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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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花
陽光照射在近內湖一棟棟的大樓牆面上,房裡有一點點冷,帶點兒初冬的氣味。她喜歡這樣,早上起床時打著赤腳,在冰凍的磚面上走動,細細白白的腳掌,走到廚房煮個熱水或是在洗手間擦把臉,稍稍打個噴嚏,再輕聲也總會吵醒了他,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半張著眼說「怎麼這麼早?」見她沒回答又閉眼繼續睡,她悄悄地鑽進被窩裡,公公還在時為他們辦的蠶絲粉被,過了二年多仍有新婚的餘味,枕邊幾本半翻的書;張愛玲的海上花落、紫式部源式物語和幾本古書,封面都頗有和式味道,與白色地板落落清雅的輝映著,他的臉還平滑絲毫無半點皺紋,溫涼如實的觸感,長長的睫毛顫動著,上面長得一對很濃的眉毛,還不消搔癢他,低溫的身體一靠就已足夠讓他打起哆嗦,只是懶懶躺著,偶爾會有輕巧的鳥鳴聲吱吱喳喳降臨在城市的花台。 因為受到2010年台北國際花卉博覽會前置推廣作業的影響,她也在窗台種起了數種的花草,客廳陽台、房間窗戶一推開,映入眼簾的香草、薄荷,黃金葛與薰衣草各幾枚欣欣向榮,防蟲且美觀,每日晨起只要餵它們一盆清水,即長得又快又美,雖不能採收,但假日早晨,總能從微微飄起的窗簾布底下看見花紅草綠正美麗的甦醒,才慵懶的起身準備個兩客放縱的早午餐。有陽光、有植物時,再附上一顆易感幸福的心,就具備了這城市令人垂涎的早午餐氛圍,而此時新手太太般的廚藝已是其次了。 突發奇想,動手煮一杯熱奶茶,應這冬令時節的景,先煮好英式錫蘭紅茶,再倒入加熱的全脂牛奶一起烹調,迴旋的熱煙有那麼一點點炊煮的家鄉味,起鍋倒進馬克杯裡,幾葉從窗台摘來的香草洗淨輕放,是最天然的點綴品,新手煮的奶茶,有時茶香四溢,有時奶味比例過高,也許是隨興;也許是功夫還不夠溫潤醇美,但味蕾絕對是受視覺影響的了,他總說好喝,那讚聲聽起來無比明亮,她總會嬌縱的笑著,彷彿前一晚那本詩經衛風裡說的巧笑倩兮,接著他會邊發懶發呆邊讀著報,吃著盤裡軟脆的煎餅、荷包蛋、鮮炒蘑菇與醋拌蕃茄,那白盤裡的畫面花團錦簇,氣溫則冷熱交織著,彷彿前幾天經過的一間老屋,樓上的紅玫瑰朵朵綻放盛開蜿蜒而下,然後用一種不規矩的姿態,懶洋洋的斜靠在她身旁,清風吹過,花朵像鈴鐺。 而這閒情悠然其實奢侈,金色時光的可貴亦來自於平時工作日的匆匆草率,她總是晨起清水洗面,然後燒水熱食,不忘倒一盆水餵養那些花,頭髮來不及細細整理吹好,服裝正式簡單之餘,臉上總帶著妝,晨時還清透水潤著,也許傍晚就被冷氣口吸乾了,茶水麵包就是一頓早餐,急著下肚後,還沒法慢慢咀嚼消化,抓起外套一腳套進高根鞋裡另一腳還抓在手上,他總會按好電梯等著,下了樓抬頭望一眼,窗台的花穩當的在光華中伸展,眼一眨,還沒來得及細細體會品味那風景,管理員的大聲招呼「早!」已喚醒了她,點了頭她快步走著趕時間,他充當司機快速安全的將她送到捷運站,幾秒的一個擁抱完她忙跑上捷運月台,列車進站,心才平定了下來。 這上工時的急快與假日時的徐徐是一個強烈的對比,卻像城市灰土色的鋼筋水泥與媚豔的紅顏花台亦能交揉並存的好感畫面,又如同剛與柔的對照,新與舊的相互輝映時,感受到分秒必爭的堅強與任時光流逝的一種美妙。也因此,才能讓人徹底的體認到,在繁華喧鬧的都市步調,能放慢腳程去用心享受一場視覺與美味的饗宴,人生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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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肉身三行九首
{1}啣著惘惘的白 那一滴滴浯江雪 我已吞下千冊句點裡的酸楚 {2}燕尾上的乳燕 試音叫啼 三月春哨已寄出一箋柳絮 {3}古井映漣漣 撈一桶水聲 盡是母親老老名字 {4}甕底尚有三寸唇舌 醉醒論述 一記滄海偶然裡的咄咄縱橫 {5}木屐吱吱喳喳問路 寥寥七句寒暑 覓得後宮一處小妾落款 {6}衣衫冷冷襤褸 二十七行針線鬆漏消息 縫在晚秋身世花邊裡 {7}煙硝風月鑄成的菜刀 試一試銳利的嘴臉 誰能叫出痛的形狀 {8}軌條砦是血養的植物 屬軍職種科類 在島嶼胸膛振振有詞的長大和死亡 {9}坑道輾轉反側一路彎下去 如寡婦蹲著的歲月 剩下看得見的卷軸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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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鄭愁予的生命原鄉
「酒」所代表的豪爽、俠義、友情,「海洋」所代表的自由、開放精神,由戰亂經歷和和平追求所鑄就的人道主義情懷,可說是鄭愁予創作乃至其生命的三大支柱,而這三者卻在金門這一地方奇跡般地匯合在一起。近年來鄭愁予選擇金門作為他的落籍地,既是作為鄭成功後裔向其先祖的自覺認宗,也可視為向其生命原鄉的一次回歸。 此前鄭愁予已多次造訪金門,並留下一些詩篇。1967年時有〈金門集〉,千禧年則有〈飲酒金門行〉。這是一首至少可與余光中的〈鄉愁〉詩相媲美的傑作。它同樣有遞進的四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寫與自然的契合、交融:「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連影子也不見」。第二層次從「自然」轉向「人」,對金門人的性格加以傳神寫照:「主人慷慨群賢豪興」,「飲高粱酒者方稱得性情中人」!第三層次多了人文的內涵──那「在山頭舉樽臨風」的獨酌者具有「俠者之姿」,「豪興起時,大口吞浪如鯨之嘯海」,「當懷思遠人,就閉目坐定,輕啜芳洌猶吻之沾唇……」,顯然承載著更多的責任、使命、愛情、鄉思乃至無常感。第四小節更達到歷史觀照的高度:飲者「祭酒」、「酹天」,因金門經歷了那麼多的歷史的風雲,而現在又迎來了千載難逢的新的歷史機遇。 三年後,鄭愁予再次應邀來到金門,並寫下〈煙火是戰火的女兒──賀金門廈門兩門對開,同步放煙火共慶中秋〉一詩。這首詩寫得很短巧,巧在將節日燃放的「煙火」(代表和平)視為「戰火」(代表戰爭)的女兒,正符合海峽兩岸形勢由嚴峻走向緩和、由對峙走向互助的歷史趨勢和進程。「戰火」、「煙火」都是「火」,但「嚴父的火灼痛,女兒的火開花」;廈門、金門都是「門」,對門而居的本都是「洛陽兒女」,只要讓他們能自由長大──不再受「戰火」的侵擾──就能達到「門當戶對」、守望相助的境界。 1967年的〈金門集〉含〈樹〉、〈岩〉、〈白騾〉、〈土〉等4首詩,而2008年《聯合文學》上的〈金門集〉增添了4首新刊之作,並顯示了主題的移轉。60年代作品的主題在於頌揚軍人的戰鬥意志,後4首卻轉為「反戰」主題。如〈壕〉寫戰壕是用來「望向敵人之鄉的」,但「也許正和敵人的母親相望」,其實只需一瞥即已觸目驚心。又如〈堡〉寫道: 無名碉堡 佇立著無名兵丁 因為無名 沒有人在意這是誰 而風來有聲卻只是呼喚 你! 不!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他給了我名字 只有他在意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兒子 不叫作 你! 顯然,詩人認為即使是站崗放哨的低層士兵,也是有血有肉、有尊嚴有親情的「人」,並非無名無姓的機械。這些反戰詩作充滿了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 作為為金門的發展出謀獻策產物的〈三角形的波浪──給台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或可視為對於海洋精神的禮贊。詩人認為金門、澎湖、馬祖正構成了一個金字塔般的三角形。金門人經歷了不少苦難,但也養育了「海納百川」的性格。詩的最後兩句寫道:「島嶼是海洋的中心 等潮平的時候,兩岸就是咱們歡樂的邊緣了。」這一想法很新奇也引人深思,它提示了金門等海峽島嶼,正可在締造兩岸的和平歡樂中發揮特殊作用。鄭愁予還有一首〈橋的邀請〉。合起來看,作者的意思是:當有了「橋」時,海洋波濤就不再是阻隔,反而是通向自由和幸福的坦途大道。 〈金門集〉中有一首〈帆──在雲端道別〉,作者顯然乘坐在離別的飛機上,俯視金門海域風帆點點,「在雲端道別/不道珍重 而祝逍遙」「方向未在意 無由問往還」「多樣顏色的桅帆同時飄散」,都表達了一種自由、開放、多元的精神。而這也許正是鄭愁予對海洋精神的理解。不過,酒、海洋、人道主義精神這三種元素,並非鄭愁予寫金門詩時才出現,而是幾乎貫串於他數十年的創作歷程中。 人道主義是鄭愁予很早就具備了的一種情懷,他甚至宣稱「我的作品裏都是人道主義的思想」。他述說自己的內心是「水火同源」的:一是來自古典的「寧靜」;另一則是可以為理想獻身、燃燒的「熱能」。少年時代他就遍讀30年代的和俄羅斯的文學作品,所以其「氣質」中的「另一組基因」──人道主義──相應而出,積極參與了學運,並且總是「惴惴地顧及著大眾」;讀新竹高中時與幾位同學暗中學唱〈國際歌〉、〈團結就是力量〉、〈南泥灣〉、〈一條大河〉等;到台大後,曾參加左傾社團。但因大環境嚴峻,鄭愁予氣質中固有的「疏離的寧靜感」,推著他脫離現實的執著,與生俱來的「熱能」,「彷彿自己吐絲將自己隱藏起來」,讓他轉入寫「文化鄉愁」(參見鄭愁予〈我在五十年前就骨董了〉)。由於詩人的真誠表白,我們得以知道他早年就具備的關切現實、關懷大眾的人道情懷,如何在特定時代環境中迸發或隱匿。 但這種與生俱來的「熱能」,終究還是會再次噴發。70年代初他擔任愛荷華大學保釣會主席,一度被台灣當局取消了護照,無法返台。鄭愁予分別寫給陳映真和羅大佑的兩首「贈達詩」,可說是他的人道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 1968年鄭愁予與陳映真同時準備應邀赴美,臨行前陳映真被捕。11年後,鄭愁予寫了〈贈一位同年遊美的舊友〉。此時正是「鄉土文學論戰」之後,「美麗島事件」前夕,形勢不可謂不緊張,但鄭愁予仍寫了這首對陳映真表達崇敬之情的詩,對陳映真堅持理想和原則的性格給予充分的肯定。他寫道:「這是我無論飲下多少壯烈的酒,也還是/無法模擬你那十年執著的形象于萬一的。」 〈你的真愛,來自生就的台灣良心──贊羅大佑剪斷花旗護照〉一詩,則為著名歌手羅大佑在演唱臺上當眾剪毀自己擁有多年的美國護照以抗議美國要求台灣協助出兵伊拉克而寫。這些都與他在早年就已具備、並貫串數十年創作生涯的關心社會、關懷大眾的人道主義精神,有很大關係。 