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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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樓情緣
「柏舟,你什麼時候回金門?在歐洲流浪了多久?是在台灣,還是回金門才結婚的?太太是那裡人?是你們本地女孩嗎?否則怎麼會跟你住金門?」 柏舟才一坐下,玉清又是一連串的問題。 「妳以為:::我一定會結婚嗎?」 柏舟突然這一問,玉清一臉不解地看著柏舟。 「玉清,老實告訴妳,我這一趟土樓行,其實是為了躲避家中兩老的。」 柏舟這麼說,玉清更是一臉的茫然。她不清楚,她的問題和柏舟的父母,會有什麼關係? 「妳知道嗎?玉清。我的歐洲之旅,一去就是六年。六年,如果不是歐洲豐富的文藝氣息,滋潤我幾乎快枯竭的心靈,我不知道那六年的歲月,自己將如何打發?」 「回台北後呢?你從來都沒想過,要再跟我聯絡嗎?」 玉清忍不住打斷柏舟的話,追問著他。 「當然有。只是我沒有付諸行動。我想,既然是不可能的事了,那又何必再徒增彼此的傷感?所以,每當拿起話筒,我還是強忍著又放了下來。」 柏舟回想當年,臉上盡是若有所失的神情。 「隻身在台北,一過竟是七、八個年頭。每天,畫畫、教畫,偶而辦一場畫展。最希望的是,能有妳來捧個場。可惜,知名度不夠。總是見不著我最期待、最想看到的妳。唉!會場上,就是看不到妳的身影:::。」 柏舟想到那幾年,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 「那幾年,我不是在日本,恐怕就在中國大陸了。」 「中國大陸?」 聽玉清又是日本、又是中國大陸的,柏舟突然也一陣的錯愕。 「對,中國大陸。後來,我父親過世。姐姐接母親到日本住。我自己一人待在家裡,做什麼呢?想想,自己一人走到那兒都好。因此,我選擇了中國大陸。打算帶著畫筆,像梁老師一樣,把大陸美麗、奇特的山水,都請到我的人生畫冊裡。當時,我是以桂林的山水,做為新旅程的出發點。之後,我到過長江三峽,到過張家界、到過黃山。更遠的,還曾經到過有名的敦煌石窟去:::。」 「等等,玉清。妳說,自己一人?那是什麼意思?」 柏舟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不等玉清說完便急著追問。 「是呀!自己一人,踏遍中國大陸許多奇山異水。中國,真是個廣大遼闊、奇偉壯麗的國家!現在我也是一樣。自己一人,四處為家。帶團到各地去旅遊,飽覽中國大陸各地的名山秀水。其實,這樣的生活也不錯。把人生的一切,寄託在大自然中。柏舟,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人生的樂趣?」 「玉清,妳這麼說,意思好像是妳:::一直沒結婚?」 柏舟似有所悟的,追問著玉清。 「沒錯。我一直都沒結婚。不過,這不是也很好嗎?不用像你,來一趟土樓玩,還要為了躲避家中兩老。噢,我了解了。你,是跟老婆吵架。所以,跑來永定。」 玉清一邊解釋著,心中有點慶幸的感覺。一邊又好像抓到機會似的,跟柏舟開著玩笑。 「玉清。妳誤會了。」 聽玉清這麼說,柏舟忙著解釋。 「誤會。什麼意思?」 「其實,我之所以要躲避家中兩老,是因為他們在我回金門的這幾年,常常催我成家。最近,更加嚴重。幾乎是天天念,念得我不得不逃得遠一點。所以,我跑來永定這個窮鄉僻壤來。今天,看到這些外形幾乎封閉的土樓,真想乾脆也住到裡頭去!不過,現在我可是不那麼想了。」 柏舟望著玉清,臉上有股神祕的表情與快樂的笑容。 「催你成家?柏舟,原來:::你也還孤家寡人一個?」玉清說著,不覺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 「王老五就王老五嘛,什麼孤家寡人一個?妳還小姑獨處呢!真是的。」 柏舟不甘示弱似的說著,也開懷地放聲呵呵大笑。笑聲,洋溢在青山綠水環繞的山谷中,洋溢在洪川溪畔的土樓群中。 8 洪川溪的水流,一如先前靜靜地往前流著。夕照餘暉,把洪川溪兩側的土樓,披上一件件璀璨、亮麗的金色縷衣。 回程的路上,玉清一路靜靜地陪在柏舟身旁,彷彿多年前相約去看黃昏落日一樣。柏舟高興的看著四周,那巍峨矗立在青山綠水中的土樓。幾許的溫馨與幸福,彷彿正快速地在他心中滋長。 遠處,落日西斜。大地,彷彿舖上一層金黃色的毯子,美得叫人捨不得離去。柏舟靜靜地望著前方。金色的毯子上,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手牽著玉清,就在張燈結綵的土樓中,在大紅燈籠高高照的祖堂內,在父母欣慰的笑容中,在大哥、大嫂、阿宏及其他親友的聲聲祝福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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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山古道獨行
