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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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這次我巡迴部隊教唱軍歌,發現這些來自農村的戰士,都具有質樸而純潔的心靈。他們熱情,而且吃苦耐勞,若是他們生長在瑞士或是美國,何等幸福!偏是他們活在內戰頻仍、戰火硝煙的中國。這些感想一直深埋在心底,卻不能說出來更不能寫出來,那會遭受嚴厲制裁的。 離開政工隊一個半月,隊上的人事有了變化:羅茵作了隊長,鮑剛升了副隊長,查察、丁紅離職,問他們何以離職,如今身歸何處?誰也不知道。 新年期間,我接到一封賀年卡,卡中有一串娟秀的字跡: 李彥上尉,別來無恙乎?你的聲音與歌喉,時常在我耳畔迴盪。我是青島女子中 學畢業,看過你寫的話劇《情人崖》,感動至極,這是不是你的故事?願見面時誠實地告訴我。 余敏 元月五日 余敏不愛講話,歌喉很好,她和我相處一個多月,從未單獨講過話。若不是她信上說是山東同鄉,我還以為她是河北省籍。余敏長得比倪蘭漂亮、健康,她和何暢倒是郎才女貌。我並沒有給她回信,查察夫婦離職,攪得我心神不寧,哪有心情再搞男女私情?何況我的腦海一直浮映著菊花的影子? 那晚從軍部參加晚會演出回隊,何暢邀我去街上吃宵夜。他悄聲告訴我一件石破天驚的消息:查察在哈爾濱時,曾在林彪的「東北人民解放軍」文工團作過團員,參加演出歌劇《白毛女》,飾演楊白勞。查察已經是共產黨員,他個性衝動,愛發牢騷,因為公開支持蕭軍的反內戰言論,傳出他將被捕,所以他倉促地逃出了哈爾濱…… 「查察和丁紅日前被關押在台北,恐怕判處死刑!」何暢說。 「好啊!這不是幫助人家共產黨逮捕逃兵麼?--這是第三次國共合作。」我憤慨地說。 3 春節期間,陽明山櫻花含苞待放,遊人如織,冷風蕭蕭,初次和余敏約會,雖然穿著便裝,呢大衣,心裡還是有些膽怯,若是被五十八軍的戰友發現,傳播出去,將來怎麼教唱軍歌? 查隊長及其夫人丁紅被捕的事,壓在心底,沉痛難受。我隱藏不住感情,便把此事透露給她。她低聲說:「我們女青年大隊,前些日子也有一位隊員被捕,偽滿時期在長春讀書,日語很棒。聽說抓進去不到三天,立刻處決了!」 遼河的水呀, 松花江的浪…… 余敏把一隻手伸進我大衣袋內,輕推我一下,「過年了,別哼這種歌曲。談談你的《情人崖》吧!」 把《望夫崖》改為《情人崖》,是查察的神來之筆,他的文學修養畢竟比我好。前者封建意識濃重,帶有悲劇意味,改名之後,生動活潑,具有浪漫主意的氛圍。 「石居華真有這個人嗎?」她突然問起這件事。 「這是……我編造的。」我說。 「我不相信。你得過傷寒病。這是你那天吃晚飯說的。」 尋思半晌,終於喚起了回憶:那晚,從〈抗敵歌〉談起黃自。黃自是江蘇川沙人,抗日戰爭前夕他就寫過不少抗日歌曲,抗戰爆發不久,他患了傷寒病,因為大量腸出血過世。他彌留前還惦念半部音樂史沒有寫完呢!不錯,我談過患傷寒病的經驗,想不到余敏的思維這麼敏銳,她一直記憶著此事。 「你想石居華?」 我默然無語。 「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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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速寫之二野花
每當接待外地來參訪的朋友,對金門的綠化成果都讚不絕口,這樣的成果非一日造成的。我們終年享受這樣美好的環境,應感激前人投入的心血,方有今日綠意盎然,萬物競茂的景象。根據縣誌中記載,金門古時為林木蓊翠,古有「仙洲」之稱。明清時期因濫伐以致童山濯濯,風沙交相為害,遍地荒蕪。國軍進駐金門後,積極種植林木,才有今天欣欣向榮的景象,本地的原生植物得以保存下去。 三月裡登太武山攬勝,總會看到遠處岩壁上開滿了一片紅色的花,在綠色叢中十分耀眼,那就是金毛杜鵑,其枝葉柔軟,平鋪在地面上,與一般杜鵑花大不相同。清明時節到野外掃墓時,總會冒出一簇簇的粉紅花,平時見不到它的蹤影,為了繁殖下一代,綻開其花朵,它芳名叫田代石斑木。 春季盛開的花多,以山黃梔、小金櫻、野百合、絡石、七里香、豆梨等,山黃梔香氣四溢,六個白色花瓣,容易辨識;小金櫻俗稱「白刺仔花」,枝幹有勾刺,盛開白色的花朵,把野地上染成白色的世界;野百合亭亭玉立,漏斗狀的白花,一枝獨秀;絡石是多年生纏繞性藤本的植物,白花攀附其他植物,密密麻麻的小白花,爬山時遠遠就聞到它散發的清香;豆梨的花似梅花,氣質顯得高貴。夏季裡以野牡丹、桃金孃、琉球野薔薇等,野牡丹有粉紅及白色兩種;桃金孃是粉紅色,鮮艷美麗;路旁開著小小的白花,那是六月雪的蹤影。 