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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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幾百人被安置在這所學校裡,衣服清洗、三餐供應全都在這裡,學校不得不受命停課,來探視的官員告訴大家:「這只是兩三天的暫時安置,如果要去找親人的,政府會把你送到目的地,再請親人到場接回;沒有親人的,政府將會把各位安置到各個不同的農村,發放農地讓你們去耕種,政府不會放著大家不管的。」 淑女和同村的水盆叔、清潭叔一樣,都被分配到屏東縣崁頂鄉去。軍用大卡車將他們載送到鄉公所,這些人就暫時住在鄉公所裡面。 幾個家庭在鄉公所分配住的地方,男人大部分都鋪在地板上睡,只有一些年紀較輕的女人,才能幾個人一起睡在小房間裡面。已經快要立冬的南台灣,天氣依然十分酷熱,這使大家有些不太習慣,加上位在農村裡,蚊子也多,晚上常常有拍打蚊子的聲音此起彼落。 傍晚吃過晚飯後,意祥向母親提議:「娘!來到台灣已經好幾天了,我們還沒有到外面去走走看看呢,不如我們現在到他們的田裡面去看看吧!」意祥的這個提議,不但得到他娘和姊姊的同意,也引來了好多位年輕人的贊成,一行十多人一起出發,到附近的田裡去轉一轉。 崁頂鄉公所前不遠,就是大片的農田,白天太陽曬在田埂上,一眼望去,盡是黃澄澄的稻穗,對年輕的金門人來說,都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稻子,乍看之下和家鄉的麥子有點相像,可是再仔細一看,和家鄉的麥子又差了許多,稻子成熟了,金黃色的稻穗和麥子那黃土色的麥穗差別就更大了。 還不到成熟收成時的稻田,常保有水份,不像家鄉的麥田,從下種到收成,只有在春雨來臨時才可看到麥田裡有潮濕的泥土,其他時間都是乾的。種稻子的農人耕田用的是水牛,這和家鄉農民用黃牛耕地有很大的差別。 閒著的時候,清潭叔的第二兒子去買了報紙來,看過以後向大家宣布:「大陸再宣布繼續對金門停止砲擊一週了。」大家聽了以後都興奮的跳起來,有人說:「停火這兩個禮拜,讓我們留在金門的人有足夠的時間挖防空洞、儲存糧食,這樣一來大家就好過多了。」 一個禮拜後,從買來的報紙上看到第一版的大標題是「金門砲戰再起 砲彈威力增強 全島昨落彈十餘萬發」,一看到這樣的新聞,大家的心情馬上變得非常沉重,一方面是為留在金門的親人擔心,更為自己的未來擔心。過後這幾天,大家的心情就像報紙上的新聞一樣的起起落落。 又過了幾天,報紙上一則新聞讓住在崁頂鄉公所裡的這些人寢食難安,新聞標題是這樣的:「匪砲濫射 造成一洞九命慘劇」大家迫不急待的繼續看這條新聞內容:「<軍聞社二十五日電>匪砲昨日繼續向我金門島發射數千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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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宗琨「加犁體」的書法藝術
洪宗琨先生的書法藝術獨特,臺灣同胞稱它是「富貴體」,他自稱是「加犁體」(見圖,顏立水寄),這還得從半個世紀前說起。 1959年「三面紅旗」年代,華東地區在福建省同安縣馬巷公社黎安大隊召開種植花生現場會。自小愛好書法藝術的洪宗琨被派去寫標語。那時標語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加犁(農村一種圓形有沿無孔曬地瓜粉篾具,直徑約1.5米)的背面,一面一個字,用大筆沾地瓜粉煮的漿糊寫在「加犁」背面。由於「加犁」是用篾片編織,之間有篾縫,書寫時不能一筆寫成,要一筆一筆將漿糊慢慢「擂」入篾縫裏,而後將染紅的木屑撒在「加犁」上。漿糊乾後,粘在「加犁」上大字顯露出來,再用兩根竹子撐在「加犁」後面,一面一面的大標語擺在田間,場面倒很壯觀。由於書寫時多次「擂筆」的作用,每字筆劃的邊緣呈現「鋸形」的效果,這就是洪氏「加犁體」的由來。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同安縣許厝村(今屬翔安區)出了一位著名的「泥土詩人」魯藜(許塗地)。他在一首《泥土》詩中寫道:「老是把自己當作珍珠,就時時有被埋沒的痛苦。把自己當作泥土吧,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這讓我聯想到洪宗琨先生就是一位「泥土書法家」。他是蔡浦農民子弟,長期與土地、群眾休戚與共。鄰居給海外親人回信(早期書信用毛筆書寫),朋友「娶新娘」寫對聯,宮廟修葺寫碑文,店鋪開張寫廣告,他都有求必應,而且不取分文。「文化大革命」時期,他被叫去寫「毛主席語錄」,馬巷街道兩旁騎樓388根柱子的「語錄」都是出自他手。他當時是公社文化站的臨時工,同安縣宣傳部門請他佈置「紅海洋」,他在南門橋冒著炎熱用紅漆寫語錄、標語,口渴就喝東溪水,晚上睡在大眾劇場的乒乓球桌上,辛苦一個多月一分錢補貼也沒有。 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過這樣的話「多做些好事,不圖報酬,還可以使我們短短的生命很體面和有價值。」洪宗琨先生正是這樣的一位普通人。他從年輕時期的默默無聞到晚年的聲譽鵲起,正是平生做好事,不圖報的回饋。改革開放初期,馬巷一家企業籌辦開業典禮,洪宗琨仍然被派去佈置會場。時任廈門市副市長的習近平同志提前到場參加慶典活動,他在一間簡陋的辦公室看到洪宗琨伏在桌上寫標語,就稱讚他「字寫得不錯」。近幾年來,洪宗琨先生的書法作品在全國「曝光」,令人刮目。2012年8月,在紀念大陸建軍85周年軍魂頌·詩書畫藝術大展賽中,他的書法作品「戰鷹、蛟龍、鐵馬、神劍」獲得金獎;2013年4月,他被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領軍人物評審委員會評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領軍人物;2013年9月,由中國蕭軍研究會、北京市寫作協會等單位主辦的第五屆「祖國好」華語文學藝術大賽中,他的書法作品「共圓中國夢」等榮獲金獎。他不但到全國人大會議中心第一會議室領獎,還應邀到北京大學參加「第五屆華語文學藝術創作論壇」,向與會的37位教授專家暢談自己「加犁體」書法藝術的實踐體會。他的書法作品在北京巡迴展覽,受到習近平總書記的讚賞,習主席辦公室還派人到馬巷向他索取「江山是人民,人民是江山」的字幅。 洪宗琨,這位年逾古稀的普通老人,他的書法藝術,從寫「加犁體」到北京展覽獲金獎,是他奉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宗旨的碩果,也是老百姓常說「天公疼憨人」的回報。祝他藝術之樹常青,豁達之心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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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
凌晨兩點半,此刻的夜空像墨水般又濃又黑。我和朋友們躺在莒光樓冰涼的階梯上,不顧冷風刮著我們的臉龐,專注的看著廣闊的黑夜鑲滿一顆顆星星。忽然,一顆流星無聲無息地劃破天空,也劃開在我心中隱藏許久的情緒。 當時的感受彷彿歷歷在目,那時對於要到金門求學的事情感到惴惴不安。或許是因為脫離熟悉的人事物,來到新環境的緊張感在作祟,也或許是對朋友們的依戀太深,讓我不想和他們隔著那麼遙遠的距離。出發到金門的前一晚,我心情沉重地把剩餘的行李收拾完畢,準備就寢的時候,弟弟敲完房門後進入我房間,隨後在我床上坐下,我知道那是道別的前奏,卻沒料到他流下眼淚,述說我不在後他會如何的想念有我作伴的那些時光,而我包裹好的情緒就像被敲破一個洞,隨即眼淚奪眶而出,順著地心引力爬下臉龐。那一夜的我,帶著鮮明的離別情緒和幾滴鹹鹹的淚水進入睡眠。凌晨五點半,城市正在復甦的時刻,我卻踏上名為離開的旅程。早上坐飛機時,離開的情緒最是鮮明,那些我在臺灣本島內所熟悉的人事物,好似我往下俯瞰時所看到的建築物,被牢牢地固定在土地上,想帶也帶不走。飛機一小時的路程,半年一次的頻率,將會構成我和過去的距離。感覺以後的我似乎要開始隱居的生活,被熟悉的人遺忘在遠方的孤島上。這被遺棄的念頭使我內心五味雜陳。 當雙腳踏在金門的土地上,也意味著我在金門的新生活又邁開了一步。初來乍到,離家的情緒就被許多瑣碎的事物、演講及活動給淹沒,同學們明明也才見面沒幾天就開始熱絡了起來,原本濃厚的想念情緒也被沖淡,只餘淡淡的味道。來到這裡,此地的風景能夠給我帶來放鬆,緩慢的生活節奏,能讓我放慢腳步去欣賞身旁的事物。感覺周遭都充滿了生機,一排排的高大樹木直立在土地上,一隻隻我在家鄉沒見過的鳥類,在這裡自在飛翔或鳴唱,一頭頭的牛邊咀嚼身旁的草,邊用牠又大又圓的眼睛,悠哉地看著我這來自異鄉的人,這裡到處都充滿了生命力。而此處獨特的閩式建築、洋樓、戰地風景都為金門描寫出其特有的文化風貌。早晨時太陽照進各個地方,每個建築物以及一草一木上都被撒上金黃色的燦爛光芒,夜晚的金門似乎比其他城市還早進入夢鄉,夜幕升起的同時寧靜跟著籠罩整座島嶼,就連星星也只是靜靜地閃爍光芒觀看在天空下生活的我們。 金門這塊島嶼,框住了人們的行動。儘管每個同學都來自不同的地區,但無形中彷彿被放入同一個封閉的容器。平常能行動的範圍就那麼大,但也因為如此使我們有更多時間能夠相處、互相照顧,加強彼此間情感的聯繫。一起仰望星空、吃宵夜、深夜長談……等,我們總是緩慢行走在靜謐的土地上開始冒險的故事,並用談笑聲陪伴它的深沉呼吸。當別人因為離鄉之苦惆悵或身形消瘦時,我卻把思念遺棄在九霄雲外,繼續我在離島的快樂生活。在這裡,反而比以前過的還快樂,雖然以前是住在比較鄉下的地方,照理來講應該也是人心純樸的地方,但高中生活向我證明那只是誤會一場,在三年之中遇過許多複雜的人,表面上帶著笑容卻在背後用言語的利刃捅人幾刀,以難堪的言詞攻擊他人來減輕自己的自卑感受。在這裡,同學彼此間相處融洽,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笑裡藏刀。而高中時期心裡感到的疲憊,在此處得以歇息,也獲得了該有的平靜,內心似乎在這地方得到了許多養份,能夠健康的持續撲通、撲通充滿生命力的跳動著。 偶爾,想念的情緒蠢蠢欲動時,我便凝望遠方的綠意發呆,或在夜晚抬頭看著綴滿繁星的天空。在城市裡,星星總是躲起來不願意他人看見,要不然就只是低調的閃著微光,在金門,星星褪去它的羞怯,毫不保留的閃耀光芒。有時我沉默地看著星星閃閃發亮宛如碎鑽,並在心裡默默傾訴思念的心情,請繁星替我留意我所在意的那些人是否過的安好。雖然金門四面環海,但我卻鮮少到過海邊,直到有次去烈嶼鄉才稍稍滿足我對海的想念。那天的風特別大,浪花翻騰、拍打上岸,像是在用怒吼敘述過去的戰爭事蹟。看著大海、聆聽海浪的拍打聲,使我的心感到平靜,我的心像沙灘,原有的糾結思緒在內心的沙地上形成一道道痕跡,但當前浪推移親吻沙灘的時候,原本糾結的痕跡都被浪花撫平得一乾二淨。 來這裡才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卻對我帶來極大的改變。當初對於即將來到此地生活的埋怨心情已經蒸發不見,心裡原有的疲憊或是曾經有過的傷痕也受到了療癒。這裡的盎然生機和綠意總能沉澱我的思緒,激發我的思考能力。偶爾想想令人驚訝,意想不到以前那麼無法獨立生活的我居然隻身一人跑到金門就讀,還開始學習了獨立自主。這裡沒有城市喧囂繁華,卻擁有自己獨特的風情,在這裡待越久,似乎就越習慣這裡特有的生活步調。儘管現在的日子,從窗外看出去的風景,不是家鄉的景物,卻是我已漸漸習慣看見的風景。 重新睜開雙眼,璀璨的星空依然面對著我,而內心剛剛那些波濤洶湧的思緒像流星般在天空中流逝,也在我心中消失。想起來到這裡前後心境的轉換不禁使我莞爾一笑。這裡好像一個擁有魔法的地方,它奇妙的讓我找回當初嚮往的平靜與快樂,想到這裡,臉龐隨之勾起一抹淺淺的笑,笑容背後的意義,是我和星星的秘密……… (作者為金大社工系一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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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番返鄉兩樣情