天清氣爽登山去。 坐公車二六○轉一○八。七星山站下車。轉入步道向大屯自然公園前行。沿途登山過客時疏時聚,但喧嘩笑語前前後後不曾停歇。到管理處稍做停息,右轉菜公坑山前進,人影稀疏,鳥語漫林。進入古道,四望無人影,悄悄的我獨自投入青山懷抱。 陡坡路滑,山桂花、狹瓣八仙、山香圓、紅楠:::叢叢翠綠相連,時有台灣曲蕊馬蘭紫花含笑相迎。我舉足向群樹招呼,踩碎了落葉沙沙回應。輕輕的流水低吟入耳,如空山彈箏。一探望 ,盤旋而下,小路底幽泉寒波汨汨迴流,周邊潮濕,冷清草青碧耀眼。轉身北向叉路是古道正途,步入山腰,綠,撞我滿懷。綠正忙碌,用苔青將石縫,將山壁,將樹幹層層敷起,嫩綠初妝,鬱綠補隙。山風悠然飄來,於是千樹婆娑、婆娑的起舞,混著絲絲金陽,造就出滿徑綠意。偶而有沁涼水珠滴落,是昨夜山嵐,細雨梳洗的痕跡,看遠近皆翠,四周含碧。 靜極了,我獨自面對一山寧謐,路迤灑前去,而蒼茫尚在綠蔭盡頭。回首來時路,蜿蜒曲折,時高忽低。我匆匆,匆匆走過,輕忽了青苔的低語,更未理會芳草野花的致意,呀!歲月是花,早開滿了我鬢角,額頭,而智慧結成的果卻還未尋著,佇立時間長廊,往事打身後走過,只覺得多少事,多少事風起雲湧,奔馳而來,卻又如電閃而過,「迎新月,趁晚涼,」是有心,是無意,而人世間的際遇又如何「不惑」。漫天風雨初驚悸,一凝視已是春水盈盈,再迴望枝零葉落,一如風煙過後。檢視記憶的行囊,多情露珠明媚如昨,顆顆晶瑩剔透。呀!當蒼茫來時,你馨甜的溫柔與我相守,絲絲沁潤我漫漫寂寞。 輕拂零散髮絲,我怵然驚覺,銀光耀眼,指尖纏繞數萋白髮,喔!五陵少年老矣,老矣!千里鷹揚,四海放浪終究是,終究是年少輕狂的豪放,齒牙動搖,目光迷茫再再訴說著,夜幕將垂,蕭深夜色終漠漠襲來,昔日的雄心已沉睡在山巔,眼前是深秋景象。山徑微幅盤旋,姑婆芋碩大葉片迎風搖曳,鮮黃山菊亮麗花朵,時時讓旅人驚喜。一片筆筒樹端現眼前,樹下停憩,冥想千年萬年前,物種輪換如紛紛過客,現今尚存百不一二。 滄海桑田,星移斗換,天道循環何其自然,而人世一粟,一己更微渺,何歡何愁?看,青斑蝶翻飛迎賓,聽,五色鳥「咕!咕!」聲透密林。我慢慢溶入山林柔柔的旋律中。平靜的心靈,徜徉的步履,愁緒已如水紋般緩緩的,緩緩的遠去。遙想東坡情懷,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 路漸寬廣,過相思林後,竹林叢現,竹林後梯處處,再前行見公路,回首綠樹連綿,如畫風景疑似南山,而陶潛何在?今山古道,寂寞無人見。前方,三芝平野遼闊,遠處大海廣漠,極目海天相連,古今應同,左轉沿路直行抵北新莊,換乘淡水客運到捷運站返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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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鱟到屎那流
「鱟」,這種被尊為幾億前(據說為二億五千萬到四億年)演化而來,最「資深」的動物之一,雖還不至於被列為「稀有」動物,越來越「稀有」卻是必然的趨勢。何其幸運,家鄉金門也是「牠」的故鄉。「水頭鱟」已成為外祖家前水頭自古早以來就「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代表社里產物特色及生活行為模式的響叮噹「名號」。(十之八九大部份社里都有一個可愛又有趣的名號,有寫實、有抽象、有羨慕、有戲謔,饒鄉土草根式的幽默,卻沒有諷刺或不敬。待資料再充實後,當與鄉親分享。) 被譽為「活化石」,五億年前稱霸海底世界「三葉蟲」後裔的「鱟」,一向游棲於水頭至洪門港淺海與潮間帶,母鱟背著體型較小的公鱟,載浮載沉,伺機上岸「放蛋」,到時幾萬個鱟卵放出後,公的立刻釋放精子在密密麻麻的卵群中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經驗豐富的鄉親就是在鱟沒有上岸前在淺海中用腳踢尋,叫做「踢鱟」,於是緊緊貼身擁抱,成雙成對的「鱟」就成為鄉親家計收入一部份的收穫品。「踢鱟」、「掠鱟」、「綁鱟」到「 鱟」的步數、技巧,能具親身經驗的鄉親,正日漸減少。自水頭建碼頭、闢商港,潮間帶與淺海間,自然生態已遭逢大變,鱟的活動能力本來就不靈活,棲息生機大受衝擊。所以為鱟另覓新家園,設保育區確是功德無量,真要為牠們向主事者高呼「萬歲」。 「踢鱟」的生產活動已經少有鄉親從事了,「掠鱟」的機會自然隨著減少,民國六十年以後能見著活鱟實體的機會實在不多,懂得「 鱟」的人更少,食過鱟肉的老鄉親,只能憑空回憶,「用想的」了。下刀乾淨俐落,去腳、剋肉、取蛋,看起來簡單,實際操作卻大有學問,一不小心,刀下錯位,「鱟屎」橫溢,整隻好好的鱟就「呣值錢」了,鱟魚肉不是餐中「珍品」,但得來不易,所以顯得「珍貴」,「 」的人、「炒」的人,「食」的人都會特別「珍惜」。如果一件事,明明可以好好處理,或稍為用心就可以辦好的,卻辦到不可收拾,或應該小心而不小心,該注意而不注意「搞砸」了,就叫做「好好鱟, 到屎那流」,含有輕譏、薄責、婉惜,警惕與期許,迥異於一味的「責難」。先民的俗語話,再難聽,也含有寬恕的深意。現在社會許多人一遇到被「責」的事,就全力地聲辯、卸責、推諉、扭曲、轉移焦點,不但強詞奪理,還「勇」於「自圓其說」,「古道」早已不「照顏色」了,不必嘆,嘆也無路用。 對「六七年級」以後的「後起之秀」,屬於古老型的「鱟」是有點陌生,大多在書本或標本才看得到這種模樣怪異的生物,其實早已溶入我們的生活中,家庭主要的廚房工具「鱟靴」與「鱟殼仔」,就是取鱟的形狀製成的,「鱟殼仔」是添糜挹湯不可少的用具,現在的造型已經過改良。「鱟靴」是比較大型的食物撈具,不管大鼎小灶中的食物,用這種闊嘴帶柄的廚具撈取,既實用又快速,在主婦純熟的操作下,可以撈到鼎內不留一點食物,現在是新式廚具「當家」,舊式「鼎灶」已退居第二線,「鱟靴」的雄姿許多人是未能親睹目見了。 在俗語話中,「大那鱟,細那豆」是說大小不平均,大的太大,小的過小,以「搓圓」最為常見,「搓圓」的機會一年中只有一兩次,講究的是型圓面光,大小均勻適中,所以生手初學自是不易做到。「鱟腳鱟搖」就是動作頇慢,笨手笨腳,慢吞吞不能「腳手捻捷」,只要見過鱟走路的就知道這句話是非常傳神的,鱟的生活狀態與謀生之道,是一邊爬行,一邊用腳把海蟲、魚類、蚌類及甲殼類壓碎,再運用腳的觸鬚將食物送進第二對腳之間,開口向後的「口器」之中,完成牠的「進食」目的,所以慢是不得不然的,用來「挑明」別人的慢動作,雖適切,卻不怎麼「厚道」。