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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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的凝視─我看董振良的電影
董振良的最新紀錄片作品《金高粱》,其實就是在回應上述的疑問。這部新作一反董振良之前劇情式紀錄片的創作策略,或許也是在因應如今大環境解放後的自由無涉氛圍吧。由於解嚴之後,軍政系統不再嚴密監視動輒控管證照,董振良再來記錄金門,議題也順理成章從金門的軍政文化轉向常民生活觀察。名滿天下的金門高粱,於焉成為一窺解嚴後金門全面發展的絕佳切入點。進行曲格式的背景音樂,配上董振良一貫的旁白(自己擔任旁白是董振良向來作品特色之一),《金高粱》從半世紀以前金門高粱的緣起娓娓道來,兼談酒廠的沿革與行銷,以及金門百姓生活一日不可無高粱的重度依賴。有趣的是,隨後董振良卻不動聲色將討論焦點,逐漸從金門民眾的物質層次需求導向一個精神層次上的解構。 在《金高粱》記錄下來的二十一世紀時空中,金門高粱面對大陸酒來勢洶洶的「侵略」顯得老神在在,散居各地的金門鄉親如今不再有回不了家的管制問題,卻搶著設籍金門去買三節紀念酒再賣出賺起價差,同時期盼搭起一座金廈大橋以活絡當地經濟。從各個環節來檢視,以往中華民國「在台灣」之於金門當地的某種精神上主體的權威地位似乎逐漸向著邊緣挪移,過去是金門環繞著台灣呈現無可避免的同心圓狀向心引力,現今金門早憑藉高粱奇蹟,開創出一個自我中心的更新更美好小宇宙。比起軍管時期,金門如今看似自由開放許多,但董振良從文化資產、農作規範(防堵低價走私高粱)、政策頒布(菸酒牌)到金門高粱產製行銷的政經運作,逐一戳破了金門解放「未竟」之真相。究其所以,金門高粱原來早已成為金門政治階層最肥美的手上籌碼,肩負要挾、犒賞、運作、交易、反制等重大任務,嗜飲高粱的在地人在身體迷醉的同時,是否內在核心價值也給迷醉而失去了自我判斷能力?而這樣的利益分享,與戒嚴時期軍方高壓管理是否殊途同歸,讓民眾永遠因著情勢顧忌(生活、職業、福利)而隱忍姑息? 《金高粱》是一部令人看了不甚舒服的紀錄片,它完全缺乏時下紀錄片務求令人Feel Good的親切討好語氣,反之卻以一種直言不諱的大膽,剛硬地挖掘它所以為的問題癥結,懇切地重新尋找染了色變市儈了的金門魂,說起來竟有那麼一點麥可·摩爾(Michael Moore)《科倫拜校園事件》(Bowling for Columbine)以黑槍文化為起點,一個環節扣著一個環節,最終直指美利堅立國精神的勁道。時空與政治型態的轉換,原來仍未改善金門本質面的多重沈痾,說穿了只不過是改換另種符合自由民主的當代語法,繼續嚴密監控,頂多是以更高明的姿態大放利多遂行收編之實罷了。在《金高粱》的最後,一名婦人平靜地沖洗著遭金門酒廠污染的紅磚牆壁,她說大家都不敢明講抱怨出來,當然是因為顧忌工作與福利,但這是事實,說出來也沒什麼好怕的。 很明顯地,董振良自然是透過這位婦人(她在影片前段出現過,正是金門高粱始祖葉華成的姪女)之口,說出自己心中的話。知名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曾形容董振良是永遠的唐吉訶德,帶領鏡頭前的觀眾看到金門的過去與現在,並關懷金門的未來。例如董振良就曾走訪金門各地,邀集大量在地居民對著鏡頭訴說身在戰地四十餘年的回憶甘苦所拼貼成的兩部紀錄片《反攻歷史》與《長槍直入》,即是企圖將這些口述歷史與集體記憶重新組織,戳破官方「光榮歷史」的虛幻假象,建構出一個有別於教科書、政宣文件的,由在地金門住民主導、詮釋的金門常民史。習慣在鏡頭前演出的董振良,在這兩部紀錄片中雖是隱身幕後,專注捕捉歷經砲火洗禮、流彈肆虐的老者們臉上淡然的笑容,螢幕前的觀眾依舊能感受到那道屬於記錄者個人帶著強烈批判性的逼人視線。 而如今,未曾看過董振良過往作品的觀眾,或許可能會錯認《金高粱》中火力四射令人極端不舒服的反叛,以及《反攻歷史》與《長槍直入》裡那灼熱而憤怒的凝視,乃是心懷怨恨的惡意唱衰、詆毀。事實上,我以為無論是義憤填膺幫金門人向執政者討個公道,抑或以黑烏鴉身分嚴厲勸諫金門人堅守金門高粱佰億經濟迷醉下的核心價值,董振良的姿態始終如一。那是種單純、直接、而且無比熱情的愛的表示。從《解密八三一》裡的董振良到《金高粱》裡的董振良,他不斷尋找著一個能夠支撐他向下紮根的連結;然而,他卻有如荷馬史詩裡的奧德賽,隔著台灣海峽眺望自己的家鄉,持續漂泊。永遠的第一人稱,讓董振良的每部作品最終都必須回到他自己身上;因為,他仍舊不放棄尋找回家的路。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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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夫子」看金門
編按: 劉銳紹,外號「夫子」,中國事務問題專家,自1972年開始從事新聞工作,曾任香港文匯報駐北京辦事處主任至1989年,因「六四事件」與程翔、社長李子誦一起離開親北京的香港《文匯報》,當時程翔是副總編輯,而劉銳紹是駐北京特派員。他也是當時唯一被北京市市長陳希同點名的境外記者。後與李子誦和程翔創辦《當代》雜誌並任副總編輯(1991年~1995年2月20日)。 劉銳紹曾為香港新城電台《發展新大陸》、現為商業一台星期天早上《政好星期天》節目主持人,並先後擔任香港有線電視中港事務顧問,加拿大中文電台評論員等。2008年期間亦擔任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以及澳門大學的兼職講師。目前由他執筆的專欄著作包括:《蘋果日報》劉銳紹專欄、《經濟日報》中港政情專欄、《東方日報》中港筆通,及《星島日報》、《明報》、《新報》中港評論專欄等。曾於1998年獲得「全球華人奧運會報導獎」,1989年獲「公議和平獎」。目前則是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員、香港樹仁大學講師、香港商業電台新聞及公共事務部公共事務節目主持人。 劉銳紹日前隨香港金門訪問團造訪浯島,並經小三通往返兩岸,在金停留兩頁期間,以其長期關注兩岸發展的敏銳眼光,於返港後陸續撰寫十一篇專欄,刊載於當地媒體。為饗讀者,本報徵得作者同意後,今起分上下兩天刊載,分享他對金門的細膩觀察與深刻感想。 ■穿越兩門三十年 世界有很多門,但有兩扇門是很難穿越的,必須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成功。而我,足足花了三十年,才能穿越這兩扇門。你說困不困?難不難? 這到底是什麼銅牆鐵壁?是用鋼鐵鑄造的門嗎?不是。這是位於海岸之濱的廈門和金門。水退時,兩門之間的最短距離只有一千八百公尺,游泳健兒很快就游過去了,但我卻等待了三十年。 三十年前,我從香港乘船到廈門,遙望金門,深感一水隔天涯,不知兩岸相會在何時?那時候,大陸剛剛開放改革,據聞廈門與金門之間已出現民間往來,兩邊的漁民在海中貿易,秘密登岸互訪,並漸成風氣。於是,我試圖搭通天地線,試圖「偷渡」彼岸採訪,但始終無人敢載我出海。 一九九六年,我從臺灣飛往金門,找門路試往廈門,同樣不能成功。我只能站在最接近廈門的馬山觀測站,通過望遠鏡,遙望廈門景物。此其時也,盈盈一水間,默默不得語,心裏一陣酸澀,不知情何以堪?假如兩岸能通,定必漁歌互答,此樂何極!奈何造物弄人,致令哀怨何深。 到了二零零三年,我再從廈門往金門。這時,已有遊覽船可達小金門岸邊,但乘客始終不能登岸。島上的大兵哥毫不緊張,還與我們揮手示好。灘頭壁上,刻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而在廈門那邊,則有「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的巨型標語。一時間,我彷彿感到眾多兄弟手足在我眼前出現,但卻無緣牽手擁抱,共話桑麻。一陣衝動湧上心頭,我真想跳下水中,強行登岸。