鄭愁予稱「酒」甚至在「詩」之前,就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酒」的意義,一是它乃鄭愁予與中國古典文化、文學相連結的一座橋樑。另一首以金門酒為題材的詩〈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開頭就寫道:「酒 是李白的生命/滌蕩千古愁 留連百壺飲/酒 是杜甫的情誼/肯與鄰翁相對飲 隔籬呼取盡餘杯」。酒是李白的生命,就在它能使人回歸于自然,擺脫種種束縛和限制而獲得完全的自由。〈聞北海先生笑拒談酒事有贈〉一詩最後兩句為:「不飲酒則自由安在/又焉有文藝之風流」,道盡酒與生命自由的關聯。與杜甫相似,酒對於鄭愁予還是交友的捷徑,建立友情的橋樑。他稱:「我數十年飲酒如一日,平生知己多是酒中定情」。在詩友德星婚禮中,與紀弦、葉珊等據椅登高,面向新人,一口氣各乾了一瓶清酒,讓「一口口咽下咚咚的鼓聲敲著心房」,而這是「寫詩的人獻出友情最真的方式」。由此可知,鄭愁予的詩充滿古典色澤,「酒」在其中佔有重要角色。 不過,酒對於鄭愁予而言,最重要是它代表著一種真性情的表達。鄭愁予認識到:酒為「性情」之溶劑,即使平日設防藏真的人,一經醇酒融合,即城府大開。鄭愁予是生於山東的河北人,而自古以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齊魯多行俠仗義男兒」,這或許本身就是他的「真性情」的表現。而閩台民眾的'好漢剖腹來相見/飲哪!杯底不可飼金魚!的豪爽,被鄭愁予賦予「最美的情操」的贊辭。鄭愁予發出肺腑之言:「喝酒吧!喝酒的人活一生卻過兩輩子」(〈酒.俠.詩〉),就在於酒能激發出人們的為理想而奮鬥的激情,與充滿「自許、煩憂和私欲」的真實人生相比,有如另活了一輩子。鄭愁予年輕時曾積極投身於「反帝」和「革命」的浪潮中,就是這種激情的產物。 同樣的,從年輕時起,鄭愁予就對海洋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家鄉就在渤海邊,大學畢業後自願來到基隆,「唯一的目的是要去海港」,他不怕漂泊,願意闖蕩,更願意當「過客」而非「歸人」,宣稱:「我的一生不存在故鄉」,「我的故鄉是portable(可攜帶)的」,如果硬要幫他定義「故鄉」,無盡包容的「海洋」以及一縷人道關懷的「詩魂」,是最有可能的寄託,因此他選擇最具包容性的海洋作為心的歸宿(參見訪談錄〈詩魂伴海洋 鄭愁予把故鄉帶著走〉)。 經過「尋根」,鄭愁予發現自己是鄭成功後代子孫。他主動歸宗並試圖為鄭芝龍、鄭成功、鄭經等先祖「平反」,傾心的還是他們所代表的海洋精神。 由此可知,鄭愁予在其金門詩作中刻劃了金門最具標誌性的三種文化精神和性格:由「酒」所標示的豪爽俠義的民性特徵;金門作為一個海島所具備的自由、開放、寬容、多元的海洋精神;金門作為一個曾經的戰地,在從戰爭走向和平的歷史趨向中所散發出來的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而這三種文化性格和精神,與鄭愁予固有的秉性和數十年的創作主題有深深的契合。由此可理解,為何鄭愁予在退休之後會選擇離開美國而回到金門落籍定居;也可理解鄭愁予到了「古稀」之年仍對公共事務有那麼大的熱情和投入(如提出許多有關金門建設的建議),仍為金門、馬祖、澎湖的共同發展寫出了〈三角形的波浪──給台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這樣氣勢磅 、足以顛覆所謂鄭愁予僅是「婉約詩人」成見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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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九弟,這茶裡羼有天竺攝魂散。」 萬大明大吃一驚,他早就聽過天竺攝魂散的傳聞,據說喝了後,別人問你什麼,都會有問必答,不會有半句假話。他的視線經過那盞青花瓷茶碗落在萬智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對方有什麼敵意,他不免迷惑:萬智怎會把羼有天竺攝魂散的事告訴他? 萬智哪會看不出萬大明的心思,他自我解嘲地笑著說:「天竺攝魂散的藥效來得快、去得快,事後船過水無痕。要不是有人多管閒事,四哥就不需說出實情了。」 萬大明立刻會過意來:萬智原計劃暗地讓他喝下天竺攝魂散,神不知鬼不覺的套問他一些話。「他想套問什麼?」萬大明的神情已較前緩和,他沒回應,靜待謎底揭開。 萬智背靠羅漢椅,像說故事似的繼續說下去:「浙閩總督陳錦陳大人知道你到台灣挖掘林道乾藏金,預備交給國姓爺當軍費,有人主張狙殺你,有人主張抓住你逼供出藏金密圖,四哥相信你沒有密圖,就提出用天竺攝魂散套問的辦法。上次草上飛無功而返,陳大人預備行文北京,調集大內高手,我擔心你的安危,說服大人先讓我試試。九弟啊,四哥都說了,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謎底揭開,萬大明的心情起伏不已。這時客堂中只有他和萬智,他舉手之間,就可將投敵的萬智制住。他嘆口氣,厲聲問道:「我到台灣挖金子,是你洩露給韃子的嗎?」 「九弟,你四哥不做這種事。」 「那麼,到底是誰?」 「告訴了你,只會讓你多一份失望,四哥就不說吧!」 萬大明為之無言,心緒起伏間,他已決定怎麼做了。「四哥,我信得過你。」他拿起青花瓷茶碗,認真的問:「喝下天竺攝魂散,神智還清醒嗎?」 「不清醒。」 「四哥,你真的相信我沒有私藏密圖?」 「完全相信。」 「如果我喝下天竺攝魂散,問明沒有私藏密圖,你回去怎麼向韃子證明?」 「我早就想到這一點,總督衙門的邢名師爺王師爺就在船上。」 「把他叫來!」萬大明突然提高了聲音,像對萬智發號施令:「有些話必須當著師爺的面說。」 萬智深知他九弟為人光明磊落,但他沒想到萬大明會自願喝下天竺攝魂散,他為人詼諧,足智多謀,喜怒哀樂一向不形於色,這時也不免為之激動不已。根據原有的計劃,要等萬大明喝下天竺攝魂散,再把王師爺叫來作見證,但事已至此,只好提前請出王師爺。萬智剛要下樓,萬大明把他叫住: 「四哥,我還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投靠韃子?」 萬智回過頭來:「九弟,你四哥為了讓你四嫂過安穩日子,就只好走這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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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副業
您一定會覺得很奇怪,過去的農村家庭,會有什麼副業? 其實我說的副業,就是指耕田以外的事,農閒時候所做的事。 父親的副業,就是養豬,最多的時候,養了十幾隻。曾經養母豬,一窩生下十幾隻小豬。蓋了三間豬舍來養豬,就業餘的農家養豬戶而言,算是大戶了。 而母親的副業,應該就是養雞鴨鵝了。養二三十隻雞,是常有的事,成群的鴨子,成群的鵝,形成農家的景象。成群的火雞,印象最深了,常常是小孩子嬉戲的對象。 母親養的這些雞鴨鵝,除了逢年過節加菜之用,當做祭祀時的三牲五禮之外,就是家中的一份外快了。以前的鄉下,常有雞販來收購,拿著網子捕捉,我們小孩子也幫著追趕,覺得很好玩。因為鄉下養的雞,都是野放的。 現在這種鄉村的景象,己經看不到了。沒有人養豬了,飼料很貴,只有大型的養豬場才能經營下去。雞鴨鵝,也是少有人養了。 台灣的經濟正要起飛的時候,手工藝品風行世界各地,外銷量大。我們彰化距離大甲,不算太遠。那時大甲草的編織品,很受歡迎,供不應求,因此,商人會將大甲草送到家裡來,母親就利用農閒時,編織草帽,按件計酬,商人會定期到府收取,十分方便,左鄰右舍都很熱中這份工作。 母親的這份工作,我們是幫不上忙的。不僅是要有技巧,而且要有手藝,不僅是按件計酬,而且要看品質,編得好,價錢會高一點。我們小孩子,只有在旁邊看的份兒。 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可以感受到,母親在做這項工作時,是很輕鬆很愉快。邊做邊聽收音機,母親最喜歡聽歌仔戲了。白天在大廳堂,與左鄰右舍的人,一起坐在小板凳,邊聊天邊編織草帽,雙手動個不停,十分迅速,好像在比賽似的,嘴巴又聊個不停,一心能二用,實在了不起。 隨著手工藝品的沒落,鄉村這種拚經濟,客廳即工廠的景象,沒幾年就不見了。 從此以後,就沒有看到了,母親再有其他的新副業了。 農業社會,家家戶戶過的就是簡簡單單的生活,勤勞儉樸,只要有空,就會做一些增加收入的代工,不過,現在這種代工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農忙時很忙,農閒時也有農閒時的工作,例如,準備柴火,收拾農具等等。現代人很重視休閒,農村也是一樣,找時間出國旅遊,是常有的事。母親的一生,從未出國,除了回娘家,到兒子那裡,幾乎全守在自己的家園,很少外出。 我實在想不起母親有什麼休閒,除了聽歌仔戲,與左右鄰居聊聊天之外,好像沒有其他的休閒。 母親雖然辛苦,但很滿足,因為她拉拔長大的六子一女,沒讓她失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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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
也曾見過華麗的朱紅 越高處攀去 陽光愈嚐可口 鐘向時間的泥壤裡鑽去 孤獨就讓它慢慢磨成尖尖的春光吧 料羅港裡的船隻正等那薄霧散去 不經意把島剝開 嗅到的故鄉香 裡頭一層濃過一層 三四月或者五月總記得不太清楚 穿過羅斯福路地下道裡的爛漫流光 纏繞眼珠的還是那些長春藤腳步堆疊著腳步 爬了下去就上不來 伸長觸鬚 拉出一串碎細輕巧的 囓語 依稀聽過 或者只是記錯了 一蓬飛雪在山外復興路上堆了棟花園洋樓 隱隱約約的綠色梵音 似曾爆響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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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前的蛇