「卻著死鱟」是赤裸裸地說人家的不勞而獲,沒有親身下海實際「踢鱟」撈捉,而取巧在岸灘找尋撿拾擱淺無力返航的「死鱟」,似得來全不費工夫,與「瞎貓碰到死老鼠」異曲同工極了。再則,鱟是活的才值錢,死的已不具什麼價值了,是「白費工夫」。人貴在勤勞打拚,腳踏實地,否則,縱有所得,也是稀微有限,「掠鱟」是意有所指,與「掠猴」是有點相似,但「掠猴」通常指的是「抓姦」,主動而積極的,「掠鱟」則沒有特定的目標,隨機碰尋,說不定真會碰到「野鴛鴦」,是消極的,就是乎你掠著,你又奈得了何?說不定接著是「衰運」上身,何苦來哉。 世間的事有太多的事例顯示,一隻好好的鱟,竟在有意無意,粗心大意,志得意滿,漫不經心中, 得屎湯直流,真想巴他兩下子,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習慣改一改。 百年老店的國民黨好不容易在「改革」的大纛下,展開創世紀的「直選黨主席」,王金平、馬英九兩雄已相約進行高格調的「君子之爭」,卻被護主心切,胡言亂語,出言輕率的幕僚搞得「屎那流」,差點破局。 南亞海嘯愛心捐款本是「特大號」的超級好事,卻被「官僚」搞得愛心完全變形,且引發口水成災,又是標準的「屎那流」。 景文陳同學滿腔愛心抱持唐姓「玻璃娃娃」在雨天下樓,不幸因路滑造致唐同學不治,天縱睿智、英明獨見的法官大人,捨把握機會,好好把愛心照護「應量力而為」的大道理昭告天下,神來一判,讓天下的愛心通通可以「餵狗」了,非但屎在流,且陣陣惡臭。 好不容易爭得「國對國」引進泰勞,想不到竟因高雄捷運公司委託的管理公司的不當管理,爆發拒絕上工的暴動,可憐我們標榜的「人權」碎得四分五裂,泰國嗆聲,國際側目,我們則是「八卦」式的烽火漫天,不知如何善了?屎呀!那會流不停。 好好鱟,不該 到屎那流;好好鱟,那堪 到屎那流;好好鱟,可惡 到屎那流;好好鱟,真的 到屎那流!抬頭問蒼天,蒼天說,我去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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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島與島之間
會愛上你,是因為島與島之間,有一段堅定的信仰,山水為盟。 送你到機場回來後,我閉上眼睛,猜想飛機經過一個小時的航程,現在已經緩緩降落在金門的尚義機場,那個我們祕密稱為「上億」元的機場。 攤開信紙,你離開之後,如今,我已能安靜的坐在書桌前寫信給你,時間又像一條七月寬長的夏日海灘展示我原始生活的風貌,即使,這條海灘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的足跡,我也能踩踏出悠揚的步調、海濤的節奏。 汽笛嗚咽,港口的海風吹出愜意閒適的風度。當下午四點的陽光輕輕柔柔的灑在正寫給你的信紙上時,我抬起頭遠望窗外油綠的山巒,再自行搭配海潮拍岸的細細傾訴聲音,似乎又回到了你還在我身邊的那段日子。將身子往旁傾,就能靠在你結實的肩膀如一座大山的寬厚,握著你的手感覺到你身上湧動的脈搏如海潮靠岸的急切。 那都是在你還沒離開的時候。現在,我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生活,夜晚是燈火之谷的南方島嶼城市。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讓我想起兩個人在金門的日子。陽光燦然,彷彿在記憶的區塊中閃耀著。比如說夏日陽光陡盛的午後,我們哼著一首歌走過芳草萋萋的湖邊,為了要你專心聽我哼歌,我霸道的要求你在我音符結束後續上你的音色。你面有難色,但為了成全我無理的要求,你仍是用破嗓子嚇醒一池的錦鯉。特別是冬天下起了輕軟的雨絲,我們撐起一座傘下世界,走在街上,悠閒的看著打扮時髦的觀光客來來去去,穿梭找傘;也許下一個路口他們分開,也許下一個街角他們又彼此遇見,不管如何,不變的依然是我們。和你走在一起,總讓我感覺生命和你呼吸的頻率那麼相近,以溫柔的目光觀望這美麗又熟悉的城市。 故事的起頭就是從島與島開始。 那年相識的開始,我不知道你來自另一座島嶼。你說從單純的金門飄洋過海轉來這座工商業發達又靠海進出口的城市時,暈向得厲害。只要搭上公車,明明已經熟記的道路巷弄,站牌店家,下了車才發現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同樣都靠海,為什麼差那麼多?被困住了,像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宮。你說。 我笑笑的對你說:這才是這座城市的迷人之處。進去了,就不想出來了。高樓大廈林立,百貨公司販賣時尚的風潮,捕捉人們流行的品味;想看動物,就到動物園去,想回味砲戰時的地底坑道,就鑽到即將完成的捷運車站;到了夜晚,萬家燈火都點亮,散發琉璃般的璀璨光華,站在這城市八十五層樓的高空,可以看到整座燈火之谷,都踩在腳底下。 你聽我敘述完後,認真的以一種誠懇的眼神對我說:有一天,你一定要來我的城市來找尋,那裡才是一座看得見星星的城市,天黑了,跟著星星走就能回到家,不用害怕迷路。 你的眼睛如溫柔的海洋,頰邊有漩渦,有一種莫名情緒悄然飛升,並肩和你一起走著的我,記下了這份諾言。 直到有一天,我被這座城市的步調追得喘不過氣來,被繁忙的工作壓得無法呼吸時,突然,某個閃過腦海的片刻,記起了藏在心底的什麼。那些日子,其實是在隱隱期盼中,又沉沉睡去,然後,在一片有星星的夢境中,驀然甦醒。 我撥了電話給你,說:我們後天就去金門。三更半夜裡,你以為我在說夢話,重複確認我的意圖。我的語氣堅定,沒有半點猶豫。 飛機從跑道上起飛時,我感覺這座城市的繁華被我拋在長長的髮辮之後,從窗外向下看,蟻群般的樓房,暴動般的人潮,這竟是我慣居已久的城市。