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終於有機會穿越兩門,而且是完全合法的。當這一剎那來臨時,我身輕如紫燕,心若晨風微蕩,三十年來澎湃如湧的血液,一時化作柔柔軟浪,輕拍兩岸輕沙,就像親暱地笑拍著兄弟倆的肩膀,我不禁醉倒於如願之中。(香港《新報》,「笑臥浮雲」專欄) ■相逢一笑恨怨消 踏上金門,與十三年前初次登陸金門相比,眼前景物依稀可辯,但也有很多新鮮事物,殊堪記取。 以前的金門屬於軍事地帶,軍方下令不能興建超過三層高的樓房,以免成為攻擊目標。但今天,市內已有不少七、八層高的樓宇,連十層高的樓房也有了,證明今天的兩岸時局已經大為緩和,建房的高度也毋須過於限制了。 此外,在街上走,很難看到「大兵哥」,也就是臺灣的軍人。當兩岸關係緊張時,金門駐兵十萬,如臨大敵,隨時迎戰敵軍來侵。但今天,金門島上的「大兵哥」只剩大約一萬人,而且島上已無戰爭氣氛,「大兵哥」隨和而輕鬆地與遊人交談,只是受軍紀所限,他們不能跟遊人拍照而已。 「大兵哥」少了,但卻有另一類人增加,正是年青人是也。當年金門受政治緊張的氣氛拖累,年青人多跑到臺灣島上謀出路,留下來的只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隊。「三八」者,婦女也;「六一」者,兒童也;「九九」者,重陽節也,意指晚年遲暮的老人家。但今天,不少年青人跑回金門尋求發展。有些自開小店,當個小老闆;有些為人打工,只要與家人一起,他們就不想往外跑了;有些則進入政府部門,正是吾土吾情,為家鄉出謀獻策,心內欣然。 我站在金門的古寧頭戰場遺址上,凝神細想,撫今思昔,百感於心。一個地方的發展,與時局有莫大關係。在戰爭的時候,誰敢?誰會?誰能想到安居樂業?想到兒孫滿堂?想到腰纏萬貫?想到身心康泰,福澤延年?只有在太平盛世,兩岸和平,才能共用清福,蔭子蔭孫。 所以,我在廈門和金門最多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兩岸關係好了,我們老百姓雙手雙腳贊成。」(香港《新報》,「笑臥浮雲」專欄) ■戰爭遺痕傷我神 昔日金門是炮火蹂躪之地,如今硝煙已過,遊人漸多。當年的戰爭遺痕,自然成為吸引遊人的地方。我也追著古人足跡,不是為了尋求刺激的戰火回憶,而是沉思怎樣才可避免這類人為災害再到人間。 金門島上最熱門的戰爭遺址很多,例如與大陸角嶼島僅有三公里(水退時更只有一千八百公尺)的馬山觀測站,當年林毅夫就是從這裏游泳到大陸去的。我們在碉堡裏的觀測口用望遠鏡往廈門望,島上和船上的人物一目了然。 在小金門的長灘上,沿岸矗立著無數「軌條材」。我跑過很多戰爭遺址,也沒有見過這類戰略裝備。原來當年國民黨軍隊為免共產黨軍隊登島,從臺灣運來大批廢置的鐵道路軌,削尖後用混凝土固定在岸邊,有如利劍橫空,水漲時隱,水退時露。大陸船隻靠近如不知有詐,就會自投羅網,劍刺腹中。如今,一枝枝「軌條材」仍然刺空而立,但已變成海蠣的寄生地,成為歷史的陳列品了。 在古寧頭戰史館和「八二三」炮戰遺址,更可以感到當年戰爭之慘。據介紹,當年大陸的軍隊在金門擲下四十多萬個炮彈,遍地開花,但死傷無數,而金門的炮彈也打到廈門,兩岸人民同遭災劫,家破人亡。 在館內,遊人可以站在一個模擬的戰地上,感受歷時三分鐘的炮火洗禮,地動山搖,轟天炸響,令人更痛恨戰爭。 更觸目驚心的是仍然存在的地雷區。當年國民黨軍隊為免共產黨軍隊登岸,在岸邊多處地方埋下七萬地雷,今天太平盛世,才急急挖起,還專門從柬埔寨請來掃雷顧問,加速挖掘進度。但時至今天,仍有大約三分之二的地雷埋藏地下,唯有豎起警告牌,讓遊人勿近好了。 今天,金門與廈門門當戶對,不再淪為戰爭前沿,實屬萬民之幸也。(香港《新報》,「笑臥浮雲」專欄) ■占士邦式的秘洞 在占士邦電影中,經常看到神秘洞穴,有些是核彈發射基地,有些是潛艇基地。但這都是電影中的橋段,甚少在現實生活中可見。不過,最近我到金門訪問,卻看到了真真正正的占士邦式的秘洞,深入探究,更是大開眼界,別有洞天。 第一個參觀的秘洞名為九宮坑道,設於小金門西岸。未入秘洞之內,已被洞外的介紹吸引,原來此乃「長江部隊」和「天山部隊」的活動基地。這些間諜電影中的名字,都在現實世界中出現過,而且是真正戰爭中使用過的代號。如非親臨此境,真以為這一切只是劇本中的技巧而已。 進入洞內,漸行漸黑,回首入口處,已剩一線微光;俯首低望,其實水位不深,但卻黑漆一片,令人有點惶然。據當地人介紹,炮火連天之時,國民黨軍隊為保持實力,就把軍艦停在秘洞之內,俟機出擊。正是這些秘洞,才讓他們保留一定的實力。 另一個秘洞名為翟山坑道,無論從長度、高度和深度計算,都比九宮坑道為甚,而且內部三條水道可以互通,形成一個洞穴海軍基地。身處其中,真有如置身電影城內,自己竟成了士邦。 我繞著秘洞內的長廊走了一周,需時十分鐘,可見其面積的確不小。一些遊人故意在洞內叫喊,回聲不絕,繞洞迴旋,倍添神秘。 據介紹,這個坑道不單可以停泊一般戰艦,還可以停泊小型潛艇。不過,它也受潮汐漲退影響,未能完全發揮效用。 在金門島上,除了這些水上坑道之外,還有多條陸上坑道。鑽入坑內,就像參加地道戰一樣。其中在金城坑道內的一段黑漆路段中,更發出震耳欲聾的連環炮響,還有強力閃光,耀眼昏花,讓人感受一下如雷炮火,似電狂轟。(香港《新報》,「笑臥浮雲」專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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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鞏俐的戲還行,她演《紅高粱》,給我印象太壞了!石頭,你奶奶年輕的時候,比鞏俐漂亮多了,你不知道。」 大家笑成一團。 「您喜歡金國位麼?」石頭又問。 「演乾隆皇帝的,歪嘴巴,邪眼睛是唄,討厭。」 「您喜歡哪個演員?」 「于是之、英若誠、朱琳,還有……」 「爺爺講的這些北京人藝的老演員,石頭可能不知道。」小彥替兒子解圍。 夜晚,石寨非常寧靜,遠處濤聲便能聽到。我倆沖了熱水澡,熄燈上床。久旱逢甘雨,加上她有三分醉意,剛開船她便如幻如夢,暈暈糊糊,渾身顫抖痙攣。為了報答她的恩情,我飯後便悄悄吞下降血壓藥片,威爾剛藥丸,我像一艘加足油料的快艇,航向浩瀚無垠的夜海。大抵兩小時過後,她以大汗淋漓,喘吁不已。嘴裡嘟囔著:歇一會兒,等我沖一個澡,咱們再……初次服用這種藍色藥丸,彷彿煥發了青春,胳臂大腿有無比的膂力,不久,菊花發出哀號和吶喊,她已攀登上珠穆朗瑪峰……沖澡回房,她喝了一口茶,苦笑說:「幸虧俺沒跟你結婚,不然的話,前二十年就被你整死了!」 我擦淨身子,上床,摟住了她。 睡吧。 不行,再來。 菊花轉過頭問:你在台灣,也是這樣? 一個月最多兩次。 你這不是折磨俺?吃柿子揀軟的挑。 菊花,妳是俺的救命恩人,沒妳當年照顧,俺早投了兩次胎了。 彥子,你只要答應俺一件事,你想來就來,想來幾次來幾次,白天插上門來才行。 啥事?妳說。 過了春節,再回去,行唄? 台胞證上規定,只准俺在大陸呆三個月。 菊花抱住我,哭了。 妳不是在信上說過,「感謝黨和毛主席,相信咱,信任咱麼?為啥讓老百姓不通音信,夫妻分離?」 「黨的政策會變的。」菊花樂觀地說:「我叫小彥去向上級申請,延長三個月,等明年春天再回去,行吧?」 久別重逢,這是時代的悲劇,我既有愧於她,又怎忍心跟她辯論?何況菊花為了接待我,暫時停止了攤販生意,計畫帶我去煙台、蓬萊觀光。因為我從未到過那些濱海的城市。我說,這次返鄉是專程來和她相聚的,對於遊山玩水,毫無興趣。長夜漫漫,燈下相對,天南海北,兩人有談不盡的話語,這是最大的幸福。但是,別離漫長,相聚短暫,我倆有何幸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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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的凝視─我看董振良的電影
