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元聽著母親的話，臉上帶笑，內心悲傷。飯後，他解開旅行包，取出一個精緻的紅緞盒，盒內放著兩枚金戒指，一條金項鍊帶著鐫刻「福」字的墜牌。他親手掛在娘的頸上，老人喜不自禁，淚眼矇矓，摸弄著金牌說：娘活了一輩子，這還是頭一次戴這種地主老財的玩意意。鐵元，這玩意化多少錢打的？挺貴吧？趙鐵元沒吭聲，默默地在旅行包內掏禮物：雞精、烏魚仔、香菇、蓮子、茶葉、冰糖燕窩、皮包、尼龍絲褲、洋菸、洋酒、維他命藥丸……把桌上擺得滿滿的，像開雜貨店。趙大娘對兒子掏出心底的話：從兒子離家三十八年，餐風飲露喫糠嚥菜，她都不在乎，日子總算熬過來了。她盼星星、盼月亮，不是盼望鐵元給她買首飾、買禮物，她盼望今生今世能和兒子見面。趙大娘說到傷心處不禁老淚縱橫。趙鐵元替母親擦鼻涕拭眼淚，不住地哄勸她：別哭了，娘！俺不走了，行唄？母親搖了搖頭。 　　談起虎妮兒，趙大娘對於過去虎妮兒的父母反對婚姻往事，仍舊耿耿於懷。她認為若是蒲家那一對糊塗蛋不干預婚事，鐵元一定住在故鄉，閤家幸福團聚一起，決不會漂泊異鄉大半輩子。老人發牢騷，共產黨的話，一百句話都對，祇有一句話不對。天下窮人是一家。其實窮人還是瞧不起窮人。若不然蒲家一對糊塗蛋為啥把女兒嫁給趙老道呢？

　大哥正名文良，但鄉里人叫他是孟良。孟良古代歷史英雄人物，因此，鄉里人稱我二哥是焦贊。 1937年10月，日本侵占金門，登上本島，殺傷數人，侵略者的兇惡罪行顯露！島上青年輩都備想逃走。二哥就在這時候逃往尚未給日軍占領的廈門。不久，隨同伴坐輪船往新加坡。是想投靠在新加坡有創立肥皂工業的三姨丈的哥哥邱衛才。然而不久又轉向緬甸去，在仰光有三姨丈邱立才、三姨母蔡慶和表弟邱航舉，也是肥皂工業。倚親為生計，可是二哥不識字，終究差了一籌。勞動力，粗氣大力，當地人不是滿街滿路在找工作？ 1942年，太平洋戰爭發動，原英國的緬甸，也受日本佔據，各項工業產品衰退。二哥也許也受時代的激動，寄人籬下，終非是計，因而不在邱氏肥皂廠了，成為自由身，或者有辦法能自己築巢也不一定？ 自從二哥出走金門，已五年多了，身邊都沒什麼積蓄，父親在金門家裡，養了一對豬和羊，是備二哥若回金門，已定聘于Ｋ村的女方，結婚拜天作祭祀之用，可是一月過一月，一年過一年，未見二哥回來，Ｋ村的女方，也在威脅要退聘。二哥自己也不懂寫作，有信，都是請人代寫的。第一次所飼養豬與羊，都未見二哥回來的跡象，豬羊已肥大了，先賣掉！父親說：從現在起再抱豬羊幼豚飼養還不為遲，不必一年又大了。可是二哥仍不回金門來，第二次豬羊又是賣掉。 二戰結束，終究二哥寄信到家裡來，說：在外未能賺錢，回鄉真是愧對江東父老，所以此時尚未作回鄉打算。 ──結婚是人生大事，人如發達了，50歲才娶親也不為遲！ 家裡人讀了此信，淚落滿襟不在話下！ 為何二哥不能回來呢？固然是戰事紛紛、生活漂泊所阻礙，然而當時雖然硝煙重重，但海上交通，人來人往多得是，只要有決心。 過了不久，又有消息，二哥已隨醞釀獨立的緬軍，逃往中國雲南去，也許是做雇用軍，才能逃往雲南。雲南是中國領土，生與死都是中國人，終生也不遺憾！ 世事還是濛濛，1964年，我已在印尼立業、成家、育子，忽然接到由仰光三舅蔡永明的來信說：緬甸政府現在實行社會主義政策，嚴禁各種方式賭博，你二哥焦贊，為賭博之罪入獄。三個月後必受驅逐出境，請你們兄弟在印尼多想辦法…。信中又說：市面傳聞，焦贊當時雖然也在賭博，但是是旁觀者，真正的博人是焦贊的雇主，焦贊願作替死鬼…！   天啊！世上的怪事，什麼都有，真正作替死鬼入獄受罪竟然是我二哥！ 三舅啊！二哥出獄後，沒法返回金門家鄉去吧，一切的費用，三舅先支，數目若干？由我在印尼想辦法。 想的是什麼辦法？印尼與緬甸那時都沒有民間的匯兌來往，但希望三舅指定在金門的阿姨阿舅的名字…。 終於1965年，華航帶走了二哥焦贊回家鄉──一個不再愧對江東父老的王老五回家鄉去。

　事實上，是996元。 我拿了4個1塊錢的銅板跟郵局櫃檯人員換了張千元大鈔，鈔票握在手上，不像中獎者該擁有的好心情，倒像是變賣了一段廉價的愛情，徒留一臉的落寞。 在看時下超紅的偶像劇時，女主角的姊姊發現自己心儀的對象竟和自己的妹妹公開交往，心碎的她一邊拿著發票準備對獎，一邊鼓舞著自己要樂觀一點：「情場失意手氣就會特別好。」才說完，還真讓她中了200元。 在電視機前的我，想起這期開的發票都還沒對，假如情場失意賭場就會得意是真的話，那我這次的對獎肯定也是要中的啦！果真，對著對著，意外對到多年不見的4個相同號碼。仔細一瞧還真是尷尬，因為，是你讓我在情場上失意的，而中了1000元的發票則是我們在白木屋文化品牌館點的2杯黑咖啡以及你的栗子巧克力蛋糕，我的巧克力蛋糕，總共是263元，是用你的信用卡結的帳的。 大年初三，寒流籠罩，凜冽的空氣伴隨著細雨，我們在館內被可愛的玩偶以及可愛的甜點所包圍，可以在這麼夢幻的地方跟你喝倆人都愛的咖啡，感覺很幸福。也是那一天，我以為我們終於通過了考驗，正走向一條穩定的未來…… 離開品牌館，天空依舊飄著雨絲，在回你新屋家的路上，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提議去想了很久的有風車的充滿希臘風情的＜卡托米利庭園咖啡餐廳＞，我知道你對這種網路介紹的點很不以為意，況且又不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可你還是答應了，我滿懷感激。 往餐廳方向的道路正是新屋的重點風景區，我們沿著海岸線繞經永安漁港，這天氣的漁港冷清得很，而所謂的綠色隧道也在這天氣下顯得狼狽不堪。唯一讓我感到驚喜的景點是紅樹林區，走在木棧道上被水筆仔包圍的感覺真奇特，從沒見過長得如樹一般高的水筆仔。在木棧道的中點有座涼亭，小涼亭被綠綠的樹海所環繞，若不是這般的天氣，真想和你待在這兒久久的，享受甜蜜的約會時光。 餐廳的入口有些刁難上門的顧客，可是等找到了指示牌時又很興奮。雨下得更大了，我們是以快跑的速度奔入餐廳，偌大的庭園及美麗的造景是無福享受的了，而室內的用餐區其實很狹小（又中了你『沒什麼』的預設立場），我們點了最保守也最符合當下的餐點──養生火鍋及奶油南瓜火鍋。我喜歡我的奶油南瓜鍋，很少喝火鍋湯底的我差點就要把這鍋湯給喝光了，味道很得我心。 回到你的住處天色已暗，為了避免和你回娘家的妹妹照面我選擇了待在車子裡休息，你好意的將車窗開條微縫好通風，結果卻讓我在車子裡哆嗦了好些時間。也許是對我感到愧疚吧，那夜的你待我特別溫柔，幫我提盥洗用的熱水，倒熱茶，披上你的大外套…… 那夜，我終於可以安安靜靜的在你身旁沈睡，不再翻來覆去而吵醒你，你熱烘烘的胸膛剛好成了我的人體電暖爐，讓我覺得安心。 