我眼眶微潤了起來,面對腳底下的煙塵迷濛,我一字一句的的對你說:「我找不到路回家」。突然,嚮往及渴望一種單純。 一小時後,飛機降落在尚義機場。微微起伏的雄壯太武山映入眼簾,豎起耳朵,我彷彿聽見浪潮來回拍打的聲音。聞不到炮戰的硝煙味,歷史在這裡經過時間的淘洗,早就成了一抹悠然飄過的雲朵。 淺淺的微笑從我的臉頰上擴散開來。我像個孩子戲謔的對你說:這是你的地盤,你要當個稱職的導遊喔!你回過頭,拍胸脯保證。 你先帶我到你家,離機場不遠的路程。走在寬寬的馬路上,我真想脫了鞋子讓腳底碰觸土地的真實。你說這座島上的人們以台灣門戶為榮,更以當年八二三炮戰輝煌戰績驕傲著。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你的語氣突然有點感慨起來。這才知道,你感慨的並不是戰爭的無情,而是失去了舞台,沒有了掌聲,這群老兵的命運,只有變老一途。或許,這也是這島老一輩大多數人的宿命吧,一心想著能夠反攻大陸去,但終老也只是作著自己才懂的夢。還不是在這落腳了。你說。 接著,坐上你的摩托車,你帶著我在這島上繞來轉去。島上平房屋舍儼然,保留很濃厚的閩南色彩,斗拱飛簷處處可見。你帶我去品嚐了貢糖和麵線,你說沒有吃到這兩樣,就不算來過金門。我很驚奇你怎麼繞都不會迷路,原來路就只有那麼一條,難怪面對大城市複雜的街道,你就失去了靠海人應有的方向感了。 自此,我愛上這座單純的島嶼。 在這座有山又靠海島嶼長大的你,我常說你是山海之子,有著雄偉山巒的堅毅和壯麗海洋的豪情。而我是在山海之間恣意飛翔的燕子,羽翼疲累時,你說要在海面上生一座小島供我停駐,在山谷間喚一條枝椏給我憩息;或你說我是一條涓涓的溪流,流過你心靈的秘谷,流呀流,最後再以柔軟的身姿流入我們之間的愛情海洋。 「當崇山峻嶺被抹掉稜線,汪洋大海被蒸發乾涸,五大板塊被錯亂倒置,我們的島與島陷落毀劫,我們的情感是否還能在山海之間堅定不移?」然而,即將要分離的第兩百天,你要去當兵,我的日記如此寫著不確定。 你應當知道,所有沒經過命運之手操弄最後歷險歸來的任何一樁情緣,始終無法放在我心中永久保溫;如同我房間四處懸掛的複製畫,即使是不同的風景,在我眼裡看來,同樣粗糙的油墨,同樣俗氣的邊框,都一樣是廉價的地攤貨。但我又矛盾的希望愛情的途程上永遠是晴天,永恆的天色。像一種拉扯,是的,我清楚的意識到我們之間隱藏的一股不可逆的力量,只能靜靜的任由它發展。 那次的談話會是個預示嗎? 遠山蒼蒼,暮色茫茫,我們在這樣的氛圍下趕一段路來到滿灘石塊鋪排的海濱,就在新頭碼頭。到那,總讓我有一種避開時間窺視的快感,彷彿躲到無人洞穴,讓世界找不到。這時候的光影快速推移,沒多久就隱匿在山的後頭;海的那一方,遼闊視野裡,很安靜的深藍海天佈景,些許昏黃敷彩。 我們躺在寂寂海邊,以海為被,溢滿濤聲,翻覆一場浪潮的夢境。還記得那場溼漉漉的夢境嗎?我的憂傷讓我們幾近滅頂。因著落日將盡,萬物昏昧幽微,浪濤擊出滔滔逝水的悲切。我說:「我害怕分離,尤其是我們分別住在不同的島嶼,如此的遙遠與不可知。紅塵世間固然因緣相繫,但要找到投之以木瓜的人又像是一則悲傷的隱喻」,我的話語充滿了哀傷。 你緩緩睜開輕闔的雙眼,陡然起身,於海風中飄搖衣襬,說:「恆有一種情感超越地老天荒,超凡於世俗之上,不因天地改易而褪盡靈光,不因距離敻遠而孤獨失眠。在山海之間,一定有那麼一段堅誓的緣分,彷彿翻越了季節的遞嬗,來赴一季的美麗」你沉厚的嗓音低迴於潮汐往返的堤岸和遼闊的海洋間,讓銀白嘩嘩碎浪認份就座。夜幕悄悄蓋住天空,星星爬了上來。我興奮的拉著你的手對你說:我真的看到星星了。在一座星星之谷,我遇見情感的堅固純粹。 「隔著一座海峽的距離,我安靜的回憶。猶趁行歲未晚,讓我們飄洋過海回到那個預示的最初,夕暉漫漶的憂慮中,我側看你思索的眉宇,一種平穩的體悟。現在,我不再因與你的分離而感到恐懼或倉皇,金門島嶼摺疊收納的豐饒記憶,即使是山崩海枯,城陷島沉,我還是會站在天涯海角的另一端,緊握著我們的信物,那是我們對愛情的全部信仰-山海為證。」第三百天的日記我如此寫著。 終於,我們還是來到這一刻。第兩百五十天。 當現實逼迫我們要以分離來試驗對彼此情感的純度,你以溫柔的眼神問我會愛你到什麼時候? 我沒給你答案。 還記得嗎?四月的春風以純情少女的姿態拂過島嶼的山頭,召喚萬物悠然醒轉,撥開濃密的晨霧,我們趕赴太武山上毋忘在莒石,遙想當年殺聲嘶喊震天,砲聲轟隆隆,血液正沸騰,矗立的巨石,堅定的信仰,彷彿說著猛烈的戰亂裡有一塊可供依靠的精神寄託,拾級而上就能走到香火鼎盛的海印寺。也如同柔軟的感情一樣,在茫茫人海裡,有人會給我依靠,為我走一段路;或者是七月,沿著海岸線,沿途讓海風將我們的歌聲吹散成山巔搖搖擺擺的白雲,並順著眼睛的浮標漂到湛藍的海天平面上,海風逐著趕著悠遠的潮聲,趕進記憶中的潮來潮往;到了十月,我們到烈嶼區去朝聖將軍廟和烈女廟,我虔誠的跪在蒲團上,祈求一段山海之間島嶼之間的緣分;到了十二月,我們躲到慈湖的小小角落,看北國候鳥滿天點點飛舞,佇足慈湖上,捎來交換密語的情書,你說一世裡,你會遇到一個人,如同候鳥般,千里追隨,來找前世的緣分和記憶。 四季更迭,我們的愛情卻不曾枯萎或掉葉,反而在這座狗骨頭似的島嶼生根發芽,日益茁壯。 我在信紙上寫道,老了,我們就在這座島上隱居,讓世俗找不到我們。 寫完,抬頭,我彷彿看到那年夏天窗外翠綠山巒安穩的矗立在山嵐雲靄之間,島嶼的港口傳來的濤聲未停息的一波波溢滿耳蝸,我感覺到一種堅定而飽實的愛情。雖然你沒告訴我好或不好,但我已經從那年的山海之間以及島與島之間找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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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難忘的一件事
