 「哇!副村長這麼大權力?」 「副村長是你們軍方退下來的職業軍人,比村長還大咧!村長是村裡的人,也要經過你們軍方指派才可以,副村長還可以把村民關起來,你說大不大?」 我點頭。 「我弟弟十八歲時,我媽謊稱他才十五歲,就是不想要進入民防隊,副村長集合他們,摸睪丸,說睪丸已經降下,大人了,直接就抓入任務隊。」 這也太粗魯了…… 「我在騾馬隊最怕運彈藥,以前軍人都恐嚇說那彈藥會爆炸,他們把一箱一箱砲彈綁到馬背兩側,我牽馬時就一直擔心萬一砲彈掉下來,會不會真的爆炸,每次出任務,我的馬都被操到腿軟,我也疲累不堪,就連生病也要找好代理人,不去就說要以抗命罪論處,還有人被捉去關禁閉,你說,這不是和當軍人一樣嗎?」 我聽得瞠目結舌,原來,這裡的百姓被當成軍伕用? 「不只砲彈,搬運地雷也是令人心驚,尤其移動地雷時,有的重達上百斤,要好幾個人才動得了,每一次我都冷汗直流,惟恐失手弄掉了地雷會炸死人。」 看來他們接觸到的武器彈藥不比我們少。 「有一次砲擊,我躲砲彈,來不及牽馬,牠就被炸死了,唉!一匹好馬就為國捐軀了,沒了馬,我就離開騾馬隊,這樣也好,任務沒那麼重,我有一點解脫的感覺。不過還是要民防訓練,就是出操上課,和你們訓練一樣,什麼基本教練、刺槍、打靶、丟手榴彈,還有震撼教育。每年在后頭地區集訓一個多月,有一次我遲到二十幾分鐘,被鄉軍事幹事踢飛,我還曾被罰匍匐前進,你說,我這不是半個軍人嗎?」 這……根本就是永遠退不了伍的二等兵。 「不過,我可沒有軍餉領。」他苦笑說。 這對住在台灣本島的人真的無法想像。 「我們沒領軍餉,連三餐都要自己顧,我在后頭受訓時,每天中午一下課,要跑三公里多回東坑吃午餐,吃好了,再跑三公里趕下午兩點的訓練,想想軍方也太欺侮人了,起碼也供個午餐讓我們填飽肚子,抓我們當民兵又不給個便當。真的是——以前我可不敢發這麼多牢騷,長官聽了不高興,按一個匪諜罪給我,就能關我一年半載的。」 我也為他感到不平:「我們很難想像這種事。」 「這戰地政務,不是你們想像的辦家家酒,裝裝樣子,是要真上戰場的。」 郭排又敬林先生一支煙,林先生煙上了口,又開始說: 「現在已沒有砲擊,對你們來說已經很安全了。烈嶼在八二三砲戰那幾個月,被轟了二十六萬發子彈,我們東坑這裡尤其慘烈,因為這裡離紅山和湖井頭很近,紅山有觀測所、雷達站、指揮所,湖井頭有播音站,加上這裡南方雙口前的沙灘適合登陸作戰,這三點都是中共視為必須摧毀的區域,每天砲火猛烈,偏偏東坑就在這三點形成的三角形中間偏南地帶,許多飛偏的砲彈就落在聚落,把我們民宅炸得坑坑洞洞,真的是名符其實的東『坑』,幸虧我們看對岸砲陣地一閃光,就躲進防空洞,才能保住生命,只是無法耕作,要怎麼生存?不少人因此配合政府疏散政策,領了政府的安置費用,跑到台灣去定居了。這說來簡單,對我們種田人來說,是很難的決定。」 「你們會躲砲彈,比我們厲害多了,我們都沒有躲過砲彈呢?」我真是佩服他們。 「為了生存,你很快就學會的,我在四十九年的六一七砲戰時,就被砲彈碎片割傷過胸部,再差個幾公分割到頸部或砸到頭部,說不定我就活不了。我家那次被炸毀一面牆壁,整個東坑被炮火毀了,大家只能躲在防空洞裡生活,找吃的才出洞,你有家也歸不得。」 「你那時怎麼沒有想過要離開這裡?」 「唉!我當然想過,只是想到這裡還有幾分田地可以養活家人,到了台灣不知道如何生存,加上父母也年邁行動不便,他們也不願意離開,我只好留下來,在『單打雙不打』的砲火中,一眨眼這二十幾年了也平安過去了。」 我想到當我媽媽知道我要輪調來小金門時,她竟然落下眼淚。可是眼前這人卻在戰地生活了近三十多年了,其中還度過一大段砲擊歲月。 離開東坑,上了戰備道,這時夕陽偏西,照亮整個金廈水道,我和郭排佇足欣賞海上萬頃波光,好不亮麗的水國啊!遙望對岸的山巒間,一門門的砲口,虎視眈眈的瞪著我們,不禁戰慄。近看雙口海灘層層車條砦,蔓延到沙灘盡頭。這車條砦是在在沙灘上立水泥基座,再插上一根近兩米長的粗壯鋼條,那鋼條露出尖銳的鋼牙指向廈門。林先生剛剛說雙口自古是烈嶼與廈門交通往來的主要渡口,而今,渡口不再,只有砲口與車條砦互別苗頭。 二、越界 眼鏡仔 這裡的氣氛,常讓我分不清到底今夕是何夕?古寧頭戰役不是已遠離四十年了?八二三將要三十週年紀念,單打雙不打的日子,也結束九年了。連長卻一直恐嚇共匪的水鬼會上岸來取我們的項上人頭,輔仔也一直警告匪諜就在我們身邊,隨時注意可疑人事物,撿到對岸空飄物一定不能看、不能私藏,否則軍法審判。時間在這裡似乎停滯在二、三十年前,彷彿被吸進坑道後,就永遠石化了。 這幾天我對著大海站哨時,常想起大學時教政治學的沈教授說過的話,大意是說:敵國有時是執政者的盟友,有了敵國,執政者可以理所當然的發動緊急狀態,這種非常態的狀況,能合理化自己的集權專制統治,更是排除異議者的尚方寶劍,只要貼上通敵賣國的罪名,就能輕易的鏟除異議者。當敵國的形象萎縮時,執政者就會很尷尬了,只好膨脹敵國的威脅,來維持打擊政敵的力道。 眼前我所見的能否應證沈教授的觀點呢?莒光日電視教學的那套政治課程,還一直拿敵人的威脅當威權統治的藉口,一直醜化新的政黨,一直將國軍當成蔣家軍,當成一黨黨軍,這和對岸的一黨專制竟然有些雷同。噓——我不能再講太多。這裡的氛圍很肅殺,輔仔佈下了很多保防細胞,被定匪諜罪我會當兵當不完。 惟一勉強可以解憂的就是盡情的開槍,反正子彈便宜,看到黑影就開槍,長官也樂於讓我們緊張兮兮的。一句「惟一死刑」就能把我們這些充員兵治得死死,倒是狗官犯規誤事也沒少,我們的副連長前幾天還醉倒在連部崗哨外,連長帶他進來後,除了責罵幾聲,也沒見到送禁閉或什麼的。副連長還常罵我們:「樹要皮,人要臉。」唉!到底誰不要臉?真是官出兩張嘴,出事了,上頭還有個蓋子遮著;兵就兩條腿,上頭擔著大重擔,出事就關禁閉送軍法。所謂鐵的紀律,是對小兵說的;對狗官,就…… 我老是沒有轉換好角色,新訓時排長訓我們說:你不是大學生了,你是軍人。子彈是不長眼的,軍人是不講理的,只有服從,絕對服從,別再拿死老百姓那套來嘰嘰歪歪了。 就拿跑步來說好了,服役前我從沒有跑過三千公尺,呃!應該是兩千公尺;伏地挺身二十下雙肘就趴地。大學的體育課別提了,那只是師生合謀的騙局。高中嘛!課表上有出現體育課,開學時體育老師出現來擺弄了幾個上籃或起跑動作,留下我們上過體育課的殘影,接著就被數學、英語和物理老師瓜分了。 有一次我向值星班長反應:「我的左大腿國中曾骨折,踢正步或跑步時會痛。」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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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鍾敬仁 昨晚被叫出去參加夜行軍,就是繞著烈嶼戰備車道,順時針走一圈,我們全副武裝,我和一名學長用一根木棍合抬彈藥箱。一出發我們就被黑暗吃掉了,沿途太靜了,只有我們的腳步還活著。經過南山頭、砂溪,快到青岐時,一隻暗光鳥飛起來,我被嚇一跳。過了上林,海浪搖來搖去,沙沙的催眠我,我覺得這個島嶼好像搖籃,我開始模糊了,硬撐握緊那根抬著彈藥箱的棍子,有幾次棍子頂到前面的學長,學長罵我要提起精神,偏偏我的眼皮就是睜不開,也不知道何時到湖井頭的,到了那裡,連長叫醒我,命令我當警戒兵。 連長警告我說:「不能睡著,會害大家被摸掉。」 我只好一直用指頭擰自己的臉,捶自己的肩頭,才沒有睡著。等到部隊又開始行軍,我眼皮半瞇,兩隻手越扛越重,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前進,後面的學長罵我踢我,我才勉強睜開眼。 回到坑道,我一上床就睡著了,補休睡到一半。我驚醒過來,想到今天要收繳兩日份的蒼蠅。對了,排附早就命令我為「蒼蠅班長」,負責收繳蒼蠅業務。 「不打勤、不打懶,就打不長眼。」今天我要長眼。我拿了一張硬紙板,寫了『胡神』,把這張紙立到靠牆的桌角,旁邊放了公發的捕蠅紙。 劉三學長問我:「古月神是什麼?」 「什麼古月神?」 他指著我寫的字。 我回他:「蒼蠅的臺語就叫『胡神』,不是一種神嗎?以後捕蠅紙和收到蒼蠅的塑膠袋子就放這角落。」 學長說我的「古月」要靠近一些才像是『胡』字,又問我:「你怎麼會寫『神』?」 「我們家裡客廳有安神位,上面有『神』這個字;以前國小同學有姓胡的,所以,我知道胡這個字長這樣。我有國中畢業,很多字認得我。」 「是啊!很多字認得你,你很厲害,還會自己發明臺語字。蒼蠅閩南語是叫『胡神』,只是真的這樣寫嗎?」 大概蒼蠅是胡亂來的神吧?所以應該這樣寫沒錯。我回學長。 「還有神會胡亂來的?」 這我就不懂了,反正蒼蠅的閩南語名字有一個「神」。 今天值星官林排長公布收繳結果,我們據點達標,其他有幾個據點不及格。哈哈!值星官還指示,本連要上繳營部的蒼蠅要稱重量,所以,蒼蠅愈肥越好,而且要保持全屍比較有重量,捕蠅紙上的蒼蠅要小心剝下來才能繳交。最後林排下令,部隊解散後,沒達標的據點班長留下來。值星官要他們回報原因,說這是上級交待的任務,大家務必要達標。 我要新兵銜接訓練前,塞給劉三學長一張百元鈔票,拜託他去廚房找伙房採買,說要買死魚,越爛越好。 「爛魚?」 「拜託學長別讓連上幹部知道,千拜託萬拜託,我要集合了,等一下再報告學長。」 今晚銜接訓練是分解六五式步槍,那些老兵沒動手腳打人,只處罰我們匍匐前進,我以為老兵手腳殘廢了。原來輔仔站在旁邊看著。 回據點的路上,我向劉三學長解釋要買死魚的原因:「我們幾個菜鳥想出買死魚來生蒼蠅的方法,說只要有幾尾死魚,應該很快就能生出蒼蠅來了。」 「白痴,這樣據點裡蒼蠅又變多了,長官來視察,環境衛生不及格,大家又要被盯了。」 「報告學長,軍中不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嗎?長官要我們新兵交出蒼蠅,我們就交出蒼蠅,要不然怎麼生出來?」 「也是啦!長官要蒼蠅你們就生蒼蠅,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可是,你知道為何要你們交蒼蠅嗎?」 「我交出的蒼蠅數不夠,就會倒霉,我又不能問長官要蒼蠅做什麼?」 「你們這樣搞,蒼蠅不是越來越多嗎?」 「我只要能交差,不要被長官和學長揍。」 「想不到你這個菜鳥已經學會怎麼在軍中生存了。」 「報告,這都是學長教我的。」 「幹,你拍什麼馬屁。」 我們兩人笑得很開心,劉三學長是對我最好的人。他常常留下來陪我銜接訓練。而且,我從沒有看過他欺侮新兵,真是個大好人。 隔天午餐時,伙食採買向我說,各連隊都向魚販買死魚,魚販一時生不出那麼多魚來交貨。魚販只先給大額採購的單位,小額採買的幾天後看看,魚也變貴了。採買建議我們新兵們再多拿個兩百元出來,和連上一起多買一些魚,魚販才能出貨。 「這樣要多花錢耶!」我小聲抱怨。採買一聽,翻臉不理我了,說我自己想辦法。我馬上討好他,要他別誤會,他才又願意繼續幫忙。 我們又湊了兩百元拜託劉三學長轉交給採買,劉三學長說其中五十元要給採買工錢,這樣他們才會去買,這叫有錢好辦事。 我拿到三尾死魚,臭到聞了味道就能吐,這樣三尾爛魚兩百元?不!是一百五,這些魚販真的吃人夠夠……算了,我分兩條給其他同梯的,大家當寶貝帶走了。 回據點的路上,我想起另一件麻煩事:輔仔要我們新兵交一封「家書」給政戰士檢查。我問劉三學長:「家書就是寫給家裡的信,對不對?」 「是啊!」 「學長你會寫信嗎?」 「我高中畢業差三分就考上大學,不會寫信?你是『看貓沒點』嗎?我退伍還要參加大學聯考咧!」 「報告學長,我不會寫信。」 「那就不要寫啊!沒寫信又不會少一根毛。」 「輔導長要我們新兵交一封信給政戰士檢查。」我很為難的說:「說要寫家書。」 「你就寫個爸媽我很平安,後面簽個名字不會嗎?」 「可是政戰士說要寫五行,我只有寫三行,也不會寫信封。」 「等一下回寢室,我教你寫信。」 哇!這就是劉三學長,他什麼事都會幫我,真的很像布袋戲裡的劉三,我感謝他:「學長,大家叫你劉三,是不是因為你做人很好,像史艷文的母舅?」 「這裡大家都很懶,就隨便叫個綽號,而且要短,像你,你的名字用台語唸,不是應該叫『藏鏡人』嗎?你小時候,大家都這樣叫你,對不對?」 他怎麼知道我小學時的綽號。 「這裡大家不會這樣叫你?你知道為何?」 我搖頭。 「一來大家和你還不熟;二來,藏鏡人要三個字,太長了,大家懶得叫那麼長的名字;而且,你一個菜鳥,也沒藏鏡人呼風換雨的能耐。我本名叫劉山林,太長了,大家偷懶,才叫我劉三。」 原來這樣。回到寢室,我從枕頭下拿出那張我已經寫好的信,劉三學長看了搖頭,要我坐到小桌旁,他拿起筆來,問我:「你有沒有兄弟姊妹。」 「我哥哥有六、七年沒回家了;我姊早嫁人,也很多年沒回家了;我妹還在讀國中。」我一五一十的交待。 「你想對爸爸、媽媽和妹妹說什麼話?」 「我和爸爸無話可說,他只會幹譙我。我希望媽媽工廠發薪水後,要偷偷藏一些錢;妹妹國中不要像我一直睡覺,要會寫信。」 學長馬上寫了一封信,要我抄一遍: 「爸媽您們好: 長官都很照顧我, 我平安在烈嶼當兵, 不要擔心, 爸媽身體顧好, 妹妹國中要讀畢業。」 學長解釋說:「輔仔看到『長官都很照顧我』會覺得很爽,這樣輔仔才會真的照顧你。」 「對齁。」 「學長不會害你。」最後,要我補簽上名字。 這樣就有七行了。我又拜託學長教我寫信封,他說他以前沒聽過我那南投家鄉的地名。 