這該是封沉已久--孩童時代的一段記憶,隨著貴報副刊文學召集令,紙上擂台賽而啟開思緒。故事是從阿爸收到一張南洋批信開始,說後壁厝一位阿爸的祖兄弟也孫仔『顯龍』近期要從南洋回到金門,當時我還在念小學四年級,一聽說咱兜也有番客要回來,心中樂得什麼似的,每天盼啊盼,一放學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問阿母,番客來了沒? 番客,在孩童時期的我,總覺得是有錢人的代名詞;阿母說早期很多為了躲日本的查甫人,放某放子,遠渡南洋謀生,辛酸歷程不是當事人所能體會,但是眼見鄰居什麼伯什麼叔公的從南洋回來一趟,手中總是提著大包小包的,週遭圍著一大堆鄉親,臉上都硬擠出自己感覺最美好的笑容,爭先恐後的奉承巴結,遺憾的是,每次都沒阿爸的份;在古老的農村,阿爸被公認是最古意的,但也是最容易被遺忘的忠厚人。記得我問阿母,阿爸為什麼沒跟人家去南洋打拚,阿母喘一個大氣:「戇囝仔,咱兜無半塊,恁爸那有法度去!」,阿爸沒錢去南洋,最後高興的應該是阿母,雖然無錢吃好穿好,也不至於獨守活寡,夜夜難眠。 番客返鄉一趟,總是要炫耀一番,展現出自己是南洋客的有錢人。分番仔餅是小孩子的最愛,左鄰右舍不論親疏的孩童,一聽說要分番仔餅,就蜂擁的把番客團團圍住,每人手中均會分到幾塊番仔餅,餅乾小小的,中間黏上一顆用糖做的各形各色花朵,小孩子拿在手上笑在臉上,表情好燦爛。除了分番仔餅之外,所有親堂論親疏,每戶都會分上幾十元不等,卡親的當分給卡最,至於最親的還會分到一隻手鐲或是幾塊番布,大家樂得什麼似的,但是阿母總是目睭金金看人分錢,一塊文都分不到;阿母說,親堂雖然是親堂,但還是有親疏之分,回來的都是跟別人卡親,而咱兜的叔伯,也是有上南洋的,卻從來沒回來過一個,幼小心靈的我,多麼盼望我家也能回來一個番客。 阿狗嬸新婚不到半年,阿狗叔就跟別人一樣為了躲日本,隻身遠渡南洋,聽說阿狗叔人長得英俊瀟灑,也讀了幾年私塾,認識一些字,初到馬來西亞時,在一家橡膠公司打工,老闆看他人品不錯,又識字,半年後拔升為管帳,又把獨身女許配給他,從此平步青雲、家財萬貫。 遠在南洋的阿狗叔從往返批信中知道家鄉的元配在自己離鄉半載後生出雙胞胎壯丁,但在南洋四年來也跟番婆生了一對兒女,雖然思念故鄉妻小,但在番婆百般阻撓下,返鄉路遙;番婆為了彌補不給阿狗叔回家的遺憾,安家批始終沒有中斷,南洋錢淹腳目,三不五時都會託人送上門來,阿狗嬸也就穿金戴銀,養尊處優,不像阿母拖山磨海,吃歹穿歹。但是,阿母常說,阿狗嬸雖然命好,但獨守空閨,午夜夢醒的空虛、難耐與煎熬,不是用金銀所能替代的;因為這樣,阿狗嬸也常欽羨阿母好命。 日子一晃,十年過去,阿狗叔終於徵得番婆同意讓他獨自衣錦返鄉探親,不想而知,最高興的當然是阿狗嬸,一知道這消息,每天梳妝打扮,妝得水水,就等待丈夫歸來。 阿狗叔在眾人盼望中搭乘老母機回?,當然是跟別的番客一樣,風風光光,不同的是,金門政務委員會及縣政府都設宴款待,聽說是捐獻了不少錢。 家中苦守寒窯的阿狗嬸手婉突然多出一只青玉及一只金鐲,當然是阿狗叔送的,想把她牢牢套住;大廳內賓客雲集、熱鬧非凡。回家幾晚,阿狗嬸有如新婚之夜,流露出羞答答模樣。阿狗叔離開金門數月後,阿狗嬸的肚子又開始突出,逢人便埋怨:「這夭壽碰肚的,這夭壽短命的,回來才不過幾天,又造孽,我真歹命啊!」 『顯龍』終於也在朋友資助盤纏下坐登陸艇返鄉,手上沒有大包小包,僅提著一件表面剝落的皮箱,裡面沒有番餅、沒有番布、沒有玉鐲,更談不上撒給親堂銀兩;回家鄉幾天,週遭不見人影,廳堂不見賀客,隨行的只有當初常被遺忘的阿爸,不離不棄的陪伴,三餐則由不曾分過南洋錢的阿母負責供應,毫無怨言。記得『顯龍』問阿母:「嬸婆,不是番客回來,親堂都會擺桌款待嗎?」,啊母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憐惜的摸了摸『顯龍』的頭。當時,我真的好失望,為什麼咱兜的番客那樣散赤,跟別人不一樣! 番客返鄉隨著日子消失而減少,歷經五十幾年的歲月,阿狗叔不再踏入家門一步,傳聞是生意失敗傾家當產卒於馬來西亞。阿狗嬸也鬱鬱寡歡而終;阿爸、阿母更在前幾年先後逝世,『顯龍』雖然在離開金門前立下誓言、誇下海口,說回去後要好好打拚,發達再回來讓親堂看看,卻也同樣一去不返,僅逢年過節時會撥通電話向我這位少他十幾歲的堂叔請安問好,聽說在馬來西亞做機車維修買賣,收入還好。 歲月輪迴、滄海桑田,老一輩的番客逐漸凋零,番客二代、三代對家鄉已沒有父、公字輩那樣的充滿感情,家鄉祖產在華僑認定政策下被有心人士引誘拐騙、脫手求現,賣光不少、爭議也不少。 小時後總覺得所有番客都是有錢人的象徵,卻在成長後被自己推翻,眾多落番的鄉親中成功的畢竟少數,不僅要靠實力、智慧,更要加上幾分運氣,再憑一股毅力才能有所成就。現今八、九年級的金門囝仔,番客這一個名詞已隨著番仔樓的蒼老、傾斜、倒塌而模糊。 落番畢竟是金門僑鄉文化的一部辛酸史,具有當時的歷史背景,這群遠赴南洋謀生發展的金門番客,有的光宗耀祖、有的客死異鄉,有的輝煌騰達、有的落魄潦倒,這些隱身在美麗洋樓背後的感人故事與細膩又錯綜複雜的情感,實應詳加記載傳承,令家鄉多一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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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婚姻哲學
家中務農,母親二十出頭歲憑著媒妁之言嫁給父親,開啟了攜手五十幾年的婚姻生活。直到自己也步入婚姻殿堂,回首檢視父母的相處模式,從中體會了許多生活的相處哲學,竟是恬淡如水,愛裡有包容,肩上有責任!「再怎麼吵架還是要煮飯給他吃!」當這句話從母親口中說出時,我是瞪大眼睛無以名狀的凝望她老人家半晌的,句子很短,卻如泰山壓頂,教人不得不深思隱藏在婚姻背後的相知相惜及相容。 母親受教育並不高,但在婚姻的殿堂裡,她與父親的相處是始終溫柔敦厚。「牙齒都會咬到舌頭了,不要說生活背景不同的兩個人!」這是母親對偶而不免爭執時的結論,含蓄而溫婉,理所當然地選擇退一步海闊天空。 父親掌管家裡經濟大權,重大的決策也是他一人說了就算數。母親總是教導我生活要懂得節儉,要量入為出。雖不需天天上菜市場,但出門一趟得騎老遠的單車,採買其實一點也不輕鬆,父親一方面是體恤,一方面老覺得母親生性老實,東西買貴了常渾然不知,因此把上市場責任攬在身上,烹飪是女人家天職,剛開始父親常買了這個缺了那個,調理起來缺三少四,很讓人扼腕,讓下廚的人無從下鍋!可是叨唸歸叨唸,時間一到,母親還是乖乖進廚房挪三移四,想辦法變出一桌熱騰騰的飯菜來,幸好門口種了幾畦青菜,有蔥有蒜有地瓜葉什麼的,也可以臨時插花多個選項。 母親的相處哲學是:「吵架歸吵架,總不能餓肚子。」多麼深情的包容呀!母親的身教給了我莫大影響,潛移默化,當不進廚房的念頭剛升起,這時母親的這句話就會像電影字幕般跳出來,自動播映。我跟另一半說 :「你得謝謝你的丈母娘,要不是她,有人可能要餓肚子!」老爺眨著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以他的認知,這溫柔的妻子何時心懷不軌想造反呢?幸好沒付諸行動! 一起上工,田裡永遠有忙不完的工作,通常母親最慢清晨五點就得起床,先煮早餐,然後大約六點鐘拎著髒衣服到門前的水溝清洗,這些都是出門前要完成的瑣事。中午大約十一點多,母親得提前趕回家做午飯,等著父親返家用餐!趕割稻,曬穀子常要跑西北雨,匆忙中父親通常是:「還不快點,稻穀要被水流走啦。」務農的社會,女人是要當男人用的,當天公不作美,怎麼趕都輸給老天爺,剛收割的稻子又被雨淋到,父親不免著急萬分,母親總是默默承受,頂多一句:「手腳都這麼快了。」言下之意,如果能更快,哪需父親催促?不針鋒相對是母親睿智的一面!我有時常想,母親不知如何消化情緒呢?因為愛字吧,所以願意承擔! 爺爺早年被徵調到南洋當軍伕,錯拿酒精當酒喝,導致肝臟出現病症,返回台灣才五十幾歲就撒手人寰!或許如此,奶奶十分依賴父親,母親總是抱著體諒的心逆來順受,從不拂逆!人家總說久年媳婦熬成婆,但母親在自己也升格當起婆婆後,並沒有把不當情緒轉嫁到兒媳身上!這就是母親,她學著去瞭解、協助、疼惜兒孫、媳婦,而不是大權在握,權傾天下!愛是凡事感恩,凡事包容,並且恆久盼望!母親也七十幾歲了,身體尚稱健朗,父母的健康是兒女最大的福報,我深深有所感受!最是歡喜母親來電告訴我家裡絲瓜滿棚,地瓜葉爬滿地,找時間回去採摘,不然都吃不完!採絲瓜是藉口,身為兒女的何嘗不知,年紀越有,母親總希望兒女能夠多回去走動,血濃於水,親情也需要用心耕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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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未來禮物﹕人生機會﹖
中年女人婚姻失敗,事業觸礁,心情鬱卒,常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人生發生過的許多糟糕事,有時候她會胡亂幻想,如果這個世界有神存在,真的想向祂請求,讓自己回到過去,不用去經歷及記得那些往事,然後就能夠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有一天,當她早上一醒來就開始在套房裡酗酒時,一個頭上有黃光環,背上長著翅膀的金髮天使出現在她的面前:「嗨,妳好,我想妳應該不記得我了吧?我們之前見過面的。」 「哎?」她一呆,是連月喝多了產生幻覺嗎? 天使指著牆上的日曆「哎,妳看日期,現在是2014年。」 「……」喔,所以呢? 「我是來提點妳的,」天使看著整地的酒瓶:「妳該振作起來,未來還有很多年的歲月要過,不要浪費光陰了。」 「嘖。」女人面朝可能是幻覺的天使說:「既然你是天使,你應該知道我遇到什麼事吧?你說,遇到過這些亂七八糟的衰事,我是要怎麼從過去振作出來?」 天使道:「妳可以的。」 女人挑釁;「怎麼振作?除非你可以讓我回到青春年華,讓我回到沒有發生過那些衰事的時候!」她故意問:「還是說這種事,你這個天使沒有能力來幫我?」 「不,事實上我已經幫妳了」天使說:「其實我是剛從30年後的未來穿越來的,我倆先前見面是在30年後,你已經死亡了,妳的靈魂正站在自己的屍體旁,等著我來帶妳去另一個世界。」 她一愣。 「我問妳有什麼願望,妳遺憾哭說:『我這一輩子都過得亂七八糟,我想從少女時期重活一次,如果沒辦法從少女時期重活,至少希望從中年時期開始振作重活。』天使攤手:「我一時心軟答應了妳,讓妳重回過去的時空,也就是現在。」天使說:「而且我聽了妳的要求,清除了妳未來的記憶,讓妳能沒有牽掛的活著。」 「等等,你不是在騙我嗎?」她錯愕,平時幻想歸幻想,但是世界上怎麼可能真的有這樣的事?而且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是幸運兒? 天使面不改色:「妳可以認為我在騙妳,也可以認為我沒有騙妳,反正這是妳的人生。」 她脫口:「那,我以後的人生會遇到了什麼事情?」 「不要想去知道那些。」天使說:「而且我也能告訴妳,因為未來的妳也希望不記得。」天使走到窗前,把厚重的窗簾拉開,讓外頭溫暖和煦的陽光透了進來:「總之珍惜歲月,好好改變重活一次,30年後我來接妳,到時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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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該吐的都吐得差不多了,該躺下的也都已經躺下了,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經過二十多個小時的顛簸,好不容易才感覺船的顛簸感逐漸和緩了下來,幾個上甲板去的人下到艙裡來報喜訊:「高雄到了!台灣到了!」這一聲喜訊讓整條船上的人都活了過來:「台灣真的到了?」 「真的到了!」跟著後面下到艙裡的人帶來進一步消息:「聽甲板上的海軍說,船會停靠在高雄第十三號碼頭。」 高雄港區內風平浪靜,船停止了顛簸,原本躺平在船艙裡的人也一個接著一個走到甲板上來,此時天剛破曉,南台灣的港都,一切尚未甦醒過來。陣陣海風帶來新鮮的空氣和新鮮的水色山光,整個甲板上無數的人頭晃動,不止這艘船,在這艘船前面早有兩艘已先靠岸,這艘船的後面也還有,第一艘靠在碼頭岸上,第二艘挨著第一艘,第三艘再挨著第二艘,一艘一艘併排停靠在碼頭上,等待天亮之後再逐一下船上岸。 從甲板上舉目望去,遠方的薄霧中有半座山的影子,山的外面是海,山的裡面是一片低矮的屋子,間有幾棟三、四層高的樓房點綴其中。 港都的早晨天亮得比較晚,陽光出來了,早起的人稀稀疏疏的,有送報生騎著自行車進到碼頭送報紙,對船上這麼多人頭投以奇怪的眼光,他一刻也不曾停留,馬上騎著他的車子送報去了。 八點鐘過後,船上的人才在哨音指揮下一船跟著一船走了下來,排在後面的船下來時必須走過前面幾艘船的甲板才能下來,站在甲板上等待下船時。可以聽到遠處有號兵吹著軍號的聲音,走在前面的人說:「那是軍樂隊演奏的聲音,吹的是迎賓曲。」 從船舷邊的階梯走了下來,才看到那些吹著樂器的人都穿著制服,「那些樂隊是在歡迎我們呢!」再走近點,看到樂隊後方拉著一塊藍色的布,上面寫著白色的字「歡迎金門同胞蒞臨高雄。」 所有下船的人被一車一車的送出去了,淑女和水盆叔、清潭叔幾家人被拆成兩車,一起送到高雄市區裡面的一所學校安置,車子開在大街上,兩邊是一間接著一間又低又矮的房子,這些都是商店,每一家商店門口都掛著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整條街上望去,兩邊都是國旗,「噢!原來昨天正好是十月十日雙十國慶!我們被砲彈打得都忘記今天是幾月幾日了!」大卡車將要進校門時,意祥很清楚的看到校門口的牌子上寫著「台灣省高雄縣立高雄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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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山阿祖─典型在夙昔