《單打雙不打》的開場,是成年的阿明與友人討論是否該把母親接去台灣定居,接下來畫面跳回日本佔據金門的八年(1937-1945)期間,當時阿明尚未呱呱墜地,父親卻被日軍抓走;稍後,飾演阿明阿公的蔡良善的聲音響起,這回卻跳脫了劇中角色改以自己身為瓊林村老村長的身分口述二戰前後在地歷史。影片繼續以歷史現場重建、劇中演員自我抽離口述歷史的交錯形式,從二戰後國民黨接收金門、古寧頭大捷講起,回憶八二三砲戰之後的二十年間(1958-1977)那段「單打雙不打」歲月,嚴密監視之下的百般辛酸、近百萬發子彈落下時那生死關頭的驚心動魄,如今卻化為在地人眼角嘴角的釋懷與苦笑………。 金門在冷戰時期被毛澤東當作左右中、美、蘇關係的籌碼,同時也被認定是中國與台灣連結起來的中繼站,而作品主題永遠鎖定金門在地人事物的董振良,似乎認定唯有藉由影像的記錄、捕捉與再現,才得以令金門從那因特殊時空下的軍事政策而相形扭曲、極度不尋常的島嶼封閉性格中跨越出來,釋放自我於歷史洪流與地理脈絡間,重新尋求、定義真正的自我。 董振良1994年的作品《單打雙不打》是一部「劇情式紀錄片」(docudrama),一方面借用戲劇表現手法重建歷史場景與事件(忠實還原歷史真實為其第一要務),一方面則安排劇中幾名演員(由金門在地居民扮演)對著鏡頭談論自己的金門經驗。董振良拍片向來缺乏資金,自己加上幾名志同道合朋友編、導、演、技術全都自己來的結果,讓他作品中「人人都是參與者」的草根精神相當鮮明。在《單打雙不打》這部標榜著首部由金門人自行籌募資金、製作、編導、演出的作品中,素人演員們既如實「做自己」為現在的金門代言,也「做別人」象徵著過去的金門;這樣的雙重辯證,連結了金門過往與當下的地域性格與歷史經驗,也連結了金門與一海之隔的台灣(同時更思索著跨海相望的廈門)。 如果說完成於金門正式解嚴後兩年的《單打雙不打》,是以中國投彈政策為切入點,思索從日據時期到戒嚴時期的金門,那沉默不語的壓抑與欲走還留的無限迷惘;那麼同樣採取類戲劇模式與當事人訪談紀錄方式雙向交錯,去呈現金門人陳振堅因被列入「黑名單」而無法返鄉過年索性潛返金門遭逮捕入獄始末的《解密八三一》,就是從金門的交通(出入境管制政策)來切入,以一股更為直接、堅定的態度,去填補解嚴前後金門子弟尋找出口未果的失落,去撫慰那有如流亡異地般的孤絕靈魂內在的某種鄉愁與無奈。 《解密八三一》其實是董振良另一部作品《返鄉的敢尬》的番外續篇(註),將焦點放在曾經協助翁明志競選的陳振堅身上。陳振堅因前往設在新店的福建省政府抗議、對著所謂的中華民國總統府請願,而被軍方列入黑名單無法返回金門;他千方百計想著「偷渡」回金門,最後變造證件成功潛返的後果自然是被關進了監獄,好不容易出獄後,人在金門的他卻忍不住開始想著再次前往台灣……。由於攝影機在戰地是被禁用的(連民間照相機都得有牌照),所以董振良往往必須借重劇情形式重建部份歷史;而預算的困窘加上影片意識形態過於尖銳,更是令影片的拍攝、商借搭建場景困難重重,片中問訊室、囚室場景全是在廢棄的碉堡與防空洞取景、重新佈置。 從外在表現形式到內在核心精神,《解密八三一》皆試圖挑釁既定規章、探討「錯置」的荒謬本質,並呈現那種無論身在金門還是台灣,始終倍感流離失所的迴圈困境。而半劇情半記錄的模式,形塑出董振良的獨門影像美學,例如前一分鐘是總統府前抗議軍事戒嚴的黑白新聞畫面,下一分鐘卻是董振良以個人身分在內政部、總統府前,金門港警所、新店市的福建省政府外來回走動;有時畫面上但見陳振堅的扮演者(董振良本人)以吞嚥出入境證的方式頑強抵抗權力階級,稍後卻是董振良以紀錄者身分採訪陳振堅本人(有趣的是陳振堅既在片中「飾演」自己接受董振良訪問,下一場戲又改以「軍人甲」身分跑龍套)回憶當年點滴。雖然影片關注的是金門,但鏡頭大多時候卻選擇對準台灣(搜尋與金門的聯繫);被記錄者的客觀真實與記錄者的主觀詮釋,有時呈現彷彿合奏般的對話狀態,有時卻又互換位置,甚至與觀看者(觀眾)立場態度交相對流;而軍歌、精神標語、政戰宣導牌坊、各類戰地設施等威權象徵明確的圖騰,無論是在台灣還是金門,總能神奇地跨越時間空間、推翻邏輯秩序,以宛若怨靈般的巨大姿態,如影隨形地壓迫著每個單一個體的內在思緒。 返鄉,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陳振堅的回鄉之路非常漫長,漫長到好像打了一場本質非常空虛的仗,甚至不知為何而戰。返鄉,結果只是一個藉口,對於長期受到壓迫,渴望民主自由,追求正常生活的一名金門熱血青年來說,偽造證件潛回金門的行動,只是他實踐理想的某種自我證明。然而獄警、鄉民、家人卻告誡他「人要知足,咱金門現在還不夠好嗎?」或許,大家都只是太過於習慣,以致忘了深入去思考,所謂「反對」是否就絕對等同於負面的、不好的?而對於一名在地金門人來說,廢除出入境管制、解除戒嚴、終止戰地政務實驗、開放民選縣長、縣議員的金門,是否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初始的原點的金門?拿掉了軍政、重重管制、迷彩之後的金門,還剩下什麼?(上) 註:《返鄉的敢尬》片透過上千張照片的排列組合(當時攝影機在戰地禁用,連民間照相機都得申請牌照,將拍下的照片組合成一部紀錄片),記錄下1989年金門一片要求解嚴的聲浪中,民進黨籍候選人翁明志返鄉參選立委,當地政軍勢力全力動員阻撓,百姓個個噤若寒蟬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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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奇人軼事》開科第一陳顯傳奇
不久,燕王如願篡位成功,是為明成祖,改年號為永樂,特下詔遣使,希望為陳顯封官加爵,可是,陳顯認為既已辭官歸隱,豈能再貪圖榮華富貴,再去侍奉生性多疑的君王。因此,當差使到達金門小夏興時,陳顯沐浴更衣,拜接「聖旨」之後,當夜便吞鋟自殺身亡。 陳校長特別強調,坊間另有一種傳說,謂當差使到達金門小夏興時,陳顯沐浴更衣,拜接「聖旨」之後,當夜便吞「金」自殺身亡。這種說法,顯然是同音之誤。因為,陳顯雖貴為五品知州,但為官清廉,不貪圖錢財,陳夫人常慨嘆先生生前雖貴為州官,但家中卻一貧如洗,因此,不可能有金飾,而且,吞下金飾也不會立即死亡。畢竟,「鋟」者,乃孔雀血也,是一種含有劇毒的金屬元素,誤食會致命。 清雍正年間,為表彰陳顯堅定不移的志節,特下聖旨追諡「志鏗金石」的匾額。據說,整座宗祠裡,小鳥高興飛到那裡,就飛到那裡,但就不敢飛到聖旨匾額上,倘若有那隻不知死活的鳥兒飛上去,準速地墜落而死。 據說:陳顯死後,墓地擇定夏興東南方村郊,棺木出殯之日,隊伍在嗩吶哀怨聲中緩緩前進,快到預定安葬地,突然刮起一陣強風,將孝男手中的幡旗高高吹起,朝著后園村南方的海濱飛去,眾人皆看傻了眼,只有風水師拚命的追,終於,幡旗在海邊的一塊巨石旁落下,風水師端詳了半天,突然驚叫道: ──這是蟹窩吉地,莫非是陳顯自己顯靈找的好地方,比起先前看好的墓地,風水好得太多了,因為,以幡旗降落點為基準,「進前三宰相,退後萬人丁」。 這個時候,出殯隊伍也趕來了,風水師將實情稟報陳夫人,但見陳夫人沈思半晌之後說: ──三宰相雖是一時權貴,但遲早成過眼雲煙,陳顯貴為五品州官,家中還不是一貧如洗,倒不如萬人丁來得久遠! 因此,陳夫人特囑咐風水師,墓地儘量往後退,子孫寧可不出三宰相,但希望瓜瓞綿延,擁有萬人丁(另有一說是:萬「年」丁)。 最後風水師遵照夫人的指示,退後點了穴,而陳夫人猶恐風水師有違原意,又再命風水師多往後退一步,當棺木下葬入穴之剎那,忽然,晴空霹靂,轟隆一聲巨雷,墓穴後方的巨石,從中龜裂一條約莫十公分的縫隙,眾人皆看傻眼,風水師更是見狀臉色大變,連聲直嘆: ──可惜蟹窩已破,雖有萬人丁,但都將向外遷移! 歷史的腳步未曾稍歇,如今,六百多個寒暑過去了,陳顯一生傳奇的故事,依舊為島上老一輩的人們所傳頌,后園南邊海濱陳顯墓地後方的巨石,凸出地面的部份,至少有五百平方公尺,呈橢圓形,確實有一道很深的裂縫,貫穿全石,一分為二,縫中芒草叢生如馬鬃狀,但巨石是否真為陳顯下葬時,遭雷擊所裂,就不得考稽了。