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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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砲聲
第一聲 「阿月,來鬥相共啊!」廚房裡傳來阿母的呼喚聲,我和妹妹互看了一眼,雙雙起身趕往廚房。 也不知道今天是初一還是十五,反正金門每個月都有好多天要拜拜,拜天拜地,拜祖先拜佛祖,大人們都清清楚楚,小孩子也不管拜誰,就只知道拜拜才有好吃的。我們捧著一道一道的菜到供桌,臉上帶著難掩的欣喜,強忍著嘴饞而偷吃祭品的衝動,小心翼翼地將一切擺放好。 阿母點燃幾炷香,虔誠的跪著開始喃喃著祈文,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祈求供水穩定,農產豐收,祈求我們這些子孫都能平安健康的長大。這裡開始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在等候佛祖和祖先享用佳餚的時候阿母會去燒金紙,而我們的工作是等一切祭祀結束,將菜餚端回餐桌上,接著大快朵頤。 於是我就和阿妹爬上家門口的大樹上,躺在樹枝上休憩,聽著蟲鳴鳥叫,好不愜意。忽然,我們看見天空中閃過了什麼,然後「咻--」的一聲,在我們的眼前,朝著我們飛來。 我們親眼看著它墜入海中。 再接著,此起彼落的聲響傳入耳中。起初,我和阿妹還很野的歡天喜地看著一顆顆砲彈墜海。 「未中啦!哈哈哈!」阿妹彷彿在看一場煙花秀一般,看著一顆顆打不上岸的砲彈在海中爆炸,激起一波波水花。 「哪會今日打勒?今仔日正好拜拜,有神明咧保庇,無可能打到的啦。」我笑著和阿妹說。 正當我們倆看得正歡騰之時,下方傳來大吼聲,「欸!恁倆仔,緊落來躲,不要命了是不是!」 那時家裡沒有防空洞,我們只好躲在家中兩間房子中間的小巷子,阿爸用家中破舊的床墊將上方擋住,其實根本沒有什麼防護作用,大概安心的成份居多吧,頂多是真的不幸被擊中時能有個緩衝。 那時,我們都沒想過這種生活會持續長達十幾二十年之久。 第二聲 之後的日子,我們都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家中突然住進了一批批的阿兵哥,我們清出了客廳的一塊空地供他們休憩,起初阿母和阿爸都有些擔憂,擔心他們會胡作非為,沒想到他們意外的守規矩,就真的只是借住一下。 阿哥也被帶去從軍了。年紀較大的阿姊也徵召去幫忙煮飯,我因為年紀尚未達標還可以躲過一劫,雖然有時阿姊會偷懶,把我叫去頂替。 阿姊算是幸運的了,聽說隔壁家的大姐得到的工作是將被炸死的人們一個個丟進火場,據她所說,那些屍體縱橫遍野,面目全非,根本也不知道是誰,所以也就任意火化掉就算處理了。 事實上,就算認出來了又能怎樣?那時候那麼的窮,誰也買不起棺木好好的安葬。 我們就這樣幾乎生活在防空洞裡,聽音辨位幾乎成了大家共同的技能。 剛開始是一個「碰」。如果聽到「咻--碰」,我們就安心的笑道:「遠的呢,遠的呢。」但若是「碰--咻--兵」,就該緊張了,大家就趕快跑,因為就在周遭。 每天最開心的是聽到很長很長的一聲「咻--」,因為那代表著這是今天最後一顆了,大家可以出來煮飯了。 那時候燒柴火,因為害怕上升的屢屢炊煙會引來砲擊,我們都餓著肚子龜縮著防空洞中,有時真的餓得受不了了,阿母就會偷偷的,點小小的火,慢慢的烤一顆地瓜,然後幾個人一人吃一口墊墊胃。 印象很深的是某一天,我們都餓個半死,卻沒有人敢抱怨,大家都靜靜的等著最後一聲的砲聲。突地,阿爸猛然起身打開小宅的門,然後催促著我們進去。 「快緊,快緊啦。」阿爸著急的喊著,但我們都餓著哪來的力氣快緊啦。 那時,我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聽從阿爸的指令。 說時遲那時快,就當走在最後的阿妹踏進小宅後,「碰!」的一聲巨響,一顆從天而降的砲彈就降落在我們剛才待的地上,炸出了一個凹洞。 我們至今都不明白阿爸是如何得知的,即使大家都訓練過,也沒人能像阿爸一樣擁有這般通天本領。我想,也許是哪位神明祖先冥冥中賜予阿爸的直覺吧。 第三聲 阿哥沒了。 即使在他去從軍的那天我們心中就隱隱有這個想法,但當真正收到消息時仍有些錯愕和不知所措。我們沒見到他最後一面,他就這樣成為了隔壁家大姐手下的一具屍體,悄無聲息的從我們生活中化為灰燼。 阿爸在那之後就變得格外的沈默。阿哥是他唯一的兒子,從小跟著他辛苦的四處打拚,在烈日下耕種,翻土、播種、除草……什麼事他都能做,也都做的近乎完美。他不喊累,也不抱怨,年紀輕輕就和阿爸共同負擔著整個家庭。 阿嫂是最難過的,在這之前他們原本有一個孩子,但環境困苦,早夭。原本就只靠著阿哥的陪伴支撐著過日子的阿嫂如今完全不知下一步剛往哪走。不知道是不是怕觸景傷情,她回到娘家,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從那天起,我常在夜深半夢半醒之際,聽見阿哥房間傳來尿壺被重重摔落在地的聲音。帶著怨恨、帶著不滿,一聲聲的砸落都明顯傳達著阿哥的氣憤。氣的是我們沒替他照顧好阿嫂吧,又或者是氣自己沒有能力好好的守著自己的妻子。 我很害怕,只好叫起熟睡在旁的阿妹,跑到阿爸阿媽隔壁去睡。 隔天清晨,阿爸阿媽在房間瞧不見我們蹤影,困惑的東翻西找,然後我們才向他們解釋。 阿爸阿媽聽完沈默了很久,然後阿媽翻箱倒櫃,把家中積蓄的糧食都拿出來煮,弄了很豐盛很豐盛的一餐,祭拜著阿哥,同時和他說:「不要嚇妹妹了好嗎?咱丟按呢啊厚某。」 似是聽懂了,想開了,又或是理解了,放下了,自此之後半夜不再傳來奇怪的聲響。 但阿哥似乎也就真的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了。 第四聲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們好像也都習慣了。日子怎麼樣都還是得過下去,該做什麼我們還是做,只是我們身邊的人極有可能明天就不見了,就像阿哥那樣,又或者,是我們自己下一秒就成為了砲下的亡魂。 每個月的祭拜儀式還是有,只是簡化了不少,畢竟活著的人都快餓死了,怎麼有辦法澎湃的祭祀。只是圖一個心安,拜一拜祈求一下和平,所以儘管日子拮据還是堅持著祭拜的儀式。 我們也不再置身事外了,阿母說,多一點人祈禱,上天才能接收到。另外,我們也需要那片刻的安寧來撫慰惶恐的心。 跪著,祈禱著。 神啊,祖先啊,如果你真的聽得到的話,求您別再讓砲聲響起了吧。 信女在此向您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一家大小都能平安順遂。 賞析 儘管〈砲聲〉是一個很好的小說題材,作者以一至四聲作為故事的開始和結束。然若沒有歷經那段悲慘的烽火歲月,僅透過想像,或是聽說,想把它寫好是不容易的,但作者還是寫出砲戰期間島民的心聲。尤其是最後那句「神啊,祖先啊,如果你真的聽得到的話,求您別再讓砲聲響起……。」大凡歷經那個年代的鄉親,勢必都會感動涕零。可是文中亦有與史實不符者,例如:「阿姊也徵召去幫忙煮飯」、「隔壁家的大姐得到的工作是將被死的人們一個個丟進火場」,即便小說可以虛構,但既然書寫的是金門這座島嶼,就必須與當年的史實相吻合,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閩南語的對話雖讓人有一種親切感,但字詞的運用則有待加強,例如:「咱丟按呢啊厚某」,不知何意? 陳長慶 砲聲的寫法,雖然分節的很清楚,但故事的敘述簡略與薄弱。 李福井 這篇小說情節鋪排簡略了些,尤其阿哥的死缺少著墨,使小說場景的比重安排失衡,力道減弱不少。小說題目〈砲聲〉,全篇分第一到第四聲,四個章節,但其中第三聲卻沒有砲聲,只隱約交待阿哥從軍,沒再回來。只能勉強引申聯想阿哥之死是和軍隊、戰爭相關的。那第三聲也可以說是阿哥重重摔落尿壺的聲音。此外,小說結尾也沒寫好,對砲聲帶來的心靈變化,思考弱了些。 黃克全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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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烽火歲月
無情的戰火總承載著施暴者的戲謔,寸草不生、民不聊生,好似是寫好的結局,這是有次去歷史博物館得到最大的感觸。佛經說人有七悲: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以及求不得,會不會那些活在戰亂時代的人們,早就經歷了不下百遍十遍,甚至一直帶著這些傷口,至今還為此所苦。 民國47年,原本純樸的生活驟變,這個島嶼上的百姓過著四處逃竄、苟且偷生的日子。故事的主角穆暝就是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戰役而家破人亡的。 穆暝從小就是一位聰慧的孩子,只可惜家庭並不富裕,看上他的女孩屈指可數,當同齡人都結婚生子時,他還在埋頭苦幹,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真正的圈住某位女孩的心。而這樣的日子沒有太久,他遇到一位女子,從相識到相愛,不同別人的愛情長跑,他們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決定結婚,但任誰都不會嘲笑他們的感情,堅定的眼神像是上輩子就早已許配往後餘生,此生是用來找尋彼此的。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可沒想到真正將他們推至墳墓的不是婚姻,而是8月23號,這場毫無預警的砲火連天。 他們的相識像是電視劇裡的俗套,女子被搶,男子見義勇為,接著一見鍾情。交往時無處安放的甜蜜更是在結婚後變本加厲,彷彿整片島嶼都沾裹了這份甜膩,但是婚禮卻樸素的令人詫異,簡簡單單的邀請雙方家長及一些好友,不到五桌的筵席,就概括了雙方的終生大事,其實這倒也是穆暝的溫柔,老婆懷孕了,怎麼能讓他跟著那麼多桌的人敬酒呢!自己的老婆自己疼,大不了以後再補一個最風光的婚禮給她,當時他是這麼想的。那時候說出口的諾言也只是空口說白話,連權高位重的富家子弟都沒法保證戰爭什麼時候開始,何況只是一介市井小民,能有人想一起攜手共白頭,也許是在這時代下,能收到最大的餽贈。 好景不常,原本以為雙喜臨門的穆暝,還沒來得及高興老婆預產期將至及將出生的囡仔是男孩,就聽到廣播說戰爭恐怕明天就要開始。那天是民國47年8月22號,穆暝這一生最大的陰影,這一輩子也是從那天開始天崩地裂。 8月23日,如期而至也不盡然會讓人高興。那天,無情的砲火下,是各個如鼠逃竄的百姓,有些在農地裡做事的老人們,就在那麼一瞬,耕耘一輩子的心血全數化作餘燼,自己的一輩子也終是帶著不甘終結,還在學堂努力學習想出人頭地的學子,那些他們還沒兌現的目標、還沒享受過的人生,再也無法實踐了。戰爭開始後,緩緩而至的警報聲倒有些諷刺,要是能早點發現,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不用讓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變成獨自承受回憶的載體,自此,餘生都輾轉難眠。 還好有提早帶妻小到防空洞裡,穆暝當時是這麼想的,只是他不知道,待在裡面也會是另一個苦難的開始。雖然早些進去防空洞,但不代表他們能住在裡面,而且會有更多更多村子的人進來,是負荷不了這麼多人的,但這都不是最需要擔心的,人性總會在人類感到危險時暴露,說不定他們會是第一批被趕出去的人。 事實也正是如此,感情再怎麼要好的人,在面臨生命的抉擇時,還是很難去委屈自己。事情也正如此發生。那天天氣晴,倒像是有些不合時宜的浪漫,穆暝的妻子想起了先前為肚子裡的囡仔準備的玩具,打算要拿到這裡來,感覺近幾天孩子的動靜比較大。原本因為單打雙不打的原因,打算要叫穆暝回去幫忙拿一下,但看到他在安頓其他村民,想想離家又不遠,自己去拿也不麻煩,就在穆暝的左眼皮瘋狂跳動下,一個人出走防空洞。 和穆暝妻子想的不一樣,來回一趟的路上倒也沒多危險,甚至還生出了一絲其實根本沒有戰爭,村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宜人居住,還是很安全的錯覺。走回去的路上,甚至還有了閒情逸致看看路邊野花,這些令人嗤之以鼻的妄想,也許是她為了逃避苦難的良藥吧? 正當她還在欣賞那些野花的時候,警報聲突然響起,也許是戰地小孩的緣故,她沒有任何遲疑,扶著肚子加快腳步要回到防空洞,正當準備要進去的時候一位男子,卡在她的前面,將她推到地上。肚子傳來劇烈陣痛,此時不管她怎麼大聲呼喊,因為震耳欲聾的砲聲使得沒有人能聽到她,聲嘶力竭後,是絕望地流下眼淚,轉動著手上剛戴上的戒指,那個讓自己心甘情願被套牢又注滿幸福的枷鎖。 此時的穆暝,還在和裡邊的小孩玩,他以為戰爭後等待著他的是自己奢望已久的一家三口。等到他發現妻子不見後,事態早就無法挽回,他迫切的尋找她,直到聽到那位推倒他妻子的村民說起自己險象環生的事蹟後,心跳似乎失去了控制,嘴巴瘋狂呢喃著:「拜託不要。」走向那脆弱不堪的門口。隔著柵欄就看到自己妻子倒地不起的穆暝,瞬間跌坐在地,等他想起要救人時,已經來不及了,一顆似乎導航好的飛彈從上空俯衝,一條完美的拋物線被牽引,最後落在妻子的肚子上。「又一顆帶走半家人的禍害啊!」每當穆暝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總會這樣感嘆,可如今死的人是他的畢生摯愛,他可以稱為苦難的人生中的唯一一點蜜,原來心痛到極致是這樣,失去任何感官功能,眼淚潸潸流下,哭乾了就沒了,不會再有認何駁斥的機會了。他望著眼前的餘燼,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那一粒一粒塵土,好像都播放著他們之間的每一幕,耳邊充斥著的好像還有剛剛一起玩耍的小孩和他父母說的:「好漂亮的煙花啊阿爸阿母,可以每天都看到嗎?」 那之後的60年,更像是虛度過的。看到妻子的慘狀後,他也想過要和她一起離開,但他沒有,原因很可笑,他怕極了,他怕要是沒有被炸死怎麼辦?要是只是被炸斷四肢怎麼辦?他不要,所以他呆坐在地上,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安慰,也沒有想質問那位間接殺死他妻子的村民,因為他不敢保證,他不會做出同樣的事,不敢保證在相同的境遇下,他會讓自己背負更大的危險,去成全別人的安全。從那天開始,戰爭不再讓他害怕,他跟著大家一起避難,像個機器人一樣不再透露出任何感情,好像曾經會因為多吃一顆糖而開心的他化作泡影,隨著妻子的慘死也跟著離世。 人都是這樣的,會憎恨自己的懦弱,而用其它方式傷害自己,以為就可以不會再那麼討厭自己,其實不然,隨著自己的病痛愈來愈深,你所憎恨的自己會更加深刻提醒你,你到底是多麼的怯懦,才會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故事主角穆暝的後半生,是在醫院裡度過的。隨著不再與人交談,那些沉悶的心事,像灰塵般,堆積在他的心臟,喘不過氣,他因為多次的自殺案例,被抓進醫院,但繫鈴人已經死了,又要怎麼解,何況她打的是死結。他的一生是在跳下樓後粉身碎骨結束的,最令人酸的不過是,他在牆壁上寫下的一段話:「其實我已經想過要怎麼死了,我要和她葬在一起,然後變成一對彩蝶,可是我怎麼知道,她走的時候什麼都沒留下,可是沒有梁山伯與祝英台裡的一對棺木,又怎麼可能會有世人讚嘆的那對彩蝶。所以我還是盡量死得跟她一樣好了,變的碎一點,也許在空氣流動的時候,我們能再次相遇。」 曾經波瀾壯闊的愛意在無限悔恨中漸漸被忘卻,那個人的名字落在心上燙成了一塊永遠好不了的傷疤。他沒再提過她,也無法忘了她。這世間紛紛擾擾車水馬龍一年又一年,悔恨像綻放鮮豔的花蕾一直被他捧著,總有一天,花會枯,人會倒,是時間抹滅一切,沖走一切,唯一不變的卻是,每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將心中執念捧著不放的人,還是層出不窮。他還是沒發現,是他心中的那份悔恨,將滿懷愛意,扭曲變形。 賞析 「無情的戰火總承載著施暴者的肆虐」,這是作者參觀史博館內心的感觸,因此而聯想到823砲戰。從整個架構而言,在橫跨60年的時光裡,以不及三千字的字數,來書寫一個大時代的故事,似乎有點勉強。但作者還是寫出戰爭的無情和恐怖,以及大腹便便的妻子即將生產,然卻死於無情砲火的悲傷情景,難怪男主角會承受不了如此的打擊而精神失常。作者除了寫出島民的宿命,亦點出彼時那個悲傷苦楚的年代,所發生的種種事故,可說近情近理。可是抓住這樣一個好題材,卻沒有好好地發揮,殊為可惜。 陳長慶 小說有濃的寫法,也有淡的寫法。這篇屬於濃墨重彩的寫法,寫一對貧賤夫妻的真愛,在躲砲彈的過程之中,妻子不幸中彈喪生,丈夫遭受重大打擊,最後以跳樓結束自己的一生。 這一篇的文字也不錯,用一種感情的渲染法,襯托出夫妻之情。故事的鋪展略為不足,敘述有些不合戰爭的狀況,而有些文字的遣詞用字的適當性有待商榷。 李福井 這篇作品也有強烈的金門背景主題,且敘述一個悲慘故事,所以讓人讀來印象深刻。但作者寫來,其筆法顯得青嫩,譬如散文化、情節沒有鋪衍開來……等等,浪費了一篇乍看精彩的小說故事,很令人惋惜。 黃克全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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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憶往齋