我們都慶幸這次的相聚我沒生氣的離開，我也以為像這樣平平淡淡的幸福會走很遠，而原來，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當你說參加舊同事的喪禮時和久違的同事相談甚歡，一種不妙的感覺便襲上身來，沒多久你又受託當人家的司機去了趟內灣（一個你不屑陪我去的地方），你還以為就像平常和朋友出去那樣的說給我聽就不會有問題，殊不知女人對這方面的敏銳度是不容懷疑的。也掙扎過到底要不要開口提出心中的疑問，也知道一旦話出了口就很難挽回什麼了……把真象看得太清楚的女人真的是很不可愛。 中了1000元之後，我又連續中了三次200元，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運氣好。總之，撐過了春天，熬過了夏天，現在就連秋天都結束了，很欣慰自己能以如此平靜的心情來迎接冬天。 情場失意的陰霾過去了，賭場得意的好運請繼續陪伴著我吧！

　……我今天掛兩個科，胸腔科和骨科。痰裡頭有血絲，醫生要我先照一張X光片看看。我算是很少看病了。住在我們樓上的老孔今年得了肺病，割掉大半個肺，熬了半年多，還是逃不過那一劫，走了。我這才想，還是來檢查一下比較好；人老就怕病來磨嘛。你呢？陪太太來看病？也是檢查肺？我呀！我沒有太太。我？我是天津人。不錯，天津是個好地方，中國第三大城市，是工業化城市，古蹟也多。我們家附近有一座佛寺，供奉有好幾丈高的觀音菩薩。我老家是做麻油工廠的，傳到父親已經是第三代。我十七歲那年離開家裡，帶了二十個龍銀，那時候二十個龍銀可不少哪。我十個縫在褲腰帶後面，十個縫在褲腰前面。自己以為藏得好，沒想到還是讓人一眼給瞧出來，半路上讓土匪給擄了去。土匪原來是要把我當作肉票，向家裡頭要一筆贖金的。當天晚上，我那個時候年輕機伶，趁土匪一夥人在那裡喝酒慶功，慢慢磨開自己身上的繩子，逃了出來。我不敢回家，決定朝跟家裡相反的方向，往南方走。 當初我為什麼會離開家裡？父親本來要我接麻油廠的，我是獨生子，我下面只有一個妹妹，我不接誰來接？我那時候不懂事，偏不管這麼多。明明是很香很好聞的氣味，麻油啊！我偏偏很討厭。記得離開家裡頭的前幾天，和我父親頂嘴，我現在真恨哪，可是後悔又有什麼用？父親說：「這可是我們家祖傳三代的基業呀！」我頂他一句：「那是你的基業，不是我的。」父親一聽，氣得抄起牆角一根棍子，一棍朝我肩膀這裡打下來，第二棍掃在我腰上，只棍尖輕輕碰到，被我躲過了。我母親聽到動靜，趕了過來，一進來，趕緊攔住我父親，叫我快點跑，我跑出大廳，父親手裡的木棍「匡啷」一聲摔在我身後的紅磚地上，差點砸到我腳後跟。 當天晚上，我偷偷摸回家，我母親拗不過我，只好幫我縫了個褲腰帶，把二十個銀元縫在裡頭。隔天一早，我拔了門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裡。不知道為什麼，年輕時候的心腸會這麼硬？ 那時候局勢很亂，國軍和共產黨部隊在東北打得很厲害。沒多久，衛立煌搭飛機逃掉了，共產黨幾個野戰軍開始入關。逃出土匪窩後，我先搭火車到濟南，在那裡晃盪了幾天。有一天，我到濟南車站，正在考慮該南下或北上，車站候車室內有個老人家，突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大夥人圍在那裡，七嘴八舌，就是沒有人伸出手。我跑去向附近商家要來一碗白開水，扳開他嘴巴，一口灌下去，再讓他平躺在地上，幾分鐘後他清醒過來，喊頭痛。他姓華，華山的華，和獨生兒子走失了，他們是從瀋陽來的。在火車上，他一閤眼，沒多久，發現兒子不見了，別人告訴他，先前看見一個年輕人在車門邊一閃，也不知道是不是跌到外頭去了。他不死心，在濟南火車站等了兩天三夜，反正也沒事，我就留在身邊照顧他，後來我們一起到青島，花了五個大洋──華老先生付的，好不容易搶搭到一艘輪船，到台灣來。我們在海上搖搖晃晃走了一兩個禮拜，才到達基隆。在船上，華老先生認我做他的乾兒子。到台灣來，我們父子倆──不是親父子，不過，以後我們生活在一起，比許多親父子還要親──在萬華龍山寺附近開了家小旅館，後來旅館收了，改開青草藥舖。民國五十八年，一場大火把我們的店舖燒個精光，我乾爹也給燒死了。後來我從萬華搬到台北永康街，在那一帶賣燒餅。哦，起先不是賣燒餅，是在新生南路巷子裡幫個朋友賣牛肉，為了件什麼事吵架，我才出來改行擺攤子賣燒餅。我用一個汽油桶做烘燒餅的爐子，生意還不錯，國學大師錢穆還跟我買過燒餅。他邊吃邊誇好吃，說比他在北平吃的燒餅還道地，問我在哪裡學的手藝？ 那時候我存了點錢，年紀大了，就有點想成家了。我認識了金華街一個賣魷魚羹的女的。她告訴我自己是個寡婦，先生死了好幾年了。她帶了個女兒，五六歲大。人家不嫌棄我就不錯了，我也沒有什麼好嫌棄人家的。我們同居在一起兩三年，我一直催她結婚，可是她一直推拖。後來那個男的──她的先生找上門來，我才知道她為什麼遲不肯嫁給我。原來她先生並沒有死，你知道吧？她是從她先生那裡逃出來的。她先生好賭，又愛玩女人，把家產敗光了。有一天傍晚，她偶然聽到先生在和別人通電話，說是要把她押給妓女戶，去當妓女。隔天，她就帶著女兒偷偷從家裡逃出來，來到台北。那男的不知道怎麼找到我們住的地方，一進到屋子裡，掄起拳頭就往我身上打，房子那麼窄，哪裡躲得掉？被他打得滿嘴滿臉是血，一件白背心都紅了。他凶巴巴警告我，除非我拿一筆錢出來，不然要活活打死我。沒辦法，我只好花錢消災，把錢給他，二十萬。我搬出去自己住。 後來他又來找我，要我再回去跟他太太同居，說算是租給我好了，每個月給他一萬塊。我那時候賣燒餅，每個月收入就只有那麼萬把塊，我不肯，他就自動降到八千塊，後來又降到五千塊。就這樣，我又回去和他太太──她叫做愛蛾──住在一塊。雖然說是被逼回去的，在那男的拳頭下。可是愛蛾對我算是不錯，我們也的確過了幾年實際的夫妻生活。可惜好景不常，那天夜裡，愛蛾收工回家，在巷子口被一輛汽車撞倒，手推車賣剩的魷魚羹翻灑了滿地。我趕到現場，她早斷了氣，眼睛張得大大的，來不及跟我說半句話。我本來是要領養愛蛾的女兒，可是她祖母從嘉義上來，把她帶回老家去了。愛蛾死了以後，她先生，那個男的還來跟我伸手要錢。我的錢差不多快給他掏光的時候，惡人有惡報，有一天晚上，他自己也在到仁愛路財神酒店那邊，被一輛小發財給撞死了。 我不賣燒餅後，在長春路那邊一棟大樓做警衛，做了五六年，他們改包給保全公司，我們原先幾個人只好捲舖蓋走路。 政府開放探親，我早就想回去，我可以說是不告而別，逃家逃出來的。父母親現在到底是死是活？我是他們的獨生子，他們要是死了，有誰來給他們送終？我實在很不孝。其實這幾十年來一直都很後悔離開家鄉。