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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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與我
離開原鄉在外定居,每每回到老家,一見到父母、親友栽種的農產,總像個餓鬼似的,「要生吃,也要曬乾;」在家裡猛吃它三天還不夠,用搬的、用扛的、用載的,也要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全數挖回住處,巴不得能吃到下一次再回去補貨為止,這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吧! 我的同事小丸老家住在雲林鄉下,每次他回去,少不了也是滿載而歸。因為頗有交情,他知道身「兼」家庭煮婦職務的我三不五時總要張羅家中吃食,因此,回家一趟,總有好處給我。有時候,我會分到菜瓜、南瓜;有時候,青蔥、大蒜也會遞過來一把;每當我從他手中接過那些菜時,心頭的感受是愉悅的,菜或許不值幾個錢,但是菜裡濃濃的鄉土味讓我好喜歡,這和我平常在菜市場從菜販手中接過菜的心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最近的一次,小丸帶給我四、五條地瓜,對我這種從小到大生長在以地瓜為主食的家庭的人來說,看到地瓜真的有如看到親人般的欣喜,開開心心的拎回家,計劃著利用假日時大展身手,看是要煮地瓜稀飯,或者烤地瓜、炸薯條等,好好的料理一番來祭一祭全家人的五臟廟。 週六一到,想起我那些擱在廚房角落好幾天的地瓜,趕緊挑支DVD,用卡通把黏人的小孩定在電視機前面,著手就要展現我「莊培梅」的功力,沒想到袋子一打開,綠綠的地瓜芽竟然一枝枝給冒了出來,或許正值發芽期不耐放吧!大廚夢碎,看著嫩芽天真的在那兒伸展,又捨不得跟它們說拜拜,只好隨手找來幾個容器,姑且供著囉! 既然是供著,早晚總得噴二次水侍候,小芽兒爭氣,沒多久竟然枝葉茂盛,綠爪笑意迎人,煞是好看。挑了其中二棵長得漂亮的帶到辦公室,同事們一看地瓜也能長成這等模樣,不免一陣驚呼,而我一副只有鄉下人才有這本事的跩樣,讓氣不過的同事撂下狠話:「顧好喔!中午吃泡麵時摘幾葉來加料挺不賴的,現在青菜貴得很!」「哼!好膽就來。」我回應著,頗有誓死捍衛的那種架勢。 瞧我對待地瓜情深意重的樣子,小時候可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印象中,早餐吃地瓜加地瓜簽,午餐吃地瓜乾稀飯,晚餐吃飯加地瓜是幼時飯桌上常見的,彼時家中貧困,食指浩繁,媽媽必須儘可能的用自家栽種的地瓜來增加主餐的份量以填飽每一張肚皮。想來羞愧,記憶中有一幕場景是我早餐不肯吃地瓜,一路哭哭啼啼的去上學,那時對地瓜的感覺,真不是一個「怕」字所能形容。唉!年少無知,哪懂大人心酸,媽媽當時一定相當難過吧! 這些年來對地瓜愈來愈喜愛,倒不是因為看多了多吃地瓜對身體有益的報導,而是隨著自己走入婚姻,成立家庭以來,返回老家的次數少了,身份也由主人變成客人了,物換星移,很多幼時的東西現在都找不到了;而地瓜不同,它長我育我,雖不起眼,卻隨處可見,無怪乎在我心中的地位逐日加重。透過地瓜,我隨時可以穿越時空,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童年。 「來,把這些地瓜吃了,去學校才不會餓肚子,明天,明天我們就不要再煮地瓜吃了!」我彷彿看到別過臉去的媽媽,對著我說著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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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朴二瓊的童謠
從父親兒時的鄉村流傳而來 烏木臼樹 屹立在這片大地 孕育了幾年 赤色的秋季盼阿盼 花季,尚不如美麗的第三道日光 沉古滿身的綠漾 驟降的溫度造就了 紅通的氣息 隨風而曳 在田野間奔放 好一盞不凡的樹 映上了黃昏的盈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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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貢糖石
「當今這些少年,懂得什麼叫著手藝?食品手藝是一種藝術、一種品味、一種文化、一種境界。」 雖然阿公的話語已經遠颺在十年前了。 但是阿嬤還是時常叨念著:「既然你們捨不得讓阿公把它帶進新厝當枕頭,也不要棄置在餅板下蒙塵,那會對不起祖宗三代的!」 還記得「新寶珍齋」貢糖廠要開幕的那天,表哥一大早就徘徊在「寶珍齋」糕餅鋪的老店口,焦急著良辰吉時將至。 而阿公仍縛著那條泛黃的麵粉袋圍裙,掄著那枝一甲子功力,烏黑閃亮的方木槌,節奏沉穩的在一尺見方的花崗石上,寒著一張臉,落寞的摃貢糖。 阿嬤附在耳際:「今天是八達樓總店開幕,還是去一下,對外人也比較好交代。」 「這,沒你們查某人的代誌!」阿公的假牙,整排飛落在歷經百年捶擊的貢糖石上,口齒不清的喝斥著。 一輩子柔順的大家閨秀,也只能噤聲垂淚。 「新寶珍齋」貢糖廠是統合傳統技藝、現代機械、食品行銷各領域,企劃建構的。 請建築師設計融入閩南傳統建築元素的現代化廠房。 把製作工法裱褙,掛在牆上。 貢糖的實作過程,就一一呈現在透明的玻璃帷幕內。 員工制服別緻亮麗,櫥窗擺設新潮創意,導覽動線順暢流利。 商標禮盒、包裝提袋由知名的設計家承製。 依照產製工序規畫:訂製滾輪炒爐定溫炒花生,藉著儀器測脆度量甜度,運用機械碾花生、軋糖條、切塊、包裝。 產品,可以現場提購、也可以利用郵政劃撥、或上「新寶珍齋」貢糖廠的網站訂購。 然後,再以每季開一家分店的進度,把「新寶珍齋」貢糖廠複製到後浦、沙尾、山外:::各鄉鎮的主要街市。 唉!想起傳承百年,仍無一家分店的「寶珍齋」祖鋪。 十六歲那年,一雙木屐,滿身襤褸,提起家族冀望的包袱,從雙口渡頭揮別島嶼向命運出發。 此去廈門,能否在這閩南通商口岸習得一技之長? 手上僅有一張草圖地址。 而尚未謀面的同鄉前輩坑伯,聽說是在思明南路開行郊。 也許是木本水源之故,他老人家竟然首肯推介年少的後輩。 此時,中秋已近,廈門從鄭國姓兵部衙堂時代,流傳至今「玩會餅博狀元」的民俗節慶依然火紅,傳承百年的糕餅鋪「寶珍齋」,正是欠缺人手的時節。 因此,連續半個月,只穿著一件短褲頭,還燠熱得痱子爬滿了脖子,在黝黑又煙燻的拖爐間,灶內的火不能熄,煎盤的爐上火要精準,雙爐旺火對拖,一刻也不能停歇。左爐起餅、落餅,再拖過去右爐;右爐起餅、落餅,再拖過去左爐。壓模印製的嫦娥奔月、桂樹玉兔的餡餅,就一個個酥酥香香的出爐。 小徒弟的那張竹床,循例要睡覺時才陳置在二樓的樓梯轉角。 一樓店屋後段是木板隔成,用來存放砂糖、麥芽糖、花生、豆餡、麵粉、包裝紙:::的倉庫。 因此,老鼠、蟑螂、螞蟻就順著樓梯日夜上下流竄喧囂。 深夜,手上的蒲扇輾轉的揮舞著想家的鬱悶。 僅隔著一層木板隔間的前房師兄,此起彼落的鼾聲,更增添強制自己入睡的壓力。 翌晨,必須比師兄們更早起,開店門、灑掃、擦拭、備茶水、煮早餐:::。 如果稍有差池,還會被師父、師兄開罵。 這就是敬謹受教的──學徒習藝啊! 學藝,它應該是一點一滴的累積,它堅持的是風格與獨特,它需要的是師徒有意識有理想的傳承。 而今,連學藝也淪為消費化、輕薄化、規格化。 花錢就能買功夫? 俏麗的女孩也能扮學徒? 無知機器竟能充當大師傅? 垂淚阿嬤在阿公裝上假牙,仍憤憤不平中,無奈的揚手示意。 表哥只好默默的,僅載走昨天才返鄉的大舅。 一陣陣霹靂啪啦的鞭炮聲過後,揚聲器隨即響起:為了慶祝「新寶珍齋」貢糖廠開幕,金門首創傳統技藝與現代藝術相結合,在本廠二樓特別開闢全樓層的藝術展示中心,第一檔推出「浯洲驅山走海油畫展。」今後將定期展出名家書畫以及免費提供藝文活動場地。 本廠十分感謝:應邀首展的林埜,他是本鄉留學法國的教授級知名畫家。 「希望阿公不要聽見伯父的名字才好。」 「聽見又怎樣?飼老鼠咬布袋啦!」阿嬤一面叨念,一面踩著三寸金蓮,搖搖晃晃的走出糕餅鋪。 「阿嬤妳是怎麼嫁給阿公的?」 「是你阿公嫁給我的!」 憨厚、勤快、樸實的烈嶼孩子,很有你阿祖的緣,進「寶珍齋」不到半年,就被叫到身邊。 每天除了學發酵、揉麵團、做糕餅外,連你阿祖最珍惜的貢糖手藝,也像被麥芽糖黏上似的脫不了身! 只學做糕餅的徒弟也知道:貢糖製作的竅門,就是在於──糖。雖然,都曾機伶的明察暗訪,想打探特級白砂摻入麥芽的比例,但是阿祖說什麼也不肯鬆口。連在店裡學了三年多,即將出師的大師兄,想套出熬煮的火候,阿祖思索良久才艱難的吞吞吐吐:「大約大約,憑感覺就可以了。」 其實,阿公的那口「假牙」,才是阿祖的真傳秘訣: 「輕鏟攪溶特砂粒,緩手傾注麥芽料,靜心洞察熬金黃。 觀糖目,舀糖漿,過冷水,入口嚐。 品度出:酥、鬆、甜、啖不膩。 趁勢起鼎拌土仁,迅即施摃不分神。」 但是,就在阿公二十歲,即將出師的那年。 潮汕那邊突然鬧瘟疫,整個東南沿海州府,死人死到找不到棺材,還一路無法遏阻的蔓延開來! 阿祖就趕緊幫我們完婚,因為「寶珍齋」是傳承百年的老店,玄祖的手藝是進過金鑾殿的。 想當年福建巡撫透過知縣在閩南各地蒐羅貢品,「寶珍齋」的貢糖是唯一騎乘快馬,透過小李子蓮英公公的雙手,高抬過頭呈獻給慈禧太后老佛爺品嚐的! 