田野間長滿南國小薊,葉緣有細刺,農忙時手腳都會被刺痛,花的造型獨特,圓球狀粉紅色;村莊旁的蔓陀羅花,像百合花一樣,白色喇叭狀,小時候大人告誡小孩子不可摘它,說是會打破碗,所以都不敢摘取,讓我印象最深刻,其實這種花是有毒性的,含有警惕的意味。 近年來在寒冬裡,不論氣溫極低,不畏寒冷,仍然開著小白花,孤立在草叢中,那是咸豐草,如梅花一般,越冷則越開花。 海濱的待宵花散布在沙丘上,不因乾旱的土壤而畏縮,展現特有的生命力,依然盛開著黃色的花朵,讓一片如荒漠的沙丘帶來生機。繞在周圍的馬鞍藤,伸出長長的蔓藤,花朵像牽牛花一樣;另一種蔓荊是蔓性灌木,花為藍紫色,也是活躍在海濱的沙丘上。 許多生長在野外的花朵不被人們欣賞,當然不如園藝栽培的蘭花、牡丹花、玫瑰花那樣華麗,成為花園內的主角,讓人們隨時可以觀賞其美麗。今天在忙忙碌碌的人海裡,那有人駐足欣賞野花的美,其實有其獨特的香味,是一般栽種的花所不能比的。這些長年生長在荒郊野外,依著四季變化的時序,自由自在的綻放著花朵,盼望著遇到知音的人來欣賞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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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一種永遠的思念
今年清明節大弟代表家族眾兄弟姐妹們返鄉掃墓。翌日,攜來了清明時節應景傳統美食春捲分享大家。人未到,母親已迫不及待的來電,略表歉意的語氣自那端響起:「嘟ㄚ一點點,趁今日休息,趕緊甲伊呷完!」這頭顯然有點被電話鈴聲中途打斷某事似的她,帶絲不耐的語氣:「好啦!好啦!知影!」匆匆掛上。 忙碌的星期一早上,異常的冷清安靜,因為家中成員散處四地。餐桌上,淨白的碟子靜躺著誘人可餐的春捲,矛盾情懷頓生:那樣的迫不及待以逞口腹之慾,又想從容不迫的細細品嚐。獨自一人啜飲著溫熱的咖啡,想像母親在廚房裡備辦食材忙碌的情景,那是記憶裡恆常的風景。光材料細數不下十種,鮮翠新綠的有碗豆、芹菜、青蒜等;淡雅米白的有大頭菜、包心菜、高麗菜;灑潑鮮紅的有蘿蔔;含蓄淡白的有豆干;加上纏綿深沉的有肉絲、鮮蚵等等切細絲,各自分開炒後再大燴混炒在一起。心想炒功亦十分重要:既要保持菜蔬的鮮脆,又要保持食材混炒過的爽口與清甜。除此,春捲皮也是此道美食另一主角,散發淡淡的麵皮香。細心的母親怕它們溫熱相黏在一塊,早已將每一片撥開,對摺又對摺疊起裝入小袋裡待用。 此一味,令人魂牽夢縈的兒時的原汁原味,是交織多少滿足、愉悅、感動和記憶的一味,即便是不識媽媽兒時情懷的兒女們,亦是貪饜得猛塞入口、滿嘴滋滋作響、豐潤唇齒留香的一味,也是記憶軌道其他食物味蕾相形避位之一味。 耳畔想起母親的話語:「一點點!」何止一點點?母親口中的一點點是接下來三天交錯中的早餐、或是午餐,或是晚餐。每食用一回這個美好的食物,對於母親的愧疚與感激之情都要重新複習一遍,尤其在這時候,家人們皆離家出外自己處於絕對孤獨又清明的時刻裡。 因此,不由得憶起不久前發生類似的故事,祇是角色互換…。 遠行的前一天,忙碌的整理行李與交辦未來三週人不在辦公室之煩瑣事務。雖然處於紛亂與情緒緊繃之狀態,仍然不忘中午抽空跑趟傳統市場,備辦晚上的滷肉食材,惦記著有三個週末返家卻沒能見到媽媽的女兒,留下幾許媽媽的味道,在不在家的日子裡。 當晚,回家已接近洗完澡便可著床倒頭就睡的疲憊邊緣。忽地才猛然想起滷肉工程,便又鏗鏘聲響地在近午夜裡動起鍋鏟鼎鑊來。男人或許是憐惜或許是不解風情地粗聲粗氣道: 「出個門那麼牽腸掛肚幹嘛!人不在,拜託不要再製造過多消化不了的食物。」 此時耳膜自動的把這句給排除。聰明!他那裡懂得。心想。 心裡逕自打定主意:滷好,待涼。明早出發前,一袋一袋分裝好送進冷凍庫。 久遠年代,天光未亮,母親總是早起忙碌著一個溫熱便當,伴隨著她如女兒現在一般的年紀,度過三年的國中生涯,也造就了今日行走不岔途的自己。 二個禮拜後,在太平洋彼岸的祕魯首都-利馬,早晨,白花花的陽光灑落在充滿拉丁風情的街道棕櫚樹上,蓬勃的一日正要展開時,男人傳來一則簡訊: 「妳好嗎?我們正享用妳的滷肉當晚餐。」 啊!一碟春捲、一鍋滷肉,三代親情溫暖。從烈嶼濱海小村,到台北圓山麓下,再到南美洲的祕魯利馬海邊,路迢迢,意綿遠。在太平洋的彼岸,仍眺望不了太平洋此岸這頭的故鄉。而她似乎未遠離過,家。 家,原來它是一種永遠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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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錯的旅程