一、 剛出機艙門,冷冽刺骨的東北季風撲面而來。 「喂?」耳邊傳來的是轟轟的引擎聲和呼呼的風聲。 「喂?喂?你聽得到我說話嗎?」風聲掩蓋掉了電話另一頭的聲音。 「算了,我等等再給你打電話啊!先掛了。」許玥凝掛斷手機,隨著人群離開。 我回來了! 整整七年,我終於回來了! 看著熟悉的景色,感受著熟悉的寒冷,許玥凝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與喜悅,卻也參雜著一絲愁苦。 他,會想起我嗎? 七年前,一場令人心碎的車禍,她活下來了,他卻忘了她。 在這座流言蔓延快速的小島上,僅受了微微輕傷的她,到哪都能聽見對於這場悲劇的議論。每一句話,都有如利刃一般,狠狠的劃在她心上。 那一年,他們十八歲。 那一年,許玥凝離開了金門。整整七年未曾回來。 「阿凝!」一聲呼喊將許玥凝從回憶中拉回了現實。 一個嬌俏熟悉的身影歡快的揮著雙手,逆著光從前方飛奔過來,用力地一把抱住了許玥凝。 「真的是你!我好想你。」蘇窈抱著許玥凝,聲音帶著無限思念與委屈。「你終於知道要回來了!你怎麼就這麼狠心,都不知道要回來看看我們。」 許玥凝看著打算一輩子掛在自己身上的蘇窈,帶著歉意無奈的笑說:「對不起。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蘇窈哼的一聲轉過頭去,小孩子氣的說了句「天知道你會不會又一走了之」,不打算理會許玥凝。 「我這次不會再走了。真的!」 「我勉為其難的原諒你。」聽到了許玥凝的保證,蘇窈伸手捏了捏許玥凝的臉頰。 「那麼親愛的妖妖大人,賞臉陪我去吃頓飯嗎?我從早上出門到現在都沒吃飯,我想吃我們高中附近的那家廣東粥。」許玥凝朝蘇窈撒嬌著。 「讓你離開那麼久,想念金門的美食了吧!上車,走了!」 二、 「妖妖,上次請你幫我留意的店舖怎麼樣了?」許玥凝一邊舀著熬到看不見米的廣東粥,一邊跟蘇窈談起當初委託的事情。 「你打算用來做什麼啊?」 「開一間甜品店吧。」 「你爸媽聽說這件事之後,就把你舊家稍微整修了一下。」蘇窈話落,許玥凝心中頓時感到極為愧疚。 當初那件事情發生後,許玥凝帶著逃避的心情,前往本島就讀大學,畢業後就待在那裡,整整七年的時間,就連放假都不曾回來。許玥凝想到,每次過年過節,父母總是特地飛到本島陪自己過年,怕自己過得不好,而自己卻因為不願面對那場噩夢,為人子女卻未盡到孝道,還讓自己的父母來回奔波。 看見許玥凝沉默下來,蘇窈明白她在想什麼,開口說道:「你家就你一個,你有沒有想過叔叔阿姨?那時候看著你那樣失魂落魄,害怕你觸景生情,不忍心要求你回來,可你怎麼就不想想在金門的他們?」 許玥凝被問得啞口無言,離開那時走的決絕,後來因為懦弱,所以不敢回來,卻苦了在金門的父母。 「以後不會再走了。」不會再逃避了。 三、 回到家後,看到父母那一刻,淚水再也忍不住了。七年的光陰,對於家鄉的思念不是沒有,只不過被害怕的情緒遏止住了回家的腳步。 看著父母關心自己的樣子,許玥凝心想,好久沒有與父母坐在一起聊聊天了。許玥凝聽著這幾年來金門的各種趣事,心中無限感慨。 窗外的天空,絢麗的橘紅色正緩緩的被遮擋在深藍色的布幕,顯示著這一天即將邁入最後的三分之一。 七點鐘,準時開飯。餐桌上擺滿了許玥凝愛吃的菜。果然還是家裡好啊!熟悉的菜色,熟悉的味道。晚餐時光,許家傳出陣陣歡笑聲,溫馨而美好。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時鐘上的指針漸漸的走向十二,許家父母已經睡著了。收拾完行李後,許玥凝沒有一絲的睡意,便拿著一本相冊走到屋頂坐下。 家的前方是一大片的農田,而北方是后江灣,北風呼嘯著,相冊被吹得一頁頁翻著, 看著一張張照片,過去的回憶有如電影播放般閃過腦海,許玥凝望著遠方,思緒漸漸飄遠。 四、 十七年前,隔壁林婆婆家的孫子因為父母工作繁忙,從本島回到金門,寄託給林婆婆照顧。 一輛計程車從后沙村口駛來,停在林婆婆家門前,車裡走出一位年輕時髦的女人,隨後是一個很文靜的男孩。 這時,許玥凝正騎著腳踏車路過,便聽到那女人對著林婆婆說:「媽,小玨以後麻煩您照顧了。」許玥凝好奇的轉頭望去,恰好男孩也看向許玥凝。 這一剎那的對眼,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一年,他們八歲。 某日下午,許玥凝正要出門找朋友玩耍,正巧看見林婆婆家的那個男孩。 許玥凝興奮的跑向男孩,帶著可愛的小酒窩,笑著對男孩打招呼:「嗨!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叫許玥凝,朋友都叫我阿凝。」許玥凝睜著葡萄般的大眼,好奇的問男孩。 「你…你好,我…我叫林熙玨。你可以叫我阿玨。」林熙玨羞紅了雙頰,帶著靦腆的笑容,結結巴巴的回道。 冬天的暖陽照下,男孩女孩相視而笑,開始了他們之間的故事。 自他們認識後不久,林熙玨轉入了許玥凝的學校,成為了許玥凝的同班同學。他們每天一起上下學,放學之後,許玥凝總會拉著林熙玨出去玩,有時候跑到鄰居家串串門子,有時候。春天,麥田金燦燦的一片;夏天,夜裡螢火蟲飛舞;秋天,掉滿高粱穗的高粱田;冬天,春節熱鬧的氣氛渲染了整個村莊。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五、 時光飛逝。 一轉眼,他們十六歲了。 早晨六點,林熙玨站在許玥凝家門外,看著手錶猶豫著。 許玥凝的阿嬤清晨出海回來,看到林熙玨,笑著說:「阿玨啊!等阿凝上學啊?這囡仔就是拖拖拉拉的,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許婆婆早!等一會兒沒事的。」林熙玨話剛落,一個急匆匆的身影跑了出來。 「天吶!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許玥凝慌張地從家門跑出來,頭髮因為慌亂沒整理好,好似一個雞窩。 林熙玨看著許玥凝的這一個形象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 「走吧,公車快來不及了。」林熙玨說完,便拉著許玥凝走向村口的公車站亭。 秋天的涼風輕輕吹過高粱田,發出沙沙聲響。走在水泥地的產業道路上,望著前方背影挺拔的少年,許玥凝摀著心口,似乎有一絲甜味流過心頭。 一種未知的情愫悄然萌發。 高中三年,許玥凝與林熙玨雖然在不同的班級,各自都有自己的交友圈,但是兩人的感情卻一直維持,每天一起上學放學、讀書,對彼此的關心從不間斷。 三年的歲月,許玥凝心中對林熙玨的情愫,已經慢慢長成參天大樹。眼看學測在即,許玥凝決定在考試過後,就對林熙玨表白。 這天是一零九年一月八日,一群高三的少年少女們,帶著緊張的情緒,踏入考場。長久以來的努力,就是為了現在。 許玥凝聚精會神的檢查每個答案。最後一題確認完,鐘聲響起。歷時兩天的學測,落上帷幕。 學測結束的隔一天,是許玥凝的生日。壓在身上的壓力終於解放,長時間沒休息好的許玥凝,愣是中午十二點才從床上醒來。和家人吃了午餐後,陪著父母在客廳裡看了會新聞,許玥凝便鑽進房間,一件一件的挑選起衣服。下午四點半,許玥凝終於打扮好,發了條短訊給林熙玨後,踏著歡快的步伐出門。 接到訊息的林熙玨站在門外,一看見許玥凝,便笑著朝她揮手。那笑容如冬天的暖陽,許玥凝頓時心跳如雷,傻了似的愣在原地。耳邊傳來林熙玨的聲音,許玥凝回過神來,羞紅著臉跑開,林熙玨笑著追了上去。 過了一會,他們走到了海邊。冬天夜晚來的很快,黃昏的夕陽將海水染成金黃色的一片。 看著眼前的男孩俊秀的臉龐,許玥凝默念幾句「加油!你可以的」,鼓起勇氣對著林熙玨開口:「那個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我我…我喜歡你!」許玥凝閉著雙眼、雙手握成拳,埋在心中三年的話,終於說出口。 許玥凝話落,呼嘯的海風似乎凝結了。幾秒後,沒聽見回應的她悄悄掩蓋起心中的失落,睜開眼睛瞄了一下林熙玨,正巧對上他那滿是笑意的雙眼。 「好巧,我也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對岸的燈火閃耀。許玥凝靠著林熙玨,坐在沙灘上。 「阿玨,你之後想做什麼?」 「攝影師。」 「為什麼啊?」 「我想把金門的美、金門的故事,用照片記錄下來。你呢?」 「我想開一間甜品店!」 屬於愛情的甜味環繞著兩人。 六、 就當他們以為美好的未來即將來臨的時候,一場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在學校度過最後一個學期之後,他們自高中畢業了。畢業典禮結束後,如往常一樣走去公車站,準備搭車回家。 突然,許玥凝手上的畢業生胸花被一陣風吹走,她正要去撿,林熙玨笑著說:「我去幫你撿吧,危險。」說完便走過去要幫她撿起來。 就在此時,意外突生。一輛車失控地朝林熙玨衝了過去。 砰! 血。 滿地的血。 尖叫聲、議論聲,還有隨後而來的救護車與警車的鳴笛聲,將被嚇到跌坐在地的許玥凝喚回。 手術室外,許玥凝的父母、林婆婆急匆匆地趕來。許玥凝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失神的望著前方。 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 許玥凝發瘋似的抓著自己的頭髮,自責、愧疚、恐懼籠罩著她。 好幾個小時過去,醫生走了出來告知等候已久的眾人:手術成功。 一個月後,頭部受創的林熙玨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正當許玥凝為此感到高興的時候,他說:「你…是誰?」 他,忘了她? 許玥凝失魂落魄的回了家。 剛到家,另一個消息接踵而來:林熙玨的父母來了,要帶他到國外去。 自那場意外發生後,許玥凝在村莊到哪都會被各個長輩詢問這件事,或是聽到有關的議論。那一句一話,就如利刃一樣割在許玥凝心上。 九月,開學季。 再也承受不住的許玥凝,搭著飛機前往本島。在飛機上,許玥凝俯瞰著金門島,那是她的家,不捨卻想要逃離,想離這個傷心地遠遠的。 這一走,就是七年。 七、 自記憶回過神後,愁緒堆滿心頭,就這樣一夜無眠。 隔日一早,許玥凝開始著手處理開店的事情,整個人頓時忙了起來。 一個月後,一家名為「憶往齋」的甜品店,在后江灣沿岸中央的小村落開始營業。 憶往齋是一間二落大厝,閩南式的傳統建築,帶給人一種鄉村的純樸感。走進大門,映入眼簾的是生氣盎然的內埕,左側的牆面上寫著一段話: 「家鄉,乘載著回憶、情感。或許,我們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離鄉背井。但我們終應回到家鄉。」 進入大廳的門旁矗立著一個郵筒,這之中,有著來往的過客留下的故事。 八、 自憶往齋開張後,白天許玥凝待在店中作甜品,有時與來往的客人們聊聊天。黃昏後,她總喜歡獨自一個人走到海邊坐著,望著對岸。 當年,她帶著滿是傷痕的心離開家鄉求學,逃避與之相關的一切,獨自一人舔舐著傷口。縱使想念家鄉的一切,卻因為懦弱,因為內心的恐懼,始終不敢踏上回家的路程。 那七年的時間,一有空閒許玥凝總會一個人到海邊,隔著台灣海峽望向家鄉。思愁隨著時間慢慢增長,腦海中總是閃過屬於金門的回憶,其中有家人,有朋友,還有他。 終於,在畢業後工作的第三年,對於家鄉的想念,勝過對那場意外留下的陰影,許玥凝決定放下在本島的工作,回到金門。 或許,我們會為了許多不同的原因離開家鄉,可能是求學,可能是工作,可能是為了逃避某些過往。 縱使大城市繁華眩目,縱使過往難以忘懷,縱使心中有萬般的不得已,但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可會感到孤獨? 家鄉,是我們成長的地方,留下的回憶與情感是羈絆,剪不斷。 九、 春去冬來,憶往齋已經營業兩年多了,在這期間,許玥凝認識了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也了解到屬於他們的故事。除了經營著憶往齋,每到週末的午後,許玥凝總會騎著腳踏車,重溫每個曾與林熙玨走過的地方。 后江灣沿岸、北山播音牆、陳景蘭陽樓、瓊林聚落……很多很多。 穿梭在春天的小麥田、秋天的高粱田。每個一點一滴,許玥凝都在努力的回憶溫習。 農曆四月十二日,金門島最盛大的慶典-迎城隍,各境神明齊聚於后浦,一起共襄盛舉。 這天,許玥凝被蘇窈拉著一起去湊熱鬧。望著人山人海的街道,以及身旁歡脫的蘇窈,許玥凝極度擔心會走散。正要伸手去拉著蘇窈的時候,她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一群人自他們之間急匆匆的穿過,待人群走過后,果然與蘇窈分散了。雖然在自己最熟悉的環境,但許玥凝仍舊感到不安。焦急的打著電話,穿梭於人群中尋找蘇窈的身影。 突然,許玥凝的肩膀被撞了一下。 「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你了。」 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許玥凝猛然的抬頭看向對方。 是他! 那張思念已久的臉龐映入眼簾。不過,他的雙眼中沒有任何熟悉的眼神,許玥凝心中的喜悅,被澆了一盆冷水。 「沒關係,我沒事的。」許玥凝對著他笑了笑,示意自己無大礙。 對方也回以微笑,說了聲再見後便轉身離開,繼續拿著手中的相機,捕捉盛典中的瞬間。 許玥凝看著林熙玨離開的背影,心中頓時有種釋然的感覺。雖然他依舊還沒想起她,但是他回來了,那就夠了。 走了一段路,林熙玨放下手中的相機,回頭望了望已經淹沒在人群中的身影,發覺自己心跳好快,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笑著搖了搖頭,繼續用相機記錄下這場盛典。 兩人的身影慢慢的隱沒在相逆的人群之中,漸行漸遠。 時隔七年,他們再度相遇。 那一眼對視,那一抹微笑,就如多年前,他們初相識的模樣。 賞析 作者以第一人稱的全知觀點,敘述一段青春時期的校園戀情。而這段純潔的戀情,卻隨著一場意外的車禍而分離。車禍的原因是為了幫她撿拾被風吹落的胸花,即使林熙玨獲救後被他的父母帶到國外,然則造成她內心的歉疚。時隔七年後,當兩人在迎城隍的廟會再次相遇,則像是陌生人。儘管在短時間忘卻,可是當他一回神,發覺自己心跳加快,甚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兩人的身影還是慢慢地隱沒在人群中,而且漸行漸遠。作者非僅以細膩溫婉的文筆來詮釋這個故事,並以「那一眼對視,那一抹微笑,就如多年前,他們初相識的模樣」做為故事的結束。即使人物簡單,然則刻劃生動,更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和符合邏輯的結構。惟文中出現「搭飛機前往本島」之句,既然人在金門要搭飛機到台灣,理應直接「搭飛機前往台灣」,而不能「搭飛機前往本島」。 陳長慶 這篇故事的寫法,敘事層次井然,從女主角之所以離家到回家的糾結,一層層的推衍再倒敘回去,讓人看了清楚明白。但是,其中有一個最大的破綻,就是把時間點搞錯了,這是作者的疏忽所造成的錯誤。 故事既是以七年前發生的傷心往事為背景,但作者寫高三的學測之後,要向男方表白情愫,學測的日子竟是「民國一零九年一月十七日。」故事既然已過了七年,怎麼會是一零九年的事呢! 這篇小說最後經三位評審委員相互討論,本人對此疏漏提出觀點,但是並不堅持,故以第三名認列。 李福井 這篇作品的小說語境佳。小說語境包含了語言修辭、場景、情節經營、人物性格塑造等等諸多環節。這些作者基本都有關照到,末尾也收束得有餘味,兩人從生疏到熟識、相知相惜,遭車禍,失憶,又回到生疏,分離。再隔七年後相遇,兩人又將回到什麼情狀呢?給讀者留下一待解、悠悠不盡的餘韻。 黃克全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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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華與美