現在總算可以回去看看了，可是沒錢呀，怎麼回去？我跟你說，老弟，思鄉這玩藝兒，就像鴉片，一旦沾上了，會上癮的。以前想家，政府不開放，想也沒用。想，也是有家歸不得，現在可以回去了，可是又沒路費，身邊剩下不到三萬塊。我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天，我在我們樓下那邊的垃圾箱撿到一本雜誌，裡頭有篇文章，說是有個土耳其人早年到拿不勒斯，在那裡成家，等到年紀大了，老了，突然想回故鄉伊斯坦堡。為了籌措路費，他不顧體面，在自己身上掛了個告示牌，每天站在馬路邊，請求路人贊助返鄉路費。我看了這個故事，心想，對呀，這倒是個辦法。當天晚上，我就找了塊厚紙板，白紙黑字寫上字眼，懇請大家贊助我返鄉探親。我只要籌足回天津老家路費--來回一趟的路費就夠了，絕不會假借名義騙錢。不是我該拿的，多出一毛錢，我也不會要。 第一天出門，挑台北火車站對面的天橋下。一路上，好幾次想掉頭回去，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到了那裡，一大早就人來人往，地點很理想。我把紙板豎在一旁，挖了個洞的小紙箱揹在胸前，像和尚化緣那樣站在那裡。雖然說自己在台灣沒有什麼親戚朋友，鄰居總是有的吧？我的脖子像是有千斤重，一直抬不起來。那天上午，我早上七點多站在那裡，天橋下面樓梯口，每個人經過都會好奇地多看我一眼。七點半，有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了塞一百塊錢到小紙箱裡。中間有人圍看我指指點點，更有個小姐站在我身旁，看著看著，突然眼淚掉下來，跑開了。那天，我站到中午十二點，腳實在受不了。回到家裏，把紙箱裡的錢倒出來算了算，有一千三百多。 我盤算了一下，要是每天都有人捐一千多，一個月後，就有三四萬塊。這樣就夠了，夠我回大陸老家一趟了。鄰居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了這件事，有人說我閒話，我隨便他們說去。人總是這樣，什麼人都有。我只感謝那些人相信我，肯把錢捐給我這麼一個糟老頭子。 到今天為止，我已經籌了將近兩萬塊。我還收到一張支票呢。還有媽媽拿錢給小孩，叫他投到我的紙箱裡來的。當然，也有人朝我吐口水，罵我老不死，老賊，中國豬什麼的，罵我沒錢活該。每天回到家裡，把紙箱裡的錢倒出來，在床上算錢，是我一天最高興的時候。大部分是五十、一百的，還有五塊、十塊的銅錢。不管是多是少，每一塊錢都是台北市民和社會善心人士的愛心和好意。我回家的夢想就快要實現了。我準備下個月就回去，不管家裡頭變成什麼樣，不管爸媽還活不活在這個世間………。 補遺：冬日午後，窗外流過湛重的積雲，我在台北這個繁華城市，某棟菜市場旁公寓的頂層樓，訪到上文這位向陌生人乞求返鄉川資的老者。身形清的楊成甫鄉音頗重，其住處迥異於許多獨居老人慣見的蕪雜及塵腐味。相反的，他的居家堪稱儼整淨潔。以物推人，我相信他的自我披陳毋寧是坦誠無欺的，也相信他不至於乘機歛財牟利才是。 「歛財」是個取締他的警察的用詞。有一回，一個巡佐踱步過來，望著楊成甫半晌，上前一把抓住他衣襟，說：「走，跟我回警察局。」到了局裡，巡佐詢問他一些相關問題，他都一一據實回答。不料，這名看起來相當年輕，頂多三十來歲的巡佐，突然伸手往桌面一拍，吼著說：「你想把大家都當作傻瓜呀？告訴你，這一套我看多了，你根本是在假借名義歛財，對不對？」 他恐嚇楊成甫清楚交代自己到目前為止，總共「騙」了多少錢，不然，要以「詐欺」罪將他移送法辦。弄到最後，楊成甫總算明白對方是想分一杯羹。巡佐又暗示，只要交出一萬元，就准許他日後在那裏乞討。楊成甫拒絕了，立刻，被巡佐打了一記耳光。這時候，警局裏另外一名警官過來，制止了年輕巡佐繼續動粗。 楊成甫屋子裡另外一個引人注目的特色是，桌上、牆角，甚至床頭，擺滿了雀榕、樹蘭及其他不知名樹種的小盆景。盆栽旁，有大大小小的石頭。稱不上什麼奇石、雅石，但看得出也是花費好一番心思找來的。訪談結束，離開老人窩居的公寓，我領悟到，為什麼外表看似蒼老的他，仍然保有一份投入生活的感覺。沒錯，癥結正出自那些盆栽和石頭。這兩樣外在的物品無非都是他內心的投射。 尋訪當天，他堅持送我下樓，離開後，我才想到，忘了問他，為什麼不考慮回天津老家定居？   頌曰： 岑寂黑暗下 雲雀的啁啾燃亮了天空 滿天青翠欲滴的鳥聲 　鳥聲消失 天空消失 故鄉的記憶被台北的高樓壓死了 　在每一個投來的目光裡 他閱讀自己靜靜的絕望 靜靜等待永恆的鳥啼聲響起

夜深了！獨自坐在書房的案牘前，書桌上靜靜躺著剛剛出版的「小瓦房」，一本本的蓋上朱紅色、圓圓滿滿的「北珊」圖章，好似在雕琢一件藝品般的小心翼翼，因為這是我的第一本書，在還來不及適應出書的當兒，小札記已經真真實實的在呈現眼前，心終於安定了，先前出版前煩亂的思緒，近鄉情怯的複雜情感，終於被喜悅所取代。 開始構思要與哪些人分享？親愛的家人、故鄉的鄰居、童年的玩伴、提攜自己的長官、老師、同學、友朋，突然發現自己擁有很多，愛護自己的人太多太多，一一列出清單，提起筆簽名，心中洶湧澎湃，我為每一本書、每一個人寫下心中想說的話，當我一段段、一件件去回想，感覺人生真的很豐厚！ 女兒敲門進了房間，原來夜貓子的她也還沒就寢，望著媽媽厚厚一疊簽過名的書，她信手翻閱著，口中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聲，「媽媽！您這麼一本一本的寫，要花多少時間啊！」「您的分享內容又可出一本小書啦！」速食年代的她，一切有電腦代勞，E世代有他們的溝通語言，看著我用筆一字字、一句句、一本本的寫出話語，訝異之情在所難免，但是我樂在其中，藉著「小瓦房」的付梓，我讓曾經在生命中出現的人，有了再一次反芻的機會，那些曾經的過往，那些曾經一起生活過的經驗，在不經意間，隨著歲月慢慢淡漠的畫面，又再一次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意想不到的回饋接踵而至，藉著「小瓦房」的散播力，所有曾經發生的人事物又有聯繫的管道，一封封信件、一通通電話、一個個友朋，帶來的是鼓勵和感謝，沒想到故鄉的童年、清苦的歲月，竟然引起那麼多人的共鳴，冥冥之中，更有意想不到的緣分和結果，原來「以文會友」有這麼多的好處，初嘗滋味的我，還真有些受寵若驚呢！ 同事中，有位年紀稍長我的大姐，連續兩天，下班後捧著「小瓦房」徹夜閱讀，把同是同事的先生一個人擱在臥房，這是多年來大姐少有的舉動，大哥一見我面，不改風趣幽默的本性，調侃的說：「妳呀！害我兩天晚上沒有老婆抱！」我笑而不答。大哥繼續揶揄著：「妳出書得到的盡是讚美，受苦的可是我呢！」