而阿祖這一代,就只生下我。 所以,招夫傳藝,也是百年歷史老店的傳承大事啊! 阿祖一看疫情危急,就遞這方貢糖石,催促一脈香火趕緊回返故里來延續。 第二年,生下了你大姑之後,疫情才逐漸的緩和下來。 阿祖在海令一解禁,就急急跨海探視他的衣缽是否得傳? 很不幸的,他老人家再也無緣見到──嫡系長孫。 因為,你伯父是在求神拜佛,內親外戚萬千期盼中才降臨的。 這個傢伙從小就愛耍帥,整天只喜歡東塗塗西畫畫,衣服要穿那種漿燙出有線條的才肯出門。 阿公則是秉持著:「國用大臣,家用長子」的古訓,全心全意要把貢糖的手藝傳給他。 而他說:「如果要嚐到落喙齒才能學會,我寧可去看牛尻川!」 再說你爸爸,到台灣念高中以後,每次假期返鄉,一站近揉麵的餅板,就會跟你阿公嘀嘀咕咕:「什麼時代了,有什麼東西不能科學化處理的,遵古是遵精神,又不是要遵到落喙齒!」 阿公總是說:「既然什麼都是用科學、機械、儀器,這和純手工、講師承、重風味的『寶珍齋』百年老字號又有什麼關聯?」 有時甚至激動到說出:「我的手藝是可以進入紫禁城金鑾殿,而你們的科學製法能夠進入台北市總統府嗎?我看這塊貢糖石,終究是要把它帶進棺材裡當枕頭!」 1958年的八二三砲戰。 你伯父跟你爸,一個念高中、一個念初中,你三叔還在聚落裡讀小學,一場沒來由的砲戰,轟得整座小島爛糊糊的,他們兄弟在阿公百般不捨下,也只好讓他們跟老師搭登陸艇到台灣去寄讀兼逃生。 而嫁到湖井頭不久的大姑,家被砲彈轟得片瓦不留,也只能搬回娘家住。 你大姑從小就很勤儉貼心,那些男孩子不願意做的事,她都會一一的挑起來。 因此,不必什麼秘訣傳承的糕餅,跟在阿公身邊一二十年,整天搓搓揉揉,該會的也都會了。 但是,再韌的菅蓁也無法當做梁柱來支撐。 所以,阿公就是不願意把製作貢糖的手藝傳給她! 唉!其實砲戰後的那段日子,糕餅鋪的生意都是大姑在經營。往後你伯父才能去法國學繪畫、你爸也能出國念機械、你三叔還能進大學修食品科學。 「阿嬤!免怨嘆了。我載你去參觀大姑的貢糖廠。」 一路上,瀏覽著一團團的觀光客,提著一袋袋「新寶珍齋」貢糖廠商標的產品,除了傳統的竹葉貢糖外,還有豬腳、鹹酥、千層、芝麻、海苔、咖啡、芋頭、高粱、花生軟貢,高級包裝禮盒有烈嶼情、金圓滿、十全、三好,還有一大堆精緻的小茶點:::。 但是,當阿嬤一腳踩進「新寶珍齋」貢糖廠就愣著:「到今天我才相信,原來他們兄弟個個都是賊!」 霎時,阿公也感應到了,彷彿就在耳畔應聲喝斥:「你們知道嗎?全金門誰最會摃?誰最該摃?」 我想,生氣的阿公還會請阿祖一起來檢閱家族圖像:不肖子孫,會嚇得像小時候犯錯般,個個裝著一臉無辜,然後,乖乖的把屁股翹得高高的聽候發落。 「阿嬤!您說現在到底誰該去傳承那塊背後鐫刻著:大清同治元年閩寶珍齋的貢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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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懷慈母
母親靜靜地走了。九十高齡的母親,其實臥病已有一段時日了,我幾度陪著她醫院裡進進出出,不同的醫生,相彷的結論,就在醫院中那一股特殊而熟悉的味道裡,看著厚厚一疊彷彿和生命拔河的診斷報告,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也都漸漸預感到了,年邁力衰的母親極可能隨時離我們而去的事實。 死生有命,衰老原是人生極其自然的一個過程,這些我何嘗不知道,可是,當母親的大限驟然一下子從無限的想像變成了有限的當口,冬風號寒,有時深夜獨自在書房裡靜坐,默默想起遠在台灣養病的母親,想起她一生的際遇;或就在加護病房的一角,暗暗的燈暈下,護守著母親安詳熟睡的神情,望著她日益稀疏的白髮,愈來愈憔悴的容貌,總是讓我情不自禁地淚流滿眶。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一幕幕的往事,從童年開始,像倒轉的影帶,不時在記憶裡翻攪拉扯。而那生離死別的迫促逼近,更曾經讓我難安坐臥,彷彿一張等待落款的山水人物,長亭短亭之後,畫中的母親卻在濃淡相間的墨香中,獨自走向群山萬壑裡,杳然失去了她的蹤影。我默默唸著前人傳唱不絕的詩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回想母親曾經走過的艱辛歲月,更增哀傷。「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想起母親曩昔在同安渡頭送君千里的悲愴,想起母親依依送我到料羅港灣時的千萬叮嚀,啊,海水是多少個世代以來多少個母親多少個有情眾生所留下來的積貯,這眷眷不捨的眼淚,就讓我繼續地流吧。 ■ ■ ■ ■ 八月十日,接到家人來電,得知母親身體違和,情況危急;即刻整備行裝,匆匆趕赴尚義機場。炎夏的天氣酷熱,熾烈的豔陽劈頭罩下,車內就像悶沸的烤箱一般,心急如焚,汗水直冒,搖下車窗,似乎一絲風也滲不進來。平滑的柏油路面,在陽光強烈的曝曬下,彷彿像是快融化的奶油,軟綿綿的,想要飛馳急驅也難。聽不到蟬鳴鳥叫,天地一片靜寂。「來日大難,口燥唇乾」,窗外的木麻黃樹緩緩往後倒退,我的心思早已飛往台北。 下了飛機,火速趕往秀朗橋邊成功路上妹妹的舊家,心中掛念著母親的病情,最近總是時好時壞,醫院進進出出好幾回了。年紀大了,機能衰退,器官老化,醫生束手無策,只有用藥物治療,才能稍解病痛。為了便於照顧,母親住進妹妹空著的舊家。入得門內,只見母親躺在床上,吊著點滴,鼻插氧氣管,白髮散亂,臉色蠟黃,瘦削乾癟,目光渙散,氣若游絲,和上次出院時判若兩人。三哥說母親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只能靠打點滴來維持體力,現在連血管都很難找到,只能打在大腿上。我走到床邊,握住母親的手,告訴她我來了,她看著我,並一一垂詢我的子女,我回答過後,看她臉上露出慈祥的笑意,知她心中頗覺寬慰,再想要講些什麼,已經口齒不清了。我握著她冰冷的手,幫她按摩以前曾經摔倒開過刀,至今仍腫脹不良於行的雙腳,請她不要太疲累,好好休息。 晚餐時刻,我把熬好的稀飯拿來餵她,可她一口也不吃,甚至連水都不喝,她說喝了會反胃、想吐。這種情形已有多日。不吃不喝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骨也會受不了,更何況是年邁力衰的老母親。看她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模樣,我們做子女的又怎麼會不心疼呢?但卻又無計可施。 晚餐過後,我們兄弟就在母親床邊陪她,聊一些小時候的事情。母親偶爾也會插進一兩句,此刻她的腦筋還很清晰,只是聲音微弱,聽不清楚。我看她講得很費力,假裝聽懂了,頻頻微笑點頭,其實是不忍心見她太耗費力氣。直到夜闌人靜、半夜三更,看到她躺在床上,雙眼微睜,似乎捨不得閉上,彷彿這一閉就是千年萬載,永無天日。 夜已深沉,三哥陪在母親身旁的小床上睡,我睡在隔壁房間。三點多醒來,看著母親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三哥在旁邊打呼,睡得很熟,我便又回到房裡,把門關上,躺下;忽聽得一陣騷動,我趕緊起身察看,原來是妹妹家那隻白貓,在我出房門時趁隙闖了進來,此刻出去不得,正伸長爪子抓門,發出窸窸窣窣的怪聲。我把房門打開讓牠出去,回床上躺下,頭腦昏昏沉沉,睡不安穩。朦朧之中,似乎聽到門外有狗在低聲嚎叫,接著是一陣嘈雜,過後,又有汽車發動引擎開走的聲音,然後漸漸沉寂下來。我想天快亮了,應該是一些早起的人起來活動發出的聲音,也就不太在意。 早上七點多醒過來時,陽光已經從窗戶照射進來,日上三竿,大家還都睡得很沉,我走到母親臥房,三哥酣睡如故,母親雙眼微睜,呼吸如常,我在房外來回走動,不忍心叫醒他們。這時候妹妹提了一鍋稀飯,進得門來,看到他們還在睡,就叫我先吃,因為趕著上班,匆匆離開了。此時沒事,坐了下來,吃起早餐。早餐吃完,洗好碗筷,把桌面收拾乾淨,已經是八點多了,心想他們也該起床了吧!走到房門口一瞧,這下我呆住了,母親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邊,依舊是昨晚入睡時的那姿勢,可是呼吸已停止。我把三哥叫醒,探一探母親的鼻息,再按手上的脈搏,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在我不忍心叫醒她,想讓她多睡一會兒,就在我吃一頓早餐的時間,就此天人永隔,任我們呼天搶地、千呼萬喚,再也喚不回了。想起天亮前那一陣嘈雜的人車聲,是否是來接引她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呢?想起昨夜我們母子之間還有說有笑的,為什麼就在我來到台北的第二天就煙消雲散了呢? 聽說過以前一些老兵,在海峽兩岸隔絕四十多年以後,回大陸探望親人,很多親人都是在見過面不久之後去世的,因為心願已了,再無牽掛。難道母親多日來的不吃不喝,就已經絕然的選擇她的往生之期;而我的到來使她喪失求生的意志,使她在生命的過程中免於再受病痛的折磨,於九十歲高齡,溘然長逝。 記得︽阿含經︾裡記載:一日晚,釋迦趺坐,唯阿難侍側。只聽釋迦在說:佛為眾生故,尚將駐世十萬劫或僅又千劫乎?阿難無語。佛又云:然則尚將駐世五百劫乎?阿難無語。佛又云:然則尚駐世百劫乃至僅十劫乎?阿難因不知佛所云何意,故仍無語。