陳淵內心一凜,莫是土人也有道心、俠情?他隱下這些念頭,只做該做的事,在來歸降服的土人村落設學堂,勸牧養與農耕。厲歸是學堂年紀最長的學生。他是村裡的勇士,沒有人敢譏笑他,反而因為以身做法,猶豫該否把孩子送往學堂的父母,不再裹足怯進,學厲歸進學堂,座位漸次坐滿。厲歸學得認真,他立下志願,要讀懂陳淵營帳裡,老子畫像裡的每一個字。 讀懂畫像的字是厲歸識字的開始。他獲得陳淵允許,翻閱陳淵從中原帶來的書籍。厲歸二十來歲,卻是文字的幼童,孔、孟之學對他而言過於深奧難解,他找到一本專談得道成仙的小書,奇的是書裡載有他小時候曾去過的武夷山,最讓他驚訝的是太武山事蹟。「太武」一詞得自「太武夫人」,傳說她是閩越先祖,一生神秘,住在雲頂的山巔,吸收日月精華,繁衍子孫。太武夫人居住過的山,慣稱太武山,厲歸心裡打鼓,奔出營帳外,幾里外怪石嶙峋的高起之峰,不正是太武山? 仲春,薄霧掩形,山雲滑移,天光耀頂,活像仙人花座。隔天,厲歸沒上學堂,沒去牧馬,告假登山。太武山山勢陡峭,面向東面者林木蓊鬱,面西則石禿險峻。厲歸知是受風面不同,變更兩邊林相。厲歸拿斧頭、繩索,登向東邊。山麓人稀獸多,野兔、野貓、山豬等,常從左近受驚竄出。有多次,厲歸被獵物吸引,差些放斧擊殺,卻堅持心志,一心攀頂。路雖難,厲歸體格強健,兼以精神亢奮,沒花多少氣力。他站在足可坐臥數人的岩石,猜想太武夫人曾在此迎光吐納。他遙望西北。那該是武夷山所在了,閩地山多平地少,耕地不足,而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諺,厲歸先祖故而帶領部份族人東渡仙洲。 厲歸父親帶他上武夷山歸訪族人,途中,他曾見到許多人站在祭台,遙指高處洞口外一只船棺,議論紛紛,如今厲歸確定,那是仙人「武夷君」的墳塚。武夷君馴服老虎,為百姓除害,他死後,百姓為防老虎報復,懸葬在距離地面好幾丈高的崖壁。他親見武夷君事蹟,也相信太武夫人住過太武山。太武山不算大,卻不知是否藏有仙洞,通底無邊世界?厲歸想得入神。大風起,厲歸的衣襬被吹得狂舞,幾聲馬嘶從黃昏的光曦中吹了過來,他聽得真確,卻知馬群都在幾里之外。厲歸心裡一驚,太武山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難怪太武夫人擇在此地精修了。 天快暗,山麓難行,厲歸急忙下山。 4. 千年前往事,陳淵不忍再看,回歸廟中,安坐道體,就此沉寂,任風獅爺怎麼搖、怎麼叫,就是不理。少了陳淵,無損歷史繼續移動,但少了觀看的樂趣,何況,祂是一個「神」,卻更是一個「童」。 祂想閉上眼,忍住觀看的欲望,再和陳淵一起看,卻禁不住微微張開右眼;覺得心虛了,再悄悄換成左眼。祂忘了追索生父的謎底,才是閱讀這個故事的開端,也忘了是用左眼、還是右眼,看見後來的厲歸,以風大的荒野當背景,搬演他的故事。村落沉寂,卻是一齣沒有人觀看的戲。這卻也不是戲,是千年前被遺忘的經過。幾條狗從黑裡躍出,咆哮撲噬,撲空後落地,朝冥空狂吠。狗發現什麼了嗎?祂確定狗看不見厲歸,卻可能感受到厲歸被召喚回來的蛛絲馬跡。 陳淵再次見到厲歸時,厲歸已化作冷青青的骷髏,他的部屬跟厲歸族人讓出一條路,短短幾丈,卻間隔陰陽。陳淵遲疑走過去,環顧左右。部屬說,厲歸家屬認出他的佩劍。厲歸的身上,只肋骨跟臂骨殘餘幾縷退色的布條,厲歸雙臂環抱著一支比人還高半個頭的松木,橫躺地上。陽光映照,骨骸留下短短的影子,風可從任何一個方向,洞穿他的骨骸。厲歸是這世界上,最無辜且空洞的人。族人撿妥厲歸骨骸,裝入麻袋,扛回村裡安葬,答謝陳淵派部屬協助搜尋。厲歸的族人始終想不明白,族裡的勇士竟爾自斃荒山。族人幾個月前稟報厲歸失蹤時,陳淵微微一驚,厲歸曾跟他求教得道成仙的法門,陳淵雖信奉道教,卻沒想過入大山、吸霞影,身體力行,練就丹田一點仙氣。面對厲歸求仙得道的探詢跟索秘,陳淵拿幾本道教書籍搪塞。不多時,厲歸竟然學畫符咒,一長串難懂難唸的咒語厲歸讀來滾熟無比,陳淵不禁起疑,厲歸真有道骨? 厲歸在村落畫符咒,稱其可消災解厄。族裡長老怒斥,那是中原人的玩意,他們的先祖是蛇。長老走近厲歸,手敲擊他的前額說,記住了,這才是你的祖先,你的神。厲歸表面上遵照長老指示,仍暗暗學習各種符咒跟法術,研讀典籍。前人留下許多成仙故事,他的先祖卻什麼也沒留下,只要他敬畏天地萬物,崇敬任何一條蛇。曾讓族人津津樂道、引為神蹟的蛇衣,卻是蛇成長必經的歷程。蛇脫了一層皮還是蛇,人脫了一層皮,卻為神。 厲歸琢磨成仙跟成蛇的信仰之際,傳來陳淵牧馬時,各式花色的馬排排圍攏的神蹟。自此,厲歸勤跑牧場,成為陳淵忠心的獵戶。牧場馬多,未必全額支應戰事,多餘的馬匹賣給馬販。陳淵買十送一,物美優惠,常見買家走動。但是,馬匹運過廈門,贈送的馬匹卻自行游泳過海,回返牧場。厲歸聽後大驚,再不猶豫,告別家人、族人,決意訪仙。 厲歸告誡長老跟家人,唯有找到族人真正的神,族人才得興旺。七、八名長老站作一排,臉枯搞、膚凝黑,每一個人的額前都紋著一條蛇。曾經兇猛威武的蛇形,隨長老衰竭的容貌而萎靡,他們想出言說話,喉嚨卻乾巴巴地湊不出來。他們從武夷山遷徙到仙洲,除了武夷山地貧,也跟闖入的強悍他族有關。他們從沒懷疑額前的蛇,卻也從沒想過蛇為他們帶來什麼,他們始終不敢承認,他們在逃。蛇還有自然賦予的鬼祟神秘,陰勇莫測,但崇敬蛇的人,卻遺失這些特質了。 長老排排站開,最後只能退縮,讓出一條路,任他走。他們放心的是,厲歸沒有走遠,還在仙洲,盤桓太武山,尋覓太武夫人。 風獅爺在千年後、厲歸的族人在千年前,看著厲歸跑向太武山。 祂跟厲歸的族人一樣,滿心期待厲歸得道成仙,給族人一個新的信仰,或者一條新的蛇。驀然,背後一聲嘆息,祂看得專心,嚇了一跳。嘆息者,卻是陳淵。祂說厲歸出發前,曾來營帳告別,不等祂細問,就走了。 厲歸後來怎麼樣了?祂問。陳淵反問,你以為我知道嗎? 陳淵不知道。陳淵只知結果,卻不曉得歷程。當時,陳淵還只是個人。 5. 孤單並不是敵人,不能判斷孤單中潛藏的機會,才是最大的危機。身為一個高明的獵人,厲歸必先守得住孤單。厲歸沒有秘笈,他只掌握一個字,「靜」。 厲歸在晨間安靜。 他能聽見不同的鳥,從疏密不等的樹枝上發出的聲音,然後判斷距離。他能聽到露水滑落葉尖,撞開一朵沉睡的花苞。他能聽見霧,一波一波的霧,有它們行走的律動。快的宛如馬蹄,慢的依稀牛步。他能聽見自己的腸子呱哇聲響。不是餓了,而是身體對自然的回應。 厲歸在午後安靜。 他能聽到影子鬼祟的移動。影子自以為鬼祟,其實卻堅篤厚實,無比凝重。他能聽見蟬聲大作中,蟬卻輕悄地移動身軀,走到樹幹的另一邊。蝴蝶飛得慢了,磷粉一顆一顆在晶瑩的光中映得青黃藍靛,草低著頭了,搖搖擺擺卻不敢睡。 厲歸在夜間安靜。 月亮初掛,塵間在靜寂中開始另一層騷動。青蛙鳴叫,左一隻、右一隻。蛇來了,沒有一隻蛙知道。少了一聲蛙鳴,也沒有一隻蛙知道。厲歸卻聽見了。蚊子怎麼在瞎飛中發現了他、用什麼樣的姿態叮咬他,厲歸看見、也聽見了。血,又怎麼吸入蚊子肚子,蚊子又如何飛走,這一切都沒了遮掩,清清楚楚。腸子叫了,這回真是餓了,厲歸聽見,卻只享受他的聽見,無心拿起他的箭跟弓,射下一隻兔、一隻鷹,甚至是一條蛇。 厲歸聽見……厲歸能聽見,太武夫人的聲音。他相信自己經歷的一切,過去太武夫人必也經歷了。當歷練完結以後,神,將以光示現,神會指示他,蛇的後裔該如何直起身子,不再扭動溜滑的身體。厲歸極有耐心地熬等神將降臨前,漫漫但巨大的孤單。厲歸在兩株比鄰的大樹中間,鑿了個洞穴,上頭輕蓋枝葉。厲歸混合了乾枯的跟濕潤的枝葉,只要他不動,就算太武夫人從這飄踏而過,也絕難發現。 孤單不是問題。厲歸有時候整天窩在洞穴,等待洞外的任何動靜。 安靜也不是問題。厲歸多數時候,是緩步的、輕聲的,如同蝸牛分泌滑液遊走,藉著輕緩遲慢,隱藏任何移動。他怕驚擾太武夫人修煉,更想藉此與太武夫人不期而遇。厲歸鬍子長了、頭髮亂了,他拿配刀割剪,他不能邊幅不修地跟神見面。厲歸瘦了,但只要沒病就好。最重要的是孤單跟安靜,都不是問題。 厲歸在一個深夜,奮力掰開他掩飾在洞穴外的葉子,他踏出去,不像蝸牛而像是狼。他撥開雜草跟枝椏,往上、往前、往距離月光最近的地方,衝。厲歸能靜,所以能聽。他能聽見人間的任何聲音,這一刻,恐怕他是聽見有不屬於人間的聲響,於是奮力踏上。儘管是走熟的路,且有月光照路,也不免昏暗,厲歸折了幾片腳指甲,血滲出肉縫。他早沒了鞋,但沒了鞋最好。厲歸衝。沒有人能在上坡時還能有這般猛烈的衝勢,他撞斷松枝,松枝卻插入他手臂。厲歸怕遲了,見不到太武夫人,不管傷勢,手腕一夾,松枝被截斷,厲歸拖著松枝跑。厲歸爬上峰頂平台,他該要看見太武夫人了吧? 不管是厲歸或風獅爺、或者陳淵,都同感失望。月光灑向平台,青冷無垠,沒有神、沒有蛇。峰頂下的林次、斷石,具皆清晰,但這些卻在厲歸眼裡逐漸模糊。厲歸開始喘,而且一喘就停不了。他覺得痛了。插入手臂的松枝足有一個人高,厲歸拔了出來,拿配刀胡亂砍。他大喊,為什麼你還不來,為什麼你不能當我的神? 厲歸喘急,咳了起來,如一隻貓折尾,如一條狗瘸腿。厲歸怒極,卻有一個明亮的聲音靠了過來。厲歸屏息時,再無任何聲響逃過他的雙耳。厲歸哈哈大笑,拿出配刀,當著半輪月亮,割除他的額頭皮。蛇在厲歸的前額,還想掙扎,但是厲歸瘦了,臉皮不若幾個月前飽滿堅實,厲歸抓了幾下,一把抓住滑溜溜、滾颼颼的蛇。刀刃切在厲歸的額,割在毒蛇的頭。血四濺,月光冷,紅淹漫,月光仍冷。平台上,一層皮,是黑的、紅的,也是皺的。厲歸索性踢走它,他抬起血淋淋的額頭,大聲說,請降臨吧,我的神。 厲歸臨死前抱住插入他臂膀、後來又被他胡亂砍伐的松樹。沒有人曉得他是怎麼死的,沒有人知道他死前,太武夫人是否垂憐示現。厲歸的事蹟慢慢被遺忘。他的族人有遷居武夷者,多數則融入陳淵帶來的十二姓部屬。 族人安葬厲歸。陳淵前往村落關心厲歸後事時,族人正雕刻墓碑。他們生前在額前紋蛇,死後在碑前雕蛇。厲歸的墓碑沒有蛇,而刻上日、月紋圖。族人說,這是他們送給死者的夢,可帶領死者追求他生前的願望。 日、月紋圖仿自太極,卻擬人化了,一手抱月、一手抱日,猶如厲歸青冷的白骨,懷抱一支尚留針葉的松枝。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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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一種感動