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大哥又開口了：「多年來，我老婆從未完整看完一本書，今天可是頭一遭，而且還幫我出功課呢！」「什麼功課？」我好奇的問。「老婆大人吩咐我寫一篇『我的丈母娘』。妳知道嗎？說話是我的專長，寫文章嘛！就頭疼囉！」望著大哥一付苦主無辜、無奈的表情，我有些啼笑皆非。 以上是小小的一段插曲，我的成長歲月是真正感動了大姐，自謙文筆極差的大姐，興起委託先生記錄家人的故事，因為她認為記憶是短暫的，容易隨著時間流逝而被淡忘，但是紀錄卻是永久的，看來大哥也只有能者多勞啦！另一方面，大姐也身體力行的及時行孝。大哥偷偷告訴我，當大姐看完「小瓦房」的第一個放假日，便獨自買了車票，遠赴南台灣的故鄉去探望高齡的母親，大姐瞇著眼睛說：「我文筆不好，可是你寫出了我心裡的話，我真的很感動，看完書就有回鄉探望親人的衝動！」如此的迴響，是這麼的坦承，我的心是熨燙的，熱熱的液體在眼眶打轉，我又哭了，是喜悅的眼淚，是感動的熱淚！

從沒料到以時間治癒傷痕是如此沈重而緩慢，即使日復一日的流逝，我仍常常想起你的樣子，即使深刻體認到一切都已經不可能再回復從前，但是親愛的弟弟，此刻，遠天的你一切可好？ 你不在的日子裡，生活變得寂靜，家裡少了生活裡的一些紛爭與摩擦，卻也失去了平日的開懷歡樂，生活頓失重心，很不習慣眼前一切。每天都深深地思念著你！ 從最初你發現身上異常，期間歷經化療復健，直到你生命劃下句點，短短一年半的時間裡，病情惡化的快速讓我們措手不及，還沒來得及做好任何心理準備，你就黯然離我們遠去。無視於家裡兩老、妻小與所有家人每日牽腸掛肚，萬般傷痛與不捨。我知道你還沒有準備捨去人世的牽絆，即使你從容而鎮靜的面對著自身逐漸惡化的病情，也從不曾聽過你一聲疼痛。 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要再想你，就當你去到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旅行也好，修行也罷！不再受外界干擾，不再讓任何人牽掛，就讓你瀟灑無拘的遠行吧！儘管如此叮囑自己，卻仍阻止不了內心對你深深的思念！ 那時，陪你赴醫院，我們慢慢的行走於醫院的長廊裡，突然你問我：「二姊，妳看我像個短命的人嗎？」「不會的，最困頓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未來一切都會美好！你要保持心靈平靜，勇敢面對，坦然接受！」我這樣回答。 為了不放棄任何醫治惡疾的可能，我與你姊夫馬不停蹄的替你張羅辦妥急件出國手續，讓你飛赴上海求醫。看著日漸消瘦的你，我心急如焚，把一切的希望寄託於這一趟苦痛的行程，恨不得能替你分攤身上所有的病痛，一心祈望你能早日康復，平安歸來！ 豈料短短一星期，再度赴桃園中正國際機場接機，目睹弟媳推著輪椅緩緩步出海關，不過一週，你已被惡魔折騰得不成人形，上海醫師宣告送診時間太遲。你堅持返回台北，希望再面見家裡的兩老，不願客死異地，叫我心崩潰！ 每回到醫院探望你，心總是一次比一次痛，那是我無能為力的無助感！每日準備你愛吃的紅豆稀飯、滷豆乾，只見你淺嚐一、二口，腫瘤壓迫得你難以吞食。一回，你告訴我很久不知肉味，突然想嚐嚐滷豬腳的味道。我於是燉煮了豬腳送到醫院，你聞了聞，無耐的嘆了口氣說︰「二姊，對不起！我很想吃，可是無法吞嚥，就讓我看看吧，聞聞香味也好……」再也忍不住，我終究在你面前淚潰堤。 六月七日是我在醫院陪伴你的最後一晚，聽著你的呻吟，又見你眉宇深鎖，我心如刀割，只在你安穩入眠後，才能稍稍放鬆片刻，徹夜在床邊守候著你。 次日清晨，才回到家裡稍作想息，豈料下午大姊即從醫院傳來惡耗！心慌意亂，措手不及的帶上你的衣物，直奔榮總，忍不住失聲痛哭。大姊、大姊夫、二姊夫、弟弟、妹妹及弟媳、姪兒、你的好友、臨終助唸的大德，圍繞病榻中的你，為你助唸「阿彌陀佛」佛號，長達八小時，弔導你早登西方極樂，遠離所有塵世的病痛與煩憂。 連日來家中成員夜以繼日的為你摺蓮花、元寶供你享用，母親老淚縱橫也來參與。殘忍的紅弟呀，你怎忍心丟下白髮蒼蒼的雙親，撒手人寰，讓白髮人送黑髮人？椎心之痛如何抵擋？老母親茶不思、飯不想，終日凝視你的照片，淚眼模糊的哭著要你回來。此時此刻，不知你身在何處？真的好想念你，期待你常來夢中相會。 六月二十六日的告別式，所有親朋好友都來送你最後一程，望著你的遺容，心痛欲裂，捨不得你走啊，我至愛的紅弟！止不住的淚水，不忍滴在你身上，你可聽到姊姊對你聲聲的呼喚？五十餘載手足之情，以為可以再延續更久遠，無奈今日天人永隔，只待來生再續手足情緣。 自你走後，我夜夜失眠，即便是睡前服下安定劑，可眼前、腦海裡，儘是你的形影，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依稀伴我左右。沒有勇氣接受你已「真實」離開，每每想著你，總要掩面痛哭、偷偷拭淚。 人生苦短，匆促短暫猶如戲夢一場，戲夢長短有時盡，姊弟情深無絕期，究讓時間療傷止痛吧…… 與你姊夫陪同弟媳二度上內湖五指山，為你申請塔位，一切順利圓滿。這一切皆歸功於你畢生忠貞愛國，獲頒「忠勤」勳章。二十餘載軍旅生涯，造就你剛毅不拔的軍人本色，縱然你瀟灑的遺願︰「……將骨灰灑向大海，不沾人間淨土……」但我們不捨也不忍。 「五指山上伴忠靈，謙謙君子此長眠」，有幸長眠於悠靜、如人間仙境的五指山上，應是你的榮幸！親愛的紅弟︰安息吧！祈願你從此儘情逍遙於沒有病痛、沒有煩憂、沒有牽絆的快樂天國。

  在廚房裡忙著準備晚餐，請寶貝先整理書包，把隔天要帶的課本準備好，抽油煙機轟轟轟的聲音中，還聽得到這位小姑娘愉快的哼著：「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好熟悉的歌曲，我忍不住從廚房探出頭來，問著：「老師今天剛教的歌嗎？」她點點頭，回問：「媽咪會唱嗎？」當然會，不過，老是會搶拍或走音就是了，哼了兩句，就被寶貝要求別唱了。睡前，她打了電話跟外婆說她會唱這首民謠，電話那頭的外婆也開心的唱起歌來，看得出來這兩個愛唱歌的祖孫，已經把話筒當麥克風了。   沒有音樂細胞的我，小學低年級時，曾在爸爸指導下，短期間學彈過風琴，稍看得懂簡譜。讀金沙國中時，第一次看見鋼琴真實的出現在眼前，當下非常震撼，當美麗長捲髮的謝錦華老師沈浸在自己所彈奏的曲調時，我滿心羨慕，心想：應該只有美女才能彈出那麼好聽的曲調吧！國中那三年，音樂課裡學了不少歌曲，但仍學不會辨別老師指尖彈奏的是哪個音階或曲調。