他不知佛的自言自語,乃是在向天與向人期待一個答覆。阿難若知一請,則佛以願力尚可又駐世若干年。而阿難不請。於是釋迦乃喚阿難:我今即滅於涅槃。阿難始大驚哭泣,但已遲了。爾時佛遂示疾,翌日行至沙木欏雙樹間就此辭世。 母親驟然長逝,或許是心中已無掛礙。憶及母親一生,前半生在貧苦艱困中渡過,苦心拉拔子女長大,卻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後半生有子女奉養,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台金兩地,開枝散葉,子孫四五十人。雖無傲人成就,但也都能在各行各業中認真打拚,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母親在睡夢中仙逝,她沒有痛苦,也沒有哀嚎,慈眉善目,只是雙目微睜,似乎尚有心願未了。我即刻電告家人,要他們火速前來,到了晚間,家人陸續趕到,我們為母親誦經禮佛。此時母親身體尚有餘溫,而雙眼終於闔上。念及此,則母親的一生猶如倒吃甘蔗,可謂福壽雙全,了無憾恨了吧! ■ ■ ■ ■ 母親生於民國五年農曆十月初六,卒於民國九十四年七月初七。九十年的歲月,從上世紀始以迄本世紀初,幼年在蕉風椰林的南洋渡過,晚年終老於台灣;而金門,卻是她養兒育女、辛勤耕耘、一生魂牽夢縈難以忘懷之地。 母親在南洋出生,當時家中經商,頗為富裕,外祖父很疼她,經常背著她到街上閒逛。在她十二歲那年,外祖父得了重病,藥石罔效,病入膏肓,想到要落葉歸根,回唐山老家入土為安。於是全家老小搭船返金。在海上多日的漂泊,好不容易抵達金門,竟然不准上岸。此時外祖父病情加劇,奄奄一息。當局則以恐有疫情傳染為由,不准上岸,如上岸便須立刻就地掩埋。人還活著就要掩埋?一家人哭的死去活來。一趟艱辛的返鄉之旅,眼看著家門近在咫尺,卻不得其門而入,只好全家跪地不起、苦苦哀求,最後總算得到通融,勉強過關,上岸回家,而外祖父旋即過世。 辦完喪事,外祖母又回到南洋,此時家中財物已被洗劫一空,店舖房屋被搶奪霸佔。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國度,去南洋討生活並非易事。外祖母以一介孤寡之弱小女子,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此時家道中落,只好黯然返鄉。回到頂堡老家,這是母親的養母。 母親生母住在中蘭,父姓呂。翁呂兩家在南洋合夥作生意,把母親送給翁氏作養女,還是姓呂。兩位外祖父很早過世,兩位外祖母都高壽,她們都纏小腳,三寸金蓮,足不出戶,穿晚清時期的服飾,後腦勺上盤著髮髻,頭上縛一條髮帶,上面鑲一塊玉珮,正好在額頭中央,手上佩著玉鐲子,拄著枴杖,輕聲細步地,顯得相當貴氣。中蘭的外祖母在我唸中學時過世,頂堡的外祖母在我唸大學時過世,她們兩位老人家都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母親最初也曾纏過小腳,但不久就放開了,雖然她的腳有點變形,但基本上還是天足,影響不大。至於髮型和服裝,則跟兩位外祖母一樣,都是舊式女性的裝扮,以黑色、灰色及青色為主,一年到頭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 由於中蘭外祖母的撮合,母親嫁到中蘭王家,生下大哥後,父親也曾遠赴南洋,落番討生活。但因沒什麼好出路,只好返回家鄉,守著家中那幾畝薄田,過著平淡清苦的日子。 母親育有五子二女,我排行老四,上有兄姊下有弟妹,算是很好命的,但是姊姊出生沒多久就去世,因那時在家中生產,用的是生鏽的剪刀,又沒消毒,很容易感染病菌。母親常感嘆,如果不是這個女兒夭折,我們家正好五男二女,是最標準、最令人稱羨的子女數。那時一般父母都有著多子多孫多福氣的觀念。子女眾多,耕田幹活不怕沒人手,但又何嘗想到養兒育女的辛苦呢? 由於姊姊的早夭,我一生下來就倍受關注。偏偏我的體質又不好,從小體弱多病,經常出狀況,有一次我發高燒,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母親求神拜佛,拿香灰餵我。那時的鄉下根本找不到醫生看病,生了病,只有聽天由命。過了幾天,病情始終沒有好轉,就在客廳的角落用木板搭了一個小床,那是為行將就木的人設置的。母親日夜守候,不眠不休,時而痛哭哀嚎、歇斯底里,在昏睡中的我不覺悲從中來,跟著落淚。後來從城裡請來一位女醫,叫「也好姑」,用雞蛋在我身上摩搓了一陣子,然後拿鹽水,用瓷製的湯匙在我的頸子和背部刮動,刮得又紅又黑,就這樣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這是小時候從鬼門關裡撿回一條小命,而母親就在身邊守護著我。 另外一次攸關生死的重病是在民國八十年,我因鼻咽癌在台治療,身邊有老婆和么女陪我,母親這時在金門照顧家中那三個還在讀小學的兒女,所以我的兩對子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使在她臨終之前,都還惦記著他們。這次生病,母親不在我身旁,但是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求神拜佛,拜拜燒香,為的只是祈求神明讓我早日康復。 ■ ■ ■ ■ 小時候,住在中蘭老家,家中人口眾多,樓上還住了一些阿兵哥,我們像擠沙丁魚一樣,擠到樓下的小臥房,晚上睡覺只能側著身子,無法翻身,白天起床真是腰酸背痛。由於物質匱乏,三餐難得吃到米飯,有時阿兵哥把吃剩的饅頭、豆漿或白飯、菜餚,送給我們,那真是香甜可口、天下美味。家中食指繁多,想吃魚肉,只有在過年時候,才會買一些來應景,母親盡費心思,整天為柴米油鹽大傷腦筋,所謂「年年難過年年過」。日子就這樣熬下去。 八二三炮戰那年,我六歲,還未上小學,在沒有電視和電腦的年代,下午沒事,小朋友常聚集在村中廣場玩救全國、過五關、老鷹抓小雞:::等遊戲。也有搧人仔標、賭銅板、彈珠之類的遊戲。每次總要在母親把飯煮好,太陽已經快下山,她站在門口高聲吆喝,要我們回家吃飯,我們兄弟才會匆匆跑回家。 那天下午,我們正在玩老鷹抓小雞,日頭偏西,太陽快要下山,晚風微涼,大夥正玩得興致勃勃,突然一陣炮聲由遠而近,疏疏落落,起先大家也不在意,以為是軍方在演習。這時,遠遠傳來母親呼喊的聲音,要我們趕快回家,才驚覺事態嚴重,拔腿就跑,一進家門,門還來不及關上,就聽到一聲巨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母親立刻把我壓倒在地上。砲彈落在門口水井邊,碎片從大門飛進來,把門板擊碎,在牆上留下彈痕累累。檢視身上,毫髮無傷,總算逃過一劫。此時驚魂甫定,從地上爬起來,趕緊躲進屋後的防空洞。 我們家屋後是一片相思樹林,防空洞就在林子下面低漥的地方,因為地勢低,經常積水,潮濕又髒亂,晚上用長板凳墊著,上面舖幾張木板,將就著睡。 躲在防空洞裡,聽聲辨位,猜測炮彈落點,有時一些不怕死的會跑出去探聽消息,回來報告村裡那一家被砲彈擊中了,某人受傷送醫急救,生死不明,諸如此類的消息,令大家都很驚惶,不敢出聲,靜靜地躲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過了吃飯時間,肚子咕嚕咕嚕叫,又沒東西吃,日子真難挨!母親趁砲擊稍歇,冒著生命危險,趕緊回廚房弄些東西給我們吃,為了子女,母親何曾想過自身的安危? 有時想想,躲在洞裡只是圖個心安,一點都不安全,土洞實際上很脆弱,真的是不堪一擊。還好大家福大命大,砲彈總是落在周邊較遠的地方,最近的一發,是落在井邊,把大門口附近的紅磚牆打成一張大花臉,另一發落在房屋後側,把家中的牆壁震出一道裂痕。部隊撤走後,我住到樓上去,有時半夜驚醒,夢見樓塌屋毀的景象,冷汗直冒。 炮戰過後,結束躲防空洞的日子,屋後的土洞日漸廢棄,成了堆置雜物、傾倒垃圾之處,而這一段悲慘的歲月,也被掩埋在記憶深處。 ■ ■ ■ ■ 民國六十年,父親過世,我高中畢業,赴台求學,兄弟大多外出謀生,一時之間,像候鳥離巢,一批批飛走。只有年老的母親依舊守著家園,守著她與父親共同營築建造的窩巢。母親形單影隻、兩鬢霜白,還要上山下海、為生活奔波忙碌。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 民國六十九年,我結婚後,住在金城南門,母親也住一起,老家無人居住,形同廢墟。有了自來水以後,門前那一口井,用鐵皮蓋子封死,老家大門深鎖,屋內雜草叢生,樹木長得比屋頂還高,山上田地盡皆荒蕪,無人耕種。偶爾回去,只能在屋外徘徊,屋旁草埔,一片荒煙漫草。以前家中養雞,夏日午後,經常看著母雞帶著小雞到此處覓食,有時天空突然出現老鷹盤旋,一個不留神,牠就像戰時日本的神風特攻隊一樣,急速向下俯衝,把小雞叼走。母雞聽到老鷹在天空呱譟,早已做好準備,一旦老鷹飛衝下來,牠便會奮不顧身的和老鷹纏鬥,緊緊地護衛身旁的小雞,經常打到頭破血流,?毛脫落一地,仍無一絲怯意。那種拼鬥的精神,猶如母親護衛子女的心情,是不惜將自身的性命安危置之度外的。 而我的母親,也像大多數傳統的金門婦女一樣,長期在貧苦的環境和戰爭的陰影下過生活,養成勤奮節儉,堅毅不拔的個性,並且將她刻苦耐勞的美德,一點一滴留給了我們。她以母雞護衛著幼雛的精神,把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拉拔長大,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子女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深恐我們有些什麼閃失,而從來不圖自己吃好穿好。