洋山阿祖!阮來啦!兒子、女兒大老遠喚著佝僂的身影一陣歡顏擺手吶喊著…。 自從做了洋山女婿之後,也同時是做了外孫女婿,姻親連繫兩門至親,也因為這層漸漸濃得化不開的姻親關係及那份祖孫舔犢情深,讓我這外孫女婿至今依稀覺得老菩薩的身影並沒有走遠,只是累了、倦了,想休息片刻而已,也不曾說再見。只依稀記得阿祖隱隱約約叨念著:要趁身軀健全四肢還能走時,要到另一個魂牽夢繫的國渡去雲遊四海啦! 阿祖係後浦頭黃氏大戶人家閏女,弱冠年華,下嫁洋山蔡府,相夫教子,躬耕南田,虔誠禮佛,一生含莘茹苦,但清苦中不乏精彩典範。「阿祖的話」足為後生晚輩敬仰憑弔與懷念。 阿祖刻苦耐勞的精神─走日本時代,跑廈門同安渡,國共內戰,艱困的年代,命運的坎坷,每當祖孫三代同堂承歡膝下坐櫸頭前,總是不加思索的提起當年的種種,家中食指浩繁靠的是幾畝的貧田,上山下海,擔沙擔土,捻瀾捻屎一路咬緊牙根拉拔孩子一天天長大,是那一雙長滿厚繭的手及那滿臉風霜的皺紋及蒼蒼的白髮歲月,所換來的代價。甘苦的年代,吃苦當做吃補,再苦的生活都已經歷過了。如今兒孫滿堂,膝下承歡,順遂平安,仍不願隨兒孫遷居都市叢林闔家團聚,寧願守著紅磚的老厝宅,老厝邊,顧著老祖宗的香火,安身立命過著沒煩沒擾清淡的日子,安享餘年。 邇來,加之社會福利恩澤,年老身體偶有微恙不適,兒孫們希有幫佣相持,免生意外,惟阿祖仍不改昔日勤儉持家本色,總是推辭再三,不忍揮霍子孫銀兩。阿祖身體一向硬朗,厝前的菜宅及七星池是灌溉生產勞動養生的地方,所以阿祖的健保卡從來都沒有看診過,是個健保的模範生,即使晚來不慎摔跤,寧忍疼痛,也不願看大夫上醫院,可以說「打折手骨顛倒勇」,阿祖刻苦耐勞的精神,正是上一代浯島歷史甘苦人宿命的縮影,也是我們這代人值得學習的典範。 阿祖的紅包與感恩 ─來去找阿祖是每一個週末午后既定的行程,歲歲年年,從不間斷。打從孩子從襁褓中呱呱落地起,阿嬤升格為外阿祖,祈求子孫平安長大的紅包就不曾間斷過,幾凡讀冊、得獎,大小獎勵事蹟,阿祖毫無手軟,通通有獎,內孫外孫一視同仁。即使鄉間的囝仔,吆喝一聲(阿祖),餅乾零食享用不盡。阿嬤人緣好,人人好,洋山芳姨、芳嬸人人敬仰,真的是「頂港有出名,下港有名聲」,鄉里之間,相知相惜,和睦鄰里,千里傳送。阿祖常說:「吃人一口,還人一斗」,吃番薯配菜脯的年代,有一餐沒一餐,何來讀冊錢,常常得靠左鄰右舍的濟助,即使施恩者不久人世,阿祖於祭日,常備金紙牲品以謝恩,對於別人施予的恩情,一輩子要常存感恩的心,對於阿祖的訓示,常在我心。 阿祖的人鳥情緣─阿祖家世居洋山里,鄰海而居,靠男祖落番下南洋做苦力賺吃及拚粗拚細來餬口,上山下海變成一生的宿命,孩子大離鄉背井,出外打拚,親情難捨。自男祖過世後,老人家的心一直割捨不下對於老房子的感情,這裡的片磚寸瓦,都有著她一生歲月中許許多多值得回憶的往事,彷如歷歷在目。孤獨的歲月中,惟一相伴的就是來來去去不離不棄相伴的加令(八哥鳥),一解悠悠歲月中,排除寂寥的日子。這幾隻從小被阿祖嗷嗷待哺呵護扶養長大的小不點鳥,神靈活現的,每隻都是阿祖的心肝寶貝,說、學、逗、唱樣樣行,每回都學著阿祖的口吻,逗得大伙兒哈哈大笑。每次到阿祖家,每個孫子的乳名都要一一被點名請安。春去秋來,幾次飛失了,又欣喜的飛回來了,阿祖直乎不可思議,雀躍不已,真是應了:「有路去路,沒路找老主顧」;如果數日不見回來,阿祖又開始忐忑不安擔心起來了,擔心沒吃怕牠冷,有沒有被其它天敵所欺凌,老人家的赤子之心及不安的情緒溢於言表。尤其每當阿祖從村郊營源廟進香奉茶拜拜回來,沿路一窩蜂的飛至阿祖佝僂的肩上,吱吱叫叫吆喝對話著,護送著阿祖回家,那一幕人鳥情緣的景象,令人印象深刻。 阿祖的針線情─男阿祖再世的時侯,竹籃的編織,在村裡是一流,家中祭祀用大小吊籃、上山下海大小挑籃等精緻手藝,獨樹一格。手工藝之精湛,無人能出其右,令人愛不釋手,而如今只有望籃興嘆了。至於老阿祖的毛線編織更是一絕不在話下,困苦的年代節衣縮食,一件毛衣織了又翻,反覆穿過了幾個孩子,就這樣練就了一身織毛衣的本領,花花麗麗,形形色色,總愛不釋手,阿祖在世九十高齡,耳聰目明,為感恩親人,總是自掏腰包做女紅買針線,每人編織一件她親手精織的毛衣作為永生的紀念,或於大壽日能派上用場。因此,更能體會九泉下阿祖的一片苦心,每當徹骨寒冬再穿上阿祖的洋毛衣,那份溫馨的感動,如一股暖流溫暖了我們後輩子孫每個人的心。 阿祖的龍眼樹─門頭前厝宅秀色可餐的四季蔬果,花花草草是老人家捻花惹草含飴弄孫之餘打發時間的地方。尤其那顆高大挺拔,直入雲宵的龍眼樹,是阿祖自年輕時代打從過門以後親手施肥呵護裁種的,每年農曆七、八月等待碩果纍纍的龍眼,粒粒盤中飧是敬鬼神與貧飢年代大人小孩聊以果腹填飽肚皮的小甜點。此株年年豐收,庇蔭子孫,尤其炎炎夏季,綠樹成蔭更是討海人漁具補破網、農作捻土豆乘涼的好地方,真可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而今阿祖雖已遠離了,但阿祖的龍眼樹卻依舊年復一年,發枝散葉繁衍龍子龍孫,綿延後代,更深深的體會到「吃果子,拜樹頭」的真義了。 阿祖的人神合一─阿祖篤信佛教,舉凡家中的大小祭祀,慎終追遠的事如數家珍,每日早晚皆爬至三樓點燃三炷香虔誠膜拜,從不間斷,對於已然高壽的她,這樣的堅持及虔誠實在令人欽佩。廟宇爐值進香奉茶多年來也從不間斷,年來茹素,儘管瘦骨如柴,但身體依然硬朗端莊不失祖宗風範。對於家鄉廟宇、祠堂,均慷慨捐助從不落人後;節日祭典,均虔誠膜拜,對待神祗從不懈怠,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三炷香稟神明,心中不外祈求一家大小順遂,國泰民安。有幾回竟為了法祖敬天,拿著小板凳墊腳為那三尺上的天公爐祈福,一溜煙的摔得人仰馬翻,但其信仰的真誠,對神明的護持卻從來沒有打折過,所以阿祖的長命百壽,是可以預期的,奈何阿祖對於年歲是從來不計較的。老菩薩的口頭禪:「兒孫們有孝心,阿祖有疼心」說明了一切,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見兒孫滿堂,滿足之情, 哈哈大笑一言以敝之,若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阿祖對生死輪迴,順天命,盡人事,何況已屆高齡九秩,對於往生的大小禮儀及大壽之日,年來已自理交代準備齊全不假他人之手,也從不忌諱禮俗,謹祈求往生之時,能天高氣爽及託付靈柩輕小簡單,不使鄉親困擾,並請勿哀傷,雲淡風輕,佛祖指引西方,阿彌佗佛。 阿祖今年近百人瑞,帶著遺願乘風而去,阿祖的人生是精彩的,是芬芳的,秋風起兮再穿上阿祖親手織的羊毛衣,再走近阿祖厝的那一霎那,遠遠的,遠遠的…阿祖佝僂的背影依稀,而今不是兒孫相惜,鳥兒相伴,而是一陣佛光普照,佛祖召喚,含笑九泉,雲遊西方去了,阿祖,我們永遠懷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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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襬搖搖
台上一群天真可愛的幼稚園女孩,晶亮髮辮直衝雲霄,俏麗大花短圓裙,背對觀眾雙手叉腰小屁屁高高翹起。音樂聲下,裙浪股波左右搧動,像極浪潮一波波歡欣嬉戲,上下跳躍,隨著「裙襬搖搖」歌曲掀起她童年時即愛上裙翼的綺幻夢想……。 國中時遇到一位剛留學歸國的美女導師,長髮披肩皮膚白晰,熱心教學和班上學生感情厚篤。老師身材高挑線條柔美,她最渴望老師穿著裙裝翩翩然踏進教室,不管迷妳、迷地、或迷膝,都很好看。尤其愛看老師穿著那條細碎花長裙,手抱書本穿越花木扶疏的校園長廊;由窗口遠遠眺望輕風陣陣裙角隨風擺動,襯托出老師氣質更纖緻出眾,好迷人喔!她想像著自己長成小姐模樣走在黃昏鄉道上,長裙長髮飛揚面露微笑會是何等柔美的畫面;心中立馬打定主意,待長大經濟自主一定要訂製一件輕如羽翼的「柔麗多」長裙。 高中時期身材大致定型,身高抽長了些,想法增加了視野寬廣了,不變的仍然酷愛「裙襬搖搖」。目標鎖定地科老師那套深紅短背心及迷膝小圓裙,每當老師穿著整套站在講台上,她看似專注聽課其實眼球隨深紅圓弧東轉西飄,宛如看著一隻斑蝶在花叢間飛舞,短裙不若長裙飄逸但利索俏麗,配上老師修長勻稱小腿肚同樣吸睛,她又禁不住暗思忖,待畢業出社會後也要如樣訂製一套穿著秀麗上班去,有夢最美青春就是本錢,繼續沉醉在裙襬輕搖的夢境裡。 然而,長大撐得起長裙時卻怎麼也穿不出老師的優雅,反而覺得長裙上下樓梯左拉右攏很不方便,飄逸夢乍醒,始知,哦!原來是東施效顰,缺少高挑纖細身材當然顯不出飄逸姿態。 裙子流行趨勢年年不同,復古風,可愛風,花朵風……不管流行走勢如何,打扮出適合自己的型,遮蓋缺點凸顯優點為上乘,穿著以得體舒適最重要。現今多樣的裙子款式,復古樣式的A字裙、一片裙、六片、八片、百褶、圓裙及新潮的蛋糕裙、蓬蓬裙……琳琅滿目各具特色。她至今對各類裙裝仍深愛不疑,即使自己穿來蹩忸,但抱持欣賞的態度,觀賞各年齡展現的裙襬風采,以致台上整排可愛的「裙襬擺搖搖」令她看得心花朵朵。 歌詞放送,裙襬搖搖像隻小鳥,我要逗自己開心亂叫,裙襬搖搖漂亮的不得了,讓陽光曬曬我的煩腦,走在大街上美麗一下,忘了憂傷,讓風吹起我的裙襬自由的飛翔……裙擺風情就是這麼的吸引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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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後方的家鄉在太陽光底下愈來愈亮了,前方未知的路卻不知是什麼樣子,我的未來會怎樣呢?淑女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再回頭,她只有不管一切的、勇敢的走下去,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十一、初到異鄉 東北季風強勁的十月,搭船橫渡台灣海峽是一項痛苦的經驗,對船上這一千多人來說,二十多個小時橫越台灣海峽都是人生第一次經驗,除極少數人經過這一路顛簸還能保持一個「人樣」的,絕大多數人都早已狼狽不堪。 船艙裡的空氣混濁,加上混在空氣中那一陣一陣的柴油味,船剛駛出料羅灣,一陣又一陣嘔吐聲夾雜在柴油味裡飄了過來,於是有人無法忍受而從胃裡翻騰出了一堆穢物,那穢物的酸臭味再刺激到他人的鼻子和胃酸,加速了其他人的嘔吐感,於是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整個船艙裡到處是一堆堆胃裡翻出來的穢物,嘔吐之聲此起彼落。 吐完了尚未消化掉的食物,接著吐出的是胃裡的酸液,胃酸吐過了,終於到了只有嘔吐聲而沒有嘔吐物的階段了,這時整個人就像一灘沒有生命的人肉,躺在那裡任憑船隻顛來簸去,偶而再伴著幾個嘔吐聲,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 既然船艙裡空氣不好,那麼到甲板上去總可以吧!那上面的空氣確實好太多了,一陣陣強勁的海風,帶著船頭兩邊「破浪」起來的浪花打到甲板上,為甲板上的人身上再澆一次海水,鹹濕的海水不必澆在身上,只要從空氣中帶來的那一點潮濕,就可以讓人全身黏稠難耐。 淑女和兩個孩子全躺下了,他們躺在艙底的一個角落,躺在一堆堆的穢物上面,在這個地方想找一塊「淨土」比什麼都難,到處都是一挺一挺躺著的「人」,在這裡也不分是男是女,七橫八豎的人,污頭垢面的男男女女,你不認得別人,別人也認不得你,即使被認出了,也不怕會相視而笑,這個時候如果誰還能笑得出來,只能說那也是他的一項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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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味道
父親的手指總是泛著菸味。 菸癮很重的他三不五時就會自動離開我們的視線,躲到一旁抽菸。 也許是父親無法生活在沒有尼古丁的空氣中吧?所以必須時時刻刻注視著自己的菸盒是否該補充能量。但也許父親更不能適應的,是沒有抽菸習慣的我們周圍,那總是清晰到令人窒息的氛圍。 從小就對父親的手指上的菸味特別印象深刻,記憶中的父親早就是個抽菸成癮的男人,小時候只記得煙味很臭、很討厭父親用抽過菸的手來觸碰自己。長大點時也明白了尼古丁與焦油對身體的殘害,威脅、利誘、好言相勸、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是女兒的撒嬌攻勢,都不曾讓父親的手遠離菸頭。 說也奇怪,久了,父親聽不進,我們竟然也習慣了。 更匪夷所思的是,我的手指頭竟然也隱隱約約的混合著菸的味道,做事的時候,不時會有一股淡淡的、不怎麼令人討厭菸的味道飄散,因為很不明顯,有時一下子就會被手汗味給掩蓋,但是當洗完手後,那樣的菸味還存留著。 自小就和父親的感情相當好,如同一般小女孩,小時候也說過要嫁給父親的天真話語;父親下班回家後第一個和他擁抱的也是我;每晚一定要和父親擁抱才入睡,對我來說,父親是我的巨人。 只是女孩長大後,這樣的互動卻也少了幾分,而多了無謂的芥蒂。 只是女孩長大後,開始學習,開始離家。 儘管離家了一段時間,那樣的菸味還留在手指之間,我很私心的認為這樣的味道是出自於父親對女兒的愛和關注,來自於父親的默默守護,還為此開心過自己和父親存在著比別人更特別的羈絆。 母親的手則是充滿肥皂味。 以家事為重的母親,沒看過用其他清潔劑洗過自己的手,母親總說自己的手用肥皂洗就夠了就乾淨了。總是在晚餐時間煮出一鍋佳餚的母親,曾經也是為人女兒,曾經手也纖細過,不可否認的是,奪去母親昔日手的光滑,是甘願為家犧牲奉獻的心。 母親的手比父親有著更多的風霜,是長年累月的勤勞侵蝕了,輕拂母親的手,時間將辛苦刻進了母親的手,粗糙的表面還有的是更深遠的意義。 我不能理解為什麼母親一直排斥用肥皂以外的清潔劑清洗雙手,而且也不用護手霜來保護手。也許那種沒經過農業年代的小孩子還不能體會母親的心情,我兀自猜想,母親只想給孩子最好的,所以連一點辛苦都不讓我們來做。 只是,摸著這些粗痕,心中還是不免有些惆悵,母親隨著時間衰老,而自己似乎什麼都沒做,要是再不做點什麼來回饋,是不是突然有一天連開始都無法實行了?「子欲養而親不待」最悲哀的莫過於這句話。 女孩的手混合一點書卷味。 初識女孩的時候,正好是課業與玩耍必須兼顧的高二歲月。女孩和我一見如故,一起歡樂的同時一起努力地活在教育體制下的制裁。