柔和的徐風有意無意的吹拂著小腿肚,我穿著斗笠、大襟衫和及膝長裙,與這片即將把我淹沒的西園海墘,好不搭調。 家裡沒有蠔田,浦邊村也不靠海,林莉美對鏟蠔再陌生不過了。一路往下,泥灘如流沙似的抓緊雙腳,動彈不得,也無力抗衡,啊,我的力量到底有多渺小呢?她不禁想,卻也沒有急著想脫身的意思,好險阿姨不忘轉頭察看情形,才免於釀成悲劇。 一簇簇帶殼的蠔如同朵朵靈芝,阿姨徒手抱起蠔嘟板仔,斜放在清澈處,熟練得用蠔鏟一一鏟下生長在石板上的蠔蚵。接著將容易劃破皮膚的蠔蚵捧進竹籃,挑到附近的水窪,連蠔帶籃在水中漂抖,洗滌污泥,擔回家裡進一步處理。 「其實我找妳來,是為了聊妳剛才說的那些。」 「阿姨果然還是無法接受嗎?」 「前陣子大家都說妳要嫁莊金玵,這可是件美事。大戶人家會有風聲,絕不是捏造的假故事,允許這喜訊傳出來的能有誰?肯定是妳母親和她親家兩老撮合好了,樂得向大家宣傳呢。」 「親家如果處得不好,對生活只有苦沒有半點益處。妳跑來找我,跑來跟阿華談婚事,我現在就是不答應,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隨著語落劃過林莉美甜美的臉蛋。像一首哀歌。 「天下父母心,妳又是個美女,長得漂漂亮亮,家裡也風風光光,他們不想讓妳受欺負、受傷害才這樣的。阿華也是阿,他說要去市集逛的時候,我都會想:『死小鬼又跑到哪玩?』。太晚回來劈頭就罵,但其實我心裡是這麼想的:『希望不是和品性差的人一塊玩,被教壞可就慘了!』,然後一板子打下去!」 看著阿姨比手畫腳著說,林莉美咯咯笑。 「笑了就好,歡喜就好,把這些蚵拿回去吧。」 「我也來幫忙!」她興沖沖地想幫忙裝蚵,卻再次被阿姨制止。 「唉呦,大小姐就好好坐著!」 秋季午後的陽光並不刺眼,和夏日的豔陽相比,雲霧繚繞,山水畫般的靜美,阿姨熟練的「破蚵」,一往外開,二由內挑,鮮美甘甜,垂涎三尺的石蚵便探出頭來。這樣靈動的光景,是成日在糕餅舖裡揉麵團、煮花生、豆沙內餡,作個一輩子也無法體驗的享受。林莉美闔上雙眼,細細品味秋日的風,捎來西園海鹽的淡淡鹹味,捎來蘆葦茂盛的清新香氣,滴答,而這……是雨的氣息? 「夭壽!雨突然下那麼大,是要嚇死誰,快快,莉美來幫忙把衣服收下來。」 睜眼,轉身,只剩滿幕水痕,清晰可見的小水流,雨滴墜落地面而綻放的水花,以及竄動的、劇烈的村人奔跑的身影。 「發生什麼事!」林莉美放聲吶喊。疾馳的西園村人們,逃亡似的,朝鹽埕方向奔去,沒一個聽得見。 唯獨一個清秀的男孩回頭,並用唇語說著,等我回來。 那天晚上雨勢前所未見的猛烈,漲了大水,潮水衝破堤防,海水灌入,沖倒堤岸,將十八副鹽田沖壞。全村人趕緊一同搬土運石,徹夜搶救,林莉美與黃文華父母在家裡守候、燒香、祈福。摸夜救援,同胞們拚了命,好幾次跌倒,瞳孔發紅、嗆入鹽水!才終於將被潮水沖毀的缺口填滿堵住。 幸虧這夜搶救成功,要是再拖、再晚點發現,團結的力道再小一些,毀損的堤岸擴大,後果便不堪設想。一旦沖壞,鹽田便會泡入水中,幾個月來的努力付諸東流,還得等堤防再次堵好。想恢復生機,起碼兩年。 鹽場上上下下一瞬間瀰漫著革命情感,唯獨這兩人,一觸即發。 「為何躲我?」莊金玵為了配合黃文華矮人一截的身高,身體故意往前傾。 「你會和林莉美結婚嗎?」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搞的,但我們已經……。」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轟隆的雨霎時相形遜色!冷冷的雨箭打在赤腳上,男人雙雙搏鬥於混濁泥水之中。「皮包骨」的稱號沒有白領,黃文華不過一會兒,便死死的倒在地上,抽蓄個不停。活脫像是被豪雨擊落的雛鳥,失去巢穴的庇護,奄奄一息,脆弱的翅膀抖動,心臟似有似無的搏動,叫人看著可憐。 無人知曉出了什麼事,一向才子氣息濃厚,對文學、詩詞雖是一知半解,卻老喜歡講些漂亮話,裝腔弄勢的貴公子莊金玵,怎會大打出手?還是對一個與自己旗鼓不相當、地位不相襯的男人?成何體統! 莊金玵父親慌了,晃著員外總有的大圓肚,走向兒子那頭,長工沒跟著走去,油光滿面的大圓臉漸漸濡溼,僅憑嬋娟月色的微薄光芒,無法看清其表情。能預料,是拂掌也遮掩不住的黯然。 當晚,還傳出林家千金失蹤整宿一事。 黃文華仔細想過,要叫林家滿意的將林莉美交託給他,莊家甘願將林莉美拱手讓人,根本是天方夜譚。把人捧上天,難,讓人跌落壇,簡單!把林莉美塑造成「不趕不行」的女人,不就行啦? 尚未成婚先行同房可是件見不得人,叫歷代祖先蒙羞,叫後代子孫背負惡名的重罪。浯州地方小,民總愛八卦,醜聞傳得比喜事快。一旦發生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本來就和林莉美密不可分,論及婚事的林家和莊家,肯定恨不得從沒認識這瘋婆子,肯定巴不得從沒生下這狗女人! 所以,早就和莉美約定過,逮到時機,就在文華家裡渡夜,而這雷雨轟轟的秋夜,便是最佳選擇。 他遲遲不肯從泥水裡起身,嘴上卻帶著一抹笑意。 隔天早晨,孩子們心有靈犀的聚在廣場,乘強力秋風,揚單薄風箏,肥嘟嘟的手扯弄箏線,圓滾滾的眼仰望英姿;瘦如竹竿的腿兒,與其一同翱翔。 林莉美父母如坐針氈,凝重的神情,和孩童們相比,蒼白的嚇人!他們呀,守了好幾個時辰,最後人沒等著,眼袋子倒重了幾輪,頭,痛得很。 氣派的門前庭院,終於有個迷路的短髮女孩駛入,村民驀生的眼光使姑娘好不自在。裙襬搖搖,她於是將鏽痕累累,老舊不堪的腳踏車,文華的腳踏車,停放在擋風煞的八卦牆前。瀟灑的走進宅邸。 「莉美!妳總算是回來了!」林莉美母親雙腳癱軟的半身跪在前院大門,手緊緊揪住莉美小腿,白襪勒出斑斑摺紋來。 「妳跑去哪兒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眼球血管、鼻頭鼻翼,都哭得脹紅。 她的父親則冷眼旁觀,不慌不忙的在茶几上泡茶。 熟悉的烤漆磁磚,花草圖案甚是宜人,只是她即將離去。 「媽,別哭了。」林莉美有意攙扶母親,最後卻僅能拍拍後背,像揹抱啼哭嬰孩般平復情緒。並深吸一口氣,決定吐露實情。 「乖女兒呀,嫁個好老公一輩子不愁吃穿,妳為什麼就是不聽勸呢?妳要想,嫁給莊家可是件多風光,多好的事,親家公婆我們倆也早早就認識了,都是熟人。妳儘管出頭損角、草蜢鬥雞公,也沒人會出嘴謾罵妳,有我們林家罩著誰敢欺負?欺負了也沒地方瞞呀!也好商量呀!不管妳得不得愛憐,總會有個靠山。」 「媒婆都舉著紅扇,穿著紅衣等著談親,豬呀羊呀也養得白白胖胖,就等妳結婚好辦桌,妳要是嫁給那默默無名的人家,我哪好邀請人?哪好給大家一個交代呀。」 「不是媽媽不讓妳選,要是今天我們還沒和莊家講,莊家也還沒提;妳爸爸的店也還沒著落,咱家也沒啥名氣、聲望的時候,也許尚會答應妳的請求。但現在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妳靠我們的雙手長大,糕餅舖靠我們的雙手壯大,一舉一動不能出自自私的考量,得顧全大局……。」 聽到這會兒,林莉美的父親抿抿烏龍茶後,放下水墨蘭花上圖的瓷杯。 「林莉美,」刻薄的聲音,聽著冷淡無情。刀刃般犀利的嘴,筆鋒般靈巧的心,他女兒對此般印象是又愛又恨,愛的是他的聰明才智、一鳴驚人,恨亦因此。 「是。」 林莉美羞恥的像是全身赤裸一般,顫抖,還是佯裝正直。 「妳想清楚了嗎?」 「阿爸!」眼看不對勁兒,林莉美母親急著想打插。 「妳要是真的想清楚了,而不是為了出一口氣,才這麼做。」聲線未有波動。 「阿爸啊!」她母親不知所措,一籌莫展的慌張全寫在臉上。 「要她嫁給莊金玵那生意人也是白費,妳能顧好家庭,也顧不住莊金玵。」 「嫁給那什麼……,黃文華也好,我們家不用花錢,妳也比較沒壓力。」 「嫁出去的女兒呀,和嘩一聲!潑出去的水沒兩樣,妳也別顧念著老家,千萬要記住了,連人帶心嫁出去,才會開心,知道嗎?」 十幾個年頭,林莉美第一次從他父親口中,聽見如此暖心的叮嚀。心裡那塊峽谷般狹長的裂痕,湧入大量粉紅黏液,充滿、撫平。暖呼呼的手掌,撥動淚弦,晶瑩剔透的芳淚,從濕潤紅框滑出,掠過白嫩細緻臉頰,與逐漸淡去的冷汗融為一體。 鹹鹹的海,化為甜甜的浪。 此刻久違的父愛在林莉美體內流動,走過之處遍地開花。 林莉美母親沒再多說。莊家那,亦由她的父親大刀闊斧,利索地解決。又介紹了一名門佳麗,並砸下重金彌補失約。給女兒準備了六件皮箱,有衾、枕、櫥、盆、桶成雙,雖是下嫁窮酸平庸家庭,妝奩依舊毫不馬虎。也毫不省略每項結婚程序,全遵循古法。當然引來不少鄉親父老側目,但老佛爺│林莉美父親沒插嘴,他們也不敢支聲。 三個村莊,三戶人家,田墩的莊家,浦邊的林家,西園的黃家,全在一夜風雨、一朝冷暖後,徹底翻盤。林莉美與黃文華婚事,後來被整整議論兩個多月,熬過中秋佳節,熬過隔壁官澳村楊氏家廟興建,至今還是熱門頭條。 金門在九月至十一月間,陸陸續續有喜鵲築巢,鴛鴦締結。一來農閒,得以參加的賓客、親戚自然多些,熱鬧滾滾,增添喜氣;二來天寒,請客擺席用的大量山珍海味得以妥善保存;三來年尾,豬肥牛壯羊美,豐收秋季坵結,可作為烹飪的食材、蔬果,新鮮甜美。 林莉美的婚期依風水師所訂,於十月廿日,宜嫁娶之日迎娶。這天林莉美母親請來一位頗善妝容,專替新娘扮妝的村婦,替莉美認真的挽起面來。 麵線般又白又細的棉線,在莉美臉上來回梭織,緊繃的臉蛋蹙著眉頭,想查看情形,卻無膽睜眼,林莉美手掌大小的瓜子臉譜盡痛苦難耐。薄薄一層白粉,如仙女褪去羽衣,夢幻唯美的白色雪屑飄落林莉美膝上,她盲著眼撥了又撥,後來作罷。 家裡長工、婢女接下林莉美負責的部份糕點工作,學習之餘,在龐大壓力下,得提供近半百份的喜餅,放在最後一道菜,忙得不可開交。林莉美很是不捨,恨不得扯下挽面線,衝進大廚房幫忙桿皮、和五仁餡,進烤爐前上個油……。真正脫離苦海後,倒覺得好不真實,好不習慣。 婚禮前夕眨眼到來,金門人稱作「殺豬羊」日,此喜辰男女雙方都應備妥頭好的豬羊酒禮祭天,請牙婆、親屬具妥婚帖,將豬羊、酒、喜氣洋洋的紅燭、烽火連天的鞭炮,及兩枚銀元連同壓帖的吉物送到女方家,稱作「插定」。 林莉美家黃文華是第一次去,雕樑畫棟的三合院,色彩繽紛的門神,梅、蘭、竹花吉祥牆繪,環繞氣派宅邸的花花綠綠,更是畫龍點睛。林莉美父親接受部份的豬羊肉。寬敞的廳堂裡依舊擠得水洩不通,沙丁魚般一群群。 眾親友、鄰居、賓客,無可動彈的同時,不忘褒讚彼此特意抹粉上胭脂的裝扮,也不忘交頭接耳誇耀林家的非凡氣魄、大方慷慨,大啖林家提供的糕餅,舉了一時辰嗩吶、小鼓的鼓吹隊,也席地而坐,在一旁享用林家備妥的茶水點心,休息休息。 「唉!賣菜姨!今天晚上是請誰來『翻舖』呀?」響亮流利聲音從人群竄出。 「不知道餒,反正定是個屬龍的小男孩。應該是近親中的孩子才是。」 「可惜!我家小孩也屬龍,要能沾沾喜氣,不知道有多好。」 畫面漸漸淡去,「殺豬羊」禮尚往來的程序落幕,湊湊熱鬧,辦了小宴席後,一陣人去樓空。留下林莉美與父母親兩人及兄弟姐妹們。 「妳嫁到那,沒人照顧,可別老往娘家跑阿!會被人瞧不起的。」 「最重要的呀,可得把婆媳關係搞好了。和婆婆處好,家裡頭就有依靠,公公和妳接觸較少,但也是要獻獻殷勤。別當個花瓶,像我當初呀,什麼都不懂,憨憨的嫁進去。」姊姊難得的在非年關時期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本來勻稱的體型,現在看來稍顯消瘦。 心亂如麻的感覺還是第一次,她越想越覺不對勁,才發現自己捨不得離開眼前熟悉、理所當然的一切│家庭齊聚、暢談、愛。想到得放棄這一切,追尋另一段非親情的「愛」,不免既高興又哽咽的矛盾情感。 時辰到,黃文華戰戰兢兢的前來迎親,按老規矩,揩一碗冬粉湯、盛兩粒雞蛋的甜湯下肚,林莉美母親在莉美薄唇上如蜻蜓點水般塗蜜,盼蜜使新媳婦在夫家說好話、得疼惜。媒婆扶著林莉美和黃文華碰背,一拜二拜三拜,拜謝父母養育、交託、允許之恩,並與祖先靈位拜別。 後跨過一支香爐,洗滌邪氣後出家門。 林莉美身穿一襲鳳冠霞帔乘轎子,幾個壯丁幫忙抬,她在裡頭端莊正坐,小轎子看來還有頗大空間。開始前行時,家裡親戚,父母,兄弟姐妹們激動落淚,陽光刺眼的使我錯失最後的眼神交會,只得搖手。 她手執兩把扇,一把名作姻緣,一把名作放心。 轎子緩緩挪移,稍不注意,已來到村外,兩旁樹木鬱鬱蔥蔥,隨風搖曳如招手道別,不禁觸景生情。她實在不願將放心扇扔出轎子,像是親手切斷與家族緊緊相接的根,卻還是遣下扇子。前方的路途,分明是自己選著踏上的,卻惶恐不安。 鑼鼓喧天的歡喜之曲,迴盪林間,樹葉漫天飛舞,共襄盛舉。 林莉美還是五味雜陳。黃文華回眸望向她。 「我愛你。」 「我也愛你。」 鼻竇所嗅,滿溢著一股白皚色的冰霜,吞吐之間,未來的日子是災是難、是幸是福?只知道,此刻我所擁有的,只有我;我們所擁有的,只有我們了。 賞析 讀到這篇小說,彷彿讓我們進入產蚵、產鹽的西園村。作者在文中可說融入諸多的島鄉元素。從鏟蚵、剝蚵,到潮水衝破堤防,把鹽田沖壞;從結婚時的殺豬羊敬天公,到俗稱的「插定」,都做了極為詳細的詮釋。如果沒有縝密的觀察和細心的體會,似乎不能把這個以婚事為主軸的故事寫得那麼深入,更不能把西園村的傳統習俗和海產作完美的呈現。尤其是把當年潮水沖破鹽場堤防,村人搬石運土徹夜搶救的史實也融入其中,更是讓人印象深刻。設若沒有敏銳的思維與做好功課,是難以把這段陳年往事穿插其中的,可說是一篇可讀性甚高的作品。惟在第一段卻有如此的小瑕疵│「我穿著斗笠、大襟衫……。」斗笠是用戴的,而非用穿的。 陳長慶 這篇小說的濃度很高,鄉土意識很扎實,文筆也很好,遣詞造句頗見典雅的成熟之美,可見作者的文字功力。 但是第一段的我,與接下來第二段出現的林莉美,讓人產生混淆,到底這篇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來寫;最後林女出閣拋扇的過程,又出現一個我,那麼如以我為敘事者,寫來並不明顯。 西園大水要沖毀鹽場堤防,雖然著意以鄉土為背景,但沒有與故事產生聯結性,令人感到突兀。 這篇小說在爭取女性的婚姻自主,是以一種生米煮成熟飯的方式,因此調性不高,而故事鋪陳衝擊性又不足,因此缺少震撼力。 李福井 這篇小說有明顯、且特定的金門主題背景,有蠔(蚵)田、鹽田等相關故事情節,算是較投主辦單位所好的,所以主題方面較顯討喜。但三位評審委員都留意到,這篇小說一開頭就犯了一個敘事觀點的錯誤,「我穿著斗笠」,緊接著卻由第一人稱的「我」轉成第三人稱的「林莉美」和「她」,到了快結束時,又出現一個「我」(「陽光刺眼的我錯失最後的眼神交會)這樣,敘事人稱觀點混淆了。敘事觀點算是寫小說的一項基本功,除非是心理小說那種刻意的意識流的穿插,才適宜隨時變換觀點,但這篇小說並沒有這種布局及語境。 黃克全(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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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門青少年文學獎──(小說組第一名)灰海的孩子
在面部親吻大地之母的瞬間,K想起了十年之前,他第一次來到金門海邊的日子,當時,爸爸只是牽著他的手,慢慢的走在細緻的沙地上,那時的K只覺得這片景色灰暗單調又可怕,但是有老爸老媽在就不怕了。 那時,K的父親剛來金門,考上了公務員,而母親也在兩年後帶著四歲的K來到了這座還很荒涼的島嶼。在其他孩子仍然還在牙牙學語,吵著吃糖的年紀,K便學著認字,開始看書,而這也使得他比起其他孩子更早的去看到了這個世界,認識到了許多不同之物。然而不幸的是,這並沒有為他的世界點起花火。 小學,許多人有著如同小麥一般金色的童年,對K來說卻是纏在頸椎開始親暱的彼此靠近時,仍然不願回憶起他的惡夢。K總是在七點踩過C國小的校徽,像踩過一朵盛開在夕色下的罌粟。三年級總是要把他拉離一樓,拉離他最喜歡的鐵砲花。 他討厭那間位在二樓教室外的帶刺植物,尤其是臉被人用來當抹布擦拭窗檯時。 「欸,抬起頭阿,臭小子。」 令人足以清醒一整天的膝擊,三不五時就要重擊在他的腹部。老師總是揍他,因為先動手的一定是他。 而他很樂意。 「欸!講話,每次都是你。」 先挑釁的一定是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 「我們是朋友,對吧?」 他的座位被搬到垃圾桶旁,上課被丟到走廊外,膝蓋長跪於地而發黑,全校都知道,有一位叫K的學生是個壞胚子。 「噁心的傢伙,走開!」 K當時還不知道,他已經成為了那個所謂被「霸凌」的孩子。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每個人都需要朋友,K也是,而他心中朋友的定義就是願意和他玩的人,無論怎麼「玩」。他開心的感受疼痛感在身上暈開, 沒關係的。 他終於能好好跟別人相處了。 好開心。 在父母終於讓他轉學的那天,他依然覺得自己真的有許多好朋友。他搬家到了一個較小的村莊,爸媽帶他到了海堤散步,此時的K覺得這海好髒、好混濁,海鮮腐爛的味道好臭,比起這,他更喜歡墾丁的清澈淡藍海水。 K開始了新的日子,不過他拒絕承認自己的錯誤認知,自我厭惡跟國小惡夢纏繞在他的額葉與海馬迴,如同持續一輩子的宿醉,無盡的乾嘔和抑鬱總是湧上心頭,因此,他為了避免自己最害怕的孤單,他幫自己套上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知生做何樣的面具,他讓它保持微笑,談吐風趣,擁有淵博的學識,討人喜歡的孩子。但是面具後面真正的他自己,又是多麼碎裂跟扭曲呢?只有K自己才知道了。 J國中。 K的舌尖感受到了一絲苦味,土地原來那麼苦嗎? 三年,又是三年。 但不一樣的事發生了,安老師踏入了他目前為止所謂放逐自我的人生,除了她,還沒有人能一眼看破他的偽裝。K第一次覺得有人能夠把她從自我厭惡的深淵救出,而他也確實在老師有意無意的保護下,過了第一年。 「你需要放過自己。」安老師的教誨,滲入面具底下的裂痕,填補了縫隙。他加入了籃球校隊,但K仍然熱愛看書,他什麼書都看,他看了佛經、看了聖經、看了三國、看了紅樓,也開始自己寫了作品,源自自己內心曾經最害怕的、自己經歷過的恐懼。也許他的文筆不好,不過在網上,無論多麼混亂無趣的事物,都有機會被一群盲從者撐起。國一的時間,在安老師的保護之下,K第一次感受到了純粹的善意。他的成就跟虛榮心被文字構成的甲殼滿足了,面具慢慢從緊黏的臉剝下,但是,他本來的臉,用強力膠修補了多少次呢?裂痕的溝壑中又有多少消失的碎片? 跟面具又有多少差別呢? 不開心的時候,K會回到父母當初牽著他散步的海堤,吹著海風,聞著蚵殼的味道,看著眼前灰色的大海,潮來潮去淹沒眼前沙灘的同時,他感受到了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他的驕傲與他的虛榮在這片海前,他可以盡情炫耀。 這樣的虛假但真實的快樂直到了澳洲,塔斯馬尼亞遊學之行,他又再次遇到自己的「老朋友」們。 K再次理解什麼叫做純粹的惡意。 他的自我意識讓他永遠感受到惡意的視線,尤其是女生的小群體。 他永遠無法理解女性,她們似乎和男人是兩種不一樣的生物,她們的感性總是如同烈火一樣焚燒,受到感情的鼓舞而行動,喜好表面上的和平,卻也劃清界線,K總是觀察著許多小圈圈在教室築起城牆,開挖護城河,像是有立場一般隔離出了自以為是的安全區,內部卻又風起雲湧,隨時崩塌的城堡。 而這也是他惡夢的根源,他的文章被同團裡曾經是「老大」與討厭他的女性發現了,而且更糟的是,這幾年來老大有了更多的好友,於是他作品遭到刪改,只留下了厭世、血腥、暴力與無助的K被許多人指指點點。 如同陰影一樣,K的惡夢。 你看,這是一個關於自信事物逐漸消失的故事,剎那明滅的事物,逐步消失的現實。