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那麼大的一塊完整的巨石,從正中央分裂成兩半,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宇宙之間,除了雷電和神力,還有什麼力量,可以使其分裂成兩半? 陳顯之墓,前有墓桌、墓埕,建於明永樂元年(西元一四○三年),位於金湖鎮后園村南方三百公尺處的海濱,坐北朝南,面向料羅灣浩瀚的大海,視野極為遼闊,墓碑上則刻著「南海夜臺」四個篆字;南海,為陳顯的名號,「夜臺」,即是墓穴。 民國八十八年初,陳顯的古墓,被列為縣定古蹟。而墓後二百公尺處,還有一塊如蟹的巨石,其後裔將蟹石當成「墓道碑」,碑額刻著「有明」兩字,其下刻有:「奉直大夫三任知州南海陳公墓道」二行直書,兩旁還刻有:「公諱顯,別號南海,洪武開科經魁,太宗為燕王時,廉其才,辟掌書記,嘗乘弈時諷諫,旋以病告歸,靖難初,遣使召公,義不就,夜具衣冠再拜而死。雍正年特旨建祠崇祀,春秋致祭,永以為例,文林郎鎮遠知縣曾孫陳勒石。」 針對子孫有「萬人丁」之說,陳校長表示:每年清明節祭祖活動,從世界各地回來的族裔,有五、六百人之多,節前還得特別僱工「打草」,先清理墓道的雜草,印證「雖有萬人丁,但都向外遷移」,此言不虛! 事實上,所謂的「雖有萬人丁,但都向外遷移」之說,確有幾個活生生的案例可考,諸如現今的山外、東洲、高坑等村陳氏人家,經查證都源自夏興,其它分至澎湖、台灣、大陸或南洋地區,更是多不勝數。 比較具體的有:民國七十八年,時任立法委員的陳癸淼,曾回到金門小夏興宗祠尋根,從澎湖帶來的祖譜,和小夏興宗祠內記載的核對「昭穆輩序」完全相符。據稱,他的先祖是從小夏興遷出,先到小徑,再去澎湖,是隨鄭成功去了澎湖和台灣,他們家族取名皆依「反清復明」的口號依序論輩份。 此外,前台灣省立台北師範學院院長陳鏡潭,也曾於任內專程回到小夏興宗祠尋根,同樣核對祖譜無誤,他的祖先是從小夏興去了內地大陸,再由大陸遷台,實是小夏興陳顯的後代子孫,屬於外移的「萬人丁」之一! 如今,由於歷經戰亂,小夏興部份民宅毀於砲火,部份被劃入軍區,僅存的七、八間古厝,只有四戶有人居住,這四戶總人口數是六人,而這六個人加起來超過四百歲。坡上的第一間房子,即是國家舉重金牌教練陳嘯虎的誕生地,多年前也全家遷居山外村,第二間便是宗祠,已於民國八十八年翻修,雕樑畫棟,金碧輝煌,氣宇軒昂,美輪美奐,只有中間那幢,二位老夫婦依舊孜孜勤儉,晨昏作息,養雞餵鴨,當年經國先生任行政院長時,曾探望過他們,與全家大小在院子裡合影,雖然,偉人已逝,照片中那群天真無邪的孩童,早已長大成人遠走他鄉升學就業,但是,經國先生的笑容慈暉,依舊普照大廳! 金門民間有「第一住居,第二風水」的傳說,小夏興陳顯的後代子孫,確實有萬人丁,而且不乏才子俊彥,他們分居海內外,究竟這是大時代環境的使然或是六百年前風水師一語成讖,相信這是永遠解不開的謎題! 小夏興確實很小,幾幢古樸有緻的房舍,源遠流長,震古鑠今,為金門史篇留下光輝燦爛的一頁,不管歲月更迭,年華老去,屬於小夏興的故事,將永遠為人們所傳頌!(下) ─一九九○年十二月六日原載「金門報導」 ─二○○九年元月廿八日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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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奇人軼事》開科第一陳顯傳奇
小夏興、大人物的故事 一個金門人可能沒聽過,或不曾去過的地方 一個誕生國家金牌教練的小村莊 一個一代偉人經國先生曾駐足的地方 一個金門先賢傳奇人物陳顯的故居 金門縣由大金門、小金門等十餘個島嶼組成,總面積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其中,大金門本島的面積只有一百三十四平方公里,形狀乍看仿若運動的啞鈴,而且,東半島有太武山,西半島則多丘陵地,形成兩端碩大、中間狹窄;而最狹窄的地方,東起成功與夏興之間,西到中蘭與瓊林一帶,全長約莫二公里。特別是金門北岸自瓊林、后沙起,迤邐至古寧頭一帶,都為平坦沙灘,沿岸礁石不多,是船舶理想登陸搶灘的地點。 民國三十八年元月,「徐蚌會戰」國軍潰敗,共軍順利越過長江之後,一路勢如破竹「解放」江南各省。同年十月廿五日深夜,九千餘共軍分乘百餘艘漁船或舢舨,分別由蓮河、大嶝、后村等地出發;大型機帆船船首堆著防禦砂包,搭載半個連的武裝兵力,小舢舨則船首架著機槍,三、五人一組划水前進,企圖藉著夜幕掩護強行登陸金門島,殲滅國軍殘餘部隊,目標就瞄準島上地形最窄的中蘭、瓊林地帶,準備將金門切割成兩半,再分兵兩路南、北進擊,一路北攻太武山,控制東半島;另一路南下縣城,一舉「解放」金門。 據說,共軍進攻金門的當天傍晚,部隊集結出征前,每個士兵口袋分配兩把花生米,指揮官遙望隔海對岸的金門太武山,信心滿滿向士兵宣布: ──明天清晨,我們在太武山上集合吃早餐! 豈料,當夜東北季風突然轉強,走在前面的領機帆船順風而下,逐漸偏離目標航道,押船的共軍頭頭見狀氣急敗壞,揚起鞭子抽打臨時徵集而來的船伕,不知是把他打傷或打死,指揮船失去控制,被強風吹向南邊的古寧頭和安岐一帶,因此,後面的兵船也跟著隨波逐流。 恰巧,戍守古寧頭的國軍部隊,是八年對日抗戰自動請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青年軍二○一師部隊,其中裝備和戰力最強的六○一、六○二兩個團,擔任瓊林至后沙、嚨口、湖尾、古寧頭一帶海岸防務。因此,共軍強行登陸時,在海灘遭青年軍迎頭痛擊,天亮之後,從東半島陽翟趕來的坦克車,加入掃蕩流竄的共軍,隨後,從台灣起飛等噴射軍刀機臨空轟炸,投下汽油燃燒彈,把擱在海灘的共軍運兵船燒燬,總計登陸共軍被俘七千餘人,其餘被殲滅在灘頭與岸際。 經過「古寧頭大捷」之後,一路吃敗仗的國軍部隊,終於穩住陣腳,扭轉頹敗局勢,才得重新整軍經武,在復興基地開創「台灣經濟奇蹟」,否則,中國近代史可能全面改寫! 所以,就戰略地位而言,金門島上最狹窄的地方,形勢險要,是兵家必爭之地。同樣的,就島上交通樞紐而言,往來東西半島,也必需經過狹窄的地方。諸如,從東半島有「金門西門町」之稱的新市街,到西半島首善之區的金城市街,自古以來就有二條捷徑:其一、是沿著海線經后園和夏興;其二、是依著太武山麓經 國父銅像。 然而,由於經銅像的太武山路段,靠近「金門防衛司令部」所在地,軍事要塞戒備森嚴,早期是管制,不可自由通行,近年來雖開放,但夜間仍架設「拒馬」管制阻絕;因此,一般人通常習慣於走后園經夏興段,可惜該路段不但既彎、且狹、又多坡,足以媲美台灣北宜公路的九彎十八轉。 近些年來,島上車輛急驟增加,經后園和夏興的這一段路,除了是連絡新市和金城二大市鎮間的主要交通幹道,更是機場、碼頭客貨吞吐必經之路,每日往來車輛川流不息,所謂「行車、走馬三分險」,由於路況不佳,這些年來,平添無數輪下冤魂,甚至,早年連能橫衝直撞的軍方坦克車,也曾在后園彎處翻覆爆炸起火,可見走在這條路上,若是一步不留神,恐怕真的會「一失足成千古恨」! 說到路彎多坡,夏興和成功間的徒坡,算是島上最險峻的了。因為,上坡車無不老遠就得加足馬力向上衝,而下坡車則務必緊踩煞車,握穩方向盤,小心翼翼地讓車子平穩地滑下斜坡,因而每一個路過的駕駛人,任誰都不會多費心神,去留意斜坡北側半山腰間,尚有幾戶人家和一幢宗祠。 尤其,那幾間紅磚古厝,無論架構和格局,和島上的傳統閩南建築,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是,有誰知道這個叫「小夏興」,僅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已屹立在那裡超過六百年以上的歷史哩! 其實,「小夏興」村子雖小,卻是源遠流長,地靈人傑震古鑠今,不但是明朝金門先賢傳奇人物陳顯的故居,故總統 經國先生也多次在那裡駐足。值得一提的是,這個並不起眼的小村子,前些年更誕生國家舉重金牌教練陳嘯虎,他的子弟兵經常出國比賽,屢為國家、為金門爭取莫大的榮譽;也就是說,「小夏興」有大人物,也有值得千古傳頌的故事! 話說「小夏興」,位於夏興西南方一百公尺處,隱在舊軍營樹叢的山凹處,若非仔細去尋找,實在很難發現樹叢後面還別有洞天! 