從小到大,我在母親的呵護教誨下,深深體會到,母親對子女的愛,那是只有奉獻、不求回報的。從青絲到白髮,母親含莘茹苦持家的點點滴滴,又哪是我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呢?就如同︽父母恩重難報經︾所載,爾時如來以八種深重梵音,告諸大眾:「假使有人,左肩擔父、右肩擔母,研皮至骨,穿骨至□?遶須彌山,經百千劫,血流沒踝,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如今,母親已經毫無遺憾地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在傷痛之餘,回想母親的身教言教,更歷歷如昨。記得母親時常耳提面命,教導我們:不要央望有好田地,要央望出好子孫。生於荒荒的流離亂世,如今家族的子孫皆能平安順遂,日漸光昌,相信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夠回報給母親的一點心意吧!而在母親行將入土安息之際,雖然母親已經悄悄走了,但我仍要告訴母親: 兒孫們對您深切的懷念與追思之情,是一刻也不會停息的,願您在西方的極樂世界,那佛祖曾經許諾予妳的淨土上,保佑您的兒孫們,讓他們永遠也不要忘記:您如何以一生的歲月,在家國動盪坎壈之際,堅強地、默默地,成就了一個「哲婦隆家人之道」的故事,一則極為平凡卻又充滿美麗色彩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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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喵嗚,一整夜
夜,忽然落了一陣淚 喵嗚,我只是想涼快一下 怎知淋了一身愁 你看你看 深沉的雲瓣怎麼臉紅紅 在無垠中拉著我想吃的魚骨頭 用大提琴的低音 嗚嗚低吟著。我 優雅地在圍牆上走台步 尾巴在指揮 頂著黑眼圈的路燈杵著柺杖打起盹 忽明忽滅地 糾結著斜牆上的我 拉痛了我的尾巴 喵嗚,影子不要直視我的眼 喵嗚,小心我吃掉你的記憶 喵嗚,我不是在叫春,整夜。 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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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海峽的兩邊
隔著一個台灣海峽的金門與台灣,相隔著的,是許多夢想的延續。身為金門人一貫與無奈,早期的金門少年仔待求學到一定階段後,即使再依賴,仍得咬緊牙關,拎著行囊到台灣圖一個發展。 而隨著接收資訊媒介的日新月異,外來衝擊日益俱增的影響下,在那之後屬於六、七年級生的年代,汲汲營營的,是一份追求可能的衝勁。 一直以來認為,自己是屬於台灣海峽另一端的。 國中畢業那段愛作夢的年紀,捨棄得繼續在金門的高中職求學的理所當然,在台北待了一個暑假,挨著電視機旁『k書』,拿著不盡理想的成績單選填自願,甚至連想讀什麼科系的頭緒都沒有,只是單純的想去台北,然後看著會場電視牆上可以填的學校愈來愈少::::。 哭喪著臉回金門,不久之後的高中職放榜,因沒能如願考上高中而嚎啕大哭得徹底,更沒有好好地自省不夠努力的事實;只是兀自編織上高中、玩大學的美夢。 上了高職,代表著進入一個摸索未來方向的階段,也了解唯有克服自己的缺點才能讓自己堅持的理想踏實些──這三年,將困惑我許久的英文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並充實了社團生活。在大型活動裡,我訓練了自己的口才與態度,亦認識了許多的朋友。 在我有個不錯的入試成績與明確的選填學校的方向後,並自認有機會可以實踐國中畢業後一直熱衷的大學生活。然而,或許是對家人的牽絆與依賴,抑或潛意識裡無法承受失敗的輸不起::::,最後,我仍選擇留在金門。 自高職畢業迄今年已悄然過了四年,我仍留在金門,並已完成了我的大學學歷。在這四年,看著同學們有的已在一點點的實踐自己的夢想、有的同學和我一樣,仍待在金門秉持著一個堅持。我仍留在金門這片土地上踏步,看著每個人的改變。一年年的同學會,總是問著:什麼時候回來的呀?要待多久? 每個階段的每個改變,都是同學聚會上的話題;所以,知道我的同學們會說:妳是屬於台北的;不知我的同學們會說:妳幹嘛還留在金門::::。 我要如何斷定建議我選擇台北的同學是知我亦不是?又怎麼判別我到底是屬於台灣海峽哪一邊的人;甚至,堅持留在金門或台灣的信念到底是什麼::::,都一樣令人無解。 迄今,我已在金門工作兩年,有時因工作需要必須到台北上課、受訓;置身於台北市金融圈的氛圍,總能讓我鬥志滿載;即使回到了金門,那在台北短短幾天所接觸到的人與事,激起心裡的震撼仍久久揮之不去。 因為理想,所以長期來不得不習慣與家人分隔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團聚與分離後的期待與失落的情緒交雜,就是這幾年來家裡不斷上演的戲碼;家人在台北工作已有幾個年頭,即使心裡頭有些苦,也不忍放棄一直以來傻傻堅持的;而我選擇留在金門,與其說是守護家人,其實也是給予充實自己的緩衝期──我有些夢、有些熱忱,冀望在準備好的那天,可以實現我一昧秉持的::::;或許天生巨蟹座的多愁善感的心不夠無畏,但至少試過了,即使一路跌跌撞撞亦能心服口服些! 沒有人是絕對屬於哪裡的,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地方就何嘗幸福。憑著一股動力,我會離開金門到台北闖闖;而心裡面那份對金門的依賴,讓我堅信總有一天會再回來這可愛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沒個準,但心裡頭那般篤定──亦來自台灣海峽的兩邊。 2005、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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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望
數百年來,你像一隻蝶在狂沙瀰漫的東北季風中奮力振翅;橫越重重戰亂,掠過烽火煙硝,創下一頁頁輝煌的讚嘆。多少戰士的吶喊在空氣中凝結,多少親人的血淚在黃土裡湮沒;那些看不見天光的滄桑,只有還未閤眼的老兵和斷垣殘壁上的彈孔最清楚。 一粟海澨小島渺如仙鄉,幾經波瀾更迭仍戍守咽喉。雄偉莊厚的太武山獨冠丸嶼穿波出海,熠熠的橘陽終年在水塘湖泊裡輕躍。乾涸的浯江溪口淤積著揮不去的晦暗歲月,歷歷在目的螻蟻生涯、隆隆不絕的炮火連天,深深烙印在每顆無助的心坎裡。而今,你褪去昔日的戎裝平鋪成遍地綠野,焠煉彼岸空投的砲彈打造出金字鋼刀。那還沒有唱完的沙場豪情就留給水棲的候鳥歌詠,那撫不平的累累傷痕也暫且拋進湛藍的海溝裡潛藏;我推開你金色的銅門,感念一段戰火的辛酸,迎向一條嶄新的大道。 颯颯的秋風沿著海潮吹向彼岸,兩千公尺外的故土在角嶼呼喚。我站在天下第一崗哨上守望;朝夕吞進滾滾飛沙嚥下陣陣颶風,卻吞嚥不了這世代延燒的火冓火。舊時,中堡海珠堂裡的吟詩聲還在神龕裡傳唱,馬背上的叫囂就隨著燕尾剪破夜的寧靜;我用小小的石塑身軀抵住這突來的森寒煞氣,看見數里外的綠林村屋一夕間被焚毀殆盡,唯獨我山后村裡的棋盤古厝容顏未改。 幾載的中秋月明被煙塵灰蓋?幾多個英豪俊傑在戰場上殞命?這些濯金的歲月從來就沒有人去細數。躲過戰火的宗祠古厝陳列著歷史的見證,雙落的白石砌牆銘刻著先民海外揚眉的風光,這些斑駁的往事又有多少人會去思想起?今天,圓窗裡的琅琅讀書聲已不再繞樑,昔日窗櫺上的彩蝶還是日日紛飛;留不住的光影纖塵,喚不回的雄魂精魄,都在我的淚眼裡模糊了。 馬山的蠡管裡我窺見大海的遼闊,也窺見對岸蠢蠢浮動的細小沙礫。晴空下來回兩岸的船影爍爍,不知何時咫尺千里的鄉愁已成黃絹;終日不歇的流行歌曲在浪花中輕盪,是什麼讓天色改變了沒有人知道。我跳出這道鬩牆的藩籬傾聽著你亢奮的脈動;霎那間,風聲濤聲裡只有低飛的海燕在呢喃。 又是一年中秋佳節,祭祀祈福的金沙村民已幫我披上新紅巾;嬝嬝煙嵐裡,我睜開銅鈴眼繼續守望你的安危。款款南管絃音從山中飄來,風裡滲著濃郁的麴酒香,我張開嘴乾了一杯帶沙的東北季風,一輪明月醉進海的波心。 等不到日落的冷冬還在慈湖畔猶豫,早到的鸕鶿就帶來星點白花。我佇立在筆直的慈堤岸邊遙望廈門諸島,落日餘暉在泥灘裡閃耀著通航的欣喜。幾隻落單的水鳥逡巡過海灣後,沿著潮退的沙地踽踽覓食;被夕陽點紅的水燭才剛吸引我的注目,陣陣低沉的嘎嘎聲響就從海平面傳來。霎時,一排人字劃過橙染的天幕,藍與黑的布幔緩緩關上白晝的驚嘆;金門雪隨著鸕鶿飄落在相思樹林裡提早點亮盞盞聖誕霓燈。 夕陽西下一點紅,晚風吹來刺骨的寒,多少個看海的日子裡我凝望著日頭被夜色吞沒,就是不忍憶起古寧頭暗灘上一場噬血的殺戮。那夜,冥色漫進沙岸,枯枝上的昏鴉忘了啼叫,漆黑中我聞見海上潛伏著異樣的騷動。一顆流星劃破天際,照亮海面上兩百多艘浩蕩而來的船艦;我倏地搖鈴,召喚北風翻起瀧口灘外的浪濤阻擋了夜襲的韃子,但是終究堵不住萬餘的人海僭越東西一點紅的險灘。 