月光下,一輛車,一群人。車有車窗八片,其中一片映著我的臉;或醒或睡的一張臉。我睜開眼,小小聲在心裡問自己:這是哪裡?跟著又想,是誰這麼問的?然後,究竟是我想起了身世,還是身世像幽靈一樣在車後飛竄,它們聞到主人醒轉氣息,立即依附。會是車外、車內的溫差,使得回魂剎那,綻開這一小片又深又透明的空白?但很快的,我又是我了,沒有懷疑的。 曾經在許多旅程醒來,看了看隔鄰的友、伴,卻覺得陌生,有時候睡得深、熟,眼睜開,掛鐘、吊扇、衣櫃跟檯燈等一一映著。初始,掛鐘等擺設並沒有名字,再看一眼時,身體像巨大機器,繞一把鑰匙轉。一個東西在那裡,是暗的、又明了,世界轉回原來的地方,我回來了,立即辨認出掛鐘、友伴或旅程等名字;像我現在,醒在八片車窗裡的某一片後頭,認出我在車上,在一群友伴裡,車子正開往天祥。 車廂內,一直有人說著話。那些聲音是因為模糊而低沉、還是因為低沉而模糊?它們,跟這蜿蜒山路,成了睡夢的背景。我聽到後座一兩聲嘆息,淡淡的,如草春發。而此刻,窗外呼嘯的風、車內低低的聲息,能對還在入夢的人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夢,能因外在的作用產生彎轉,彷彿佈景抽換,瞬間從茵茵草原,進入漠漠荒沙,而因為抽換的速度快、準,我們已無法辨識這不是原來的夢。那麼,那些在車後飛竄的幽靈有無可能因為彎道太彎、山路太巔,一時恍惚,掉進不屬於自己的身體;醒來,眨眨眼,揉揉臉,我又是我了,沒有什麼懷疑的。 如果身世能因一場睡夢而有了置換,我們會去爭奪本就不屬於自己的,還是嚴峻駐守自己的疆界?儘管出發時,我們不只帶著一個悲傷的故事,而是兩個或三個,但我們考慮、想像,如果悲傷不再、如果故事改寫?因此,我們該去爭奪嗎?會去爭奪嗎? 後座一個女孩說,她的青春跟一個男孩平行而走,但是,卻到了分岔的時候了。另一個女孩說,人生沒有岔路,放遠看,我們走過的,都匯聚做長長的路。 這麼聽著時,我的臉正映在八面車窗裡的某一面。我漸漸睡去,但努力撐開眼,想聽得完整。但不知道在哪一個彎口,我被甩了出去,再醒來時,是在一片寂靜裡。我的寂靜來自窗外一雙眼睛,那是我的眼睛,正看著我,跟疾馳的車、跟兜轉的路,以及我的旅程。 我無意中岔出的旅程跟車廂內的友伴們平行著。一天一夜的旅途中,我們始終採取一種守勢;於是,來的來、去的去,我們依然維持一種完整或說一個殘缺。但我們選擇沉默。車廂內低低的聲息終於更低,然後,不見了。 眼前是石門山登山口。千里跋涉,是為了再出發。旭陽在群巒之下,光透出,滿天霞影。得再走快一些的,最好就在天邊漸白、星群漸稀之際,守住一個位置。也唯有守住等待的寂寞,且讓空氣冰凍手腳,當日光劃出,才見喧嘩。匆匆,並不是一個合適迎向旭陽的速度。然而,再走得快,都來不及走到一個理想的位置了,那就站著吧;而且得站得久一點,久得忘記這只是人生的一天,只是旅程的一個區塊。 它不是一個區塊,而是一個完整,我必須這樣想,才能讓旅程趨向一種完整。然而,就算我缺乏思量,漫不經心,旅程該過時,就還是過了。 已站得夠久了,山邊,白色人形一前一後欺身而進,慢慢他們上山,慢慢地,再有人前前後後尾隨。這時,旭陽已做朝陽,躍出山巒。太陽失去它一如琥珀的晶瑩球體,做了一個無法逼視的火球。突然,一個閃動抓住我。那是友伴的眼睛,迎著光,兩個淡卻深、輕卻重的球體,當它們與山裡的陽光正面相逢時,我看到了兩個旭陽。 人體也有旭陽,我眩惑了。然後,當她循階而上,轉過身,眺望眼前雄邁延闊的奇萊山勢,我也望著她,看見她的臉像一座山,兩顆太陽靜靜浮出。秀麗的眼睫如雲霧氤氳,眼角蜿蜒似群山遼闊,我跟我的眼睛,隱藏在墨鏡後,盡情打量。 它們,不斷為我帶來一次又一次日出,這時,我才相信一個人,是如何為另一個人帶來日出;那許多人常掛在嘴邊的、嶄新的一天,以及其後的旅程。然而,我畢竟沒有一個理想的位置,一個理想而平行的人生,隨著山勢越高、景觀越闊,她不再轉身,終於,我也失去了兩個旭陽。近午,她的臉再變作一座山,隔著遠極了的山豁,如同奇萊,在前方陡峭。 雲海,月光下,雪皚皚地,沿立霧溪伸展。這風景是旅程的意外收穫。 到達目的地前四十公里處,崖壁坍方。下車審視時,設想公路存有隻身通行的窄徑,一跳一走,通過坍方,再行接駁。但是下車一看,才知坍方嚴重。兩架大型推土機在坍方路段,一左一右,形成夾擊之勢,引擎呼呼悶鳴,陣仗盛大。這像強人奪路索財,對比下,坍方竟擬做一個柔弱女子了。待我們走近一看,她從山上不停扔落亂石,猶如口口聲聲急急說道,不要過來!如果那是女子,該是柔腸寸斷,臟腑盡洩,卻還殘留一口冤氣。駕駛經驗老熟,眼神篤定,神態從容,雙手挨著方向盤,耐心守候。而車窗外排氣管噗噗響,推土機機身嘎嘎震動,隨時就要雙管齊下,祭法、斬妖除魔。然後,坍方將被清理,崖壁灌注水泥,一縷幽魂就此僵固。 當我訝歎大片雲海時,也想到坍方;是它送我們,進入這個旅途。