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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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抑擱有一項事志,恁兩個攏著共我記得。我對台灣彼家口、對阿章彼個了尾仔囝、對彼個目睭生佇頭殼頂的北仔查某,已經袂講得凊心啦!有一日我若四跤拔直去,叫伊毋免倒來送我!」烏番嬸激動而憤慨地說。 「俺娘,妳毋通講講赫啦!」槌哥皺著眉頭說。 「槌哥,咱擱共俺娘推來去四界行行看看得。」春桃不忍心地看她如此的傷感。 「毋免啦,該看的我已經看過啦,該講的我嘛已經講過啦……。」烏番嬸竟有些哽咽。 槌哥和春桃看到如此的情景,內心似乎亦有莫名的感傷。原以為全家大小陪著母親上山,是想讓她看看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並沒有荒廢成草埔,更想讓她親眼目睹兒媳耕耘這片田地的用心,以及激起彼時她與父親同甘共苦從事農耕的種種回憶。即使部分目的已達成,但卻引起她不必要的感傷,的確是他倆意想不到的事。 「俺嬤,妳哪會目箍紅紅,是咧想俺公呢?」阿秀仔輕輕地撫了她一下臉龐,不捨地說。 「俺嬤咧想,有一日恁若大漢,毋知會離開咱這塊土地袂?」烏番嬸用手拭了一下眼角。 「俺嬤,阮阿爸叫我著認真讀冊,大漢通去台灣讀大學,到時若是離開,也是暫時得啦。就親像佇大樹頂做岫的鳥仔,伊若是大隻翼鼓硬著會飛出去;但是飛出去嘛會擱飛倒來歇岫,而且擱會曉通咬蟲倒來飼鳥爸、飼鳥母。俺嬤,我講的這個小故事,國語叫做反哺。妳看,鳥爸佮鳥母共鳥囝飼大,鳥囝大隻了後嘛會曉去揣食的物件倒來飼鳥爸、飼鳥母。阮姊弟是俺嬤照顧大漢的,是阮阿爸阿母飼大漢的,阮會親像鳥仔彼一樣,若是翼鼓硬飛出去,會擱飛倒來歇岫,嘛會來反哺,絕對袂放序大人毋顧,該己溜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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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四十年
年過一甲子,正逢服務教育界滿四十年頭,即將獲教育部頒發全國服務資深優良教師獎,內心有說不完的心路歷程。希望藉由這支笨拙的筆,記錄過去的教育生活的點滴,知所省悟與感恩,在今年教師節表揚前夕,內心充滿無限的感懷。 記得高中畢業的那一年,首次赴高雄市參加大專聯考,不知未來何去何從,那時偏遠地區正好缺乏國小師資,全台半數以上師範學校辦理特別師範科招生,幸運考取台南師專就讀,經過一年的教育培訓,被分發到澎湖離島服務,因此有緣踏入教育界服務。 當年初次離家,來到陌生的台灣,暗地摸索,就近住學校宿舍,住宿膳食免費,當時開了兩個班,其中一班是為澎湖離島來的學生而開,來自金門共有十一位同學,因此能夠相互照料。剛接觸教育理論的課程,十分乏味,譬如教育專業科目是少不了的,遇到照本宣科的老教授,只好自己閱讀進修;課程教材教法比較實用,德智體群並重。畢業後分發至澎湖離島望安國小服務,從未想到在一個離島中的離島任教。 每逢冬季來臨,在那光禿禿的小島上,風沙飛揚,極為不適應。那一年正好遇到石油危機,物價飛揚,民生物質缺乏。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幸好來的同學多,食宿不成問題。剛到這兒,所見到的居民生活環境比那時候的金門好,生活水準高,大概是從事捕魚收穫豐富的緣故,洋樓式的建築不少,孩童的穿著也不差,對外交通便利,物質供應不會匱乏,放眼看去一片草原地,很少看到高大的樹林。 在海上遠望小島,像是個平台浮在海面上,一般稱「海蝕平台」,柱狀的玄武岩林立,極為壯觀,是澎湖特殊的地理景觀。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以從事捕魚為生,田裡的農事由婦女擔綱,看不到男人種田。婦人為防風沙日曬,個個把頭纏住只剩下兩個眼睛,認不出是那一家的女孩。漁民除了捕魚外,漁船也從事打撈珊瑚,加工製成手飾品,價格不菲,另外也產文石製成裝飾物,這都是稀有的產物,所以澎湖的孩子升學不多,有的小學畢業後就加入捕魚行列,因此全國漁船的船長大都來自望安。 在望安國小服務了兩年,探討當地民情風俗,大多源自金門,生活習慣、言語溝通十分相近,彼此沒有隔閡,在離島的生活非常枯燥乏味,只有去適應它。後來調至台南土崎國小服務,是屬於六班的偏遠小學,承蒙李漢文校長重用,擔任六年級導師,對外比賽樣樣來,訓練國語文參賽、合唱團比賽、球隊訓練等,成了學校重要的支柱。學校處在四面竹林環抱,大多是丘陵地,十分幽靜,居民散居各山頭。種植竹林作為編製竹器材料,或栽種竹筍是當地的農產品。每逢家庭訪問須攀越山丘,人情味濃厚,經常留老師餐敘,拉近親師情誼,偶而親師交流至夜晚,人各握把火炬返回學校,十分有趣。 