起初K注意到周圍沒人能看出,隨後是自己忘了名叫塔斯馬尼亞的小島和他放在桌上的馬克杯。再往後他的腳趾逐個消失,接著是,群星開始閃爍熄滅。窗戶在他眼前消失,樹葉從枝頭消散。他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卻只找到了兩根手指和一個拇指。一切都在消失,直到他用僅剩的近乎沒有四肢的軀幹在宇宙中最後一個希望裡,敲打著快要消失的鍵盤,寫下最後的文章。然後他的眼睛,電腦和最後一根手指也消失了,只剩下他無目、無耳、無鼻、無口、無肢且赤裸的軀殼,接著,他消失了,宇宙行將爍滅,而那些促使他的宇宙消失的人,正笑著看著他的挫敗與卑微,口中逸出發自內心的笑。 K的自傲消失了。 如同呼喚忠犬的哨音一般,陡然而至的恐懼自世界上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囂叫而來,匯入了構成K的黑影。那是所有噩夢之集合,卻曾是令我沉浸一年的美好想像,割喉,勢不可擋的流體,發條人,善良或邪惡的老者。所有恐懼之物安然靜立。他們輕蔑地看著K躺在被淚和血和鍵盤和文字和面具堆滿的床單上。「你為何會在我們身上浪費時間?我們終究不光彩,這些恐怖創作是多麼愚蠢,你本可以寫出和我們這些垃圾不一樣的偉大作品,你可以出人頭地!」 不,我不會,也不行。 而他在五年後再次見到這些「老朋友」時,他才是真正明白了,所謂的人是什麼,而自己當年和現在又何嘗不是那個卑微的存在,那個快樂的根源,他依舊被痛擊下腹,不過這次的拳頭來自四面八方的未知世界,K直到胸腔被自己肋骨輕輕穿過時,也無法逃脫自己由衷所發出的自我厭惡。 冬季,塔斯馬尼亞的海,看起來是深藍色的,如同那些肆意揮灑自己快樂種子的人們,只露出外表的平靜,反射著耀眼的藍光,然而他的寒冷卻是實實在在的,極端的冷冽,在他吞噬你時,你不會有感覺,直到四肢斷裂而後在深處迎接你的自我毀滅,化為他自己的養分。 他回到了金門,這個圈養他的小島。看著海水潮來潮去,他坐在海堤,海風依舊在吹,蚵殼依舊堆積著,混濁的灰海依舊擁抱著潮間帶的一切,而他感受到自己也被包容了,海是那麼的黯淡,多麼的包容。 無論他對這個世界的惡意有多深,他依舊是這片灰海的孩子。 K連滾帶爬,年歲增長,青年時期已然將至。 前日拋下的面具,帶著一抹詭異,噁心,卻又溫柔至極的笑意,再次爬上了他的臉頰,然後它笑著跟他說了。 「讓我來吧,人們都是這樣的。」 「人性本惡」 「化性起偽」 「你也該成長了。」 面具再次戴上,這次,可能不太會拿下來了呢。(笑) 「該長大了,孩子。」 那天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適合上課。慢慢的,他出門了,高中生活依舊是如此枯槁,令人難受的沉默總是籠罩在K的心臟周圍。他畏懼著所有看他的眼光,卻又用狂妄的自信來掩飾,他開始看的到他人臉上的面具了。是世界對於他的惡意或者是他自己的惡意呢?他遇見了那個臉上帶著琉璃面具的女孩,他知道那串晶瑩剔透的琉璃耳飾下,一池黑水湧動著,但是他沒有勇氣向前搭話。 K自知沒有資格攀談那女王般的高度,然而守夜人的工作仍是可以勝任的,他總是默默看著,面具讓他能夠正常溝通、正常交友,然而只有心裡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百年的孤寂,深處孤獨擁抱著K,卻無法像異鄉人一樣抱著荒誕的哲學來看待,斜陽照射下的K,感受到人間失格中的那句話。 「軟弱的人,就連棉花都傷的到他」 「吶吶,我們要跟啥社團辦聯誼?」 「K你決定吧?」 又來了,這群傢伙總是要我來做。只想享受幹部的權力卻不想工作……。 「AI研究社。」 K依舊保持著面具,不過他有點好奇,那片琉璃面具下的真實面貌。他面具下的微笑,此時看起來又是什麼樣子呢?他知道自己越界的太過徹底了,不過他想,至少能找到一個能脫下面具的地方。 面具下的自己慢慢跟對方走近了,進到能稱做朋友的地步。 也許,她對他來說,是在那久雨中、雲霧間隙擦過中露出的一道微光,也許不暖,也許無用,但也是如此的獨一無二,如此的重要。他不明白做人是否能夠如此的無恥,或者他已經失去再次被稱為人的資格,他不懂自己思考這些的用意,也不明白臉頰和耳根為何而充血泛紅。 「抱歉,但答案你我都明白。」 不過他知道,他自己都知道。 「不可能的。」 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他能迄及的。 「但謝謝你。」 不過他第一次,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的見到,那琉璃面具變的如此透明。 從不知道什麼時間開始,他的課業開始力不從心,成績不斷下滑,他知道自己無法再這樣下去,但努力卻也無法見效,補習也補了,講義疊了起來,重心在質量中心左右擺盪。 但,他一生的摯愛,書,背棄了他,他的知識終於枯竭了。 K開始逃避,他不願意承認,他不想承認,連這一點都背叛他,那他唯一剩下的便是那片海了。他又去了海邊,混濁的湧浪像罪惡與黑暗的綜合體,深沉的拍打著岸邊作為防護的三角塊,腐敗的味道不知道是從本人身上竄出還是蚵殼堆,沙灘上吐著泡泡的,不知道是死的還是活的。 他感受到,這片海永遠會在這裡,包容所有事物,軌條砦的方向,沙灘上的死魚,無一不讓K感受到了最後的解答。 9.8牛頓向下,風從身邊吹過。 在面部親吻大地之母的瞬間之後,K想起了十年之前,他第一次來到金門海邊的日子,當時,爸爸只是牽著他的手,慢慢的走在細緻的沙地上,那時的K只覺得這片景色灰暗單調又可怕,但現在,他很清楚的知到,他就是那片灰海的孩子。 灰灑在那片海邊,他終於成為了海。 琉璃面具的女孩拿著K留下的面具,站在那座海堤邊,她不感到悲哀,因為他知道,灰海會包容他的。 賞析 〈灰海的孩子〉是一篇不同於傳統寫法的小說,作者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觀點,並以語言的動作來映現人物的心理,呈現一個孤獨徬徨的少年的內心世界。一個叫K的少年曾經是一個問題學生,老師總是揍他,他的座位被搬到垃圾桶旁,上課被丟到走廊外,膝蓋長跪於地面而發黑,全校都知道K是一個壞胚子,也因此而遭受「霸凌」;作者連續用了四個「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來描述K當時的心境。但他並沒有從頹廢中覺醒,成績下滑,書背棄他,知識終於枯竭,但他並不感到悲哀,因為灰海會包容他的。即使如此的表達手法,能顯露作者敏銳感受與博覽群書的才華,亦能把欲述說的故事透過想像做完美的詮釋。但綜觀全文, 還是少了一點金門元素,可謂美中不足。-陳長慶 這是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對於周遭環境的衝突、掙扎與適應,是一種內心的吶喊與自剖,不斷的對人生叩問,也不斷與自我內心的對話,帶有自傳性的色彩,也有一點意識流小說的寫法。 這篇的故事一路寫來,在迷離惝恍之中,在徬徨與無助之下;從挫折中學習,瞭解人我之間的關係,以及人性的假面,最後回歸到大自然,從大自然找到生生不息的力量,與開頭取得了呼應。 這篇小說有節奏,超出寫實主義的手法,以他這種年齡這樣入手,殊屬難得。-李福井 這是篇心理小說。一般心理小說是著重前景的,故事背景份量較輕。這篇小說語言練達,內外意象兼具,就文字本身來說,很難得。青春成長經驗的描摹,有些模糊、隱晦、斷裂、破碎……,這樣的寫法,能否產生力量,隨讀者而異。譬如小說最後寫主角他的知識枯竭了,但他反而獲得最後的解答。這種 寫法或讓讀者想像有填補的空間,或讓人感到情節有些不到位,致削弱不少力量。小說快結束時,敘述者說「灰撒在那片海邊,他終於成為了海。」這裡也有兩種閱讀闡釋的分歧,一是覺得有點文過於情、情節沒到位;一是它有著一種類似美國作家艾略特的「客觀投影」(Objective Correlative或稱「客觀對應物」)的修辭法,意思是說,用一組實物,一個場景,或一串事件,來表現特定的情感,隨後,感覺經驗的外在事物、事實一出現,便能立刻喚起相關的內在情感。這篇小說的「客觀投影」便是「海」、「灰海」。-黃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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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何方眼眸溢滿哀愁:「你恨他,因為他是強暴犯。」 他接著說: 「你痛恨所有的強暴犯,所以把金門強暴案的報導都剪貼下來,想對這些人報仇。你怕我懷疑你,所以一開始不拿出那本簿子,直到我多次詢問,你才假裝突然想起,還故意把本子弄得都是灰塵,讓我以為你只是二三十年前研究這個,已經很久沒碰它。 「不過這些強暴犯大多是軍人,都被軍法處死了,只有少數非軍人的還活著。但那幾人出獄後,都隱姓埋名不知下落,只有陳明德回來金門,所以你決定殺了他,讓他為自己的罪付出代價。」 「你在說什麼啊,我幹嘛恨強暴犯?我是為了做研究才蒐集那些剪報。」 何方將下脣咬成白色:「不,那只是個幌子。強暴犯毀了你的人生,也讓你成為不婚主義者。」 成叔瞳孔黯淡下來,壓抑著不斷自喉嚨滑落的小球。 「你不肯結婚,是不想將強暴犯的基因傳給下一代吧?」 何方聲線脆弱得像隨時會斷裂: 「我記得剛到這裡時,你曾問我是哪一年出生,並說自己是一九六六年生的。你媽在一九六五年去印尼時遭遇排華運動,當時殺人、搶劫跟強姦無所不在,她雖活下來,卻懷了強暴犯的孩子。」 「你胡說什麼?我明明是我爸的遺腹子。」 「我問你是不是天蠍座時,你說你是十二月生。你爸在一九六五年十月過世,你卻在相隔十四個月的一九六六年十二月才出生,很明顯地,你不是你爸的孩子,而是你媽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底逃離印尼前懷上的。」 何方深呼吸: 「你媽生了你後性格大變,我相信她原本就像你哥哥姐姐說的那樣很溫柔,但當她看到你,肯定會想起被強暴的慘痛回憶,還有你爸被殺的事。我想她一定非常難受,可是又不能把你趕出家門,所以情緒無法控制時,就會變成炸彈。她偏心你哥哥姐姐,因為他們是親生的,而你卻代表了她最不堪的記憶。我沒看過你哥哥姐姐,但我想他們沒有印尼血統,皮膚應該不像你這麼黑,還有││」 「拜託你別再說了。」成叔扶住牆,身子往前垮,何方無法見其表情,但從他隱微的抽泣聲與持續向下滑動的身軀,能感受到他的哀慟。 何方也垂下頭,縱使被客廳白花花的日光燈照著,兩人卻澈底淪陷於黑暗之中。 時光在一吸一頓的哭聲中消逝,成叔總算將背挺直,扭動嘴角: 「對,我恨強暴犯。強暴犯害我從小被虐待,而且在被虐時,還得眼睜睜看著哥哥姐姐受寵。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碗裡永遠只有稀飯地瓜,哥哥姐姐的卻有菜有肉,我受不了,只好吃爺爺買的番仔餅解饞;冬天天氣很冷,全身是傷的我蓋薄棉被拚命發抖,哥哥姐姐卻躺在溫暖被窩裡做著好夢,難得有熱水可以洗澡,也一定是他們先用,輪到我時,只剩下幾滴水。 「我到底做錯什麼?為什麼媽媽要這樣對我?小時候我常問自己。直到有一天,哥哥姐姐取笑我黑,我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這個家的孩子。家裡的人從沒戳破這件事,但是心照不宣。 「哥哥姐姐二十多歲就去台灣工作,家裡剩下我、爺爺跟媽媽。我跟媽媽雖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很有默契地避開彼此,她整天在家我就留在公司加班,回家後她在樓下我就去樓上,她在餐廳吃飯我就去浴室洗澡,我們靠著爺爺傳話,就這麼過了二十多年。 「十年前的冬天,爺爺病逝了,她大概是照顧爺爺太累,得了流感發高燒臥床,還不斷咳出血痰。諷刺的是,她生重病時,哥哥姐姐找各種藉口不回來,反而是我在照顧她。有天她把我叫到床邊,邊咳邊用發紫的嘴脣跟我交待家中財產,還把遺囑給我,幾天後就因肺炎過世。 「她從頭到尾沒跟我說一句對不起,只把愧疚寫進遺囑。她將一半遺產給我,另一半給哥哥姐姐。他們很不服氣,千方百計想證明遺囑無效,甚至暗示這些遺產是爺爺打拚出來的,跟爺爺無血緣關係的我沒資格領。那時我見證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小時只是被動接受母親偏心的他們,竟以家中的新老大自居,主動執行起不公平的規矩。我不想跟他們糾纏,主動退出遺產爭奪戰,並拿一部分積蓄跟他們買下這棟樓,從此以後,我們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 成叔低著頭,猶如在哀悼自己的命運。何方咀嚼成叔的故事,嚐到絕望的滋味。 成叔嘶啞著嗓子:「所以每當我看到有人犯下強暴案,都會想起我淒慘的人生,恨不得立刻衝到凶手面前,大罵你這個混蛋,然後亂刀把他砍死。不過我根本沒機會,因為他們後來不是被槍斃,就是出獄後行蹤不明。好不容易等到陳明德,我就下定決心,要把這些年累積的憤怒都發洩在他身上。」 他點點腦袋:「你說的沒錯,我不能把這樣的基因傳下去,我已經夠慘了,幹嘛要製造另一個悲慘的人?有些人活在這世上就注定是個悲劇,一輩子也無法翻身。所以我很不屑那些什麼同理心的東西,要我們去了解殺人犯為什麼成為殺人犯、他們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還說這不是死刑就能解決的問題。」 他口中爆出咆哮,猛然揪住何方衣領:「要我們去同理別人,那誰來同理我們這些受害者呢?我才不要同理,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何方被勒得呼吸困難,臉部漲紅,用力咳了幾聲:「我……」 他努力從被掐住的喉嚨擠出聲音,卻不住地咳嗽。 「對不起。」成叔這才鬆手,待何方面色退紅後,重重舒了口氣:「我所做的都被你說中了,但有一件事,你只說對一半。」 成叔直直望著何方:「我當時要你住下來,不只是要掌握你的行蹤跟查案進度,我是真的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我不忍心你沒地方住,沒熱水可以洗澡。」 何方哽咽點頭,靜靜望著成叔出神。他宛若看見成叔試圖將血做的雲藏在背後,一路背著那雲前行,然而擔子過於沉重,最終仍舊將他壓垮。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嗎?他凝視著跌進沙發的成叔,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離他越來越遠。 剎那間,瘋狂的意念湧上心頭: 他想給無法選擇自己身世的成叔,一個決定命運的機會。 「你曾經很照顧我,也是我敬重的人,我不想弄到讓警察過來抓你那麼難堪。」 他彎下腰,輕聲說: 「你去自首吧。」 終章 「謝謝妳,我要回台灣了。」 何方拖著大行李箱,向陶文鳳道別: 「如果方便的話,希望妳以後能多去獄中看成叔。他跟我一樣,是個被過去糾纏的人,但他最後願意自首,我相信他還是有悔意的。」 「好。」陶文鳳定定看著何方:「跟他比起來,我比較擔心的反而是你。」 「我?」 陶文鳳眼瞳閃著慈愛光芒:「你確定你已經放下所有的怨恨了嗎?」 何方抿嘴,點了點頭。 「如果他再說那些貶低你的話,你確定不會再被激怒或受傷嗎?」 「放心吧,我會好好的。」何方微笑:「謝謝妳跟我分享妳的故事,也謝謝妳點醒我只有放下過去,才能走出未來。」 他瞧向矮櫃上的傀儡戲偶,眼角嘴角笑出紋路:「我真心地祝福你們,暑假的表演能順利成功。」 嘻嘻哈哈的笑聲自遠端傳來,在雀躍步伐的伴奏下,越發響亮。五六位國中生一下便將牧師辦公室塞滿,七嘴八舌的談話更教空氣躁動起來: 「陶媽,我們練了一百多次,耶穌終於不會在騎驢時亂飛了。」女孩張開笑口。 「對啊,我一直調整手的位置,終於找到不會碰到她的線、也不會讓驢子跌倒的方法了。」男孩揚起下巴。 濃濃笑意在陶文鳳眼角漾開:「你們兩個都很聰明,何方大哥要回台灣了,你們送祝福給他吧。」 女孩眼珠骨碌碌轉著:「我祝你……出門不會踩到狗屎。」 其他國中生捧腹大笑,男孩擠眉弄眼:「我祝你娶到跟周子瑜一樣漂亮的老婆。」 男孩繼續說:「當然我最希望,陶媽能快點遇到愛她的帥哥。喔,不對,是老帥哥。」 學生們又哄堂大笑。 陶文鳳與何方對視:「你看看,我每天都要被他們催婚,慘不慘?」 她綻開笑靨:「我失去了一個女兒,卻得到好多兒子和女兒。」 她充滿幸福的微笑,漸漸融化在燦爛天光裡。 * 燦爛天光下,女人跨上電動自行車,咕嚷道: 「老闆,時速真的不能超過二十五公里嗎?」 站在民宿門口的男人搖頭:「不行啦,每年都有很多人騎這個受傷甚至死掉,你們自由行的不熟悉路況,還是騎慢點好。」 「好唄,今天要玩一整天,這個借我遮太陽。」女人從門邊掛勾取下斗笠戴上:「我回來前會發微信給你,到時再請你準備方便麵給我當夜宵。」 斗笠女轉動手把,車輪開始向前滾動。 * 車輪繼續向前滾動,黑襪白鞋的甘垚規律踩著踏板。 他從古寧頭戰史館,騎到無名英雄塑像紀念碑附近停下,走到位於圓環的雕像前,以稍息姿勢凝視頭戴鋼盔的軍人銅像。 被車流及喇叭聲包圍的他絲毫不受影響,安安靜靜站著,成了另一座銅像。 * 上鎖的景成民宿圍牆柵門前,也有座銅像。 小蔡仰起頸項,注視洋樓二樓緊閉的窗戶。他期待有一天,成叔會再從窗戶探出頭來,掛著溫暖笑容朝他揮手,對他說: 「天氣很冷,進來喝杯咖啡吧。」 * 李紹偉笑著取出箱底的紙張,邊核對邊在每行前面打勾。 商品編號59231,十盒;編號24064,七包;編號31770,五罐。 他在59231前寫上「竊」,辦竊盜案吃海苔棒最對味,辦賭博案則要嗑五香瓜子,至於沉重的殺人案,則是││ 他轉開鐵罐蓋子,從罐中取出一包巧克力派,喃喃說著:「當檢察官壓力真大啊,壓力大就要吃甜的。」 