窗外月光如洗,山、林層次,呈一團黑、一團灰,光澤部分則是岩石反影。剛開始雲海是坐著的,像一個巨大的如來,冉冉、揚揚。後來他就做了臥佛,橫跨整個山谷,我想叫住司機,停車暫看,但朝向臥佛不是我們的目的地,再說,那只是我心裡的佛。然而,每一趟旅程,莫不是,朝向心裡的佛?只是,佛在幻化著,呈一對愛戀情侶、捨一段悲傷故事、遁一種城市庸俗、逃一個束縛、求一種所願,或者兩種、三種。譬如女孩所說,在茂林,陡見星斗滿天,那星光跟月光,就成了旅途的所願。而我的呢、她的呢、他們的呢? 第二天,佛,不管是坐是臥,都不見了。石門山上,群巒、群巔以上,都淨空著,只給登山者一個藍藍的天。有人說,是昨天到梨山天池祈求,神聽見了。當時有人,依循指示,左三圈、右三圈,許願。我們有所求,儘管只是一段小小旅程,只關於這一天的好天氣。近午風起,雲漸多,從山谷、山際、林間,從那兩顆旭陽,升起。女孩說,「山中何所有,嶺上白雲多」,想了想又說,「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是南朝齊、梁時代,詩人陶弘景棄官歸隱,卸下拘拌之作。我一階過一階,心裡小小聲讀著。我來山中,應許自己一個祈求,給一個天、一片地,給一個透空的自己;我來,祈求一個明淨,儘管只能是一段暫時,一個撫慰。我也來聆聽女孩的愛戀、男孩的鐵馬環島,並也發現旭陽的媚惑。 風起、風狂,雲更多,姿態各異,接疊湧出。而今天池不在,如果我將許願,是否得繞行白雲,左三圈、右三圈。而我將繞行哪一個雲朵,是白鴿、是飛龍?而我能夠就近繞行白鴿,卻期許換做飛龍?但是不一會兒,鴿跟龍,都已幻化了。我凝視雲朵末梢,注意到風一拖一拉,牽引著雲,一如太極拳勢;這陰陽兩頭,牽絆卻無盡無垠。 友伴在山一頭欣賞晚謝的杜鵑,有人說,拍照了,他們伸展雙手,跟雲、跟群山、以及這一段旅程合影。這一段我跟友伴們意外的旅程。幾個山友經過,一個人說,可惜啊,花謝得早,另一個人卻說,是我們來晚了。 下山,終是歸途。我在車廂內,守著八片車窗中的一片。窗外,映著我的眼睛,愣愣打量我。車內,仍見低低的聲音沉沉迴蕩,音樂似有還無,每過一個轉彎,海拔越低。 後座,無聲無息,兩顆、或者更多的旭陽,業已悄然闔上,而路的前方,則升起屬於我的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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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雖然政工隊沒有去台北中山堂演戲,但卻因《情人崖》促使人事上的變化:任嘯天隊長調升軍政治部上校科長、查察調升中校政工隊長,丁紅佔少校隊員缺,我和何暢佔上尉缺,樹大招風,政工隊呈現出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鮑剛是資深演員,他只獲記功一次,引起爭議。此人是四川劇專畢業,戲路穩健。每日捧著武俠小說,晚間是八圈麻將,半瓶清酒,從王元龍、劉瓊、舒適、黃河……作點名式的演技批判。直白地說,凡是男演員都比不上他,他是最倒楣的表演藝術家。 這位少校隊員邋裡邋遢,每年除了校閱、參加慶祝會,他從來沒穿過軍服,他若穿上骯髒折皺的軍服,讓人看起來啼笑皆非,像舞台上變魔術的滑稽小丑,也像一個剛從砲火硝煙中走出的俘虜。 查察曾經批評他的演技,沒有突破創新,演老頭兒戲很不錯,但是再演二十年,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查察的善意的勸告,卻惹起鮑剛強烈的反彈。他在辦公室大拍桌子:「他媽的!五十八軍政工隊的印把子,掌握在偽滿文化漢奸、中共文藝特務的手上了!咱們準備繳械投降吧!」 隔壁是隊長室,查察聽得一清二楚,他充耳不聞,繼續埋首工作。他把我找去,告訴我:我撰寫《情人崖》劇本,他簽請核發稿酬,袁主任批下來八百元獎金。查察隨手將支票遞給我。 「我領出錢,交給伙食委員,咱們全隊同志加菜吧。」 查隊長尋思了一下,低聲說:「你辛苦寫出劇本,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都應該獲得報酬,你拿出兩百塊錢加菜,已經夠義氣了。」 從銀行取出新台幣,我堅持送給伙食團五百元,全隊加菜數日,像過春節,呈現一派歡樂的空氣。不久,謠言四起: 「李蓮英馬上升副隊長了!」 這是難以讓人置信的事。目前我仍掛中尉階,即使明年元旦晉升上尉,我也不能擔任少校副隊長啊。隊上的羅茵、鮑剛都是資深少校,那怎麼行?查察為了消除謠傳,穩定人心,他以快刀斬亂麻方式,簽報上去,最後軍部人事部門批准女隊員羅茵為副隊長。 何暢和我晉升上尉,查隊長便派我倆配合女青年大隊隊員,深入基層進行軍歌教唱,暫時離開政工隊,聽不到冷嘲熱諷的閒話,內心感到清靜。