最糟的記憶，應該是高中時的音樂課，期末考，老師要個別考學生是否聽得懂她所彈的鋼琴曲調和音階，看我一臉茫然站在鋼琴旁，這位校長夫人當下暴怒且口出惡言，那學期僅給了我剛好六十分的及格分數，所以，雖然學期成績總平均可以領取學校頒發的獎學金，但是，因為音樂單一科目的成績太差，所以，獎學金硬是被扣了一半，受傷的回憶一直無法抹滅，因為那當下少一半的獎學金數字，對一個高中生而言，可是很大的一筆錢。所以，在青春叛逆的心靈裡，暗自的決定著，將來無論日子過得如何，再苦，都一定要讓我的孩子學鋼琴。   其實媽媽不懂為什麼她和爸爸都不是音痴，偏偏我這個長女，完全沒有音樂細胞，一開口唱歌，整個曲調就走樣了。媽媽超級愛唱歌，家門口洗衣服，會唱陳蘭麗的「葡萄成熟時」，廚房煮飯炒菜時，可以哼著「紅酥手、黃籐酒」，馬山播音站的流行歌曲播兩回，她也會跟著唱了。爸爸從學校退休後，決定一家人搬到山城定居，媽媽和住家裡隔壁的大叔公提起，老人家笑笑的說著：「那以後這個角落就聽不到妳的歌聲了。」應該心裡有很多的不捨，卻只能淡然的說著少了歌聲。八個孩子中，只有老三遺傳了媽媽的好歌喉，咬字清楚，音色優美，後來還在公司裡參加了幾次歌唱比賽，都有很好的表現。偶而假日母女在廚房裡做菜，老媽和老三一起哼歌，還真是超悅耳的。   我那長得像極漫畫裡萌系女孩的大姪女，白皙的臉龐，一雙超大亮晶晶的眼睛，走到哪裡都非常吸睛。有一天晚上，突然在家人都在用餐時，在餐桌旁唱起了『台北的天空，有我年輕的笑容，……』在眾人的掌聲中，做祖母的人當下決定投入巨資在家裡裝頂極設備，廠商一組設備只提供兩支麥克風，偏偏十個孫子女都愛現也愛拿麥克風，可以為了搶不到麥克風大打出手，拿出玩具麥克風想要魚目混珠，當場被小小孩們識破，大姨（姑）當下完全沒了威信。媽媽只好一口氣訂了六支麥克風掛在牆壁上，更準備整抽屜的電池替換，以方便大家隨時可以開懷大唱。我從來只負責點歌，絕不敢動手去拿麥克風，因為，某次和女兒唱起了『隱形的翅膀』，這個小姑娘笑得彎了腰，問媽媽到底聽過這首歌沒？有啊，媽媽回答：「你們學校每天早上都有播放。」這年頭的小學老師很辛苦，也要跟得上流行歌曲的潮流，每週有一天早上，早自習都播放最暢銷的流行歌曲，孩子從校門口和爸媽揮手說再見，就開始哼著歌走進教室，一天的開始，心情肯定是很好。   週末，和老同事約了去好樂迪唱歌，為了讓寶貝也能練歌喉，自然把她帶了去，我知道自己其實大多時間會是負責點歌的人，所以，先點了愛聽的【菊花臺】，愛唱歌的拉拉唱給我聽，我又點了伍佰【妳是我的花朵】，唱到【喔喔喔】的時候，她還把高跟鞋脫掉，開始跳起舞來，我笑得眼淚狂飆，接著猛點鳳飛飛、甄妮和蕭儷珠等五年級生都很熟悉的歌曲，這對九年級生的寶貝而言，簡直是外星人唱的歌曲，不清楚媽媽笑些什麼的她，眼神無奈從故事書裡抬頭看了看媽媽，不清楚媽媽今天在KTV怎麼會有這麼駭的心情。   用過晚飯，檢查寶貝的書包，順便看了學校和安親班的聯絡簿，不知道從哪本書裡掉下來一張黑色線條勾勒的女孩，苦著一張臉，很不快樂，寶貝瞧我端詳著這張紙，走到我身邊幫我把紙張轉了個方向，天哪！是個笑咪咪的女孩喔，怎麼回事呢？原來，安親班園長媽咪印給小朋友的，鼓勵大家多唱歌，就可以像這個女孩一樣討人喜歡，不愛唱歌的人，就容易出現苦瓜臉的，用這種方式鼓勵大家一起來唱歌的方式，還真是別出心裁。   騎車送寶貝上學，睡飽吃足的她，緊緊從身後抱著媽媽，快樂的哼著歌曲，還是那首剛學會的「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校門口揮手說再見，媽媽也要快樂上班去，十字路口停紅燈，突然發現自己小小聲的哼著：「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啊！原來我也開始哼起王洛賓這首膾炙人口的歌，而且，竟然在唱到歌詞所寫的「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了」時，發現自己曾經擁有的青春，確實已經和小鳥一樣飛走就不再回來了……。

  春節收到家書，獲知在故鄉有了兒孫，趙鐵元喜出望外。不過，他茫漠不解的是虎妮兒嫁了誰？為何隻字不提？他披衣下床，給詹喜燕撥通電話，她說正在炸年糕，等一會兒送些來讓他吃。 　　不久，詹喜燕帶著炸熱的年糕，像一隻輕盈的燕子，飛進了水餃店。她看過虎妮兒的信，作了初步的建議：先寄一些錢去，等將來有適當機會再回故鄉探親。她說：你不要難過，也不必過分高興，你應該面對現實，海峽兩岸隔絕了四十年，小孩變成中年人，啥都不一樣了。 　　趙鐵元吃著年糕，凝聽詹喜燕的談話。原來心底愁雲慘霧，驟然天朗氣消，他朝女人瞄了一眼，暗想：她可惜不是男人，若是男人的話，她當參謀長一定呱呱叫。詹喜燕見他心神不定，問他：老趙，你在想甚麼？他說：想昨天夜裡，妳浪得像泥鰍一樣。女人掐了他大腿一下，漲紅了臉。 　　傍晚，詹喜燕駕車載他去坪林兜風。這傍依在南勢溪畔的山鄉，因種茶聞名。所以專售包種茶葉店特多。坪林是在臺北通往宜蘭的中間站，來往車輛客大半在此進餐、加油或歇腳。雖然是農曆大年初二，飲食店依舊生意忙碌。趙鐵元和詹喜燕在一家靠溪的座位，叫了一盤炸蝦、一盤煮豆腐，打開冰啤酒，慢慢喝著。儼然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老趙不會喝酒，一杯啤酒下肚，他便面紅耳赤，講話也像脫線的風箏，飄向了浩瀚無垠的藍空。 　　如果俺有錢，再年輕二十歲，我一定向妳求婚。真的，撒謊俺是龜孫！趙鐵元朝她發誓。 　　詹喜燕哧地一聲笑了。她說：如果你有自由，你現在向我求婚，我就願意。 　　胡扯！趙鐵元打斷了她的話。妳喜歡俺這個老芋仔？妳八成是喝醉了。對不對？ 　他們愉快地喝啤酒，吃海鮮炒麵。晚暮蒼茫，趙鐵元去付帳時。店家告訴他，那位正在跟詹喜燕談話的男人，已經付過了。走出飯館，詹喜燕纔告訴他，那個男的是賴振東，去年從父母獲得一筆土地遺產，辭去林業局工作，在新店寶橋路開家具行，生意不錯。賴振東是帶著女朋友從宜蘭回來，碰巧遇見詹喜燕的。有關姓賴的和阿美之間的祕史，老趙當然茫然不曉。 　　那夜，詹喜燕脫光了衣服，比南勢溪的泥鰍還滑還淨還浪。兩個人折騰到半夜，女人纔趴在他那寬闊的胸膛上，讚美著說：趙大哥，你是天下最美的男人。真的，我決不是給你戴高帽兒，灌米湯。誰嫁給你，纔真幸福。老趙嘿嘿笑，當然不相信她的恭維話。詹喜燕取出兩張紙巾，拭去眼角的淚水，默默地說：你性慾強，若是你年輕的話，可以去臺北幹午夜牛郎。趙大哥，若是你生在太平盛世、富貴人家，你就是《金瓶梅》裡的西門慶……   5 　　春寒料峭，冷風襲人，眼前的楊樹林光禿禿的，呈現一派灰溜溜的景象。太陽躲在蠶蛹般的雲絮內，冒出昏弱的光環。村子裡湧流著炊煙和薄霧，趙鐵元低頭瞅了一眼腕錶，纔想起正是午飯的時刻。   