和所有親密朋友一樣,女孩和我喧鬧、與我歡笑,當然也共同吵架、互相誤解,關係疏遠卻又密不可分,默契在相處中形成時,緣分早已經畫下一撇,勾著的手有時放開有時牽緊。女孩的手掌小,靠著小小耍賴堅持手的大小和一般人一樣,卻又常常被包覆在手掌大的我手裡。 被女孩依靠著,曾經她說過朋友裡我最懂她也最讓她,我想,包覆的意義莫過於保護吧?我和她常常戲謔似的調侃這份緣分,但是我們也都知道對彼此的需要更勝於依賴,而是扶持。 而女孩給自己的壓力很大,面臨考試期間,女孩手上總是拿著參考書閱讀,或擒著筆咬牙切齒解題,但遺憾的是我盡不了力,被壓力所操弄著,我們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抱著書苦讀。 後來女孩和我分隔兩地,各自展開不同的人生,我自己曾憶過,當開卷閱讀的時候,熟悉一起念書的日子會不會重現? 男人的手夾雜著汽油味。 因為工作的緣故,男人必須時常觸碰到車用油。 熟識前,男人的生活只為了工作而活;熟識後,男人的生命中有了我,漸漸的,他的手不再只有工作,學會了拍肩,學會了摸頭,然後,學會了擁抱和摟腰。帶給我的是以前生命裡不曾出現過的情愫。當男人握住我的手的時候,那份安心來自不同於父母親的溺愛、手帕之交的情深,一瞬間出現彷彿只要牽住手,任何難關都不足以擊垮的信念。 台語「牽手」果然有他的涵義在吧?很精闢又簡潔卻又不失浪漫的一個詞來稱呼結為連理的兩個人。我想一個女孩人家的心中,永遠都會希望身邊握著自己的手的伴侶會是陪著自己走過下一個半輩子的人。 不過我想能不能結成姻緣還是得看時間,怎麼能說感覺對了就盲目的投下賭注,也許在夢想著結婚的女生而言這是幸福的,但是對我來說,下定決心之時,應該要有所準備。 男人的手,是否能夠承擔下一個女孩的未來?而女孩,在牽上手之前,是否能夠承擔另外一半的未來? 四個生命中對我來說極為重要的人物,四雙散發著不同氣味的手,很難想像我的人生有極大的部分是由這四雙手來組合而成,可是當閉上眼睛時,那些手掌心的味道像似茴香般盈盈在周遭。父親手掌的菸味,不討厭了,反而覺得特別而有些竊喜;母親的手有淡淡肥皂味,那樣刻苦的辛勞永遠纏繞在指尖;女孩的手還留著書卷味,不逃避的高校生活和不願妥協的考試人生,就算再回想起來那段日子也只會記得淚水是甜的;男人留有汽油味道的手,就算摸遍了工具,學會的溫柔體貼才是珍貴的。 手,與味道相互連結而成的情感,深深的、深深的嵌在回憶之中。 (作者為金大護理系一年級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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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鄉畫影】烈嶼南山頭
每次寫生結束後要返家時,常常輕易答應自己還要來。有這樣的許諾,或許是景物魅力的誘惑,或許是寫生時的暢然所致,總讓我義無反顧應諾著。於是,有時就在某一村莊裡逗留了一兩個月,有時去了某處田野幾個星期,有時留戀了好幾天某海岸邊,一逕畫著畫著,就是有那麼多的興致。 那烈嶼南山頭海岸,當我第一次在那兒寫生了兩張圖後,真是不盡興,心中直是嘮叨,總想要找時間再去。 首次的相遇,還真的叫我無法忘情,真的不容易忘記騎著機車從大金門迎著刺骨的冬寒直衝到海岸,也不容易忘記那一整天冬陽暖暖陪伴著寫生的情景,還有那海岸崖壁,磊磊的礫石灘,海湧中的復興嶼。尤其那玄武岩的崖壁,斑駁的色澤,深刻的鏤痕,奇異的岩土情狀,看了叫人驚詫和懸念。 那是美麗的地景,大自然的傑作,渾然天成的節理紋路所呈現的圖案,讓我想起了版畫來。若用紙張拓印下來,將是多麼精彩獨絕的作品啊。心中一直有這麼個印象。後來,當版畫家蔡宏霖老師來了,能不引領去觀賞嗎? 版畫家是來參加「平生寄懷--洪明燦水墨書畫展」。在金門那些日子,總自己一人悄悄帶著素描本起個早,徒步在建功嶼、湖濱公園、湖下海岸、甚至慈湖一帶,沐浴在迷人的春晨時光,兼還畫上了幾張素描。每每看他歡天喜地回來,我常玩笑提醒著說,不要畫太多,留些給我畫。其實我也是滿懷歡欣的,他能和我一樣喜愛這島,喜愛在島上寫生取材些風景,這也是美事一樁。 後來陪去了趟廈門。去中山路,盡是人潮;去南普陀寺,也是人潮;去鼓浪嶼,更是人潮。人潮擁擠中,多了浮躁少了自在,只得隨人流走走停停。 隔日返回島鄉,烈嶼南山頭以迥異於廈門的清靜迎接我們,為我們沉澱了昨日市街的喧囂。在這海岸,蔡老師夫婦、天澤、明燦和我悠游於自得的樂趣中。 在這山海天地間,只有我們寥寥五人,真是海闊天空啊!浪來浪去的潮聲在這天地裡顯得清脆而好聽,規律的節拍傳來了一股安撫的力量,讓大家認真畫著。 我如願以償了再來海岸的期望,面對風吹雨打會崩落而逐漸退後的崖壁,再度拿起筆,畫著岸崖的曲曲折折結結疤疤。這期望不是久老的夙願,只是兩年多前許下的心事。兩年多了,這期間崖壁崩塌了多少?改變多少的裂紋?後退了多少?又增添多少滄桑?真的也無心去算計。倒是心底猛地就想著時間這麼過了這麼過了就老了。人年歲增大,卻逼入老邁退化中,華髮生,體力衰,皮膚皺,如海岸般陷入後退的困窘境地。當有一天似崖上紋理般的皺紋爬上了臉龐,那將是一張怎樣的臉?老之將至,自然的事,重點是將如何來妝扮這樣的容顏好讓自己喜歡。 光陰又過去了,第二次的南山頭寫生之旅也過了,我的第三張素描已畫好許久的日子了。前些時候,蔡老師e-mail「烈嶼南山頭」版畫作品來。那是那天他用毛筆速寫而後翻刻的,刀隨筆意,展現出不凡的功力。當從螢光幕上看到那鑿鑿深刻的畫面,閃耀著和我一樣深愛著這島嶼山色海景的熱忱,真是感動,也讓我想起許多恍如昨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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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上船以後,也沒有睡覺的地方,大部分人都躲在船艙裡面不敢出去,也一時找不到出口的門路。幾戶同村的人家就擠在一個角落,彼此之間可以互相照顧,有穿著不是草綠色軍裝的,應該是船上的海軍,到每個角落通知大家找地方安置下來,可以先睡一覺,船要天亮以後才開,還向大家介紹廁所的位置,要大家一定要到廁所方便,千萬不可隨地大小便,保持船上乾淨才能使大家都方便。 這麼多人蹲在船艙裡,空氣雖不是很好,但大家都可以忍耐,淑女這時想起父親常對她說:「在兵荒馬亂的時代,人的生命比一隻螞蟻還不如,螞蟻有一個洞可以窩著,人往往必須四處流浪,隨時都可能病死異鄉,成為一個無人祭拜的孤魂。」如今想想,父親講的話一點都沒錯,這麼多人擠在這船裡,和一群逃難的難民沒有什麼不同,生命真的很不值錢。 想起父親,淑女隨即心如刀割,離開蓮河到金門來已經九年了,當時原本想說再過不久就可以和平回家去的,如今戰爭正打得激烈,和平早已不敢去想,不但不能回蓮河老家,反而離家愈來愈遠了。想到這她心中不禁一陣酸,眼淚流了滿面,這時她告訴兩個孩子:「你兩人跟水潭叔公他們在一起,娘去上個廁所就回來。」 淑女摸索著找到了船艙的門,問了幾個同船的百姓,走上了甲板,天色已經微明,這時才看到整條船竟是這麼大,這船比起當年到廈門送四嬸下南洋時所見過的大火船大得多了。甲板以上還有兩層樓,此時的甲板上看不到一個軍人,只有那兩層樓上有手持望遠鏡的軍人在東張西望。 這時船身有些輕微的幌動,「開船了,開船了!」甲板上幾個人相互走告,淑女和其他一些人站在欄杆旁邊,船真動了,船身緩緩後退,調轉船頭,慢慢離開了料羅灣,離開了金門。望著白色的沙灘愈來愈遠,遠處太武山的影子愈來愈模糊,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到金門,更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島上的親人。天愈來愈亮了,可是金門島的影子卻愈來愈模糊了,太武山的後面是我西園的婆家,西園的婆家再過去是我蓮河的娘家。父親和母親在哪裡?榮福和榮才又在哪裡?「爸!娘!女兒離您們愈來愈遠了,咱們母女什麼時候才能見面?」 「秀金我可憐的女兒啊!你還好嗎?你都已經二十一歲了,可以嫁人了,我們母女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面啊?什麼時候才能聽到你的聲音啊?媽離你愈來愈遠了,可是我不得不去看看,這樣的戰爭太可怕了,差點把我打死了,我不得不走,只有向前走,也許你我才有再見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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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有雨煙濃時
一直覺得這場煙雨是從天堂複製而來的。每一滴水,孕育一個夢幻的世界,為行雲遊子所鍾愛。旅行得注意時節,選擇自己喜好的氣候;細雨紛紛的季節,便能走入煙雨正濃時。水面划動的舟船並不受到影響,已經適應環境的船夫,熟練得掌握方向,穿梭在煙雨中。 江南又象徵水鄉之都的樸實,垂柳如茵則有欣欣向榮的生命力;唐伯虎點秋香的那座拱橋,古樸的式樣,成為一種優雅的曲線。幾枚撐傘的腳印,著妝了這座雨都,從容不迫便是它的美。 朋友玲瓏從江南回來,帶來生命中第一次驚訝景色之語。是一個秋天,台灣的高山與平地開始,飄墜的紅葉,如一瓣瓣綻放的詩意,吟詠自己滄桑的容顏。 雨霧等在江南,傘花也等在那裡,熱鬧滾滾了。商店,街道,隨處都可以見到,闊展的弧度一把又一把。入境隨俗,他向路邊背嬰孩的婦人,買了一把雨傘。走向濃濃霧色的碼頭,等著舟船泛進雲霧飄渺湖心處。舟船內部滿載遊客,外緣淋得到雨的部分,綻開著顏色不一的傘花,落下那雨水一般朝露的圓潤晶瑩。 乘風地克服水流,並肩坐在喧嘩嘈雜的人群中,雨聲淅瀝瀝,心情奇異地平靜祥和。 生命柔情,便是他今世的皈依。 曾經聽音樂歌曲,最愛心靈旋律,愛它雖是音符,卻能安撫情緒,馴服寂寞。時間在此不足以構成威脅,答答秒聲融入霧色,年歲只是悠然地輪迴著,煙雨的輪廓,像支霧製成的蠟燭,用雨水點燃,不肯讓解析度過高。花紅葉綠,我的朋友用閃光燈還以岸邊幾株植物的清麗,用煙雨構出江南的形象,最後,用一艘古色古香的舟船,划進相機的世界,就這樣把蒼白的江南帶回台灣。 許多年後,坐在高樓窗景旁的下午茶中,看見爬滿於玻璃帷幕的水珠,它們閃閃熠熠,清涼瑩美,因為沖刷著街道,故而帶來美麗新世界的幻覺,沒有凡俗的意識心機。融進雨霧中,感到一種朦朧的幸福。 住宿在台北,飯店的景觀台可以眺望雨季下的霧中城市,可放在眼中賞析。朋友不喜歡走入雨天,留在室內以玻璃帷幕構圖合影,一整片模模糊糊,倒也點綴幾分特色神秘。玲瓏那一年從江南回來,卻發現小船、流水、洗衣人家,滿是晃動到的鏡頭,先是懊喪,惋惜,然而,當它們一張張放進電腦後製時,他突然忍不住地微笑,即使搖晃到江南的煙雨,既入軟體,也抵擋不住科技力量的修復。 電腦裡還放著玲瓏快門下的江南,一個戴斗笠的老翁,划著舟船,江水焉然,天與水之間飄浮滿滿霧色。朋友說當時正下著雨,能見度不高,也看不到遠方的雨,但是雨聲清脆,下榻的飯店樓上,聽了好幾天的雨。我想起南宋蔣捷的「聽雨」,滂沱雨聲淒清的心情。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聽雨的我此刻不再少年了,然而,聆聽玻璃帷幕被雨滴敲打的回聲,在旋律之中,自己彷彿從未衰老。 今年春季,冰雪似的冷風,令人懶得出遊,我便開啟電腦,將「煙雨」點擊在桌面上,想像自己走入江南之中。 生於雨中之煙霧,終將擁著雨季一起歸返,深深隱遁在雲端,等待雲朵下一次纏綿,重返紅塵,落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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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輕易回頭望
他說:「那一段時期,是我最輝煌的時期」,他總是常常提起這一段話,自信驕傲的說著,急切想要讓我們知道,他是一個很耀眼的人,卻讓我不知如何回應,我覺得有點悲傷,因為那一段時期已經過去了,他依然無法放下那曾經美好的時光,也試圖想要再創造再一次的輝煌。 他說:「他是一個需要掌聲的人,需要受到大家的矚目!」,正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有點難以理解他那種空虛無法滿足的感受,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其實已經成功了一半,因為他創造出展現自我的機會,我很替他高興,確也替他擔心,他一次接了好多的工作和活動,使他變得很忙碌、很疲憊,以至於在過程中有很多的抱怨,而我真心的認為,他不需要那麼急著展現自己的光彩,太執著於重回那精彩的時期,反而會忽略了自己是否享受那些過程?是否樂在其中? 回憶不管是美好的、悲傷的,一旦過去就無法再重新回溯,即使是快樂的過去,再回過頭望,依然很美好,只是清楚的理解一切都過去了,反而會有些惆悵。 逝去的事物無法再還原,想要重新找回屬於自己輝煌的時期,其實已經不太可能了,因為人變了,心,也變了,一切的感受也會隨著時間的不同而有所改變,再也找不回當初一模一樣的感動,再回頭望,只是徒增傷悲,沉溺於過去卻無法實現,會更加的心痛。期望他有一天能夠向蘇東坡一樣瀟灑,懂得放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回首望那些風風雨雨,記得不要沉湎於過去,轉過身來,看向前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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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迴四合院