不過每天吼唱,嗓門燥熱隱痛,身心疲乏,精神卻非常愉快。 教唱軍歌的方式與學校不同,主要的應做到精神昂揚、歌喉響亮、整齊,表現出激昂奮勇的士氣。女青年隊員年輕活潑,配少尉軍階,她倆最受阿兵哥歡迎。因此教唱軍歌,何暢和我只是配角,余敏、倪蘭才是主角。我們教唱的歌曲,都是國防部頒發的音樂教材上的軍歌: 莫等待,莫等待, 勝利絕不會天上掉下來…… 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 我們四萬萬同胞…… 那天,倪蘭一陣心血來潮,教唱了一首原住民歌謠,大兵歡喜若狂: 月亮已出來你看喲, 月亮出來你看喲, 趁此良宵賞月跳舞, 那鹿萬淘咦呀咳,那鹿旺…… 一個外省籍的老兵舉手:「報告倪教官,拿了饅頭伊呀咳,這是啥意思,俺不懂。」 倪蘭漲紅了臉,吞吐地說:「我想,這句話可能是讚美月亮的美麗吧。等我將來出差去花蓮,作詳細的調查,再寫信回答你,行唄?」那位老兵站起,雙腳併攏,咖地一聲,行了軍禮。 場內揚起一陣熱情的掌聲和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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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菊島風情
慵懶的海鷗 自湛藍海域的嘴角,輕輕 叼起島嶼朦朧初醒的夢 以一道飽滿的美麗弧線 掠過南風的縫隙 輕聲召喚著火紅的初夏印記 金黃細瘦的光影 飛濺閃耀如奔騰的詩句 激昂地述說著關於菊島 一麻袋的寂寞心事 乳白的浪花在湛藍海水中恣意滾動 讓笑聲疊著笑聲疊著笑聲 自海洋的咽喉深處,緩緩地 向甦醒柔軟的沙灘匍匐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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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譜的日記>
喜歡閱讀臉譜的日記,就像陽光時時刻刻移動,變幻著世界上一切的人事景物一樣,我會在臉譜的左眼拿到童年的耶誕禮物,在鼻子的位置安放一個大海螺,傾聽老祖母從天堂傳來的叮嚀,我的嘴巴閉住的時間超過耳朵好幾十萬倍,這是我從臉譜那兒學來的,這樣藍色星球才不會掀起大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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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丫頭﹐再來呀﹗
上課前,因著有些空閒,信步到港灣啃早餐。 非假日的雪梨,氣象截然不同!夾腳托和細肩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套黑色西裝,和剛點好外帶的咖啡一起遊走在早晨的城市裡。港灣的熱鬧喧嘩一時間受盡冷落,形色匆忙的人們從車站、渡口吐納,急急地朝四面八方奔去,再沒有人為那如綻放花朵般的貝殼形建築物佇足流連,甚或發出由衷的讚嘆,只是默然的、毫無表情的向前疾行,和一方的風景擦肩而過。 下雨了!黑色的傘花開成一朵朵,為何大城市的居民偏愛單調冷冽的黑色呢?雨裡走來一位老伯,身上搭著一件陳舊的藍大衣,褪了色的黃斑黏在上頭,像死賴著不肯走,嘲笑著一代年華的頹然老去。老伯左手拿著紙盒、右手拎著牛奶箱子,傾斜著身體徐徐走進雨裡,瞥見同是黃皮膚、黑眼珠的我,他咧嘴笑了一下;一時間,我感到悲傷,看到異鄉靈魂狼狽的模樣總是讓人難過,也許,這又是另一個無法衣錦還鄉,瑟縮異地角落的故事,我報以微笑,緩緩的點點頭。 在環形碼頭繞了一大圈,時間還早,冷清的人行道上只剩嬌縱成性的海鷗和我乾瞪眼,雪梨的海鷗呀!過慣了茶來張口、飯來伸手的無憂生活,幸福的你們可知道人間存在多少無奈和滄桑?兀自想著,眼角瞥見魚線似的東西晃動,一閃一閃的;灣區明訂不准釣魚,類似的東西不應該出現才對。禁不住好奇心,驅前一探,是老伯!正忙碌著,我沖著他問:fishing?他隨口「哎」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不是拾荒的老人!這樣的理解忽然讓我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隔著鐵欄杆,我開始細細打量他的一舉一動。原來,那晃人眼睛的反光的確來自於魚線,只不過,省去竿子,老伯在線頭綁了個勾,就算完成所有配備,牛奶箱子當座椅、紙盒用來盛裝魚獲,加上隨身收音機,一位老者的異鄉生活形象活脫脫呈現在眼前;老伯瞧我看得興致盎然,索性招了招手,要我過去。 