提起令我最難忘的一件事,我就會立刻想起去年的夏天努力學游泳的畫面。那是長大後第一次到游泳池,也是我從「旱鴨子」升級到「小泳士」的一段美麗回憶:::。 記得那一年的暑假,自從媽媽幫我報名游泳班後,我就興奮不已,因為我很久都沒下水玩了!想當然耳,我的雀躍都寫在臉上,媽媽告訴我:「這次可不是去玩耍,而是要學會游泳!聽完媽媽的叮嚀,我只好收起玩心,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報到的第一天,一到偌大的泳池池畔,我覺得好陌生,因為除了哥哥外,我根本就不認識任何一個人,可是經過下水儀式後我馬上就認識了一位朋友,這位朋友還是班上同學黃于唐的堂妹黃于心呢! 教練教我們捷式,也就是俗稱的自由式,雖然很難,但是經過好幾天的努力練習,我已經學得差不多了!不過因為家人要陪哥哥去台灣參觀要念的大學,所以最後一兩天我就沒去參加訓練了!雖然所學的時間很短暫,但是我學會了打水、漂浮、水母漂等一些水中技巧,僅管雙手划水的動作還不熟練,可是我覺得收穫好多!真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參加這樣的活動! 經過這次的訓練後,我更加熱愛游泳,雖然學費不便宜,不過我還是很喜歡享受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感覺,現在只要有空,我一定會到游泳池去報到,而學游泳的過程,至今我仍無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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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樓情緣
一起上圖書館找資料,一起到餐廳用餐。在上完最後一堂課後,相約到重慶路逛書店、去士林夜市吃小吃。週末假日,一起去關渡賞鳥,欣賞美麗的黃昏落日。 「玉清,時間彷彿沒有在妳臉上停留過似的,看妳都沒什麼改變。」 柏舟望了玉清一眼,笑著對她說。 「那可能沒有?這十幾個年頭,可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剛開始,日子還真是難過。」 「對不起,玉清。」 柏舟又一臉的愧疚,忙著向玉清抱歉。 「其實,你也沒有對不起我,不用一直跟我說抱歉。」 的確,柏舟是不必如此自責的。他回想那一年,在向玉清的父母提出兩人婚事時,他們反對的唯一理由,居然是因為柏舟來自金門。他們認為,柏舟是金門人,總有一天會回去。遠嫁金門,大概就像「昭君和番」一樣,將來見一面都難。其實,那個時候台、金之間,已有民航機飛行,往返交通還算方便。 「現在呢?該成家了吧!怎麼自己一個人跑出來玩?太太也在工作嗎?怎麼沒一塊來玩?」 玉清想到這麼漫長的一段歲月,彼此的改變一定不少。 柏舟沒有馬上回答玉清的問題,只抬頭看了一下玉清,又低下頭來沈思了一會兒。 「妳呢?怎麼跑來大陸帶團呢?孩子多大了?不用照顧嗎?」 十幾年的分離,柏舟當然也是一連串的疑問。 玉清一樣沒回答柏舟的問題。她只靜靜地望著前方,凝視著眼前悠靜的洪川溪水流。 「你以為,要淡忘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是那麼容易的事嗎?」 玉清慢慢地說著,聲音輕輕細細的,卻帶著一點哽咽。柏舟知道是他讓玉清難過,也只能在一旁靜靜陪著。 「那是一段煎熬、難過的歲月。我的父母知道反對我們,很讓我傷心。因此,後來幾年並沒有催促我,也沒有為我安排。他們也了解,安排的婚事我不會接受。」 「後來呢?」 「後來,我辭掉原有的教畫工作。以為只要遠離畫畫,就能把一切拋在腦後。這樣,日子也許會好過一些。」 「所以,你跑來大陸帶團?」 「不是的,這是後來幾年的事。辭掉工作後,我到日本住了一段時間。你知道的,我有一個姐姐是住在新宿。」 「住了多久?該不會這一住,就是三、五年吧?」 「差不多。我一住就是五年。當然,期間回過台灣兩趟。」 「探望父母?還是:::。」 「你猜對了一半。另一半原因,是看看你回來了沒?」 「噢,我沒想到妳還在找我。」 柏舟想想,那時他應該已回台北了。 「這麼一折騰,不就好幾年了。什麼時候,妳才結婚的?」 「其實,我到現在還:::。」 玉清正說著,突然被背後一陣吵雜聲打斷。 柏舟順著聲音方向,轉過頭去看。原來,同團的一行人隨著小方,也陸續來到了福裕樓旁的洪川溪畔。阿宏還是一馬當先,走在眾人的前面,正朝著如升樓的方向邁去。 「柏舟,原來你們跑得比我們還快。別忘了,要來和我們會合囉!」 阿宏遠遠地朝柏舟揮揮手,一邊叮嚀著他。 「放心啦!你只要記得打我手機。」 柏舟站起身來,也向阿宏揮手致意,並大聲提醒小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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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中正嶺紀念冊題字
幾時我們也徘徊 一度芳菲和滿腔熱血 就欣賞那 青山和綠水 枯籐和老樹 春暉和秋蟬 孤鶩與落霞 班馬鳴與故人情 還是 蜀道從天上來的路 黃河從天上降下來的水 是否還爭辯 存在與負擔間的生命 黌宮與城堡外的鐘聲 也許我們瀟灑了一季 是 青燈黃卷的苦讀 是 執卷深思的年少 且叩醒 圖騰的榮耀 征太空的路旅 當鼓聲已熄 當巨龍甦醒 我們鷹揚民族的汗青 躍馬殷憂的使命 (註:民國七十年畢業於中正嶺大學部,紀念冊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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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第一名 迷‧藏