昨夜,做了一個夢,母親手持煤油燈,來到蓋著蚊帳的四方眠床前幫我蓋被子。父親探著頭點著蠟燭問我要不要起來上便桶。而我回頭看著三姐矇著頭蜷縮在棉絮硬梆梆的棉被裡。這是夢。是一個非常久遠的場景,遠到幾乎被遺忘。 古老的四合院,定睛一看,走廊上是一口大水缸,缸上蓋著木製斑駁的蓋子,蓋子上擺放一隻頗具歷史的舀水的瓢,是木製長柄、圓勺,終日與水為伍,有些黏滑斑駁及水汁浸泡過的深咖啡色。分不清是夢是醒,清晰映在眼簾是四合院老家。 大嫂忙著幫母親張羅餵養豬隻的餵食,大哥下班忙著幫父親做農事。全家都忙著,八歲的我,大哥允諾一小時給我一元,讓我幫忙看顧不到一歲的大姪女。 一元當時可以買一枝鉛筆。我很認真把姪女屁股放在水缸蓋上,因為是揹著,所以可以撐一小時,姪女配合著不哭鬧,心底渴盼她吵鬧,一小時有多久?也不知是否一小時,沒事就問大哥:阿兄,時間到了沒?阿兄似乎經常答以再過十分鐘,很多個十分鐘,何時才滿一小時。事後喜滋滋拿到一枝鉛筆抵一元。小心靈不懂計較,雀躍細數手上有幾支鉛筆。 這戲碼一路重演,在四合院裡。 童年,無憂無慮,不知人間有富貴有貧窮,有城市鄉村,每晚聽大哥下班回來帶給家人的資訊。而大哥大我20歲。像父親似的糾正我與弟弟許多禮儀,長兄如父,他是社會的中堅份子哪,見多識廣,得以在家裡教導年幼弟妹,父親忙著張羅農事。無暇觀顧孩兒的教養,倒是阿兄有模有樣給了弟妹許多榜樣。 四合院裡,客廳兩旁四間房,房子狹隘,各有一扇窗,窗櫺是簡單的木框,木框豎著幾根木柱,沒什麼花紋。後房住著祖母,前房住著姑媽。記憶不甚清楚,只記得祖母逝世後,那間房我都不敢進出,儘管祖母生前有一甕永遠吸引孫子們的裝著零嘴的陶甕,對死亡已然產生恐懼,不再眷念那甕零嘴,那年九歲。 櫸頭住著父親、住著母親,我猶喜在看得到父母的地方嘻戲。春去秋來幾番寒暑,厭煩童稚髮型,日日盼望長大;兄弟姐妹棲在這簡樸的四合院,門口一方小小紅土廣場玩陀螺、跳橡皮筋,累了喝一碗大紅袍茶,炎炎夏日午后,就在走廊兄與弟下著象棋……。姐姐在此出嫁,姪女在此誕生,而我上了小學。後來得知房子並非祖產,只是借住族人的。大哥積極要蓋一間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屋。國中時一間洋灰水泥房被砌造成簡式二樓洋房聳立在四合院旁,也是日後成長的基地。當時,這房可也風光時髦過。此時回顧,像是過了青春期,亦過了壯年,已然遲暮的婦人,拙樸敦厚,未施脂粉,有的是父兄汗水淋漓的味道及青春歲月不慎失落的種種。 隔壁玩伴麗貞家比較豪華,後落、中落、前落三落美麗房舍,屋頂燕尾鑲著許多璀璨交趾燒琉璃玉石,黃色紅色藍色綠色青青翠翠,鮮豔分明,花朵編排特美,從我家二樓的迴廊望去五彩繽紛,孩童時期好想越過窄窄的巷弄,到她家屋頂掰下一、二片玉石,惦惦份量,感覺一下亮麗石塊的溫度。但,終究是想像,窄巷不容穿越,或能越過,玉石得手,怕也落得「偷」字。累了便仰望星空,我家四合院與隔鄰相較,就「簡單」二字可形容了,只能呆呆望著。 那後落充滿神秘傳說,因為曾經駐著國軍,黯鬱與恐怖詭異,走過那巷,內心會忐忑不安,因為長輩耳傳,有某連長為了帶年輕的女子返台,把女子喬裝成阿兵哥,而某年輕的阿兵哥無端的從人間蒸發,傳說都在後落裡醞釀、執行。童年總覺玩伴家鬼鬼魅魅,晚間行過,更是要加快腳程;大氣不敢喘,正眼不敢瞧。每回屏著氣快速掠過,稍長,麗貞知我害怕,經常在巷口與我說話,讓我不知不覺到了家,門閂緊,背靠門,大大噓一口氣。 白日時分喜從門縫裡偷窺,只見她們家族人養的那匹馬在後落窸窸窣窣!加上經年失修雜草叢生,更加覺得陰森。左右鄰居沒人觸及那屋,總是耳語後落深不可及的種種故事、槍聲、女人、阿兵哥、連長、團長,可也無一說的清楚。 中落住著玩伴祖孫倆,原本她的族嬸算是年輕熱情,卻不知何故,竟也自殺身亡。接連著這間三落大房因年輕女子身亡,叔字輩、祖字輩接二連三似都交了惡運,鄰人們都歸咎曾經駐守的國軍所帶來的詛咒。 一路行行走走,不覺錯落村落裡的土角房、四合院有何特別,自然到像似呼吸,直到負笈他鄉,闖蕩台北,高樓大廈林立,尤其閃爍五光十色的天際線,聳入雲霄,無日無夜,才意識到老家冬暖夏涼,永遠敞開大門等待遊子歸來。四合院極盡包容愛心;期盼,等待……,永遠在等待,似母親的胸懷,不只一次,甚或無數次,我都這麼欺騙自己,得空再回去,何時得空? 四合院前兩間櫸頭,櫸頭頂上紅磚砌成的屋頂,隨著季節變換,四季更迭,曬著各種穀物,花生、綠豆、紅豆,父親採擷的草藥,換季時會曬著棉被、鞋子、衣物,林林總總。 偶爾兄弟姐妹趁著家裡節慶返家,常開玩笑,誰在天井哭不停,誰被母親邊追邊斥喝:「讀書就是要讀第一名,不然就別讀了。」誰在迴廊大罵鄰人堂嬸嫌自個笨,這些趣事就一幅親子圖,全都在這小小的四合院裡重複播映,不仔細回顧,還以為雲淡風輕,無風無雨就長大了。 然;四合院裡的簡樸,吃食輕淡,自醃豆豉、蚵、蝦蟹、何以要醃?渾然不知有其它煮法,而後,恍然大悟,原來物資不豐,鹹一點佐地瓜粥,比較有滋有味。豈今食地瓜相關吃食,其實不必佐以任何食物,自然美味甘甜。 四合院裡的一切,涵蓋長長二十幾載足跡,酸甜苦辣,像一只頂級檜木儲藏櫃,把兄弟姐姐共同擁有的歲月緊緊的收藏在裡面,偶爾必須翻出來瞧,曬曬太陽、吹吹風,一起回味童年趣事。 麗貞離開浯島數十載,我們甚少連絡,偶回故居,見她家前落也雜草一二人高,竄出圍牆,常覺這麼豪氣美麗居屋,何以淪落如此。百思不解,玩伴或也不知所以然。只能喟然一嘆,風華有時過,繁華不就過眼雲煙,如若有真理,或可預測未來,不就把握當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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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淑女看到他們在挖防空洞,就拐著走進屋裡去向二伯和小嬸兩家辭行,當小嬸聽到三嫂要遷台灣,即刻紅著雙眼,牽著三嫂的手久久不放:「三嫂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見面。」 「標治啊!金門和台灣雖然路頭很遠,但是當今交通很方便,只要和平以後,砲戰如果停止,我就會回來,你帶著四個孩子很不容易,要好好保重身體,和平以後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淑女說這些話的時候,想起二十一年前四嬸要下南洋時好像也這樣說的,如今二十一個年頭都過去了,日本也早就投降了,可是離和平的日子好像愈來愈遠了。 第二天傍晚剛要吃晚飯時,村公所就派人通知那些登記要遷台灣的家戶說:「今天晚上八點,要準時在鹽場大門口集合,軍方會派大卡車在那裡把大家載到新頭碼頭候船,如果八點鐘不到,就當作自己放棄不想去台灣了,請大家一定要準時到鹽場大門口集合。」 淑女和兩個孩子吃過晚飯後,就把三個人原本準備好的幾件換洗的衣服帶著,準時前往鹽場門口等車。不久,清潭叔全家也到了,隨後水盆叔全家也來了,有了這幾位熟識的長輩和家人同行,淑女心中更踏實多了。 接著又來了幾戶人家,西園全村一百多戶人家,但整體上登記遷台的並不多,所有人家連行李和人裝不滿兩輛大卡車,把所有的人載到設在新頭村莊海邊沙灘的臨時集合點,每個鄉鎮劃一個區域,已經到的人在原地等待。 十點過後,從各個村里來的卡車才陸陸續續來到。眼看著已經快午夜了,還沒有一點動靜,今晚的夜空見不到月亮,只有密密麻麻的繁星,秋天的夜有些微涼,還有不少露水,有幾位身著軍裝的軍人持著槍來來回回的巡邏著,還有幾個背著水壺拿著手電筒的軍官吹著哨子維持秩序,要大家保持安靜,「雖然說停火一個禮拜,但敵人的話不能完全相信,請大家保持安靜,如果敵人有砲擊大家才聽得到。」 星空下的海邊,隱約可以看到停舶在沙灘上的大登陸艇,「我們可能就是坐這種大船吧!」水盆叔的大兒子看過後這麼說。夜很靜,除了海浪拍打著沙灘發出的聲音,還有就是此起彼落嬰幼兒的啼哭聲,偶而可以聽到有女人的哭泣聲和她身旁苦勸的聲音。有的人因為夜涼露重而縮擠在一起,偶而也有可以聽到咳嗽聲,在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的地方,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 不知又過了多久,人群中總算有了騷動,有軍人帶著兩位百姓來到大家集合的地方向眾人宣布:「現在請各位帶好自己的行李和小孩,按照各村各里分開來,我們一戶一戶來點名,叫到名字的戶長,就帶著自己的家人,跟著前面的人按照順序上船,記住要一個跟著一個,不要亂,不要擠,也不可以篡隊才不會走丟了人,因為人多又是晚上,請大家一定要按順序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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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三榮民系列》回轉故鄉守田園─鄭成達
民國十三年出生於新加坡牛車水的鄭成達,四歲跟著雙親回金門溪邊,一待八十餘年。 雙親下南洋,日子沒好轉,受僱他人、工錢未能如期算,三拖四欠沒飯錢,忍飢耐寒心頭酸,心念一轉不如回家鄉……。 金門的天空很蔚藍,他安抵故鄉種田園,上山耕作忙,下海充當捕魚郎,故鄉的水甘甜,人情味更濃,雙親的手腳縱然起雙繭,但耕耘有收穫,家庭生活沒憂愁,一家大小樂融融,對這片土地更充滿著親切感。 約莫七、八歲,鄭成達入私塾,教室在「鄭氏家廟」,青嶼的「球仙」、溪邊的「鄭廣」,兩位先生教他人之初,而他生來性本善,師生很有緣,對他亦另眼相看。 十三歲那年,溪邊洋樓進駐了許多日本人,中隊在山外,小隊在溪邊,小隊長名叫「九保地」,與他很熟悉,軍隊一早即出操,日本人雖兇悍,鄭成達則不畏強權,久而久之竟與他們打成了一片,常跑到一旁去觀看,當小隊長奉調到山外,他還經常去駐所串門子,猶如行走自家的廚房。 溪邊村子有座燒炭的土窯,如碉堡般,日本人成隊到山上,砍伐林木、送進窯裡燒成炭,木炭雖有許多功用,但燒炭需要兩三天才能完成,裊裊濃煙繚繞在村莊,呼吸有困難,村人則是敢怒不敢言,亦幾乎沒有發言的空間,不敢有任何的意見。而鄉親奉命到太武山,挖鑿壕溝,嚴防戰車駛過,又要顧及三餐,耙草煮地瓜簽;當日本人吃膩白米飯,與百姓互換糧食,此時此刻,雙手起繭雖疼痛,當白飯含在嘴裡,咀嚼美好的滋味,卻擁著香噴噴的口感。 對百姓發號施令,軍令如山的日本軍,嚴以待人、卻寬以律己,長型的鍋子,兩頭附有耳朵好提飯,士兵喜歡上山偷挖地瓜,入鍋煮湯解嘴饞,當他們偷竊的行為被鄭成達發現,擔怕他向小隊長告狀,雙手奉上醃製的黑鯧與鯛魚,噓噓別張揚,大夥兒繼續埋首地瓜田。 山本桑,擁有一片農場在後壟一帶,鄭成達受僱去種田,沒工資,但按日計算,每天三斤米,米中有紅點,尚有白牡丹煙。忽然間,鄉親依規定取榔頭「敲剮」,一葉一葉地敲打,卸下之後猶如繩索,綑物較牢靠,原是日人要遠離金門島。而不知日軍要撤退,更不解日幣不能用,鄭成達賣掉家中一頭牛給下新厝的一戶人家,估算好厚一疊鈔票,卻只能看、不能用,形同一疊廢紙丟入垃圾桶,如今回想還是有遺憾。 鄭成達到沙美,聽聞國軍從西園登上岸,裹黃衫、穿短褲、著草鞋、繫綁腿,一個身上分三截,詢問他們去何方,回覆到金門,就是他們腳踩的地方;年輕人,沒幾歲,離鄉背井究竟為了誰? 二十二歲那年,鄭成達奉父母之命成婚,與內洋村的黃盆治組織家庭;眼看國軍來溪邊,分佔百姓的家園,他家古厝從屋頂到庭院,密密麻麻全是兵,沒鍋沒灶、百姓倒楣了。有一位連長甚且攜著妻子來前線,睡在閣樓上,解便在甕中,臭氣熏天、抹布覆蓋難遮掩,身為屋主的他亦無奈。 國軍接收沒多久,鄭成達被點名當伍長,平日開會與傳達,軍隊需求物資需供應,他常疲於奔命,尤其軍人有借無還,令他傷腦筋。回顧當年的情景,伍長必須服從命令,張羅門板供他們使用,軍隊需求量多,鄉親唉聲歎氣,祖先留下的遺產無力保護;儘管環境瞬息萬變,他則必須理性思考,於是靈機一動,利用中午官兵休息時間到營區取回門板,以備下次交差再用,如此的經驗,既能讓他如期交付任務,亦能對鄉親有所幫助。 卸去伍長,鄭成達在八二三期間,當起船伕去運補,十幾位鄉親每接獲閩南工作處的通知,即分乘舢舨出海到東碇;他難忘死裡逃生的歲月,有回料羅灣來了一位美國兵,乘坐電船欲上岸,被圍頭發現,砲擊數十發,他們一行六人欲出發,五人快閃保一命,惟他差點丟性命,當下什麼亦沒想,以斗笠遮掩頭部,躲在沙包後頭,以為如此就安全無憂,當發現一處碉堡,立即飛奔入內,但外頭依舊彈片紛飛,令他冷汗直流。 衰事一波波,就在八二三之後,村子建造防空洞,村民出錢又出力,錢放口袋很安全、石頭則在太武山很危險,當他上山去抬石,山路既陡且滑,一不留神,石條壓腹部,石塊斷兩截,他除了手受傷,身體則是安然無恙;當時的老闆李南山,驚愕此狀況,要他回家去休養。 上山耕田下海忙,返家入眠床,在單打雙不打的某個夜晚,剛走出房門口,床鋪隨即被砲彈擊落,宣傳單四處飄散,夫妻異口同聲地說「好加在」,倘若不是王爺顯靈,即是祖上有德,祖宗在保佑,願平順的日子在後頭。 鄭成達聽神語,傳遞保生大帝的訊息,以前舊時代,善男信女有病在身,求神問乩者多,紛紛覓神籤、燒紙錢,如今醫療進步,直接找醫生,他亦卸下肩膀的重擔。 從民國九十四年迄今,即擔任「溪峰鄭氏宗親會」理事長的鄭成達,鄭氏興建祖厝,一行人赴大陸覓石材,長得像前總統李登輝的他,一度被對岸誤認,他拿出身分證,證明自己是「鄭登輝」,惹得眾人哈哈大笑,原來李登輝亦有本尊和分身。 千禧年,金婚紀念在溪邊,內外孫近五十人的鄭成達夫妻,均有榮民身分;而曾當選高齡模範的鄭成達還是忠貞的國民黨員,一枚資深黨員榮譽章他小心翼翼地珍藏;妻子黃盆治更是皈依受戒,一生從不口出惡言,與媳婦同處如母女,和鄰人相處亦融洽;夫妻相敬如賓、互敬互諒,金婚楷模是家族的榮譽,亦是村里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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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的編織