「哪兒來的呀?」他問。 「台灣」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台灣好!之前有個小姑娘,在這兒念醫科,和我交上了朋友,臨走前還照了張相,台灣,挺好的。」 「伯伯,您在這多久啦?」收音機裡的華語新聞熱鬧的進行著,我只得拉開嗓門吼著回問。 「十多年囉!老囉!沒用了,只能在這釣釣魚。」 他邊說,邊用手扯下保鮮盒裡的鮮蝦魚餌,掛在勾上,再使勁兒丟出去。 「這樣釣得到魚嘛?」 「行!昨兒個我釣了兩條這麼大的」他邊說邊騰出手比劃著,忽然間,魚線有動靜,老伯急著收線,卻晚了,餌被蝕了,魚卻游走了!」 「這些魚,吃了餌也不曉得謝你。」他沒好氣的咕噥著,再掰下一小塊蝦肉串上。 「現在潮水高,魚兒不多,再二個小時潮水退了,魚就容易上勾了。」 也許,長年旅居異鄉的生活讓老伯的心靈產生空洞;也許,是因為寂寞的緣故;更也許,他只想有人好好聽他說說話,而不是日復一日地聽著收音機裡的播報員以一口標準卻暖不進心窩的普通話絮叨著遠的、近的、重要的、雞毛蒜皮的天下事,話匣子一開,便一股腦子宣洩出來,東長西短、天南地北,連陳水扁貪汙的新聞都令他憤慨了好半天。這期間,調皮的魚兒咬去了好些蝦肉,卻沒有一隻願意上勾,再這麼下去,不等潮水退,魚餌就該給吃光了!我開始為老伯的漁獲量擔起心來。 「叭!叭!叭!」渡輪的汽笛聲大大響了三聲,劃破原本的寧靜,猛然想起我還有課要上。 「伯伯,您慢慢釣,我去上課,改天再來找你。」 「哎……快去。」 我轉身邁開步伐使勁趕著,卻聽到背後老伯喊道:「好丫頭、好丫頭,再來呀!」 雨停了,陽光自雲層縫隙裡露出半個頭,我的心冷不防揪了一下,仰起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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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大小姐散步
半年多來,我每週至少兩三天的早上,都會從台北市騎摩托車到中和市的一座小公園陪「大小姐」散步,這個「大小姐」不是別人,正是我那高齡八十歲的媽媽。 媽是個很注重運動和保養的人,十年前的她還神采奕奕、生龍活虎的在公園裡和其他阿公阿嬤練外丹功,經常隨隊到各處參加表演或參與各種老人進香團到各處遊覽,我那時看她的模樣和中年時期沒什麼兩樣。 但自從她在血管裡裝了三支支架、且飽受失眠折磨之後,我驀然發覺她蒼老得極快,變得容易「碎碎唸」,行動也愈來愈遲緩,以至連爬樓梯上四樓都很艱難。 我們幾個兄弟姊妹都還在為生活打拚階段,曾有人研議找家有「老人伴」的敬老院,但發現那裡不如想像中的理想而作罷;接著又有人提議大家合資請個外傭來幫她跑腿、陪她到公園散步,但媽是個愛清靜的人,家裡多了個外人,萬一對方成天看電視、打電話,她更不能靜下心了,這個提案也就不了了之。 去年年中,我暗暗下了決定,與其仰賴外傭或其他方法,何不從自己做起呢?能擠出多少時間算多少,電話中告訴媽:「我明天早上陪妳去散步!」那時已經有一陣子足不出戶的媽,我感覺得出她心裡有些雀躍。 媽和未婚的么弟及二弟、二弟媳住在中和緊臨土城的華安街,我住台北市文山區的萬隆,早上騎車送兒子到建中上學才七點四十分,離書店十點開門還有點空檔,原本我會到附近的公園散散步,但放眼都是些暮氣沉沉或被外傭推著輪椅的老人,只有大安公園還有點朝氣,所以也被感染得意興闌珊,心想,與其自己一個人運動、散步,不如陪媽媽一起,雖然遠了點,來回要花不少時間,但習慣了就好。 第一次陪媽走到「明德公園」,才發現媽原本萎靡的精神完全改觀,到了公園,她馬上擁有好大好大的空間,我也對公園裡的老人,在觀感上有了很大的轉變,不再是那種「老叩叩」的刻板印象。 「要去運動哦?」一走出媽住的公寓樓下大門,就看到一對阿公阿嬤迎面走過,阿嬤坐在輪椅,後面由一位女外傭推著,阿公走在後頭,阿公開口和媽打招呼。 「是啊,是啊!阮大鱟生(大兒子)從台北來帶我去公園散步,伊十點愛擱返去台北開店!」人家只是一句簡單問候語,媽竟然要回答得這麼複雜,但我不忍心說她。 等那兩老走遠之後,媽才說:「那位坐輪椅的老太太比我年輕,去年中風,沒丁沒動,真可憐!」我急忙附和說:「對啊,就是要常運動,注意飲食,不然中風就麻煩了!」 公園在民德路大馬路那頭,公車、轎車、摩托車兩邊呼嘯而過,馬路的確很「難過」,緊緊挽著媽,路口沒紅綠燈,只能趁著沒車子經過的空檔,急忙穿越,想著她顫危危的步履,要單獨應付兩邊那些呼嘯來去的車子,真是驚險啊! 公園入口邊的紅磚道上,有位幫人挽面的歐巴桑和媽打招呼,媽還是搬出「落落長」的回答,我只好趕緊牽著她快些走進公園,在公園步道,媽好像回到自己家一像熟悉的世界,幾乎走過的每個人她都認識,那些人也親切地向她打招呼。 