離開家鄉這麼多年,思緒的某個角落,一直隱藏著一些關於井呀洞呀的影像。那種思念漫渙的感覺愈積愈深,像蘸滿濃稠的墨汁懸在筆端,不勝地心引力的拉扯而失重墜落在宣紙上,「逗──」一聲後,向四面緩緩暈開。 七歲正要上小學那年,母親在井邊洗衣,我陪著才二歲的妹妹在一旁玩耍。母親晾衣時,我們玩起了捉迷藏。「一二三:::十六十七十八:::」。我趴在防空洞的木門上數到了二十,背過身來準備找妹妹。出乎意料,怎麼也找不著。若非那一片漾在水面烏黑油亮的頭髮洩露形跡,至今,我必然還得懷著深深的遺憾。 這段帶點戲謔而又以喜劇收場的過往,卻成了引發我鄉情潰決的一角隱患。我沒能弄清到底是妹妹可親可愛的關係?還是躲到井裡這事本身的可驚可笑?是這些發生在坑洞水井內的故事所牽引?還是這一個個曲折無奈、迂迴迭宕的命運背後,存在著甚麼力量在操弄? 這口井,據說是當年九叔公為了迎娶九嬸婆,不讓她大老遠跑到村子外的圳仔溝洗衣服所挖鑿的,九嬸婆總是誇說井水有一股別人品嚐不出的甜味。井邊不到二米處是一處防空洞,在烽火連天的歲月裡,一直是最佳的棲身之所。為人媳婦的九嬸婆,在炮火間歇中奔回厝宅內煮來兩碗稀飯,端給了婆婆和丈夫。洞裡左鄰右舍稱頌賢慧的讚聲不斷,但隨著九叔公碗底所藏著的幾塊肉片被瞅見而轉為奚落與責難。 偏心和不孝的指謫或許過於沉重。在困頓匱乏的年代,每個人總有一些不為或不欲人知的黑暗需要隱藏,而其中也蟄伏著許多平凡的愛。自覺顏面掃地的九叔公暴怒的將碗筷砸向洞壁,兩三塊細薄的肉片,宛如被炮火擊斃的士兵,伏屍在幽密詭異的石階上。昏黃的燭火迷離憂傷。性烈的九嬸婆選擇九叔公為她挖掘的水井當成她對九叔公偏愛的罪贖之所。 一口井或一個洞的身世往往等不及醞釀哲學般深邃的詮釋,就已經宿命的附著許多的悽然與恓惶。日據金門時,外公因為吸食私藏鴉片被逮而關入陰暗潮濕的土洞。病故那年外婆二十剛過、母親也才週歲不到。由於日子悽苦難度,外婆與母親母女倆經常守著無米為炊的鍋灶垂淚。 外婆最後決定再嫁給也是喪偶的祖父,或者應該說祖父用了六十圓國幣正銀「買」了外婆和母親。那時的祖父還頂著「番客」之名,他找了算命仙批了祖母的生辰八字:「夏令失時。幸逢疊印生身。日主賢固,卯限多端。此運病耗之厄。步入二旬,漸入佳景,三旬走振家聲。六陰朝陽格。妻媗沖破。平常之人。避之為妙。壽之卜,古稀。」 或許祖父自認並非「平常之人」,所以他沒有避之。宣統登極那年出生時,曾祖母已經四十好幾,入贅的曾祖父也已經是個年近花甲的老漢,晚年得子,宗嗣後繼有人,對祖父溺愛有加,早早就讓他上了村塾學堂,課間曾祖母還得定時等在村塾外,讓已經六、七歲的祖父跑來站著吸吮母乳。限令剪辮子的政令傳到金門島的那年,有一日祖父一手拎著自己被絞斷的髮辮,一邊對著塾師大罵三字經,氣沖沖的哭著跑回家告狀。 十五歲不到,祖父趕著出洋落番的熱潮,跟著鄉裡好些人一起到新加坡做工去了。曾祖母雖然不捨獨子遠行,卻是無計可施,只能暗自垂淚。祖父一去數年,曾祖父過世時,他才回家奔喪。之後,娶了祖母、有了父親,但還是阻止不了祖父再下南洋的決心。第二次回來時,祖母已經仙逝,父親也已經六歲,但驛動之心未曾稍歇。曾祖母聽算命的說咱們的家廟位處「鷹穴」,而且祖父的前世是隻鷹,當然要四處翱翔。若想要把他留在身邊,除非想法子把他栓著──。 祖父再娶外婆時,父親已經十歲。心裡百般的不願使得父子關係劍拔弩張。在父親自覺委屈時,他總是臥仰著頭蠕身鑽進木床下,漆黑霉濕的感覺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死亡的種種;他真想知道如果自己突然消失,甚至死了,祖父到底會不會後悔難過?他探出手指來在床板底下寫著一個又一個的「死」字,那是一種說不出來、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彷彿死神正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頭,傾聽著他夾雜不清的訴說。 燭火劃破了漆黑。他舉起燭火靠進床腳結著的蜘蛛網,滋滋燃燒的蛛絲發出淡淡的焦味,來不及跑開的小蜘蛛應火落地。在一陣令人昏眩的火光中,不慎引燃了垂掛床腳的蚊帳,火勢迅即向上漫燒。他嚇慌了手腳,拍打無效後,只得大聲呼救。祖母趕來時,一張床已燒了大半。「救人哦!救人哦!」的驚叫聲在深夜裏顯得悽厲。左右鄰居陸續聚攏,祖父跟著幾人七手八腳撲滅了火,正要問明詳情,祖母已哀哀泣訴,「夭壽哦,你怨懟我這後母,嘛毋免放火燒厝!嘛毋免放火燒厝!」。 祖父氣急敗壞的跑到門口抄了根扁擔,罵說,「飼你這畜牲做什麼,不如摃死准煞。」鄰人紛紛勸阻。看見祖父拎著扁擔的兇狀,父親沒命的奪門出逃。在晦暗的天色中,漫亂無著的跑呀跑,像隻被燭火逼得無路可藏的小蜘蛛。他在村外田埂、林內繞了幾匝,最後來到了老厝對面的大型牌坊下躲了一晚。 清早,祖父母及鄰居等一行人,碎碎切切的嘈雜聲,將冷冽的晨霧攪動得沸沸揚揚。祖父用鑰匙開了大銅鎖,雙手一推,門葉發出「該」的聲響,一干人在老厝裡的各個房間左進右出,大夥兒呼叫著他的名字。父親依然伏著不動,他害怕壞脾氣的祖父,真會用扁擔夯死他。待一群人各自散去,老厝的大鎖再度「喀喇」關上。他又觀察了一陣、確定沒人之後,一溜煙似的跑到側門,蹲身取出藏在石磨旁的刀子,三拐兩拐的開了門,閃入厝內。 空蕩蕩的大廳,樑木滿是被煙燻黑的痕漬。兩面壁上懸著六、七個不會說話的祖先遺像,男男女女;有請人用手繪設色的、有照相的;有著清朝服飾的、有穿灰黑布衣的;有表情嚴肅的、有和藹慈祥的。 父親從門邊搬來了梯子,一如往常的將它靠在最接近祖母的地方。