學長也寫了一封信給他的爸媽,內容比我的信重不了幾兩。他說政戰士或輔仔會拆信來看,他不想要寫太多。而且,我們身在外島,不能告訴父母衛哨勤務太累、連上幹部太兇、戰備日吃的餅乾太硬、太久沒有看到女人,除了可能洩露軍機外,增加父母擔心也沒有好處。 學長講的有道理。 林排長 島休日,我約了預官同梯郭排長在東林街上見面,他駐地南山頭,我在東崗,之間是一個海灣,一大片沙灘。 我們街也逛了,球也撞了,湯圓也吃了,覺得百無聊賴,想去看電影,電影院外黑壓壓的都是等進場的軍人,許多士兵對我倆行舉手禮,回都回不完,覺得很煩。兩人決定往湖井頭方向去逛逛。 我們沿山腰下的馬路往西北走去,兩人聊到戰地的百姓很慓悍,郭排長說連上的行政士官長嚇唬他們,說湖井頭南方的雙口是匪諜村,有地道通往海邊,方便對岸水匪上岸後,直接進入村內躲藏。軍方捉村內通匪的人來判刑,因此與村內的人結下樑子。曾有一名士兵摸魚摸進村裡,在裡面人間蒸發,軍方只好封村找人,但是遍尋不著。逼得派出武裝憲兵逐戶進去搜查,只見家家都有血跡,戶戶都在殺雞宰鴨,卻怎麼也找不到失蹤的士兵。 「這……也太恐怖了,等一下我一定要進去看看。」我是有點白目的人:「我就不相信大白天會有人把我們摸掉,大概是有人編出來嚇阿兵哥的,那些阿兵哥你沒有嚇嚇他們,他們每天在村裡晃來晃去,軍民糾紛會處理不完。」 「有可能,我常常恐嚇士兵,說這裡強姦是惟一死刑,若是被女人仙人跳,你還要家裡寄個十萬、八萬來擺平,反正給我離女人遠一點,要豬哥去捌參么(八三一),在這裡小心牽扯上女人的事,會當兵當不完。」 沿路往西,地名很有趣:西宅、西路、西方,我們已到西方,在村裡看到一棟很氣派的洋樓,四周牆身的下緣用長條的花崗石條砌起來,上緣用磚石砌的,那牆有三米多高,兩人都說這牆未免太高了,正門和側門都還用花崗石框起來,門檻也是花崗石,正門上方還有一個小山牆,山牆中間有勳章飾紋,郭排說以前臺灣日治時代的有錢人都喜歡在正門上方來這麼一下!兩人繞了一圈,隱約看得到二樓是紅磚砌起來的,有點像台南一些老學校裡的紅樓。 「這棟牆圍得像堡壘,是要防什麼人入侵嗎?」我說。 「以前能蓋這種洋樓,想必很有錢,當然要防小偷。你看正門上方那些花草紋飾,顯得這戶人家的主人很有錢,只是這牆上的灰斑,少說有五十歲了,應該是民國二、三十年時蓋的,那時一定不是為了防共匪才把牆蓋得這麼高的。」郭排是師大中文系畢業,對歷史比我有概念。 「莫非以前這裡有海盜,為了防海盜嗎?」 「可能吧!自古以來,大陸東南沿海這些小島,就是海盜的地盤,鄭芝龍不是海盜頭嗎?這一帶就是他的勢力範圍。」 「可是蓋這洋樓的時代,離鄭芝龍少說有兩百多年了,還有海盜?」 「民初中國那麼亂,軍閥到處割據的時代,像這種邊陲孤島,大概免不了海盜橫行吧?而且這裡到南洋賺錢的人不少,若是治安不夠好,免不了引起盜賊的非份之想,我要是有錢人,也要蓋個高牆來防守。」 「請壯丁來防守就好了,還要蓋這樣,把自己關在裡面。」 「這哪是把自己關在裡面?這是炫耀有錢,蓋高牆昭告天下。」 我們兩人一路抬槓往前走,過了下田這個小村落,村裡逛了一圈,看到一面藍框大石牆,足有兩米長寬,上面碑文是我們師在民國五十七年立的。牆前一井,稱國姓井。 「真假?鄭成功時的井。」郭排很有興趣。 井不怎麼樣,只是個不到三呎直徑的小圓井,裡頭的水質清澈。再讀石牆文字,內容說這井是鄭成功為反攻大陸統兵過境時,在此鑿井為炊,所以才叫國姓井。我算算這井超過三百歲了。 「原來這烈嶼命中註定要和戰爭牽扯不清,明鄭時代鄭成功就來這裡紮營了。」郭排不愧為文藝青年,顯得感觸良多。 「大金門不是還有老鄭練兵的地方嗎?」 「是觀兵和下棋的地方。」 我想到三百年前在烈嶼駐紮,生活應該遠比現在更艱辛。這附近的海面常常波濤洶湧,戰船在這附近的海面操練,應該凶險萬分,大概陣亡不少人吧! 兩人沿路往西北走不到十分鐘,路南一個小村落,正想要進去看看,剛好路旁榕樹下有一名上兵在等公車,畢恭畢敬的對我們敬禮,我們回了禮,就問了這小村落名稱,竟然是雙口,我們遂停下腳步。 「你進去過雙口嗎?」我問小兵。 「報告,沒有。」這名上兵站得挺直。 「這……你們長官有禁止你們進去雙口逛嗎?」郭排問。 「報告,沒有。」 「前面右彎是往哪裡?」我看到右方也有個村落。 「報告,東坑,往北過去是湖井頭。」 我們離開士兵,進入雙口村頭,看看就幾十戶人家,沒什麼異樣,只是我心中竟有些疙疙瘩瘩,不禁停下腳步,不願再往前,郭排也如此,兩人有默契的往後轉,離開雙口,往東坑方向走去。 「人的心裡真奇怪。」郭排吶吶的說。 「是啊!心裡就是覺得怪怪的,為何獨獨這雙口有這樣的傳說?想想就起毛,算了,還是不要進去。」我找了下台階:「我們對這裡還不熟,還是少惹上軍民糾紛。」 進入東坑,兩人隨意的繞,看到一處防空洞,洞口兩側的伸手牆身以水泥砌花崗岩而起,近兩米高,往洞裡斜下的立柱和水泥天花板都有四、五十公分厚,看來既堅硬又壯觀,我們兩人敲了敲牆面,感嘆比我們據點的崗哨還結實。再往洞裡窺探,只見水泥階梯下去深不可測,不禁讚嘆他們把防空洞蓋得這麼結實,這是要防原子彈嗎? 不意後面有聲音,我回頭看,眼前站了一位老者,雖然精神奕奕,但那滿頭白髮藏不住年紀,看來應有六、七十歲了,我和郭排都點頭致意。 來人看了看我們,問:「你們是預官?」 大概是我們遮不住嫩氣,被看出來了,我不好意思的回:「是。」 「你們哪個大學畢業的?」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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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劉三 我上哨時,站衛哨的學長交接了兩隻蒼蠅拍和塑膠袋,告訴我下哨時要交三隻蒼蠅的屍體,自動放入塑膠袋內,說袋內已有十隻蒼蠅。另外,射口平台處放有黏蠅板兩塊,這兩塊黏住的蒼蠅屬於公物,別想要從那裡剝來交差。 這也能交接?我上哨後,一時之間,竟無蒼蠅可打,不知道要高興還是傷心?等到射口撞進來一隻傻蒼蠅,我樂歪了,緊盯著牠,待牠一靠近,我就猛拍蒼蠅拍,手拍麻了還沒打到,牠返身飛出堡外,繞了一圈,回到射口的水泥平台上撓首弄嘴,就是不靠近我和黏蠅板。難道蒼蠅有察覺危險的能力,否則牠為何寧願在射口處吹海風,就是不願進來? 我拿起五七步槍瞄準牠,假裝扣扳機,發出「碰」的聲音嚇牠。 牠真的飛上飛下的閃開槍口。 一起站哨的二兵許通雄看得呵呵笑。 「笑屁啊!」我不會讓學弟太囂張:「你也要交三隻蒼蠅,你有了嗎?」 不過那隻傻蒼蠅被嚇飛一兩趟後,就不再理我,停在射口靠外緣處,讓我莫奈牠何。 「進來啊!有膽進來啊!你們蒼蠅難道這麼孬種?提槍衝鋒前進,前進。」我賣力對牠心戰喊話。 十分鐘後,又有一隻蒼蠅飛入射口,這隻很聰明的飛到堡頂,就是不飛下來,我只好把步槍靠在牆上,跳到空中,利用滯空瞬間,將牠擊斃。 菜兵許通雄這時也在壁上打死了一隻蒼蠅。 我又努力對射口外那隻蒼蠅喊話:「起義來歸吧!我賞你黃金千兩。」 突然,許通雄大叫,指向射口外岩石堆處喊:「有人影。」 「哪裡?」 「閃進石頭堆裡了。」 「見鬼了。」 「真的,有三個人。」 「真的?」 「真的啦!我怎麼敢騙學長。」 我大聲吹哨警告,並撥電話回報安官,幾分鐘後,李排附跑來了,許通雄報告李排附三人消失的最後位置。 「這三個人怎麼來的?」排附質問我們。 前方的海面上沒有看到漁船,我只好瞎猜亂賭:「好像是從南邊沙灘那頭過來的。」 「蚵管哨那邊?」排附半信半疑的又觀望了一會兒,遂打電話問蚵管哨,果然今天有放行了六位本地婦人下海灘撿蚵。推測她們其中有人一路向北撿過來這裡,冒險溜進陣地內,躲進岩石下方的海灘撿蚵。 「吹哨警告。」排附命令。 我再次猛吹哨子,大喊石頭後面的人出來,卻沒人出來。 李排附打電話報備。接著拿郭通雄的五七步槍,猛拉槍機,對一顆大岩石開了一槍,沒有人影出現:「再吹哨。」 我又吹哨,郭通雄也大聲喊叫,還是沒人出來。 排附又開了一槍,還是沒人露臉。 「他媽的,這些人腦殼比子彈還硬。」排附大聲拉動槍機,連開三槍,把一顆大石打得唉唉慘叫。 「別打了——別打——自己人。」忽然岩石後傳出女人聲音來,先看到三雙高舉的手,再慢慢有婦人探出頭來,瞬間三個人邊喊「別開槍」邊往南方沙灘衝過去,身上果然揹著竹簍子。 排附把槍還我,這時岩石後,竟又跑出來一位揹著竹簍子的婦人。 「你剛剛不是說有三個婦人?」排附瞪著許通雄。 「報告,是有三個或四個。」我接話。 「三個或四個?差很多,眼睛放亮一點,」排附瞪我們兩人:「你們每人再補三槍,打那顆大石頭,說不定等一下能打出一票人。」 我和許通雄對岩石各打了三槍,這一次倒是沒什麼鳥再出現了。 排附用望眼鏡掃了幾遍空盪盪白晃晃的海上,沒再說話,就離開了。 這時我看到牆上用白漆書寫的用槍準則:「看不見不打 打不中不打 瞄不準不打」心想,這些準則是什麼官話?打中人才要開槍,那何來警告射擊?若開槍就要打中人,剛剛這些下海撿蚵的婦女,不就掛了嗎?打死本地婦女,怎麼賠啊? 等到我要下哨時,遠方大、二膽附近海面上,忽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鐵殼船,不知道那些船是否越過中線?看來大膽、二膽的哨兵有得忙了。 下哨後,排附在寢室裡翹腳抽煙,笑說: 「剛剛蚵管哨的哨兵莫名其妙被丟石頭,懷疑是被我們開槍那幾名婦女幹的好事,她們找哨兵報復,這些刁民真兇,下次再違規闖入禁區,我要用機槍轟她們屁股。」 大家都笑了,我也為這句不懷好意的戲語逗得很樂。 「不過,也不能全怪她們,就我所知,我們國軍部隊撤退到這裡時,搶佔了很多民宅或公祠來住,還把人家的門板都拆下來當床舖、做工事,當時兵荒馬亂,士兵除了隨身的武器外,什麼也沒有,免不了就強取民家的東西,我聽以前士官長說煮飯沒柴火,就鋸外面的樹木,樹木鋸完了,就把人家裡木頭、桌椅能燒的都拿來燒,甚至把人家的神主牌也偷來當柴燒,說起來,我們欠人家較多啦!」 「神主牌?」我呼應:「這也太——。」 「那時代只求能活命,沒飯吃怎麼打仗,打敗仗連命都沒了,誰理這些小事?共軍在後面追,前面是臺灣海峽,再敗仗就跳海了,幸虧古寧頭大戰我們打贏了,」排附繼續說:「這裡的婦女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什麼場面沒見過?她們躲過共匪二十幾年來的砲彈,從九三、八二三砲戰,還有什麼六一七、六一九砲戰,之後單打雙不打。二十幾年,不簡單。她們十七、八歲就要加入婦女隊接受訓練,什麼基本教練、戰鬥訓練、戰場急救、勞軍表演都很嚴格,聽說訓練時遲到還會抓去關禁閉,絕對不比你們輕鬆,說不定打靶比你們還準咧。你們看看國慶閱兵時金門女自衛隊的儀容就知道她們是有練過的,你們都還不夠格去參加國慶閱兵呢?」 是啊!莒光日電視教學看過金門女自衛隊參加閱兵的軍容,每一個人都被曬到出炭,隊伍的步伐很整齊,確實是有經過嚴苛訓練。想想這裡的婦女真剽悍,不僅接受民防訓練,為了討生活,敢闖禁區,對哨兵丟石頭。就算要當刁民也要有勇氣、膽量,要是我可沒這個膽子,要我從子彈下跑走鐵定腿軟。我們把這沙灘圍了一大段,禁止漁民蚵民進入,他們眼巴巴的看著那些肥美生蚵鮮蛤,在禁區裡竄頭,要靠近採蚵還要越雷區躲子彈,也很無奈。 晚點名後,連長訓話,上個月二膽擊斃水匪一名,據點兩個士兵到金防部接受表揚,放返台榮譽假兩航次。希望有一天,本連據點的士兵也能放這樣的榮譽假。連長並強調:旅長開會再三指示,第一線陣地宵禁後,遇不明人士,一律格殺勿論,不要懷疑。匪船距岸邊三千公尺,通報戰情後,警告驅離射擊;一千公尺,摧毀擊沉。若放任匪船人員上岸,一律以作戰失敗論處。 連長問第三排的天兵阿樂:「你知道什麼是格殺勿論嗎?」 「碰碰碰打死。」阿樂顯然很高興。 「連沈阿樂都知道了,所有的人都應該知道。」 「報告,那怎麼知道匪船距離一千公尺。」 「防區規定,夜間不能有漁船出現在我們防區海面,就連我們的漁船也要到限制水域外捕魚,而且我們的漁船要懸掛國旗、掛夜燈,白天還有聯絡旗可以確認,除了我們目測外,我們上面有觀測所和雷達站在觀察,他們會以戰情電話通知我們,所以衛哨不能漏接任何一通戰情電話。」 最後連長再問一次:「想不想放返台榮譽假?」 「想!」我們大喊。 「想不想?」 「想!」我喊到眼前都出現搭上返台軍艦的畫面了。 接著,值星官林排長宣布,明早開始跑五千公尺,除了正在值衛哨的人員外,其餘人員都入列跑步,接著口氣減緩:「提到可以放兩航次榮譽假,大家眼睛都亮了。不過,有人是瞎子。」 值星官停話,緩緩用眼神把我們殺了一遍,才又說:「昨晚被營部查到衛哨失職的人出列。」 沒人出列。 「還不出列,我會斃了你。」 還是沒有人出列。 「那全體就在這裡罰站。」 全連立正餵了十分鐘的蚊子,才有一位新兵站出來。唉!又是個天兵。 「怎麼辦?」值星官問:「要去禁閉室嗎?」 「報告!對不起。」那新兵怯怯的答。 值星班長衝過去就一個飛踢,將那新兵踢倒在地:「軍人沒有對不起的,你回答要不要。」 「報告,不要。」 值星官冷冷的:「不要,那半蹲吧!全連士官兵罰站。」 這一站,附近的蚊子都吸得酩酊大醉,飽脹到拍翅都無力了。值星官特別說他不動手打人,就將部隊交給值星班長,人閃進中山室。值星班長步到那半蹲得全身發抖的新兵身後,一腳踹翻他:「你他媽的,站哨還敢睡覺。」這時兩名士官衝上去,對地上這團人肉沙包又踹了幾腳。 