我站在淒風中無力挽救這場空前的浩劫,只能任憑無情的戰火焚燒你的左翼,蹂躪你的田園屋舍,聽著悽悽的哀聲從壕溝裡傳來。 連天的炮火撼動了山南山北。國軍第四十二團的衝鋒聲掃過夜空,槍林彈雨中李團長奮不顧身領率反攻;一片鮮血染紅了西浦頭,卻鼓舞了我軍的士氣。灰濛濛的夜色裡開著坦克的士兵分不清地上躺著的是敵是親,瞠眼輾過具具溫熱的軀體不敢喘息的掃射著;喉管裡吼出乾裂的嘶喊,涔涔的汗水和著淚水滾落。 北村的水尾塔制煞了水路魑魅,竟煞不住瞬間席捲的火海。一棟數日前才蓋好的北山洋樓被深入的共軍佔據後,國軍立刻強烈反擊;飛削的火石炸亮夜空,粉碎富商的美夢,這棟用洋錢堆砌的樓閣也頓成廢墟。 如今風停了,雨歇了,北山洋樓灰牆上的彈孔也鈍圓了。破瓦上蔓生著雜草,歪斜的窗框寫著舊時爭戰的浩劫;百孔千瘡的它站在村口幾十個寒暑,日日為這場煮豆之爭作歷史的見證。 凜冽的東北季風再度從海面吹來,金門之熊的喘息聲還在沙灘上迴蕩;那些怒放過的凋零的殘生夢魘,都讓它滯留在沉冬的暗房裡洗滌。我拉下你墨藍的布幔;裸著心,赤足踩在細軟的沙地上,準備迎接一場紛飛的雪祭。 暖春的南方濕氣帶來漫天的濃霧,縹緲的太武山懸掛在白茫茫的晨靄中。我收起腰間的令旗,乘風攀上你雄厚的背脊,東北西南走一回;遍踩滿山花崗片麻岩的踏實,企望著料羅灣外的本島家園,期待心手相連的歌聲日夜傳唱。渾圓的雲朵收納海氣疊起紫霄樓台,早起的微風穿織著綿密的山嵐,一聲雞鳴啼破曙曦,射出萬丈光芒。 綠珠葉影喚醒我惺忪的睡眼,旋進海印寺一探你震浪的風采;再入海山幽穴,卻找不到百年前圓寂的老法師古魂。我失望的揮別白衣觀音和十八羅漢,獨留石柱拱門讓旅人追思憶往。 崖壁的勒石上鏤刻著「毋忘在莒」的軍民精神象徵,也鏤刻著「八二三」戰役中慘烈犧牲的英雄本色。我撫觸著浮雕的令旗,一場場殺戮彷彿又浮現眼簾。 猶記那年盛夏,夕陽餘暉剛落入水光中閃爍,紅星米格十七的砲火隨即炸響翠谷,幾個防衛副司令官的最後晚餐都還沒有嚥下就當場斃命。爾後軍刀戰鬥機和紅星米格機數度在空中交會,155口徑的加農砲整日嘎嘎作響。兩棲運輸登陸艇躲過攔截的砲火在料羅灣搶灘,許多浯島民兵冒死在沙灘壕溝間運送補給品。這場戰火連續了四十四天,全島落彈將近五十萬發,把你打得遍體鱗傷;我細數過掉落在你蝶翼上的彈孔,平均每一平方公里竟然掉下三千一百六十枚。 然而不肯落幕的「八二三」砲火,隨後又以單打雙不打的宣傳砲攻延燒了二十載。這幕漫長的戰火寫真,雖然讓你成為馳譽中外的堅強堡壘,卻讓浯島的人民走過一段血淚交織不堪回首的暗夜。 林木蓊鬱的太湖畔,我傾身回望你翠綠的右翼;一片榕園裡朱樑碧瓦覆蓋著雪白的花崗牆,牆上鐫刻著五百八十七條好漢的英魂。那些洗不掉的石牆血漬,磨不平的滿目瘡痍,在在披露著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火風霜。 那年夏天的兵燹還在我的胸口悶燒,許多飛廉弟兄一個個被挪做奠樑石柱;我看了一眼民宅上「消滅朱毛殺漢奸」的反攻標語,再度把令旗佩在腰間。一片渲染的春霧籠罩著料羅灣,對岸的本島是否還記得浯江溪口的滄桑? 金城的夏夜星光閃耀,海面上風平浪靜。我藏起手上的彎刀易裝成可愛的小叮噹,走在老街上,古厝洋樓雕樑畫棟倏地把我晃進時光隧道。一棟紅樓外,我久違的老兄弟帶笑招呼著,樓內的微光中飄著一股醺人的酒香。菜單上一排挑釁的文字在我眼前雀躍:溫熱的毛澤東奶茶、解放金門的特調高粱、與紅衛兵共舞的貓步飲料。我呷了一口高粱,吞下這串串驚嘆,訝異你易容的神速!不到數十年光景,你就浴火重生飛快的披上彩衣,讓我認不出你堅毅的容顏。我搖著透光的酒杯,高粱特調裡看不到你清麗的倩影,一口飲盡杯底的五光十色,醉看你一身絢爛,翩翩飛起。 曾幾何時,活著似乎是你生存的唯一渴望。自古以來你就成為鑰鎖海門的兵家必爭之地,一句「固若金湯,鎮海門」的定名,為你寫下幾世的功名,也給你帶來無盡的浩劫。我遙念昔日朱子採風浯島,在燕南山以禮教民的喃喃誦吟聲;更感懷先人不畏風沙走石,啜菽飲水的艱苦歲月。曾經是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的仙島,卻被一場場無情的戰火改變了你俊睿的風貌。 我蹲踞在銅牆鐵壁的碉堡裡,企圖解讀你榮登戰地風光的密碼,寸寸剖析你揚名海外的奇蹟;猛然發現,除了我葫蘆裡的陳年高粱外,竟是一把把銳利的金字鋼刀。從古寧頭打到八二三的榴彈,再加上中美斷交後對岸密集空投下的宣傳砲彈,竟是讓你躍上國際舞台的墊腳石。金字號老師傅以洗鍊的鍛造技術焠煉出新式的鋼刀;經過切割、加熱、打造和熱處理後,一個砲彈從裡到外大約可以做出六十把鋼刀。這些曾經要催討人命和進行文宣洗腦的砲彈,卻變成一份觸發商機的空降賀禮;我每次想起這件事就感觸多多,不知對岸的餐廳主廚是否也曾握著一把金門鋼刀在莞爾一笑? 早秋的東北季風又將吹起,我抬頭展望無際的星空,吞沒了一顆流星的餘光,點亮隨波輕搖的漁火。一聲長嘯,我蹬上鰲石聽濤,吸納一口亂髮的狂風,一彎新月浮出料羅彎。 卸下你草木皆兵的枷鎖,蓋上你腥風血雨的扉頁,那些彪炳的輝煌戰績和鏟不掉的精神標語,都已變成戰地風光的另類裝置藝術。金色銅門再度被推開,熙攘的觀光客來了又去,品味著人文戰地吃喝玩樂的多樣浯島風貌。我細細咀嚼你滄桑的過往,苦辣中帶著淡淡的甘草香。一陣童稚的嬉鬧聲後,我甩開捲剩的長辮,咧嘴一笑,擎風飛上雲影光雕的太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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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婦人週記星期三的早上
星期三的早上,送走上班上學的老公孩子,我帶著上個星期借閱的兩本書,踩著我那全身都響就只有鈴聲不響的「小蛋黃」(這是兒子幫我的黃色腳踏車取的名字),來到了圖書館要還書、借書。 「今日清館日」大門口一張紙條讓我吃了閉門羹。噢!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清館日,我怎麼忘了。 才不讓這事兒掃我的興哩!決定要到附近另一家很久沒去了的私人紀念圖書館,那兒的藏書雖沒這兒的豐富多元,但「應付」我綽綽有餘啦! 掏出鑰匙打開腳踏車鎖:「不會吧!」鎖竟是任憑我怎麼開都打不開,大概是昨天下雨淋濕,鎖孔進水所以卡住了。我轉動鑰匙把手都擰紅弄痛了,還流了一身汗卻仍束手無策,我的心和臉苦了起來;中午我得靠它接兒子下課,它要是「耍自閉」讓我打不開,那我豈不是「吊鼎」了?身旁走過的人紛紛對我投以異樣的眼光:「他們該不會以為我是偷車賊吧!」我心裡暗想。 「你需要幫忙嗎?」一個聲音響起。 一抬眼,哇!好帥的男人,是我喜歡的周潤發那一型的。 「唔,我確實是需要幫忙」。這麼帥的男人在面前,心裡頭竟有些小鹿亂撞了,感覺自己此時的狼狽實在太「掃興」,突然恨起自己早上怎會忘了塗上口紅:::。他接過我手上的鑰匙扭轉了幾下,鎖,竟輕易的打開了。 「如果我是個偷車賊,你豈不錯幫了忙?」想起方才從我身旁走過那些個異樣眼光,在向他道謝之後略帶趣味的問他。 「應該沒有這麼笨的偷車賊吧!」他指指身旁一整排比我的「小蛋黃」還要「年輕貌美」甚至有的根本沒上鎖的腳踏車笑著說。(哇!他笑起來更帥了!我心裡頭的小鹿撞得更亂了!) ::::。 你問我:「然後呢?」 喂!喂!我是有老公的耶!哪還會(能)想要有什麼然後! 啊──你不信? 唔!我問你:就算你真的遇見周潤發對你笑,你頂多也只是「小鹿亂撞」一番,還會想怎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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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木棉樹下談夢想
那天,眼見總兵署的木棉樹已經艷紅到不行了,趕緊帶著相機、領著女兒,一起去拍木棉。別的植物,大多是花朵委凋了才離枝,木棉不同,它從開花、發葉、落花的邏輯,都硬是跟人不同。於是乎,見到火紅的、盛開的花朵,很有份量地『答』落下來。若掉在鐵皮屋頂上,還伴隨著『鏗』一聲,宣告世人原要護泥的決心。 總兵署的木棉花,雖沒能細數,以數鳥的概念來粗估,應該有千朵之多吧。站在大樹下,無論是叫女兒抱著樹幹照相留念,或是仰頭欣賞開闊的樹冠,都能立刻感受到自然造物神奇及人類之渺小。人在大自然中,是應該心存敬畏的,因為它賜給我們生機、哲學、美景、文史等;後浦若不是還保有這幾棵老樹的話,它的獨特與豐富性一定大減。 年輕時,看到台灣總有人把樹綁上紅布,以『有神』稱之,覺得樹就是樹,何必將它神格化?直到採訪過︽台北市老樹︾系列主題,才體會到那是居民的一種尊敬;藉著庶民敬鬼神的觀念,許多老樹得以被保留、維護。 每天我都從住家遠眺這棵木棉、總兵署這大片優美的傳統建築。花季已經一個多月了,鞭策自己勤快些,拿相機紀錄吧。 一朵朵木棉落在總兵署後落的屋頂上,一排屋瓦、一排木棉,錯落有致,如抽象畫般的構圖,吸引著我。為了拍攝心目中理想畫面,我站上屋後的矮牆上,將手儘量朝前伸,邊拍、邊看、邊修正,女兒見此畫面,一直喊著:「媽媽危險下來!」才兩歲多的小孩,用我常告誡她的語氣來提醒我,讓人聽了好笑。 結束在圍牆上的怪異行為,跳下來,旁邊站了個姑娘盯著我看。看她揹著背包,直覺以為是台灣來的自助旅行者。一聊之下,才知道原為台灣人的她,十年前來金門自助旅行,愛上這片土地後,邀伴侶一起辭去台灣的工作,定居金門。 啊,吾道不孤! 