他咧嘴咬下第一口,閉起眼睛,嘴角越翹越高。正當他陶醉於美妙的網購零食世界中,敲門聲倏地響起,他急忙彎腰,鏗鏗鏘鏘地將寶藏全收進下方鐵櫃。 「報告檢座。」工友現身於門口。 他趁機將口中的派吞下,擺出嚴肅面孔:「什麼事?」 「之前那位何先生要我轉交這個給您。」 他接過來,那是張淺藍色的素雅卡片,卡片中央寫著巨大的兩個字。 他望著那個「謝謝」,露出欣慰笑顏。 * 何方繫著安全帶,將視線投向窗外,觀賞海天一色的美景。 這趟旅程出現許多意料之外的狀況,並混雜太多情緒:苦惱,喜悅,訝異,恐懼,辛酸,困惑。他也遇到了幾位特別的人:讓血做的雲消失的陶文鳳,被血雲圈住一輩子的甘垚,從血雲得到能量的李紹偉,和被血雲壓垮的成叔。 他恍如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三溫暖,也像是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隨著高度上升,湛藍的天空海洋逐步化為雲層,每一朵雲都潔白無瑕,甚至白得發亮。 他眼中盪漾著滿足: 不管未來還會遭遇怎樣的挑戰與突發狀況,他都做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準備。 他手中沒有目的地的地址,但他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 參考資料 楊天厚、林麗寬,《認識金門小百科:聚落建築裝飾篇》,金門縣文化局,二○一七年。 許秀菁,《走過的歲月:金門的記憶與人文風情》,金門縣文化局、秀威資訊,二○一六年。 黃奕炳、王素真,《落番與軍眷:陸軍副司令黃奕炳的金門故事》,獨立作家,二○一五年。 張愛金,《金門‧人家‧故事》,華成圖書,二○一四年。 寒玉,《半生戎馬在金門:老榮民的故事》,金門縣文化局,二○一二年。 李福井,《烽火甘泉:金門高粱酒傳奇》,大堯文創,二○一二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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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小蔡高舉彎刀大吼,一副要出征的氣勢,成叔神色五味雜陳,無法分辨是喜是悲。 * 已解開所有謎團的何方無法含笑,反倒陷溺於哀痛之中。 他坐在房間床沿,垂頭望著地毯,反覆扭動嘴角。 一陣清風襲來,他打了個哆嗦,告訴自己: 不要逃避,你必須面對這個恐怖的事實。 28 「我累到骨頭都快散了。」 小蔡頂著暈開的黑色眼妝,在嘎吱嘎吱的開門聲中步入客廳。 端坐客廳沙發的何方嚥下唾液,以目光迎接小蔡與成叔。 「多虧了成叔,今天的活動超成功,大家都玩得很開心,還有很多記者採訪,就連那個難搞的贊助單位,都答應要——」小蔡抱起肚子,尷尬地笑:「不好意思,我去廁所一下。」 何方板著臉目送小蔡,走到成叔身旁壓低聲線:「我查出殺死陳明德的凶手了。」 成叔聽了一怔:「你確定嗎?這事很嚴重,不能隨便亂說。」 何方緊盯浴室的門:「我已經找到決定性的證據。」 「好,我知道了。」成叔等小蔡出來,打了個足以吞下拳頭的巨大呵欠:「今天實在太累,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聊。」 「可是我——」小蔡眼瞳仍閃著星光。 成叔將小蔡往外推:「我知道你很興奮,但體諒一下大叔我,明天再聊。」 「好吧。」小蔡聳肩離去,成叔將門闔上:「現在可以說了。」 何方重重吁氣,徐徐道出:「我本來一直以為,凶手是在六月六日早上乾潮時登島做案,但後來我發現,凶手在時間上故布疑陣,陳明德的死亡時間,雖然是介於檢驗員所說的六月六日零點到八點間,卻不是在早上乾潮時。」 成叔轉動眼球:「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不等海水退掉就貿然登上建功嶼,可是很危險的。」 「那是從前門進去的情況。」何方指向背後:「但還有後門。」 「後門?島後面沒有步道啊。」 「我指的不是步道,而是海。」何方停頓片刻:「凶手不是用走的上島,而是用划的。」 「就算他用划的也是他自己划,陳明德不可能陪他划,還是會等乾潮才上島。」 「醒著的陳明德當然不會陪他,但昏迷的就——」 何方繼續說: 「我在跟蹤陳明德時,發覺他半夜回家都會把大門打開,讓霉味散去涼風進來,然後對著電視喝酒。我認為凶手就是趁他不注意,比如上洗手間或回房拿東西時,從大門溜進去,下藥在酒裡把他迷昏,接著再趁滿潮海水夠深時,把昏迷的他用船運到建功嶼,再把他扛上瞭望台,從上面推下去,製造意外死亡的假象。 「我之前以為凶手在乾潮時犯案,沒利用島嶼的阻隔性,但其實凶手利用了建功嶼滿潮時,沒有外人能從步道進來,犯案不會被目擊的特性。而六月六日的滿潮是凌晨零點三十四分,有件發生於離這個時間不遠的事,讓凶手露出了馬腳。」 成叔目光灼灼:「什麼事?」 何方鼻頭一陣酸楚:「那天凌晨我被打雷聲吵醒後,看到有人做了奇怪的事,不過那人用了說詞將行為合理化,所以當時我沒想太多。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實在很遲鈍。」 成叔神情凍住,身體也如結冰般定住。 何方啞著嗓門說:「凌晨一點四十分,你站在孟加里塑像前,那時的你剛殺完人吧?」 成叔愣住,笑了一聲:「你在說什麼啊?」 「你之前勸我不要搬出去,是因為把我留在身邊,才能掌握我的行蹤跟查案進度。而你當然不怕壞人再來報仇,因為割破我坐墊輪胎、打破二樓窗戶,跟匿名通知大家來地檢署包圍我的,都是你。」 「你越來越離譜了,你爸說的沒錯,你是個沒用的東西,整天只會搞那些有的沒的。」 何方顫抖:「不,我不是沒用的東西。」 成叔一步步向何方靠近:「你忘了有一萬多個網友不喜歡你那支影片嗎?連你的粉絲都叫你別管這件事,你為什麼就是不聽呢?你已經失去理智了,快罷手吧。」 何方後退:「不,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成叔以哀憐目光凝望何方,放軟聲線:「你真的弄錯了,而且錯得離譜。你就承認吧,弄錯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何方飆出淚水,帶著哭音:「我也希望是我弄錯了,你以為我希望是你嗎?」 他啜泣著說: 「我已經理清你整套的做案手法,如果接下來有說錯,歡迎你隨時反駁。你的犯案絕非臨時起意,而是經過縝密計劃,你事先已了解陳明德的習性,包括從LINE群組得知他早上會去建功嶼,每天半夜才回家,你也在他到服裝店試衣、老闆娘拉你去坐鎮時,得知他買了十件紅白橫條上衣和十件黑色牛仔長褲。你還從LINE群組小蔡里長附的照片,得知他戴紅色全罩式安全帽,穿紅白橫條上衣、黑色牛仔長褲與黑鞋的固定裝扮,及他在金城海邊步道起點附近的停車位置。」 他秀出從民宿櫃台找到的潮汐表: 「接著你利用對潮汐的熟悉,趁著我腳受傷,無法自行站立走路上樓下樓、只能躺在床上休養的期間,溜出去做案。你在六月五日的半夜,開著休旅車到陳明德家附近,從開著的大門溜進去在酒裡下藥,等他昏迷後將他抬上車,並取走他衣櫃中、與他身上衣物同款的紅白橫條上衣和黑色牛仔長褲,搶走他的機車鑰匙。 「六月六日零點三十分左右,你開車離開他家,從他家到建功嶼對岸的金城海邊大約是十分鐘車程,於是你們在零點四十分左右,抵達離海邊最近的停車處。這時已是滿潮,你從休旅車取出救生衣、槳、打氣筒和未充氣的橡皮艇,用小拖車把他和工具拖到海邊,套上救生衣,將橡皮艇充滿氣,然後把他放到艇內,划槳前往建功嶼。 「因為金城海邊附近沒有監視器,而那邊很荒涼半夜本就沒什麼人,再加上小蔡里長曾在群組警告大家,天黑後不要去建功嶼免得中特獎,所以你沒被監視器拍到也沒被目擊。 「你們大約在零點四十五分抵達島嶼,並從那些腐蝕甚至傾倒的軌條砦之間登陸。接著孔武有力、能拎起我那四十公斤重大行李箱快步上樓的你,把他抬到瞭望台上,再將他推下去,並在離開時用水沖掉腳印。我估計你在島上大概花了半小時,也就是零點四十五到一點十五間。接著你再花五分鐘划回金城海邊,是一點二十,從建功嶼回到這裡再花十分鐘,所以你大約一點半到家。 「到家後,你原本打算馬上藏起做案工具,但剛好遇到閃電打雷,只好等雷聲消失再爬到孟加里前。我大約一點四十看到你,那時你手肘動來動去,應該是在把東西藏進去。因為我的窗口朝著塑像背面,且石像為兩倍真人大小能遮住你,我根本看不清你的行動。更何況你是把東西放在大袋子中,就算被我看到袋子,你也能假裝裡面裝的是修石像的工具。」 成叔雙眼圓睜,似在等待反擊時機。何方清清嗓子: 「接下來就是這整套計謀中,最故布疑陣的地方。陳明德明明已經死了,你卻製造他還活著的假象,誤導我們他是在乾潮登島後死亡。 「你利用你與陳明德體型膚色上的相似,包括矮黑微胖的身材,你有啤酒肚,而他有鬆垮肚腩的特性,來策劃犯案。當天凌晨約三點十分,你從這裡跑到他家,四公里的路大約花半小時,並在三點四十左右抵達他家。接著你穿上從他衣櫃裡偷來的衣褲,戴上他的安全帽並騎著他的車,照他平常會走的路線前往建功嶼,並故意被沿途監視器拍到,進行誤導。」 「我怎麼知道他平常走什麼路?我又沒跟蹤他。」 「你沒有,但我有。」何方掏出小巧的GPS衛星定位追蹤器:「我把院子那台車騎去機車行,師傅從車頭取出這個需要電池的東西。機車是你的,平常也停在你院子裡,院子的圍牆跟柵門有保全防盜系統,外人很難進來,所以不管是安裝追蹤器或換電池,都是你最方便。」 成叔未接話,何方再開口: 「你依照我騎的路線推斷他的路線,並把車停在金城海邊的步道起點附近,將安全帽掛回握把上。從他家到建功嶼約三公里,平時他是騎十分鐘,但那天你騎比較慢,花了十分鐘才經過夏墅風獅爺,在三點五十被那裡的監視器拍到,接著再騎兩分鐘,大約三點五十二,抵達建功嶼對面的金城海邊。 「你把車停在海邊後跑回家,三公里頂多跑半小時,也就是四點二十二前回到這裡,因為你有早起慢跑的習慣,就算被目擊也不會顯得怪,但謹慎的你還是選擇從沒有監視器的路段回家。接著你洗澡更衣,五點準時到早餐店用餐,製造不在場證明。 「之前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陳明德當天反常地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登島,了解你的詭計後才恍然大悟。當天最早的登島時間是五點十六,你必須在那之前出現在別的有目擊者的地方,並且一直待在那裡,來證明你當天沒上島。而要跟平常一樣五點就到早餐店,你需要提早出門布置一切。 「由於當時是凌晨三點多天色很暗,加上路燈壞掉,監視畫面的影像略為模糊。我猜路燈可能也是你故意破壞,以免被拍得太清楚。你利用畫面模糊的特點,還有影中人戴全罩式安全帽看不清臉,帽子能遮住你是西裝頭他是平頭的差異,以及你們體型膚色的相似來魚目混珠。 「因為我知道陳明德後來死在建功嶼,且影像中的車、安全帽、紅白橫條上衣、黑色牛仔長褲和黑鞋都是他平常的裝扮,所以我根本沒想到那不是他,只覺得他那天有點怪。我想你為了怕留下指紋,應該還帶了透明薄手套,但影像不夠清楚,所以我們沒看出——」。 成叔插話:「他明明就是在乾潮時登島死的,監視器拍到的也是他,你為什麼硬要扯到我身上?」 「不,監視畫面裡的不是他,而你沒料到你跟他有個很明顯的不同,所以才無法臨時應變,露出馬腳。」 「我跟他哪裡不同?」 「你騎車時一定有發現,陳明德的車被改裝過,這是他一換新車時,就請機車行老闆改的。江曉玲命案的報導說,凶手曾將其壓在地上,面對面以鈍器大力敲擊其右額部位。面對面敲擊右額,表示凶手慣用手為左手,也就是說陳明德是左撇子。他將原本在右邊的油門改為左邊,兩邊剎車互換,而並非左撇子的你,不習慣用左手催油門及兩邊剎車對調,所以騎特別慢。你有時左手力道沒控制好,太大力催油門只好趕緊剎車,才會在經過夏墅風獅爺時,發生兩次暴衝又剎車。」 何方喉結飛速振動: 「還有,你表面上很大方,讓我自由進出倉庫拿東西,但你其實很擔心我用梯子爬到高處,會發現你有問題,所以刻意不把梯子放在那裡。我當時翻遍倉庫,那裡最大的是邊長約三十公分的正方形抱枕。所以我為了找證據,先買梯子再爬上去。」 他秀出照片: 「這是我在孟加里塑像的暗門內找到的東西,裡面有我剛提到的救生衣、槳、打氣筒、消氣的橡皮艇,還有你假扮他時穿的衣褲,和裝這些東西的大袋子。」 成叔直勾勾盯著相片。 「你怕把它們丟進海裡會被沖回來穿幫,尤其橡皮艇很容易被聯想到是走水路而非步道,那你精心設計的不在場證明就毀了,所以你乾脆把東西藏在隱密處。你家圍牆柵門有防盜,外人很難闖入,而倉庫又沒有梯子讓我上去孟加里那邊。」 成叔搖頭苦笑:「這些都跟命案無關。」 何方拱起眉毛:「什麼?」 「我在打雷後去查看塑像時,根本沒開那個門,而這些划船用具是我平常出海會用的,至於這套衣褲,只是剛好跟陳明德的一樣。而且又黑又矮又胖又不是左撇子的人在金門應該還有不少,你怎麼不懷疑他們呢?」 「是不是剛好,驗一下就知道了。」 「什麼意思?」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些跟死者接觸過的物品,都可能驗出死者的DNA,當然,陳明德的屍體上也應該有你的DNA。」 成叔眼神飄忽:「這……」。 他挺起背脊:「你只顧著說殺人手法,卻漏了更重要的一點。」 「我漏了什麼?」 「動機啊,我根本沒有殺他的動機。」成叔翹起單邊嘴角:「我跟他沒有任何私人恩怨,我沒有女兒,也不是里長不用對里民負責。我頂多是跟其他人一起抗議不讓他回來,沒到要殺他的程度。」 這話宛若一桶冰塊澆在何方身上,他四肢麻木停在那兒,良久後恢復知覺:「不,你有殺人動機。你恨透了他,但不是因為跟他有過節。」 成叔噗哧一笑:「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沒過節我幹嘛無緣無故恨他,我發神經啊。」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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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如果我是你,一定會去嘉年華吃免費的高梁酒料理,看酷斃了的海盜耍刀,而不會窩在家裡,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小蔡轉動手腕耍起彎刀,產生咻咻聲響。 「別再玩了,我們還有上千張料理兌換券要裁呢。」成叔點向客廳茶几上數疊堆高的紙。 「看我的厲害。」小蔡將刀高高舉起,朝兌換券砍下。 「別鬧了,小蔡里長。」成叔在「里長」二字加重語氣。 「唉,這根本就是我的緊箍咒。」小蔡有如抗拒寫作業的小學生,帶著下垂的眉眼走向沙發,一屁股坐下後,拎起美工刀。 何方將眼睛笑成彎月,旋即恢復嚴肅。 現在不是笑的時候,他仍有許多謎團要解。 * 回房後,何方先確認床底、矮櫃及衣櫃皆無人躲藏,再埋頭研究線索: 與案件相關之時間點 <六月五日> 18:14│建功嶼乾潮,吳先生與女友於天快黑時登島。 19:50│吳先生與女友離開建功嶼(他們最後離開建功嶼,在島上未見到陳明德及其他人,也未於瞭望台目睹屍體)。 <六月六日> 00:34│建功嶼滿潮。 03:50│監視器照到陳明德騎機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5:16│可以開始登島(與陳明德經過夏墅風獅爺間隔一個多小時)。 05:45│監視器照到斗笠女騎電動自行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22│監視器照到甘垚騎腳踏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45│甘垚上島。 06:46│建功嶼乾潮。 06:50│甘垚發現屍體(他上島時及在島上並未見到其他人)。 07:10│我起床。 07:10~07:20│我和成叔到派出所,小蔡里長已在派出所。 07:20左右│甘垚到派出所報案。 07:50左右│我與成叔、小蔡里長、警察在建功嶼瞭望台,見到陳明德屍體。 08:00左右│李紹偉與檢驗員抵達案發現場。 其它線索 1.檢驗員判斷死亡時間約為八小時內(六月六日00:00~08:00)。 2.法醫解剖後,推斷陳明德的死亡時間約為六月六日,且體內殘留大量安眠藥。法醫認為,陳明德可能先被迷昏才遭殺害。 3.凶手可以走別的路避開監視器。 疑點 1.陳明德先前上島時間抓得很準,頂多等十分鐘登島,當天卻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登島。 2.陳明德六月六日凌晨,在周圍無車的情況下,騎車速度卻比白天慢,且經過夏墅風獅爺時,發生兩次暴衝又剎車。 3.斗笠女是誰?斗笠女只被夏墅風獅爺的監視器拍到,是故布疑陣嗎? 4.甘垚袒護真凶?甘垚暗戀陶文鳳? 5.李紹偉藏在辦公室鐵櫃的是什麼? 6. 凶手是先迷昏陳明德再登島,或先登島再將陳明德迷昏? 7. 凶手是先迷昏陳明德再搬到瞭望台上方,或直接在瞭望台上方將陳明德迷昏? 8. 凶手是如何迷昏陳明德,是偷偷在陳明德酒裡/其他食物飲料裡下藥,或讓陳明德失去戒心,吃下或喝下凶手給的食物飲料? 9. 凶手如何讓陳明德失去戒心?(熟人犯案/在人多的場合犯案/特別善良/特別弱小/利用職權犯案/其他) 凶手動機 仇殺?保護自己的女兒?其他? 何方在紙上寫下「甘垚」與相關推論: 若他是凶手,應會製造其他嫌疑人以混淆視聽。但他身為最重要的目擊證人,卻沒利用這大好機會,反而堅稱未在島上目擊其他人。 何方思考後,在「甘垚」前面打叉。 他再寫下「陶文鳳」: 若她是凶手,戴上斗笠偽裝,卻在做案時遭甘垚目擊,甘垚為袒護她,才謊稱未在島上見到其他人。 但陶文鳳並無騎車開車,甚至從曉玲遇害前便如此,此點應不是偽裝。