他扛起那個黑色帆布旅行包，穿過楊樹林子，抄小路朝家門走。 　　三十八年前，趙鐵元淌著鼻涕和熱淚，走出趙家莊。那時，他是一個天真未鑿的小青年，三十八年後，他已是滿鬢霜白，飽經滄桑的老人了。他如今心亂如麻，腳步沈重，像帶了鐐銬一樣。愈朝前去，家門愈近，他的心愈加恐懼而慌張。他既未讀過「近鄉情更怯」的詩句，也不理解內心是甚麼滋味。 不知從那兒竄出來一隻四眼黑狗，朝著趙鐵元吠叫。他臉不變色心不兆，卻瞪著兩眼朝著那間破舊的老屋瞅望。他降生在這間陰暗的屋裡；他曾在窗前的桌上，唸書，寫「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世」的毛筆字；他也在這間老屋睡覺、做夢，聽窗外的槍聲，在漫長的黑夜一忽兒緊，一忽兒稀，後來他纔知道：八年抗日戰爭就是這樣打的。 　 一個滿頭白髮衣衫襤褸的老太婆，顫巍巍地走出來。趙鐵元心像觸電似的，渾身哆嗦起來，眼前這位風燭殘年的母親，讓趙鐵元見了感到眼熟、心驚。他迎上前去，放下旅行包。聽見老太婆問了一句：   你找誰？ 　　娘！趙鐵元呼喚一聲，撲向母親，跪了下來。 　　俺鐵元回來了……起來，你咋一個人回來？……啊，俺那大孫子小功子呢？ 　　他默默站起。提著旅行包，攙扶母親走進堂屋。堂屋的家具擺設，跟三十八年前差不多，祇是在感覺上狹窄陰暗而且骯髒。飯桌前牆壁上，原來貼的是一幅觀世音菩薩法像。如今換的是毛澤東在文革時的戎裝照，畫像旁，掛著一支破舊喇叭筒，過去村幹部傳達政策、生產指示，都是從喇叭筒傳播出來。   趙大娘不愛聽政策和指示，那些冗長難懂的官腔，聽了讓她心煩。她總是拿著小凳子帶著針線筐去廚房或門口躲警報。趙大娘愛聽梆子戲、呂劇和革命樣板戲，她從《智取威虎山》和《紅燈記》劇目中，熟悉了楊子榮和阿慶嫂的身世和英雄事蹟。從鄧小平逝世以後，這支喇叭筒形同虛設。村幹部忙著搞建設辛勤企業，沒時間關心群眾文娛活動了。 　　趙大娘低頭用衣角拭淨眼眶的淚水，咧開乾癟的嘴。她說：毛主席領導咱鬧革命，江主席帶領咱向錢（前）看，咱莊戶人家沒文化，沒意見，管他娘嫁誰，咱跟著喝囍酒唄！嘿嘿！ 　　娘笑了。 　　兒子也笑了。 　　午餐吃得真香。小米稀粥、窩窩頭、疙瘩鹹菜、韭菜炒雞蛋。趙鐵元飯量大，五個窩窩頭下肚，還嫌不飽，稀粥喝得盆底朝天。母親見狀既喜且驚，她感慨地說：幸虧你走了，要是留在家鄉，六○年自然災害時期，你就作了餓死鬼！兒呀，你命大呀！哈哈，你爹活著的時候常罵我，為啥生了一個飯桶？

退休那天，我突然驚覺 太陽已經西斜 氛圍異常 哦，歲月已經黃昏了 此後，每天每天 我觀賞夕陽在天邊 將戰後嬰兒潮的遲暮 彩繪成五彩繽紛的晚霞 以他們年輕時的拚勁 心中不禁蠢蠢欲動 　乃鼓起餘勇 奮力舉起我的筆 驅動我年輕時的拚勁 和他們一樣 彩繪我繽紛的晚霞 每天每天…… 　退休沒什麼不好 黃昏沒什麼不好 我照樣可以彩繪 ──雖則彩繪的是晚霞 卻能彩繪得更為美好

  趙鐵元浪腔浪調地說：妳上回送給我的茅臺酒，還沒喝。我下韭菜蝦仁水餃，行唄？吃下去纔有勁兒！阿燕俏皮地說：別喝茅臺，喝醉了怎麼行？回來帶兩瓶保力達加冰塊喝，過癮！趙鐵元輕捏了她手背一下，罵她：不要鼻子！女人仰頭紅臉大笑。 　　雖然陽光普照，但山風吹在身上，仍有寒意。烏來公園行人如織，大都市青年夫婦帶著兒女，或是年輕情侶，像趙鐵元這樣的老芋仔極少。他們逛了一圈兒，走進一家飯館，點了兩菜一湯。吃過午飯，趙鐵元急著回家，不肯泡溫泉。女人當然明白他的心意。她買了半打罐裝啤酒，兩瓶保力達液，便駕車返回龍門。 　　傍晚，趙鐵元醒來，洗了熱水澡，沏了一壺包種茶，詹喜燕換了便裝，穿著塑膠拖鞋，悄悄推門走進來。趙鐵元插好門，給她倒茶。輕聲問她：妳回去睡了麼？女人說：我睡不著。趙鐵元偷笑。 　　窗外，傳來一陣陣霹靂啪啦鞭炮聲，被山風吹得滿山遍谷發出回響。 　　詹喜燕伸手從牛仔褲袋，掏出一封航空信。喏，這一定又是你那個女同學寄來的信。趙鐵元剛想拆信，卻被女人從手上奪回來。她說：先拆吧！人家等了你快一個月了。 　　在趙鐵元所接觸的三個女人中，他最感覺刺激的就是阿燕。阿燕像一個愛吃糖果的孩子，嘴裡嚼著，手裡拿著，眼睛還盯著糖果盒；她像一個傷寒病初癒的人，嘴巴饞得要命，她吃了小籠包、牛肉麵、羊肉泡饃、大滷麵、東坡肉、白斬雞、北京烤鴨、回鍋肉、肉骨茶、米粉羹、狀元飯、豆沙包、炸醬麵、鹽焗雞、餡餅、鍋貼、燒肉粽、蚵仔煎……吃了八大件、九大碗，依舊吃得不夠飽……老趙從上床開始和她做愛，黃昏日到月黑風高夜，阿燕汗流滿面、頭髮散亂，卻愈戰愈猛樂此不疲。一直日到窗戶泛出魚肚白色，她纔棄械投降，解甲歸田，無聲也走回寂寞的維春西藥房。 　　鞭砲聲，離他愈來愈遙遠了……趙鐵元眼朦朧耳朦朧，他祇渴望睡眠，睡上三天三夜纔過癮。他經過了通宵鏖戰，真時太疲乏了…… 　　待他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時。趙鐵元從枕旁取出那一封航空信，果然是蒲月紅寫的。 　　鐵元，親愛的兄弟！ 　　一月十九日的信寄出以後，衛東於二十日返家探親。我向他談起你的情況，他聽了有些發楞，像聽天方夜譚一樣。衛東原名錫東，文化大革命時改名衛東。 　　鐵元，你知道衛東是誰麼？他是你也是我世上最親的人。他就是你從未見面的兒子。衛東身高一米八，從小熱愛勞動。他中學畢業後，到沂蒙山區插隊，參加了生產勞動。後來，他和當地一個小學教師潘虹戀愛結婚。改革開放後，衛東和朋友在縣城經營一家飯館，生意不錯。他的兒子平秋，目前在沂水中學讀書。平秋身體很壯，愛打籃球，是一個運動苗子。鐵元，你聽了這些消息，一定很快活吧！   蒲月紅一月二十五日

　天一亮，我就往福和橋下的跳蚤市場跑。 玩老東西很容易上癮，而且越玩越大。我初入門時收集防癆郵票、愛盲原子筆、老花眼鏡，由小而大，漸漸進階到相機、皮箱、時鐘、家具。七年來只進不出的收藏品，霸佔了家裡大部份的空間，我睡紅眠床，看黑白電視，打轉盤電話，行住坐臥皆在民藝古董之間。朋友來找，時常戰戰兢兢，深怕一轉身砸壞我的寶貝。於是我上網拍賣，出清一些次級的收藏品，?想到懷舊人士很多，許多原本不被看好的古物，居然拍出意想不到好價，我大受鼓舞，在網路上開了間虛擬商店，想發點小財。 尋寶如果只去跳蚤市場，難得大有斬獲，畢竟同一池子裡的魚，差異有限。而且這些擺攤的人，再怎麼說也是你的上線，有什麼稀奇古怪東西，不見得全部拿出來，因此多元化的尋寶方式非常重要，其中最一本萬利的方法是拾荒。 我拾荒的啟蒙老師是黃媽，黃媽在跳蚤市場，是屬於打游擊式的非法攤位。一般正規攤，有固定的位置，每個月「阿全的老婆」會來收取租金，一個停車格大小，月租二千，每日還要繳交三十元的清潔費。