部隊解散後,菜鳥全被留下,除了那團人肉沙包再被餵以拳腳外,鍾敬仁被操得骨頭快散了,我真擔心他會撐不住,他蒼白的臉上汗水浸著塵土,眉頭緊蹙雙眼微腫,頰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晚上就寢前,排附說他同學今天返台放榮譽假前來找他,原來那同學守大膽,前幾天一名水匪上岸大喊投誠,還喊蔣總統萬歲中華民國萬歲,據點指揮官原本不打算殺他,要他回頭,偏偏那呆子執意不回頭,指揮官不話二說下令亂槍打死。拍照後,用竹竿把屍體推入大海,據點內有功人員因而放兩航次的榮譽假。 說得我們心裡都癢了,大家都說我們這據點怎麼就沒有水匪上來讓我們開幾槍啊! 「如果能放返台榮譽假,我就能和春花見面了。」土豆眼裡充滿了光。 排附又說我們沙灘南方盡頭突出的山頭就是南山頭,那裡有無頭部隊的傳說,大意是說,民國五十年左右,南山連的據點殺了一名摸上來的水匪,想不到引起共匪報復,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數十名水鬼來摸哨,偏偏那一夜衛哨失職,害整個據點的人頭全被割走了。事後,當地軍民半夜常聽到部隊出操聲音,近看卻是抱著頭顱出操的無頭部隊,軍方因此請來法師超渡亡魂,這些無頭部隊卻說因為失職而深感愧對國家,雖然死了堅持要每夜操練,終究無法安魂。 直到有一天,高賓演習時三軍統帥先總統蔣公來烈嶼視察,司令官稟報這件事,先總統蔣公遂夜宿南山頭據點,當晚並對據點的無頭部隊訓斥說任務已完成,可以安心的離去,從此這地方才歸於安寧。 這故事似曾相識,記得我爸也曾說過他在海軍陸戰隊服役時的傳言,說左營某軍區鬧鬼,也是蔣總統來巡一巡就不再鬧鬼了。難道這樣的故事在各地營區都有嗎?不變的似乎是蔣總統來巡一巡就能鎮住鬼魂了。 我腦海裡偷偷閃過:這是有心人士編的鬼話。這念頭嚇得我左右轉頭,偷窺鄰兵,他們都沒有察覺到我腦海裡閃過的念頭——那是讓我充滿罪惡與恐懼的瞬間。 我還沒熟睡,排附就喊醒我,說四堡哨兵來電,海邊岩石縫有閃光出現。排附命我帶了一把步槍與滿匣子彈,隨他衝到四堡。四堡兩名衛哨看到我們,用手指向閃光出現的方向,我從射口望出去,外面一片墨黑,近處的岩石僅有朦朧的線條,更遠處的海邊隱隱約約可見浪頭微微泛白。 排附輕聲交待衛哨:「等一下看到亮光,就開槍。」 燈光一閃。 兩位哨兵瞬即開了槍。 又歸於平靜。我、排附和兩名衛哨都靜止不出聲音,緊盯著射口外的海岸,過了十幾分鐘,那閃光沒再出現。卻見一團黑影從岩石後面閃過。 衛哨馬上又開槍了。 這時五堡、六堡的方向也傳來達達槍響。 看來岩石後面有人伺機移動。宵禁之後,島上燈火管制,沙灘除了自然光外,不會有任何一絲亮光,唯一會出現的閃光,就是對岸摸上岸的水鬼,因為地形不熟,先躲在掩蔽的岩石後,短暫打亮微光照明,以觀察並記憶地形地物。 大家都不出聲,避免讓外面躲藏的水鬼聽到任何聲響。這四號堡是伏地堡,大半身埋在地底,暗夜從海灘反覘過來應該只是一團岩石,加以堡前有雷區、鐵絲網、碎玻璃等防禦工程,就算對岸的水鬼神通廣大,要在我們的槍口下活動,也是命繫一線。 我們又等了快半小時,岩石後歸於平靜,也許這個水匪潛回海裡了吧?倒是這時整個海面浮起了一層霧,那霧緩緩移動毛腳,爬上整個海岸線,遮蔽了岩石的曲線,接著,一團霧舔進了射口,舔著五零機槍,舔著我的臉頰,眼前的世界一片朦朧了。 排附打起哈欠來了:「你們盯緊一點,我們回去睡覺了。」 我們走在坑道裡,沿途幾盞五燭光的小燈泡,要亮不亮,照不徹坑道壁角。回到寢室,看看鬧鐘,已經凌晨一點多,我上床睡覺,還來不及做一個夢,忽然又被叫醒。 「有狀況,射手就位!快。」 我還在揉眼睛,排附喊說一艘匪船越界,我們上方的防砲連砲火都開打了,那艘船越來越靠近,偏偏八號堡一挺五零機槍撞針斷了,排附命班長帶我和鍾敬仁搬一挺三零輕機槍和腳架到八堡支援。 「要打共匪了。」班長很興奮的叫。 「班長,我也可以打嗎?」鍾敬仁討好的說。 「可以,我們把槍管打到發燒,再回來睡覺。走!」 到了八號堡,架好三零機槍,上了彈匣,射口看出去,一片濃霧,能見度不到五十公尺,遠方有照明彈打上海空,卻什麼也看不到。 摧毀射擊的戰情電話來了,唸了雷達站給的座標、方位,班長在黑暗中調整機槍,兩手握住槍座,就「凍!凍!凍!」打起來,火藥燒焦味在空中追逐,班長越打越興奮,嘴裡用閩南語喊著「打乎你疶屎」,打得他額頭都冒煙了,才換我上去打,我點發了幾下,鍾敬仁已經湊在我身旁搓手,只好交給他打,他一就位,左手握緊機尾握把,右手猛握板槍,一下了就打了十幾發子彈,還忘我發出呵呵的聲音。班長過來拉開鍾敬仁,換他打。鍾敬仁站在機槍後頭,全身冒著熱氣,握拳激動不已,氣喘吁吁的喊:「爽!」 打了一個多小時,戰情電話說匪船離開。我們到底有沒有打到敵人?鬼才知道。班長命我與鍾敬仁把三零機槍搬回寢室,拆下槍管保養。這一折騰,我躺入被窩時竟無法成眠,輾轉了幾番,天亮了,又被挖起來參加五千公尺跑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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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土豆 最近機槍打得很兇,連軍械室裡冷門的三零機槍與五七機槍,都扛出來打了幾番,老天保佑,它們沒有像傳說中那麼容易心碎,尤其那把國產的五七機槍,班長恐嚇我們說它身世黑暗,什麼持續射擊後槍管會裂縫、無法退殼,還說本旅步三營某步兵連有射手為它的膛管獻出鮮血。第一次打它前,劉三偷偷的雙掌合十,開打後,我腦海仍不斷的出現槍管膛炸的畫面。事後,證明班長在「唬爛」。 這裡的世界,只有坑壁和沙灘,這片沙灘像彎月,沙子很柔細,如果不去想那些花崗岩上的鐵絲網、碎玻璃和雷區,這片沙灘是散步追浪的好地方,前幾天我值夜哨時,海上風平浪靜,圓月爬上天,銀光滿空,大海真的像一面鏡子,海面也有一個金色月亮,哦!劉三說要用「一輪」月亮才好,他還說這情景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還解釋給我聽,唉!月亮弄得我心裡黏成一團了。 這些我在給春花的信裡提過,輔仔罵我,說我的信一直洩密,我很火大說這片沙灘大家都能看到,哪算洩密? 海上還有一串島嶼,最近的是復興嶼,牠在浪濤裡伸高灰褐的額頭,永遠的以抬頭蛙式游著。我擔心牠不踢腳抬頭的話就沉入海底了,不只牠,更遠的猛虎嶼、大膽、二膽還有那些不知道什麼膽的,都像要沉入海裡的樣子。別擔心,這些我沒有寫進信裡。 今天吹起幾陣南風,坑道微溫起來,來了一群蒼蠅死纏我,怎麼也趕不走,大家都說蒼蠅是從六號堡外飛進來的,李排附向射口外窺探,沒有發現什麼,他下令,要每人用手拍死五隻蒼蠅,我們幾人就在六堡與附近坑道追打蒼蠅,好像是原始人繞著機槍跳舞。 我突然懂了,這些蒼蠅是被劉三推到射口外的那隻狗頭生出來的,那狗頭現在應該滿腦的蛆吧? 我偷偷問劉三,他說蒼蠅是回碉堡來慎終追遠。幹!這種鬼話,當初不推遠一點。這群蒼蠅飛高鑽低,我們幾乎拍不到牠,李排附罵我們說連蒼蠅也拍不到,還能當什麼革命軍人? 我才不稀罕革命軍人,我是被逼來數饅頭的。我好不容易拍死了兩、三隻,其他的蒼蠅瞬間都失蹤了,大家怎麼找都找不到。排附只好下令說,以後六堡內的蒼蠅要自動消失。 蒼蠅當然不會自動消失,牠們賊頭賊腦的躲在機槍槍管下和扳機附近,靠著烏黑的槍身掩護,輕易就騙過我們的眼睛。 偏偏今晚就有這樣的事,話說連集合場晚點後,值星官宣佈:「師長前天巡視了幾個據點,看到各據點內有蒼蠅,決定推動滅蠅活動,要消滅所有的蒼蠅,因此下令各單位按時收繳蒼蠅,並列入重點考核。爾後各班每日交出十隻蒼蠅,加強班據點則交二十隻蒼蠅,連部交出十隻。全連由文書兵負責收集上繳,即日起開始實施。」 部隊解散後,有一位班長抱怨:天氣才暖幾天,蒼蠅正精瘦,哪有這麼好打?而且開頭幾天好找,後面怎麼交差? 我們都偷笑:這個班長智商太高,不適合當軍人。 晚點名後,新兵鍾敬仁被留下來「新兵銜接訓練」,我自願留下來陪他,其實我是去找政戰士,問他為何我沒有收到春花的信。 政戰士回我說,最近整個金門都是霧,飛機停飛,信沒有來。 可是,今天連上也有發信啊! 政戰士說那幾封不是臺灣來的信,是大金門其他部隊寄來的信。政戰士還安慰我說,下次我收到信,可能十封一起來,我就可以一次看很久。 我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春花寫來的信,內容越來越少,常常只有兩、三行。信尾也不再畫一個大大的愛心或者寫「愛你」了。 我很不好意思的問政戰士,寫給女生的信,要寫什麼才能感動對方? 嗯……政戰士頓了很久,回我:「我有一本情書大全,現在借給別人,我去要回來,借你抄幾段好用,像什麼『愛情不是在下雨天為對方打傘,而是兩個人一起淋雨。』、還有什麼『妳的靈魂太透明了,我都看不到妳了』這些話。」 哇!這些話真好,兩個人一起淋雨,靈魂太透明了。我向他敬禮感謝他。 今晚留下四名菜鳥「新兵銜接訓練」,砲組組長命人搬出兩挺三零機槍,要一名砲長與砲組上兵教這些新兵分解與保養,三十分鐘後驗收成果。然後組長人閃了,那名砲長,雙手抱胸,一臉嚴肅,好像總司令官上身了,裝模作樣先恐嚇了幾句話,命四名菜鳥臥倒匍匐折返連集合場十趟,爬到第五、六趟時,鍾敬仁落後了五、六公尺,那名上兵走去狠踹他一腳,再臭罵他。幹!我也是上兵,從來沒有這樣兇過。沒辦法,誰叫人家是砲組的,砲組就是跩。鍾敬仁咬牙賣力追趕,卻怎麼也追不上,等到別人爬完,他還有半趟未爬完。砲長要求重來,這次時間限時五分鐘,只要有一人未在限時內完成,就全部重來一遍。四名菜鳥死命爬,汗水很快弄濕水泥地,爬到第八趟時,鍾敬仁滿臉汗水,長袖手肘處也滿是汗水,那上兵開始二十秒倒數,最終還是有兩個人未在時限爬完。 「再來一遍,有人沒在五分鐘內爬完。」砲長一聲令下,四個人又開始爬,這次大家力量放盡,速度明顯變慢,爬完後,四名新兵站起來已滿臉塵土,水泥地上還有幾滴暈開的血跡。那砲長蹲下來檢查一番,看完搖搖頭,說這樣幾滴血就想過關嗎? 於是又開始匍匐折返。那上兵又踹了兩名新兵。 這樣折磨人的把戲持續了三、四十分鐘才結束,接著那上兵胡亂示範了分解組合三零機槍的要領,砲組組長終於出現,說明天要驗收成果,命四名新兵把機槍搬進軍械室,總算結束今天的折磨。 真是銜接個鳥雞巴,回來據點還不是要重教?最令我不爽的是那個上兵的屌樣子,不會給我面子對鍾敬仁手下留情。 鍾敬仁滿臉的汗水與污垢,還混雜了斑駁血跡,上眼皮快垂到下巴了。 回據點的路上,我唸他:「你的體能真差。」 「我有氣喘,做太激烈的運動喘不過來。」 「氣你的頭啦!體能差怪氣喘咧!」 「是。」 「還是咧!幹!你他媽的想退伍就要堅強,像個男子漢,像學長我一樣,你以為學長隨便就能混到今天嗎?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國中畢業就做板模工。」 「板模工不是都很粗勇嗎?」 「我…為了生活,不得不做。」 「你沒讀高中或高職?」 「沒,家裡經濟不好,我也不會讀書,國中都讀牛頭班。」 「你牛頭班身體還這麼弱。幹!你怎麼跟人家幹架?」 這時已經接近宵禁,整個島嶼燈火管制,天地一片烏黑,幾陣風吹過來,戰備道兩旁的樹欉,都生腳長手的晃動起來,如果裡頭跳出水鬼,我們兩人要被捅刀了。 忽然我發現鍾敬仁越走越斜,往壕溝方向步去,我還來不及拉他,他已經跌進壕溝,慘叫一聲。 「你怎麼啦?」 「我睡著了。」 「這樣也能睡,有受傷嗎?」 他站起身,揉揉眼,爬出壕溝,說:「沒事。」 我們進了據點坑道,他到小燈泡下,我才看出他的臉頰撞出一團烏青,手肘處也磨出破皮,表面一片血漬。 還說沒事,唉!只能說,這人也太老實了。 我聽到排附在寢室發酒瘋鬼叫,今晚又是不安寧的夜晚,希望排附沒有動手打人。 我看鍾敬仁畏縮的站在寢室外,大概怕進去被排附掃到颱風尾,我安慰他說:「我掩護你,你趕緊去拿換洗衣物去沖個水睡覺吧!晚上還要值衛哨。」 「是,學長。」 我們進寢室,排附已經進去他的個人房間,我找來紅藥水,要鍾敬仁自己擦一下。接著,我趕快把那兩句愛的名言記下,下次給春花的信,一定要拿來用一下。 周國慶 排附很生氣昨天,把黑豹牽到據點外的樹下,把牠綁起來,拿來一隻木棍,一直罵牠,那隻笨狗不知道人家要打牠,還以為人家要和牠玩,繞著排附轉圈,排附木棍拿高,一大棍打那笨狗的肚子,黑豹才知道人家是要打他。 黑豹不是真的豹,是一隻黑狗。牠和黑虎都是排附從西方帶回來的雜種狗,西方不是西方世界的西方,是真有一個地名叫西方,就是在西方,所以叫西方。黑豹有三歲多了,是排附的士校同學送給他的。因為這兩隻狗算是有來歷的,不像其他的狗都是野狗收編,排附對牠們好一些,有時會看到排附帶著牠們進寢室玩耍。 黑豹躲到樹幹後,排附繞過去,追牠一棍接一棍敲。黑豹又跑過來,排附就追過來打牠。還大罵:「不會立正站好,他媽的笨狗。」連打了十幾下,黑豹汪汪叫,一直閃一直閃。 是說黑豹立正的標準動作是怎樣?根據立正要領:兩腳根靠攏併齊,腳尖向外分開四十五度,牠也做不到啊! 排附起先追不到黑豹,生氣了,總算讓他拉到繩子,他就拉緊繩子,把黑豹慢慢拉過來,甩牠,左甩右甩,黑豹往外逃,繩子愈拉愈緊,終於將黑豹拉到雙腳離地,很像以前我看過農校的運動選手在甩鐵球,對了,那叫鏈球。越甩越近,到了腳前,排附就用木棍打黑豹的頭,一直敲一直敲,直到牠的鼻孔噴出血來。 