難道她為了替女兒報仇,克服對控制車輛的恐懼騎車做案嗎?而她沒有駕照,所以騎乘不需駕照之電動自行車。 但從她家去建功嶼,除非刻意避開,也會如陳明德與甘垚,被大部分監視器拍下。而她若想隱藏行蹤,為何只被夏墅風獅爺的監視器攝入,如此故布疑陣的原因為何? 還有,以她細瘦的體型,應該難以憑一己之力將陳明德搬上瞭望台,所以如果她是凶手,較可能是直接在瞭望台上方,將陳明德迷昏並下手。 當然,如果她有共犯,也可能先迷昏再將陳明德搬上去。 但陳明德一定認得她並對她有戒心,除非透過第三者幫忙,她要迷昏陳明德相當困難。 何方忖量後,在「陶文鳳」前面打上三角形,並寫下「有共犯?共犯是甘垚?」 接著是「李紹偉」: 甘垚與李紹偉在本案發生前似乎並不相識,缺乏袒護李紹偉的動機,所以若李紹偉是凶手,較可能是在甘垚上島前,也就是六點四十五分前犯案。 他有能力將陳明德從金城海邊扛到建功嶼並搬上瞭望台,所以從陳明德被風獅爺的監視器照到後,他就有可能犯案,犯案時間為三點五十分到六點四十五分之間。 且他有可能將做案工具藏在辦公室鐵櫃。 但他如何讓陳明德失去戒心?他與陳明德應該並非熟人,案發時間為凌晨人不多,他又不像特別善良或特別弱小,難道他是用職權迷昏陳明德?但要怎麼做? 何方在「李紹偉」名字前也打三角,托著下顎思考陳明德為何於死亡當日提早出門,且騎車速度慢,又頻繁暴衝加剎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儘管已鎖定若干對象,他總覺得自己離破案仍非常遙遠。縱然真相位在視線可及的對岸,但他需要一艘船,一艘能載他過河的船。 但那艘船在哪兒呢? 他被盤根錯節的疑點層層包圍,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不斷碰壁,可說是寸步難行。 腦袋瓜嗡嗡作響,他視野逐漸模糊,意識越發渙散。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 雜音斷斷續續鑽進何方耳殼,他迷迷糊糊張開眼,尋找聲音來源。 聲響似乎是從門外傳來,他打開門走到樓梯間,正要往樓下走手機便響起。是李紹偉。 他回房關門,對方以疲軟乏力的聲線說:「我們這邊一口氣跑了兩個法警,現在雞飛狗跳的。」 何方揉眼:「請問他們為什麼跑掉?」 「因為他們快死了。」李紹偉嘆息:「快累死了。」 李紹偉繼續說:「我們只有五個法警,最近專案又很多,因為人力嚴重不足,他們這禮拜已經好幾天值班超過二十四小時。其中一個昨天值庭時,突然胸悶差點昏倒,另一個則是壓力太大,一直有血尿的狀況。」 「真辛苦,不過如果他們跑了,剩下的三個不是會更累?」 「是啊,為了怕剩下的也跑掉,上頭正考慮委外引進保全。不過還要經過招標等手續,不會那麼快來,所以這陣子如果你要過來,就沒有法警能護送你出去了。」 何方癟嘴:「喔。」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這個天才已經想好變通的辦法。」李紹偉笑了一聲:「你以後就從後門進來後門離開,這樣如果有人守在前門想找你麻煩,也堵不到你。」 這樣偷偷摸摸的,搞得我好像見不得人。何方繃緊下巴:「再說吧。」 「對了,我今天其實是請假的,只是來看一下狀況,你可別過來找我。」 「好。」 掛電話後,門外的聲音仍未停歇,何方想下樓探探情況,卻被腦中黏糊糊的感覺困住。 我到底怎麼了?他按壓太陽穴,卻無法驅除那異樣感。 李紹偉方才的話引發了某些難以名狀的餘波:難道是他要我偷偷摸摸走後門,讓我覺得不舒服嗎?還是…… 他加重按壓力道,太陽穴隱隱傳來痛覺,一些字句也開始於頭顱內打轉:「從後門進來後門離開」、「偷偷摸摸」、「見不得人」…… 黏糊糊的感覺散去,他腦中有光透進,那光越來越亮,使他眼眸也閃閃發光: 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誰了! 之前李紹偉提過四種故布疑陣的方向:殺人動機、被害人的挑選、犯案地點、犯案時間,這個凶手至少用了其中一種。 而且凶手跟陳明德,有相似之處,也有很明顯的不同。 他打開筆電,在檔案中的「與案件相關之時間點」欄位插入一行新事件後,先前困擾他的陳明德提早出門、騎車速度慢又頻繁暴衝加剎車的疑點便迎刃而解。 他洋洋灑灑推算凶手的做案時間,將推論套進案件中確認│ 凶手很可能就是這個人,他以從後門溜進溜出的方式犯案,也因為如此,監視器中的陳明德才會出現異狀。 何方似乎找到了那艘載他過河駛往真相的船。 他衝下樓,成叔與海盜裝扮的小蔡正在客廳,忙著將嘉年華的海報、攤位圖及料理兌換券搬上車。 「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小蔡瞪大那隻未被眼罩遮住的眼。 何方看了看成叔,視線回到小蔡畫了黑眼圈的臉上:「沒事。」 「今天天氣很好,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成叔抱著一大捆海報。 「我還有事。」何方目光飄向門外。 「可惜啊,我今天要大顯神威呢。」小蔡拎起彎刀甩了幾圈,跟在成叔後頭朝外走,兩人上了成叔的休旅車。 車輛咻一聲開走後,腎上腺素的強烈作用使何方全身發燙,瘋狂冒汗。 他計劃買好工具後,要去兩個地方,尋找最後的拼圖。 27 李紹偉捧著白黃交錯的花束,漫步於雜草叢生的泥地。 他手中白色香水百合的花語是純潔與無私的愛,黃菊則代表思念之情。 輕風吹動滿山野草,一望無際的翠綠地毯朝同個方向擺動,青草的苦味與花朵的甜味在溼潤空氣中融合,他深吸氣,朝荒土中的大十字架走去。 他將花束置於刻著「安息主懷」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閉上眼睛雙手交握,口中唸唸有詞,眼中開出溫熱淚花。淚花盛放到一半,他猛然抬頭,抹去雙眼的溼氣,將身子往後扭│ 有位穿著寬頭平底鞋的人朝他走來。 * 何方左顧右盼確認四下無人後,打開隱藏的門。 方才尋找暗門時,他緊張得頻頻發抖,處在一個隨時會被目擊的位置,他必須儘快完成任務,但若過於慌張,又可能產生危險。所幸他頂住高度壓力,用眼睛與右手不停搜尋及觸摸門縫,在短時間內順利找著目標。 門內是黑壓壓的寬敞空間,他一眼便見到預料中的物品。 他拍下幾樣證物的照片,關上門,火速離開。 * 陶文鳳腳踏寬頭平底鞋,徐徐走向李紹偉。 她走到李紹偉面前,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默凝望彼此。 無聲的言辭取代了有形的話語,使他倆心靈相通的,是對江曉玲的愛。 陶文鳳將保存了二十多年的小型收音機擱在地上,按下播放鍵,熟悉的前奏與清澈歌聲自喇叭飄出: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的心裡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曉玲開了大洞的右額與驚恐張大的眼浮現在空中。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朵雨做的雲。 雲在風裡傷透了心,不知又將吹向那兒去。 曉玲冷颼颼的腿也出現了。 吹啊吹 吹落花滿地,找不到一絲絲憐惜。 飄啊飄 飄過千萬里,苦苦守候你的歸期。 曉玲活了過來,臉與身上的血跡也全然消失。 每當天空又下起了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曉玲長出一雙雪白的天使翅膀,從地面緩緩升起。她帶著微笑,朝母親與老同學揮手。 陶文鳳與李紹偉的眸光一路緊跟曉玲,直到曉玲的身影隱沒於空中。 他倆渾然不覺,甘垚正躲在附近樹叢,將一切收進眼底。 * 何方來到第二個地方,交出他認為有問題的物品。 負責鑑定的專業人士俐落地將他要的東西取出,他以拇指食指掐著那小巧物件,古銅色面容罩上一層灰色的紗。 * 人聲鼎沸的廣場,洋溢著濃郁酒香。 當主持人宣布最嗆主廚獎的得獎人時,歡呼與掌聲四起,也有民眾敲打筷子鼓譟,大喊:「金酒燉黃牛!金酒燉黃牛!」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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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有回他氣不過去找成叔,成叔耐心聆聽後,反問道:「如果你哪天不當里長了,那些人再來找你幫忙,你會幫嗎?」 「當然不會,我逃都來不及了。」他猛搔鼻洞:「其實我現在就想逃,只是逃不了。這些人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為什麼會變成老頑童?」 「根據我的觀察,他們是鬆綁了。」 「什麼意思?」 「他們還沒退休時,在職場被上級壓力、公司規矩和各種人情世故綁了幾十年,現在終於不必再顧慮別人眼光,在家裡也最年長具有決定權,所以當然就越來越照自己的意思過活,忽略別人的感受。」 「可是你沒有跟他們一樣啊。」 「那是現在,短時間內應該也不會,但五年十年後誰知道呢?」成叔繼續說:「我們很討厭某些人,但當我們變成跟他們一樣的年齡、性別、種族或宗教時,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就成為我們最討厭的那種人了。」 「希望我不會。」 成叔彎起眼尾:「里長這個工作啊,沒熱忱很難撐下去,所以我很佩服老蔡里長。」 被成叔這麼一說,父親的身影便由黑白轉為彩色,並動了起來:父親常在鄰里四處走動,確認環境是否清潔、道路是否平坦、水溝是否暢通,發現路面有垃圾也會彎腰撿起,里民們見狀也紛紛效法,社區變得非常乾淨。 父親總在服務處待到半夜,因里民曾在夜深時來按住家門鈴,為使家人睡覺不受驚擾,他都到午夜鐘響才返家。 但或許是工作太過操勞,又常喝酒應酬,父親得了肝硬化,幾年後再惡化成肝癌。縱然腹部因大量積水嚴重腫脹,病床上的父親仍惦念著里民:「那個住在巷尾的黃德祥腳不方便,記得送餐過去」,「下禮拜三清潔隊要來里上消毒,你替我陪他們」,「這些看起來像小事,但大家的幸福就是靠小事累積出來的」……。 小蔡關上窗戶,長長吐了一口氣。 他曾以為陳明德死了危機便會消失,卻沒料到後續的風波。 但無論如何,他會承襲父親遺志,繼續守護里民的幸福。 * 李紹偉的嫌疑尚未完全解除。 透過毛玻璃,何方再度目擊李紹偉聽到敲門聲後,緊急將某些物品收進辦公桌下方。 何方揚起眉毛又迅速放下,拿著事先準備好的紙,進入李紹偉辦公室。李紹偉的對面這回多了張椅子,何方瞥了眼下方鐵櫃才入座。 李紹偉聚焦於那張圖文並茂的紙:「你這不是完整的地圖,只是部分的風景。」 「什麼意思?」 「你這裡只寫了他殺的推論,但陳明德體內的大量安眠藥,也可能是他自願吞下的。」 「你還是沒排除自殺跟意外的可能?」 「當然,凡事都有可能。」 何方耐著性子:「好,但自殺跟意外比較單純,我想先跟你討論他殺,可以嗎?」 「好吧。」李紹偉重新瞧向手中的紙:「陳明德在三點五十就經過了夏墅風獅爺?」 「對,所以我覺得有兩種可能,先迷昏再登島,或先登島再迷昏。」 「你認為凶手是請死者喝酒?」 「對,陳明德每天半夜回家後,都會將大門打開,對著電視猛喝酒。如果是先迷昏再登島,那他就是在六月六日早上三點五十後遇到了凶手,凶手可能先請他喝酒,並在酒裡下藥將他迷昏,等到五點十六可以登島後,再把他扛到建功嶼,搬上瞭望台往下推,製造他意外摔死的假象。」 「陳明德有點胖,要把他扛那麼遠還要往上搬,如果凶手只有一個人,應該是孔武有力的男人。要不然就是有共犯,兩人以上合力搬運。」 「我也是這麼想,但如果是先登島再迷昏,那凶手就是在五點十六之後跟著陳明德上島,在島上才把他迷昏,然後把他搬到瞭望台上往下推。當然也不排除凶手直接在瞭望台請他喝酒,並趁他昏迷下手。」 「不過陳明德應該知道很多人恨他,會隨便喝別人請的酒嗎?」 何方暗暗忖度:「這倒是,我跟蹤他的那幾天,的確沒看到他吃喝任何人給的食物飲料。」 李紹偉在紙上打個大叉:「我想他戒心不會那麼低。」 難道我的推理錯了嗎?何方有些沮喪,但想到陳明德忽然轉身對他扔塑膠球害他摔車的畫面,他不得不承認李紹偉是對的。 他反問:「那你覺得還有什麼可能?凶手究竟是怎麼對陳明德下藥的?」 「這個問我就對了,我可是非常有經驗。」李紹偉拉扯金色領帶。 「你是說你││」 「我是說我抓過的凶手比你抓過的蟑螂還多,陳明德不是自己會買酒嗎?凶手可能是趁陳明德不注意,悄悄在陳明德的酒裡下藥,或是凶手能讓陳明德失去戒心,吃下或喝下凶手給的食物飲料。」 「但我在那幾天內,並沒看見能讓他失去戒心的人。」 「根據我豐富的辦案經驗,要失去戒心有幾種可能。」 李紹偉挺起胸膛: 「第一種是熟人犯案,比如他每天都去某些地方買東西,跟老闆或店員熟了,就對對方失去戒心;第二種是在人多的場合犯案,比如周圍人來人往,讓他產生錯誤的安全感,覺得不可能有人敢對他下手;第三種是對方讓他覺得特別善良,比如在他喝醉倒地時把他扶起來,趁他失去戒心時下手;第四種是對方讓他覺得特別弱小,比如是小孩子或柔弱的女人。」 「我還想到第五種。」 「你說。」 何方眼神往下飄:「利用職權犯案。」 李紹偉眼底閃過驚訝,很快又恢復正常:「講清楚。」 「如果是一般人跟你要身分證,你一定會覺得奇怪而不給,但如果是公務員在辦事時跟你要,就一點也不怪了。或是一般人要你脫褲子,你一定會生氣,但如果是泌尿科醫師要求你,你就算半推半就也會脫。」 何方留意著李紹偉的神色: 「然後這些利用職權犯案的人,就把證據藏在某個隱密的空間,比如說上鎖的抽屜或是……櫃子。」 李紹偉瞄了瞄右腿前方的鐵櫃,語速顯著加快:「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需要知道更多他當天的行蹤,才能做出判斷。」 「我有一個建議。」何方指著紙上被打叉的監視器截圖:「這是我目前找到最靠近建功嶼的監視器,裡面有個戴斗笠的女人,不過到現在還沒人知道她是誰。從陳明德家到夏墅風獅爺的路上還有好幾台監視器,我之前想調都被拒絕,但如果是你應該能調到更多線索,或許還會在其他監視器,看到她或其他可疑人士。」 「好,我會去調。」 李紹偉未送何方到門口,而是站在原位將腿抵在鐵櫃前,彷彿在捍衛什麼。 何方獨自步出地檢署大門,感覺周圍靜得不太尋常,路人也莫名地減少,似乎有什麼事正在醞釀。那兩張紅字紙條的影像在他眼前掠過,他全身的毛孔皆成了眼睛耳朵,仔細觀察聆聽四面八方的動靜。 他走進停車場,找到民宿的機車,掏出鑰匙插入。車還沒來得及發動,他已被紛紜雜沓的步履聲包圍。 十來張憤慨的陌生面孔填滿了他的視線範圍,他將眸光往下移,兩眼筆直盯著那些人手上的傢伙││ 許多球棒與鐵棍正在等著他。 25 包圍何方的十多位男人摩拳擦掌,以狼一般的眼神吞食他。 「就是這個外地來的在網路上放影片,替那個混蛋殺人犯喊冤。」 帶頭的男人發出打雷般的怒吼。 「一定要好好教訓他!」、「那個陳明德殺了人就該死,你幫那個殺人犯就是跟我們作對」、「揍他一頓他就會學乖了」,喧囂咆哮不斷,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展開。 快逃! 何方轉動插在孔裡的鑰匙並坐上機車,右手準備催油門。 不行,我不能逃。 他看向帶頭的男人,和周圍十多雙噴火的眼睛。 好,就這樣。 他從機車下來,走到帶頭者面前。 「你們說陳明德殺了人就該死,那殺了他的人,是不是也該死呢?」 眾人愣住。 何方再說:「你們說的沒錯,殺人是很混蛋的行為,但難道因為殺的是殺人犯,就讓殺人從很混蛋變成很善良的行為了嗎?」 眾人鴉雀無聲。 「如果你們有誰覺得殺人是善良的行為,所以我不該找出陳明德的死因,就繼續圍著我吧。」 眾人轉向帶頭者,帶頭者扭動雙脣似乎想反駁,卻無法擠出隻字片語。 正午的炎陽將何方頭頂照出一輪光圈,當那輪光圈漸漸消失又重新擴大時,何方再度敲響李紹偉的門,並再一次窺見李紹偉藏東西的舉動。 「我昨天聽了你的建議,去調了好幾個監視器,不過建功嶼對面的金城海邊附近沒有監視器,所以離建功嶼最近的,還是夏墅風獅爺的那個。」李紹偉說。 「有發現那個斗笠女或其他可疑的人嗎?」何方問。 「裡面有出現幾個人,陳明德和甘垚都出現在好幾個監視器中。其他還包括裝可愛騎黃色機車的,還有自以為帥騎重機的。」 「是騎黃色CUXI嗎?騎重機的那個,是穿黑色皮衣戴全罩式安全帽嗎?」 「對,他們也出現在風獅爺那邊的監視器中。」李紹偉搖頭:「不過他們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何方抿嘴:「請問你有在其他監視器看到那個斗笠女嗎?」 「沒有。」李紹偉摩娑著沒有鬍渣的光滑下巴:「不過這很正常。」 何方嘆息:「從水頭聚落到建功嶼,可以走的路不只一條,我之前在某些路段沒看到監視器,還希望會有一些隱藏的。」 「可惜沒有,所以凶手如果不想留下把柄,絕對有辦法避開監視器。」 「那這樣斗笠女的嫌疑就減少了,畢竟風獅爺那邊的監視器非常明顯,她如果要避,不會只避開其他的,不避開這個。」 「你真是跟三分熟的牛排一樣嫩,如果真的有凶手,凶手可能是故布疑陣。」 李紹偉將胸肌往前挺: 「根據我豐富的辦案經驗,第一種是在動機方面故布疑陣,譬如明明是仇殺,卻故意在現場翻箱倒櫃把錢拿走,製造財殺的假象;第二種是在被害人方面,明明凶手只想殺拋棄自己的長髮前女友,卻連續殺三個長髮女人,誤導檢警他是隨機殺害長髮女人;第三種是在地點方面,在A地殺了人後,把屍體載到B地棄屍,並將B地布置成案發第一現場的樣子;第四種是在時間方面,在殺人後用死者的手機傳簡訊,製造死者當時還活著的假象。」 「我還想到第五種。」 「你說,說對了就讓你變成五分熟。」 何方眼神瞟向下方鐵櫃:「第五種就是殺了人後,把現場布置成自殺或意外的樣子。」 李紹偉像被甩了巴掌般停住:「我知道,你不用一直重提,今天就先這樣。」 他站起來:「聽說昨天有群人在停車場堵你,要不要我請法警幫你把車移到後門?