春風雖已綠了大地,北極渦漩依舊席捲全台,加上霪雨霏霏,凍僵了全身!急忙想找件禦寒大衣,只看到櫃中一疊疊的毛衣,仍是毛茸茸、蓬軟簇新,有著艷紅、深紅、粉紅、紫紅…等,各式各樣的編織衣飾,都是母親的精心傑作。在寒冬中有了這些毛衣,著實倍感溫馨。 童年時候,常見母親黎明即起,辛勤操持家務,因家中飼養的牛、羊、豬、雞成群,光是準備飼料,費時又費工,還需上山下海,尤其在冬日嚴寒、夏日酷暑時,採蚵、剝蚵、種高粱、拔花生…等,極度辛勞。每到日落時分累癱的母親還得打起精神,縫縫補補,全家大小的衣裳都由母親一手包辦。帽子、棉襖、外套、洋裝、衣裙,做得時尚又精緻。鄰居、同學們總是羨慕我的服飾、髮帶、圍巾,這些物件,都是母親天賦異稟、無師自通,又具夢幻裝飾的手法織造而成。通常只要母親的慧眼看過相關樣品或圖片,就像變魔術似的,即能透過巧手揮灑自如地織造;每次作品完工,雅緻精美的成果,常是令人驚喜和讚嘆。 中學時代,家事課的編織教學,有毛衣、桌巾、茶杯墊、中國結、十字花邊刺繡...等作業,我常藉口功課繁重而要母親幫忙,母親也總是不厭其煩地有求必應,我也就坐享其成地視為當然,同時也有了很不錯的成績,這都歸功於慈母的蘭心蕙質、巧思妙手。 前幾年,在教學工作之餘,我試圖印證自己有無母親的遺傳,雄心萬丈買了一堆毛線,以為自己可以和母親一樣編織出美麗動人的作品,誰知一遇到瓶頸,就為之氣餒,拆拆剪剪,毛線也拆亂了,看了為之氣結,我終於不得不承認,教書比編織容易多了。 今年九十一歲的母親,耳不聰、目尚明,佝僂的背脊日漸沉重,好在她的個性豪邁、隨遇而安,每天不停地付出手作勞動與心力,沉浸在那些多彩的色線裡,為她的子女兒孫、鄰居好友們編織出各種精美衣物。常見編織中的母親總是溫婉的,她馳騁在寬闊的織造世界中,邊看戲劇、邊織毛衣,只要一線在握,她是多麼興奮雀躍,而我,也隨著她的心情起伏著,在寒冬中,穿著母親編織的毛衣,自覺與她多麼親近、多麼同心,感受到無盡的慈暉溫暖隨行。 平常我喜歡工作,但是在寫作的道路上是十分怠惰,隨著歲月的流逝,生命中的浮光掠影或雪泥鴻爪,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田,無法自已。其實,該是內省的時刻,當我重新翻閱、思索人生經歷,有遺憾,也有感恩;這紅塵,我仍有深深的眷戀。所有的聚散離合、人情世故、雪月風花,都讓我牽掛。尤其,是我高齡的母親,遠在金門,不能隨侍在側,真是汗顏。好在有著左鄰右舍與多位親友,常撥空前往訪視、照顧母親,真是感激不盡。 回想家中兄弟姊妹陸續來台求學時,母親萬般不捨,悲痛淚盡,好在大家都很爭氣,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母親啊!有您在,我們會更加茁壯!有您在,我們的生命會更豐盈美好!您的愛,時時刻刻溫暖我們的心田。願上蒼保佑母親長命百歲,讓我們每年都能穿上慈母新編織的毛衣,那是多麼榮耀與驕傲的事。或許有天開啟編織技法訣竅之門,也能於返鄉常伴、承歡膝下時,編織出一樣的溫暖衣飾送給慈母,讓這門絕活也可永續傳承、開展新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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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門三年
儘管和前線金門很有緣,前後在金門待了三年多,但是在民國69年離開金門之後,30多年來,就一直都沒有機會再回去,午夜夢迴間,金門的一草一木,似遠又近,令人懷念不已。 第一次到金門,那已經是42年前的往事了,民國61年9月,我剛由陸軍官校畢業,就分發到金門服務,20多歲血氣方剛的青年,對於到前線服務,是熱血多過緊張,憧憬勝過恐懼,但畢竟在那個時間點上,金門還是戰地,雖然搭的是噸位較大的尖底船-太武輪,而不是開口笑,然而我們心中明白,這一趟可不是金門觀光,我們肩負了保家衛國的重任。 在當時,我們的確心中是如此想的。 傍晚在料羅灣下船後,師部派了大卡車來接人,同行的幾位同學,分別被派任到不同的單位,我的派令最直接,就是到第一線的排去擔任排長。那是在金中地區的中蘭村附近的一個獨立加強排,當時天色已黑,傳令帶著我簡單的梳洗並且稍微了解陣地環境後,就進入了夢鄉,或許是真的累了,從高雄港搭船一直到金門後分發到部隊,時間那麼長,就算是鐵打的身子,恐怕也受不了吧,很快的就熟睡了。 說起來還真巧,上任排長留下來的傳令,竟然是和我同故鄉的學弟,還親到和我弟弟是同班同學,他的家就在我家附近,有了他,不但解了我的思鄉之愁,之後,不管是夜間巡查,買日常用品,都勞駕他的協助,世界如此小,戰地遇故知,哪有比這個更讓人高興的? 佈達後的第三天清晨,當弟兄們還在整理環境,我也還在視察陣地時,誰都沒有預料到,司令竟然未經通知,就驅車到了我們的獨立碉堡,我有點手足無措,但是司令很快的就發現了我的緊張,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一定是剛報到的吧,不要緊張,環境整理的很整潔,可見弟兄平常都很努力,如果共軍來襲,你有信心守住陣地嗎?我記得當時,毫不思索的就回答說:一定誓死守住陣地。 司令很滿意的笑了,又再度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驅車離去,那時候,連營裡長官都還來不及回報,說起來真是幸運,不是嗎?報到第三天司令就來了,我信守承諾,儘管沒有共軍來襲,但是我守住了陣地,一直到我調升其他單位,我始終如此堅定。 當我第二次調任金門服務時,我已經是營裡面的作戰官,而隨著時間,我從作戰官調升副營長,一路晉升當幹訓班隊長、師部參二代理科長,其中當然有曲折,但是對於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鄉下小孩來說,這樣的成長過程,已經讓我和家人感到欣慰和感激。 在金門前後服務了三年,時間雖不算長,但真的是我學習成長和未來面對人生挑戰的最關鍵時刻,也許可以安排一下,再回金門,尋找那午夜夢迴中思念的第二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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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中秋節快到了,往年過中秋時就只有拜拜祖先、敬天公幾個簡單的習俗,今年的中秋節,大家只顧著躲防空洞,根本就沒有哪個人有過節的心思。節後幾天,對岸透過廣播播放了一則消息: 「國民黨軍官兵們,金門同胞們,為了讓你們有充裕的時間休息整備、補充食物,中國人民解放軍決定,從十月六日開始,停止砲擊一週,以示關懷。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司令部。1958年十月六日。」連續兩天,大陸廣播中一直重覆播放這項內容。 第二天上午,村裡的幹事向各家戶發出通知:「為顧慮民眾生命財產的安全,政府將把一部分民眾和中學學生撤遷到台灣去,除公務人員必須留守外,其餘的都可以搬遷,有意遷台的民眾和學生可以向村辦公處登記,政府會安排船位、交通工具及到台灣以後的住處。」 淑女想:「在金門,除了祖先留下的那兩塊薄田、三塊蚵田和這間老舊房子以外,我一無所有,兩個孩子眼看就快長大成人了,不如我遷到台灣去住一段時間,過了這陣子等和平了再回來,如果回不了蓮河,那麼在這裡和在台灣都是一樣。」淑女從年紀輕輕就出門慣了,在異鄉求生活對她來說早就習慣了,出門在外的人常有句俗語:「路就在嘴裡,找不到路就問人,眼睛張大認清人,慢慢就習慣了。」所以她當場毫不考慮的就向村公所幹事登記,準備遷台。 接下來幾天,對岸果真沒有再砲擊,每天都安靜得讓人有點心理不安,村公所通知:「登記要遷到台灣去的要作好準備,接到通知後即刻啟程,不準備遷台灣的則利用這幾天,各家戶加固防空洞,並且作好在防空洞裡過夜的準備。」 淑女帶著兩個子女到大伯、二伯及小嬸家去辭行,他們幾家都決定要留下來不想遷台灣,所以都按照村公所的通知,大伯家的後方原本就是一塊高地,高出房子的地面將近一堵牆的高度,他們就在這塊高地上的壁面左右各挖一個洞穴,深入約三碼深後,再一個往左、一個往右挖掘相通,入口小而低、內部寬而稍高,裡面可以打地鋪睡覺,在地面的兩邊各挖一條小溝通往洞口,有水時可以沿小溝流出來,保持內部的乾燥。 小嬸和二伯兩家則在住家後方那塊空地上合力挖了一個防空洞,安慈告訴他三伯母說:「我們先在空地上挖這條溝深入地下大約三碼,在這條溝的左右各挖一穴進入內壁後再轉彎相通,和大伯他們所挖的洞一樣。因為這種洞無法排水,所以再從後面角上挖一口水井深入地裡約有八碼深,然後由洞內挖一個洞通到水井,平時可以把洞裡的滲水排到水井裡,砲擊的時候如果有急事要用水,也可以就近打水用,不必再跑到外面打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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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娘,你怎麼樣了娘!」兩個孩子的聲音取代她的眼睛:「娘,我們要怎麼辦啊?」砲聲停了之後,孩子提醒了她,淑女告訴孩子:「你兩個人大聲喊救命,要讓外面的人聽見才能來救我們。」 兩個孩子遵照母親的吩咐,提高嗓門高聲叫著:「救命啊!快來救命啊!我們在洞裡被壓到了!快來救命啊!」 叫了一遍又一遍,洞內的聲音外面聽不見,加上天已經黑了,出來的人不多,一直等到聽見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意祥再張開嗓門大叫:「救命啊!快來救命啊,有人被壓在防空洞裡快來救命啊!」 這時外面吵雜的人聲愈來愈多了,還可以聽到鋤頭開挖的聲音、搬石頭搬砂包搬蚵殼袋的聲音,黑暗中有人端來了一盞汽燈,馬上被旁邊的人制止:「汽燈趕快提到屋子裡,這樣曝露目標再招來幾發砲彈怎麼辦?」 有人拿來兩支手電筒照著,一邊緩慢的從一堆殘垣破瓦中尋找有人聲的地方,只聽到有聲音說:「在這裡,我們在這裡。」眾人把幾塊門板搬開,兩個孩子才出得來,秀玉說:「我娘被壓住了,快救我娘。」靠一支手電筒的光,再把門扇移開,淑女被壓得麻掉的右腿總算鬆開了,也舒了一口氣,可是被壓得太久了,她的右腿根本無法動彈。 等到眾人把長漢的身體從一片斷垣殘瓦中拖出來時,已近半夜了。 這個夜晚,淑女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從開始砲戰那天起,原想長漢家的防空洞比任何別人家的都堅固,躲起來當然也就更安全,想不到長漢自己反而死在自己所建的那座堅固安全的屋子裡,當時即使不進防空洞,那也許什麼危險的事都不會發生。想想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眼睜睜的看著防空洞壓下來,眼睜睜的聽著長漢叔在呻吟中慢慢走向死亡,自己卻一點都無法伸出援手,看著一個生命就此消失。這是一個漫漫長夜,一個淑女這輩子再也無法忘懷的長夜,在這個夜裡自己已死過一次,明天,我就把他當作是我生命的另一次開始吧! 接下來幾天下午,每當砲擊開始,淑女有時在兩個孩子的攙扶下和大嫂家一起進防空洞,有時她只讓孩子進防空洞而自己就坐在家裡,既然躲防空洞也躲不掉生死的關卡,倒不如不躲,每當她的這種情緒出現時,孩子有時陪在她身旁,有時進防空洞後,一有停火時就蹓回家探望母親,為了讓孩子安心也免得他們跑來跑去危險,她才在孩子的勸說下跟著躲防空洞,經過十多天,她的腿慢慢可以使力了,不像剛被壓傷那幾天,有時自己都感覺不到這支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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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朱淑真
朱淑真號幽栖居士、今杭州人、是一位才女,她的詩詞寫的好。南宋宛陵魏仲恭讚她的作品「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而清人陳廷焯亦讚美她的詩詞「詞風致之佳、情詞妙,直可亞於易安。」 她還擅長繪畫,又曉通音律,真是才華洋溢。而她的詩詞,多數是抒發內心的憂鬱。她有「斷腸集」和「斷腸詞」行世,但書店找不到,倒是一件遺憾的事。 我國古時嫁娶,偏重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嫌貧愛富,諂媚於高官厚祿,這些舉措,往往斷送了子女一生的幸福,而朱淑真就是一例。她嫁給一名庸俗的官吏,婚後的生活極不如意,抑鬱終生,從她的一首七律詩中,就流露著內心隱痛: 問春 春到休論舊日情,風光還是一番新。 鶯花有恨偏供我,桃李無言只惱人。 粉淚洗乾清瘦面,帶圍寬盡小腰身。 東君負我春三月,我負東君三月春。 這首詩,全詩流露著哀 怨和惆悵,透過怨鶯花、惱桃李,盈溢著內心的傷痛!到底是春光辜負了人,還是人辜負了春光?「問春」,仍莫有答案。 她一生陷於憂、怨、情、愁的泥沼中,不僅欲罷不能,而且愈拔愈深。最後抄錄她一首詞與讀者共賞。 減字木蘭花(春怨)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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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金門