於是,這天的下午,兩個同樣喜歡金門的人,坐在大木棉樹下,聊了起來。 小念(在此稱她):「我對金門有許多的想法,但在這裡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常被視為行為怪誕。」 回想我剛才不就是以怪異的拍照行徑吸引她的注意嗎!否則我們怎麼會有交集? 張(在此自稱):「把你的想法說來聽聽吧!」 小念:「我很喜歡雙鯉湖,那裡好美。我對湖邊那一排傳統建築很有興趣。我舉日本京都的例子吧!他們有條『哲學小道』,號稱『只要走過一遍,人生的哲理都悟到了』。我們也可以把雙鯉湖畔闢為哲學小道;或者像澎湖的中央老街一樣,找藝術家或店家來開各式各樣的特色小店,讓觀光客可以沉浸其中,也滿足其消費需求。例如:訂做旗袍唐裝的服飾店、藝廊、藝品店等等。眼見金門的觀光客,通常在下午五點結束行程後就無處可逛,大喊無聊,所以應該有各式消費來滿足他們。」 張:「說的很對。」 小念:「許多人都說我前輩子是金門人。我覺得金門有二個地方可以讓人感覺地球是圓的。一個是古寧頭、一個是水頭海邊。在這兩個地方仰望,你會發現穹蒼之美!」 張:「二十歲畢業那年,我到過澎湖許多離島,每到一個離島我都下水游泳。當時仰躺在海面上,就發現『地球是圓的』這件事囉!」我喜歡游泳,尤其是澎湖鄉下小孩都會的『放死囡仔流』──躺在海面認它漂流,不意暢快! 小念:「十年前我第一次來金門,那時還沒有路燈。夜晚觀星,星空美得像藍寶石。」 張:「近年澎湖跟金門一樣,路燈多得連看星星的地方都沒有了。古寧頭那段還沒光害,可以去那看星星。」 小念:「我是很會幻想的那種人,心裏面一直有個烏托邦。我想號召台灣志同道合的同好、親友,來金門買一塊地,一人蓋一戶,然後再蓋個『人民公社』,大家可以一起養雞鴨、種菜、用餐、托嬰育兒、藝術創作::等。三不五時可以勞動、閒聊、分享創作或心得。」 張:「很好的想法,你可以試著去落實它。問題是你敢殺雞嗎?」 小念笑了:「預計在金門開設民宿的你,一定也有很多想法喔?」 張:「我想把來金門旅遊的人,都當成我的朋友。如果他們有興趣,我會帶他們去賞鳥看花觀星,接觸金門的大自然跟人文史蹟。去海邊玩,挖蚌拾螺,看居民如何取蚵、挖蚵。興致好的話,烤海鮮、喝喝小酒也不錯。」 小念:「你是澎湖人喔?那我要談談『海盜理論』──許多離島,像金門、澎湖、馬祖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因為以前海盜四處掠奪,搶漂亮的女孩來當他們的老婆!因為他們不可能搶醜的嘛,所以海盜生下的後代都很美。」 張:「你是在說我嗎?謝謝你的讚美(完全聽到重點,一點都不以『可能是海盜後代』為恥)。」我當然自知斤兩,只是太久沒自戀了;漸漸躋身歐巴桑之林,讚美的話格外愛聽。當下忽略了海盜不可能都是帥哥,生下的小孩若不像娘而是像爹怎麼辦?咳! 小念:「來金門十年,我跟先生幾乎都不出國,我們覺得金門就夠美了。例如霧季的時候,我們會買個便當,驅車直往太湖,一邊吃便當,一邊欣賞太湖中的朦朧小島::。啊,何必去霧都倫敦!」 張:「好浪漫!」 小念:「我也很羨慕你啊,你是我認識第一個、最特別的軍人老婆。別人總是抱怨當職業軍人太太的缺點,只有你帶著小孩去住自己想住的地方,把別人眼中的缺點,化成自由自在的行動力。」 愛搞笑的張:「是啊,還有船員、警察的老婆,何妨也一起來加入吧!」 小念:「我是做廣告、創意的;我先生是走純藝術。我倆重視生活,把物質看得很輕。為了支付起碼的生活所需,我們講好:兩人輪流工作;一人負擔家計,一人則獲得自由。」啊,真好的觀念。人類總是汲汲營營,該多多沉澱、思考。 一直聊到黃昏暮色,木棉艷紅身影被光譜染藍,大蚊子飛來騷擾,女兒尿布沉重『不堪』,交心的兩人才互道再見。 十分難得的情緣,百年木棉見證了這段友誼。 我在想:倘若我們是古代人,聊的又是什麼話題呢? 94、4、24邀月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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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光樓賦并序
︽史記.田單傳︾載述,周赧王三十一年,燕連破齊七十二城,餘即墨、莒二城,湣王出奔。時齊推田單為將以禦燕軍。田單計挑燕國君臣之縫隙,且鬆懈燕軍心防,藉火牛攻燕於不備,竟勝而得失土,齊以重建焉。 ︽漢書.劉向新序︾亦載,春秋時,齊桓公流亡莒城,後立為君主,鮑叔牙敬之酒並祝曰:「君無忘出奔在於莒也。」宋.虞儔.臥病枕上再用韻:「飄然儻遂歸田賦,食櫱毋忘在莒時。」 今先總統蔣介石,以毋忘在「莒」訓勉國人,效法「莒與即墨」之精神,期能奮發圖強,「光」復大陸河山。再溯斯樓之肇造,始於民國四十二年;有大膽之役英雄賴生明者,於閣樓上所題橫匾字體,骨力遒健,體勢勁媚,此「莒光樓」之所以享譽海外,其來有自矣。 莒光樓,為宮殿式建築,樓高三層,底樓為簡報放映,其次與頂樓為展示區。佔地三百平方公尺,底座寬並循上而窄。外觀之,琉璃碧瓦,屋簷棟宇輝煌;庭園環繞,門外大砲雄峙。以其氣象莊嚴,獲郵政總局入選為郵票圖版,發行全球,跡在寰宇;此為我金門精神之象徵,及兩岸冷戰之地標。既與其榮,歡喜隨之,故感而作賦曰: 金城西南,濱海之路,爰有石雕公園之景,乃藝術薈萃,地緣聚集之所。臨大海以帶浯江,背烈嶼而向高樓。斯高樓也!自非范氏岳陽,或蘇氏眉州遠景,蓋田單其人為其源,莒墨之光為其意,因以名之。樓內可觀者,有簡報放映、自然生態描繪、文獻展示,及史地、人物介紹等,皆斂意焉。 吾以雖喧嘩都會,有時失路;而幽山清徑,往往逢人,此為斯樓討喜之地。蓋屬花團錦簇,不免失意;唯莒光風景,盛會無期,此為斯樓可愛之處。憶「詩酒文化節」登場時,文意重重,老少與共,夜光與詩酒高呼;情歌綿綿,人潮如織,明月共嫦娥競舞。此際,捧甖承槽,銜杯漱醇醪;幕天為晏,縱意各所好。雖為流席,酒香溢滿樓層;容有佳餚,顏衰藉酒澆紅。 閒遊過往,環顧盎然,朝輒霞光泛灩,草木蔥蘢而可悅;晚看夕陽餘暉,芳蹤逐馬蹄共歇。徒上二樓!窮目所眺,千萬小小聚一堂。吾嘗跂予望之,但見雨過風煙,山與天齊色;歸飛之鳥,千翼奔向我。橫於眼前者,千門萬戶,四壁交錯;紆曲分野,綿延盈疇。俄而登頂樓於迎風,忽而仰見,白雲遨遊乎他鄉;時而俯聽,松聲低迴於耳旁。登斯樓也,則有榮辱皆忘,遺世獨立之樂矣。 且夫覽景得意,暗喻託諷,其運思高妙,如騷人墨客登高臨賦者。吾慕其所評載,備具俠義之風,後人得以仿傚;且敬其所隱者,存文獻於無形,而留世以追懷!何者,蓋如荊軻、豫讓者、因俠義而為刺客,事皆不成而就義,此皆表明於史。至如岳飛者,精忠報國,大破金兵於郾城;如秦檜者,誣殺忠良,連下十二道金牌。此所以隱而不明,以時(宋高宗)故也。唯文士秉春秋之筆,能託諷於文,懲惡勸善,或有寄興於遊記,例有杜牧「阿房宮賦」、宋濂「閱江樓記」、歸有光「倉浪亭記」等不勝枚舉。今以斯樓之建名,理其勢然,因以為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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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東門員外
「歹風水ㄚ!」病榻上的母親,蒼白瘦弱,忍著病痛,輕拭眼角滲出的淚水,幽幽地說。 這和我記憶中強悍不認輸的母親完全不同。 我靜靜地看著,她那有些陌生的面容和行止。 說來諷刺,總是要等到母親重病住院,拿忙碌當藉口的我,才定得下心,聽聽母親的心事,再重覆溫習那段似近卻遠的王家故事。 舅舅也不忘叮嚀,趁著清明,到先祖墳前,燒個香、許個願,求外公外婆保祐,讓母親,他們多舛的女兒,早日康復。 康復不易,僅是維持現狀,就是最大的恩賜。我想。 是巧合嗎?淡淡清明時節,天空總會飄下微雨,是感同身受,為斷魂的世人哭泣,或者是,想清醒哀戚的人們,告訴眾生,生命卑微,人生不過如此,這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我跟著舅舅,提著一竹籃的冥紙、供品,穿越東門口的貞節牌坊,和它腳下的后浦老街,沿著河水早已乾涸的浯江溪,去看看好久不見的外公外婆及先祖們。 午後的老街,正緩緩進入昏睡狀態。像被切割的靜止畫面,打烊的小吃店,暫時隱身退場的大陸攤位,滿街來不及帶走的菜屑,和被風吹著跑的簡體包裝紙,有種人去樓空的滄桑。 小花貓伸下懶腰,大剌剌的閒步過這條大陸貨充斥的后浦老街,偶而人車經過,才不情願的躍上空盪的小攤上。回過頭,還狠狠瞪你一眼,嫌你擾了牠的好夢。 浯江溪已加蓋,舅舅喃喃自語,「小時候,舢舨可以駛進來,我還跟你外公來這裡賣過豆腐。」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然後,便是一陣輕啜的哭泣聲,也像這三四月的雨,一陣一陣,飄飄忽忽,不太真實。 舅舅矮胖的身材,像一部挖土機,左搖右擺的在芒草堆中開道。 芒草堆的盡頭,就是王家祖墳,外公外婆和先祖們的家。 一年不見,墳上的草,又高了不少,是一種祭典,也是一種懺悔吧,我看到舅舅眼裡閃著淚光。 外公外婆及先祖們的墳前,有座石砌牌坊,雖已頹圮,但隱約可以想見當年的風光。 舅舅拿起鐮刀,將墳上雜草清除乾淨,然後將一張張的紙錢鋪蓋在墳身,再用小石塊壓住。 「想當初,這裡的風水還是最好的。」看著看著,舅舅禁不住嘆了口氣。 舅舅說,先祖在朝廷做了大官,很威風,有錢有勢,因為世居金門島后浦東門,鄉人都稱他做「東門員外」,因此,特別選了這塊風水好、有著「眠穴」稱謂的地方當祖墳。 