在台南職教一年,輾轉調回家鄉金門執教,於烈嶼上岐國小任教兩年,期間利用寒暑假搭軍船返回台南師專進修專科班,來回歷時三年。當時來往大小金門海上交通不便,每遇大潮就要以小船接駁到大船,十分驚險。每逢單號宣傳砲肆虐,最為擾人的事,住的宿舍正是落彈區域,隨時提高警覺,提心吊膽。我們這一群從大金門來的年輕夥伴,曾經發揮最佳效能,勇奪全縣會考第二名,創造了不可能的奇蹟。 兩年後受教育局調動分發至金湖國小,在此校投入三十年的教育生涯,期間除了幾年的導師工作,其餘皆擔任行政業務。最為重大的工作是承辦六十四年版及八十二年版數學科課程實驗工作,期間並擔任本縣數學科輔導員,革新數學課程任務。八十七年起推展小班教學,兼任全縣小班教學中心執行秘書,接著推動九年一貫課程,與湖小教學團隊一起學習與成長,終於有成,如今看到學校不斷的蛻變與茁壯,內心甚感欣慰。 八十九年完成台北師院國教研究所四十學分班,一百年取得台北教育大學碩士學位,是全班最資深的學生。深切體認教師唯有不斷的進修成長,才能迎接二十一世紀教育改革的挑戰。多年來秉持負責盡職的服務態度,為教育專業付出諸多心力,故歷年服務考核名列甲等,深獲各界的肯定與嘉許。個人先後兩次榮獲為特殊優良教師獎,受教師會遴選為全國POWER教師獎,與黃芸芸和沈映汝老師組合的教學團隊,以「美麗新視界」藝術與人文創新教學方案,榮獲教育部教學卓越獎,印證凡是走過的路,必留下永恒的足跡。 近年來參與新課程改革,雖然服務年資已深,但追求終身學習理念則永不休止,時時惕勵自己,必須保持充沛的活力,並勇於接受任何挑戰。九十一年借調教育部擔任教學輔導員一年,協助推動九年一貫課程工作,輔導金門及馬祖地區,深入各校訪視,反映基層聲音。九十五年借調至教育局擔任課程督學兩年,仍持續不輟的全力推動全縣國民中小學課程計畫及辦理各項研習活動。 課程督學仍是為推動九年一貫課程工作而設,承辦國教輔導團業務,辦理全縣各項教師研習,學校基本學力測驗工作,參與北區策略聯盟會議或教育部會議,期間觀摩學習成長頗多,認識教育界夥伴,增廣學習領域。教改推動時遭遇許多爭議,依然度過多少困境與難關。 九十七年經過激烈的競爭遴選成為正義國小校長,提出了辦學理念,首先秉持教育部揭示為全人教育、溫馨校園、終身學習的願景;把握學校規劃的教育願景邁進。四年前遴選時提出幾項辦學重點,經過連任校務評鑑,各項逐步推動,如開心農場栽種的歷程,展現互助合作的精神,凡事非不勞而獲,認清了唯有耕耘才有收穫的道理;做家事體驗為培養孩子勤勞的習慣;生態環境建置提供學校教學資源;小小解說員培訓是探索生物的奧秘;寫作力的展現引以為傲,讓他校刮目相看,種種措施的推動已有具體成效。 治校理念秉持以營造舒適健康的學習園地、耕耘優質教育、追求卓越領導、塑造優質團隊、建構精緻化小校風華,建構創新的永續校園,發展小校精緻化教學,建立學校特色,成為優質校園。深切體認一位好的校長,應深具愛心,用心經營學校,使學校成為社區最信賴、最有效能的學校,讓學生快樂地學習,教師尊嚴的教學,家長信任參與的美好教育園地。 在教育改革路途中,經歷六十四年及八十二年課程改革,尤其九年一貫課程改革自九十學度正式實施以來,其課程理念及精神內涵雖然獲得中小學老師及社會大眾的支持與認同,惟在執行過程中,相關教育問題,主體調適上發生落差現象,從「行政機關體制運作、學校組織運作、中小學老師專業知能、家長價值觀念及學生學習型態」等等,多方面的主客觀條件,可能部份發生失調現象,以致影響九年一貫課程之實施。各界非常關心「課程統整、協同教學、一綱多本、課程銜接、教科書內容錯誤、英語教學城鄉差距、鄉土語言音標學習、建構數學導致學生程度降低」等相關主題之實施及其問題,教育部為加速推動工作的腳步,特別培訓五百名種子教師及課程督學,尤其「課程督學」的設置是前所未有,可見教育部特別重視本計劃的推動。本人因借調教育部參與九年一貫課程推動小組工作一年,歷經二十餘次推動小組會議,了解九年一貫課程推動的概況,更了解教改的方向,掌握教改的精髓。 閒暇之餘,秉持「閱讀‧悅讀」的理念,廣泛涉獵各種教育專業叢書,時時瀏覽新課程精髓,密切注視教育改革脈動,並經常收集鄉土資源,編印鄉土自然補充教材;提供教學理念與資訊,陸續發表教育性文章於金門日報,結集出版《永恆的生命》、《收穫的喜悅》二書,並增加生活的樂趣,也達到終身學習的理想。閒暇時從事宗族文化研究工作及有關文史研究,協助鄉親尋根活動;積極投入社區公益活動,解決鄉親疑難;經常義務擔任鄉土解說,讓生活增添活力。自以為領了政府不薄的薪水,不能愧對良心,因此學校付出的時間遠超過一般正常的作息時間,經常以校作家,不以為意。多年來寒暑假為辦理教師甄選工作而犧牲假期,多年來甚少出外旅遊,總是放心不下,凡事善盡職責就好。 四十年的歲月匆匆流走,感慨光陰飛逝如梭,該要退休的時候。前年幾位湖小的老師獲頒二十年資深優良教師,那是當年在湖小執教的學生,如今看到個個畢業的學生有所成就,遍布社會各階層,內心感到欣慰。即將頒發全國服務資深優良教師獎前夕,回顧個人畢生教育心路歷程,分享給所有教育夥伴,大家繼續努力奮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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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家的餅店