還沒觸摸到祖母時,他的雙眼已經濡濕,難過得哭出聲來。「俺娘,我又擱惹俺爸生氣啊,我不小心燒了蚊帳跟眠床,連厝都差一點燒去,俺爸氣甲欲用扁擔甲我摃死!」他難過得伏在梯子上,哭得悽然。「俺娘,死咁會痛?我若是死,您咁會來接我?」父親仰著頭等著祖母的回答。而他彷彿聽見祖母對他說:「阿達呀我心肝,你要乖,要聽恁阿爸的話,嘸通惹伊生氣。」 父親「哇」的一聲,趴在梯子上抽搐不已。久久,他爬上梯子頂端,取下了祖母的遺像,小心翼翼的摟在懷裏,下了梯子、蹲靠在廳堂一隅。一晚的驚恐疲累,讓他想一陣、哭一陣,恍惚惚的睡著了。 醒來時,屋簷的日影剛好和庭院的石階切齊。經過一晚和半日的折騰,他粒米未進、滴水未沾,早已口乾舌燥、饑腸轆轆。「俺娘,我欲安怎?我不敢回去!」虛弱的聲音中微微顫抖。他把祖母的遺像小心掛回原位後,收了梯子。內心掙扎著是不是該回家。他走到庭院,讓溫暖的陽光幫忙驅散全身上下因著饑餓所引起的寒意。 口渴讓他沒有多少選擇的朝井邊走去。他將臉埋在水桶內,用力的嚥了幾口涼水,腸胃立即貪婪的叫索。正想洗一洗手腳時,卻見祖父又掄著扁擔、跟著幾個村人,一路吆喝的朝他圍了過來。 「你這小畜牲,看你多會跑!」祖父大老遠就嚷著,幾個村人幫著堵住了另一邊去路。父親在退無可退之際, 探頭看了看水井,迅速翻身入了井口,眾人一陣驚呼────。 當大家急急奔赴井邊,朝井內一看,只見他兩手兩腳大開,撐在井內半壁上,雖然井不是很寬,但井壁上長滿了濕滑的綠苔。眾人好說歹說,都叫父親別想不開。祖父氣罵著,「我才不吃你這一套,你這畜牲,恁爸算白飼你了,好膽你就跳落去,麥擱在彼互恁爸見笑死!」幾個村人七嘴八舌勸說,「阿達呀,麥聽恁老爸亂講,趕緊起來!」 「誰亂講?生這種不肖子,不要也罷,想要死?想死就趕緊跳呀,麥擱杵在彼卸世卸眾!」祖父半點也不肯鬆口。父親低頭望著水面,手腳已經微微發抖,井壁掉落的碎石砂粒,在井底激起的一圈圈細細漣漪,竟變得像可怖的惡魔,伸著手攫取並扭曲他微顫的身軀。「死了吧?橫直活著也無啥意思!」父親在心裏面認真問自己。「阿達呀,趕緊起來喲,你阿爸不在這兒了」祖母和村人半推半拉著祖父離開。祖父回過身來大聲撂下一句:「有種,有種你就跳落去死!」 多年後,每次提起這事,母親嘴角都會漾著一抹笑意。這抹包容、理解、逆來順受的笑,自我懂事以來,就跟著母親須臾不離。隨著祖母一起被祖父用六十圓買來的童養媳,在當時祖父的心裡,不曉得可以值幾個大圓?還是只能算是個「贈品」或「拖油瓶」?我嘻笑的追問著母親,母親微笑不語,嘴角依舊是那抹淺淺的笑意,溫暖而熟悉。 就像那一年,據說是為了保護新植栽的木麻黃,司令官對金門羊隻下了「格殺勿論」的律令。那個傍晚,母親趕著原本豢養在家裡的羊隻,急匆匆往村南金山頂的高射砲陣地跑,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在後頭追著,驚恐萬狀的以為大難即將來臨。依稀,猶可聽見村莊裡指導員的哨聲嗶嗶嗶,危急中,還是見母親滿臉堆著笑,請求砲陣地的空軍弟兄,讓我們羊兒在他們的壕溝與土洞裡躲藏棲息。 不知是藏匿在洞中的歲月太久?或是這塊土地令人傷感的事情真的太多?曾祖母、祖母、外婆(祖母)、九嬸婆與母親,甚至千百年來所有在這個島嶼上活過的女人都一樣────早早學會了把自己隱藏或是隱身在男人背後,既希望長相廝守,又甘於忍受分離與折磨。 祖母的臥房裡有一個小吊樓,小時搆不著,只能望樓興嘆,年紀稍長,站在祖母的梳妝台上,踮著腳尖,伸手才勉強可以摸到吊樓的邊緣。上頭有一個印有精美圖案的漆罐。曾經趁祖母外出時,偷偷拿了下來。裡頭有一只玉手鐲、一些崇禎、康雍乾嘉年間的古錢幣,比較引起我興趣的,是一對用紅絲線繫著的、比一般麻雀腳大得多的鳥腳,銳利而乾癟的鳥爪已經捲曲,我拿在手上把玩了許久,想像著蒼鷹翱翔天際、俯衝並用利爪攫取獵物的姿態。 即使在好些年前祖母房間遭到匪砲宣彈片擊中、房頂的瓦被擊碎、吊樓邊的木頭也橫遭摧折時,我也沒有機會細細檢視那些收藏。前年,老房子的舊傷在颱風肆虐後復發,祖母的房間尤其嚴重,祖母特別交代要把小吊樓的東西挪開。 樓上頭除了一些舊棉被,一些放著家族老照片的相框,一些早年爺爺從南洋帶回來的過期的專治頭風腦熱、蚊蟲咬傷的空藥瓶。一個原來懸掛在廳堂右邊壁上的黑木框大型西洋擺鐘。還有一個一呎見方,用塑膠袋層層包裹的木匣子引起我的注意。拭去了表面的塵土、碎紅瓦片、密佈的蟑螂屎粒,解開纏繫在塑膠袋口的紅布條,拿出木匣子,匣子上還有從舊大衣上扯下的拉鍊當繩子綁著,推開木匣子上的匣蓋,率先映入眼簾的還是一層摺疊成匣子大小的塑膠袋護著;移開塑膠袋,是兩排摺疊整齊的棉紙,攤開,都是一些典押質讓的古契約文書。比較特別的是幾張還有紅格線的小型習字棉紙,寫著稚嫩但還算工整的小楷毛筆字,標題有:「拔都西征」、「拐子馬」、「班超」等,右下角落款是父親的名字。祖母把父親上私塾的寫字習作都珍藏著,少說也有一甲子了吧!匣子最底層是一長一短兩張紅色的紙,短的那張是算命仙對祖母生辰八字的批示,左右對摺的長形紅色那張則是祖母「入門大吉」的合婚書。 讓人意外的是那個小漆罐還在,還有那一對鳥腳。或許是因為濕氣的關係,原本微黃枯槁的鳥脛上竟然泛起了一層白色的黴菌。母親說,曾祖母和祖母託人要來了那對鷹腳,用紅絲線緊緊綁著。也許真是這辦法起了作用,總之,祖父雖然有數度還想要再下南洋,但終究沒能再飛出金門島。 祖父沒能再下南洋,是否感到遺憾我無從知曉,倒是從年輕就一直嚷嚷著想要舉家遷台的父親,終因這方土地上的人情世故拘絆太甚,只能將雄心壯志草草埋葬。而自己,雖無能光宗耀祖,卻也自詡志在四方。左腳離了浯江,右腳就踏進了淡水,茍且數年,再一路越過珠江、長江跑到了黃河塞上。 彷彿,逃得愈遠就愈有出息。 只是,這麼多年來,卻一直掙不開故鄉那些井呀洞呀的召喚,離得愈遠,心愈茫然。去年早春路過秦嶺,山裡大雪紛飛,車迷了方向。拉開車門,皚皚白雪蒼茫無際,河床邊一座孤零零、灰灰的帳包倒成了希望。