走過傷口,走過山河的痛 走過大膽走過烈嶼 走過了九宮和水頭 走過料羅離別後的港灣 金門終於走入了歷史的巷道 記憶不再回頭的地方 妳說那不就是前方? 那不就是以前你住過的地方? 妳會想我嗎? 浪起,浪滅的年少 軌條砦的沙灘和黃昏夕陽的鐵絲網 走過兩岸,不再炮火,沒有傳單 走過炮火不再的兩岸,沒有摸哨的流傳 走過貢糖‧高粱和牛肉乾的街道 和平鐘聲已被敲響 一隻蝴蝶烙在海上 而我仍在照片裡守衛昔日江山 已被佔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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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玄的奇蹟
我國道家的神仙,歷史悠久,但祂不能媲美佛家,只為秘而吝傳,以致湮沒無聞。不如西洋神話光耀千丈,朗照異邦,甚至還將天方夜譚、神燈、綠野仙蹤、一千零一夜、神仙家庭……大拍電影、電視,廣傳後世。 曩昔大陸上每年重陽佳節,一般染坊(衣服、布匹染色的店)祭祀梅福、葛玄二仙翁,乞丐們在那天向染坊乞討,有求必應,無往不利。 染坊為什麼祭祀仙翁,我想:道家首重燒爐煉丹,而染坊的主要作業正與爐灶齒唇相依。由白變成各色,彷彿仙幻,奇妙無儔,所以祭祀二仙為他們的行業祖師。 梅福,字子真,壽春人,漢時官職南昌尉,不滿王莽專政,遂棄家求仙煉丹成功,仍回原籍,飛昇而去,宋元豐間,封壽春真人。 葛玄,字孝先,三國時東吳丹陽人,生年不可確考,民間訂於二月十三日是他的誕辰。常服藥草,精歧黃術,替人治病,手到回春。愛好遠遊,曾南遊靈岳、赤城、羅浮……足跡遍全國,所以是個旅行家。慕神仙術,得道成仙後,被稱葛仙翁,又稱太極仙翁。 由他的弟子鄭隱傳授丹術給他的姪孫葛洪(字稚川,晉句容人),自號抱朴子,著書數百卷,是個流傳千世的大文學家、大哲學家諸子之一,後來也成了仙,世稱小葛仙翁。 葛玄自道術煉成後,能見鬼魅,凡屬可教的被他遣散,要他閉門思過,澈底悔改;惡性重大無可救藥的,即被殺掉,以免為害。經常不食五穀,也不饑餓,有時積柴為丘,身子坐在上面燃起熊熊烈火,柴已燒完成灰,而他衣服毫沒焦灼。有時飲酒數斗後,躺臥深溪中,酒醒而出,衣服毫沒浸濕。 葛玄飽讀詩書,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從他受教的學生計有數十人多,某天,舟遊外出,學生們發現他行囊中藏著許多符籙,問他: 「這些符籙靈驗嗎?能派什麼用場?可以試給我們一開眼界嗎?」 「我也不知道能作什麼用?」 便取符一道,投在江中,奇蹟出現了,竟然逆水而行。 「怎麼樣?」葛玄問。 「奇怪極了!」 又取符一道,投在江中,獨立不動,一會兒,二符上下會合,取起收藏。舟行中看到江邊有一洗衣女子,葛玄向學生們說: 「我要她走給你們看看如何?」 「真的嗎?」學生們唯恐戲言。 便投一符水中,洗衣女見了大驚,沿江狂走數里。 「太累了,現在要她休息。」 又投一符水中,步伐便即停止下來。 「那個女人為什麼怕得這樣?」 「我也不知道什麼道理。」顯然他不欲揭露這個秘密。 葛玄的故友生病,請了位巫師祭祀祈禳,派遣傭僕請他前去喝酒。巫師非常蔑視他,出言不遜,使他大怒: 「奸鬼,今天要給你一點教訓?」 便敕神將之懲罰,但見巫師無形中似乎被人牽出,到了院中,自動脫衣地下,抱著樹幹,然後聽到「劈啪……」的鞭打聲,立時血跡淋漓,巫師作著鬼語大叫:「饒命?」 「赦你死罪,你能治癒主人疾病嗎?」 「能。」 「給你三天為期,如果疾病依舊,將你處死,逃不了的,知道嗎?」巫師連連點頭,便將他放了。 有天,經過一座古廟,廟神常使過往行人自動下車或下馬,否則必遭無妄之災。廟前種著數十棵大樹,樹上很多鳥窩,誰也不敢上去捕捉,或是口中招惹。 葛玄沒有下車,一會兒狂風陡起,迴繞車身,塵埃滿天,聲勢驚人,跟隨他的,嚇得紛紛走避。葛玄大怒: 「山邪如此膽大妄為!」 舉手一揮,狂風立止。取符一道,投入廟中,樹上的鳥兒紛紛墮地而死。隔了數天,廟前數十株茂盛的大樹盡行枯萎而死。不久,古廟也自然地失火,化為灰燼。 某次,葛玄經過岸旁魚攤,見有賣剩的魚兒,他對魚販說: 「將他們放生了吧!」 「這些魚兒都已死掉很久。」 「沒關係,沒關係。」 魚販終於應允了,葛玄畫了張硃符,一一塞在魚腹,擲魚水中,那些魚兒竟然生猛活跳地躍上岸來,口吐樹葉大的青黑水後,又復躍入水中如飛游去。 葛玄的道術出了名後,經常有人拜訪,大家清楚地看見他親自迎接後來的客人,又親自送走先前的客人,但是座位上總有一個葛玄在和客人談話,無論人數多少,並沒冷落任何一位訪客。 時值隆冬,葛玄對客人們說: 「陋居沒生火爐,作個遊戲和各位共暖。」 說畢,張口吐氣,赫然火出,一會兒滿屋是火,一如坐在和煦春陽中,毫不灼熱難忍。 酷暑中,學生們要他來個表演,他正仰臥著,沒有穿衣,請人撲粉身上,口中嚷著: 「天氣太熱,不能起來遊戲啦!」 但見整個身子徐徐上昇,裸露的腹部貼著屋樑,揩來揩去約有數十來回,下降時冉冉如有雲氣,屋樑上則已留著白粉痕跡。 有次,和客人對坐吃飯,吃畢,漱口,口中飯粒變成數百隻蜜蜂嗡嗡飛出,盤旋空中。過了很久,葛玄張口,那群蜜蜂又全部飛回口中,只見他嚼著、嚼著……依舊是滿口飯粒。 有時用手拍床,空中的飛蟲、樹上的鳥雀、缸裏的魚鱉、地下的青蛙……全部婆娑起舞,彷彿配合有節奏的音樂,聲停舞止,聲起舞興。 在隆冬,他使田中生出西瓜;在炎夏,又能取來冰雪。使人取錢數十枚,投在井中,井口張一竹籮,口呼: 「出來,出來!」 錢幣一一從井中飛入竹籮,一枚都沒遺留。 葛玄請客喝酒,乏人傳杯,酒杯會自動地傳遞至客人口前,客人如不將酒喝完,酒杯便停留不去。 郊外溪畔,他以樹枝入水劃線,原來東流的溪水,那被劃分開的另一半,忽而變為西流了。 有位擅長治病的道士,到處招搖撞騙,自詡: 「我已活了數百歲。」 一個巧遇的機會,葛玄對親近他的人說: 「各位要明瞭此公真實歲數嗎?」 「好的!」 忽然天空中降下一位身穿紅袍的神將,來到道士身前斥責: 「天帝下詔,問你定年多少?怎可欺騙百姓,不怕天譴嗎?」 道士驚惶失色,下位長跪叩頭: 「我一時荒唐,出言惑眾,實在年齡僅七十三歲,還求天神饒恕,下次不敢!」 道士說畢,朱衣天神杳如黃鶴,葛玄拍手大笑,道士明白是葛玄搞的把戲,滿面羞慚,溜的不知去向。 東吳皇帝仰慕他的高名,請他相見,封他高官,被他拒絕,卻被皇帝留在宮廷,每天禮遇如上賓款待。一天陪同皇帝出遊,途中看見有百姓求雨,帝問: 「百姓們求雨,能有希望嗎?」 「要雨是件容易的事。」 便畫符一道焚化,一會兒天昏地黑,大雨傾盆,地上積水一尺餘深,帝問: 「水中能有魚嗎?」 「能。」 再畫符一道,投擲水中,轉瞬間,水中湧來百餘尾大魚,每尾各長一、二尺。 「這些魚可以吃嗎?」帝問。 「可以。」 當場派人捕取煮食,滋味鮮美,證明確是真魚。 某次,跟著皇帝舟遊,途中狂風大作,百官護駕所乘的小船盡行沉沒,葛玄所坐的也告失蹤。皇帝歎惜: 「葛公是個有道法的人,竟也不能免此災禍!」 皇帝登山眺望,下令打撈,發現葛玄的小船已經沉沒了一夜,正自嗟歎不已,忽見葛玄從江中踏水而來,走近帝前,一陣陣酒氣薰鼻: 「昨遇伍子胥,因為許久不見,定要招待我喝酒談天,有勞至尊暴露江上,殊為不安!」 葛玄外出途中遇到親友時,便在道旁樹下,折草刺樹,以杯皿張著,一會兒樹幹中湧汁如泉,滿杯後即會自動停止,上口竟是美酒。別人照著做時,滴水全無。他又拾取石子、草木下酒,入口都是美味的鹿脯、山雞、兔肉。 有人來請葛玄赴宴,實在他不想去,但被主人殷殷強邀,盛情難卻,只得跟隨前往,走約一、二百步,見他腹痛如絞,躺臥地上,不能走了,一會兒輾轉哀號而死。 來邀的人,急忙扶起他的頭,頭即離頸而斷,搬動他的四肢,四肢又各斷了,而且臭爛難聞,一會兒,蟲蟻叢集,難以接近。來人急忙奔告葛家惡耗,但見葛玄若無其事好好的坐在堂上,那人也不敢開口,急忙又奔回原處,那有屍首的影子。 葛玄和人同行,能離地三、四尺,依舊和人並肩同行。他旅遊會稽時,某商人從中州來,經過神廟,廟神囑住持,轉託商人帶信給葛玄,住持便將信擲在商人的船頭上,像用釘子釘住一般,他人無法取閱。到達會稽,商人走報葛玄,葛玄用手一招,信件便飛入手中。某日,他對弟子說: 「我被天子挽留,貽誤歸期,當在八月十三日中午屍解。」 到了那天午時,葛玄穿得整整齊齊地走進禪房,須臾氣絕,面色不變,弟子們焚香守護。 第三日夜半,忽然狂風大作,搖樹撼屋,聲如畜鳴,到了大半夜方始風息,發現葛玄遺體已失所在,僅留下他所穿的一襲未解帶的空衣。 翌晨,詢問鄰家,才知昨晚並沒刮風,刮風的僅祇葛玄一家,而且籬笆、樹木全被吹折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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陜西華縣﹐金酒感恩尋根之旅
兵戈不見老萊衣, 嘆息人間萬事非。 我已無家尋弟妹, 君今何處訪庭闈? 杜甫<送韓十四江東省覲> 胡璉將軍,我們來了,來到您的故鄉。 金門酒廠創廠滿六十周年後,西元2012年10月14日至18日,金門酒廠胡璉文化藝術基金會一行15人,由縣府盧志輝秘書長代表李沃士縣長與金酒董事長李文選領軍,首次前往陜西省華縣赤水鎮親訪胡璉將軍故居,俗話說吃果子拜樹頭,作了一趟感恩尋根之旅,使金酒與華縣有了歷史的接榫。 關中八百里秦川,秦時明月漢時關,曾是中國十三朝一千多年的帝都,不僅是兵家必爭之地,而且是中國的歷史重心,自古以來人才輩出。唐朝的詩聖杜甫(西元712----770年),曾作華州司功參軍,在此寫下了傳世名篇三吏、三別。 華州就是現在的華縣,也就是胡璉將軍的故鄉;詩人親歷了安史之亂,那種悽惶奔走於道路,有家難投,有國難奔的苦況,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感受才會特別深刻。 中國歷史不斷的輪迴,杜甫的送別詩篇,可以說就是胡璉將軍的心境寫照了。透過了這一次探訪,親炙了胡璉將軍的故土,走入了胡璉將軍的內心世界,彷彿看到了少小的胡璉將軍,從歷史中迎向我們走來。 胡璉將軍的尊翁胡景彥是一位貧農,胡璉在家中排行第二,幼名從祿,又名俊儒,上有哥哥胡進祿,下有妹妹胡東菊(金酒第五任廠長楊邁卿的妻室)。因為無法維持一家的溫飽,所以常要租地幫人代耕。胡璉小時讀書之餘,常常要幫忙耕田。(註1) 民國初年,國弱而民困,胡璉童年在村中讀了十年私塾,從三字經、百家姓、四書五經到諸子百家,紮下了厚實的國學基礎。民國八年,就讀華縣高等小學(相當於現在的國中),在同州會試名列前茅,令人稱奇,同學便給他取了一個外號「胡子奇」。 老師劉森對胡璉將軍的父親說:「你家俊儒是個好苗子,好好培養,將來一定有前途。」(註2) 1921年(民國十年),就讀咸林中學(相當於現在的高中), 1924年(民國十三年)畢業。這時的中國社會分崩離析,軍閥割據,而胡璉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從?他面臨了人生的抉擇。 然而胡家確實窮困,無法供他繼續升學,家裡希望他去當私塾老師,或者去學作生意,他都不願意。他喜歡帶兵,因為帶兵威風,於是胡璉決定棄文就武,到河南從軍。 起初在國民第二軍馮子明旅部當一名文書,不久前往開封黃埔軍校秘密招生處報名,遂將胡俊儒改名為胡璉,字伯玉。(註3) 一九二五年(民國14年)胡璉偕同鄉南下,投考第四期黃埔軍校,跟同鄉打賭一百個水餃,結果只有他一個人考取,贏得「百餃將軍」的稱號。(註4) 黃埔四期以後的軍校生都未畢業,因此四期可說就是黃埔最後一屆。胡璉軍校一畢業就直接投入北伐戰場,從此轉戰大江南北。姪子胡子駒說,他小時曾看過叔叔胡璉回家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 日本的短歌: 見也難,別也難;有哭泣,有歡笑,時光像秋風匆匆吹過,一生只見了這一回。 胡璉將軍的故里原名華縣赤水鎮會東坊,是漢武帝會見東方朔的地方;現在中國大陸改為渭南市華州區赤水鎮北會村。我們親訪胡璉將軍的釣遊地,好像回到了他的童年歲月,跟他一起嬉遊,時間已經過了上百年,整個村景似乎沒有甚麼改變。 不僅如此,走入了胡璉將軍的故居,觸目所及,老房子陳舊而剝落,有一種歷史的滄桑,見證了時間所留下的刻痕,以及居停主人步履的足跡,感覺應該也沒有甚麼改變。 整個房內的陳設,想必還保留胡璉當初離家時的樣貌,反映了那一個時代,也反映當年胡家的家境。我們似乎從環境的氛圍中臆想了那時胡家的生活狀況,母親王富女女士穿著一襲布衣,正在煮飯燒老虎灶,青年胡俊儒依偎在她的身邊,跟她說要去從軍了。 王富女女士流下了不捨的眼淚,這是母性自然的一種情感反映,她想到兒子這一去,從此天涯海角,不知何年何月還能再相見。 她想到家中衣食的艱難,父子每天辛勤的耕田,想求一餐飽飯而不可得,還要看老天的恩賜。俊儒是一個好孩子,她不能把他綁在身邊,強迫他作他不喜歡的工作。她考慮他的前途,難捨能捨,也只有忍痛尊重他了。 胡家天井的走道,陰溼而黯淡,我們還可以看出胡璉當年步履的痕跡,回想胡璉的青春歲月,似乎影影綽綽見到他提了一個簡單行囊,揮淚拜別了父母親。 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 驀然回首已霜滿白頭(註5) 此後,父母親跟他魂夢相依,伴隨他的革命歲月,走遍了大江南北;從此,赤水鎮會東坊成為他此生的繫念,魂夢中的故鄉。胡璉的精魂有沒有回到故鄉呢?如果回到故鄉,他應垂淚。他會覺得老家在風雨中飲泣,他對這個家的貢獻太少了。或許,他會這樣底想。 百戰將軍魂歸故里,景物依舊,人事全非,到底是誰在撥弄呢? 