黃媽嫌貴，就在河堤便道上亂擺，警車出現，拿起包袱就跑，一天至少跑三、五回合。 有一次我和黃媽正在交易，來了個新進警官，黃媽看到他，立刻落荒而逃，我一時心急，也提著大包小包跟著跑，兩人汗淋淋的到土地公廟前才停下，她看我一身是汗，拿出一瓶水給我說： 「妳今天來擺攤哦。」 我說：「不是，我來買東西。」 黃媽不解：「那妳跑的這麼快幹嘛？」 「我還沒給妳錢。這個皮包多少？」我昏頭轉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黃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是追著她給錢。 她說：「這個送妳啦，感恩妳今天陪我跑警察。」 從這天起，我時常惦記著黃媽，三不五時向她買東西，或者清出一些有的沒有的東西，送給她賣幾文錢。其實警察如果真要開她單，簡直如甕中捉鱉，然而看到這麼一個乾癟猴瘦的老太太，為了混口飯，風吹雨打，任誰都很難下手開罰單。不過，可憐歸可憐，犯法就是犯法，人家打電話檢舉，不做做驅離的樣子，按時交租金的人如何心服口服？弄的不好，大家都跑到河堤上亂擺，地主收不到租金，又要怎麼過日子？在這裡，擺攤的、收租的、買賣的、執法的，成天忙忙碌碌，終極目的，也不過為了生活而已。 我覺得黃媽這樣跑下去，遲早會出問題，就說服時常交易的好友阿毛，將自己的攤子，挪移半坪給黃媽擺，租金方面，絕對不會讓她吃虧，阿毛爽快答應。阿全的老婆收清潔費時，看到了兩人合擺一攤，並沒有說什麼。本來我還有點擔心，萬一她知道我這裡「喬事情」，就不太好，但她好像沒有發現黃媽。 有一天，我在小攤子上吃綠豆冰，阿全的老婆坐到我面前，也叫了一碗，老闆笑吟吟的送上，她那碗的綠豆有我的兩倍之多。 阿全的老婆突然問我：「六媽，最近生意好不好？」 我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恭敬回話：「託大姐的福，混的不錯。」 我想了一下，鼓起勇氣對她說： 「黃媽一個老人家」 基本上，這句話還構不成一個句子，她馬上接口說： 「我知道。」 她用塑膠湯匙撥動保麗龍碗裡的綠豆，把糖水和冰攪和均勻了才開始吃。吃了幾口，對我說： 「妳和她講，我們這裡不能賣盜版光碟，如果上面查到就很難交代。」 我雖然不太理解「上面」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是假充內行的說： 「那當然，我叫黃媽不要賣光碟，老人家不會看正版盜版，乾脆不要賣。」 「那好。」她起身走了，留下大半碗冰沒吃。 從此，我變成黃媽的後台，黃媽為了感謝我，傳授了很多拾荒的絕活給我。比如每周四晚上是資源回收的日子，她算準時間，趕在資源回收車出現前幾分鐘抵達定點，用手推車把回收物一網打盡，這些物品數量之大、種類之多，時常令人嘆為觀止。 日子久了，我們聊起家裡的事，多半是我講她聽，黃媽知道我本來是個醫護人員，問我後來為什麼改行？實在一言難盡，我亂說：「因為我不想再看到死人了。」黃媽也說起她老伴，先是中風，全身插管，服侍了好幾年才走。過了幾年，大女兒得怪病，全身肌肉漸漸無力，留下一個孫女也走了。她祖孫兩相依為命，我問現在呢？她淡淡地說： 「我孫女在東區百貨公司上班，二十出頭，長的很漂亮，有好的對象要幫她介紹。」 我說：「我自己都欠人家介紹了，那有什麼好的可以介紹給她？」 黃媽說：「妳眼光太高了，所以遇不到好的。如果妳挑丈夫像挑古物那麼隨和，到處都是好的。」 我笑說：「我的問題就是上不上，下不下，高不成，低不就。再擺擺看吧，說不定那天就遇到一個好的。」 快過年了，黃媽說要請吃尾牙，買了幾瓶啤酒，切一碟白斬雞，席地而坐，漫天風沙中和阿毛對飲。看到我去，硬拉我同樂，我說不會喝，阿毛說要是不喝以後老死不相往來。我說我對酒精過敏，要我喝，先把救護車叫好。阿毛抄起手機打一一九。好啦，別打啦，喝就喝，有緣無緣，大家來作夥，呼乾啦！呼乾啦！ 過年期間，跳蚤市場依例不休息，一些無家可歸，或有家歸不得的人，會在這裡升起營火圍爐，初一到十五不休市，場面浩大，似台版的胡士拖。前幾次去沒看到黃媽，阿毛也忙的沒時間理我，又過了幾天，阿毛問我黃媽呢？我說不知道。反正這裡常有人失蹤，等我都忘了這個人，他又一尾活龍出現。問他好久不見，最近忙什麼？如果說去大陸，就是被捉去關，如果說去環遊世界，就是去勒戒，黃媽再怎麼看都不是這兩種人，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元宵節過後，黃媽好端端的出現，開始幹活。原來老一輩的人，過年一定要休十五天，一點事也沒有，是我想的太多，不過我還是把手機留給她，萬一有什麼事，多一個人商量有好無壞。之後她做生意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有一天，我接到她孫女的電話，給我一個地址，請我有空的話去看看她阿嬤，勸她多休息，不要再成天在外趴趴走。 我坐計程車找到她家，是一棟有管理員、噴水池、假山水的豪宅，按門鈴，開門的是一個印傭，我猜想黃媽在這幫傭吧！進了暖烘烘的大廳，黃媽穿著鵝黃色的睡袍，歪在巴洛克式的沙發上正在餵貓。印傭送上桂圓茶，一杯放在黃媽面前，一杯給我。一時間我突然茅塞頓開，她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富貴老奶奶，什麼祖孫相依為命，她根本是一個老騙子。 她說：「六媽，我不是故意騙妳，我只是想用自己賺來的錢供養道場。」 我不搭腔。照理，我應該替她高興，但我很不爽，有一種被耍的感覺。她拿出一張體檢報告，要我幫她看看，嘴巴是講「幫她看看」，實際上是一種另類的告白。我接過來，原來她叫黃王玉蘭，我問她： 「病的這麼厲害，怎麼不去住院？」 她學我胡說八道，笑咪咪的說：「因為我不想再看到死人。」 臨走時，黃媽吩咐印傭交給我一只大皮箱。她說： 「這裡面是我的嫁妝。妳對老東西有興趣，送給妳，讓我們結個善緣。」 我說：「妳好好休息，我過幾天再來看妳。」 這是我和黃媽之間最後的對話，這箱嫁妝成了黃媽的遺物，也是我收藏生涯最高檔的戰利品。