排附打到氣喘了才停下來,班長就問他為何要打黑豹? 排附說黑豹很笨,怎麼教都教不會,怎麼打怎麼罵也教不會,把大便拉在他床前,還咬破他的布鞋。這次打不死,就要叫番仔殺了,請營長、連長、副連長來吃。天氣越來越熱,到了夏天,吃狗肉就沒意思了。 我聽了就很討厭,不是為了黑豹,是聽到「番仔」這個詞,叫我山胞不會?我又不是「番仔火」的兒子幹嘛叫我「番仔」。 黑豹這隻笨狗聽不懂人話,有一次我看到牠在坑道內大便,就動手教訓牠,牠還傻傻的不知道到外面去大便,唉!大家本來想說牠最壯,拉牠晚上陪站哨,牠睡得比衛兵還熟,營部軍官來查哨牠沒吠,害排附被連長盯慘了,然後「頂司管下司,鋤頭管糞箕」,我們小兵就被排附盯慘,大家就把這筆債算到牠頭上。 牠看到新兵也不會認,就拿前幾天我站據點外崗哨看到的來說,那時鍾敬仁從外面回來,可能是留在連部銜接訓鍊吧!牠衝出去對他狂吠,露牙要咬他,我要攔也攔不住,牠把鍾敬仁逼到矮樹叢裡,鍾敬仁不得已抓起樹枝打牠,牠還撲上去咬他,我大喊黑豹回來,牠卻只管向前攻擊。我很火大,跑出崗哨,撿起路旁的石頭,用力向牠砸去,牠汪汪叫了幾聲,還繼續攻擊鍾敬仁,鍾敬仁狂踢牠,牠也不肯後退,我緊追上去又喊又踹,把牠給踢翻了,牠翻了幾圈,才逃入樹叢不見了人影。喔!更正,是狗影。 「再來啊!幹,連狗都欺侮我。再來啊!」鍾敬仁向樹叢握拳罵了幾聲,我過去拍拍他肩膀,告訴他太晚了,進去吧! 你說這笨狗,該不該死。要牠吠牠不吠,不要牠吠,牠偏偏亂吠亂咬。 排附罵完打完後,說再給牠一次機會,再學不會,就要叫番仔殺了牠。 拜託!別再叫我「番仔」了,稱我「山地同胞」好嗎? 今天,排附就來找我們幾個,說發現「逃兵」了,要去圍捕。什麼「逃兵」?原來是黑豹,牠從前天鼻孔一直滴血,一直滴一直滴,就逃走了,也沒回來吃東西。排附說要牠站哨不可能了,不如趁現在就打死,肉還好吃,等牠瘦了死了臭了,就沒好狗肉好吃了。何況天氣一熱,吃狗肉太燥了。 黑豹躲在據點附近樹叢裡,我們三個兵很快圍住牠,拉住牠的繩子,這一次黑豹知道死活了,哀嚎一直,不對,是一直哀嚎,被我們拉回來。 我一看就知道,排附沒殺過狗的,他又再打牠肩膀和肚子,黑豹倒地汪汪叫,排附打到手麻,黑豹突然翻身跳起來,跑了幾步,像喝醉酒馬拉桑一樣,又倒下來。 「要打頭。鼻子上面一點,那~裡。」我指給排附看。 偏偏排附不信,「他媽的,不相信打不死你。」他亂打黑豹身體,肩頭打出凹痕,木棍斷掉了。黑豹想站起身,卻又倒地不起。 排附對我說:「番仔你把牠的皮剝乾淨,抱去給伙房兵煮了。」 「還沒死。」我是看牠還有微弱的呼吸。 話才說完,牠就掙扎了幾下,跳起來了,縮到樹幹下想要躲起來,可惜被繩子綁著。 牠都冒出血來了,鼻孔和嘴角一直冒。 我因為排附叫我番仔很不爽,就不想動手幫忙,看看排附怎麼打死牠。排附大概打到手麻了,就大喊說休息一下。這時莊滿福拿一隻鐵鍬過來,靠近黑豹,瞄準牠的頭部,就錘下去。 黑豹這一下鼻孔的血湧出更多,可是,牠還是像馬拉桑一樣,晃來晃去想要掙脫繩索。 「再敲,再敲,不相信牠不會死。」排附大喊 莊滿福又敲了兩下,黑豹雙腳軟了,翻倒閉眼不動了。 排附命令我去剝皮了。 我看黑豹的胸部還起伏著,說:「還沒斷氣。」 「聽你在放屁,這樣還沒死。」排附不服氣,過去拍黑豹的頭,黑豹張眼看了一下。他大叫:「肏!還沒死。再敲。」 莊滿福又要敲鐵鍬了。 「我來。」我看再敲下去,黑豹又要被折磨,說不定全身的骨頭都碎掉了還沒有斷氣。我要過去用繩子勒死牠,還沒動手,排附不知何時拿來了五七式步槍的刺刀,叫我退後,他一刀刺向黑豹的脖子,擰了幾下,那血沿著刺刀溝槽流出來,排附抽出刺刀來,再踢了一下黑豹,那黑豹眼睛不動了。 排附大喊: 「沒氣了,回到牠西方老家了。」 接著命令我剝光牠的皮。我將牠吊上樹幹,拿來小刀開始剝皮。 「看剝皮囉!」排附大喊。中山堂內走出來幾人。我一時有點緊張,刀子又鈍,脖子的皮割了很久才割破,大家都喊:「番仔,你到底會不會啊?」 幹!不要叫我番仔好不好?我將黑豹脖子下面的皮毛剝開,慢慢把皮和肉分開,剝到尾巴的地方把皮毛和尾巴一起割掉。 我沒有剁肉的大刀,就報告排附說,拿到廚房去剁頭、砍腳,還要把內藏掏空。我先把那剩下的毛皮張開,排在地上,給大家欣賞。 原來黑豹的黑西裝這麼好看,大家都這麼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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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首獎)胡神
跋 本書是虛構的小說作品,以一九八七年三月七日烈嶼守軍誤殺越南難民事件為原型,書中相關人物、事件、場景,大都經過改造或原創,請不要與真實人事對號入座,以免增加不必要的困擾。 寫作本書時,我參考了不少相關書籍,較重要的有: 《兵器戰術圖解》32期至38期,其中包括劉文孝先生相關報導與日記、張靈甫投書、大山頂營長的自辯書等。 管仁健的《你不知道的台灣—國軍故事》。 黃雋慧的《不漏洞拉:越南船民的故事》。 林馬騰《烈嶼的烽火歲月》、金門烈嶼鄉公所編纂的《細說烽火話烈嶼》、《烈嶼歲月憶往》等。 感謝金門,在我二十一歲時磨礪了我;感謝金門文化局團隊,你們在幕後的付出成就了這本書。 一、坑道 劉三 十三號,星期五,黑色。一九八七年二月。今天將永遠框進我的記憶裡,我十九歲的生日溶化成為臺灣海峽的泡沫。東北方颳來的強風,從墨黑海浪的胸膛裡翻出白色的動脈,我們上千名士兵盤腿,擠坐在軍艦的肚腹裡—軍艦是華麗的官方說法,平實的說法是海軍中字號坦克艙,二等兵的說法是「開口笑」—這軍艦的尾脊會張開大口吞吐戰車,在二次大戰時,美軍用它來運輸戰車,而今陸軍弟兄們蹲坐當年坦克的位置。開口笑一進入臺灣海峽的黑水溝,所有的弟兄都不開口笑。哈哈。焦臭的柴油煙味爬滿船艙,溜進我的胸膛;一百多分貝的引擎震動聲穿進我的耳膜,盤據在腦殼;船身被大浪搖晃托高到三、四樓的高度,再憤怒的甩向浪谷,我的五臟六腑在每一次墜谷時幾乎要被甩出喉嚨外,幸虧我緊緊的噎住,否則,我的心臟和膽胃要在船艙內滾來滾去了。 幾百名士兵在同一個節點上嘔吐著,我看著鄰兵吐出餿物,只能抱著胸口深呼吸,在下一次軍艦下墜時,在同一個節點,我更大力的嘔吐。 終於等到放封時間,我頭暈眼花的邊走邊爬上甲板,面對找不到界外線的浪濤,吸了一口大海的鹽味,不得不折彎背脊,回報海浪一口酸水—這是我對臺灣海峽的一發禮炮—我因為肚腹已無物可吐而釋下重負。 寧為坦克。 二十九個小時。我被臺灣海峽吞了進去,咀嚼一番,又吐了出來,剩下一具殘破的形骸,揹起黃埔大背包,跑步衝下後艙門。集合、點名,海風一拳又一拳猛捶我的胸口,「戰地逃亡,唯一死刑」,值星官的緊箍咒令人發毛。 搬完裝備箱後,弟兄們槍上肩頭,小跑步擠上兩噸半卡車,金門坦開它滿是木麻黃的胸口。到了水頭碼頭,又擠上小船,原來是要到離島?我沒想過離島會生出小離島,這艘小船被海風咕嚕咕嚕吞了,好不容易才吐出來,我們登上小離島;跑步下船、集合、點名;再揹起黃埔大背包,快步趕到連集合場,集合、點名。有菜鳥報數遲疑了幾拍,被班長飛踢,連著黃埔大背包往前仆倒。 黃昏和黃埔大背包壓得我氣喘吁吁。 連長訓話說先前駐守的部隊早已不見人影,他們已到料羅灣搭艦—一定是一群歸心似箭的混球,希望臺灣海峽吞下他們後,把他們吐在菲律賓—連長又說這帶海岸線的防務就靠我們這一連,別奢望別人會幫助我們。最後他把右手按住腰際的四五手槍,用一種閻王的遲緩聲調宣布:「這裡是戰地!敵前逃亡,唯一死刑;暴行犯上,唯一死刑;抗命,唯一死刑;強姦,唯一死刑。戰備規定,第一線陣地宵禁後有不明人士進入,格殺勿論。」 連長每一句話都重錘我的耳膜,令我不禁微微戰慄。終於部隊稍息,我喘了一口氣,偷瞥到集合場外雜樹叢深處的小丘上,有一座M55四管五○機槍的碉堡陣地,裡頭幾名士兵,嘻笑的看著我們部隊,嘲弄我們的緊張與嚴肅,他們一副跩樣,站三七步,雙手抱胸,機槍旁一黑一白的土狗也對我們狂吠。那應該是砲兵營的砲兵吧?在別的軍種眼中,我們步兵就是只會靠兩隻腿行軍五百公里的原始兵種。 接著值星官宣佈戰地規定:「冬季陣地關閉時間,下午六點至早上六點半;宵禁時間,晚上十點至早上四點。宵禁時間,不明人士靠近陣地,口令問答三句,不答就開槍。所有軍士官兵務必都要熟記每晚口令。」接著說旅部派來交接與暫守的支援人力不足,我們再不快進入自己防務據點,今晚被水匪侵入可是敵前作戰失敗論處,要殺頭的。 我又肩起槍揹起黃埔大背包,又是隨隊小跑步,上坡下坡,終於到了我們藏在雜樹林裡的據點,眼前僅看到兩座崗哨和兩棟半伏地的四方建築,這就是我們的防務陣地?沒看到海啊?不是說我們是守海岸第一線據點嗎? 原來上士李排附是我們的據點指揮官,我上輩子沒燒好香,這角色的成名口頭禪是:「軍官為了保持形象,只會罵你們;至於我們士官,形象就是拳頭。」在臺灣本島時,不少菜鳥天兵最初無法會意這些話(真不知道我們的國小老師幹什麼的?)不過大概三天內就會撫著肩頭或是跛著腳,咀嚼李排附的「拳頭形象說」。現在李排附領我們進入草綠色水泥建築,命我們置背包,這裡是五、六坪大的四方空間,像是個小中山室,我疑惑這空間也太小,如何塞下我們十幾人,原來裡頭角落有階梯急彎而下,二、三十階後是一座半圓地下指揮堡,有三面弧形射口,牆面厚度一定足以撞斷那些砲彈的手腳,堡側伸出一條無盡頭坑道,寬度夠兩人錯身而過,高度伸手可及,看過去真如地底的肚腸,光線已經無法爬進,裡面烏漆墨黑,只得夾槍又拿手電筒摸下去,一路往下斜坡十幾米長就是叉路了,右邊牆面白漆寫著四、五、六堡,畫有箭頭;左邊指向七、八堡。李排附命我們四名單兵向右邊坑道搜索前進,二十分鐘回報狀況。 原來這據點就像藏在地底下的腔腸動物,我們四人走在裡頭的細腸內,脫離了李排附拳頭的威力範圍,大家舒了一口氣,走前面的上兵土豆回頭瞪了菜鳥鍾敬仁一眼,鍾敬仁顫抖的喊了一聲「是!」自動擠到前面。四人往前走了十幾米,見牆上白漆寫寢室和軍械室,十幾步後坑道旁一道小門,內裡有一間暗室。 「這地方是給鬼住的嗎?」土豆大聲嚷。 我看著被手電筒一圈白光勉強照亮的兩層木板通舖,通舖後牆角有槍櫃,這空間有五、六坪吧!上下左右六面花崗岩張開原始的爪牙,圍成一座有門無窗的監牢。 「這地方和監獄有什麼不一樣?」土豆抱怨。 「就算是監獄,學長你也快出獄了。」發粿說。 接著是約三十度的急降坡,一路往地下,更加昏暗,這時我們才發現,牆上方爬著電線,也找到一個小燈座,燈座上面的五燭光燈炮破了臉;再二十幾公尺後,行李庫房和糧抹庫房,牆上也有一座小燈座,卻沒了燈炮。大概再走二、三十米斜坡,正當我以為要通向地底時,出現一處圓堡,四號堡,堡內一座五○機槍,黑色槍身豎立在三腳鐵架上,吸住了大家的目光。 鍾敬仁踩進堡,「啊!」他往前溜滑摔倒。 「你他媽的連路都不會走。」土豆大罵。 原來地上滿是指頭粗大的機步槍彈殼,這些彈殼眨著黃銅色的眼睛,一路笑到牆角。 鍾敬仁撐著步槍要爬起身時,大家趕緊避開槍口。 「肏!你槍口對準我們幹嘛!」土豆往他踢去彈殼。 我也緊張的大喊:「槍口不要對準我們。」 「哦!」菜兵鍾敬仁收槍,把槍口抵著自己,他還不太習慣被辱罵,或許也不太了解「肏」這個詞的深意,他只是被土豆兇狠的表情嚇到了。 這裡一定要嚴肅聲明,我國軍永遠不會故障的裝備,就是這一個「肏」字,從二兵到將軍,幾乎人人都會使弄一番。我入伍新兵訓時,就飽受這個詞的正字困擾,起初我誤為是「操」或是「插」,後來翻字典才搞懂,原來國軍用的是「肏」這個僻字,等同於閩南語「幹」這個詞,但它的造字意涵,又更生動深刻。我第一次被這個字震撼教育,是在新訓中心,被一位甫自軍校畢業的副連長用這個字接上「他媽的屄」痛罵,我一時無法接受何以有人能當眾如此罵人而理所當然,但那位副連長熟練的使弄,沒有一點羞赧,那是我一次認識「革命軍人」的真實面目。在每日被這些字眼侵入數十次後,不用一週,我也能使上幾句了。 「報告!我……」鍾敬仁趕緊轉開槍口,槍口卻撞到五零機槍槍座。 土豆狠狠的瞪他。 這圓堡有三、四坪大,兩道射口,射口外面,隱約可見鐵灰的花崗岩,再過去是潔白的沙灘與大海,大海嘩嘩翻吐著白色泡沫,向我們示威。 離開四號堡,我們往前搜索前進。鍾敬仁剛摔一跤,走路有些顛跛,我就走到最前面,手電筒燈光像一把刀子畫開漆黑的腹膜,我有一種走在蛇腹裡的感覺。爬過一段吃力的上坡,經過彈藥庫房,是五堡,裡頭一門大砲,射口上方牆上畫著外面射程示意圖,兩邊牆上寫著瞄準要領與戰備規定,土豆學長說這門是五七戰防砲。 「這是給我們用的嗎?我們又不是砲兵?」我被這麼粗的砲管嚇到了。 「你驢不代表別人也驢,長官會教我們。」 「聽說外島的步兵十八般武藝都要會,原來是真的。」 「當然,你以為步兵只會提步槍攻擊前進。」 「這如果膛炸,會不會死人?」一兵發粿問。 「下次打這門砲,我一定建議排附讓你來打。」土豆瞪發粿一眼。 發粿閉嘴不語,他太白痴,問這種廢話。氣氛變得很僵,四人出了砲堡,步上坑道,轉了兩道彎後,土豆很不爽的唸發粿:「你沒聽過老砲是有靈魂的嗎?亂講話讓祂聽到,祂會弄你。」 走在我身後的發粿靜悄稍。 接著急降坡二、三十米,到六號堡,我的手電筒照出一挺鐵黑的五○機槍,彷彿看到槍身飄走一道陰影,那真的是祂的靈魂嗎?我猶豫止步,後面鍾敬仁槍身頂到我背脊:「學長小心彈殼。」 我警醒起來,特別小心地上的彈殼。果然,腳下馬上傳來嘩啦啦的彈殼笑聲。