繞著公園外圍走道,慢慢地走了半圈,媽的左耳不靈光,我走在她右側,邊走邊話家常,來到一處有些雙桿、單桿、溜滑梯的小型運動場,遠遠的有位長得圓圓胖胖的中年男子,用宏亮卻緩慢的語調對著媽喊著:「大~小~姐!」 我奇怪地望著媽,媽說那個人叫「呦~口荷」,他口中的大小姐就是她,媽也大聲的回應著喊道:「呦~口荷~、呦~口荷!」 媽小聲地偷偷告訴我,那個她叫「呦~口荷~」的中年人兩年前中風,有一天她從廁所出來看到他雙手抖動得很厲害地走著,媽好心出示手中的拐杖式雨傘,說:「你要拿一把這種雨傘,才不會跌倒!」那中年人指著喉嚨表示他說不出話,又指著雨傘頻頻搖手。 中年人每天在小公園拉單桿,口中費勁地喊著:「呦~口荷~」「呦~口荷~」,終於把聲帶喊開了,半年後可以慢慢說話了,才告訴媽說,中風後要盡量搖手才復原得快,不能依賴著拐杖;他又說,就是因為以前家境不錯不用上班,每天喝酒吃檳榔才中風的,現在壞習慣都改掉了;剛中風時他一直哭,一直哭,他那位長得很漂亮的太太告訴他:「你不用擔心,我永遠不會離開你!」讓他恢復信心,努力做復健。 「二~小~姐!」中年人又用力喊著,媽聞聲轉頭和遠遠走來一位高高的老太太打招呼,那老太太比媽年輕幾歲,丈夫姓邱,是股市之神邱永漢親弟弟之妻,可惜邱先生在六十幾歲就過世,邱老太太也住附近,經常來公園散步,被「呦~口荷~」稱為二小姐,邱老太太聽了高興得眉開眼笑,原來不經意的讚美,對人的情緒轉折是很大的。媽一直向「呦~口荷~」糾正說她已是老阿嬤了,別叫她「大小姐」了,別人聽了也會很蹩扭的。 「呦~口荷~」故意裝作沒聽到,對我扮了個鬼臉,用力的再叫了一聲:「大~小~姐!」 此後每次我帶著媽去公園散步,除了很高興可以見到媽的老朋友素真、阿燕、邱老太太等人之外,最期待的反而是「呦~口荷~」,以及那聲堅定有力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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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絕版的板橋歲月
當我家從土城頂埔工業區搬來板橋時,我也就跟台灣的「農、工」社會,隨著經濟起飛而轉變成「士、商」的城市居民。我從不諱言,自己是台灣社會轉型中,一個鮮明的例子。農、工、商、士,我在三十歲前恰好走完這個蛻變型態。而板橋是我結蛹棲息的枝頭。 板橋由來有兩種說法,一曰舊名擺接,為原住於此地平埔族所建立的擺接社,後取擺接之閩南語音譯,雅化為枋橋,至今閩南口語仍稱枋橋,而非普通口語的板橋。二說是一百多年前,當地面對現今新莊的碼頭,有一條大水溝,對往來運送船貨、行人通行造成不便,於是此地望族林本源出資蓋了一座木板橋。因碼頭商貿運送流量甚大,人來人往多會問「來去何處」,「對板橋去」,時間一久又經口耳相傳,當地便被稱為板橋了。 自民國71年搬來,到我結婚移居三重,我在板橋居住有十八年,但板橋的生活版圖早有我的蹤跡。六、七歲時,爸爸的運輸事業經營得不錯,我從土城慶安街每天搭娃娃車,到板橋南雅夜市中心的板信幼稚園讀書。捲捲的頭髮、小小的臉、愛塗塗寫寫的小女孩,以為板信幼稚園是世界上最美的學校、是小朋友們生活的中心。那時我的板橋,只認知了幼稚園、夜市,其他版圖得等到國中時,舉家從土城工業區搬來,當時北縣第一棟十樓高的公寓大廈,才得以深入探索。自此,我居於「林家花園大廈」最高樓,一扇窗下是林本源園邸、另一邊面臨南雅市場,恰是開展我青春期的視野,跟回眸童年的角度。 國中念的是一邊建一邊招生的中山國中。上面在蓋樓,學生在地下室用黑板隔開班級來上課,老師們講課的聲音互為干擾,下課時,各班同學打鬧成一團;大雨時雨滴噴濺、漏水,平時則悶熱潮濕,師生在這樣環境下,培養了同甘共苦的情誼。所幸國一下學期,大家都能在正常的教室上課了,但操場建地還有清朝以降的老墳數枚。我們就在緊鄰鐵軌、雜草蔓生、死人骨頭堆中玩耍、童軍課時野炊、運動、自習課時帶書躲於其中進修。身為中山國中第一屆畢業生的,很難忘懷畢業典禮跟謝師宴上,幾乎人人哭成一團的情景。無奈的是,板橋進行都市計劃改建,中山國中才使用不到二十年,便整個夷平改建為縣政府辦公大樓。那處奠定我少女時的藝文基礎,宛如煙雲一般蒸發不見,再無可能舊地重遊。多年後,當我以顧問身份踏進縣政府,我在腦海中重疊著這塊土地的新舊樣貌,獨自領悟著世事無常、記憶與現實互為虛實的慨歎。居於這台北縣的行政中心,加上人文薈萃,有許多景致供我悠然漫遊;從板橋延展出去的我的成長地圖,有少年時讀土城學府路的海山高工、搭99號公車到新莊輔仁大學、三不五時到三峽、公館、淡水、市立美術館、東區畫廊和茶藝館……沒有捷運的年代,我一樣從板橋輻射往外拉開視野,卻也留戀板橋給我的多元精彩。