「做官得罪人。」母親這樣認為,因此對我們百般叮嚀,不通做官,平安順遂就好。 也許是得罪了風水師的緣故吧,風水師故意叫先祖在墳前加蓋牌坊,以顯氣派,沒想到就此鎮住了氣脈、破壞了風水。 像被下了魔咒,王家從此家道中落。 曾外祖母生了五個男孩,結果一一早夭,只有身為長子的外公及外四叔公得以倖存,但最後還是不幸英年早逝。 血脈傳到外公這一代,已經家產散盡。因為家貧,外公、外婆以做冥紙起家,希望重振王家的繁華。外公個性一板一眼,凡事有條不紊,對於冥紙的製作,要求盡善盡美,幾近龜毛,因為看不慣其他工人的粗率作法,最後,只好自己動手做,這一點,倒是全部遺傳給了母親。 為求一子,以傳承香火,外公外婆拼命做人,但是一連生了七個女兒,仍一子難求。 至於外四叔公,娶了妻後,妻子留給外公照顧,獨自「落番」下南洋打拚。 早年,金門地瘠人貧,向外發展成了金門鄉親不得不然的選擇。鄉親們像美國的西部拓荒者一樣,隻身落番下南洋,妻子則留在金門,照顧父母子女。落番的鄉親,因為不識字,只能憑藉原始的身體本錢,從碼頭工人做起,省吃儉用,將賺得的錢寄回金門,養活一家人,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後,才返鄉團圓。當然,有的人功成名就,風光返鄉,大多數的人,因為一事無成,從此流落異鄉。 外四叔公一去就是好幾年,再回鄉,卻只剩屍骨一具。 出殯時,鄰人發現外四叔公的妻子挺著大肚、遮遮掩掩的。算算日子,怎麼可能?鄉人們議論紛紛,流言四起。 外四叔公的妻子受不了鄉人的鄙棄眼光,上吊自殺。 好面子的外公,視此事為奇恥,羞憤交加。從此三年不出門,最後精神錯亂,抱憾身亡。 外公早死,外婆婦道人家,孤立無援。 三姨、五姨送人做童養媳,六姨與廈門人家交換,換了一個舅舅,從此下落不明,七姨則因家貧無力餵養,在戰亂中活活餓死,母親排行老四,原本也是要送人做養女,但因母親勤奮貼心,外婆不捨,留在身邊。 為養活孩子,外婆擔起一家重任,往來金廈海域謀生。 那是個被遺棄的島,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為得一子,好傳宗接代,鄉人拿女兒換兒子,沒女兒的就用金子換。為了賺金子,金廈海域,變成人口販子的天堂,童男童女的哀嚎,成了對不仁天地的一種詛咒。 二○年代的彼時,國內軍閥混戰,無暇他顧,位處邊陲的金廈海域,海盜橫行,人口販子在此如入無人之境。海域上,不時可見舢舨來往,運載著從大陸各地走私的孩童,為了遏止歪風,政府嚴厲禁止,一被查獲,立即處死。 孩童被麻布袋裝著,忍受著惡劣的海上風浪,遇到政府軍海上盤查,人口販子為湮滅證據,只能將包著孩童的麻布袋,一一扔入海中,幸運逃過一劫的,成了島上鄉親認購的傳宗物。 舅舅命大,安抵金門,當交換品上船的六姨,卻從此音訊全無。 「聽鄉人談起,曾在香港看到一個很像我們姐妹的女人」,前幾年,母親和姨媽們循線探訪,可惜仍然音訊渺茫,六姨,從此成了斷線的風箏,無影無蹤。 民國三十四年金門鼠疫大流行,罹患鼠疫過世的瓊林親戚求救無門,央求外婆幫忙料理後事,熱心的外婆不幸染疾過世。 大姨帶著二姨、舅舅、母親,草草辦了外婆的喪事。 二姨早早嫁人,跟著二姨丈落番到南洋打拚,母親與舅舅則跟著出嫁的大姨生活。 大姨婆家是個大家庭,自顧不暇,活像二個拖油瓶的母親與舅舅,就窩在旁邊的廂房,自行起伙,偶而靠著大姨的接濟,有一餐沒一餐的度生活,原本身體就不好的母親,自此情況更差。 母親與父親是靠媒妁之言結合。認命,讓彼此成就了一段好姻緣。母親的病,是婚姻中讓人不捨的痛處,但也是讓這段姻緣更厚實的關鍵。 母親並不適合生子,不過,不服輸的母親,硬是冒著危險生了我們姐弟三人,懷小妹時,因為水腫嚴重,在醫生警告下,才不得不拿掉。 體弱多病的母親,成了父親一輩子的甜蜜負擔。不多話的父親,從不埋怨,只是偶而會叮嚀我們,將來娶妻,漂不漂亮沒關係,最重要的要娶個身強力壯的,以免受苦。 父親收入微薄,勤儉的母親,早上出門賣菜,晚上代工做裁縫,貼補家用。 那時,捱過了古寧頭、八二三戰火蹂躪的金門,百業待興。島上十萬駐軍,成了鄉親的活水源頭。 市集裡,滿滿的都是草綠色動物。南腔北調,一片嘈雜。母親和姨媽、表姐們,做的就是這些阿兵哥生意。批來各種菜色,再轉賣給老芋仔,賺取微薄差價。 這是后浦地區最主要的街道,也是東門最熱鬧的中心。母親的娘家、大姨的婆家、以及我們最初的家,都在這條老街上。 王家有東門員外的傳奇,老街也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民國二十多年,當太陽旗在西半島揚起的時候,老街還只是一排排供人大小解的「便所」,鄉親管它叫「屎礐坑」,露天的糞池,讓這一帶的空氣,始終瀰漫著一股濃濃的酸臭味。外地客在附近做完買賣後,總會到這邊,挑桶水肥回家,當作田裡的肥料。 國軍退守金門後,便所剷平,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低矮的店面厝,國共對峙的彼時,為了怕成為敵軍侵襲的目標,店面厝的高度一律不得高過三層樓,成了今日的特色面貌。 街尾連接著東門菜市場,形成金城地區、甚至金門島上,最大、最重要的市集,老一輩的鄉親,對於這樣的轉變,都笑稱「屎礐坑變狀元地」。 那時,島上有十萬大軍駐守,在那個一個阿兵哥就可以養活一個家庭的年代,島上的每個家庭,都做起阿兵哥生意。老街位在市集中心,因此舉凡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單號的晚上,中共的宣傳砲彈歇火不久,天空仍是漆黑一片,母親便起身梳洗,挑著大型的竹簍子,出門做生意。我們一家人,擠在一張大木床,母親起身時,睡在她身旁的我,總會被擾醒。惺忪睡眼中,我看到母親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黑幕,不管是晴天或雨天。寒冷的夜色中,母親瘦弱的背影,成了每天必做的夢。 才上小學的姊姊,得負起烹飪早餐的責任。其實,所謂的早餐,也不過是一鍋地瓜稀飯,伴飯的,是一盤又鹹又麻的豆腐乳。 姊為我穿戴整齊後,便帶著我上學。這時候的母親,忙碌異常,一面要應付討價還價的採買新兵,一面要忙著打包菜色,給老主顧的部隊老芋仔。 老街上,滿滿的都是一群群的草綠色動物,四周充斥著的,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南腔北調,這是童年黑白記憶裡,僅存的一點色彩。十萬大軍盤據島上每個角落,而我們,就寄生在他們身上。 交易久了,老芋仔成了一家人。 逢年過節,老芋仔會帶著我們姐弟上街遊玩,買玩具、挑零嘴。母親和姨媽也會準備豐盛的食物,感謝老芋仔的照顧。 我慢慢長大,老街卻越來越窄,草綠色動物也漸漸變少,終至絕跡。這條街,從此再也看不到這些讓人懷念的草綠色身影,市場裡,再也聞不到他們獨有的氣味。 草綠服的味道已淡,而我的童年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從此,我的記憶便被白色的長袍、刺鼻的藥水味替代。 記憶中,有好幾次母親都面臨生死關頭。 身體狀況差,奔波於醫院間,是家常便飯,更慘的是,情況嚴重時,就得轉診台灣。轉診過程不僅舟車勞頓,有時,轉診的台省醫院沒有病床,還得在急診室裡等床位,病人辛苦,家屬也累。 母親多病,動輒轉診台灣,我們兄弟姐妹只能東寄西託,救護車嗡嗡駛來,接走父親以及躺在床榻上的母親,而我們,則靜靜的由姨媽、姑媽們各自帶開,過著又一次的寄居生活,何時能再看到父親與母親,沒有人知道。 親戚們都說,母親身體雖然最差,卻也最好命。嫁了個好老公,照顧周全,否則那能活到今天。 病中的母親,想起父親,總不免感傷。 「細漢沒老母,大漢又要被我拖磨」。 母親說,祖母早逝,那時大伯、父親還小,跟著祖父有一餐沒一餐的過日子,祖父不懂理家,只能任由著孩子蓬頭垢面在村子遊蕩,村民好心,常會招呼大伯、父親進屋喝碗熱粥,暖和一下身子。身子弱的母親,一憶及從小缺乏母愛、婚後又沒有妻子貼心照顧的父親,禁不住流下淚來。 多年前的一場大車禍,爸媽重傷住院,母親更因內出血割掉脾臟、膽囊,從此,身體狀況更差。多年臥病,加上為我們姐弟三人操煩,母親罹患重度憂鬱。 「吃飯了!」醫院阿嫂的呼喚,將我拉回現實。我看著母親的手,只剩下骨頭包著層薄皮,我摸著,盯著,一面輕喚著母親,希望讓整日昏睡的母親稍稍清醒,好餵食她。 我捧著母親那脆弱易斷的手。 暗黃而沉鬱的顏色,不似手,倒像是撫育我長大的貧瘠的黃土地。 隆起的手掌骨,乾癟多皺,像飽經風霜的太武山丘。 濁青細微的小血管,是已然乾枯的浯江溪。 那黃沉而晦暗的黃土地,那經歷過風霜雪雨、育我護我的故土啊,我望著黃土地上的祖墳,王家的先祖們就在腳下,「東門員外」早已成為歷史名詞,就像這島一般,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它原來的容顏,但我還能感受,那手心的溫度,那土地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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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南書院與太文巖寺