當地的居民,稱夏興為「大社」,叫小夏興為「小社」。其實,夏興古時候稱作「下坑」,和隔著一條山溝的「陳坑」相鄰而立;而「小夏興」古時則稱作「轎裡」,顧名思義,想必是和轎子脫離不了關係,事實也正是如此。 據夏興的耆宿表示,夏興和小夏興的陳氏先民,本係同源,均是六百多年前由河南省遷徙而來,在那裡開山闢地,築屋而居。由於位於花崗岩的太武山南麓,盡是崎嶇的山陵地,根本沒有綠野平疇可耕作,更鑿不出水井灌溉。 幸好,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由於小夏興濱臨大海,且是一個不錯的深水港口,居民大都當起「行船郎」,有的跑東洋日本、有的跑上海、有的跑天津,每當輪船靠岸,便帶來許多旅客,因而岸邊備有許多轎子,專作疏運旅客,久而久之,就成了轎子的招呼站,因而得名。 民國三十八年國軍退守金門之後,夏興成為軍事重要駐地,阿兵哥消費帶動商機,靠駐軍消費的商店應運而生,鋼筋水泥的樓房取代紅磚瓦屋,原有古樸鄉村風貌逐漸消失;而「小夏興」原有一些傾圮的房舍,被劃入軍區鐵絲網裡,埋入蔓草之中不復見,碩果僅存的幾間磚瓦房,和一幢宗祠,歷盡歲月風霜的浸蝕,顯得老態龍鐘,但仍保持閩南傳統建築的采韻,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而唯一的一座宗祠,陳氏子孫於民國六十二年斥資整修後,經過了廿七個寒暑,雕龍畫棟鮮麗的油漆早已褪色斑剝,正門的一付對聯也模糊得無法辨識,只有左右兩側窗櫺上「左昭」、「右穆」四字依舊清淅可見。因而於民國八十八年,陳氏族裔再重新翻修,如今,宗祠重現雕樑畫棟,景緻金碧輝煌,美輪美奐。 很榮幸,我們獲得出生於夏興,平日勤於讀書,熱衷地方文史研究、寫作,目前擔任國小校長的陳為學先生引導,有機會走進小夏興的陳氏宗祠堂參觀。首先,映入眼廉的,是正廳的上方懸掛著一塊藍底金字的「進士」匾額,下沿則寫著「開科第一」的紅底金字。同時,正廳裡面,則懸掛著一塊綠底金字「志鏗金石」的匾額,兩塊匾額顏色鮮艷,顯得耀眼奪目。 根據陳為學校長的解說:六百多年前,明太祖洪武五年,小夏興人陳顯(字希文,榜名顯。號南海),在京試以禮經登魁,是明代金門殿試中舉的第一人,因係明朝開辦之首科,因而有「開科第一」之稱。陳顯在金鑾殿袍笏加身,先後奉派擔任汝州(今河南臨汝縣)、隰州(今山西隰縣)、德州(今山東德縣)等地三任知州,相當於現在的縣長。 後來,朝廷知道陳顯精明幹練,為官清廉,將他調入京城。明成祖為燕王時,非常賞識其才能,特任為掌書記,大概相當於今天的主任祕書或秘書長之類的官位,朝廷之倚重,可見一斑! 然而,由於陳顯與燕王朝夕相處,深知他生性多疑、心存不軌謀反篡位,幾次利用休閑與他博棋對奕的機會,曾多次暗示和進諫,但並不能改變燕王心態,因此,陳顯假藉身體有病,辭官歸隱故里,回到小夏興,過著閒雲野鶴的平民百姓生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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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都與人心
打開窗戶,迎面而來的是溫煦的陽光,與家鄉的陽光比起來,炙熱了那麼一些。望著窗外,昨日的雨在地上積起了許多個水窪,水窪把陽光倒影在眼角,刺眼的讓我閉上眼眸。 在港都裡的這些日子,處處充斥城市的喧囂與吵雜,人心間的猜忌和鬥爭使我渴望逃離這個世界,回到純樸而真實的地方。小時候常常聽著爸爸媽媽警惕我們人心的險惡,不懂事的那段時光,總是不當一回事的笑笑帶過,以為只要真誠待人就能夠得到相同回報。長大後,為了追尋夢想遠離家鄉,在陌生環境中,爸媽的話逐漸印證,如今回想起來真該該笑自己傻,花了二十年才驚覺這一切。 該哭該笑?我不擅長人際手段,也不懂得花言巧語。許多地方我都是先考量別人,再想到自己,自己多點忍受,有時候還不一定會得到人們的激賞。有時候還天真以為別人會為我多想一點,很挫敗,很累,知道嗎?這種又苦又澀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反正到頭來換到的只是一口嘆氣,為什麼人與人之間都不會還學不會坦誠?在陌生的環境裡,很希望能夠有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很可笑,以前在熟悉又純樸的家鄉,這種朋友唾手可得,現在卻是如此窘境。最近這些日子我在學習如何武裝自己,有時候覺得很疲憊,家人和好朋友一個一個來詢問我最近狀況,很欣慰也很開心,這才是我希望的感覺,可惜的是這些人都不在我的身邊。 以前總是習慣去圖書館看書有人陪,吃飯時後有人陪,買東西有人陪,甚至上廁所有人陪,有時候還希望自己有多一點點空間。現在要學會習慣自己一個人做很多事情,沒想過這種情形會出現在身邊,所以我驚慌,我失措,那又如何?該來該學習的躲不掉,這或許又是我人生中該經過的一段歷練。猜忌、貪婪、自私、忌妒、怠惰,種種人性的險惡在我身邊不斷上演,習慣了這一切後,希望我還能記得初衷,保持近二十年的初衷。 獨自走在擁擠的人群中,明明身體距離的很相近,心與心之間的距離無法丈量,面對陌生人時更是在心的周圍築起一道無法跨越的高牆。熙來攘往的人潮裡,靠近的心又有幾顆?最終走到了在街角的那一間咖啡廳,點了杯咖啡,一個人坐在座位上,身旁的吵雜的人潮打動不了內心的沉寂,寧靜的心眼欣賞匆忙人們的樣子,仔細端倪後發現,每個沒有表情的臉孔都在訴說著不同的故事,每段故事點綴著我內心的世界。拌了拌咖啡,啜飲一口,舌尖觸碰到的味覺,告訴我苦苦的是思念,澀澀的是孤獨,而這杯熱咖啡散發出那冰冷的感覺不是用舌尖可以感覺的出來的。這咖啡的名字我想我已經忘記,但我能確定的是這種味道只有港都才喝的出來。 好想站在高聳的懸崖上放聲嘶吼,把全世界都拋在腦後!不用在乎一切的感覺有多棒!我懷念金門,我喜歡金門的一切,這種簡簡單單的感覺才是我所愛的,我試著說服我自己,時間很快,很快就可以回到我熟悉的地方,金門才是能夠讓我自由飛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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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資產階級自由化。」她對小青年說:「石頭,這就是三十多年前,跟他老師去台灣的爺爺。你回去告訴你爹,晚上咱全家吃團圓飯。」 小青年嗯了一聲,跑了。 我原想今晚七夕,在望海台賞夜景,不料傍晚便飄起了雨絲,也許上蒼為咱們生離死別的人們,灑下同情之淚吧。 我幫助菊花收攤回家。小彥夫婦和孩子住在鄉政府宿舍,原來的豆腐作坊翻修一新,只有菊花住在那裡。屋內鋪了石板,蓋了浴室和抽水馬桶,廚房的燃料也換成瓦斯。客廳有彩色電視機,沙發和落地燈。我帶來的是兩隻皮箱,已從鄉政府轉送過來,大抵是石頭提過來的。 晚餐是炒牛肉絲、涼拌菜心,砂鍋魚頭炖豆腐。小彥夫婦有點拘謹,他倆原是煙台大學同系同學,目前兒媳在石寨中學任教,石頭在石寨港泊處工作。 菊花打開一瓶孔府家酒,她的酒量不錯,連乾三盅,面不改色。她說我的鄉音未改,只是老得變了臉形。小彥問了一些有關台灣的情況,卻毫不觸及政治敏感話柄,看起來兩岸之間仍存在著有待溝通的問題。 「爸,您年紀大了,還是落葉歸根吧。」小彥說。 「來,別光講話,吃魚頭。」我躲開話題。 「奶奶說您會寫電影劇本,您喜歡鞏俐麼?她是咱山東老鄉。」石頭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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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三十多年過去,像一場夢。我竟然又健步走上望夫崖--不,如今改名望海台,上豎石碑,是名書法家舒同寫的。不僅名字改得好,羊腸小徑也修成了水泥路,連結起望海台附近的山崗,開闢成「望海公園」。陪同我上山的小青年,他說老泉叔因患肝癌去世。