旅行,不一定是單純的遊玩與欣賞美景。 對我來說,旅行,可以是一種追尋。追尋一種不向命運低頭的深刻感動,追尋一次堅韌生命力的真實見證。 這趟旅行的地點,是南台灣的屏東縣車城鄉新街村,一個只有一百五十多戶住家的小村落。在這不起眼的小村落裡,有一位被譽為「眼盲心不盲、手殘心不殘」的七十三歲獨臂老漁夫尤瑞琴,是我此行造訪的對象。 中國時報刊載的一篇地方報導,敘述著尤瑞琴的不凡事蹟。照片中,一個雙眼全盲的獨臂漁夫,獨自站在水深及胸的溪水中捕魚,他的臉上佈滿歲月的滄桑,卻隱約透著一股異於常人的堅毅與篤定,令人動容。 於是,我決定親自拜訪這位從不向惡劣環境與多舛命運低頭、有著永不動搖的樂觀態度與堅強意志的生命鬥士,感受他堅韌的生命力。 原來,阿琴伯卅歲那年,炸魚的時候,魚炮在手中不慎爆炸,讓他的身體遭受重創:雙眼被炸瞎,右耳膜破裂導致失聰,右手前臂被炸掉,全身傷痕累累。短短幾秒鐘,阿琴伯的人生,從此進入全然黑暗的世界。 儘管遭受重大的打擊,他仍樂觀地表示:「遇到了就要去面對,至少老天還留了一隻手給我。」令人感到驚訝,他竟然沒有一絲愁苦與沮喪的神情。 為了養家活口,他休養了幾個月、身體漸漸康復之後,決定以殘缺的身軀奮鬥,繼續捕魚。他自行摸索在黑暗中捕魚的技巧,四十多年來,早就練就一身駕輕就熟的技巧,不論是放網、收網或牽罟,甚至是補破網,全都難不倒阿琴伯。 拗不過我的要求,他帶我到住家附近的保力溪邊看他捕魚、抓螃蟹。只見到他瘦弱的身軀,像一條孤單的小船,載浮載沉地慢慢消失在我眼前,原本漣漪陣陣的溪水,漸漸恢復平靜。水面微微的波光粼粼,映照著藍天,不時閃現著金色耀眼的光芒。約莫廿分鐘後,他的身影由遠而近,將數十丈長的漁網慢慢收回來。 身體上的殘缺,讓阿琴伯在捕魚時付出數倍於常人的辛苦,才能吃力地完成。晝伏夜出的他,夜晚時外出捕魚,天亮才回家。試想:能有幾個人熬得過冬天夜裡冰冷溪水的無盡折磨?又有幾個人撐得住漫漫長夜的痛苦煎熬?對此,阿琴伯輕笑一聲:「我不怕冷,只怕抓不到魚。」 目前一家五口的生計,仍依靠阿琴伯外出捕魚;但是他不埋怨,也不叫苦。我發現,和他的遭遇比起來,生活中讓我感到心煩的不如意與小挫折,顯得微不足道。他的樂觀與不認輸,深深感動了我。 回程途中,屏鵝公路上青蔥翠綠、巍峨壯麗的高山,有著沉穩而堅韌的生命力,像極了這位不向老天認輸的獨臂漁夫。 除了感動,旅行結束後,還多了幾分面對挫折的勇氣與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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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澱淨心
這家餐館的格局不算大,曾有幾次打從門外經過,置於地上的壓克力招牌,寫的全是一些炒飯、刀削麵、水餃之類的菜單,與一般的餐館沒有兩樣,但斗大的「素食」兩字,讓人一眼就可辨別出,這是一家素食餐館。雖然早就知道這不算熱鬧的地段,有這麼一家素食餐館,但我總是像蜻蜓點水般從門前經過,從未有過進去一嚐究竟的念頭。曾有一兩次看到門前大排長龍的人潮,一探之下,才知是什麼佛誕的日子,在發送免費素食便當。生活在這個民風尚屬淳樸節儉的小島,辦起各項活動,如果少了摸好獎、拿好康的誘因,參加的人潮必定也會不如預期。像這種平白無故就可賺到一頓白吃的午餐,即使是少了油葷的素便當,也是讓人趨之若鶩,甘願在門口排隊久候。比起一海之隔的臺灣,看畫展、聽演講,參加各項活動,都得自掏腰包買門票,繳報名費,困居在這個蕞爾小島的人們,就是少了那麼一丁點的見世氣度,有種小家子鄉佬的感覺。 過去,吃素好像大多是老人家的事,我想除了肇因於身體健康外,跟禮佛不殺生,應該也有很大的關係。近年來,吃素的人越來越多,除了前兩者的因素外,應該還有驚覺到地球暖化造成的危機意識。去年帶畢業的班上,有兩個小朋友打從娘胎就吃素,每到午餐時間,其他的小朋友在教室裡拿盤端碗的忙排隊,他們則在校門口挨等家長送便當來,多少次,瞥見他們冷寂的身影在校門口徘徊,內心裡總是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從他們瘦削蒼白的臉上,我彷彿看到滾滾紅塵中,他們也是被世界遺忘,脫俗孤立的一群。 好友W一年前開始茹素,雖然之前她也曾茹素過整整十年之久,但人生起起落落的糾葛,這回她又重回茹素之列,正如她的人生波折起落一般。為了配合她不多的用餐選擇,她帶著兩個孩子和我,一起走進了這家餐館,五張四人座的餐桌,已坐滿了四張。隔桌有個超重量級的長髮胖女孩,正大口大口的吃著她的湯麵,從其身材與吃相,不難讓人推翻素食都是索然無味的菜色、瘦骨嶙峋身材的刻板印象。對面一桌則是全家福,爸媽帶著孩子來,不管是全家習慣茹素,或是偶爾清淡一餐,都省卻很多烹調的麻煩。每個人都心滿意足的享用著,與一般餐廳不同的感覺,空氣中流動著一股輕、緩、靜的悸動。 長髮女孩和全家福都走了,又來了一個穿著時髦的媽媽,帶著兩個孩子,一頭俏麗的短髮,眼神透露著精明幹練。男孩稍大,一臉怯生生的,有著七、八歲年紀不應有的安靜,女孩應該是還沒上學,一臉的純真。他們挑了靠門的座位坐下,媽媽匆匆點了菜後,又匆匆的搶出門,沒一會的工夫,她拿來了一疊書,攤在桌上後,我才看清是孩子的測驗卷,應該是小一年級用的。坐定後,媽媽開始督促那小男孩做起測驗卷,女孩則倚偎在媽媽身旁,聽媽媽斷斷續續的為她讀起故事書來。我彷彿看到了每一個晚上,幽靜黯淡的燈光下,一幅親子共讀的畫面,心中不覺湧上一股莫名的感激,一個做老師對家長的感恩之情。 我們已吃至結尾了,W開始支使她那還未上幼稚園的孩子,去跟老板娘要袋子裝剩食,準備打包回家;湊足錢款吩咐他去買單;叮嚀他如何開口措詞才不會失禮。孩子一臉自信從容,笑意盈盈的來回跑著,每完成一個任務,W就給予誇獎的眼神和稱讚。看到這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我不覺啞然失笑起來。 個性有些迷糊,但心思細密的W,臉上一抹淡淡的微笑。在頷首與搖頭中,我的思緒回到了小時候,老媽差使我上雜貨店買糖帶油,吩咐我拿鍋提籃歸還鄰舍的情景。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總是讓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預念著待會開口的措詞;如果碰著了嬸婆她家的惡犬,又要如何躲避,才能免於被狠噬一口的後果,這些都是學校課堂上老師沒教的,但它卻是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瞬息萬變的世界,每個人都需具備更多的能力,才能應付未來的生活。人們在體認地球暖化危機,棄葷從素的飲食選擇下,是不是也要為心靈一角沈澱淨心?教育的本質若只是在塑造一個一個守規、聽話的罐頭孩子,那如何叫他們去應對未來千變萬化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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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前的蛇
1. 它被創造出來以後,就成為祂。 祂,一尊高挺威武的風獅爺,佇立廟口、村前、宅後,或者沙石四起的沙路上。沙路光禿禿的,大風過後,不留一點塵沙,它們是太乾淨了,一如荒年,只剩下一層又黃又硬的地衣。 祂是怎麼被創造出的,祂自己也搞不清楚。祂一度懷疑乩童是祂的父。乩童初一、十五,或者想到任何疑難雜症,都會到祂跟前膜拜盤桓。祂檢視乩童跟自己。祂們長得不同,也沒有任何一個父親,會在兒子面前恭敬參拜的。祂摸索自己的身體,那裡還潛藏著祂還不是神的原始狀態。 那時候,祂還是它們:幾塊石頭、泥巴、磚頭跟幾擔的糯米。野狗沒事往祂身上撒尿拉屎,叼來骨頭,刨開日後將成為祂身體的砂石,藏進去。有隻凶狠的野犬則叼來一隻雞。雞還沒死。雞後來死了,也沒閤上眼,彷彿知道葬身處就要翻造為神,眼半閉、姿態柔和,如婦人低首垂眼祈禱。 雞、狗、貓,輪流來到砂石作怪。頑童站上沙堆高處,排排站,黃橙色的尿液噴出時冒著熱氣,落到沙堆後,迅速溫降、死冷。祂再摸索自己。並不是全部的沙石跟石頭,都變成巍巍矗立風沙中的風獅爺。祂的一部分,被砌成一堵牆,攔住一群豬。再一部分鋪在牛槽,什麼事都不需要做,只是等待牛大便,從高空、像黑色隕石冒著熱氣,墜落。 祂能想到部分自己的種種前生,是因為祂已經成為神。乩童持香,從廟裡走到祂跟前,插進祂跟前的香爐。乩童頂禮燃香後,挨在祂旁邊,手肘靠在祂肩上,當祂是人、是朋友、是夥伴,而不是神。日落天際,飛鳥歸陰,牠們的起落漸次成為夜侵的訊息。落風爆,一閃閃,彷彿雷電隱形,劈打著廟前方、祂的右邊,一株低矮的相思樹。樹,像偷了供桌餐果的賊,被逮住懲罰,橫躺哀鳴。狂風中的樹,鳥群無法棲息,一抖抖,飛入溝壑。炊煙從逸飛的鳥群底下升了上來,迅速被吹散。煙囪底下,屋簷錯落,大地黃澄澄的,像跟夕陽的金彩光芒,爭競誰更枯、誰更黃;誰,更像荒年? 乩童輕拍祂的背。祂精神一振,蹲獅步,雙掌平推,猛吸大氣。祂走進跟風長期對抗的戰爭中。 2. 風獅爺知道乩童只是曾經的父親,更因為祂能看到乩童看不到的地方、以及時間。 暮色低,飛鳥棲,弦月醉黃,綠油油草地卻從祂腳跟往左、向右、趨南、趕北,四野蔓延。千百匹馬或奔或立,嚼草、飲水,獵戶頭戴斗笠,揮鋤頭疏通水道,或翻曬乾草,儲備糧草。一人率眾,驅馬奔馳。獵戶停下工作,遙遙作揖。那是陳淵,唐貞元十三年、西元七九七年,奉聖旨,率領蔡、許、翁、李、張、黃、王、呂、劉、洪、林、蕭等十二姓,赴金門牧馬。 風獅爺看見千年前的陳淵,難道陳淵是祂的父親? 麗日天好,花蝶翩飛,陳淵問獵戶開墾順利否?獵戶穿短衫,卸斗笠,抬頭回話。獵戶黑,猶如一截黯沉的枯枝,卻從枯枝的底部冒出一條蛇。蛇吐信,蛇牙尖銳、蛇信駭然。那是獵戶前額蛇的紋飾,獵戶說,他在十二歲紋下蛇紋,再也不怕任何毒蛇。他十六歲時,跟一條巨大、黝黑的毒蛇在樹林中對峙,蛇尾巴盤捲如圓,上半身弓起,吐舌挑釁。蛇是族人尊敬的神,族人勒令,必須敬蛇遠蛇。當時,他為打一隻野兔,尋覓入林,越走路越荒,但沒有一條荒路足以擋卻他的步伐。直到「神」出現。 十六歲的獵戶渾身發抖,背冒冷汗,族人要他們敬蛇、遠蛇,絕不可傷害。蛇弓身,足有兩尺高,獵戶卻覺得蛇是兩丈、三丈高。獵戶顫慄發抖,蛇的眼睛如山溝深處的細縫,如掰開細縫往前走,將越走越黑,越走越找不到歸途。對峙沒多久,獵戶頭暈心悸,幾乎昏倒。他想起額前的紋飾,他把蛇的紋飾當作另一副眼睛,他默默跟眼前的毒蛇說,您是我們的神,神不會傷害祂的子民。獵戶支持不住,跪倒在地,閉上眼、抬高臉,出示他的額頭,給一條蛇嗅聞辨識。獵戶再次睜開眼睛,是聽見蛇身滑過枯葉的摩擦聲越走越遠以後。蛇擺首,翻落草叢後的山坡,一陣詭異的窸窣從山坡中傳了出來,響聲從粗而細,獵戶的呼吸卻由細而粗,最後鼓起一口氣,奔出樹林。 樹林外,卻有人跟他說,蛇只是蛇啊,只有人才能變成「神」。 那是陳淵跟他說的話。現在他騎白馬,腰繫長劍,姿態威武,停在他跟前,問他開墾狀況。獵戶點頭說,都很順利。然而,陳淵污辱族人的神,他後來奔入山林,不為獵殺野兔跟山豬,違背祖訓,抓了幾條蛇。那時候,陳淵率領部屬,剛剛抵達仙洲(金門舊名),運來馬、羊、騾馬,說是朝廷為了西北戰事,闢仙洲為牧馬場。官兵帶弓荷劍,兵威侵人。雙乳山、昔果山、後垵一帶,本來林木蓊鬱,是授獵的好去處,陳淵差遣部署跟民力,剷除樹木,闢為牧場。獵戶站在雙乳山上,望見陳淵來回奔馳,樹倒了、林衰了,他彷彿聽見蛇神的哭泣。他抓了毒蛇,摸黑貼近陳淵營帳,放毒蛇時,跟蛇說,帳內的人逼得你們走投無路,咬他、咬死他。獵戶再到馬房放蛇,摸黑回村。獵戶睡不安穩,天未亮就醒轉,又挨了一會,再回到雙乳山,藉山勢的掩護觀看牧場動靜。牧場上散落尚未清空的樹枝、矮藤,薄霧起,陳淵營帳藏在雪白的蒼茫中,獵戶知道,陳淵將如眼前霧,不久後,太陽高昇,就要蒸發殆盡。到那個時候,林木恢復原來的荒野,蛇進駐,鳥跟兔紛紛逐窩尋巢,時間回到往昔光景,獵戶將在兒子十二歲,在他額頭紋一條蛇。獵戶等許久,等到失去耐性,不禁想直趨營帳,看陳淵跟他的部屬流血身亡。 獵戶繼續等。終於,營帳有了動靜,有人吹熄帳內的燭光,掀開帳門,走出來。陳淵沒事。