阿姆他們家,天還沒亮,就開始揉麵了。 現在的餅店,是阿伯、阿姆,還有從台灣回來的哥哥三個人一起經營的。他們三人坐成一排,一個捏麵團,一個包餡,一個放進烤盤,真像個小型生產線。 而軟Q軟Q的白拋拋鹹餅啊,還是南風天才有得吃的限定口味! 阿姆一邊包餡,一邊問我,阿嬤最近種了些什麼菜?家裡的老牛還好嗎?還有啊,爸爸最近還有沒有寫些新文章? 哥哥則和我解釋,這餅啊,主要材料是甚麼,要經過十個小時的發酵才能開始製作,最麻煩的是啊,送進烤盤前還得均勻的噴上薄薄的一層水霧。想要讓餅好吃,哪個步驟想偷懶都不行。 店裡的餅櫃,是木頭製的。看起來年紀挺大的,但我就好愛這歲月沖刷過的老舊感。裡面一包包寸棗酥、花生荖、麻花捲、一口酥……每一種我都愛。 剛出爐的鹹餅,熱騰騰的,拿在手心裡可燙的。阿姆拿了幾個給我,說這現烤的最好吃。一邊吃餅,一邊配著剛剛哥哥倒給我的老人茶。才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經亮了。 「下次回來,記得再擱來喔!」阿姆送我到門口,一邊揮手一邊說。 提了兩串鹹餅,我從餅店走回家。這餅,特甜Q好吃啊!我想,是因為那裏頭,盛滿了阿伯、阿姆和哥哥的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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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糰攤的VIP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升格為這家飯糰攤的VIP。 這飯糰攤就位於上班途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攤車,迄今已將近十年。每天清晨身材微胖的中年婦人,步履蹣跚地推著這攤車,從距離約兩百多公尺遠的路口,緩緩推到定點販售。 婦人賣的是傳統口味的鹹飯糰,糯米飯加上油條、菜晡、酸菜、滷蛋和肉鬆,五種配料恰到好處地與糯米飯融為一體,有一種渾然天成、爽口不油膩的好滋味,讓我心滿意足,好整以暇地面對一整天的挑戰。 這傳統的好滋味,加上她親切的態度,讓我不知不覺地成為飯糰攤的常客,一週五個上班日,至少要來報到三天或四天。偶爾遇到身上只有大鈔沒有零錢的時候,她大方地讓我賒帳,改天再還。 有幾次,飯糰缺了某項配料,我也欣然接受,笑著對她說:「沒關係,早一點賣完,妳才能回家休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多送了一杯豆漿作為補償。 只要遇到她不忙的時候,或者我沒有趕著上班的時候,總會停下倉促的腳步,和她簡單聊幾句話,關心她的生意、家人和健康,也和她分享女兒的成長。 經過這些年,我已從而立之年,步向不惑之年;這條路也因為重劃區的關係,從早期的人車稀少,到現今的車水馬龍;歲月也毫不留情地在飯糰攤老闆娘的頭髮留下痕跡,將黑髮染成了花髮。飯糰也從當年每個十五元,漲價到現今的三十元。 十年的時光,這飯糰攤跟著園區的上班族一起度過金融海嘯的威脅,也陪伴我們熬過無薪假的煎熬。為了因應多元化的需求,提昇小攤車的競爭力,經過掙扎與猶豫後,婦人不再堅持只做單一口味的飯糰,先是增加了蔥蛋飯糰、培根飯糰,後來增加甜飯糰和炒麵,琳瑯滿目且種類繁多。它從昔日的小舖,進階為提供豐富多樣選擇的早餐店。 然而,這些年來我的選擇始終不變,依舊是原味──傳統口味的鹹飯糰。 幾個月前的某天早上,婦人向旁邊幫忙的阿桑特別交代,裝一杯豆漿送我,我驚訝地說:「今天飯糰沒缺料啊!」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從此,我發現自己成為飯糰攤的VIP,只要豆漿還沒有賣完,我就會得到一杯免費的溫豆漿。這溫豆漿喝下肚,既暖了我的胃,也暖了我的心。 既然升格成VIP,必須義無反顧地全力支持它,現在我幾乎每天都光顧這飯糰攤,讓好吃的飯糰提供我一整天的元氣與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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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戰壕溝,咱捌種大麥,抑捌種玉米。」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面前山,咱捌種符豆,抑種番仔豆。」 ──「俺娘,妳應該會記得,這坵叫做菜園,園頭有一個古井,泉水誠飽,規年通天毋捌焦過。咱種過白菜頭、紅菜頭、菜球、高麗菜、網甲蔥、山東白、包頭蓮、菜豆、符乳豆、烏鬼仔豆;嘛捌種過刺瓜、苦瓜、金瓜、角瓜佮臭柿仔;擱有芹菜、韭菜、蒜仔佮蔥……。除了咱該己食外,有時妳嘛會提去分厝邊頭尾煮。俺娘,妳會記的袂?」 「戇囝,我頭殼抑擱精神乎乎,你講的這我攏嘛會記得。想著彼陣,共恁兄弟仔放囥園頭,予恁該己佚佗,我佮恁老爸攏著落園去種作。想袂到一晃過三冬,三晃一世人,恁兄弟已經大漢啦,我佇這個世間也無偌久通活啦。今仔日會當佮囝新婦參兩個戇孫仔來咱山行行看看得,毋爾予我心情好,嘛予我想著較早佮恁老爸佇作穡的事志。這陣若是予我目睭閉落去,我毋爾袂怨歎,擱會微微仔笑啦!」烏番嬸內心似乎有無限的感傷。 「俺娘,等有一日阮阿兄佮阿嫂若倒來,咱規家才擱來咱山行行看看得,彼陣妳的心情一定會擱較好。」春桃說。 「對台灣彼家口我已經凊心啦,講傷濟是咧加予我氣身惱命得。春桃仔,別日我若是死去,這個家著看妳啦!但是嘛毋通袂記得,除了咱這爿的祖公祖嬤著顧外,阿生彼爿的祖公祖嬤也著照起工,年節著共拜較鬧熱得,金銀紙著加抾一屑落去燒,按爾才對伊會咧過。」烏番嬸語重心長地囑咐著。 「俺娘,這妳毋免煩惱,我會雙爿顧啦!」春桃安慰她說。 「春桃仔,抑擱有一項事志我袂使無講得,阿生彼爿的田園厝宅,這陣攏咱佇徛、咱佇種作,將來恁赫囝看啥物人去成彼爿,無管是園契抑是厝契,一定著過伊的名。傢伙各人各人好,囝孫自有囝孫福,毋通含含糊糊變成囝孫厄,按爾著無好。」烏番嬸再一次地叮嚀著。 「俺娘,我會記得妳的話,希望我腹肚內這胎原在是一個查甫囡仔。雖然妳這陣提醒我赫爾濟事志,予我感激咧心肝內;毋拄俺娘,我看妳這陣佇講話的心情誠沉重,妳還是毋通想想赫濟,該己著保重啦!」春桃又一次地安慰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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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副徵文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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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古崗湖的花生
我們並不認識。只在時光的河流中巧遇,只在古崗湖畔短暫交會,而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認得你,但——我們都在,如張愛玲那篇短文〈愛〉的結尾,噢,你也在這裡。 當然,我們沒那麼說,可是時光緩緩的流,流向你眉翼上笑起來深陷的長皺,也流向我的指尖,流在我手上那沈甸甸的一小包,暖暖的,應該是它昨夜走過的溫度和痕跡吧,我猜。 從漢影雲根的勒碑離開,沒上梁山,那裡沒有好漢,僅有一座大紅涼亭冷清晾著,山不高,只有73公尺,所以雲只好高了起來,這邊一朵那邊一朵,爽朗且潔白的懸在湛夏的藍天上,我注意過了,雲沒有根,大的小的細的長的,全部都沒有根,但沒飄移,彷彿釘在那裡,一幅幅畫似。 古崗湖在左,古樓和聚落忽隱忽現,沿著湖畔的樹隙三不五時冒出來打招呼,蠻熱情的,跟金門夏日溫度相仿,一早就很豔烈,也很炙熱,真是好一個高溫瀰漫,一路尾隨跟著我。 你就坐在樹下,背後豎立的藤籬雖蕪蔓卻也長了一道小牆的模樣來,跟樹有默契也合作,拉了一片陰蔭浮影,說是要為辛苦打拚的你擋一擋火毒陽光。但你卻只有微笑,真的一點也不在意日光的焦烤曝曬,打起了赤膊,彷彿在說習慣了,你一生都住在金門,古崗湖上頭的陽光也很熟悉你,它為你曬出一身的古銅色,跟細塗的沒兩樣,顏色均勻,古銅亮麗,沒漏掉一絲一寸的。 我們是騎了過去,再踅回的,因你——。 你那時正埋著頭,奮力的甩落身旁那一堆早起收成的花生,一舉一落再一拋一擲,拉著藤根的花生,殼上還沾著土有些濕,彷佛昨夜跟了露珠說過悄悄話,或是才道別的,它們一夜長聊似乎很晚睡,被你那一摔,好夢全拋走了,紮紮實實的醒來,一顆顆落下來,若似落入凡間的精靈,也宛如一把人頭齊落地,七凌八散的,顧不得沒排隊沒規矩,有如各自逃命的垂死落荒掙扎。 我沒問你當年的砲彈是否也是如此,不按牌理四處亂落在這裡,全不顧慮這裡的溫馨與善良。 而花生睡的躺的土地是紅土,一片片在眼前鋪過去,如果時光願意往後退,也許那正是鮮血,而花生是哀嚎的哭聲。 但,今日我們只存微笑相視,忘了不愉快的往事和悲傷——你被我噗噗的引擎聲,拉起頭來,你習慣了日曬,卻還不太適應陌生的來客,我闖進你的視野中,那張有些靦腆的神情,眼尾角甚至害羞起來,怯的下垂了,拉了幾條魚游出來的紋路。也許以前,這十多年來,你也曾遇過像我們這般因好奇而停車在你前方暫借問的過客,也許啦——我猜,但你質樸古拙的本性卻一直學不會流利的應對,舌尖上溜轉的人情世故。