  若不是暫時走出金門，還誤以為自己十分了解自己的家鄉；若不是在同學的環繞之下，蹦出一個個好奇的詢問聲後，我還不知道，原來自己未曾真正了解這塊孕育我的土地，好似長大至今，也只知道金門是個充滿戰地風情的地方；有蒸餾後高粱酒的縷縷香醇陪伴；有香酥的貢糖及廣告打得火熱的彈殼製菜刀、美麗的太武山身影、還有那純樸的風土民情和避邪鎮煞的風獅爺、嬌小玲瓏的栗頭蜂虎…，當我在寒暑假回到家鄉時，下了機場，環顧四周，卻是一副浪者的愁思掛在臉上，好似個外地遠來的觀光客，拿著地圖比劃著這似排骨頭輪廓的東西方向，只較認識這離島最淺顯的表面。 到台灣讀書，遠離家鄉一段好長的日子，還記得當初在飛機上側頭遠望雲層裹裹的天空，模擬著如果見到第一個同學該說甚麼話的模樣，就這樣飛過，天和海相連的湛藍，飛過很沉、很藍、不見波瀾壯闊海波，僅有不平整水紋的海面。 現在，待在四周光亮的玻璃窗、和灰水泥築起的高樓大廈、沒有夜晚的環境下久了，還是想回歸純樸的地方，想再嘗一嘗家鄉清新的朝氣；懷念以前不時傳入耳邊的鳥叫蟲鳴…。當自己讓漫漫思緒飄飄蕩蕩到了海的另一端時，我見同學們卻看似已習慣這個新到來的學習環境，大家認識招呼的第一句話總是：「你從哪裡來啊?」接著，就是一段友誼的延展。不過，有時候，也覺得若非金門人，還未能得天獨厚的被問一些可愛問題：「你坐船來嗎?」「有電影院嗎?」「你們那邊有車嗎?」「你們那邊是不是有超多的地雷的?」每每接收到這些可愛問題後，總是不免會心一笑。 我的家人世世代代在這座美麗的島嶼長大，鬱鬱蔥蔥的木麻黃偶爾垂落的枝椏，橫掃每條公路與小巷；夏季的蟬聲鳥鳴；秋天隨風搖曳的橘紅色高粱田；順著風所聞到的鹹鹹海味…，如此富有情調的小島嶼，至今我仍不敢相信，過去三十幾年，這片土地確實彈火淋漓。兩岸的叫囂聲伴著金門鋼刀的原料，在歷史文獻上不斷的「禮尚往來」，讓我的家鄉在地理課本上，冠上濃厚戰地風情的印象；而千瘡百孔的彈痕，或能熬過烽火洗禮的房子及物品，又為家鄉打造一座座橫貫歷史又屹立不搖的古蹟；戰爭烈士拋頭顱、灑熱血的英勇事蹟被後輩譜成一首首感懷歌曲，又建造許多雕像予後代子弟緬懷…，於是，我所居住的這片土地，自開放後有計劃地走向觀光產業，從只懂得拿著地圖比劃著這似排骨頭狀的輪廓外地遠來的觀光客，也慢慢認識這離島表面下綿長的歷史，我，更需深入的認識。 約民國六十至七十年代，在貧窮的日子裡，外公外婆主要是以農業為生，正確的說法是，金門是當時軍民一家親的，隔壁的鄰居，就專門做起阿兵哥的生意，一台超大墨綠色洗衣機就在圍牆的小角落裡，勤勞的運轉著軍人們一件件操練的汗臭，當時有很多士兵駐紮在此以對抗對岸，所以也有部分居民做雜貨生意或開冰店，希望能賺阿兵哥的錢，而大部分的居民多以農過活，生活困苦，卻也自給自足。 早上天未亮，外公早已起床下田做起農事來了，到化糞池盛了肥、除草、依季節播種或歡喜收成，此時，外婆響亮又準時的報時聲也穿透了空心磚喚醒了幾個正賴床的小丫頭，她邊催促、邊挑好看又新鮮的「上等菜葉」層層堆疊在手推車內，經過起伏又極為顛簸的紅土路，一路風塵僕僕的幫外公在上坡路段推著車，並通過站崗士兵的詢問：「是誰?」後，才滿頭大汗的走到了市集。媽媽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她說：每次待在市場賣完菜後，外公就會買一碗陽春麵給她吃，一碗幾角圓的麵，外公自己卻捨不得吃，而這整趟忙完，又得走這起伏不平的沙土路，坐在車上讓外公推著車趕回家。 而早上的農事做完還未歇息呢!為了減少支出，大部分的生活用具都是靠自己做的，例如：將高粱桿子用線綑綁做成掃帚；用竹片子編織成裝祭品的圓盛形竹籠子，外婆也常常捏起麵糰，與兩、三個嬸嬸婆婆齊聚做紅龜粿…。小時候，因為父母親在台灣工作的關係，我是由外公、外婆照顧的，在我印象中，有一次早起、沒有賴床的時候，還看到外公、外婆在做豆漿。片段印象，卻也記憶猶深。 媽媽的童年，可不像我們做完功課就可以出去和鄰居朋友玩耍，或是待在電腦桌前身遊虛擬世界，相反的，他們在空閒期間都得幫家中大人的忙，打掃家裡、施肥、澆菜…，而小孩們最喜歡的零嘴也莫過於她們親自辛苦幫忙種植的花生米了，常聽媽媽說，她們把一桶桶的花生米藏在床底下，有時偷抓幾把解解饞，有時留在待夜晚時分，姊妹們一齊躺在屋頂享受涼風吹拂、欣賞夜景的時候吃的，大人們以前童年的樂趣對於現代孩子們來說，是不易體會了，我們現在不會捉蟬放在火柴盒內玩、很少有靈巧的手藝能做一把竹槍，裡面還填塞射衛生紙球當成小男生的帥氣玩具槍，或是孩子群團團圍繞在街巷口玩鬥蟋蟀和舊城國…，不可否認的，我們這一代的小孩子，太幸福了，卻也缺少甜蜜的樂趣。 過去打仗的故事，總是最吸引人的，那是充滿勇氣與忠誠的故事。 在抗戰時，大量的阿兵哥來到領土的前線─金門，在軍營不夠時，士兵通常是借民宿住的，聽長輩說，當時連長也曾寄宿外婆家，房間、大廳睡得滿滿的，還好，並沒有衝突發生。當時的百姓三餐大多是煮番薯簽湯，聽長輩說，以前生活吃緊，雞蛋也是奢侈品，就算家裡有養雞，卻不是天天吃得到的，而且家裡人口眾多，一顆雞蛋是多人分享的，必須用縫衣線一小片、一小片小心平分著一顆蛋給家裡每個成員。乍聽下，深覺得不可思議，雖然太過貧困的生活無法聯想，但是那滋味是可以想像的，金門人是多麼堅強和具有韌性。而那些借住民宅的士兵，有時伙房有多餘的、乾淨的飯還會分給百姓吃，外公有些親近的朋友，或許就是在當時環境下認識的軍人，後來，在外公去世不久，曾收到一封要給外公的信，可能當時並不知道外公已逝世的消息，不過，這樣的友情看在孫字輩的我，格外感動。 在教育方面，媽媽出生的六、七十年代，正是兩岸單打雙不打的時候，曾聽過很多有關金門學生在戰爭期間，被分送到台灣各個學校繼續完成學業的故事，並且不負眾望，每個人都很努力讀書並小有成就。當時的環境如此刻苦，像是我的二阿姨，聽外婆說她在國中的功課很好，校長曾到家和外公商量，希望能讓阿姨繼續念書，無奈卻因為要賺錢養家，外公建議她直接投入工作。這類例子並不少見，像是媽媽比阿姨年紀小，當時高中畢業想繼續升學，為了減少家中負擔，大學的學費則是靠自己的力量賺取的，當她搭著貨船隨著漲潮，飄洋過海隻身來到了高雄港，便開起了在白天工作賺錢，晚上讀書的求學生涯。就因她少時的窮困經驗，因此媽媽總希望我們有好的讀書環境，不捨得讓我們做家事，我們都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她對孩子的期盼，而這些故事也都是我們努力、爭氣的原動力。 那段相互扶持撐過的烽火歲月，對老一輩的人而言，只能用回憶緬懷，現在，在這平和的社會之中，誰也無法想像當時的戰爭畫面，更不希望看到戰爭的再次來臨。 當我戴著工地帽與家人穿過金城車站，這富有觀光目的的地下坑道，體驗了模擬當時戰爭百姓躲藏或軍人隱藏地下道的情形：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傳來陣陣警報及轟隆隆的爆炸聲…，真不敢想像，因為經過了多次輪替的決策者與英勇犧牲抗敵的弟兄的努力，為後代子孫們建立了一個既民主又和平適合居住的島嶼。而我美麗的金門島嶼，就是如此充滿人間盡善盡美的純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