他死得其時,沒受到絲毫折磨。石菊花從嶗山勞改回來,煥發了青春。從前年起,她搞個體戶,在望海台擺攤,賣些香菸、糖果、玩具、萊陽梨、煙台蘋果,生意還不錯。 「她身體還好麼?」 「俺奶奶身子壯,飯量好,但是她的命不好,一輩子做牛做馬,從沒離開過膠東半島。」小青年說。 我懷著朝山敬香的心情,一謝天,二謝地,三謝牛郎織女。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石菊花,但如今我終於在七夕和她重逢,我不禁熱淚盈眶,泣不成聲了! 「彥子,你老了!你哭啥,像個孩子似的。」一個健壯的中年婦女,滿臉皺紋,眼睛依然閃耀著美麗而希望的光采。只是牙齒掉了兩顆,笑的時候老是用手捂嘴。她遞給我一隻小凳子,叫我坐下。「我收到你的信,起初嚇了一跳。後來才笑了。」她用衣角擦淚,「你今天回來的日子可真巧,今天是七月七呀!」 「俺是特地趕回來過七夕。在台灣,農曆七月初七是情人節。」我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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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的旋律
清晨,曙光灑在庭院院裡的那一列青蔥身上,像我家最佳的一列班兵,是那般的精神,昂揚在晨曦裡,雄壯威武的挺立,風中輕輕響起,清晰、有力的答數: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那些和學生共有的基本教練時光,彷彿就在這裡重現。 忽然烏鶇踩著輕功般的飛入樹林裡,女兒牆上一隻鵲鴝,清脆的鳴唱著,倏然,低飛在屋前的菜畦裡,覓食著肥美的蟲蟲大餐,一旁的枇杷樹上滿滿的花,活發、精靈的綠繡眼,嬌小的身子,靈活的在花上吸吮著甜美的花蜜,這時前院那棵兀立的落羽松,乾枯的枝椏間,白頭翁聲聲:巧克力!巧克力!婉轉嘹亮,讓人心頭是愉悅,輕輕的跟著哼起小曲兒,好個快樂的早晨! 屋前斜坡的草地上,一群八哥吱吱喳喳,呼朋引伴,大地美食滿餐桌,時而低頭覓食,時而推推擠擠,吵雜中,還有愛湊熱鬧的麻雀,一起爭著美食,忽然遠處幾聲:汪!汪!群鳥齊飛,隱入屋旁的林內,驚動了林端,高樹枝頭的喜鵲,喀!喀!喀!響遍了山野間,也為晨曦裡的沈靜,增添一些熱鬧的旋律。 這時,猛一抬頭才發覺,台灣欒樹在秋涼中,抖盡了金黃的葉了,孤單的枝椏間,竟藏著一個纖細的鳥巢,葉不落盡,我也弄不清楚,這鳥兒隱密的家,原來屋旁這一片山林野地,生命是如此蓬勃! 遠處藍空裡,一隻小白鷺悠閒的輕輕飛著,是從海邊飽食而來嗎?亦或是清晨正要努力飛向大海尋找生活的第一餐呢? 當陽光穿過檸檬桉那修長的葉,揮灑在蘿蔔葉上時,那是啟動車子,出發上班的時辰了,輪子緩緩駛過鄉間小徑,忽然草叢裡,那像國畫裡工筆的仕女,白腹秧雞邁著輕鬆的旋律,越過馬路,好像是一個梳洗整齊的小娃兒,充滿生命力的在晨曦中,呼吸著飽滿的芬多精,那樣神采奕奕的,吸引住我的目光。 溫度有些冬天的寒意,但心境卻充滿生命力,因為晨曦的溫暖,因為鳥鳴的愉悅,好像風中也帶著甜蜜的味道,陽光用金黃色的光芒,渲染整個藍藍的天,鑲著金邊的天際,藍天更顯湛藍,生命更顯靈動,晨曦,是一首快樂進行曲。 我的車奔馳在筆直的道路,我的心,像清晨充滿生命力的鳥,飛在寬廣的藍空,時而御風、時而乘著氣流扶搖直上,晨曦,是注入活力的瓊漿玉液,勇敢、信心、快樂,將我的心灌得又飽又脹,就像加滿油的車,奔駛在筆直的道路,唱著快樂曲,勇敢向前行,乘著晨曦的活力,出發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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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
《唐詩三百首》選了李商隱的一首〈賈生〉,詩中那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是批判當權者的名句,歷來不知被多少人引用過。現在,不妨來溫習一下: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朦朧大師李商隱這首〈賈生〉,幾乎全是用口語寫成,一點也不朦朧。且由於此詩所用的材料,是漢文帝劉恆在宣室召見已被貶在千里之外達三年之久的賈誼,詢問鬼神之事的典故,詩中所寫到的人、事、時、地、物,及動作、神態等,都已清楚地呈現在眼前,所以,就更不難懂了。但為了進一步重建故事的現場,特將前輩們的註解綜合摘錄如下: 一、宣室─西漢時未央宮的前殿。在詩裡代指漢文帝。 二、求賢─古代的皇帝登基後,多有下詔求賢的動作。漢文帝一即位,就已徵召年紀才二十二歲的賈誼為博士,幾個月後,再超級授予太中大夫﹙三品﹚官位。次年,更佈告四方「詔舉賢良方正」。 三、逐臣─被貶謫在外的臣子,此指賈誼。 四、賈生─即賈誼。因他年輕,漢文帝就稱他為「賈生」。又因他曾經被貶為長沙王太傅,所以,後人又稱他「賈太傅」、「賈長沙」。 五、才調─指才氣,或才華風調。 六、無倫─無與倫比。 七、可憐─可惜、可嘆。 八、虛─徒然、空自、白費。 九、前席─「前」作動詞「趨前」用。即兩人閑聊時,一方聽得入神,不自覺地把身體或椅凳挪向對方靠近。 十、蒼生─百姓,引申為國家大事。 由於這是一首諷諭詩,且賈誼被貶的故事,早已被王勃寫進了〈滕王閣序〉,如「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等是。又因賈誼在被貶長沙的宦途中,曾寫過一篇〈弔屈原賦〉,憤慨自己的遭遇也跟屈原一樣,是「國其莫吾知兮」的「懷才不遇」。加上王勃、李商隱都自傷是「命途多舛」與「懷才不遇」的歹命才子。更因司馬遷作《史記》時,又把賈誼的〈傳〉併在屈〈傳〉的後面,成為〈屈原賈生列傳〉。賈誼有了上述這些主動及被動的型塑之後,所以,歷來註釋及欣賞這首〈賈生〉詩的人,便多站在「借古諷今」的觀點,並認定賈誼是因讒言以致「懷才不遇」,進而把矛頭指向漢文帝。如: 「﹙漢文帝﹚白白地移席向前,『不問蒼生問鬼神』,又令人多麼失望。」 「這是一首詠史的詩,借賈誼的懷才不遇而有所慨嘆。」 「求賢而不能用賢之所長,問鬼神而不問蒼生,故詩人有『虛前席』之慨。」 「唐代帝王多迷信神仙,不勤政事,作者借文帝問賈生之事而予以諷刺。」 「﹙此詩﹚對文帝的求賢諷刺深刻,表現了詩人對蒼生﹙人民﹚的關懷。」 「最可惜的是,漢文帝在半夜裡禮賢下士,不問百姓的事,反而問鬼神來由的事。」 不過,也有說公道話的,如: 「當時,漢文帝剛舉行過祭祀,故問及鬼神的本原。」 另外,也有褒貶各半的,如: 「這後兩句詩,則深刻地揭露了漢文帝對賈生的『知遇』的實情。惟在封建統治者的眼中看來,有才之士充其量只不過是一部活辭典,以備隨時翻檢之用。文帝在那次召見中,只問一些無關宏旨的問題,絲亳也沒有談到改革政治的事……賈誼許多卓越的政論,都未受到重視。皇帝的求賢愛才,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晚唐的皇帝服藥求神仙,荒廢政事,不問民間疾苦,比諸漢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本詩末句,亦有深諷在焉。」 各家在做以上的註釋和評述時,間或也有斷章取義地徵引《史記·賈生傳》的現象。如: 「賈生徵見,文帝方受釐﹙舉行祭祀,接受神佑﹚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又如: 「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 而《史記·賈生傳》裡的原文是:「後歲餘,賈生徵見。孝文帝方受釐﹙音僖,受釐,吃祭拜後的福肉﹚,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居頃之,拜賈生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按即劉揖﹚,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居數年,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後。