從後門離開比較安全。」 何方搖頭:「沒關係。」 「你確定?我們這裡沒規定一定要從前門出去,而且棍子可是不長眼睛的,如果你變成全身包繃帶的木乃伊,我會拒絕跟你討論案情。」 「真的不用,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讓法警陪我出去,護送我上車。」 何方緩緩起身,不畏懼成為木乃伊。 他最恐懼的,是無法揪出凶手。 26 何方回到民宿時,成叔頸子上架了一把刀。 那把彎刀在日光照耀下猖狂地閃著光芒,持刀者單眼被黑色眼罩遮住,露出的那隻眼迸出凶惡火花。 「我要把你們都殺了!」 持刀者撕開嘴露出牙肉,握刀的手浮現青筋。 何方僵立著,雙腳似被釘在地面沒有移動。 「你的反應太遜了,至少也該尖叫一下吧。」小蔡里長放下刀子。 成叔苦笑:「他說明天要穿這樣去嚇小朋友。」 「我為這個造型搞了半天。」小蔡指著自己的裝束:「你知道最麻煩的是哪個嗎?」 何方視線由下而上:黑色長靴、塞進長靴內的紅黃直條紋長褲、白色短袖襯衫、棕色皮革背心、黑色眼罩,以及││ 他指著小蔡頂上的龐然大物:「那個。」 「沒錯,為了不破壞我帥氣的龐克髮型,我只好訂做一頂巨無霸海盜帽。」 小蔡咯咯笑: 「這都要感謝成叔,要不是他扛下主辦人的重任,我可能就得自己來,沒辦法好好玩。對了,你明天要不要來現場?」 何方抿嘴:「我還不確定。」 「你該不會還在查陳明德的事吧?」 何方頷首。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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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我所聽到的江曉玲,是個很善良很替別人著想的人,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我們用不正當的手段懲罰凶手。所以我想請你先不要讓陳明德的屍體火化,請法醫來解剖,重新判定死因。」 「可是……」 「我知道法醫人數有限很難等到,但為了正義我們就等吧,我相信曉玲也會同意我們這麼做的。」 「哎喲,你真的是—」李紹偉翻了個白眼,把手機還給何方,走到遠處,掏出自己的手機撥打。 何方繼續微笑望著對方。 「好了。」李紹偉回到何方面前:「我剛才用了大概二十個理由,說服他們安排法醫後天過來。我竟然可以在幾秒之內想出這麼多理由,你說我是不是天才?」 何方笑出聲:「好像有點天才。」 「你現在才發現,太後知後覺了吧。」 何方掏出紙條,寫下十個數字:「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解剖後證實有他殺可能,我有一些線索可以給你。」 李紹偉接過紙條:「再說吧。」 他還真是嘴硬。何方搖頭苦笑。 他轉過身,背後大群的栗喉蜂虎高高飛起,藍綠交錯的羽毛配上響亮叫聲,在空中形成詭異畫面。 23 每次見到栗喉蜂虎,好像都會有壞事發生。 回民宿途中,藍綠色羽毛不斷在何方眼前跳躍,啾啾鳴叫聲也如鬼魅縈繞耳畔。 即使那聲響無止境地循環著,他仍聽見了脈搏急速跳動的聲音。 在民宿柵門前暫停時,他的注意力瞬即被門邊的信箱牽引過去,而在目睹信箱上的物品時,他整顆心被揪了起來— 又是一張寫著紅字的紙條: 再多管閒事就殺了你! 他將紙條一把抓下,開門衝進院子大喊: 「成叔你沒事吧?」 四周並未傳來回聲,他跳下機車跑進屋內:「成叔!成叔!」 一樓安靜得連蟑螂跑動的聲音都一清二楚,平常何方很享受靜謐的氛圍,此刻卻覺得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並打了個寒噤。 雖然時間接近正午,但窗簾全被拉上,室內有些昏暗。 客廳的長方形茶几上,堆放許多金門高粱嘉年華的海報。海報的「金門高粱酒廚神選拔」標題及金色廚師帽的圖案極為醒目,嗆鼻的油墨味,釋放出海報才剛印好的訊息。 成叔把海報拿回來後,去哪兒了呢? 何方撥打成叔手機,卻一次又一次得到「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的回應。 奇怪,成叔平常都很快接電話,今天怎麼一直打不通? 他聽到自己不停吞口水的聲音,縮起身子,來回摩娑手臂取暖。 他雙眼在客廳內轉來轉去,有如躲避獅子的小綿羊,刻意放輕步履進入餐廳後,他聞到淡淡醬油味。餐桌中央擺著一個竹編菜罩,他戰戰兢兢打開罩子,裡頭有一盤芋頭丸子與一盤海鮮炒泡麵。 盤子摸來頗為溫熱,起鍋時間應未滿半小時。種種跡象顯示成叔不久前仍在屋內,他對成叔的不見蹤影與不接電話感到忐忑。 那是什麼味道?他張大鼻孔猛嗅,在醬油味中,隱隱約約藏著臭味。那像是某種東西腐敗的氣味,但應該不是廚餘。 他順著氣味的方向,來到一樓的浴室門口,打開浴室的燈。裡頭溼氣很重,洗手台的鏡面上凝結著水珠,淋浴間的拉簾也溼答答的。 澈底關上的浴簾使他心搏加速,裡頭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呢?他暗忖著,並驚覺簾子下方積著類似血水的液體。 他往後退,目光緊黏不透明的深綠色浴簾,全身宛若被打了麻醉般難以動彈。 他猛吞口水,伸出顫抖的手將簾子一寸寸拉開,塑膠吊環與桿子摩擦出細碎雜音。 沒有東西,沒有東西,啊— 他定住片刻,蹲下身子,慢慢朝淋浴間角落探身。一隻深灰色老鼠倒在那裡,眼睛睜開側躺著,身體僵硬並持續滲出血水。 牠是怎麼死的?是被威脅我的人殺死的嗎?壞人會不會還在屋裡?成叔遲遲不接電話,是不是被壞人挾持或做掉了? 何方回廚房拿菜刀,右手緊握刀柄,左手將沿路的燈打開,以防歹徒從陰暗處竄出攻擊他。 他順著樓梯往上跑,因太過緊張踩空,手肘直接撞擊樓梯,手中的刀飛了出去。 糟糕,我得趕快撿回來。 他眸光滑過周遭未瞥見人影,火速撿起菜刀向上走,抵達二樓時,眼前景象使他抬起肩膀瞪大雙眼: 地上滿是尖銳的玻璃碎屑,走廊的窗戶破了個大洞,顯然是被砸破的。 「成叔!成叔!」他扯破喉嚨大喊,跑向成叔房間。 乒乒乓乓的跑步聲打破凝滯的空氣,忽快忽慢的氣息聲胡亂飛舞,他邁步向前,雙腳卻如綁了鉛塊般笨重。 快一點,快一點啊! 他奮力擺動雙臂,咬緊牙關抬高腿往前跑,整個人恰似一台失控的列車,路徑歪歪斜斜,隨時會發生意外。 剎那間,他撞上一團巨大黑影,產生轟然撞擊聲。忍著劇烈的疼痛感,他緩緩抬起頭,睜眼看向他所撞上的東西— 「是你!」 他像洩了氣的皮球般蹲下,微微張口喘氣。 黑影也蹲下,將手壓在他肩頭。 「這個……這個給你。」他將警告紙條遞給對方:「二樓走廊的窗戶被打破了,還有你為什麼不接電話啊?嚇死我了。」 成叔清理眼屎:「我剛才午睡暫時關機。」 他目光越過何方肩頭:「原來是窗子破了,難怪我睡覺時好像聽到什麼聲音。」 「真的很抱歉,補窗戶的錢,我之後會慢慢還你。」 「沒關係,這個算我的。」成叔疾步走向破裂的窗邊,觀看地上閃爍森冷光澤之玻璃碎片,眉間浮現豎紋:「倒是你,出門的時候要小心,畢竟你在明處,對方在暗處,誰知道對方之後還會出什麼招。」 「我會的,唉,希望壞人不要再來這裡破壞了。」 成叔拉長了臉:「這裡的圍牆跟柵門本來就有裝保全防盜系統,不過我會再加裝幾台監視器,讓對方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對了,陳明德的案子,你有查到新線索嗎?」 「沒有,不過後天法醫會來解剖,希望能有新發現。你嘉年華策劃得還順利嗎?」 「還可以,海報已經印好了,參賽者跟評審也安排得差不多了,而且氣象預報說當天會是晴天,不過—」 成叔沉甸甸看著何方: 「就怕當天會有大雨來攪局。」 * 「現在為您插播一則新的消息,陳明德命案在剛才出現重大轉折。」 女主播字正腔圓地說。 何方將臉貼到筆電螢幕前,調大聲音。 「法醫解剖後,推斷陳明德的死亡時間約為六月六日,且體內殘留大量安眠藥。法醫認為,陳明德可能是先被下藥迷昏,接著才被殺害。在發現這個突破性的新證據後,檢察官已經重啟調查。」 終於有進展了。何方興奮振臂,又突然想到某事而將手放下。 他會打電話來嗎? 何方痴痴望著手機,但過了十幾分鐘,手機都未響起。 算了,我先做另一件重要的事。 何方登入「解密ing」的YouTube頻道,對著403,711次的觀看次數、302個喜歡與1.8萬個不喜歡猶豫不決: 縱使這個影片得到許多負評,也獲得大量的關注。 關注與話題性,是許多YouTuber所追逐的。儘管他在意的是那些真正對他影片有興趣的粉絲,而非跟隨流行過來的路人,但不得不承認,這支影片帶來的廣告收入,遠超過其他影片。 如果刪除,等於砍斷搖錢樹,也等於向網友的負評屈服。 而且除了他之外,誰會真正在意那些負評呢?就連那些留下汙穢字眼的網友,也並不在意他們的留言替別人製造了多少傷痕。 他們只是藉由匿名方式貶低他人,來獲取現實中得來不易的成就感,這裡踩你一腳,那裡踩他一腳,在許多地方留下惡言,如同到各個公廁恣意便溺一般,輕鬆寫意毫無罪惡感。 而那些按了喜歡的人,也未必真心喜歡,許多時刻,他們並不介意自己看了什麼,他們在乎的是,那些東西是否有很多人關注,能否讓他們跟上潮流,讓他們不會在朋友閒聊時接不了話。 說穿了,誰又真的在意誰? 但轉念一想,當初他上傳影片的目的,是讓社會大眾關心陳明德命案,並促使檢方考慮他殺可能。如今目標已達成,還需留著影片嗎? 他覺得自己迷路了。 但一開始滿腔熱血充滿理想,嚐到甜頭便背離初衷,吃到苦頭便冷淡退縮,這不是世界的常態嗎? 有哪位政治人物踏入政壇時,是抱著開空頭支票的理想?哪位名醫初入杏林時,是懷著詐領健保費的志向?又有哪位社工師在考取證照時,立志要漠視兒童虐待案件? 不,他不能像他們一樣,他不能隨波逐流。 即便背離世界的常態,會讓他活得特別掙扎格外艱辛,他仍決定堅守初衷。 他將影片下架,開始打字: 「謝謝大家的批評指教,目前檢察官已重啟調查,黑偵探希望本案能早日真相大白。」 送出留言後,手機鈴聲響起。 他瞧著來電者的名字,心跳加速,按下通話鍵。 24 「聽說你家窗戶被砸了,有沒有受傷啊?」 小蔡立在窗邊,往景成民宿的方向看。 由於兩家中間被幾棟建築擋著,他無法瞧見成叔家,反而看到對街大嬸在門口放置方桌凳子,左手戴手套右手拿尖刀,迅速將滿桌石蚵一一從殼裡挑出。 「不用擔心,我好得很。」成叔的聲音從手機傳來。 「真的嗎?有需要幫忙一定要跟我說。」 「放心啦,我現在正在二樓窗邊跟你招手呢,你有看到嗎?」 小蔡左探右探,苦笑道:「別鬧了,我從這邊哪兒看得到?」 「反正我很好,我還有一些嘉年華的預備工作要弄,就不跟你聊了。」 「好,你小心點。」 掛上電話後,小蔡又往成叔家方向瞅了幾眼,一幕幕場景化為和煦的風,溫柔地將他包覆: 父親五十歲當選里長後,連任三次擔任十多年里長,於第四屆任期期間因肝癌辭世,並在病榻上叮囑他參與補選。 臨危受命的他處理完父親喪事後,便打起精神準備投入選戰。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其實相當忐忑,深怕無法完成父親遺願。父親在世時,經常赴成叔家商討事情,但他從未隨行,只顧著過自己的悠哉日子。 父親過世後,里民們起鬨要成叔出來選,他深知自己選不過人緣極佳又有智慧的成叔,只好硬著頭皮造訪成叔家。 那日寒流來襲,他身穿毛呢長大衣裹著圍巾,立於成叔家圍牆柵門前,手擱在門鈴旁多時,卻始終沒勇氣按下。 風如鐮刀削過面頰,冰涼空氣自鼻腔灌入氣管,他將臉埋進圍巾,跳著腳取暖。 勁風不停帶走他的體溫,他臉又凍又僵,正考慮打道回府時,一道男聲自上頭傳來:「是老蔡里長的兒子嗎?」 他仰起頸項,見成叔從二樓窗戶探出頭來,掛著溫暖笑容朝他揮手:「天氣很冷,進來喝杯咖啡吧。」 柵門嘟一聲開啟,他尚未走到洋樓門口,成叔已下來開門,迎他進屋。 在咖啡的白煙與柑橘香氣中,成叔儼然有讀心術似地,說明自己喜愛閒雲野鶴的生活,並無參選意願,但可以幫他競選,讓他如釋重負。接著成叔為他擬定行程,讓他積極參與社區活動並到家家戶戶拜訪,聆聽選民心聲。 在成叔的運籌帷幄下,他順利當選,但蜜月期短得超乎想像,他很快領略到,里長是個永遠無法下班的職位,會不定時地被大大小小的炸彈轟炸。尤其轄區老人眾多,他幾乎成為全里銀髮族的多功能看護:燈泡不亮找他,孫子不見找他,貓狗打架找他,不會網路掛號找他,就連手機當機也找他,教他不禁懷疑「里長服務處」的招牌上,印的其實是「手機維修中心」。 里民們雖稱他為「里長」,卻常在言談間擺出長輩架式,「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幫我一下啦」、「年輕人不要那麼計較」,遭到婉拒後,有些人會插腰指著他說:「如果是你爸一定會幫我」、「我們是看你爸的面子才選你的」,甚至還有人會在眾目睽睽下,大喊他的乳名「球球」,讓他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我已經長大了,你們別他媽的把我當小孩看!他憋住憤怒的吶喊後,常忍不住在心中又罵一句:你們這些傢伙才幼稚咧。 他想不透,那些在他年幼時,告誡他「不可以亂叫,會吵到鄰居」的大人,如今為何嘴巴永遠停不下來,每當他想在公園涼亭獨自安靜思考,都會遭長輩包圍。這些人彷彿身處自家客廳,也不顧他仍坐在那兒,便隔著他七嘴八舌聊起來,他被吵得頭昏腦脹,只好默默退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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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小時 「就憑你這沒用的東西,也想挑戰這個世界?」 父親的臉乘著風飛了出來,在騎車的何方眼前咆哮。 何方沒像之前選擇逃避,而是直接迎向父親的眼神: 「我不是沒用的東西,你走開。」 「又想擺脫我?你這個不孝子。」 「你不要再罵了!」 父親的臉終於消失,他持續破風前進,並化身為風衝入陶文鳳辦公室。 「大家都罵我,不希望我為殺人犯發聲,但難道就因為他是殺人犯,我們就要讓真相永遠石沉大海嗎?」何方語氣急促。 「如果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相信自己,不要被別人的看法影響。」 「可是我爸一直跑出來,罵我是沒用的東西。」 「你不要太緊張,給自己一點時間。」 陶文鳳輕柔地說: 「遺忘是需要時間的,玲玲走了以後,我完全不敢過生日,只要一看到蛋糕,就算是麵包店賣的那種小蛋糕,都會想起她眨著眼睛,問我我可以用小豬的錢幫妳買生日蛋糕嗎的模樣,還有她死的時候,睜大眼睛害怕無助的表情。」 「妳現在可以過了嗎?」 「嗯,不過是在她離開五年後,我才重新開始過的。」 「我懂了。」何方體內燃起火焰,將惶恐不安化開:「我不能刪影片。」 他顫聲說道:「我沒做錯,我只是揭露真相,如果大家要退訂,就讓他們退吧。」 走出教會時,他仰起脖頸看向天空│ 那朵血做的雲已變得稀薄,在藍天中若隱若現。 他跳上機車,朝充滿意外的未來飛馳而去。 22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1小時25分鐘 何方才眨了五次眼,便遭逢第一個意外。 他在經過金德國小時,猛然停車。 金德國小已廢校多年,平時校園幾乎空無一人,散發空曠寂寥的氣息。但何方注意到,在校門口「金德國民小學」及天使泥塑圖案皆已模糊的山牆下方,立著一道讓他驚訝挑眉的身影。 他對那身影相當熟悉,而教他詫異的,是對方的行為舉止: 那總是昂揚的下巴,這回竟頹廢朝下;孔雀開屏般的氣勢,也被失落的神情取代;而最不尋常的,莫過於對方走走停停,並不時伸手撫摸走廊欄杆的動作。 眼看李紹偉轉了彎,往「回」字型建築後方走,何方隱隱跟上。李紹偉踩著方形紅地磚,通過迴廊上一根根紅磚圓柱,他似乎對這個地方瞭若指掌,完全沒抬頭望向懸在兩旁的班牌,卻在走到某處時突然止步。 五年三班?何方也停下步伐。 李紹偉走進五年三班教室,裡頭整齊擺放著十幾組長方形木頭桌椅。講桌上的花盆早已失去綠意,窗戶出現抽象畫般的裂縫,學生的長桌除了深深淺淺的不規則刮痕,中央還有道將桌子隔成兩半的黑色直線。 李紹偉走向第一排靠左邊窗戶的桌椅,靜靜坐入兩個座位中左邊的那個,右手摁著桌面中央的線,順著線徐徐往下移動。 他到底在幹什麼?何方急忙掏出手機拍攝。 李紹偉摸完中線後,把兩隻手臂橫在左邊桌面,將右手手肘往右推,再凝視右邊空著的木椅。他眼眸中的光采彷彿全被吸走,只剩下一片空茫,微微皺起的脣角,好似在咀嚼生命的苦澀。 他為什麼一直看那椅子?何方顱腔內冒出一塊塊拼圖:李紹偉,檢察官,三十多歲,有七歲女兒,金德國小,五年三班。 他擰起眉頭: 可是金德國小已經廢校,他女兒不可能唸這裡啊…… 如果不是他女兒,難道是他? 如果是他,那他以前應該是五年三班的。 他將腦中的拼圖碎片兜起,拼出完整的圖畫: 啊,難道他們是…… 何方撥電話給陶文鳳。 「嘟│嘟│」 手機響了十幾聲,他再次撥打。 「嘟│嘟│」 單調的聲音不停響著,他切斷重撥。 「嘟│嘟。喂│」 陶文鳳終於接起電話。 「不好意思,我剛看到偵辦陳明德命案的李紹偉檢察官出現在金德國小,想跟妳確認一件事。」 「請說。」 「曉玲如果沒遇害,現在應該三十幾歲了吧?」 「是啊,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何方睜大眼,深吸氣: 「請問李紹偉跟曉玲是五年三班的同學嗎?」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1小時5分鐘 只要有她在,他永遠只能當第二名。 李紹偉望著右手邊的空位,遙想那個總是編著兩根長辮的女孩。 進入五年三班時,他並未與那女孩坐在一起,甚至對個性沉靜的女孩印象不深。第一次小考後,老師指派成績最高的她擔任班長,成績第二的他出任副班長,並要他們倆坐在一起。 當上班長後,她依然不多話,但總是以身作則:每天提早半小時到校,上課不跟同學聊天,絕不在教室裡奔跑,每堂課前會在黑板擺好粉筆,體育課或放學時,會確認有熄燈。 