陳淵把門整個打開。他站在門外,像等待什麼物事。不久,帳門爬出一條蛇、兩蛇蛇、三條蛇。蛇爬往草叢,翻過山溝,迅速消失。陳淵的部屬急急地從馬房走過來。獵戶想,就算咬不死陳淵,總也咬死幾匹馬了。陳淵趕去馬房時,卻見部屬卻用刀拎著幾條蛇,蛇垂掛刀身,眼看是死絕了。獵戶料是陳淵部屬殺了蛇,潛到他們丟棄蛇屍的溝壑,才發覺蛇身粉爛,竟是被馬踩斃。 獵戶愕然,隔一夜故技重施,第二天竟又一個樣。陳淵不疑有他,部屬卻懷疑其中有鬼。第三天,天比往常來得更暗、更黑,獵戶手持麻袋,拐進村落後邊少人行動的小徑,他打定一個主意,再除不掉陳淵,他就尾隨早已遷居的他派族人,渡海過閩,回到武夷山山澗老家。那裡蛇多,各種的蛇,也就是各式的神,將保佑族人平安豐收。他行到途中,卻被陳淵部屬跟蹤,見他行動鬼祟,三、五人群起而上,團團圍住,逮了他。獵戶被帶進營帳,部屬跟陳淵報說,都是這個人搞的鬼,獵戶不否認、也沒承認。部屬扯走獵戶繫在腰間的麻袋,大聲叱說蛇都在麻袋裡。抖開麻袋,卻只有一隻野鳥。陳淵一看,鬆一口氣,部屬則顯得失望,獵戶卻大感驚愕。麻袋沒破,五條蛇從何而走?野鳥是他塞進麻袋獻給群神的,鳥身猶留蛇咬囓的痕跡,卻蛇呢? 陳淵部屬失望之後,轉為惱怒,喝聲你這土人,蛇呢?獵戶一臉惶恐。陳淵說別胡亂冤枉人,勒令屬下快快放了。獵戶走出營帳,往來路走。天黑路難辨,獵戶擦亮火石,用盡眼力尋找失去的蛇。一條蛇盤旋在一顆大青石上,待他走近就徐徐爬走。獵戶沒除掉陳淵,卻也沒渡海而去,他想起陳淵初來時,曾經提到的,蛇只是蛇啊。獵戶後來願意被陳淵所用,因為他想知道營帳內,有什麼樣的神。 唐代李氏王朝以老子為先祖,道教興旺。道教起源於民間的巫鬼信仰和神仙思想,追求天地間的道和體現人現在的德,陳淵營帳裡,掛著老子騎青牛的畫像。陳淵說,只有人才可以成為神,老子有德,故成為神,蛇沒有德,何以為神? 3. 陳淵有德,所以為神。陳淵的恩澤在開墾金門,廣佈教化,金門居民稱陳淵為「恩主公」。風獅爺這才明白,為何會看見陳淵初履金門的情景。因為那是金門開拓的開始,然而更可能的是,難道陳淵是祂的父? 風獅爺幻化的歷史,驚動廟裡的神。陳淵立在風獅爺身後,愣愣瞧著。千年前往事,陳淵看著,彷彿刻正發生,卻忘了獵戶叫什麼名字。風獅爺知道神來了,快活地奔跳兩圈,甩動兩腮肥嘟嘟的肉塊,短短的尾巴搖啊搖。祂堂堂一尊英挺的風獅爺,卻學狗樣,初時有些羞愧,轉念想,像狗又如何,狗也可以成神啊,再說,眼前的神,極可能是祂的父,兒子跟父親撒嬌,有什麼不對? 陳淵無視祂的示好,喃喃地說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呢?重現的歷史幻象跟自己,都近在眼前,成神的陳淵卻不能開口問,只能巴望著凡人的陳淵給祂答案。陳淵望著千百年前的陳淵,罵、急,都不是。陳淵大嘆一聲,竟忘了我是神哪,做法施術,回到剛到達仙洲,視察獵戶村落的事。一個畫面映了出來。那是獵戶抬起頭,露出祂惡狠狠的額前蛇,咬牙切齒報了名字:厲歸。陳淵跟風獅爺一聽,都如釋重負。 風獅爺被故事吸引,繼而聯想,厲歸恐怕跟祂的身世有關,忙問厲歸後來怎麼了?祂像渴聽故事的孩子,頻頻催問後來發生的事。召喚了厲歸這名字以後,陳淵就熟悉故事的後來,陳淵說,蛇沒有德,何以為「神」?只有人,才能變成「神」。陳淵介紹高掛營帳的老子跟青牛。老子,春秋時人,書《道德經》作育天下,智慧萬千不可臆測,相傳儒家至聖孔子亦前往問道。你知道《道德經》、孔子?厲歸搖頭,紋在額前的蛇跟著左右搖晃,似要掉落,卻始終沒有落下來。陳淵拍了一下自己額頭說,恍然大悟地說,你當然不會知道了。陳淵無意嘲笑厲歸,輕咳一聲掩飾不安,接著說人一生都戀棧生命哪,人只有執著,難得放下,卻不知放下後,可以成仙登天,老子在自知大命將末,騎青牛出函谷關,成仙去,這才是人一生最大的圓滿。 陳淵說完,不禁懊惱,他竟是遠離中土,在此跟一個蠻夷說起道來了?故土此刻又如何了呢?有誰還知他奉王命,預防將生未生的戰事,走千里、隔重海、落夷島,牧養群馬,以跟全國另四處牧馬場,形成合圍之勢,就近救急戰事。然而,戰爭沒有來,或者遺忘了這座牧馬場,不知道過了多久,連馬都識得他了,只要他在場督導,馬群按照花色排排站好,百姓見狀駭然高呼,陳淵自己也覺得奇了。厲歸在日後聽聞這事蹟,便聳然心動。然而這一刻,卻還沒有來,厲歸只是陳淵帳下一個蠻夷。他們的關係是征服與被征服者,主子跟僕役,老師跟學生,傳教者與受教者。陳淵哀哀嘆氣、怏怏自嘲,我這是在幹什麼,跟一個土人說教?然而,眼前厲歸的一張臉卻放出四道光芒。兩道是人、再兩道是蛇。厲歸的一張臉竟似燃燒起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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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九弟,還不能走。」萬智又恢復了他慣常的笑容。 萬大明手撫長劍:「就叫林步雲、江天佐出來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把我留住!」 萬智連連搖頭:「這船上只有水手,哪有什麼林步雲、江天佐?九弟啊,我說過,我不是來抓你的。」 病尉遲等推斷,萬智的船上一定有許多高手。按照計劃,只要萬大明一動手,藏身附近漁船上的郭懷一、病尉遲就會現身,鐵燕子和萬雲龍的一艘船已橫在台江口上,阻止萬智的船駛離赤崁。沈守義出身海盜,這次台灣之行,共來了兩艘船,水手大多是他昔日的部眾,其中不乏黑道高手。 萬智的話,讓萬大明如墜五里霧中,船上要是沒有林步雲、江天佐等高手,哪能抓得住他?萬智武藝平平,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那些水手一看就知道沒什麼武功。那麼萬智是來幹什麼的?看來謎中還謎,萬大明一時不急於離開了。 「四哥,你不是來抓我的,那是來幹什麼的?」 「九弟,要是信得過四哥,咱們上樓談吧。」沒待萬大明回應,萬智已率先上樓,萬大明略事遲疑,也跟著上去。到了船樓頂層的那間小客堂,案桌上已備好清茗,萬智倒了一碗,遞給萬大明,若無其事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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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萬大明輕嘆一聲:「對四哥,我的確殺不下手,不過要他親口給我一個說法,只要我有防備,他們是傷不了我的。對那荷蘭姑娘,我不能有負於她。這兩件事,五哥,您就不必勸了。」 經過短暫的沉默,黑暗中傳出萬雲龍的聲音:「郭兄和周兄的看法呢?」 「就依大明的意思吧!」郭懷一的聲音。 「有我們幫他壓陣,萬四是傷不了他的。」病尉遲的聲音。 「九弟啊!」萬雲龍略帶激動的說:「你結識了郭兄、周兄這等肝膽相照的朋友,不枉了這趟台灣之行,為兄不便多說什麼,我們就好好商量一下明天的事吧!」 □□□ 第二天(七月二十四日,陽曆八月三十一日)將近午時,萬大明乘著陳石頭的漁船,划近萬智那艘新髹紅漆的海船。水手們見萬大明背插寶劍,正在遲疑要不要放下繩梯,萬智已笑容可掬的出現在船舷上,正色地對水手下令: 「九爺來了,怎麼還不放下繩梯?」 繩梯從船舷上放下來,萬大明俐落的登上大船,萬智熱情的過來拉著他的手:「昨天見到那荷蘭姑娘了嗎?」萬大明沒作聲,臉上也沒什麼表情,但萬智笑容依舊,邊說邊笑地拉著萬大明往船尾客堂的方向走去。 「什麼時候帶那荷蘭姑娘給你四哥看看呀?」 萬大明仍未作聲。萬智像是完全沒有查覺萬大明已對他懷有戒心似的,當他就要拉著九弟踏上狹窄的樓梯時,萬大明站在樓梯口不動了。 萬智回過頭來,臉上的歡愉一點兒也沒改變,只是眼神略帶質疑,像是在問:「九弟,你怎麼了?」萬大明不禁有些心虛:「是沈光文和五哥的情報錯了嗎?」繼而另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是五哥親口說的,不會錯的!」他定了定神,決定提前打破悶葫蘆,退後一大步,瞪著萬智問道:「四哥,聽說你投了韃子,要來抓我!」 萬智先是愣了一下,但並沒避開萬大明凌厲的眼神,仍笑容可掬的望著對方,繼而笑出聲來,柔聲的問:「你是聽誰說的?」 萬大明感到疑惑,但隨即堅定的問道:「四哥,告訴我,你是不是投靠了韃子,一句話,是,還是不是?」 萬智笑容依舊,只輕描淡寫的說:「九弟啊!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禮賢下士時,忠奸豈是那麼容易分辨?我們兄弟多日不見,就上樓好好談談吧。」 「我上了樓,豈不是自投羅網!」萬大明的語氣開始不客氣了。 「九弟啊,有些事比你想像的複雜,不要自以為是。」萬智的臉上仍舊堆著笑容。 「四哥,我要你給我一個說法,你是不是投靠了韃子,要來抓我?」 萬智仰天大笑,隨著詭異而悽厲的笑聲,他以跡近哭調說:「九弟,相信我,你四哥不是來抓你的。」 萬大明仔細聽著,沒作聲。萬智繼續說:「大哥要率領大家投靠國姓爺,我們這些有家眷的,另謀出路的不只你四哥一人,你懂了嗎?要是大哥不聽信施琅的遊說,大夥留在詔安,或一起前往暹羅,相信沒人會出走吧。」 萬大明不寒而慄。他要萬智給他一個說法,萬智等於回答了。更讓他驚訝的是:萬門投敵的還不只萬智一人!答案已經揭曉,一種不可名狀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他既不能拔出長劍誅殺叛徒,又不願面對這殘酷的現實,經過短暫的靜默,他嘆口氣道「四哥,我能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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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變的愛