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賈生之死,時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帝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 以《史記》這段文字和前面所引的兩段文字一對照,不僅詳略立見,而且讓我們看到了漢文帝對賈誼的器重,以及對賈氏遺孤的照顧與提攜。試想,如果漢文帝只是把賈誼當做「一部活辭典」,只是千里迢迢地把賈誼召進宮來「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話,漢文帝不可能把他最心愛的么兒梁懷王交給賈誼去教導。而在賈誼過世之後,孝武、孝昭兩代帝王,也恐怕不會那樣照顧賈氏的子孫。 再看賈誼生平的前半,《史記》說﹙摘要﹚:「賈生名誼,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河南守吳公召置門下,甚幸愛。孝文皇帝初立,吳公徵為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為之對。孝文帝說﹙悅﹚之,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太夫。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之。於是,天子議以為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按:長沙王即吳差,係世襲的外姓王侯,見林家驪《新譯賈長沙集》。﹚ 看完了上述《史記·賈生傳》的原文,便可知賈誼並非「懷才不遇」,而是「遇」得太早太快﹙入朝不到一年,就官居三品﹚,要不是遭到絳侯周勃、太僕灌嬰、東陽侯張相如,及御史大夫馮敬等元勳重臣的反對,他已位列九卿,跟周勃、灌嬰等元勳重臣平起平坐了,這還能算是「不遇」嗎?但因為「遇」得「太超過」了,終於引起了周勃等人的反對,漢文帝才不得不對他冷下來,並把他貶為長沙王太傅,暫時到長沙去避避風頭。而就在賈誼遭貶其間,漢文帝依照賈誼「列侯悉就國」﹙王侯離開朝廷回到封地﹚的建議,罷了周勃的宰相,並命周勃回到封地去,後來還一度因誣告而下獄。灌嬰繼任宰相一年多,因齊北王謀反而遭罷兵權,不久就死了。馮敬因告發淮南王劉長謀反,而被劉長的剌客殺死。張相如是東陽侯,大概也已遣回封地了。 瞧,元勳重臣尚且有「不遇」「遭貶」的時候,何況區區一賈生? 平情而論,漢文帝當時剛剛即位,政局並不穩定,而內憂外患不斷。能破格重用賈誼,需要很大的魄力和勇氣。但在衝到臨界點時,遭到周勃等人的反對,他也只有遷就現實,「棄車保帥」這一條路好走了。否則,真的會「動搖國本」。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考量下,他只好把賈誼「扁」﹙貶﹚了。待政局稍為穩定,而周勃等人那幾塊大石頭的阻力也已消滅時,文帝特將賈誼徵召回朝,委以教導幼子的重任﹙劉揖如非意外早夭,也有當皇帝的可能﹚,而且建言可直達天聰,如有名的〈論時政疏〉即是。所以,王勃還有「奉宣室以何年」的欽羡與企盼。事實上,稍為瀏覽一下《史記·孝文本紀》,便可發現文帝的不少政策和作法,如振興農業、招納賢才、廣開言路、廢除肉刑、減免租稅、罷省貢輸、侯不離國、卹貧憐老、自身節衣薄葬、乃至「萬民有罪,罪在朕躬」等等,不但多有賈誼的影子在,且有另一位言臣張釋之﹙官至廷尉﹚的精神在。如文帝的「簡修霸陵」和「遺詔薄葬」,即得之於張釋之的「自古無不亡之國,亦無不發之冢」的啟示。所以,不僅司馬遷曾說過「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之」﹙見前﹚的公道話,今人林家驪也在他的《新譯賈長沙集·論時政疏·題解》裡面說:「賈誼的主張,有些為漢文帝採納,收到了一定的效果。」的確是持平而中肯的看法。 當然,文帝不可能事事都要依照賈誼或其他言臣的意見來主持國政。但無論如何,賈誼的主張曾給了文帝某種程度的影響,這是毋庸置疑的。故從這個角度看來,文帝豈只是一個「不問蒼生問鬼神」的「爛」皇帝?而後人因錯誤的同情賈誼或李商隱,而不惜割裂史實來解詩說詩,且將矛頭對準文帝,是不是也有點「太超過」了呢?這是值得我們去重新思考的問題。 其實,自古以來,君臣遇合,如魚水相逢,總是一種「偶然」互動的結果。和諧與否,全在雙方互動的配合得宜。夫妻如此,朋友也是如此。誠然,古代的知識分子,大多懷有救國救民的大志,一心想竭盡所能,貢獻所長,輔佐君主定國安邦,福利萬民,實現他「齊功德於往古,揚聲名於後世」的人生理想。然而,賢明的君主,又何嘗不以宗廟社稷為念,不以「堯天舜日」的境界來作為自己的治國藍圖?惟因君臣所處的地位和環境各不相同,彼此對同一事物的看法和考慮因素,以及對應的方式等,也就大不相同了。就以文帝來說吧,他父親劉邦得到天下之後,國內並未完全「臣服」;即使消滅了項羽,而東反西叛的旗幟仍在不斷地揮舞著,匈奴的外患也未停止。戰馬仍然奔馳,干戈依舊喋血。而劉邦一死,呂后專權,先以自己的兒子做皇帝﹙即惠帝﹚,然後進行宮廷內鬥,鴆酒盈杯。惠帝死了,她就臨朝專政。蕭何、韓信、曹參等功臣,不死於鳥盡弓藏,即死於兔死狗烹。尤有甚者,劉邦的八個同父異母的兒子,死了一半。文帝是薄太后生的,當大媽呂太后橫行天下時,幸有兩位侄兒朱虛侯劉章和東牟侯劉興居﹙均為劉邦和「外婦」所生的一支﹚,參與老臣周勃、灌嬰、陳平等陣營倒呂成功,他才得以被擁立為帝。但我們也不要忽略,文帝身邊另有一票王侯和皇親國戚、元勳功臣,正虎視耽耽地在瞪著他。所以,他必須先收拾這個攤子,剷除阻力,安頓左右前後,才有餘力除舊佈新。 因此,他一方面重用了功臣和能臣,如陳平、吳公、張釋之、周勃、灌嬰、張相如、馮敬等穩住陣腳。一方面也廣納賢才如賈誼,並委以重任。行政上如前述的一些重要更張,有的也已突破了前朝蕭何「與民休息」的〈漢律九章〉﹙已佚﹚,和曹參「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的「無為而治」﹙即史稱的「蕭規曹隨」﹚,這也就難能可貴了。至於賈誼的其他意見,如建立制度、振興禮樂、變易服色、制定官名、抑制工商、禁民奢華,及反對和親等等事項,放在今天的大國,也無法在短期內一一辦到。 再者,事有緩急輕重,東門城外有人餓得奄奄一息,西門城內突然失火,濃煙蔽天。這時,當然以救火為先,不可顧小而失大。一般人總以為「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事實上,旁觀者不一定清,當局者也不一定迷。因為,旁觀者論政,有如小湖裡行舟,無往不利,故多主張激進。而國君主政,則有如大海裡航船,時時處處都可能有新的狀況發生。當海岸上的人認為可以乘風破浪前進時,那掌舵人卻因看到了前路上的暗礁,不僅放慢了前進的速度,而且改變了航向。這種「旁觀者不清,當局者不迷」的例子,所在多有。例如:劉邦帶著軍馬殺到了咸陽,陳兵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捧著皇帝的玉璽出來投降。若依楚懷王當初的約定,劉邦可以馬上宣佈稱帝。但他為何不呢?甚至連秦朝的皇宮都不進去呢?雖然,史書上說是由於樊噲和張良的諫言,但無論如何,他不可能不知道:秦國還有未降的城池和軍隊,上頭還有楚懷王,而更刺眼的,是背後還有項羽的強大威脅沒有解除。有了這些不確定的因素,他怎能猴急的馬上稱帝呢?同理,文帝在接掌大權後,也有很多絆腳石堆在他面前﹙見前﹚,他能隨心所欲嗎?雖然賈誼的各項治策,剖析精細,設想週到。但民性如水,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王侯將相也是如此。大凡,任何革新的政策,都有利害的兩面。