她很快得到老師的寵愛與同學的敬重,讓好勝的李紹偉羨慕又嫉妒。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是班上第一名的他,每天回家都認真讀書,每回考試皆全力以赴,卻無法擺脫老二的命運。 為了奪回第一,他使出各種小手段:更拚命唸書,甚至熬夜熬到罹患胃潰瘍,卻在學校裝成回家都在玩;邀請她和其他同學來家中打電動,把任天堂紅白機與有影子傳說、冒險島、炸彈人、馬戲團等遊戲的64合一卡帶借她;跟她借筆記拿回家,卻故意忘記帶到學校還她。不過這些技倆皆未奏效,他依舊只能屈居老二。 不服氣的他在上課時,故意將手肘往右推越過中線,想激怒她,讓她打破上課不聊天的習慣。不料他推了半天,還故意撞她的鉛筆盒,她卻沒動怒,只在下課鈴響後,淡淡地說:「副班長,請你以後不要超線,也不要弄壞我媽媽辛苦賺錢幫我買的東西」。 他並未就此罷休,反而變本加厲,得知她怕蟑螂後,他偷偷在她抽屜放了幾隻假蟑螂,想讓她上課時尖叫出糗。當她將手伸進抽屜時,他忍不住竊笑,沒想到她從容取出課本,連一丁點驚嚇也沒有。事後他才得知,她早就察覺不對勁,請同學把假蟑螂扔了。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對這個辮子女孩的情感變得複雜,除了羨慕嫉妒,還多了點若有似無的喜歡。晴天時,他喜歡看她被日光照得發亮的濃密睫毛;雨天時,他喜歡看她繞過一個個水窪走出的蜿蜒路徑;體育課時,他喜歡看她打完躲避球雙頰冒出的紅蘋果;美術課時,他喜歡把她當作模特兒畫進寫生中。 但他仍舊渴望登上第一名的寶座,直到她出事,他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得第一。 凶手落網後,他沒去女孩的喪禮,怕淚水決堤會破壞他在她面前帥氣的形象。 他眼睜睜看著殺害女孩的惡人被判無期徒刑繼續活著,從那一刻起,他決定更認真唸書,無論如何都要為正義奮鬥。 他三十歲當上檢察官,這幾年來嚐盡辛酸,起訴或不起訴,解剖或不解剖,都會有人不滿。頭一年他收到匿名人士寄來的奶嘴,接著又陸續收到刀片、冥紙,甚至臭氣沖天的排泄物,起先他挫敗感很深,畢竟誰不想成為別人眼中善良又神聖的司法工作者呢?但即使下巴抬得再高,仍無法止住內心的掙扎: 要不要頂住未結案件數不停增加的壓力,犧牲睡眠、健康、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去查某些疑點,然後可能被罵得更慘? 要不要聽從長官暗示,不起訴某個立委的兒子? 要不要改當律師,出名後便能買豪宅開好車? 他努力加班查案,佯裝聽不懂長官暗示,不去看律師同學的臉書免得心癢,但總有不速之客來加重他的工作量: 有些人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告,例如甲跟乙吵架,甲罵乙「白痴」,乙反擊「你才白痴」,然後兩人互告對方公然侮辱; 或是某些莫名其妙的案件,譬如有男子被甩後心有不甘,告發前女友犯了墮胎罪。 而最令他頭痛的莫過於媒體,只要嫌犯受訪時宣稱「這個案子是我一個人幹的」,即使後續逮捕了其他犯罪嫌疑人,對方也會打死不認,難以將其起訴。 在辦案過程中,他也一點一滴地對人性失去信心,被害人、被告、證人,每個人皆為了自身利益,說著程度不一的謊言。他必須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拼湊出事件的原貌。 他發現這世上沒有不說謊的人,就連他七歲的女兒妞妞,都會因怕被處罰,謊稱客廳的花瓶是地震時掉下來摔破的,更何況是那些浸泡於社會大染缸已久的成人呢? 在黑暗之中,他培養出夜視能力,也不再瞻前顧後。既然無論他怎麼做,都會遭到指責,那他乾脆豁出去,依循自己的喜好行事。 而累到想放棄時,只要想起江曉玲受到的司法冤屈,他便咬定牙關撐下去。 一陣雜音將他拉回現實,他目光重新亮起。迎面而來的並非對他辛勤工作的肯定,而是滿滿的敵意: 對方以冰錐般的視線刺向他,冷冷地說: 「我懷疑你是凶手。」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55分鐘 「你是不是利用職權替江曉玲報仇?」 何方寒著臉問李紹偉。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李紹偉揚起臉。 「我懷疑你自導自演。」何方振振有詞:「你殺了陳明德後再接下這個案子,並故意忽略他殺的可能,以意外結案。」 「你雖然是法律門外漢,也應該知道辦案要講證據吧。」李紹偉將手盤在胸前。 「這就是證據。」何方秀出方才拍攝的影片,手機中的李紹偉以空洞眼神觀覷空著的座位,像極了失戀的男人。 李紹偉一把抓住手機,想將手機搶走,何方攫住李紹偉手臂,不讓對方將手往後拉。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如果僅憑他們面紅耳赤與咬牙切齒的神色,以及爆出青筋的手臂,或許會以為他們是在爭奪某位絕世佳人。 何方倏然鬆開抓李紹偉的手,李紹偉重心不穩地連人帶手機向後摔,跌坐於紅磚地面。 他並未趁機刪除手機中的影片,反倒如解讀摩斯密碼般,仔細掃視何方的臉:「你在耍什麼詐?」 何方聳肩:「你刪也沒用,我已經上傳到雲端了。」 何方接著說:「我剛才也查了刑事訴訟法,雖然我不是當事人,不能要求執行職務有偏頗之虞的你迴避此案,但我相信大家看了影片後,自然會有評斷。」 「是,我是有偏頗之虞。」李紹偉的喉結快速振動:「江曉玲慘死的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李紹偉眼睛充滿血絲,嗓音變得乾啞:「我怎麼能忘呢?如果是你,你忘得掉嗎?」 何方直視對方瞳孔,在對方眼底見到了心碎二字。 李紹偉不再是那個唯我獨尊、專橫跋扈的李檢察官,他只是一個與何方一樣,忘不了童年陰影想尋求救贖的普通人。 何方被苦澀的唾液噎住,蠕動著嘴脣卻吐不出話。 李紹偉睜大雙眼,聲調激昂:「我的確認為陳明德死有餘辜,雖然我只是龐大司法機器中的一顆小螺絲釘,但我一定會盡全力為正義奮鬥。」 何方不禁想像有朵血做的雲停在對方頭頂:紅色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對方臉上,但對方並未瞇眼,反而將眼眸瞪得更大,皮膚沒因泡水發白起皺,反倒更紅潤飽滿,甚至可以說,李紹偉根本是座水力發電廠,將血雨轉化為滿滿的能量。 何方瞠目結舌:「你所謂的正義就是掩蓋真相嗎?殺人犯就不配得到你的正義嗎?」 「這……」李紹偉咬緊下顎,從臉紅到脖子:「少囉嗦,我才是檢察官。」 何方瞧著憤怒的對方,意識到兩人剛才曾有過短暫的惺惺相惜,但在他不斷逼近下,再度回到劍拔弩張的局面。 他也領悟到在這件事上,李紹偉可以是他的敵人,也可以是共同追尋真相的夥伴。 但兩人都是硬脾氣,如果他仍不肯讓步,只會讓事情停在僵局。 要逆轉情勢的時間只剩不到一小時,陷入僵局等於是死路一條。 他點點頭:「你說的對。」 李紹偉聳起眉毛。 何方擠出微笑:「不過如果你真的想為正義奮鬥,我有個小小的建議。」 「是什麼?」(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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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早上十點?何方看錶,頭皮發麻: 他得在二十二個小時內逆轉局勢。 * 微風拂過風鈴,揚起清脆鈴聲,陶文鳳坐在床沿,抱著沒有眼珠的嬰兒洋娃娃,將奶瓶放到娃娃嘴邊,彷彿在餵奶。 「我是爸爸,妳是媽媽,我們一起照顧她」,女兒稚氣的嗓音在空中迴響,陶文鳳繼續模仿女兒照顧洋娃娃的動作:輕拍娃娃背部,再次餵奶,讓娃娃躺平,替娃娃蓋上迷你被子,輕柔唱起搖籃曲。 哼完曲子後,她離開床走到牆邊,凝視牆上筆觸歪斜、僅用色筆勾勒出簡單線條的畫作。畫中的女人牽著小女孩,兩人臉上都掛著幸福笑容。 牆角的蜘蛛網將這個房間塵封起來,椅背上的書包繡著巨大的「金德國小」字樣,玲玲的制服、髮圈、積木、拼圖與音樂盒,全被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 那是玲玲曾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據,每當她走進來,便聽見女兒以柔和口吻說:「媽媽,爸爸是怎樣的人啊?」、「媽媽,爸爸不在了,還有我陪妳」、「媽媽,我超級愛妳喔」……。 陶文鳳打開抽屜,取出女兒穿藍色洋裝的照片,對相片中的玲玲說:「我也愛妳,為了妳我什麼都願意做。」 江曉玲的圓臉化為色彩斑斕的國軍英雄勳章,一隻乾癟的手拿著棉布,緩緩擦拭勳章。那隻手將勳章擦得一塵不染後,又從布滿刮痕的移防箱,拾起陸軍總司令部獎狀與服務外島獎狀,輕輕抹去上頭的塵埃。 泛黃相片中,二十歲的甘垚身著軍裝,擺出挺拔的拍照姿勢。那時的他並不知曉,自己的餘生將在金門度過,也沒料到,有天他會從國家的英雄淪落為國家的負擔,並成為某些人口中貪得無厭的老人。 甘垚將物品一個個從箱中取出,擦淨後再一個個放回。他一生為了這些榮譽而活,但曾與他並肩作戰並見證這些榮譽的同袍,大多已無法再為他的英勇發聲,若再失去這些獎狀勳章,他不知自己的人生還剩什麼。 有時他會安慰自己,這世上所有事物都會凋零,無論是在眾人的目光中凋落,或如他這般在世人的遺忘中凋謝,並無太大區別。 他拾起箱子底部陶文鳳與江曉玲的合照,影中的兩人身穿白袍背著天使翅膀,未看鏡頭卻笑得燦爛。 而合照旁邊,是把陳舊的剪刀,把手部分磨損嚴重,刀刃卻閃著陰冷光芒……。 「危險!」 李紹偉從七歲的女兒手中搶過剪刀……。 「妳不知道剪刀很危險嗎?剪刀可以用來分屍、割脖子、刺心臟、剪斷命根子,不可以玩,知不知道?」 女孩呆呆點頭:「爸爸對不起,我以為你今天不在家。」 李紹偉蹲下,摟著女孩:「如果妳在路上或學校看到拿剪刀的人,要怎麼樣?」 「我要離他們遠一點。」 「如果他們靠近妳呢?」 「要趕快跑。」 李紹偉大力拍掌:「妞妞好棒,爸爸陪妳玩猜拳遊戲好不好?」 「好,輸的要被畫臉喔。」 李紹偉脫掉黑西裝與金黃色領帶,與女兒同時舉高拳頭,妞妞出剪刀後,他緊接著出布,妞妞笑著拿黑色蠟筆在他左眼畫圈。 每一回他總慢半拍出拳,不久後便長出兩隻熊貓眼、一個豬鼻子和小丑般的紅色笑容。即使嘴巴被畫到看不清是否在笑,他眼瞳卻閃爍著幸福光輝。 凝重的眼神讓小蔡里長儼然老了十歲。 他點按滑鼠,閱讀一篇篇網路文章:「治安惡化對觀光業的影響」、「如何加強觀光區的治安維護」、「司機下藥性侵韓國女遊客 重挫台灣形象」。 關閉視窗後,他攤開一封手寫的信,信上字跡如書法般娟秀: 小蔡里長你好: 聽聞多年前的殺人犯將於近日返回金門,我與多位里民皆憂心忡忡,在此人假釋期間的配套措施尚未健全之際,此舉無疑為縱虎歸山。 我輩認為你雖年輕,但身為里長仍需扛起保護里民安全之重責大任,並擬定集結抗議以外之備用計畫,並向里民詳細說明,若抗議無效,是否還能採取其他更為激烈之手段。 老蔡里長為民喉舌向來不遺餘力,期盼你莫忘父親遺志,接續其熱心服務之精神,捍衛我輩安居樂業之權益。 四十年的老里民筆 五月二十五日 小蔡擱下充滿摺痕的信件,走向窗邊,抬頭仰望灰濛濛的天空。 21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1小時30分鐘 何方打字的聲音就像掃射中的機關槍,沒有片刻停歇。 他將所有線索整理出來: 推斷陳明德應為他殺之原因 1.並非自殺:陳明德屍體離瞭望台不遠/陳明德死前仍定時繳帳單,不像有自殺傾向。 2.並非意外:陳明德爬樓梯極為小心,死亡當日也不趕時間。 與案件相關之時間點 <六月五日> 18:14│建功嶼乾潮,吳先生與女友於天快黑時登島。 19:50│吳先生與女友離開建功嶼(他們最後離開建功嶼,在島上未見到陳明德及其他人,也未於瞭望台目睹屍體)。 <六月六日> 00:34│建功嶼滿潮。 03:50│監視器照到陳明德騎機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5:16│可以開始登島(與陳明德經過夏墅風獅爺間隔一個多小時)。 05:45│監視器照到斗笠女騎電動自行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22│監視器照到甘垚騎腳踏車經過夏墅風獅爺。 06:45│甘垚上島。 06:46│建功嶼乾潮。 06:50│甘垚發現屍體(他上島時及在島上並未見到其他人)。 07:10│我起床。 07:10~07:20│我和成叔到派出所,小蔡里長已在派出所。 07:20左右│甘垚到派出所報案。 07:50左右│我與成叔、小蔡里長、警察在建功嶼瞭望台,見到陳明德屍體。 08:00左右│李紹偉與檢驗員抵達案發現場。 其它線索 1.檢驗員判斷死亡時間約為八小時內(六月六日00:00~08:00)。 疑點 1.陳明德先前上島時間抓得很準,頂多等十分鐘登島,當天卻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登島。 2.陳明德六月六日凌晨,在周圍無車的情況下,騎車速度卻比白天慢,且經過夏墅風獅爺時,發生兩次暴衝又剎車。 3.斗笠女是誰? 4.甘垚袒護真凶?甘垚暗戀陶文鳳? 5.李紹偉藏在辦公室鐵櫃的是什麼? 凶手動機 仇殺?保護自己的女兒?其他? 他將資料印出,飛快瀏覽幾遍。 縱使仍有許多無法解開的疑點,但他必須在陳明德遺體火化前,說服大眾本案有他殺可能。 擬定初步計畫後,他背起工具往外衝。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1小時 計畫總趕不上變化,何方在趕拍影片時,遇到的都是壞變化。 他才剛騎車出門,天空便下起傾盆大雨。他連忙停到騎樓下,掏出抹布將攝影器材上的水吸乾,把相機裝進用輕便雨衣袖子改造的「相機雨衣」,自己再披上雨衣前往建功嶼。 淅淅瀝瀝的雨滴順著強風打在他臉上,他瞇起眼睛緊握機車握把,深怕在溼滑路面摔車。 抵達目的地後,他取出套著雨衣的相機,對準目標開始拍攝。因大雨中操作不便,照出來的天空呈現死寂的灰白,景色也變得模糊。 霉溼味滲進鼻腔,溼透的褲管及球鞋使每一步都沉甸甸,也讓小腿肚痠痛不已。 為什麼連老天都在阻撓我?繞行於朦朦朧朧的建功嶼,他越走越覺得銀色絲線沖掉的不只是清晰的景象,還有他亟欲尋找的真相。 雪上加霜的是,重要證人全都拒絕入鏡: 「我只想安靜過日子。」甘垚搖手。「等要出庭我再露面。」吳先生回覆。「你別害我好不好,他死了我還想繼續活著咧。」大頭把他擋在門外。 「我會幫你的臉打馬賽克,要不然只拍背影或錄音就好,拜託。」何方懇求。 「怎麼連你都聽不懂我說話。」甘垚騎腳踏車離去。「我就算只出腳趾頭都可能被認出來,你別鬧了。」大頭把門重重關上。吳先生則毫無回音。 時間一晃而過,回民宿途中,何方對著黑墨般的夜,興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感慨: 我該怎麼辦呢?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10小時 子夜時分,所有民房皆沉沉睡去,唯有一幢洋樓睜亮眼睛。 喀噠喀噠的鍵盤聲中,盤腿坐在地毯上的何方垮著眼皮,以混濁瞳仁緊盯螢幕。由於相關人士皆不願參與,他只好以旁白貫穿影片,說服力與臨場感都大打折扣。 他盡可能將影像灰暗的劣勢轉為優勢,配上淒美音樂,營造真相混沌不明、死者充滿冤屈的氛圍: 「歡迎來到解密ing的世界,今天黑偵探要為大家介紹的是金門陳明德命案之謎。在神祕小島上,發現了一具從高處墜落的男屍,而居民們口徑一致地相信那只是意外,這中間究竟有何玄機?」 影片以口白開場後,他先放慢節奏製造懸疑,接著使用跳接的剪接手法加速場景轉換,帶出不協調的衝突感,結尾再拋出一連串問句製造高潮: 「檢察官為何刻意忽略他殺的可能?居民們為何都不願提供證據?在真相隨著屍體被焚毀前,是否會有正義之士替陳明德申冤呢?」 他累到幾乎趴在筆電上,感覺自己的雙眼已浮在半空。 一道光亮劃開黑夜,眼看天色即將轉亮,而那被黑暗人性遮蓋的真相,是否也能重見光明? 他不知道。 將影片上傳後,鋪天蓋地的疲倦感襲捲了他。 他全身癱軟,墜入無邊無際的晦暗中。 * 距離陳明德遺體火化:2小時30分鐘 觀看次數:253,024次。 喜歡:216,不喜歡:1.1萬。 何方醒來時,驚覺才短短兩個半小時,影片已引發劇烈迴響。 而且是負面的迴響。 這是他首次有影片的「不喜歡」數字超過「喜歡」,且訂閱人數掉了一千多,留言區更是慘不忍睹: 「你有病啊!他殺人時有想過那個小女孩的感受嗎?絕對沒有,所以他被殺也只是一命抵一命,剛好而已。」 「殺人犯不配有人權,都給我去死死死死死。」 「你就跟那些廢死聯盟的垃圾一樣,別人的女兒永遠死不完,有本事你自己生一個,然後把她養大給人姦殺啊。」 何方將臉埋進雙手之中,閉上眼,試圖讓混亂的心情穩定下來。 一堆路人跑來罵我,算了,我看粉絲怎麼說吧。 他睜開眼,只看眼熟名字的留言: 「黑偵探你還是刪了這個影片吧,要不然一定很多人退訂。我是從你訂閱人數只有個位數就開始追蹤你的,真的不忍心看你垮掉。」 「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了,做原本那些影片不是很好嗎?我們只想看懸疑又有趣的東西,你這個太沉重了。」 「雖然很喜歡你的風格,但如果你不刪影片,我可能也要退訂了。」 何方的心被撕成碎片,他感覺前方是一堵難以跨越的現實高牆,無論他如何衝撞,都會換得頭破血流的下場。 晨光穿透窗戶,落在他絕望臉龐上,也為他冰冷的身軀捎來溫暖。 感受到希望的同時,他腦海也浮現某個人的身影。 (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