這幾天寒流過境,H的心理一直是暖烘烘的,十二月十九日晚的六點八級地震震出來的暖暖愛意,至今溫熱。 剛認識H時,神情總是略帶憂鬱,身體似有些微恙,聚會場所總見她默默地聽多說少。 時間久了,偶而聽她訴說家庭時,知道她有一位非常傳統的先生,對她參與的志工活動頗有微詞。當先生勉為其難答應她出來服務時,她總是非常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心情上愉悅許多,口裡總是充滿了對大夥兒的感謝。 一、二年過去了,按照H自己的說法,她整個人確已脫胎換骨。果真看她臉色紅潤神清氣爽,不可同日而語,唯一不變的是,她總是對大夥兒說謝謝,謝謝我們幫助她,有時她說雨芳謝謝你時,我竟不知他所謝為何?我總調皮的說:「妳千萬別謝我呀,我真的沒幫你什麼?」 H的改變,從做志工服務開始,「心的改變」是最大的原因,她調整生活步調,以家為重,試著讓先生認識幾位志工朋友,取得認同與信任,對於不妨礙家庭的狀況下,H出來服務的空間相對擴大了。 她總是臉上掛滿了笑意,快樂是會傳染的,她的快樂與耐心也漸漸溶化了原先家裡冰冷的關係。 地震的第二天,協會志工開會,H和我與幾位朋友共乘一輛車。H說在昨晚地震的一霎那,她那古板的老公居然牽著她的手說「老婆,我們出去比較安全」,走到院子兩人十指緊扣的感覺,讓H好生幸福,十幾年來了,包括九二一地震時先生都沒像今晚一般,沒想還沉浸在幸福中時,先生突然甩開她的手說:「妳幹嘛牽著我」,H的心好柔軟,她不疾不徐的說:「老公,你很愛我,剛剛地震時你為了保護我,所以你牽著我出來」,聽得我們一陣哈哈大笑,又感動不已。 在出門前,H又寫了張卡片給先生,大意是「謝謝先生這麼愛她,在災難來時,牽著她保護她……」,她進一步分享,她現在非常了解他的先生,他是在極傳統的環境下成長的,愛不輕易說出口,他表達愛的方式是以「要求」呈現,譬如,妳不要做什麼?妳應該做什麼?證明他需要她。 經過這次地震的「牽手」,她知道先生對她的愛是不變的。 她暖暖的愛意感染了車子的每個人,寒流中隱隱有一股暖流流入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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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馬溜溜
剝落了那一層保護的表面 我柔軟的心暴露在冷酷的覆蓋下 凍成一條條凹陷的傷痕,如海溝般深沈 失去自我療癒的機制,只能任著它繼續向下挖蝕 而陣陣痛楚,鑽成一朵最孤傲的玫瑰花 雕進山崖石壁,刻入紛飛霜雪 無論抒情似水或動人心魄的旋律 總要以堅定不移的指尖固守 每一段清脆的音符鏗鏘有力的自共鳴發送 又粗又硬的外殼因著淚水而軟化 是否重新蓄養那段歲月? 是否再次累積無奈的嘆息? 是否幾經試探之後依舊互不兩立 是否嘎然而止得走出我的瞳眸 以睫毛為弦,你的歌聲為彈片 俯視為恰,仰望為勾 恰,恰勾的反覆你吟唱著 左手是我無懼的決心 刷在回憶裡的你 沉默的別離 按:吉他刷弦中,向下刷為恰,往上撥為勾,而跑馬是一種快速刷弦的表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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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時代兒女的悲歌─試論康玉德《霧罩金門》
假使同為會中人,聽了這幾句暗語後,對方就會站出來對唱;一旦得不到對方的應答,卻又會唱著: 「老哥外頭好威風,五湖四海訪賓朋。 不知老哥駕來到,小弟前來接塵風。 一別老哥二三春,不知今日又相逢。 桃園結義恩情重,好比劉備遇關公。」 但是不同的幫派亦有不一樣的暗語,例如「鹹草幫」向諸船家兜售護船小旗時,則唱著: 「廈門出了鼓浪嶼,江口出了黃翅魚。 九龍江上好風光,九九歸一鹹草幫。」 當船家無意購買時,馬上以威脅的語氣唱著: 「平時燒香未曾到,急到臨時抱佛腳。 良藥苦口利於病,且聽下回見分曉。」 看完道上幫派的幾則暗語,不管作者是有所本,還是杜撰,抑或是聽老一輩所言,站在欣賞者的立場,我們姑且不必去追根究底,至少作者把它引用在這個章節裡,更能凸顯出黑幫橫行在九龍江口與金廈海域的猖狂行為。礁尾幫的矮仔虎,除了在海上向船家收取保護費外,更在廈門開煙館、賣槍械,其手下豹仔河的凶悍,相對地也顯現出矮仔虎惡勢力的強橫兇暴。當看完這個章節,彷彿讓我們置身在爾時的時光歲月裡,親眼目睹善良的船家和百姓,遭受黑道份子脅迫時的恐懼和無奈。 在 《霧罩金門》這部廿餘萬言的長篇小說中,作者康玉德先生並非只是單一的告訴我們一個感人的故事。除了上述情節外,他同時把製作「大管弦」的技巧傳授給讀者,甚至還把錦江的傳統小調「錦歌」,透過書中人物,做了一番詮釋。讓我們知道錦歌有:「雜念調」、「哭調」;雜念調又分成:「錦歌答嘴鼓」、「錦歌紅姨調」、「錦歌雜念調」、「宜蘭雜念調」;而每一種調子又有不同的唱法,哭調有:「賣藥哭調」、「宜蘭哭調」、「乞食哭調」、「滾仔哭調」、「運河哭調」、「瓊花哭調」;另外又有「七字調」,七字調則分成:「錦歌四空仔」、「錦歌占卜調」、「錦歌七字仔」、「臺灣錦歌七字仔」等等。雖然我們不能說作者博學多聞,但至少必須對地方小調或傳統戲劇有所涉獵,始能做如此的描述,始能賦予書中人物一個鮮活的生命,而非只是文字與文字的堆疊,以空洞的意象來矇騙讀者。身為一個小說家,除了說故事外,亦必須善用書中人物的見事觀點,適時調整角度,轉換敘述口氣,方能產生更強烈的效果。作者康玉德先生已確確實實做到這一點,讓我們感到佩服。 「高利」雖是書中人物不可或缺的角色,但他的出現卻讓人感到有些突兀,因為他是矮仔虎的兒子。若以矮仔虎在廈門的惡勢力和財力,他的兒子受聘來金門教日文似乎有點牽強。依爾時的物價指數而言,試想:一位小學老師一個月能掙得幾個銀元?他的月俸與矮仔虎的財富是不成比例的。除非高利是為了一圓傳道授業的夢想,或是厭惡其父為非作歹的不當行為,果真如此的話則又另當別論。如果以另一個層面來解讀,高利的出現正是該文高潮的開始,他不僅另有所圖,人性險惡與奸詐的一面也隨著他的現身而浮上檯面。俗語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是名不虛傳,而受到嚴重傷害的就是他學校的同事──海燕。 試以人物刻畫的角度而言,雖然高利是這部小說裡的反派角色,而且是黑道份子矮仔虎的兒子,理應是一個不知人生甘苦的公子哥兒,但當他虛偽的面紗尚未被拆穿時,作者卻把他塑造成一個道貌岸然的夫子,而後巧妙地利用他和海燕交談的機會,把金門歷史古蹟做了簡單的介紹,甚至還對海燕細說讀書的大道理: ──「讀書不可只停留在書本上,不能和現實脫節,要身體力行。若是脫了節,縱然能把千百名篇倒背如流,也不能把書本讀懂、讀透。」 ──「有的讀書人,或抱一偏之見,或捕個一鱗半爪,或憑道聽塗說,妄加臆測,輕下定論,誤已是小事,還要貽誤後學,這都不是史家應有的作風。只有以史料為依據,有理有據,才能令人信服。所以我們讀書不可拘泥于一家之談,應博取眾家之長,融會貫通,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才能得其精髓,為我所用。」 ──「多讀書是好事,林小姐精神可嘉。可惜近日我觀林小姐讀書,是多了一個『躁』字,少了一個『靜』字,昔者云:為學第一工夫,要降得浮躁之氣定,需知『靜』字治得學者萬病,立志求學之人,只有內心澄靜,沉得住浮躁之氣,才能有所長進。更何況凡事應該鬆弛有度,該鬆則鬆,該緊則緊,循序漸進,步步為營。讀書更是一樣,該放鬆心境就放鬆心境,待集中起精神來,方能事半功倍……。」 從高利滔滔不絕的言談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學識和素養,但這只不過是他的假象和虛偽的一面而已。他受聘來金門教書似乎不只是單純的傳道授業,而是另有目的。因為他不僅是矮仔虎的兒子,又入了日本籍,和日本人的關係密切,說不定是來臥底的「抓耙仔」。作者塑造這號人物時,不僅賦予他生命,也同時把他塑造成一個雙面人,一方面讓人痛恨,另一方面則能滿足讀者汲取知識的慾望。總而言之,高利的出現,除了為該文製造更多的高潮外,也啟迪讀者閱讀時的心靈,因為他與海燕的交談,隱藏著不少值得讓人玩味的人生哲理。當我們獲得這些無形的知識時,就姑且不必去管他的角色是正派或反派了。 海燕之前曾為了文福帶紅軍殺了礁尾幫的歹徒、而無辜地受到波及,遭受矮仔虎手下的圈禁和凌虐。好不容易在她受創的身心逐漸平復時,卻為了營救文福而陷入高利的圈套,被囚禁在他廈門的家中。而當她尋機逃出魔掌,卻又眼見文福已與寶珍結婚,經過種種無情的打擊,在極度悲傷無奈之下,不幸罹患惡疾致殘。追究其因,如果沒有高利這隻披著羊皮的野狼出現,海燕的命運是不致於如此的。假設以人性的觀點而言,作者做如此的安排,似乎與人道主義背道而馳,作者自己焉有不知情之理?然而,若不做這樣的描述,故事的結構則又略顯平鋪、情節不夠曲折。以作者之文學素養與慎密思維來說,想必當他在做此決定時,內心勢必是充滿著矛盾和掙扎。因為,讀者們冀望的是:海燕這個乖巧懂事的女孩,能有一個幸福的未來,但往往人算不如天算,這或許該歸咎於海燕命運的乖舛吧! 綜觀上述,《霧罩金門》除了反映時代的動亂,亦有一個明確的主題,書中人物離不開他們各自歷經過的時代環境和社會變遷,忠實地傳達他們誠摯的心聲,並深刻而細微地呈現現實人生百態。然而,即便它是歷年來浯島文壇少見的長篇佳作,但還是有幾點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當四十翠和林闊在床上翻雲覆雨後,四十翠媚眼看著林闊,雙手撫摸著胸口,嬌滴滴道:「論年齡,你也跟我一樣都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挺會折騰人,氣力一點也不比小夥子差,差點要人家的命……。」而林闊竟然得意洋洋笑道:「這個當然,妳沒聽人說過『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這個年齡是春苗得雨正逢時,那些愣後生如何比得上我……。」「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句話,通常是針對女性的性需求而言,含有一些揶揄嘲諷的意味,作者把它運用在男性身上,來凸顯其性能力,似乎有些不妥。 二、米粉娘雖是一個大老粗,其「他媽」的「國語」口頭禪,並非那個年代金門婦女能說上口的。本地人之於能說上幾句「普通話」,那是民國三十八年國軍撤退來金門後,大部分國軍弟兄均借住於民房,軍民在朝夕相處下,為了便於溝通,始慢慢地學會說幾句不太標準的國語,做為彼此溝通的語言,但絕不會開口就「他媽的」,遑論是一位婦人。倘若作者必須以此來凸顯米粉娘的率性,如能以閩南語「恁娘的」替代「他媽的」,可能較符合爾時少數粗線條的當地婦人,口頭常說而意義淺近的語言。 三、關於文福參加「金門義勇壯丁隊」訓練,打靶連中靶心,被稱為神槍手乙節,與事實是有些微出入的。據《金門縣志》「兵事志」記載:本縣於民國十四年成立「保董公會」,十九年改為「民團」,廿四年成立「聯防辦事處」,同年,縣政府設立「金門保安中隊」,廿五年成立「金門縣社訓總隊部」,廿六年對日抗戰則組織「金門縣壯丁自衛常備隊」,廿七年「保安隊」與「壯丁自衛隊」偏併「福建省保安隊」,三十四年抗戰勝利除自衛隊外並成立「國民兵團」,故此並無「金門義勇壯丁隊」之名稱。而彼時槍械彈藥來之不易,文福亦坦言:「我們幾個人合用一枝長槍,有的槍又不能使喚」,因此我們合理的推論:「連中靶心」之實彈射擊訓練似乎有待商榷。雖然它只是筆者主觀的論述,並不影響整篇小說的格局,但是,若以嚴肅的文學觀點而言,既然故事是以歷史為時空背景,則必須回歸到史實。不知作者以為然否? 四、文福道:「日本來了一個艦隊,連航空母艦也來了,頭天他們派出一個小分隊想在後浦登陸,被我們打了回去,哪知第二天晚上他們改在水頭登陸。」