就跟古崗湖一樣,純純樸樸的存在,不管以前多麼風華,而如今退成舊金城,時光的河流怎麼走都一樣,一樣老實誠摯。 我只是好奇,真的,就是好奇。 在金門旅行,租了一部摩托車,跑過古寧,騎到雙鯉湖,一路上很少窺見老人,聽說他們全躲在屋內避暑,只有幾位拉了矮凳坐在大樹下納涼招風的,但——只有你,喔,不,你的身旁不遠也坐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婆,那應是你的太太,她跟你一樣,年紀都很大,都有一頭白髮,而臉龐是黝黑的健美,只有你們是在烈日下揮汗工作的老人。你們隔著一小段距離,用來避免捶擊花生時不小心的空中擦撞,而那空間,隔得很剛好,你們一邊工作一邊聊天的話質音量頻道,恰恰好的,可以很清楚很明白的傳到對方的耳中。 她坐的位置有些隱匿,那藤籬下方忽現一個退後,有如桃花源的傳奇似,籬牆到了她那裡不打直不拉挺,彷彿藤蔓全都學會體恤,自愛也自動的凹成一個小洞,讓出一個人身位置來,那不是防空洞,而是僅為她專設的遮日洞。 我本來以為只有你,她一出聲,才愕然發覺,原來——也還有她。 問題其實很簡單,而眼睛早就識破答案,大方橫躺在地上洩底,它們昭然若揭的,一點也不畏生,不怕人家知道它是誰。 方才車行略略急了,才晃一眼便經過你們,只依稀知道你在擲甩收成的作物,卻沒看清究竟是何物。現在一眼全清楚了,明明白白看見了——是花生,金門七月初收成的花生。 貢糖主要材料是花生,站在你身前,我彷彿遇見了它的前世,而在口中品嚐的,應說是它的今生吧。只是,島小耕作面積也不廣大,尚要勻分高粱、蕃薯亮個相,掠一些地給它們長著、站著。而貢糖的日產量多,旅人的需求很殷,伴手禮一抓就是幾箱幾包,這使我一時納悶起來,濃厚的開始懷疑起:口中貢糖並不是金門在地味。 你誠實點頭,靦靦腆腆維持一種含蓄的招供,沒有聲音。 「那我要到哪裡才能買得到金門在地的花生?」我的話才一播出,你仍舊是只有笑,嘴唇方準備掀動,就被攔截了發言權。她搶了過去,聲色宏亮,完全沒有上了年紀的衰弱與傾頹,聲音一點也不服老,又快又急年輕得很。 「你買不到的啦——」 簡單俐落,一句話就打翻也趕走我心中浮生的許多帆船,那在旅途中,一張張揚起的喜悅。 乍以為答案的癥結是它全被收購「貢——貢——貢」貢成了糖,沒有一點一滴流落人間或市場的,不服氣,賭了口氣,只要他們說得出一個商號地名,就算再多偏再多遠的小市集小地方,我也要挑亮燈籠非把它們找出來不可。 「你買不到的啦——」 她還是那一句,很標準的答案,不准置疑。而你,就只是笑,淡淡紋紋的輕抹一笑,不嗔不慍,不著人間一絲煙火。 金門本地土生土長的花生,我,一個旅人和它有緣相逢了,卻無緣一窺它的滋味,為什麼?這又算是哪門子的待客之道?我的疑惑,正好和你恬恬的淡笑相接,火與水的邂逅。 你終於開口了。 「現在市場上還沒有,你當然買不到……。」 你的聲音很成熟,一點也沒有火的急躁,溫溫的,卻不衰老,就跟你恬恬的笑相若,沒有戰地的感覺,就只是看盡千帆皆不是的淡定。 喔——。是這樣,這樣的因素,清清楚楚擺明了我不是本地人,全不熟金門作物的節令時氣,她在一旁竊竊的笑,定在笑說她猜得沒錯,我僅是來去匆匆走馬看花的過客,當然無緣以唇舌和在地花生相逢。 收成的花生,要打落要鍋炒一下,去一些水氣,再來就全推金門的日光來接手,日光認真一點,高溫一點,花生躺在埕上空地,就只消一個禮拜的日光浴,就能香脆上市,在市場的某個角落跟人打交道。 這跟台灣的製程不同,就連花生的模樣也不相若。金門的,小,殼內有白膜,嚼勁夠,且有一股自然天成的日光香味。 但我沒有機會一親芳澤,唉,這是多麼可惜的錯過,一點也不美麗。 你請我嚐嚐方剛離土的花生,雖是生的,仍有些濕的水氣。「嚼嚼看,可以生吃,只是味道差了點,感覺看看跟台灣的有什麼不同?」你沾土的手毫不避諱拈了幾顆,這時親切起來了,輪到你好奇,好奇的想知道——金門跟台灣的花生口味有何不同? 真的——比較紮實,雖小,但花生精悍全沒一些贅肉的鬆垮——跟這島同一個模樣,面積不大,卻銅牆鐵壁的,砲彈再多、敵人再多,也全不畏懼,攻不下來的。 「第幾天?」你跟那些商家一般,問了我,今天是來金門旅遊的第幾天,這一句問話,我很耳熟,在烈嶼湖井頭聽過,在古寧頭的小冰攤也聽過。 「那你明天還在不在——在不在金門?」 你彷彿看出我的失望,微笑的問我這一句,聽不懂——明天還在又怎樣?我慵懶的點頭,散散漫漫的,就算明天在,後天也在,你算過日期的,金門的小花生要在市場上亮相登場,最快的,也要半個月以後,那時我已離開了。 能夠宅購嗎?我想在虛擬的網路上,跟這紮紮實實土生土長的金門花生相逢,但,那只是一個突發異想,量不多,懂門道的,早就在當地上搶購一空,它不勞飄洋過海那麼辛苦,就在金門土生,也在島上土長,然後餵養在地的胃,也算是一種犒賞。 「明天,如果你有空,你能過來,晚上我就幫你炒一些,不過沒市面上的那麼酥脆,但味道還可以,只是有點水氣仍在裡面……。」 你這一說,她急了,聲音從一旁壓了過來。她在為你擔心,她怕你失信,而我只是一個路過的陌生人,我們並不認識,但她不要你失約,她只害怕你最近愈來愈健忘,老是隨口答應一大堆的,然後不小心,就丟三落四,不是故意的,卻全忘了。 