如賈誼主張的抑制工商、禁止民間奢華、削弱異姓王侯的勢力……等,都是「順得哥情失妹意」的政策。賈誼所看到的,僅是單方面的「理當如此」,文帝要考慮的是全方位的「必當如此」。再說,破舊立新,也不宜激進。「禮樂」固然好,但沒有安定社會,恢復農業生產來得重要。至於「和親」一事,賈誼在〈論時政疏〉裡說:「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於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等於在罵皇帝﹚。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猶如外交部長﹚,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繫單于之頸而制其命……。」可惜,我們無法知道他能征服單于的良策。而史例卻是:漢高祖七年冬,匈奴襲擊雁門關一帶,守將韓王信,扺擋不住,有意請和。高祖疑韓王信通敵謀反,遂親率三十萬大軍進剿到山西大同以北之地,卻被冒頓單于圍困於大同東側的平城達七日之久。最後,只好派人帶著大批金銀財寶去賄賂單于的妻子,才得以解圍。次年,高祖依劉敬的計策,進行和親。可見,匈奴這「一縣之眾」並不好對付,文帝又豈敢冒進,而不「父規子隨」? 不過,歷來的讀書人,尤其當自己也身為「逐臣」﹙如李商隱﹚的時候,多是同情被貶謫的文人官吏,這是有失公允的。倒是蘇東坡那篇〈賈誼論〉,值得我們在讀李商隱的〈賈生〉詩時,額外的去品嚐一下。如蘇文中的「若賈生者,非漢文﹙帝﹚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欲使其﹙文帝﹚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等評議,才真的是衡情度理,設身處地的就事論事啊。東坡何以有那樣的評議?原因不外乎他是個經歷過多次政治風暴,屢貶而屢不殆,且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胸襟豁然無礙,而在政治上進能攻退能守的大文豪。但說句實話,幸虧有文帝的「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賈誼才得以起於長沙再入宮闕。如果沒有那次的徵召面試,讓文帝有「今不及也」的折服,賈誼恐怕要在長沙住一輩子了。只可惜,他真的是「命途多舛」,如果他的學生梁懷王劉揖不意外早夭,他的功業未嘗不可以超過前輩張良。真是時也命也,為之奈何!但從文帝這方面來說,也幸虧文帝沒有聽信賈誼某些激進的改革言論,採取橫衝直撞的冒進政策,才有後世稱羨的「文景之治」的功業。可見,要讀通一首詩,還真不容易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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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遠仙翁何許人也
金門島島上最高峰太武山海拔253公尺,舊誌稱其「雄偉莊厚,獨冠嶼上,海上人別呼仙洲」。山上有一座寺廟叫著太武巖寺,現稱海印寺,俗云:「山不在高,有仙則靈。」舊誌又曰:「宋咸淳間建(咸淳為南宋度宗年號,公元一二六五至一二七四年)萬曆八年修(萬曆為明宗年號,萬曆八年為公元一五八○年)二十八年重修,永曆十五年又重修(永曆南明桂王年號,十五年為公元一六六一年)」寺舊祀樂山通遠仙翁,後廢,現奉如來觀音。」 由上之記載,太武山海印寺,原為太武巖寺,原祀通遠仙翁,現祀觀音菩薩。通遠仙翁係何許人也?又何時改奉觀音菩薩? 對通遠仙翁的記載,依金門縣誌歷次版本均謂:「通遠仙翁,宋時人,其先永春樂山(永春州志山川志載:『樂山有東、西、南、北、中五台』樂山居其中,嘗有音樂聞於空際,故名。)隱士。後仙去,人稱白鬚公,初通遠王,嘉祐間(宋仁宗年號,為公元一○五六至一○六三年)次禱雨有驗,加封善利王,尋加廣福顯濟。」且於宋理淳祐元年晉封為福佑帝君,爰見泉郡昭惠廟戴帝帽。 再者金門縣政府於民國八十四年委託文化大學教授李乾朗先生進行「金門海印寺調查研究」,其中對於通遠仙翁有進一步的描述:「通遠仙翁宋初人隱於永春樂山,常頭戴通草花,攜葫蘆,於村市間且行且歌曰:好酒喫三杯,好花插一枝,思量古今事,安樂事便宜。」 二月底隨金門解說協會諸君赴泉州、同安、漳州等地采風,有個行程係南安市九日山參訪,由九日山文管所長胡家其先生親自接待並解說,說九日山係『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有古老的歷史和悠久的文化。 在滄桑的歲月裡,九日山的歷史卻被埋沒,開放後,南安人民政府積極發掘與研究,位於九日山山麓,奉祀閩海第一代海神福佑帝君的泉郡昭惠廟,有許多深藏於歷史塵埃中的秘密,正等待著人們去發掘。 由於宋亡後,元南下,發現福佑帝君香火鼎盛,在東南沿海各縣甚有影響力,尤其泉州港船出海都要祭拜一番,蔡襄擔任泉州知府時,因乾旱祈雨應驗,題了一首祈雨詩:「年年乞雨問山神,羞見隴上耕耘人。太守自知才德淺,彼蒼何故罪斯民。」,甚至蔡襄造洛陽橋時,橋址處於江水入海處,工程浩大,必須迎奉一尊神祇來作為鎮海之精神支柱,於是由蔡太守親詣九日山麓昭惠海神祖廟,迎通遠王至洛陽,在萬安橋北建廟祀奉,使洛陽橋工程順利。 可見福佑帝君由山神而水神而雨神,成為沿海各縣市「有求必應」萬能之神,元朝有鑑於此,恐影響其統治,就捧出媽祖林默娘為海神,供民眾祭拜,此為第三代海神。筆者參觀後,現場有出售研究書籍,購買了一本「海絲尋蹤」,其中介紹福佑神君,俗名李元溥,四川嘉州樂山人,相傳為唐天寶年間進士,官拜雲南團練副使,因避「安史之亂」,棄官入閩,后入南安,隱居於八都五台,自號「樂山白衣叟」,晚年徙行至九日山修道。其成神后,藉神力運木助建延福寺大殿,寺僧及鄉人載恩造靈樂祠祀之,后逐漸演化為海神,御災捍患,祈風護航,威靈顯赫,萬國沐恩,獲封爵號為:崇應公、通遠王、善利王、廣福王、靈濟王、福佑帝君。史稱「九日山海神」、「閩海第一代航海保護神」,民間尊稱「老阿公」、「老祖公」、「海神爺」、「帝君公」、「紅帝公」、「安帝公」、「黃帝公」。聖誕日為十月二十六日。 再查前書建昭惠廟分廟分佈圖,共計有五十一座分廟,在宋朝時的分廟有八座,金門太武山太武巖寺為其中之一,廈門市的分廟倉里昭惠廟係在清道光十三年(公元一八三四年) 始建,比金門晚了五百餘年。 經查,舊誌記載:「通遠仙翁,宋初人,隱於永春樂山。」係抄自同安縣志,並未進一步查證,一抄誤近百年,依「海絲尋蹤」所述,通遠仙翁係唐朝四川嘉州樂山人,並非宋朝年代之人,且其更非永春人,只是安史之亂棄官至永春樂山修行。有功於九日山,民間於是建廟供奉,泉州當時為世界第二大港,船隻通往世界各國,船需靠汛風航行,因其為「有求必應」的海神,信眾於是廣建分廟,金門為一海島,來往大陸之間的船隻,或海上漁船基於平安的航行,所以於宋朝即建有分廟在浯洲。 再者,依據洪受滄海紀遺雜紀篇記載:「太武巖僧笑堂者,十八都湖尾人,亦有說是湖頭人,未知孰是?頗能詩,送其二徒入京云:客路逢秋意慘悽,吳歌楚舞聽應迷。海天一色雁雙去,山月半窺猿自啼。心動故園頻入,詩逢好景易成題。落霞孤鶩西風外,更向何山去托栖。」 僧侶笑堂駐太武巖寺,寺中或已供奉佛像,又金門縣志人民志記載:「永樂年間(公元一四○三至一四二四年),笑堂禪師由太武巖移住後浦(今金城)東門靈濟寺。」據此,我們似可推斷,宋代建的太武巖,已經開始轉變為供佛的佛寺了。 另據「海印寺源考」記載,。永曆十五年歲次辛丑(西元一六六一年)因廟宇傾圮,浯邑信眾再鳩資重建,正殿供奉觀世音菩薩,改寺名為「海印寺」。此次修建依明盧若騰募建太武寺疏記載,洪旭與周全斌,出力甚多,寺僧感念其出力,立生祠寺旁,塑像供奉,生祠廢後,乃有斗門建靖海宮供奉洪提公,可見指出永曆十五年之後,太武嚴寺改為海印寺。 總上記載,通遠仙翁係福佑帝君,係通遠王,宋時分靈來浯。太武嚴寺更名為海印寺應在永曆十五年,以此淺管,就教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