看完這一段,首先讓我們聯想到的是:小說情節雖可誇張,但必須符合常理,這是不爭的事實。無論來的是艦隊或航空母艦,作者所謂「來了」,當然指的是來金門。然而儘管金門這個小小的島嶼四面環海,卻只是淺海與淺灘,即使軍艦可以利用海水漲潮時在新頭碼頭搶灘登陸,而「連航空母艦也來了」絕對是不可能的;同時,軍艦「在水頭登陸」的可行性也不高。我們能理解作者未曾到過金門,故而對金門地理環境的書寫難免會有些微落差。再以航空母艦的構造與性能而言,我們試以日本參與侵華戰爭的「鳳翔號航空母艦」為例:它全長168.4米,寬22.7米,吃水6.2米,排水量為7470噸,如此之龐然大物,豈能進入金廈海域?倘若是航空母艦來到臺灣海峽,然後出動艦上飛機進行轟炸,或許較具說服力。 總的說來,《霧罩金門》不僅有一個完整動人的故事,也同時映現出傳統文化與風土民情的真摰情景。作者無論在創作技巧或表現手法上都深具水準,是一部可讀性甚高的長篇鉅作。對於上述幾點小瑕疵,平心而論,它並不影響小說架構的完整性,我們理應不該吹毛求疵過於苛求。然而,作者康玉德先生是大陸頗受重視的中生代作家,其作品非但受到文壇的矚目、讀者的喜愛,方家也給予很高的評價。故此,對其第一部長篇小說的要求,我們必須以高層次的水平來審視,而不是敷衍了事。冀望他日後能寫出超越《霧罩金門》的作品,來回饋這塊歷經戰火蹂躪過的土地,以及血脈相連的兩岸同胞與全球華文界的讀者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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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沈守義的話讓大家低迴不已,他說要回去幹老本行,當時沿海一帶,不少義軍打著反清復明的口號,到處徵餉、徵糧,其實和強盜沒什麼差別。經過一段相當長的靜默,蔗寮中只聞嘈雜的蛙鼓蟲鳴,不聞人語,最後還是沈守義打破這低沉的氣氛: 「我們沈大人在東南一帶有些佈置,都交給國姓爺了。五爺問過我,我們大人是怎麼知道萬四投敵、要害大明的,大人沒說,我不便問。沈大人說,國姓是個人物,應該可以撐起一片局面,不過要不內鬥才行。」 萬大明等三人聽得出,沈光文對國姓爺似乎也沒信心。蔗寮中伸手不見五指,但人人都感覺得出,一種絕望的氣氛在大家心中蔓延著。沈守義繼續說: 「沈大人得到的消息是:韃子懷疑大明握有藏金的線索,要是不能阻止大明挖掘林道乾的藏金,就會把大明來台灣的目的透露給荷蘭人。我和五爺商量過,大明最好和我們一起回去,至於挖掘藏金的事,我們在海上討生活,來去方便,只要把線索告訴我,這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萬大明為之一怔,心想:挖金子的事,當然就近委託郭懷一,怎會委託遠在舟山的沈守義?他沒回應,沈守義又說:「你先跟我們回去,挖金子的事,上船後慢慢再談。」 「看來只能這樣,」是萬雲龍的聲音:「九弟,沈大人上了岸,沈護衛就要搭乘原船回去,你就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萬大明沉吟不語,千百個念頭在心中縈繞:這三個多月來,郭懷一不顧身家性命,病尉遲捨命相護,這麼重的情義豈能一走了之!再說,他答應過安娜,要和她終身廝守,他能這樣就回內地嗎?不能,不能!他心裡有了決定──那是萬牛莫挽的決定: 「五哥,我現在不能回去。挖掘藏金的事,可以委託郭大哥和周大哥,但有兩件事,我必須自己去做。第一件,我要去見見四哥,問他為什麼投靠韃子;第二件是我的私事,我結識了一位荷蘭女子,我得對他有個交代。」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萬雲龍的聲音:「不過見了老四,你殺得了他嗎?不要說有草上飛林步雲等高手,就是沒有,你殺得下手嗎?依愚兄的看法,明天最好不要赴約,我來台灣的事也不要讓他知道,只要你回到內地,韃子就會得到消息,老四自然就會離開台灣。至於那荷蘭姑娘,我看你就忘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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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的壺
很多事物,端看外表原本不怎麼起眼,甚或有些缺點,但是只要你願意放下心中的偏執,試著學會去接納,最後的結果也很有可能超乎原先的預期,並且有若黯黑的世界裡,兀自亮起一盞微閃但恆常不滅的燈。 記得在十七年前,某一個例假日,我專程驅車前往台北縣鶯歌鎮,準備購買一個專門沖泡「台灣高山烏龍茶」的紫砂壺。 當時的我,剛剛踏近茶道領域不久,對於茶葉及茶壺的認知,尚處於一知半解的階段,因此,心中只好抱持著隨緣及相信專業的想法。 所以,當我偶然間走進一家販售茶壺、茶器具的店鋪,表明想要購買一個專門用來沖泡「台灣高山烏龍茶」的紫砂壺,態度親切和善的老板,立即自櫥櫃中取出一個出自頗有名氣的大陸工藝師,年輕時候的作品。 壺型簡單渾圓,看起來不並不突出。但在他極力的解說與推薦之下,我毫不考慮就買下價格不菲生平的第一個紫砂壺。 回到家中,試泡結果,發現它是一個「不完美的壺」。主要的問題點在於,壺蓋於壺身密合度不夠,傾倒茶湯時,茶湯會自壺蓋與壺身接縫處滲出,同時,壺嘴出水也不太順暢。 撇開缺點不談,它的的確確能完全激發出屬於「台灣高山烏龍茶」的清洌香氣,而且還有相當顯著的加成效果。 隔日,我把壺帶至辦公室,許多私交甚篤的茶友,紛紛勸我將有瑕疵的壺退還,或是更換另外一個新品。最後,我並未接受茶友們的建議,執意將它留了下來。 才一轉瞬間,已然過了將近二十年。 這段漫漫迢迢的日子裡,因為有著「不完美的壺」相隨相伴,俾讓我品盡人間好茶無數,也度過了幾次人生危機關鍵的轉折。 臨下班前,我再度將它輕輕放在掌心之上,壺身沉澱堆積的茶香,在鼻尖隱約飄動流轉,當下,我猶若古時尋得寶劍的俠客,得意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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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隨筆
2009年初的這年假, 家人與我的溫馨之旅,我們來到了昔日琉球王朝所在地─沖繩, 台北是如此的濕冷, 甚而有些冰凍,總覺得是穿再多也不夠的,也許我天生怕冷, 所以對冷的感受比較敏感吧!然而我卻是不討厭冬天的。 第一次來到沖繩,它離台北是如此的近,搭飛機所花的時間和去金門是差不多的,辦完出境手續,走出那霸機場大門的那刻,一股溫暖迎面而來,當我們步行前往飯店途中,天空的太陽竟是如此炙熱,身體也漸漸由溫暖轉為炎熱。是的,我們錯估了自個兒身體對沖繩氣溫的感受度,當然,我們身上不乏毛衣、圍巾……等等禦寒物,可想而知,家人與我抵達飯店的第一件事,便是褪去身上那多餘的禦寒物,僅僅隨手帶著一件外套。 旅遊所帶來的樂趣,是無窮的,尤其是準備過程中,所投入的專注與熱忱,以及履行後心中的充實感。當我們一一見證自個兒收集來的資訊,從紙上躍然成為眼前的實體時,成就與興奮填滿心中,家人臉上由心底發出的微笑,帶點稚氣與玩心,半百的雙親也如同返老還童般,青春洋溢。這兒也是個海島,氣候和金門極為相像,溫暖的太陽與舒服的海風,總也覺得聞到了些許故鄉的氣息,當地人是出奇的熱情,與東京那繁華都市截然相違,還依稀記得幾年前的東京之旅,旅途中所遇之人,雖也不至於冷漠至極,但防衛心總是較濃厚些的,是也無哪好哪不好,只能說各地風情相異罷了。有趣的事,沖繩這兒的鎮島之寶竟與金門風獅爺有幾分相似,各式各樣的造型,別出心裁,似乎已是這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當然,金門風獅爺也是如此的。人總是如此的,當置身於家鄉時,就像水中的魚不知水的可貴般,忽略了家鄉的美好,這比喻或許有些老套,卻也扎扎實實的往我心裡頭去,故鄉的風,故鄉的水,故鄉的氣息,雨水濕潤土壤的氣味,夕陽染紅的太武山頭,濃霧籠罩的天空,昔日習以為常的景色,如今也成為記憶中、心頭上的一塊寶了。 行程規劃,除了逛逛那霸市國際通之外,品嘗當地料理當是不可少,尤其是山苦瓜炒蛋,我也實在抵擋不了,餐餐必點,餐餐美味,然而這兒是不若金門擁有各式牛料理的,牛隻在這兒鮮少,僅有石垣島,在沖繩吃牛肉自然價格甚高,變化也只有鹽烤石垣牛一項而已,喜吃牛料理之饕客,身處金門自然是謂為幸福之人了。隨後而來的三線琴之旅,更是趟沉澱心靈之旅,提及三線,許多人當是視其為日本本島的三味線,其實不然,雖本是一家,卻也不盡相同。本島之三味線,鼓身為方,沖繩三線,鼓身帶點圓,鼓皮為蛇皮,撥弦所用為牛角。三線為沖繩當地樂器,沖繩以外之地,似乎並不普遍,雖今日社會資訊之發達,購物之便利,然而,當我回到台北數月,想嘗試買本工工四三線譜來用時,卻也遍尋不著,只好求助日本沖繩購物網去了。雖然,其他地區不普遍,這三線,目前為止,卻也毫無失傳之可能,當地人視三線為寶,幾乎是家家皆有,哪怕這屋中,也無習琴之人。閒晃街頭、公園處,隨時有年輕人帶把三線,混著幾把吉他把玩著。可見他們對文化之重視,實在可取。 沖繩一日之天氣多變,早晚氣溫溫差亦大,白天太陽高照,照耀之處溫暖卻也時而炎熱,這兒的風,強度可也不小,無陽光之處偏冷,有陽光處又熱,時冷時熱,就在我們從首里城回飯店的途中,便這麼的感冒了,說是我們,其實也只有身為年輕人的我們,長輩們身體無恙,真是比我們年輕人硬朗多了,說也慚愧,平時便習慣熬夜,生活作息之不正常,仗著自個兒年輕,便是如此揮霍健康,此時嚐到了苦果,只能下定決心,回台北後作息一定要好好調整一番。這天,也只能早早回飯店休息,實在是因為頭痛的不得了,可惜至極。健康如此重要,沒了健康,哪還有愉悅的旅行呢?可見平時保養之重要,真該和長輩好好學習。 一晚的充足睡眠,隔日起床,精神也恢復飽滿,然而,這已是旅程的最後一日了,由於班機是在下午,我們也只能利用僅有的上午時間,採買土產。飯店位於市區的好處之一,莫過如此,所有採買行程,都可於最後剩下的時間之中完成。這趟旅行,收穫良多,除了眼界開闊些,家人也在這當中,更加緊密相連,也彼此增添了美好回憶,雖然,回國也已數月,然而,只要想起旅行之中的種種趣事,都可讓自個兒從繁忙的生活步調中,稍微抽身一會兒,再度投入工作中時,效率會是加倍的,適時的給自己或和家人,甚至是和朋友,規劃趟旅行吧!那會是自個兒生命中的一段美好風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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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時代兒女的悲歌─試論康玉德《霧罩金門》