「你想不想要?明天早上你過來,我今晚炒一些給你嚐嚐……。」 你全不顧她的提醒,她大剌剌潑了一些冷水,但你的熱情一絲也未減,又問了我一次,這個陌生的過客。 「好——」我點頭,我簡單一個字,然後長音拉了。 她又急又驚,又劈過來一些話。但,此時,已不是她怕你失信,滿身疲憊一回家就忘了,而是我們,我們這兩個初識的陌生人,沒問姓沒說名的,卻彼此立下了一個約定——明天見。 她擔心,我們兩個萍水相逢的有緣人,會有一方失約毀諾的。 「好——明天我來——」 我以這樣的句子跟你告別,不,應該說是再見——準備明天再一次見面的。 我離開時,她的高音在追著我的耳,她不斷的囑咐你——老頭子,你不要忘了。 怎麼會——金門,這小島的人質樸古拙,善良可愛的,怎麼會——失信?倒是我——一個外地來的旅人,看過太多爾虞我詐的——就算失約的是我。 我真的有些擔心,很為我這個不純、世故的人,提心吊膽。 我與你相逢在古崗湖畔,一如永恆的時間。在永恆中,一切的時間,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可以同時並存的,連花生連人情味也都一樣。離開你時,我想起了波赫斯的〈阿列夫〉,我找了抄了仿了一些句子。 然後,驚奇我們還有花生跟古崗湖竟同時存在於空間中一點,既沒有重量,又不是透明。但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也盡量的搜羅——你跟我在那個空間,還有這個時間長河中的回憶。 然後,盡其可能的,也讓它變成永恆——關於你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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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番潮歌
<男歌> 甕城頭 幾枝木棉花 燒落一朵紅艷艷的囍字 伊是來歸的汝 熒熒月娘 映在那張南洋來的紅眠床 阮和汝 雙手牽牢牢 新娘燈 高高懸在 那未可知的運命柱 媒姥祝願 摽梅落地旺夫添丁 阮彷彿看見 寶月庵前 癡純的汝 當青春 走過 灶間和轆轤 安纖機與麥刷 汝 浴蠶的雙手 攏是糠秕的苦香味 沒奈何 日頭炎炎 紅地赤赤 阿爸日衰 囡仔待哺 沉甸甸的僑匯金 熱切切的番邊夢 引阮 滄海粼粼 落番去 霧昏昏的浯嶼海港 汝說 念家當歸 阮說 衣錦還鄉 離去 日夜消磨的阮的心 思念著汝 濃了 淡了 盡了 幽黯黯的咕哩間 鄉心!鄉愁!鄉痛! 已然是雲飄煙散 在風海中許下的承諾 怎成一場遙遠不可想的異夢! 潮聲遠去 落地生根 在麻六甲的灣 <女歌> 亂石轍 幾株相思樹 枝椏一段長悠悠的姻緣 伊是多情的汝 沉沉月娘 照在那片古厝內的昏羅帳 阮和汝 情意纏綿綿 新郎燈 高高掛在 那不可知的命運楹 媒娘祝禱 石榴花開子孫纍纍 阮依稀看到 阡陌田巷 打拚的你 當幸福 行過 農舍和油坊 瘦騾馬與破犁 汝 操勞的雙手 滿是厚繭的惜家情 無奈何 荒地年年 未來茫茫 阿母病苦 小兒嗷嗷 高聳聳的番仔樓 香甜甜的番仔餅 牽汝 心思沉沉 落番去 灰蒼蒼的同安渡頭 阮說 望汝早歸 汝說 落葉歸根 離去 朝暮盼望的阮的髮 等待著汝 黃了 白了 落了 黃澄澄的高粱漠 思汝!念汝!盼汝! 已然是日落暉餘 在海風中逝去的誓言 甘是一場船過水無痕的春夢? 番書空等 歌盡緣散 在鼓浪嶼的岸 注: 1.落番:昔日金門地瘠人貧,居民謀生不易,家中男丁被迫挽著包袱,飄洋過海至南洋群島討生活,靠勞力賺取微薄的血汗錢,再以僑匯方式奉養家鄉親人。 2.咕哩間:金門人至南洋島嶼後,多半從事苦力的工作,咕哩間為其所居住的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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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槌哥啊,恁毋通袂記得,咱著時時刻刻用一種感恩的心來對待這田園,千千萬萬毋通好好園來予變草埔,若是按爾,毋爾對不起咱的祖公,嘛對不起這塊土地!」 「俺娘,妳講的每一句話,我佮春桃攏會深深囥佇心肝內。咱這陣規家口攏徛佇園岸頂,我相信咱的感受攏仝款。作穡人離袂開田園,咱又擱靠這塊土地佇生存,會使講人佮土地有誠深的親密關係,俺娘,妳講著無?」 「槌哥,想袂到你作這幾年穡,竟然對人佮土地有赫爾深的理解,可見你有用心咧種作,嘛有用心咧體會,愈來愈有作穡人的範勢。祖公留落來的這田園,毋免驚會變草埔啦!」烏番嬸興奮地說。 經過母親如此一說,槌哥已難掩內心的興奮,春桃更是與有榮焉,喜悅的心情洋溢在這個春風輕吹的原野上。為了不讓母親有任何的疑慮,為了達成母親的願望,他重新推來手推車,並囑咐著說: 「春桃妳扶俺娘、阿秀妳牽小弟,予伊兩個來坐車。」槌哥說後,雙手緊握推把,等待老少上車。 