空閒時,我溜到家中樓層最高之處,發獃、獨自一人歌唱跳舞、看書、寫寫東西,過著閑雲一朵野鶴一隻,心緒無限自由、視線到處寬廣的日子。我帶著筆記本俯瞰整個台北盆地:正前方是日夜俯瞰芸芸眾生的觀音山,飛機自林口往下降的起點;東方是大屯山脈,看得見文化大學、山坡上以人工種植樹木排列成的「中正」兩字;後方是中央山脈,春夏之交我常遙望雷電無聲奔走山稜的遠方;西面可隱約見到三峽鳶山、近處是大漢溪轉彎新莊之流勢,過來一點就是林家花園的三落大厝。 我留下了當時地貌的速寫數張、年少初萌文學的心情筆記,往往在日後翻閱時,才能重溫那已經不可能再有的生活視窗。一如我曾經營的藝文空間「絕版人工作室」。由於板橋開發甚早,又有富商林家的加持,文氣與商貿雙線發展,後有藝專(現為台灣藝術大學)歷代師生出入或居住,這些藝文人士大量流通的書籍,便造成南雅市場中有多家舊書店,文學、藝術、詩集、黨外書刊等多元資訊匯集於此,是我從高職到大學時期,休閒最愛的挖寶去處。年少時以文學藝術書籍為伴,人還年輕,眼界卻老成了。在歷經高職轉考大學的波折之後,我成為輔仁大學夜間部歷史系學生。大學四年,有一年多,白天在出版社工讀、夜間上課,有兩年多,在加蓋的頂層十一樓生活。三十多坪的空間,自名為「絕版人工作室」,提供給「薪火」詩刊社同仁聚會、北部詩友的臨時沙龍、寄售詩人們自費出版的詩集,和幾家關係不錯的文學出版社(前衛、李魁賢前輩創立的名流、笠詩社、創世紀等)叢書。我自稱,絕版人賣絕版詩集,作絕版傻事。那一段時光,是目前中壯派詩人們,交流最頻繁、各處詩友感情都密切的黃金期。「絕版人工作室」恰扮演了溝通的橋樑。詩友們每次來,我總是帶他們爬到最高的頂層平台賞風景、清談論詩、偶爾還辦Party唱歌跳舞,視台北盆地為我們表演的舞台,瘋瘋鬧鬧之間就點起一把溫暖的火,照出每個詩友最燦爛的笑顏。這也是我們一群互為取暖的詩人,共同的絕版歲月。而另一扇窗下的林家花園,反而從之前的雜沓、千人混居的混亂,逐漸沉澱出一股寧靜的風華,讓我在高樓的心思受其牽引。民國七十一年左右,林園已不是落難來台外省人士的歇腳處,多年閒置之故,使她刷上一層神秘色彩。有人說林家二小姐在她的繡樓上吊殉情。有人說林園水池有鱷魚、又一說有水怪生存著。有人說晚上眾鬼啁啾,魔神仔開舞會擾人眠夢……那時真有人作夥進去夜宿探險,報上說,沒見到二小姐的魅影、也沒看到鱷魚或水怪、當然更沒聽見妖魔鬼怪辦轟趴的歡叫;探險者倒是被手掌大的蚊子嚇到,整夜最困擾的是如何不被叮咬,忙著燻蚊香、將書刊卷來打巨蚊……這樣的趣聞,我還記憶猶新。日後經過「來青閣」(先前傳說的繡樓),也不怕窗櫺細縫中,有二小姐的窺伺了。林園也在我們風花雪月的記憶中,有了美麗的變化。民國七十五年林園修繕完成開幕那天,我持望遠鏡看著許多黑頭大車,將西園街停成隆重而熱鬧的車河,從那裡流進林園大門的是省主席邱創煥、縣長林豐正、板橋市長等達官貴人。對於拆掉鷹架、塑膠護幔的林家花園,我比更多人好奇她的園內風景,卻一直到大一通識美學課程,隨著教授引領我們講解「傳統建築」,我才首次進到園中。那些對古人生活環境的浪漫想像、文人雅士穿梭於水榭樓台的雅致、富家千金隱身在曲折迴廊、作工精美的建築物裡,通通在我眼前展現虛實互融的感動。當然,我必得造訪那隻孔雀,那隻提早進駐園中的珍禽,每夜總陪我讀書、寫作,「嘎-嘎-」呼應某種寂寞的美麗生物,牠在林園過得是否如深宮中的貴族? 這滄桑於我也是新鮮的體悟。林園景物彷彿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再訪,變與不變之間,其實只是我每次進園的心情,與之感悟相應所生。遊客如織也好、人影稀疏也罷,隨時來林園的一雙眼睛,總看見不同時空中的紅男綠女,在這裡扮演人生過客的戲碼。我看著人們,也被其他的眼睛所看見吧?在林園,建築跟花樹是硬體,人與光影是流動的軟體,風景中有風景在隨時轉變,每一秒皆可觀。雖離開板橋生活圈多年,卻不斷被府中路上林員大粒肉圓、黃石市場的生炒花枝跟炸粿Q、紅心剉冰店、南雅夜市裡的舊書店、懷念排骨酥湯、蚵仔之家、好吃麻油雞……各種小吃美食頻頻召喚,還有北縣救國團「青年世紀」、板橋高中文學獎、近來新增的枋橋文學獎、文化局的會議或活動,找我回來評審、演講、開會,更讓我覺得「作為板橋女兒」的溫暖跟驕傲。那表示板橋藝文風氣濃厚、常民生活的生氣勃勃、跨越在新舊時空的雍容氣度。我幾次帶作家(焦桐、舒國治、廖玉蕙、古月、吳鈞堯、李宗慈、郝譽翔)到板橋吃美食,總說,板橋之美不在一個下午就能領會,你得生活其中,有更多時間讓自己穿梭在百多年前的地理、新穎大都會的氣象變化。就像她跟我一起經歷的,無可複製的絕版生活;那深刻,不是簡單或輕浮的過路客,能感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