此時射口外已一片昏暗,只見射口厚牆上有一團黑茸茸的圓臉,很像是迪士尼米奇的頭顱。 「那是什麼?」 我靠近,一股血腥味撲來。我的手電筒只能隱約照出它的輪廓,看到一對萎下的耳朵。我湊臉靠近,才勉強看出這團東西是有長毛的頭殼。 是一具黑色的狗頭。 頭上爬滿螞蟻,脖子下一灘黑血,血膏密密麻麻的黏滿螞蟻。狗眼瞪著我,眼窩流下來的液體上也爬滿螞蟻。 「看來沒死多久。」我說。 土豆對牠舉槍,拉動槍機。 「學長,不要。上面的排附會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我等土豆收槍,就上前用刺刀挑動狗頭,將它推到射口盡頭,再挑出堡外。射口上黏沾的血膏裡,螞蟻被驚擾,竄動散開來。 我的手臂不知何時也爬上螞蟻了。我猛力拍打手臂。 「等一下找時間來清乾淨。」土豆對鍾敬仁說。 「學長,這要用水洗嗎?」 「你可以用舌頭舔。」土豆沒好氣的回。 「這還要刷一下,要不然會發臭。」發粿說。 我拿刺刀在射口壁面抹了幾下:「難怪整個據點沒有狗吠聲。」 「他們回臺灣前,全吞進肚子裡了,只留下狗頭一顆。」土豆唸著:「燈炮大概都被砸破了,只留下狗頭一顆。」 「軍閥。」我接著。 「學長,什麼是軍閥?」想不到發粿和鍾敬仁同時問。 「軍閥喔,就是……算了,有空再告訴你們。」 離開六號堡,是爬坡,轉個彎,前方又有叉路,看來這坑道是沒有盡頭了。我多事問土豆:「他們為何要把狗頭放那裡?會不會是拿來祭機槍的?」 「祭你的膦葩啦!」土豆回我一句話閩南語。 大家都笑了起來,坑道笑了,壁上不亮的小電燈炮笑了,海洋笑了。只有這座島嶼不笑,它有一個嚴肅的名字,叫烈嶼。 鍾敬仁 我們五個菜鳥被塞了最「屎」的公差,去挖前人留下來的屎,先在連部廁所後面的樹林裡挖一個大坑,再拿長勺將糞坑裡快滿出來的糞便挖出來,倒進破臉盆裡,抬到大坑倒。糞坑裡的黃金很故意,很團結,手拉著手讓我挖不出來,我們做到滿身汗水,又不敢停下來喝水,口罩打開會吐出來啊!忍耐了兩個多小時,又口渴又噁心,等到挖完黃金埋好土,任務完成,五人跑到戰備水池那裡,就趕快脫光衣服,沖洗身體,那水冰到會咬人,把我的身體咬成一根冰棒了。 我們進連部中山室要回報值星官,安官跳起來,持槍一副要槍斃我們的樣子,罵我們這麼臭還敢進來,他跑去找了幾塊肥皂,丟出來給我們,要我們用力把皮搓掉,連頭髮、衣物、鞋襪、臉盆、鐵鏟都要搓洗到沒味道。幹!這些連部的幹部真沒有天良,要我們去挖糞坑,又要我們沒有味道。 我們只好回到戰備水池那裡,脫光衣服,用肥皂把我這隻冰棒的皮搓得掉了一層,差一點把我最重要那兩顆也搓掉了。 真是最屎的一天。 不止白天屎,今晚我還站洞兩到洞四的屎缺,上一班衛哨學長罵我難叫醒,說捏我小腿才叫醒我。我入睡前一直聞到身上有屎味,睡不好,等到我睡著了,就醒不來。 六號堡像冰窟,射口被冷風拿來溜滑梯,我冷到發抖,和我一起站哨的劉三學長,教我說,我要在軍用防寒夾克裡面塞毛衣,還有,沒事就搓搓耳朵。 和劉三學長站哨很有趣,他會一直講話,難怪大家一直叫他劉三。他說要他不放屁可以,要他不講話不行。他退伍後,要到電台主持節目,這樣我每一天能聽到他的聲音。 黑豹一直睡,學長說,養這種狗真「討債」,有狀況連吠一聲也不會,等牠肥一些,會被抓去進補。 我祈求海上不要有什麼狀況,有狀況,我也不會處理。這隻五零機槍,喔!學長說機槍算一挺兩挺,重來,這挺五零機槍,我在臺灣僅僅打過一次實彈射擊,點發子彈,因為沒有握緊握把,胸骨被槍身震到烏青。至於手上這隻五七步槍,三次實彈打靶,我一直挖地瓜,教育班長罵我「瞎子」,同梯的笑我說:「青瞑仔毋驚槍,青牛仔毋驚虎」 不過劉三學長說,別擔心,有狀況報告排附,他和班長會來打,過幾天,我們玩熟了這挺機槍,我們自己打,而且我們也不是真的要打準,驅逐漁船射擊,只能嚇嚇他們,不能打到漁船,你打到漁船,他們怎麼離開? 對啊! 劉三學長教我說,你要打漁船前面,大概十幾公尺的地方,就是前置距離,或者打他們頭頂,把他們嚇到落屎。 等到我快度過兩小時的煎熬時刻,到寢室找莊滿福學長換哨,我拿著手電筒,站在他的床舖前,怎麼搖都搖不醒他。 「怎麼了?」他的鄰兵都醒了。 「下一班哨是他。」我無耐的說:「搖不醒他。」 「誰啊?」 「學長。」 「誰?」 我遲疑了一下:「莊滿福學長。」 「哦。」那個人蓋住頭,不理我了。 這時莊滿福醒了,伸腳踹我的手臂,罵道:「他媽的你再搖,沒看到我在睡嗎?」 「報告學長,你是洞四洞六的哨。」 「你不會站到天亮嗎?別再吵我。」莊滿福翻身,拉棉背蓋住頭。 我不知道怎麼辦,他是第一特種兵,就是大家說的三年兵,在連上兩年多了,比連上的軍官都還老油條,他和那些老士官黏得像「點仔膠」,尤其和李排附就是酒友,聽說在臺灣本島時,兩人曾偷偷外出喝得醉醺醺,才爬牆回部隊,還常給新兵「晚點名」。 他在我下部隊最初幾天,就用拳頭教訓我,叫我出來罰站當沙包。互助組小組沒人敢回報這種事,他和長官像結拜兄弟,沒人敢惹。 我只能揹著槍又去站哨,劉三學長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他說找時間會建議排附,排哨時別把莊滿福排在我的後面,要不然,我永遠要連站四個小時了。學長最後安慰我,說今晚我要連站四小時,趁他還有半小時多要下哨,讓我瞇眼打一下瞌睡吧! 我一靠牆,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下子被灌進來的風搖醒。我感到鼻子濕黏一片,摸了一把,原來是流了鼻血。 「太乾燥了。」劉三學長好心拿幾張衛生紙給我塞鼻孔,還安慰我說,以前一位學長,天氣太冷時,會倒地抽動身體,口吐白沫,原來是羊癲瘋,可是他也安全退伍了。 這種人也要當兵嗎? 學長說,有關係的話,不用有羊癲瘋也能不用當兵;沒關係的話,有羊癲瘋也要當兵。 「哦!這就是大家說的『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 學長看著我,笑笑說:「這你也懂?看你沒讀多少書,腦袋倒很靈光。」 當然,我都能拿槍當兵了,腦袋不會差的。而且,我不會像莊滿福那樣當米蟲,拗學弟。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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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黑暗星球
古希臘天文學家將肉眼可見的星星分為六個等級,站在地表裸眼見到最暗的星星是六等星,六等以上都是黑暗星球。阿青是六等星的盲人,他出生在金門,到台灣本島跟其他盲人一起受教育,他的天空透出微光,如今再回到出生的金門上大學,天空似乎更亮了。 黑暗世界 小時,父母去台灣工作,這對雙胞胎託給外婆照顧。舅公認為盲生不用讀書,不讓他讀幼稚園。娃娃車來了,他哭著追哥哥的娃娃車,哭啞了三天才能上學。家人不讓讀幼稚園是有隱憂的,幼童常捉弄,他需要外婆陪讀和哥哥保護。 阿青和哥哥是32週的早產兒, 哥哥生下時體重已輕,而他只有1300公克,像隻小貓。哥出生時眼睛正常,阿青視網膜剝離,這是早產兒最怕的。他三歲前對光有感覺,可看到水泥車的影像及黑白兩色,如今,一般人無法直視的太陽,他則能直視,隱約看到太陽光。他小時常問為什麼哥哥一切正常?也許哥哥把「養分」吸走了。他知道視障圈很多雙胞胎都是一方有缺陷,一方沒有;至於什麼時候神經會萎縮?有人國小、有人國中,就看上天的臉色了。 阿青一歲會爬、會走老是撞牆,他不知自己和別人不同,以為大家都是瞎子;有一天吃棗子,哥哥叫著:「我要這個大的,不要有破洞的。」阿青看不到,很生氣哥哥拿到大的,他伸手抓哥哥的眼睛,把他的臉抓到血痕才干休。當他知道只有自己看不到時真是驚恐;他會暴躁地抓布偶熊眼睛、扯猴子紐釦;繼而,外婆及舅媽衣扣也被他硬生生扯掉。每次為了搶玩具而流血,外婆抱起他倆,說: 「從前,有一個小天使常常哭泣,因為他沒辦法在天上飛,幸好天神想了一個方法,把他送到外婆家,讓外公和我可以好好照顧;你是哥哥,我們都當他的翅膀幫他飛,好不好?」 漸漸地適應了周圍的黑暗。要上小學了,父母擔心金門無特殊學校,又會被新同學欺負;就將阿青送回后里,就讀台中大雅的惠明學校,那兒大多是視障。他家遠,只得六歲就住校,寢室大哥哥聽他在深夜啜泣,說:「你不准想家,這點一定要學會。」 「 不准想?我一週只能回家一次耶!」 週末回到后里,爸爸也說:「 阿青,你要學會照顧自己,海倫凱勒說過:『活著,我們就要甘心』 。」 「 又是討厭的海倫凱勒。」阿青撇撇嘴,大家都不了解他的苦,他不喜歡老師、教保員、爸爸都以盲聾的海倫凱勒為例,她是金髮美國人,離台灣太遠了。 有了寢室大哥哥扶持,阿青很快適應了,阿青覺得自己是好運天使。大哥哥說我們不笨,沒有做錯什麼,只是身體有些「不乖 」,才會飛慢一點,又說:「上帝把你的眼睛關起來,卻把你的鼻子、耳朵打開;別人給什麼,你就拼命學吧!」阿青聽大哥哥的話認真學點字板,但仍舊傷心,認為自己是軟綿綿的鼻涕蟲,沒有堅硬的殼。 阿青國中也讀惠明,哥哥則讀一般學校。每個禮拜回到家,爸爸會教他功課;他讀國小、國中是免費,高中學費有減免,爸爸送他哥哥去讀私立明道高中,全力培植哥哥;他國中有了專用電腦,連上點字顯示器及語音,他的世界開闊了。 一天回家,阿青講笑話給爸媽聽,他說:「我們盲人不怕槍,因為看不到槍。我們盲人撞到牆或被別人踹倒,流再多血都沒關係,因為看不到傷口。」哥哥給他鼓掌,他心裡一陣苦笑,那一絲絲怨懟總嵌在心裡。 他不願讓路人知道他永遠是六等星,就常戴帽子墨鏡遮掩,喜歡自己是酷酷的帥哥。他對方位、氣味最明顯,住在家時,父母固定的作息他都聞得出來、在宿舍他也熟悉四個室友的氣息。有一次媽媽的手環不見了,反而是他找到的,哥哥驚嘆不已;因為媽媽洗衣服要脫手環,這不是常有的行為,媽媽不知道擱在哪裡?是他提醒媽媽到後陽台高台找找,這就印証了寢室大哥哥說的:「要多訓練聽覺、味覺,要仔細聽,上天會聽見我們的聲音。」 在家裡、宿舍跑來跑去也不會跌倒。習慣獨立生活後,媽媽就放心他從台中考到台北啟明讀高中,即使放長假才能回家;學校有很多課外活動,他參加了合唱團、按摩社、廣播社,高二考上按摩執照可以謀生了。他又遇到生命中的貴人,教了三年的國文老師--謝老師,半盲的她上課時說: 「聽聲音,聽見狗在遠處低叫嗎?」慢慢,同學的耳朵都聽得見了,又要大家揉揉、摸摸桌上的點字書、聞聞紙的香味、風的聲音。三年薰陶下來,謝老師打開他的耳朵,他心思敏銳起來。晨光時,謝老師帶引大家在草地圍坐,說: 「仔細聽,聽到燕子擦翅悚竦竦聲嗎?聽到麻雀跳躍聲嗎?」有次,謝老師在教師辦公室改作文,當改完阿青的作文,興奮地傳閱他的文章給別的老師看,阿青這樣寫著: 「清晨在後院走動,聽到樹林裡松鼠跑上爬下的腳步聲;如是兩隻松鼠尖叫,聲音高低不同,就是爭地盤,嘶嘶叫就是打架,嗚嗚叫就是生氣;牠們有時呼呼噴氣、有時嗯嗯喊叫,靜靜聽,樹林裡有太多有趣的聲響了。 高中以前,我脆弱流淚,日子沒有陽光,現在我變得沈靜;我忙碌地求知,希望看見光明,悲傷慢慢消融;雖然,顏色仍沈重。」 聽力越來越敏銳了,有次老師在講台低頭看著書,邊看仍低頭說:「好悶,哪位同學去把教室門打開?」台下阿青立即說:「老師,教室門是開著的。」又說:「我能感覺空氣變流通,風已吹進來。」明眼老師再問:「如果門關起來呢?」他答道:「門縫會有細條的風進來。」全部盲生都笑了。老師對盲生的敏感驚訝極了。下課邀他搭電梯,在電梯裡他告訴老師很悶,出了電梯立刻感覺有風、寬敞明亮了。和老師走在校園,他說:「老師,我不是算走多少步、走多少階梯,而是憑感覺;嗅到不同的空間就知道該上樓了,敲導盲杖只是讓我不會跌倒,空氣激盪不同,就知道走到哪兒了,我真的不會跌倒。」 高三畢業,阿青參加升大學「特考」,這是身障生的學測,考完要填志願分發,他左思右想選擇了出生地的「金門大學」,他很想念外婆,他喜歡國文,幸好分到金大華語文系。 阿青哥哥放榜了,考上台大。是他哥哥陪去金門大學報到的,哥哥幫他擦床、鋪床墊,還請室友多多照顧弟弟,室友很驚訝地說: 「你們真是一個模子出來的,長相、聲音、動作都一樣」。 哥哥帶阿青到外婆家,阿青抱著外婆說: 「外婆、外公!不擔心我,我來陪你們。」哥哥擠過來從背後環著他。 阿青聽到長廊「喀喀喀」皮鞋聲漸行漸遠,想到要和哥哥分離四年了,他紅了眼,對哥哥喊:「你這麼用功,是為補償我、將來好照顧我嗎?就算我倆一起考上台大吧!」哥哥跑回來,緊緊握住他的手。 阿青再回金門,是重頭認識金門。表哥帶他去金城老街吃蚵嗲,晚上從總兵署起,跟隨導覽員參加「後浦小鎮之旅」,走將軍第、模範街,去朱子書院,再走洋樓、貞節牌坊,最後到武廟,坐著聽導覽員講金門先賢的故事。講到蔡復一,原來他是明代的一個瞎子,瞎子怎能成為先賢?阿青豎耳聆聽。 遇見醜才子蔡復一 導覽員說:這位金門先賢非但獨眼,還跛腳、駝背、麻子臉。阿青眼睛一亮,盲眼歷史有了傳承,這站起來的偉人是四百多年前的進士。 阿青聽著、聽著,暗中哽咽。表哥催他走,他整個人黏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他的世界立體起來。 原來,蔡復一的童年和他一個樣。他住在蔡厝,到鄰村讀書,是用馬背著去的,路兩邊長滿芒草,草高到還能打結,路不平整,有次他還從馬背上摔下來,他說:「我長大一定要鋪平家鄉路。」