於是,全家大小又一次地環繞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槌哥邊推著手推車,邊把田地座落的小地名與種植的作物一一向母親述說,試圖喚起她老人家爾時的記憶和甜蜜的回憶,讓她怡悅的心情達到最高的境界。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刺仔跤,咱捌疊蕃薯,抑捌種塗豆。」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大墓口,咱捌種露穗,抑捌種麥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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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在后湖遇見的那個女孩
妳把租來的機車停妥,在我的對面,隔一條不寬的馬路。那條馬路一路延伸下去,不會很遠,就是一片細碎白砂的長灘,然後就是海。如果妳不停下來,稍稍再往前騎,瓊麻的後面以及防風林的外面,就是海了,那一大片蔚藍的卻只永襲一件僅是藍的長裙,從天空落下來的地平線起,就只有藍,所有藍的行伍糾集——深藍、湛藍、蔚藍、亮藍、碎藍、淺藍——浸漬布染全一片海的長裙,就只在裙角滾邊鑲白,習慣跟微風跟日光,小小的調皮一下,逐一些白白的小浪,跳一下,跨一下,就翻滾在長灘上。 然後,海睡了,浪也睡了。宛若媽媽的懷抱,那小小細長的海灣,很平靜的躺臥,變成一幅我眼中而妳尚未親賭的——風景。 妳知道嗎?防風林的外面的防風林,就是海。也許妳是知道的,只消眼一瞄耳一聽,這輕輕的一個姿勢小小的動作,妳就能看見海的身體就能聽見海的歌聲。也許妳是知道的,海就在前方,當然的,妳不必知道我這時所想起所吟哦林亨泰的那首〈風景〉的詩。 其實,妳的身後,就是一面海了。我所凝視那不動的好一幅天空的海,就是藍,凝固不動的,好一大面,這是島最美的風景,只有幾片偶而浮動的小浪,白雲是懶惰的浪花,不太愛動的。 那也是一面〈風景〉,眼眸的上方的眼眸以及髮梢,海就在上方。 我在路的對面,正準備離開,而妳方來,把租車停妥。 我們就在藍的視野中,它在前面也在上方甚至四荒八垓焦炙的一路燒烤過來,那是海,七月被烈日煮燙的海——真實的海、不動的海——把我們團團包圍了。 而我們以眼眸對眼眸相視。 我們沒有說話,沒有交談,后湖在這正午的夏日,也熱得沒有出聲。 我們沒有交談。 在翟山坑道,步入一道歷史的清冷,有清涼也有冷靜。外頭就算是七月,日頭就算再猛再辣,也都被拒絕入境,連一絲日光或一點炎熱的護照都不發,一律被擋在坑道外。歷史的河流,如果把時光往後搖,搖到那個戰戰兢兢顫顫驚驚的時間點,砲彈如日光就算再多怨毒、再多火力,也撼不動坑道上方強硬堅固的花崗石,只有隆隆落擊的吼聲,穿不進來,正如日光透不進來。 我們在坑道內,感受一股冷戰走遠的清涼,如日光。坑道內,我們閱讀一片闃黑,只在窄仄的小走道上徘徊,那個冷戰的時間妳沒有經歷過,彷彿一頁暗得瞧不見文字的扉頁,妳深吸一口氣,只感覺清涼。我蜷在那段長長時間的尾巴,拉了一點畏懼驚心,來過這島住過碉堡,我習慣這股濕氣,聽說很多老兵住得太久了,腿跟坑道便同有一個毛病,有了風濕。 妳年輕,感覺坑道是清涼,而我不是,我說那是時間的歷史在空間上的一個具體風濕,以坑道來顯像病灶。時間流過了,空間沒走,妳像實習醫師,觀察每一個曾經大病的大體,而我只是憑弔一個遺跡。 妳快速走了一圈,那馬蹄形的坑道,然後離去。我撫摸坑道內坑坑巴巴一點也不平的坑壁,一寸一地的撫摸,感覺那時挖掘弟兄的心,他們一定很冷靜,沒有多少工具,簡陋的鏟鍬簡單的斧鉞一手手鑿造而出。他們在想什麼?在那時,多麼風聲鶴唳的日子中,也許什麼也不多想,就是冷靜,一鑿一斧彷彿時針跟分針那樣地走,然後就等時間走到退伍的那一天,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故事皆嘎然而止,就如同這坑道,冷戰一過,也揭去神秘的面紗,然後選擇一些遺忘或諒解,關於在這坑道內的汗水與淚水,以及一些思念和遺落的愛情和年輕。 妳不能體會令我泫淚的冷靜,那一面歷史的酸苦,我在坑道內,跟淪落在外的歷史,如妳,如許多前來朝聖的遊客,是截然不同的。妳們似乎不耐這坑道內寥寥落落的人潮,快步一逛,然後以「冷清」為它寫了註腳。 妳走出坑道外,一時又感受了七月感受了炎熱,躲入福利社內,找來一瓶冷飲,坐在靠窗的小桌前,緩緩啜飲。那是你的清涼和冷靜,桌上有張攤開的地圖,你定在思索下一個旅遊點。 而我步出坑道,隔著窗,眼眸和眼眸與你相視,短暫的交會,我思索的下一個憑弔的遺跡。 我們不同,一老一少,妳前來只為旅遊,而我只為撿回一些快掉落光的記憶。 但我們同時交會在金門這個空間,七月這個時間。 在后湖。 我們終於有了交集點。那不是戰地的某個遺址,我沒有召喚回憶,跟妳一樣,我們一同尋找了金門某個新的〈風景〉。 