一、從書院到寺廟 目前有關燕南書院的資料,都來自林焜熿︽金門志︾︿規制志﹀,該書引自︽滄海瑣錄︾謂:燕南書院 在浯洲。宋時建,今莫詳其蹟。而︽朱熹與金門︾書中也有一段:據滄浯瑣錄載:「朱子主邑簿,採風島上,以禮導民,浯既被化,因立書院於燕南山(故曰燕南書院),自後家弦戶誦,優游正義,涵泳聖經,則風俗一丕變也。」後文為前文的「莫詳其蹟」作了註解,從此這座宋時建,位在古區燕南山的燕南書院,大致就這樣被大家默認了。 ︽泉州古代書院︾書中對於這座書院作了更進一步的解釋:燕南書院在金門燕南山,即今金城鎮古區村。金門與同安隔海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朱熹主簿同安時,多次采風金門島,並題 、評論金門山川風物,以禮導民。據稱此書院即朱熹于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到金門島時創立的。 這座建於宋代、到清代末年已經莫詳其蹟的燕南書院,根據古籍所載,因為建在燕南山故取名燕南書院。只是明代之後,燕南書院的名字在書上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太文巖寺位在太文山(又名燕南山)的記載。那麼,燕南書院究竟毀於何時?太文巖寺又建於何時? 都是有待釐清的問題。︽銀浯古區陳氏族譜︾可以找到一些零星的記載: 「開基始祖肇基公,生四子,長添福公住新堠(即新頭),次添祿公住陳坑,三添壽公住古區,四添全公住高坑。」二世添壽生二子,長房永興公,二房妙觀公,三世妙觀生二子,長子傳家,次子傳創,是第四世。︽銀浯古區陳氏族譜︾有這麼一段:公諱妙觀,十一月二十五日忌,葬在前蘆封土墩,對鴻漸山,父老云:長子傳家在太文岩教讀,有嚶鳴求友之趣,養斑鳩一對,時適有山人見而悅之曰:我以一龍(脈)與子換鳩何如?傳家公異而穎之,山人遂示其處,卜日塋葬,時山人曰:其穴只容一壙不用槨,時果旁石壁,葬畢山人持鳩而去不知所之,傳為斑鳩墓云。 這段「斑鳩換吉穴」的傳說,透露出一則訊息:傳家公曾在太文巖教過書,如果以八世的陳昌文於明天啟壬戌年(二年,1622)登進土第往前一百年推算的話,則傳家公教讀太文巖約在正德至嘉靖年間,這時的太文巖有學堂,有沒有寺廟,則無從查考。 至於太文巖寺之建置,則和下列兩件事有所關連,一是太武巖寺,一是金門千戶所城。 金門島的地形,東西長且向外突出,南北較短而中間內凹。東半島以太武山為骨幹,也是金門第一高峰,自古以來,它是金門人口中所稱的大山,更是心目中的聖山。︽金門志︾︿分域略﹀山川一節對於金門的形勢,以其盤鬱峻拔而中起者,為太武山。自麓徂頂,蓋十餘里;巖巖之勢,皆積石也。近觀之,則群石團結若兜鍪狀,故以太武名。……江夏侯周德興嘗登而為之讖云:「帝典王猷,海外傳一肩行李;龍樓鳳閣,空中起百代文章」。對於太文山的記載,只有很簡單幾個字:在豐蓮山南。與太武對峙海上,望之如玉柱雙峰。 在中國境內的許多地方,名山所在往往必有古剎,金門島嶼雖小,但由於朱熹曾有「鴻漸反背皆是同(安),乃向浯(金門)也。」之嘆,揭示了金門的風水之勝,更讓人對於太武山的風水充滿了聯想與期待,所以自宋代起,太武山就有一座太武巖寺,而太文山的太文巖寺則是明代所建。 太文巖寺最早出現在文字上,見諸於明末金門鄉賢盧若的︽留庵詩文集︾中,書中有︿太文巖貴人設醮﹀詩一頁,內容如下:「謾言報應事紛紜,皂白到頭終自分。每恨無人誅國賊,今知有腹負將軍。(其人患腹脹殊劇)鬼神懺皆供案,牲幣陳空總穢聞。驚聽奏章道士說,熊公訴帝怒如焚。」 由這首詩足證「明時建」的太文巖寺,到明末依然還在。至於林焜熿︽金門志︾中的叢祠一節有如下記載:「太武巖寺 在十七都。祀通遠仙翁。宋咸淳間建,萬曆八年重修。黃逸所嘗讀書其間。……太文巖寺在所城北半里,與太武巖遙對。祀清水真人,有祈多驗。明時建,今廢。山屬離方為文明,當置魁星樓或建塔,使秀峰高聳。」 太武巖寺即今日太武山海印寺,初建於宋代咸淳年間,原本供奉通遠仙翁,是道教廟宇。明萬曆九年間曾重修過,永曆十五年再修,其間是否在這兩次重修後改為佛寺?則無從查考。現奉釋迦、如來、觀音及十八羅漢。至於太文巖寺,金門志僅記其「明時建,今廢」,不過從後修幾版金門志書中,可以看出這座太文巖寺的滄桑歷程。 民國十一年修的︽金門縣志︾第34頁中,在太文巖寺文末增加了「前清光緒己卯年曾經邑人重修」。可見︽金門志︾於同治年間撰述時註明「今廢」的這座太文巖寺,已經在光緒己卯(五年)重修,換句話說,當光緒八年︽金門志︾開雕出版時,太文巖寺已經修復完成了。並且在同書︿名勝﹀第29頁中還有一段文字:「反庚石 在太文山佛寺後右偏山頂上,有石三,突出沙土中,高皆一尺,形橢圓相距各尺許,置羅盤於旁兩石上,指南針 移指近北,若取盤離石,仍復指南。惟中一石則盤距石五六寸,針即易向,若置石上,必指正北,故名反庚石,或謂中有磁石云。」這段文字不但為太文巖寺作了補充,還為「佛寺」後方的勝蹟增一註腳。 二、重修後的太文巖寺 經採訪古區當地的多位耆老,他們對於這所太文巖寺的初建、廢圯及重修時間和過程都表示未曾聽其先人們說過,倒是有關太文巖寺的風水地理、寺廟規模與朝向,都有詳細的報導。現住古區門牌二十號,年近九十高齡的陳永福老先生有非常詳細的描述: 太文巖寺的規模適中,雖然建在山頂,而且是朝北向,但因為側門不打開,風吹不進去,所以夜晚寺裡的燈火不會被風吹熄,且每到夜間,寺前廣場昇起油燈,山下附近村落都看得見。太文山麓的太文巖寺,與太武山的太武巖寺、庵前的牧馬侯祠、田浦的城隍廟,還有金城南門的春蓮廟,同列為浯島五座古廟,並曾於民國十六年重新翻建過一次,歷時二年多才完工。 據故老傳言,太文巖寺建地座南朝北,是一處獅穴,而庵前的恩主公廟(豐蓮山牧馬侯祠),座北朝南,也是一處獅穴,兩隻獅子對面而向,而官裡的位置正處兩獅之間,形成一顆獅球,任兩獅耍弄,所以多少年以來,官裡村為了建一座宗祠,卻一直無故受阻,始終無法建成,村人一直耿耿於懷,咸認這是由於兩獅逗弄,得不到安寧所致。 另一位住在古區門牌一號,現年七十多歲的陳振昌老先生接著表示:民國三十八年,古寧頭戰役結束後,金門大量駐軍,全金門大大小小每個村落,幾乎都有駐軍,當時官裡駐著不少的戰車部隊。大約是民國三十九至四十年間,官裡的駐軍為了建一座中山臺,但缺乏材料,於是就把主意動到村前山頂上這座太文巖寺身上。當時部隊宣稱這座廟建在山頂上,容易作為敵人的目標,於是動用兵工,把太文巖寺拆除,將這批材料搬到官裡,在現今許氏宗祠前建了一座中山臺,作為部隊集合訓話的地方。這座中山臺在民國六十年前後拆掉以後,許氏宗祠也在十幾年後建起來了。 民國四十七年許如中編輯的︽新金門志︾︿土地志﹀第六章祠祀中僅列十座祠廟(大概和這段時期推行破除迷信的政策有關),太文巖寺自然不在其中,只有在第三章山川第104頁的太文山後,附「佛寺後有反庚石,……」一段文字。 到了民國五十七年金門縣文獻委員會編印的︽金門縣志︾,︿卷三人民志﹀第四篇宗教第345頁的「太文巖寺」,除錄自前面幾版的「明時建」後,增加了「前清光緒已卯重建,俗稱燕南宮,今廢。」文後對清水祖師和反庚石也有註釋。民國八十年增修的志書,也延續前志摘錄了這段文字。 從以上各時期修撰的金門方志上所列可以明顯看出,太文巖寺是明時所建,到清代已廢,復於光緒五年(1879)重修,到民國四十年左右,被駐軍拆去當作建中山臺的材料,寺廟原址也在民國五十年左右,由駐軍整地後,在旁邊建了一棟鋼筋水泥二層樓,屋頂架設了空軍單位使用的雷達。 三、院寺合一的太文巖 閩南一帶由於寺廟林立,在物力維艱的時代,這些原本就是公共空間的場所,自然不只為某單一的用途,而平日讓其閒置,像是早期金門的許多宗祠,都兼作村塾學堂之用。而古代許多名剎古寺,因為多設在環境優雅靜諡的山區,也往往成為書生苦讀、趕考途中借居之所,利用寺廟作為書院的情形,在閩南地區到處可見,像同安焚天寺後進的文公書院,莆田的東山書院,古田的藍田書院,都是合寺廟與書院為一、空間共用的書院寺廟。 宋代的燕南書院,原本可能是純書院,到了明代,燕南書院可能已經廢圯,於是在建金門千戶所城時,就在北門外太文山燕南書院原址處,建了太文巖寺,為了感念「朱子主邑簿,採風島上,以禮導民」的恩澤,於是重修燕南書院,因為千戶所城係一個以軍事防禦功能為主的行政機構,住在城內的軍士官兵,側重尚武精神,故書院的功能性不高,當時的燕南書院,極可能也是和太文岩寺結合在一起,在讀書風氣較盛、書院規模不夠用時,就用寺廟的空間加以擴充,讀書的人數少時,則予縮小或者不用而專作寺廟。 古區村耆老對於書院與太文巖寺的配置也留有很深的記憶:祖師廟的第一進是山門,第二進是正殿,第三進是學堂。金門各寺廟中供奉祖師爺者很少,而太文巖寺在清末又經過一次重修,所以其所供奉的清水祖師,是明初建寺時就主奉的呢?還是中途有經過改奉?如果改奉過,又是什麼時候?這些問題雖線經尋查資料,又幾次諮詢過古區村老,都得不到確切的答案。 太文巖寺於民國四十年左右被戰車部隊拆掉之後,村內另兩座寺廟也已經傾圯,三座廟裡的神像分別寄住私人住家。後經村人鳩資重建廟宇,以龍巖廟擇地改為回龍宮,於民國七十三年竣工後,再將三座寺廟中的神像和文物,移置於回龍宮。如今太文巖寺原本主祀的清水祖師神像、配祀的鶯先生(祖師爺駕前的助理),寺內花崗石打造的香爐,還有一顆沒被部隊搬走的石柱珠,這些太文巖寺原有的文物,都安置在回龍宮內。 每年農曆正月初六清水祖師生日,是古區村作醮謝神的日子,信眾們抬著清水祖師的小座神像,遶境巡安訂五方,唯一遺憾的是被毀的太文巖寺一直無法復建,清水祖師神像也無法回鑾。 1、林焜熿︽金門志︾卷四︿規制志﹀頁62 臺灣省文獻委員會 1999年6月一版二刷。 2、同註6。 3、清 林焜熿 ︽金門志︾卷二︿分域略﹀頁8至10臺灣省文獻委員會1999年6月一版二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