一對來自四川的婆媳等著她們在深圳打工的兒子及愛人回來。聽聞那個鼻下垂著兩道結凍的涕漬,蹲在地上攪著炭火、兩個臉頰紅似蘋果的小女孩名叫「嫦娥」後,我和司機相顧莞爾。但隨即又為自己心底浮起的輕蔑笑意感到羞慚。這婆媳、這小女孩和幾千里外小島上的親人,竟有著如斯相似的命運── 情不自禁的踱來河岸,已經化冰了的春水潺潺。順手撿了顆石子,沿著河面振臂拋出,自忖可以激起幾許波瀾,石子如飛魚般從水面穿出、如蜻蜓般優雅的點水踏浪,但終究還是跌落到屬於它的地方。 我彷彿明白了「故鄉」!那守著早春的燕子呢喃,不管曲調是短是長,祖先或是你我的一輩子只堪折抵成一顆顆豆芽,至多是找到了合適自己的音譜線掛上。個別看,形貌近似,單獨聽,叮叮噹噹;合著吟,哀怨婉轉,連著唱,莫名哀傷。 我彷彿明白了!那些關於井呀洞的幽思懷想,都是一個個不甘的靈魂和故土鄉情間的一場場「迷藏」。 啊!「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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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
走出經貿大樓,阿翠氣鼓鼓的,頂著太陽下三十七、八度的高溫,加上怒火在腹中燃燒,阿翠覺得臉上發燙,汗珠不停的冒出。抽出幾張面紙,剛開始還頗有耐性的上下左右在臉上來回按著,走著,走著,索性用抹的,濕污的紙巾上混著黑色、藍色、紅色。她想,妝已經花了,那層標榜著能隔離髒空氣、隔離紫外線、隔離彩妝的三重隔離霜恐怕也掉了。 離停車的地方還有一段路,真熱啊!陽傘呢?阿翠想起來了,就擱在那家公司的傘架上。可惡!都是那個叫「飛利浦」的採購主任,說什麼手上握有四五百盒月餅的訂單,都跑了三次了,送目錄,送試吃,中秋節快到了,看他一副就要下決定的樣子,阿翠上次來還跟公司多要了二盒,包好交給大樓警衛,請他在「飛利浦」下班時轉交給他帶回去品嚐。 阿翠是透過朋友的表妹介紹「飛利浦」這個客戶的,「飛利浦」約莫三十來歲、中等身材,言談間不時流露出這個年紀男人該有的精明,第一次拜訪時,阿翠一眼看到他已經禿成一條馬路的頭頂時,想到了電視上那個「飛利浦」的廣告詞,忍不住都笑了,幸好推銷產品本來就是要笑臉迎人,不至於太失態。 這次來,起先還相談甚歡,「飛利浦」直誇月餅爽口好吃,阿翠心想這筆訂單就要到手了,沒想到「飛利浦」話鋒一轉,居然要求阿翠回去跟公司要求照定價打三折,可以接受再來談。擺明了不買嘛!阿翠在糕餅界十幾年,沒碰過這種「澳客」,儘管離開時臉上堆著笑,頭頂上卻早已經在冒煙了。「死囝子!去用搶的卡緊啦!」笑容裡,阿翠的OS有這麼一句話。 愈走愈氣,新的高跟鞋因為走路磨擦,腳後隱隱作痛著,阿翠忍不住在路邊一台車旁停下來,顧不得今天身著洋裝的淑女形象,扶著車身彎下腰去拉拉鞋子,一面在紅腫的腳跟上捏一捏,一面碎碎的咒罵著,火氣實在難消哪!阿翠忍不住吼起來:「甲恁祖媽會記咧,這條賬恁祖媽會連本帶利甲你討回來!」連續劇看多了,阿翠學起這種很「三立」式的OBS(歐巴桑)叫罵方式,非但不困難,而且,恐怕幾公尺外的人都聽得到。 車前面有台發動中的芥末色小MARCH,一位妙齡女子從車內出來,手握著三千元匆匆忙忙的走向臉色漲紅的阿翠,「對不起啊!我剛才倒車不小心,『偎』到妳的車,看起來不嚴重,因為我有急事要趕著去處理,這點錢夠妳拷漆了。」女子一邊說著一邊把錢塞到阿翠手裡,然後轉頭奔入車內急馳而去,留下一臉錯愕、還在狀況外的阿翠,她甚至連女子車牌號碼都沒看清楚哩! 回過神,阿翠朝路邊那台車看了看,墨綠色的TOYOTA CAMRY車前方「慢把」白了的一大塊,綠漆剝落在地。車主回來,看到愛車這款模樣,臉鐵定也綠了。 「管他呢,這種事經常發生,算他倒楣!」阿翠順手把錢塞入嫂子從上海帶回來送的A檔仿LV櫻桃包內,拉拉洋裝,若無其事的繼續往自己停車的方向走去,天氣好像不那麼熱了。 或許,明天再來跟「飛利浦」講講看,做生意嘛,哪有那麼快就談成的,阿翠在心裡盤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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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學院之秋
北風入境 一任飛沙歌來動地的日子 又漫天捲起 亂葬崗一帶的 孤鶩與殘霞 漸漸,對面的山腰 已是一幅揉縐的搨本 多情的人或依稀辨認 那青青的山腳,從前 就住著一位少年 當他抬頭望向 如今俯仰可觀的據點 原是蜃樓般空蕩蕩一片 拾階而上,冷血的鐘聲 一拐一拐地敲著 沒有表情,水銀燈低低地 為黃昏君臨的城國 亮了起來;視聽教室外 一條瘸腿的黃狗 正瑟縮地找尋 牠遺失的蹤影 在斑駁老廊柱下 乾硬瘦直的粉筆 持續書寫,形式專注 工整,氣韻風神 有如一面鐵鑄的風帆 正欲揚起 狂歌浩浩的風雲 ──而臺下嘈嘈切切的青春 奔馳於他們夢想中 野腥眩麗的殖民地 盡情喧囂地放牧 豪華的心事 靜靜,是黑板上黏著又拭去的痕跡 在潮水往復 無窮無盡的滄桑裡 縱便銀鉤鐵劃 一路的大篆小篆 刻骨銘心的,也無非 就是寫給自己的輓聯 而已。飄墜的煙塵輕輕落地 寂然心頭一盞燈 宛如一些負氣的孩子 緊緊抱住 寒光照亮的尸骨 哀哀其鳴 不知是何蟲物的秋吟 自黑色的山頭飄過來 坐下,彷彿幾縷 疲倦的舞蹈 困身稀疏的華髮間,仰天 卜問:可還有一船的明珠 停泊在幽暗的天河裡發光? 這窗外南國的欖仁樹啊 還能搖曳幾枝賸下的闊葉? 當全然的黑夜悄悄屠平了 岡巒那一邊的起起伏伏 且催促這蹣跚的血肉 步上踽踽的歸途 殘破的風聲下 只有孤伶伶的身影 如凌遲一般,點點 是無情淒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