他也遭捉弄,經過田間小路,小孩看他一跛一跛的無法跳躍,故意將路旁的兩藤蔓拉起打結或將樹枝雜草橫在路上,他跨不過跌得鼻青臉腫,大夥兒就在路旁嘲笑;既使常遭欺侮,他功課還一級棒,十九歲鄉試中舉第一,二十歲到宮殿應試為進士。在金鑾殿上,皇上嫌他相貌醜陋,他跪地而拜,說:「臣麻面滿天星,卻能一眼觀天斗,獨腳跳龍門,龜蓋朝天子,祝吾皇萬歲萬萬歲。」逗得龍心大悅,誇他絕頂聰明,他能詩能文,還能兩手同時寫字。要去下一站了,他請表哥追上導覽,急切地問:「您知道蔡復一的房舍在哪兒?」 導覽心細地回答:「我建議你走環北路,去找蔡厝,再到蔡復一故居。」 周六表哥到金門大學找他,一見面,就拍拍機車說:「走,帶你去一個地方。」上了環北路一段、二段轉高陽路不久就到了蔡厝,原來表哥前幾天先來過,蔡厝現在是小聚落,街道已不如往日繁華。他們有幸找到蔡氏後代蔡流冰先生,他特地開了蔡氏家廟門別給阿青倆參拜;家廟供奉的祖先早在五代梁朝就從同安遷居來這兒了,家廟屋脊為翹脊、木窗非常別緻,雕刻雖不精細,卻很古樸。蔡厝有秀才、舉人、進士,科考功名竟達一百多人,允文允武的是蔡復一,他的列傳在《明史》裡,現在的蔡流冰處長也是人事高考及格;蔡先生說:「二十一代的蔡復一曾任貴州、雲南、湖廣軍務總督,官做到「五省經略」,後來以兵部侍郎兼貴州巡撫,因為長年奔波整治兵事,幾乎沒有閒暇,積勞成疾病逝軍旅,皇上感念他的功績,追贈他為兵部尚書。蔡氏家族相當重視傳世的畫像,每年冬至及忌日兩次祭拜『蔡復一畫像』。 阿青說:「請帶我去蔡復一故居吧!這是重頭戲。」家廟往左走二步,到一殘破的屋前,流冰先生說:「這就是故居,蔡厝1號。」表哥「啊」了一聲。阿青聽出故居已腐朽不堪,完全不能入內參觀。 「怎麼不整修?多麼重要的先賢啊!」表哥問。 蔡先生要阿青摸摸牆面的磚塊,他感覺上面是石頭,下面是磚塊,果然,清朝的石頭在上面;下面是現代的磚塊。蔡厝1號是一落兩櫸頭房,兩棟連在一起。原本文化局要把它改建為歷史老房子,但是後代子孫對整修有不同意見,只能暫時維持現狀。 蔡先生送他們到街道口,指指蔡厝古道的登山口說:「 爬古道十分鐘就到『元履湖』、『敬夫池』景點。」 他表哥猜:「『元履湖』?表示元朝人就來這而履行了吧?『敬夫池』?古早的女人是該敬夫的,對不對?」 「猜錯了!這是為紀念蔡復一,蔡復一就是字『敬夫』、號『元履』,他是金門唯一獲『尚方劍』的人。」要出村子口了,蔡先生覺得盲人阿青很好學,在路上又說:蔡復一進士及第,皇上難得的給新科進士告假歸娶,賢內助見他忙得沒有閒暇吃飯,就想出一個吃潤餅妙法:麵粉攪成糊狀,在熱鍋上輕輕一抹,做成薄餅皮,再把各種菜切細燴炒,用餅皮包成圓筒狀。餵食他「薄餅」,這樣既不影響工作,又不耽擱用餐。 送到村子口,順道參觀碧山宮,碧山宮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是第五代祖建庵的,案上供奉許多塑像,內有一尊寫著「蔡府王爺」。「王爺」不知是否為蔡復一?只知蔡厝有一傳說,如瘟疫流行,只要掛上他的畫像,就可免除災禍,可見族人已經將他神格化了。 在回程的機車後座,他表哥轉述蔡復一 「七鶴戲水」傳說,這是之前蔡厝的老人家說的傳奇: 蔡復一歷經四百多年,長相穿鑿附會的很多,較常聽聞的說法是他家世代務農,父親蔡用明躬耕苦讀,終於赴省城考中了舉人;寒門出孝子,他決定重修祖墳,從內地請來一名堪輿師,發現一處「七鶴真脈」風水寶地,子孫可以七代為官。只是,他如果洩漏天機,將凶煞到風水師本人,雙眼會失明,再無法堪輿度日。蔡家答應一定終生照顧大師,接他供養;不過時日一久,家人難免心生倦怠。一天,丫鬟端來一盤香噴噴的羊肉給風水師吃,他正要吃時,丫鬟說溜了嘴:「這隻羊掉進糞坑裡,我們都不敢吃呢!」風水師感到寒心,難保自己老邁,蔡家會趕他走。想了一個自救法:當著大家面,故意掐指算,假裝說:「這墓穴當初在座向上犯了差錯,恐怕會『凶象變異』,非但子孫無法中進士,還將禍延八代。如果不信,可以遣人至墓穴,拊耳傾聽,看墓穴中是否有嘩嘩水聲,若有,即表示「惡水流棺」,證明我所言不虛。 一查,果然有水聲嘩嘩,開掘後,水聲中有七隻白鶴飛出,有六隻飛到別村落地,唯一被墓穴主人壓回逮著的那一隻,傷成獨眼、跛腳、駝背,就是「蔡復一」轉世。 回到金門大學 聽了這些故事,阿青多希望瞎眼的厄運也能破解。曾聽過《盲人律師》電影,律師為勞工打官司,知道盲人不只是按摩,還能奮鬥成律師;他看了許多點字版勵志書,譬如:讀過視障《上帝沒有跟我說不》、舞者《單腳舞動人生》還做主持人,看過《盲人的星球》,作者用詩的語言激發人的生命力;他看過五兄妹被送到孤兒院,卻沒有抱怨的《天使不哭泣》,阿青不解,難到他們心情都沒有起伏?阿青找到蔡復一的官服照貼在床前,低潮時夜晚摸一摸,摸他的左瞎眼,對他默默說說話,尋求安撫。 一天,他夢到跟風水師去蔡家山坡的墓地,果然聽見墓穴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驚駭的請地理師協助。地理師才一開挖,大水立即湧出沖到了跟前,他用雙手掬起水,洗了三次眼睛,眼睛立刻好了,他睜大眼貪婪的看這片青山草地,這是漂亮的黃色、這是翠綠的大樹,連拱起水泥墓地,拱形也異常好看,他昏沉沉地睡著了。 一驚醒,雙眼還是看不到,寢室仍是黧黑一片。他靠著枕頭墊,哀哀自憐道:「我怎麼不是聾子,只要植入電子耳就可聽見了。而瞎眼,龍穴水還是沖不掉心中之怨;胎兒時和哥哥共用循環的血液,我知道有『雙胞胎消失綜合』症。雙胞強者會吃掉弱者,我該像紙片人的融掉,既然爭不到血液,就把我萎縮、把我枯竭掉。哥,優勝劣敗,你把我吸收吧!我何苦來世上走一遭,這痛誰能解?」 低潮不久又轉為高潮,像往常一樣,他躺在床上想:「蔡復一跛著一隻腳,還能指揮打苗族,一輩子麻臉還能和屬下運籌帷幄,駝著背還能統帥部隊;我只有眼瞎,根本不算什麼?」繼而又想:「將來我不做洩天機的風水師、不做關西摸骨師。既然做了大學生,還是用知識助人吧!」他從沮喪的谷底又爬起。 回到金門大學,一切都平靜下來。系裡很少盲生,安排他做了一演講,憑著廣播社的訓練,他侃侃而談,說: 「我如果眼明就是普通人,我失明就當家中發生大火,當下會難過,覺得老天怎麼拿走我的寶貝?多少次反反覆覆,我起起伏伏、沮喪又抱希望。舉例來說:盲人找對象非常困難,我的女朋友交往兩年分手,因為她是半盲,說我是利用她的眼睛,能到處走動而跟她來往,我很難過,我多希望是愛她和被愛啊!心情就是這樣起起伏伏的。」阿青的告白感動許多人,演講之後,他成了系裡名人,老師、同學都認識他了。 高中課本都是點字書,大學功課對盲生而言太深了。幸好輔導室有資源中心,他跟學校申請了助理,一科有一個助理協助他課業。另外,金大算公務機關,必須晉用一位殘障人員才不會受罰,否則罰很重;學校在資源中心為他開一個空間,他可以為老師按摩,由學校支付費用,他算是領最低月薪的員工,也就是他固定有月薪兩萬二。原本爸媽、外婆認為他沒有生活能力,現在,他在金大有薪資,還可到金門酒店給觀光客按摩,有了生活費,他活得信心滿滿。 在金門,蔡復一教他世界搖搖欲墜時不要哀慟,仍可站穩腳步。現在有工作,他感覺小時候做的夢離他近了。 他哥哥來信說:「弟,我以你之眼看世界,真的不一樣,從你身上我學會很多。」 阿青笑了,不管他哥哥懂不懂,他回信道:「我知道你愛我,父母老去,你會一直照顧我。謝謝你當年沒把我『吸掉』,哈哈!我像金門的海芙蓉,隨海風搖擺。以前,我拄著導盲杖看不見太陽;現在,月光寧靜又安詳的照亮我。」 他如約到酒店門口,一名服務員來帶他,黑暗星球來嘍!他輕輕搭著那人手肘,穿過走廊去給人按摩;日後他會是歌手吧!會是特殊學校老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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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晴空裡的黑翅鳶
很少人知道在金門有一種土生土長的猛禽,名字就叫黑翅鳶,而知道牠有個土名叫做「黑箭翎」的人更如鳳毛鱗爪。牠那雪白的身軀、只在翅膀的前緣滾上黑色的羽毛,臉上則是鑲著紅寶石般的雙眼。流線型的身軀與急速飛翔的能力,亦如古代箭翎一樣,因此搏得此一稱號。不過,我和牠的第一次初相遇的機緣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黃果樹大瀑布,那場二十幾年前的奇遇至今還是令我無法忘懷! 當時獨自一人放逐似的壯游了中國大陸的大江南北,從桂林往貴陽的火車上和一個當地的汽車銷售員攀談,兩人聊著聊著竟就大膽地隨他在安順市下車尋幽訪古中國第一大瀑布。並且在他的介紹下認識了當地一位金獅猴的保育人員-小李,透過小李的導覽我得以追隨徐霞客老先生的步履,一窺黃果樹大瀑布的美景。那時一對白色的「老鷹」在瀑布的上方互相追逐著,從小李的說明中約略知道了牠們的分布最東邊可達大陸沿海一帶。還記得那時大夥開玩笑的說,或許在金門也看得到牠們的身影。當時的我回到台灣之後,在無情的現實生活壓力下,很快地黑翅鳶的身影從我腦海裡淡去。直到十多年前回到金門,徜徉在自己家鄉的野地裡,追逐起那些讓人忘憂的飛翼身影時,才和牠們重新有了連結。 還記得初回金門那年夏季的尾巴,古寧頭南山原野的高粱田間,我在那棵巨大的苦楝樹下架著一支單筒望遠鏡,尋找雜林間各種雀躍的小身影。約莫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感覺矮樹叢裡的小鳥有點躁動,牠們七上八下的跳著,似乎也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為了鬆一鬆自己僵硬的肩頸,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在那片格外湛藍的晴空裡,兩個小黑點在農田盡頭的樹顛上方追逐著。經驗上的判斷,我知道那一定是某一種猛禽,很快地牠們的身影就被我捕捉在鏡頭裡。那個意想不到的身影,迅速地從我腦海的深處浮現出來,讓我激動得差點撞翻了眼前的望遠鏡。我用顫抖的雙手重新將裝備架好,心中雀躍的吶喊著:「真的是牠們嗎?真的是黑翅鳶嗎?…」在那次偶遇之後,我瘋狂地在金門的原野尋找著牠們的蹤跡,就像找尋那失落已久的年輕夢想。 在離開金門十多年重返故里之後,我才開始一點一滴地重新認識起自己的家鄉,那是在經歷了都市生活與社會歷練的洗禮後才開始的自我的反思,反覆覺察自己的人生。那些年我發現黑翅鳶在金門的族群比我所想像中的還要多,牠們分散在那些人煙罕至的荒山遍野裡。牠們有著高超的飛行技巧,熟稔的駕馭著虛無中的氣流,又或者牠們只是任由氣流牽引著,滑行在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縫隙裡,一如我們的人生是創造?還是順從命運的安排?沒人可以斷定! 有一回我沿著太武山北邊蜿蜒的斗門溪而行,也是在萬里無雲的日子裡,牠就像被畫家繪上晴空裡一個靜置的黑點、一動也不動。很難想像一隻飛鳥可以拍著翅膀,讓自己靜靜只在天空的某一點,而不會被被風給吹走。當我一不留神時,牠又像落葉般地緩緩地飄了下來,在接近地面時幾十公尺高的地方,卻忽然急速墜下。我還來不及眨眼的時候,就看見牠從高粱田裡一躍而起,爪子上則多了隻野鼠然後展翅揚長而去,最後只留下牠那逐漸縮小的身影和靜默不語的太武山。低垂的高粱穗隨著秋風起伏著,望著牠消逝的身影,只留下了蒼茫的荒野和激情之後空虛失落的自己。 曾經,在金門為了滅鼠,不當的方法使我們消滅了為數不少的黑翅鳶,那幾年之間牠們離開了這片土地,出現在過去沒有觀察紀錄的台灣島嶼。牠們在那落地生根,一代又一代的延續下去,從花蓮到嘉義再到屏東的農天上空。媒體報導了牠們,稱讚牠們是農夫最好的朋友,因為牠們特別擅長於獵捕田裡的野鼠。而在這裡,牠們被我們創造的環境給驅離了自己的家鄉!曾經,我也離開了金門以及自己的過去,在還是軍事管制的年代裡你得走,得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斷開你的童年,重新開啟另一段人生。本來以為就此丟棄了自己過往的一切,深深地認定自己不需要回首過往,專注地奔向那等在前頭的夢想與目標。離開學校後的那段不長不短的歲月裡,在人海裡跟著起起伏伏、在社會道路上的跌跌撞撞,生活的琢磨讓人的心智更堅強,也更顯露出那顆沒有被外表偽裝的初心。於是我試著回到最初的出生地追尋,找尋過去的自己和心靈的家鄉! 幾年下來光陰的腳步讓我明白了,腳下一波波的浪濤並不是過去的某一波浪潮,看似相同卻從未重複過往。在時間的洪流中,這島嶼的腳步不曾停歇下來過,只是我的思念擱淺在當年離開金門的時候。時光無言更無所謂的好與壞,有的只是義無反顧地往前推進!無意識也好、有計畫的也罷,島上的每個人就像河裡的一滴水,匯集成了不知為何這樣蜿蜒的浯江溪,最終只能是注入了海洋。原以為回到自己的家鄉生活是出自一個浪漫的抉擇,沒料到周遭的一切既是助力同時也是羈絆,牽扯的人際關係就像地底下蟻洞般的複雜,凡事都會有所顧忌。親屬、朋友間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讓這棵大樹得以穩穩地矗立在島嶼上,是不該也無法被斬斷的!