妳卸下安全帽,沈甸甸的,猶如鋼盔。在帽下還有帽,一大頂圓盤能盡量遮住陽光的花帽,幾乎快蓋去妳一張的小臉。而臉,由帽沿先托出來的,是一副大黑的墨鏡,那眼鏡好心的連眼上的小彎眉也遮了,似乎深知這炙毒的烈光連眉毛也不肯放過,墨鏡架在鼻梁上,著急的拉住口罩,一小片膚光都不外洩,稍一露臉,就逃不過日光的煎熬,不消幾分鐘,膚色就煮成一杯咖啡的顏色,焦焦黑黑的。 你的脖頸,是唯一顯露外出的,一定擦了防曬油,一層不夠再一層,厚厚的,幾處乳白的小點,不好意思洩了機密,脖頸汗流太多,把防曬油如土石流沖刷了一些。是因為這樣,妳把一頭長髮綁成一大串麻花捲似的辮子,斜擱在右肩前。彷彿村婦,你年紀輕輕的,裹成密不通風的肉粽,長袖在外,而袖口處多了一副手套,就是不讓一絲寸膚流落在外,教它受了豔陽的欺凌。 卡其色的長褲,很悠哉的穿法,那是旅遊的標示,所以妳背上有一個小包包,移動的行李,然後一雙布鞋,跟著妳隨時跑跳走動。而妳卻只有一個人旅行,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租一輛機車,在金門的島上自由行。 妳當然無須擔憂安全,就算是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孩,不論是白天甚至是深夜,在這島,妳是安全的,自由行的旅遊,毋須害怕。 但,為什麼只有妳一個人,我好奇,很好奇。 在后湖,我遇見了一個女孩,然後我幻想地,編了一個故事。 我先下去,那一片長長的海灘,日光把那裡割據了,佔地為王。沒有一個人在海灘上,在海灘上恣意的漫步,或者追逐海浪。 這裡,不是墾丁,也不是福隆,沒有人潮,當然也沒有青春的笑顏或是愛情故事的燃燒,但卻有一大片乾淨的細長海灘,沒污染也沒喧囂的,靜靜地躺著,從料羅接過來,然後換手交給它,再來是泗湖,然後是歐厝,一整面料羅灣上很美很美的沙灘,當然也很靜。 這是無人的海灘,嚴格一點,正確的說法是沙灘上沒有人。 沙灘邊,搭了一個舞台,就是一個舞台,木板上擺放了一些樂器,安安靜靜的,乖乖的等落日,落日以後它就要歡唱,幾面垂頭喪氣的旗幟告訴我這個訊息,這是花蛤季,入夜以後有表演,而旗幟應是醒著,偶而幾陣風過來,它會招招手,那不若在睡覺,風來時打呼的模樣不是那般,而我也沒聽見風聲還有它的打呼聲。 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 左手邊搭了幾片帳棚,棚下有人,就坐在椅子上,好像救生員,守護著沙灘,但這時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就懶洋洋坐著。看見我們來了,立身而起,一發覺不會想下海或靠近海灘的,又安心的坐下了。 我沒有過去打招呼,只遠遠的看了他們幾眼,像是用眼睛打卡,跟他們說——你好,我們來了。但,就只是來,沒坐在沙灘上看海,那上頭沒有椰子樹,沒有蔭涼的樹影。 就只是來,看一看后湖,看一看海以及沙灘。 巡邏的警車過來時,也是那樣,就來瞧瞧看看,無人的沙灘,沒什麼事的,警車離開的時候,帳棚下的人連一個起身歡送也沒。 那麼,妳,我所遇見的一個女孩,妳為什麼抓了張地圖,也跟我來到這裡,然後時間空間一起交會了。 女孩,沒選擇出國。妳想要到一個離島,然後消磨她難得的幾天長假,不去澎湖,不選馬祖,而來了金門。妳只想在金門這小島上,沒有以一張護照又過去了廈門,通過金廈水道。 妳沒有搭公車,那是最方便的一種旅遊,有導覽有解說還有冷氣,一天下來就一張票,愛到哪裡就在哪裡下車,而隨時隨地都能上車,就賴那張觀光公車的票,就能舒服的旅遊這島。 但妳選擇租車,自由行。妳為什麼來這戰地的小島?有個曾在這裡服過役的父親,說多了這裡的風情,父親走了,妳來這裡尋找他走過的腳步?交過一個男朋友,他也在這裡當過兵,交往時聽過他說的故事,現在分手了,妳一路尋找回憶。如我曾在這島度過一些日子,我來,是回憶招呼我。 妳,站在對面,把所有遮陽的裝扮卸了,這日子太熱了,妳拿下口罩,遠遠的,我卻很清楚的發現妳嘴角浮起了笑,如揚帆的小船。 妳,轉身過去,微笑的看海。 所以,我所有編出悲劇性的故事全被妳的微笑推翻。跟后湖一樣,一個新的、有未來性的海灘,你覺得它應該是屬於微笑的。 好的。 離開時,我把妳想成是勘查未來的旅人。現在她找到了一片美麗的海灘、蔚藍的海洋,妳寫下了記錄和計畫,下一個男朋友出現時,妳要帶他前來這裡,除了看海還要挖花蛤。 女孩,妳跟我都會再回來這裡的,對不對?只是那時,我們不一定能眼眸對眼眸相遇了。 我跟那個女孩,沒有說話,只有相遇。 也許,在她的部落格、臉書上會這樣寫了——我在后湖遇見一對夫妻,好像也在翟山坑道見過,那男的似乎一臉憂鬱,隔一條路對面凝視著我,看了很久,當我拿下口罩微笑時,他才微笑起來。 是的。我們都看見海,看見細碎的海灘,也看見亮麗的未來,不是嗎?因為我只記得妳在后湖的那個微笑,所以我知道,妳應該也會那樣再回去小島的,不是嗎? 而微笑,正是金門亮麗的未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