《霧罩金門》是大陸作家康玉德先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簡體字版於二○○九年四月由武漢市崇文書局出版,繁體字版於同年十二月由金門縣文化局出版發行。這本書也是文化局首次以官方名義,出版大陸作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它的面世,對於向來以出版「金門文史叢書」、「浯島社會研究」與「金門地方文獻」等叢刊為主的文化局來說,的確是破了天荒。然而這本書能得到官方文化單位的青睞,絕非作者僥倖,亦非文化局慧眼識英雄,能讀到這麼一部好小說,可說是讀者們的福份。當我們詳閱這本文學與文史相融合的作品時,無論時空背景的演進、故事的鋪陳、人物的刻畫、文筆的錘鍊,都有其獨到之處,更有一個生動感人的故事,來激發讀者閱讀時的心靈,讓人有一口氣想把它讀完的衝動。如此之文本,倘若沒有深厚的文學根柢,以及對浯鄉人文歷史與民情風俗之瞭解,是難以把它書寫成章的。 《霧罩金門》全書約廿餘萬言,除引言外總共區分成十八章,作者是以第一人稱的旁知觀點來敘述故事。時間從民國十四年九龍江口發生瘟疫,以及因黑道橫行而衍生的綁架勒索事件作為故事的開端;繼而延伸到民國三十八年國軍從大陸撤退來金,共軍企圖登陸古寧頭而與國軍交戰作為結束。空間為金門、廈門、石碼與漳州,經過軍閥、北伐軍、日軍、紅軍、國軍等五個不同時期。故事大綱概略地為: 民國十四年,以柴炭船為業的林闊,為了營生,經常來往於石碼與金門兩地,而不幸四個子女中有三位死於瘟疫,故而不得不把倖存的女兒海燕,寄養於後浦的友人炮生家。之後,海燕與經營米粉坊而得名的米粉娘之子文福和炮生的兒子文貴成為童時的玩伴。文福和文貴卻在某年農曆四月十二迎城隍的那晚遭受內地來的歹徒綁架,然卻僥倖逃脫,躲藏於蘆葦中,復被柴炭船主林闊在心不甘情不願之情境下救起帶回金門,文福自此懷抱著報恩之心。 當年橫行於九龍江口的幫派,有「礁尾幫」、「鱟殼幫」,以及以鹹水草帽為標誌的「鹹草幫」……等,他們向來往的船隻收取過路費和保護費。矮仔虎並以其惡勢力擔任一所中學的董事,而這所學校正是文福就讀的高中,矮仔虎也是當年綁架他的幫首,當他得知詳情後,惟恐日後被他認出遭受報復而輟學回家,但對矮仔虎的憎恨則隨日俱增。就在一次赴石碼找海燕時,無意中為紅軍帶路殺了矮仔虎的手下豹仔河,復逃回金門,但海燕卻被矮仔虎押為人質,並遭受其手下玷污。尤其是在一次國軍與日軍對峙的緊張氣氛中,風聞國軍即將徵用民船載石炸沉堵塞航道,文福擔心林闊的柴炭船被徵用,力勸他駛船躲避,不料柴炭船因此被日軍炮火擊沉,林闊一家越發怪罪文福。自此之後,文福成了林闊家人人欲誅之的「掃帚星」。 抗戰爆發後,金門被日軍佔領,文福逃至林闊家裡避難,而師範畢業的海燕,則二度受聘到後浦任教,當日軍重修西園鹽場時,文福則透過海燕學校同事高利的介紹,到鹽場工作。復因西園鹽場發生抗日事件,文福遭受波及被軟禁,海燕誤以為文福涉案,故而四處奔走、設法營救,卻不幸落入高利的圈套,被圈禁在廈門住處,而想不到高利竟是矮仔虎的兒子。當她伺機從高利處逃返自家時,文福也來到石碼,並聽信傳言謂海燕已嫁予矮仔虎的兒子高利為側室,文福則落入富家女寶珍的圈套而步入禮堂,海燕眼見文福已與寶珍結婚,遭此打擊後傷心過度致殘。民國三十八年共軍進攻金門時,林闊也是被徵用的船伕之一,而卻在戰事結束後被虜,文福則是看管這些俘虜的國軍警衛,趁著他們不注意時,林闊以其矯健的身手快速地翻牆逃跑,並適時躍入海中,雖然手臂被擊中一槍,但憑著他長年與海為伍的良好水性,經過與風浪的一番搏鬥,終於泅回石碼,成為這場戰役中唯一生還的人……。 誠然,這幾百字的故事大綱並不足以代表整本書的內容和情節,當我們閱畢全文時,的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作者出生於一九六八年,在書寫此文時只不過四十出頭,如此繁複的時空背景,寫來竟能得心應手。而身為福建龍海人,儘管與我們同一個省份,然與金門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或同宗淵源,亦未曾踏上這座島嶼一步,僅憑有限的資料,復透過敏銳的觀察和想像,善盡一位小說家的職責,把金門的人文地理與風土民情,詮釋得淋漓盡致。並忠實地傳達書中人物的心聲,復以其嚴肅的文學之筆,書寫出爾時社會的動盪和形形色色的樣貌,以及大時代兒女的愛憎與哀樂,黑道人物猙獰的面目與利益的糾葛,人性的自私矛盾與醜陋等等;再以高技巧的人物刻畫,來凸顯整個故事的美感與質感,以趨增加它的可讀性。作者所花費的心血,整本書所蘊藏的深義,我們不難從他欲表達的意象得到印證。 不可否認地,有故事就有人物,故事雖是構成小說的基本元素,但生動的人物刻畫,對於一篇以傳統方式來書寫的小說,卻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它必須具備共性,也必須呈現永恆的人性,而且又必須反映時代,凸顯出文中人物的特質,如此始能讓讀者們接受。然而,即使《霧罩金門》有一個氣勢磅礡的動人故事,全文最成功的地方則是它細緻生動的人物刻畫。例如: ──憨厚的「水根」:他是林闊雇來的幫工,二十歲光景,做事毛手毛腳的,雇來好幾年了,林闊總嫌他不長眼色。此時正在船尾煮稀飯,只見他滿頭大汗,把臉伏在灶口,赤著一雙骯髒大腳,高高翹起屁股,手裡拿著一把篾扇劈啪直往灶口扇著,長滿厚繭的髒手往臉上一抹,一張臉越抹越黑,他卻渾然不覺。 ──老實的「炮生」:林闊路過漁具店,見店裡一人正佝僂著蝦米腰身蹲在木凳上,低頭端著碗正往嘴裡扒得滋滋響,此人三十多歲光景,半禿頂頭,白淨臉皮,八字眉,綠豆眼,眼珠子正打著骨碌。林闊一眼認出此人正是店主人炮生。 ──粗線條的「米粉娘」:林闊回頭一看,原來是南門米粉坊的米粉娘,只見她三十出頭模樣,棗紅臉色,濃眉大眼,闊頭闊嘴,腰身矯健,光著腳板,一雙大腳卻也洗得乾乾淨淨,十根腳趾結著厚繭,根根通紅發亮。又見她上著靛藍底紅碎花右衽大襟,下著黑色土布褲,肩頭、膝蓋幾處補丁是補了又補,衣服上下洗得泛白,卻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狡滑的「矮仔虎」:他四十光景,矮胖個頭,豬肝臉色,虎頭虎嘴,眉宇間自有一股軒昂之氣,頭戴深褐色絨氈帽,身穿藍底金花綢緞長衫,腳著膠底絨面黑布鞋。林闊認得那人正是矮仔虎,嚇了一跳,急忙閃到路邊。 ──妖艷的「四十翠」:一副腰身,香甜甜,鮮嫩嫩,水靈靈,活潑潑,清爽爽!跟菜地裡剛剛拔出來的紅蘿蔔,跟剛剛蹦上船上的魚兒,沒什麼兩樣。 ──富家女「寶珍」(初見時):二十出頭光景,扁闊臉,扁闊鼻,眼睛不大,經眼影一塗,一雙眼雖不算得漂亮,倒也有七分生動,偏又長著一隻大嘴巴,一笑起來大牙外露,嘴唇經她用朱紅唇膏一塗,也能惹男人胡思亂想一番。(再見時):只見她穿一身暗紅色緊身綢緞旗袍,腳蹬一雙烏黑發亮的暗紋牛皮高跟鞋,燙著一頭波浪式披肩秀髮,兩隻黃金耳墜不知何時換成白金,光芒四射,胸前提著一串綠寶石雞心金項鍊,手腕上一對鏤花金鐲足有小指頭粗,腳脖子戴著的一對金鐲子,一步一晃搖得滿屋子叮鈴鈴響。 ──現實的「豆花」:四十歲出頭光景,生就一張青白瓜子臉,額頭略鎖,眉心微皺,蔥管鼻,薄嘴唇,茶仔油把滿頭烏髮抹得油光發亮,一絲不亂,腦後打一個螺仔髻,又見她中等身高,身裁消瘦,左手手腕掛著一串紫黑色菩提佛珠,右手手腕掛著兩隻手鐲,一隻銀鐲,一隻翡翠鐲。 從上述幾個實例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發覺作者心思的縝密、觀察的細微,無論是人物的五官輪廓,或是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足上蹬的,都做了鉅細靡遺的描述,與新世代作家的意識流寫法是全然不同的,更異於全篇滿是「你說」、「我說」的言情小說。但是,成功的人物刻畫只是整篇小說的一個環節而已,作者對金廈海域的生態環境,對舢舨和柴炭船的結構與操作,對船家航行時的生活起居,其瞭解的程度不亞於一位長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水手。儘管不一定是作者的親身經歷,但如果沒有深入觀察和體會,豈能把它書寫得那麼生動傳神? 幫派的描述也是該書極其重要的一環,作者筆下的歹徒,與時下的地痞流氓並無兩樣。他們為非作歹,佔地為王,欺壓百姓,其手段之兇狠、毒辣,的確讓善良的船家聞之色變,於是始有「插爐」自保這個情節的書寫。關於插爐這個典故,作者作如此地詮釋: ──炮生問:「什麼叫插爐?」 ──林闊答道:「插爐,就是入會,幫主就是爐主。你入了會,他們就不找麻煩,廈門、漳州、石碼都一樣。你交錢插了他的爐,他發給你一方『腰憑』,他們再搗你的門,你拿它給他們看,他們就不搗。天黑路暗要是遇到盤查,你沒有那方腰憑,白白揍你一頓。一人入會保一人平安,全家入會保全家平安,不只是做老百姓的入,員警和做官的也入。」 ──林闊道:「這個爐,那個爐,你要我插誰的爐?插礁尾幫的,鱟殼幫、鹹草幫不認帳;插鱟殼幫的,礁尾幫、鹹草幫不認帳。」 ──炮生道:「你風裡來浪裡去,駛船駛在尖刀陣上,看誰的腿粗一些就趕緊插誰的爐,趁早入會吧。」 當我們看完這幾句對話,就猶如看到一個由幫派當家的無政府社會,作者倘若沒有深入這段歷史的探索,是難以作如此描述的。我們似乎可從「三點會」的詩串對唱(也就是所謂的「暗語」),得到些許印證: 「久聞久聞真久聞,老哥是個有名人。 今日有緣會金面,你我都是一家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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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 赤崁行
萬大明用官話叫聲沈大哥,剛要起身見禮,沈守義又說:「沈大人在金門知道了萬四已投靠韃子,要到台灣抓你,就急著要告訴你們萬門的人,這時五爺剛好要到鼓浪嶼晉見左先鋒施琅,我設法和五爺聯絡上。沈大人要到台灣投奔他哥哥,五爺就和我們一起來了。」 萬大明暗忖:沈光文是怎麼得到消息的?他和自己素不相識,怎會急著通知萬門?種種疑問正在心中盤旋著,只聽萬雲龍說: 「沈太僕已到台灣了,還沒上岸,正在辦手續,我是以沈大人隨從的身份跟著來的。要是國家承平,我倒心甘情願作沈大人的隨從……」 「唉!」是沈守義的聲音:「可是我們大人現在已是普通百姓了……」 沈守義蒼涼的語調,使得草寮中的氣氛更加低沉。黑暗中又傳來沈守義的聲音: 「韃子進關,沈大人先追隨魯王,再追隨當今聖上,奔走了五、六年,可是小人當道,內鬨不斷,我們大人已經心灰意冷,決定到台灣投靠他哥哥,不再過問國家的事。我也要回舟山幹老本行,多弄幾艘船、多拉些人,為光復大業盡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