鬱結的生活,讓我忘了牠們好些年,就像牠們已經逃離了這裡而我卻沒有發現。無心!確實是自己無法將心思放在牠們的身上,當我再次想起牠們的時候,卻在島嶼四處失去了牠們的蹤跡,心裡滿是悵然若失與無限悔意。 就像揮別初戀情人之後,再次舊地重遊時的心情一般,只有徒留惆悵的情懷!再度返回南山林道前,望著偌大的茫茫荒野,北風無情的吹來一陣陣黑壓壓的烏雲,思念像獨白。昔日那對分不清雌雄的禽侶,牠們彼此相互追逐著,隨著戀情的加溫,牠們一起往天空飛上去。然後再從高高的天際彼此拉著對方的腳,像龍捲風般的一起旋轉往下俯衝,是考驗更是信任對方的表現。在抵達地面之前牠們鬆開了彼此,精確地往兩邊飛去,再回到天空一起飛離這片天。這是猛禽獨有的求偶舞,絢麗而壯闊的「鷹舞」,人的一生當中何其有幸得以親眼目睹。那次在金門的初相遇,就給我了我這輩子最精彩難忘的自然詩篇,光陰在記憶裡畫上了一個鮮明的記註,讓我永生難忘。再不捨的緣分總會有消逝的一天!我緩緩地將車滑到了慈湖邊登上了三角堡,即使時間是在正中午剛過的時刻,但幽暗的天色卻讓人不寒而慄。惆悵的心情就像眼前黑壓壓的厚雲壓境而來,似乎是和舊時老友以及過去的幸福時光告別。 在這裡我抱著一丁點的希望,看往烏沙頭那邊的樹梢,找尋天上黑點的存在就像發現海面上的一躍而起的巨鯨。人生總是要懷抱著希望往前走,那怕只是一縷輕煙般的存在,得讓自己不會陷入徹底死絕的地步。有時候你以為在怎樣幸運之神總會給點機會的時候,卻老是被命運無情打臉。那一次帶著無法形容的低盪心情,一路上無聲無息地坐在車子裡。我讓車子穿過了湖下村落,刻意的走那條鮮少人跡的瓊安路。不死心地繞了環島北路,再接到環島東路,最後才不甘心的返回居家,一路上緩緩滑行、搜尋著天際裡的一點可能性。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想著一定要再看到牠們一眼,究竟是想證明些甚麼?也說不上來。與其說是對於黑翅鳶的眷念,倒不如說是對心中那個故鄉印象的執著吧! 那次之後我似乎就放下那份死心蹋地固執情愫,有那麼一段時間不再望向金門的天空。偶而無意識的抬頭,雙眼所及的只是那片晴空藍的憂鬱。在冬季來臨前的那些日子,陽光總是特別的飽滿,但空氣裡卻夾帶著一絲絲冷冽。最後的一批秋蟬把握住最終的求偶機會放聲的大叫著,但靜靜聽著這秋蟬鳴叫聲的時候,卻讓人的心情反而更得以平靜下來。那不絕於耳的蟬鳴聲,似乎把天給撐高了起來,也讓藍天的藍更顯得純粹。坐在南石滬廢棄礦坑邊的花岡石圍欄上,我望著對面因開礦而削成的石壁斷崖,透明的池水倒映著天上劃過的白雲,像極了漂浮在水面上棉花般隨著微風滑過。現在的生活已趨於平穩了,但內心的空蕩卻讓自己摸不著頭緒!這種踏實的生活,或許是過去未曾經歷過,因為不自在而感到有些不真實。就像眼前這片無聲靜謐像畫的風景般,畫面的永恆性讓它缺乏了生命不定的真實感。 這片石壁斷崖被另一種叫做魚鷹的猛禽盤踞著!這種以捕魚為職志的天行者,有著偉大的行徑。在這個世界除了南極洲之外,幾乎都能看見牠們的身影。但無論牠們到過哪兒,除了在北極圈附近的地區,並沒有人曾在其它地方看過牠們繁衍後代。意思就是說:無論牠們飛到多遠的地方,見識過哪些浩瀚的風景,最終都會回到出生地生下牠們的後代。但人呢?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後,那些遠颺而去的金門人呢?該或不該、肯或不肯再回到孕育自己的地方呢? 此時我抱著如同太陽肯定會從東邊升上天空的篤定心情,以為崖上天空的那個黑點肯定是魚鷹。但當牠越來越靠近我視線的時候,體型和飛翔的姿態很快的扭轉了我的慣性。我確定那是黑翅鳶,那個幾乎被我放棄的身影,就像童年時我想追求的那個志願,國小時總會有一篇就作「我的志願」的作文。雖然牠翩然而至,但我內心已卻不再感到雀躍,情緒波瀾不興一絲!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已經麻木不仁,或是哀莫大於心死?對生活感到熱情,這般情緒早已在這些年被消磨殆盡?即使自己早已知道,近兩年來隨著環保意識與農業政策的更迭之後,黑翅鳶的族群似乎有增加的趨勢。但是牠們的存在依舊是脆弱的,就像未定的人生,誰也不能堅定的作出任何保證。那些曾經翱翔在金門晴空中的黑翅鳶,就像遙遠已逝的青春歲月,已經被擱置在晦暗不明的心底深處。腦海裡浮現出那尊坐落在黃果樹瀑布下的徐霞客石像,慵懶的半躺在大石頭上看著上方的瀑布與天空。不知道游遍大陸山水的這位老人家,是否曾經也看過這樣雪白的老鷹徘迴在瀑布上方的晴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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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蚵嗲女孩
阿母的攤仔是一座島,在人聲雜沓的記憶之海,將我浮沉的童年安頓下來。 日正當中,金城鎮裡來返的人潮像一條河,悠緩地行過歲月,來到貞潔牌坊下,這幢百年老厝前,有一群駐足的步伐,頂著烈日,渴盼地盯望著鐵盤上一顆顆金黃色的寶石,即便汗流浹背也不肯離去。 「頭家娘,我欲兩個蚵嗲!」 「好,毋閣要等十分鐘哦!」 「無問題!」 走進攤內,記憶隨著人客和阿母一來一往的爽朗聲腔,彷彿回到了十歲那年暑假,阿母帶著我,從高雄回到金門,在門口第一眼看見的景幕。 以往,都是和阿爸吵架,阿母才會帶著我回金門。這回,離家前,阿母只淡淡地告知我:「阮下個月,就欲轉去金門阿嬤遐住。」 我沒有多想,心裡卻隱隱感到不安。 記憶中,阿嬤總是站在兩個玻璃櫃後頭,在鐵盤和鐵夾之間反覆動作,兩隻手臂機械般,不疾不徐,在前頭十幾二十雙緊盯的眉眼下,按部就班地在兩個油鍋之間,規律地炸出一個個酥脆飽滿的蚵嗲。 阿嬤的手藝,餵飽每個旅途中飢腸轆轆的胃腹,也安撫了我躁動的童年。 「阮做這種物件,就是袂勢緊,」猶記得阿嬤曾經這麼告訴我:「若無人客就會走去。」當時我還不明所以。 來到金門,阿母接下油鍋前的工作;阿嬤退守到灶房,負責準備餡料的活兒,婆媳倆無聲交接,裡應外合。我沒有察覺端倪。 蚵嗲攤在日落時分最為忙碌,每天放學返家,兩位大人奔忙的身影映入眼底,頂多阿嬤會抽空上樓,遞來一塊剛炸好的蚵嗲,讓我先行果腹。日日如此,蚵嗲早已吃得膩,且心中有難言的情緒,隱隱排斥著,總搖頭不吃。阿嬤沒多說什麼,總是匆匆地下樓。那段時日,無人關照在側,我倒也覺得自由,以往阿母對我有諸多管束,舉凡課業成績到日常生活瑣碎,若未遵循她心中那套標準,換來的總是責罵;尤其和阿爸爭吵過後更是如此。 來到這座島上,日子在無聲中有了變化。 但我向來後知後覺,直到開學半個多月,才隱約從阿嬤口中得知:「以後攏無欲轉去臺灣矣。」 原來,這一次,阿母和阿爸是真正分開了。 震驚之餘,我心中有怨。 攤仔忙碌。人客一多,兩位大人便像熱鍋上的螞蟻,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我開始流連網咖,只想,反正大人忙,即便拉下鐵門,灶房裡仍有許多繁雜瑣事,直到就寢前,也未能看見她們上樓的身影。 我不想回家。 這個意念同時反應在課業成績:名次總墊底,被學校寄出數張告誡單,到了學期末阿母才驚覺,在廳堂裡一陣喊罵,一切卻也於事無補。 升上國中,我的玩心更重,當時搭上金門觀光熱潮的順風車,攤仔生意熱絡,阿母更無暇管我,我便如一只脫線的風箏,日日在外頭鬼混至深夜。心裡有意逃避什麼。阿母氣憤之下,幾次索性拉下鐵門不再等;年少的我脾氣也倔,以為阿母壓根兒沒察覺,賭氣,就到同學家過夜。整夜整夜不歸。 母女倆的關係,在這座島上,陷入了尷尬的窘境。 「無要求你考第一名,」阿嬤無奈,幾次好言規勸我:「毋閣遮是該守的本分,妳一個查某囡仔,袂勢按呢啦……」 我聽不進去,只想,我突然就沒了爸爸,現在連阿母都不管我了,何況阿嬤? 阿母像是賭氣,也像對我徹底死心,不願再和我多說話。平日裡,她擺著一張臉,即便開口也是呼來喚去;愈是這樣,我愈想逃離。有時母女倆長達一兩個月都處於冷戰狀態。攤仔裡外,阿母和客人寒暄熱絡不已,進到屋裡卻不語。 升上國二,心裡的那股怨,餵養著叛逆的意念,我開始翹課、染髮、帶違禁品……仿若要做盡一切錯事,阿母眼看我的心性愈漸頑劣,一氣之下,便斷了我的金援:「欲錢,家已去賺!」 起初我不願妥協,但阿母手段果決,即便心裡不甘,仍必須應付學校生活的基本開銷。「若無……妳來攤仔湊相共?」阿嬤半規勸半開導,我沒得選,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坐到鍋爐旁,忍受那股熱,開始幫忙裝袋、收錢。領錢。 有時,我看著那些鐵盤上的蚵嗲,會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一團被塞入菜料、裹上麵漿的半成品:半糊半稠,不入眼,只能隨人擺布,被置於鐵杓之上、浸入油鍋,在時間裡嗶嗶啵啵地掙扎著,沒得選擇。從沒想,每個蚵嗲成形,都必得經過這場痛苦的磨難,外表才得以如此金黃酥脆,內裡保有細緻柔軟,深受兩岸人客愛戴! 人在攤仔,我心裡想的總是要和朋友到哪鬼混,後來,阿母實在看不下去,一句話斬斷我的念想:「對這馬開始,代誌做完就共我起去讀冊,不准出門。」 「為啥物矣!」連月積累的情緒一瞬爆發,我突地歇斯底里大吼。 「為啥物?」阿母見我如此頑劣,也不願再忍,反問我:「妳考那啥物分數?」 「閣按怎?」我頂嘴。 當時,阿母氣得臉色大變,持起鐵杓便朝我手臂招呼,也不顧攤前仍有人客。那時也不知怎麼,我竟毫不閃躲,像根木樁直挺挺地杵在那,硬著性子去抵抗。許是被我的瞪視挑起怒火,阿母絲毫沒有手下留情,將連月的不滿全發洩在我的臀腿,嘴裡直嚷:「攏無人管矣!乎妳學共這呢不受教!」 「我本來就無人管!」賭氣之下,我也豁出去,將那句埋在心底的怨懟脫口:「我本來就無父無母!」 阿嬤聽見聲響,趕緊從灶房奔出來,將我拉上了樓。 離開時,我瞥見阿母臉上泛著淚水。那晚,阿嬤沒再下樓,就待在房內陪著我。也不說安慰的話,光講一些不相干的,譬如以前阿母帶我回來短暫,祖孫倆曾到古寧頭海灘,我依稀還有印象的,只剩遠遠看著阿嬤採石蚵的一幕。 回溯記憶起點:日頭斜下,阿嬤挑著兩個竹籃,沿著海灘上的石板路走,走向那個海與天的交界。我心中不安。獨自坐在另一頭,望著潮間帶,只見阿嬤獨自佇立在那片石蚵田裡,手持鐵鏟,朝著一根根聳立在腳邊的花崗岩柱又戳又削,那道斜長的灰影在我眼底一起一落,每次都是記憶的豐收。 潮退人下,潮起人回,阿嬤將採收下來的海蚵全放置於摩托車「後座」│那截有著兩個大輪的半截推車,然後繫好鋼繩,騎著這臺改良過後的人力車,乘著海風,載著我從夕陽下折返回家。 「以早,我嘛攏會𤆬恁阿母去抓海蚵。」阿嬤面目淡然地說:「就親像以早𤆬妳去按呢……」 「伊的阿爸咧?」 「恁阿公哦……」阿嬤輕聲地說:「真少年就過身矣。」 當時,我不懂阿嬤何以和我說這些,以為單純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後來回想起來,才意識到,原來,我們母女倆有著相似的童年與成長。 「後來咧?」 「恁阿母大漢了後,透早就攏佇灶腳幫我款料,」說起阿母,阿嬤相當驕傲:「真捌代誌,人客嘛攏真合意伊。」 「閣後來咧?」 「閣後來就嫁去臺灣矣。」 「哦……」 「其實阿嬤一開始嘛無同意,」阿嬤語帶保留,咕噥著:「恁阿爸毋是一個多有責任的人……」 「那按呢……」 「這是伊的決定。」阿嬤打斷我,篤定地說:「家已的路,家已決定。」 我琢磨著阿嬤的話。 「妳嘛大漢矣,要會曉想。」阿嬤最後只告訴我:「家己做的決定,就要家已負責。」 當時的我,為了逃避心中惶惑雜然,一心只想往外出跑,逃離這個家;從沒想,阿母面對婚姻失和,年邁老母,叛逆期女兒,一切是多麼艱難。但為了扛起這個家,她毅然決然跳進現實的油鍋,除了移轉心中悲苦,更多的是為了我。 阿嬤的話點醒了我。往後,我稍稍收斂,時不時現身攤仔,只想,盡自己所能來分擔。然即便如此,母女倆的關係依舊緊繃,像隔著一層隔夜的冷硬麵皮,入口粗糙乾燥,嚼不爛嚥不下,徒增尷尬。人客稍微疏落時,我便藉口進灶房,阿嬤看出我的心思,也沒多說什麼,但一有機會便「派」我出去,要我幫阿母裝醬料、倒麵槳,日復一日,由阿嬤調和,我的脾性在油鍋的「熱」裡,慢慢凝固成形,母女倆也漸漸放下心中芥蒂,齊心協力地守著這個攤仔。 一個家的生計。 從一開始的手忙腳亂,到後來成為人客口中讚賞的助手│所謂的「蚵嗲女孩」,也足足打磨了兩年之久。面對誇讚,阿母搖搖頭,只對客人說:「這個查某囡仔真歹管教嘞!」 我想起阿嬤說過的話,只想,阿嬤當年是怎麼對人客說起阿母的呢? 偶爾,我起得早,阿嬤便帶著我到灶房洗海蚵。蹲在水盆前,水中倒映出阿嬤那張佈滿皺褶的臉,她的掌心溫柔地包覆、輕拍,一來一往間,清水中的海蚵順著水流浮晃,搖盪,在細碎聲響連動之中,許多情緒隱隱有了變化,事情便有了轉機。 祖孫倆在灶房,總有說不完的話,妳一言我一語,話題圍繞著阿母。我口中的她,是嚴厲且不苟言笑的精明女人;阿嬤口中的阿母,則是懂事孝順的乖巧女孩,兩者,都是我們最熟悉又陌生的那個人。 聽阿嬤說,我才知曉,前些年金門觀光人潮退減,生意難以維持,付出的時間與收支不成正比,阿嬤原是打算將攤仔收起,安享晚年;不料阿母一通電話,便讓這個盤旋已久的意念又回到原點。 為了阿母,阿嬤年過七旬仍日日晨起上工;為了我,阿母則全年無休,循著阿嬤走過的路,在這座島上日夜奔波,只為維持攤仔生意,給我一個安穩完好的生活環境。 升上高中,我開始會主動要求到油鍋前幫忙;阿母不允,要我有時間就上樓讀書,考大學,然我即便進屋,也是到灶房,阿母無可奈何,只問:「妳真正欲來鼎仔頭前做?」 我點點頭。 阿母嘆了一口氣,也沒再多說什麼。我知道她心裡是不樂意的,從年幼到年少,從熱絡到冷清,從女孩到老闆娘,她比誰都清楚這份工作的不穩定與辛勞。 持著鐵杓,面對兩個油鍋,我才真正感受到那股熱。阿母說,阮第一個鼎仔是欲先共物件糋乎定型,我右手固定不動,左手撈起一匙調配好的麵漿,淋上,「第二個鼎仔是欲糋乎酥、共油逼出來│」,再夾起蔬菜、鋪上一層海蚵,邊聽邊動作,覆上第二層蔬菜包裹,然後淋上麵漿│ 這個動作,四五年來,我在攤仔旁看阿母做了上萬遍,卻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體會,一切不如想像中容易。 一整日下來,腳痠手麻不說,入冬時海風刺骨,夏日裡高溫逼人,守著二個油鍋和一整排人客的渴盼,掌杓人是孤立無援、無處可躲的。 「人就是招牌。」阿母堅定地說。 最後下油鍋│ 「時間要抓乎好。」阿母說:「若無就攏無采工矣。」 無聲的折磨。 三四十年來,阿嬤的海蚵、配料和油炸手法,都遵循上一輩的祖訓。七樣蔬菜:蒜、蔥、豆芽、韭菜、芹菜、紅蘿蔔、高麗菜,一樣不能少,各有不同處理流程,繁雜瑣碎,就像阿嬤的叮嚀,在灶房裡,悉心地將我的稜角磨平。她說,阮的蚵嗲會好食,就是阮的手路細,用料閣實在│這份堅持,造就了如今攤前成排的人客,阿母接手後,守著這份傳統,延續這份三十年的海味。 「按呢毋是真麻煩?」我問。 「無法度。」阿嬤說。 畢業後,面臨升學與就業的交岔口,我雖心有徬徨,卻也沒有想得太多,有阿母阿嬤兩個強大後盾,我只要持著鐵杓,耐住這股熱,日子就能踏踏實實地在簷下過下去。 回想起來,若不是阿母當年撐著這個家,阿嬤即時地將我從油鍋裡打撈起,如今的我,也無法端正挺立地佇在油鍋前。阿母靠著這個攤仔養大了我,就如同阿嬤靠著這份手藝養大了阿母,如今輪到我,站在油鍋前,將過往的記憶包裹進去,延續這份刻苦耐勞的手藝。 傍晚,尚未收攤,阿嬤便會遞來一塊替我預留的蚵嗲,要我先進屋稍歇│這一刻,總讓我想起那段獨自放學揹著疲憊上樓的時光,經過時間的撫慰,入口的餅皮正酥脆,內裡也不再燙口。 小小蚵嗲,用的是金門石蚵,體積雖小,肉質卻Q彈緊實且沒有腥味,一口咬下,外酥內軟,就像阿母的期許,阿嬤的叮嚀,在時光裡,濃郁的海味在嘴裡滿溢而出,我知道,裡頭包裹著一段又一段辛苦的過往,但每一口,都是飽滿札實的完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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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暗室霞光
那些發燙的回憶,持續地在眼前切割磨製,直到火焰,燃出了璀璨。 他靜靜地聽著風聲,在凝視遠處時,感受著從耳際刮過的觸感;彷彿躲在內心的喧囂,不停對他做出的呼喚。偶爾夢境裡,身影奔逃在戰火之中,砲彈穿過天際後,煙硝從四面八方散開來;這幾乎吞噬了他大半的睡眠,從過去直到現在。醒來,又是刺耳的風,在這島上,延續著當年的痛。 庭院的草,宛如爺爺的心事,長得如此茂盛,卻不見割除的痕跡;像似這些歲月的痕跡,找不到除去之法,只能放任它們恣肆地盤據。每次回到金門,陪著他坐在外頭泡茶,聊著聊著,他便突然定睛於遠處,恍若一尊風獅爺,目光隨著腦海的片段,被拉進了回憶裡頭。 閉上雙眼,從皺紋到白髮,臉上的歲月烙印,是他無數次歷經的風霜。 長假時,回到金城鎮上,不變的巷弄和街坊鄰居,是種微妙的熟悉,在嘈雜聲中蔓延開來。但爺爺時常叼著菸,一個人待在書房的角落,任由一根根的灰燼,帶他透過眼前字句,重回泛黃的情節裏頭。「阿公,又再想過去的事了?」他聽到聲音,轉頭看見我的出現,趕緊闔上日記本,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回來怎麼沒先通知一聲?我晚上準備一頓好料的給你!」 放好行李後,來到爺爺的工作室前,我依舊會摸幾下已經滿布塵埃的砲彈,再敲擊鏽蝕的外殼;那清脆聲響,彷彿把我帶回從前,彼此相依的時光。 小學時,被父母送來與爺爺同住,本來已經習慣生活上那間公寓套房,現在搬到四處堆放器材的三合院,彷彿置身另一個世界。儘管理解他們那時工作繁忙,無法再多出照顧時間,我仍在外頭哭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哭著睡去,被爺爺抱回了床上。傍晚,我被刺耳的切割聲吵醒,循著聲音來到工作室,一塊鋼片正被削落,噴出大量的火花;我看得入神,就這麼在爺爺背後直盯著。 「哭醒了?一定也餓了,等等弄幾道菜給你吃……」。 說完,爺爺夾起那塊鋼片,不斷地拿鎚子敲打,反覆觀看後,又放進爐內讓火舌吞噬;鋼片瞬間在烈焰下發光,那股震撼,至今仍在腦海中發燙。那時,八點檔多是武俠劇,爺爺的那模樣,像似即將鑄出一把寶劍的鐵匠,不由得對他多出一些奇幻的想像。接著放入水中冷卻,冒出的白煙還來不及回神,爺爺又將鋼片放入模具裡,快速來回地磨製鋼片;那透亮的表面,是我看見手工的第一把菜刀。最後,他已滿頭大汗,透亮的刀面,映照出他滿意的笑顏。 「這粥的味道如何?」記得,那是被父母拋下後,在金門的第一餐。 那晚,油條的香氣,細緻的蛋花,配上濃郁的廣東粥口感,我滿足的睡到天亮。隔天醒來,我便不再掉淚,心思全放在爺爺這位魔術師上。金門的路是崎嶇的,金門的風是刺耳的,生活在這裡,時時刻刻都能回想起歷史;對於爺爺,過往的一幕幕艱辛,都是得來不易的果實。睡夢中,有時會聽到他的哀號,雖然細微,但那穿梭在砲火的記憶,從他猙獰的表情,便能感受的到。 爺爺鮮少出門,跟他同住一個屋簷下,總是當他的跑腿,去買各種日常用品或器具。金城老街上,琳瑯滿目的店家,吸引著我停下腳步,從麵線、肉羹、小籠包……到蚵嗲,每一樣都成為過我放學的晚餐;唯一不碰的,就是遠近馳名的廣東粥。「回來了?放好書包準備吃飯囉。」「我今天不餓……你先吃」那時,每晚都是爺爺煮的廣東粥,越吃越膩,索性最後都在外頭吃飽,直到有天被發現,我被痛打一頓,並且一個月拿不到零用錢。 「不喜歡吃我煮的是嗎?那沒關係,你就餓死算了!」 起先,餓了兩晚,直到第三天實在受不了,走出房門想找東西吃時,才發現爺爺獨自一人,在工作室裡只點一盞燈泡,滿頭大汗地磨著菜刀;而晚餐的廣東粥還冒著煙,明顯才剛熱過沒多久。印象中,爺爺背對我時,只有工作和煮飯時,我默默地把粥吃完,一回房間,便聽到他收拾碗筷的聲響。在那之後,直到小學畢業,我晚餐都是回來和爺爺吃,即使之後回來金門,除了爺爺的廣東粥,我便很少再去嚐其他店家的味道。 無聲之中,我們沒有任何言語,卻深刻體會到,彼此的重視和在乎。 爺爺的人生,彷彿風化在金門的各個角落,讓孤身一人的思緒,可以找到落腳處。有幾次,民眾搬運砲彈過來換取現金,爺爺把砲彈放置角落時,總會再三地撫觸;那眼神裡,像似在告訴我,這顆曾經有過什麼歷史,而在那年代的他,也有著相近的故事。上千度的噴火槍,在暗室中,從砲彈上割下一塊又一塊的鋼片,總能精準拿捏在五百公克;他常說,做任何工作,時間一久,都能體會到「熟能生巧」的道理。 燒紅的鋼片,在不斷地敲打聲中,從彎曲的厚度,變成透亮的薄度。砲彈的外殼,到砲彈的內部實心,切下來的鋼片可以做五十隻以上的菜刀;或許,除了感受到它的歷史,他也感恩這些砲彈為自己帶來的生計。 「這裡給你收一下,或者來學怎麼煮晚餐,還要款待你真的累死……」。 嘴上雖這麼說,但我要進廚房幫忙時,便會被爺爺趕出來。之前,奶奶還在的時候,爺爺只要專心做菜刀即可,但奶奶本身有高血壓,在一次寒流來襲的冬天,心肌梗塞去世了。記得幼稚園時,中秋前回到金門來,奶奶帶著我到翟山坑道探險。一路上,聽著爺爺講述著當兵時,這又濕又暗的坑道,是軍方運送物資的重要補給線;我一邊聽著,一邊緊抓奶奶的手,彷彿躲藏在岩壁間的鬼魅,會倏地出現把我抓去。 如今,奶奶的手溫已不在,陰暗的坑道裡只剩爺爺,陪著我繼續往前走,把來時的故事,在到達盡頭前重新回味一遍。 爺爺年輕時,每天擔心的,就是警報和砲彈,而防空洞已經是他習慣的處所。似乎是這樣的遭遇,爺爺不怕黑、不怕髒,更不擔心簡陋的問題;幾次父母要把祖厝翻修,都被他制止。「八二三砲戰的那段歲月,每天都活在生死的瞬間,還有什麼好怕的?」那一陣子,他還幫著別人撿砲彈,那位老師傅後來就教了他製作菜刀的技術,最後成為他的收入來源。 有時他也會感嘆,自己已經是可以退休的年紀,為何還要這麼累?爺爺說,年輕人不愛這種粗活,而自己若收山,這技術可能就會漸漸流失掉了,所以想再多撐一陣子。看著槌子不停地敲著鋼刀,汗水被熱氣不斷逼出,這也是我儘管已在公司上班,但只要遇上長一點的假期,就會回來了解爺爺身體的近況。 他的性格,這些年來從未改變過,堅持工作一定要到一個進度,否則是不會進房歇息。磨製菜刀的機器正在運轉,外面天色已暗,而火花仍舊在他四周噴飛開來;遠遠看去,恍若神靈顯現,在暗室中從爺爺面前迸出。瞬間,像一幅動態的畫作,翻飛著從小到大對爺爺製刀的印象,頃刻全數重疊在一起。火花停止後,在微弱的燈源下,是一把發亮的砲彈鋼刀,握在爺爺滿布汗水卻洋溢笑容的手掌心中。他用行動告訴了我,這把刀不只是生計,還包含了他的生命。 溫度不只融入了刀,也融入了情感,這也是爺爺人緣好到老的主因。 各種用途的刀,除了觀光客來金門會買,連金城鎮上的居民也會來給爺爺光顧。有次,一位朋友買完刀,看見爺爺不停槌著肩頸,他當天晚上就拿來一條根藥膏和貼布給爺爺,還囑咐他不夠再跟他說。之後,爺爺問到他的住處,親自登門道謝,順便送了兩把那人常買的菜刀款式。 「能做到現在,都要感謝來捧場的朋友,每句讚美都是最好的動力。」 他學著打廣告印傳單,他學著用電腦建檔,他學著添購新的設備,使自己能夠製作上更不費力;隨著製程越來越快,他的手腳卻變得越來越慢。「老了,這樣都會傷到……」。一次回來,看著他握著鎚子敲打鋼片時,手腕不停地甩動,才發現他用力過度,已有發炎的現象。「你阿嬤已經轉世上小學了……」那晚,坐在庭院,爺爺自顧自地說了好多過往的事情,我靜靜地聽,沒有插上任何話;就像當年奶奶會在這裡講故事,講著講著,直到我昏沉沉地睡去。 「偶爾停工一下,我們出去外面走走,吃些你以前不讓我吃的食物……」。 爺爺聽到此,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不約而同笑了出來。沿著金城老街出去,過往的點滴逐漸從腦海浮出,像似爺孫倆人共同的夢境,一步步踏入那埋藏許久的畫面。吃著蚵嗲、燒餅、肉羹……甚至鹹粿那樣常見的小吃,爺爺都認真地品嚐著。「我們能一起吃東西的機會不多了。」話語很淡,但雙眼閃著餘溫,彷彿那鋼片的火紅,在他眼眶燃燒著。 我們藏匿在人群中,默默地跟在彼此身旁,如同走入兒時的光景,雙眼飄動在金城老街的各處店家上。每次回來,總是認真觀察哪裡出現變化,而爺爺卻是找尋著熟悉,喃喃著各處店家跟他的淵源;兩人在熟悉與陌生的排列中,拼湊出屬於彼此的默契。循著方向,走進了陳詩吟洋樓,典雅的建築外頭,有著兒時和爺爺捉迷藏的身影,而來到邱良功母節孝坊,牌樓附近有過往陪著奶奶散步的夕陽,正緩慢地落下。 鎮上的景物依舊,只是曾經陪同的人,漸漸地被歲月帶走了。 爺爺那鐵齒硬撐的個性,終究敵不過衰老的折騰,之後請了兩個年輕人來幫忙製刀。他說,雖然回憶可以永存,但軀殼還是會有毀壞的時刻,不得不把這重任接手。我們坐在珠山聚落,看著被圍住的湖,曾經在此悠閒的時光,在腦海中重複地播放。我靜靜地陪著爺爺,他的背影融入了四周的古厝,如同他在工作室中,蹲在散落一地的器具和砲彈中,也突顯出他最獨特的身影。 這就是他的歷史,在砲彈和景物間,每分每秒都記載著他於金門的故事。 我牽著他,慢慢地走向回程的路,不知老天還願意給他多少歲月,能把我們爺孫流逝於鎮上的點滴,一一找回封存。砲彈已然鏽蝕及染塵,而爺爺製作的菜刀,每一把都還能看見鋒利的刀刃,以及透著光線的刀面;而他那專注的身軀,腰桿從挺直到彎曲的這段時光,從不見他有過放棄的念頭。被烈焰折騰了大半輩子,到老仍舊瘦骨嶙峋的堅定模樣,也是那時候,令我最敬佩的魔術師。 「要不要吃廣東粥?我回去弄給你吃。」 對他來說,金門的種種風景,十年如一日,沒有什麼值得他去留戀追尋的。唯一能夠執著的,是他與金門共存的歷史,如何靠他自己延續下去。「不久後,可能她就會來帶我走了……我得把這技術傳承下去。」那煮廣東粥的背影,從小看到現在,宛如對這間廚房的印象,已經包含了這溫暖的身軀。離開前一晚,他拿著奶奶的相片,跟我說著過去三人相處的點滴。但爺爺眼神裡,透露的是對她的思念;彷彿傍晚的彩霞,火紅的鋼片,依著那些在金門出現的光,便能從中看到奶奶微笑的身影。 收拾好行李,房外的敲打聲響,仍不絕於耳。推開門,燒紅的菜刀在爺爺的鎚子下慢慢成形,時間像沒流逝過般,在這室內不停地循環著。直到有天,他的生命也走入了歷史,這屋子內的製刀過程,這金城鎮上的陪伴身影,將會永遠在腦海,回放著當年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