只見胡家的門首改成二丁掛的建築,只有這一點,胡璉將軍看到了改變;也只有這一點,觸動了他內心隱微的心事:怎麼他家的門牆,還要立一個台屬感念善心企業人士與赤水鎮地方政府,共同捐資四萬七千元人民幣的修屋功德碑呢!鐫刻落成時間是2007年4月。 胡璉將軍對國家有巨大貢獻,對金門有深恩厚澤,這次的感恩之旅,李沃士縣長由秘書長盧志輝代為敬獻「澤留金門」匾額;金酒董事長李文選敬獻「功在金酒」匾額,北會村民以化妝舞蹈熱忱迎賓。 北會村民,也許有人在胡璉將軍的家門口,聽到胡將軍的孫子胡敏越與曾孫女胡宇新當場演出的對口相聲,才知道他們鄉村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將軍,對國家民族有了這麼大的貢獻;然而在這麼多的歡迎與圍觀民眾之中,也許可以看出當年胡璉將軍的身影。 關中子弟、北會村民的個子看起來不高,但是不論讀書或者當兵,都可以讓人成為巨人。像出身華州的唐室中興名將郭子儀(西元697──781年),一身繫天下安危二十餘年。像北宋的寇準(西元961---1023年),也是華州人,是一位剛直不阿的政治家,當契丹入寇,反對南遷,力主抗遼,簽訂了千古第一盟的「澶淵之盟」。 人不可以貌相,北會村民圍觀的群眾之中,可能就蘊藏了多少的英雄豪傑之士。關中地區,真是人傑地靈,改寫了中國的歷史。 福建金門與陜西赤水鎮北會村,因緣和合有了歷史的連結,首先要感謝的就是胡璉將軍。「福地進寶家,金門來財福」,他家鄰居這一對楹聯,好像就在歡迎我們的到訪,冥冥之中也透露了天機。 秋風之中,金酒胡璉文化藝術基金會一行人來到了關中,看到秋收的高粱稈還留在田畝之中,隨風搖曳。胡璉將軍小時勢必種過高粱,他在金門的高粱換米政策,也許就根植於他少小的艱苦生活經驗。 因此,沒有胡璉將軍,就沒有今天幸福的金門。有人說:「胡璉將軍成就了金門,金門也成就了胡璉將軍。」 那麼,就在莒光樓頭酹酒,「剩有一杯酬李牧」,王師北望中原,「人間憂患正縱橫」,悠悠歷史,只能跟胡璉將軍說: 高粱是憂鬱的特效藥 安慰愁腸,斷不了愁根 (註6) (註1)胡璉孫子胡敏越受訪時所說。 (註2)翁文贊著胡璉與金門之研究頁七至八。 (註3)同註2頁八。 (註4)胡璉孫子胡敏越受訪的說法,「百餃將軍」是筆者臆斷。 (註5)化用余光中先生浪子回頭的詩句,原文是「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霜滿白頭。」 (註6)余光中的詩作大武山。詩人2012年7月28日抵金門演講,經聽眾反映,始知大武山乃太武山之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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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我被石頭壓著啦!榮福嫂你……你快幫我把……把石頭搬開,……!」 「長漢叔!我自己也被壓到了,我的腿……我的右腿動不了了,我幫不了,幫不了你……」 「娘!你的腿怎麼啦?娘!」兩個孩子這時才看到淑女被門板壓著的右腿,想用力把它搬開卻沒有空間過得去。 「秀玉!趕快幫長漢叔把石頭搬走,快點,娘沒關係,快幫長漢叔!」 「娘!我過不去,也看不見,什麼東西都看不見,我們都被壓在裡面。」 「榮福嫂!快點救……我快不行了,快……快點救……」 「長漢叔我也被壓著,我一點都動不了,長漢叔,你要忍著,等砲擊停了外面的人來救我們,我也沒辦法動,我的腿被壓著不能動。」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洞口也被塞住了,洞裡面一片漆黑,只能聽到長漢叔的呻吟聲一聲比一聲微弱,一陣比一陣短淺。「榮福……嫂,我快不行了,那石頭壓得……我快沒氣了,快來救我,我不行了,快…來……」聽到長漢叔在呻吟聲中一口一口斷氣,自己也被緊緊壓住而無能為力,淑女心中充滿無奈,也深感生命的無助與渺小,半小時前還在談話的一個長漢叔,半小時後已聽不到聲音。黑暗中看不到他的人,如果看得見,那是不是還有另一種震撼,但如果那時能看得見,也許並不至於是這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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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沈默
記憶中,母親不曾牽過我的手,只除了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她牽起我,穿過車輛奔馳的中正路。依稀記得,當時我跟她站在街心,東張西望,而在煙塵嘈雜中,我的手被緊緊地握在她手裡。 母親不是有那種莊嚴寶相的人,但卻有股令人不敢侵犯的氣質。在她年輕的時候,她常流露一種貞靜、冷漠的神情。那時上街,我總要拉她的下襬小跑步,小不點兒的身體,深恐被擠失在人叢中。而我的母親脊背直直的,依舊從容地踩著細碎步,疾行在雜亂的人堆裡。 她像有潔癖,每天總要把地板掃啊拖的,否則一日不整理,就可令她坐立難安。她也不喜歡我們碰她,偶爾有時身體快挨近她了,她就像不大自然,或不大習慣地作出防衛手勢,將我們隔開。這種小動作,雖只在一瞬間,但卻造成一種傷害,使我在年少時期,對母親存有敬畏,甚至在以後的成長歲月中,只敢守在一定的距離外,默默地窺探。 我的童年還算快樂。每次考試總是三百分,第一名,不過卻也不是那種文靜內向型的。我在班上有七八個玩伴,每次週末就是帶著一群丫頭到處瘋。在學校,我活躍掌權,回到了家,卻沉默乖巧。然而我的一舉一動,都在母親眼裡,因為她在小學當老師,而那學校就在我家前面,在大廟場旁邊。 我一定很讓她放心,因為她不常管我。姊姊大我三歲,用功好強,轉學到市立國中,還是拿的第一名獎學金。弟弟小我兩歲,是她唯一兒子。看得出母親是較偏愛弟弟的,有好東西一定先給他。當時對這種不平等待遇,曾傷心而不平衡過,但久而久之,也就認了。我仍很聰明地,做一個不用人費心的孩子。 上了中學,當我意興風發,游走於學校各處室之間時,回到家,卻由不得換上木訥憨直的性情。在家裡,我向來不多話,因為姊弟妹的聲音都比我有影響力。在學校的任何表現,我只淡然帶過,因為事實上,聽的人並不特別重視。我的表現被認為當然,不值刻意嘉勉。我相信母親一定不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麼,因為她從未過問過。 同樣的,我也不知道母親的心思。因此直到我聽一個同學說她跟她母親上街時,都是手牽手時,我幾乎不能置信,母女間是可以如此親密的。那真不可思議,如果用來套在我與母親之間,會是什麼感覺,我不能體會。因為母親還是那種神聖、不可觸摸的形像;在她走動款擺間,流露出的與生俱來高貴的韻致,像朵清蓮,只能遠觀。 我們家少有客人,親戚間也不常走動。母親不是那種東家長西家短的婦人,在外頭很少稱說什麼,或是她那孤癖習性,使我們家像一座城堡,冷清而孤絕。母親手藝很巧,工女紅,嗜音樂,日常生活中不難看出她的賢能,她原具有舉一反三,無師自通的智慧。平常她喜歡穿素色衣服,而那質樸色調,正適合她那貞靜、典雅的氣質。 母親很少提及往事。當父親以他幽默、第一流的口才訴說小時候如何挨餓受凍,如何奮發向上的辛酸血淚時,她只帶著興味的眼光,笑而不語,偶而插幾句,修正那被父親誇大的部份。 母親原出身大戶人家,跟我一樣,排行老二。當她小時候圍著火爐吃烤烏魚子時,我的父親卻裹在破布袋裡受凍;當她住在一座用一道高高的,有青瓷瓶作裝飾的圍牆,而大門台階下刻有一對石獅子的三合院時,我父親卻住在破茅屋裡。當她吃著白米飯,偶爾吃膩了換吃蕃薯飯時,我父親卻要清晨四點走了兩三小時的路,到遠地撿一些收成剩下的小蕃薯或甘蔗尾回來充飢。三、四十年代,台灣民生普遍困苦,而我的父母親卻生長在兩個貧富如此懸殊的家庭裡。 直到我懂得愛情,懂得現實後,才猛然意識到當年母親的選擇父親,是需要付出多少勇氣與執著的信念,因為在幾乎鬧家庭革命情況下,拋棄富貴享受,母親毅然甘居茅簷下,茹苦含辛,熬了十年,由陋屋而樓房。這在現世女子間,恐已不多見;何況在民風古樸,講究門當戶對的四十年代。 我不知道在母親如此含蓄、淡然的外表下,竟藏有如此的深情;在她溫雅的容顏裡,含有如此堅韌的意志。 然在困苦的歲月中,我不曾聽她抱怨過。她仍很賢慧地為人妻為人母;也雖然,她終是那種把什麼情感都埋在內心裡,而先天高傲氣質,使她骨子裡透著好強的人。因此我們姊弟妹的成就,一直是她所期許,而深切盼望的。也或者,在子女的成就上,可令她用來證明當年她對婚姻的抉擇,是對的。儘管表面上,她什麼也不對我們說。 我們家一直相安無事。我與其他五個人,像是各自運轉的星球,雖在同一平面,卻也很少交集。直到我大一下那年,弟弟不幸發生車禍,住進醫院半年多,從此一腿不良於行。我們家的命運,便從此改寫。 我看到原本好強、充滿信念的母親,在此打擊中更加堅韌了;雖然同時她一直努力的目標,想把她兒子栽培成醫生的願望,被她所不能掌握的命運播弄,而宣告破滅。但是,她收拾好挫敗的心情,承受一切,忍著椎心苦痛,面對一個在復健中,心態不能平衡的兒子的無理刁難咆哮,及瘋狂毀滅式的歇斯底里。有一回弟弟激動暴烈地發脾氣,與她發生衝突後,摔壞一切能摔壞的東西,我突然看到母親流下淚來。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哭泣,面對她一向專寵的兒子,那脫軌的星球;她哽咽而聲嘶地說:「我被你折磨得還不夠嗎?」於是在她抽動著皺起的鼻頭,淚涔而下時,母親終於失去她一向的自恃,而崩潰地表現出她的脆弱--在她不能以人為控制的命運之前。我當時無能地想安慰她,卻只見她很快擦掉眼淚,倔強地把我的手隔開。 殘酷的命運,令我眼見一個身材挺拔的少年,突然間失去他的健全;一個前途可能是很光明的高中生,在力圖振作與消沉墮落間掙扎浮沉的同時,也看見一個心碎的母親,以她生命的耐力,挺住悲凄。自此母親在家裡,被磨得反而溫和了許多,蛻去一層銳傲外衣,像擺脫、卸下了什麼。在人前,她原就不善稱說什麼,自此也就更沉默了。 父親堅苦奮鬥了半輩子,臨老逢此變故,人到中年原是萬事休,只見他立即兩鬢霜白,原是豐潤的方臉,寫上憂戚,失去他年輕時秉持的樂觀奮鬥精神,自此難展歡顏。當他憑欄獨立,遠眺西天雲霞時,我是如何能從他黯淡的眸子中,看到一個教育家對他的兒子,竟是如此莫可奈何。 對於這一切,我哀傷,但只有更努力地作一個不用人費心的孩子,以寬父母之憂。只是我深信,弟弟終有一天,會探出頭來,尋找他的新生命。 然而我微妙地發現,從此我父母親的眼裡,有了我。或是他們一直如此的,只是我聽不到、摸不著。他們的含蓄,原是造成了我的距離感。 在我大三,滿二十歲生日那天,父母親來學校宿舍找我,請我吃飯。當時我覺得受寵若驚,因為我的生日,家裡是很少記得的。飯後還去中正路選購衣物,那時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一街的人車。當我們要過馬路時,母親站在前頭,在飛奔的車子中,她突然緊緊牽起我的左手,東張西望,快步疾行。我那時放心地聽不到市上喧囂,只望著她那依舊是皎好的身段,與那一頭印上憂思的花白了的頭髮。 我第一次覺得與母親是如此接近。她的原始情感,透過指尖,透過觸覺的表達,傳到我身上。 家中一切慢慢上了軌道,就像我母親近幾年,在妹妹活潑青春的生命感染下,漸漸溫和了一樣。她的衣服漸漸多樣化,而她的性情,似乎隨著人生諸般無奈的折磨,從以前的好勝趨於豁達。長年在外求學,我很少在家。每次返鄉,家園總有稍微改變。稻田不見了,樓房一棟一棟的蓋。而當我回去看見母親嘻笑地幫妹妹洗頭髮吹風時,我雖為母親的改變高興,卻也為自己感到了孤獨。我曾是如何地在受了委屈時,悄悄蹲在紅鐵門邊哭泣,在我稚弱的年歲裡,悲悽地以為我不是母親親生的;雖然在成長後,人們都驚異於我與母親長得如此的酷似。 事隔幾年,母親可能已忘了當年曾牽過我的手,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或不知道那一剎那,對我會產生如何深刻的意義。可是我如何能忘懷,我終究曾和一般的孩子一樣,被緊緊牽在母親手裡,走過危急,走過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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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與我寒夜衛兵
入冬以來到今年春天,冷氣團一波波前來,有人責怪北極漩渦作怪,宗教家呼籲人們要節能省碳,素食八分飽,因為極端氣候只會愈來愈頻繁,要習慣過簡樸的日子,將來苦日子來臨時才會安之若素,然而套用一句名言:「回不去了!」 長居鄉間,和都市的溫度差了兩度,晚上回到家,寒夜裡如居住在冰庫裡,今年已出現十度以下的低溫。記得在小金門當兵時,站衛哨遇到過的氣溫曾落在攝氏九度,全身包裹像個不倒翁,戴了手套、頭套,又穿上防寒大外套,很笨重地由連上走到衛哨點,當時懷疑這樣怎麼打仗? 我們連上人員吃緊,因為當時很多人去支援大膽和二膽島,留在連上的任務頗多,每人都要站衛兵,但是晚上的差事大多交給菜鳥承擔,菜鳥想要有個「平安夜」幾乎不可能,這裡的平安夜指的是半夜十二點以後可以安眠到天亮,偶爾享受到一回,即是無比的幸福。 我們在小金門的許多夜衛兵經驗,培養不怕黑暗的膽量和勇氣,當時也沒什麼路燈,家戶都要遮住燈光,行進間只依賴手電筒,沒有月光的夜晚,行在路上也甘之如飴。 人員充裕時,一回有兩名衛兵互相作伴,總是聊聊家鄉事,或是抬槓,時間過得快。人力吃緊時,每班衛兵只有一人,看著星星,無風的夜晚還蠻有詩意,若是寒風刺骨的半夜,真是有苦難言,下了哨,回到棉被窩裡還要很久才暖和得起來。 某日,連上有人被提報記過,站夜衛兵時喝酒,查哨官經過時,此兵略帶醉意,還頂嘴幾句,已經違法亂紀,後來該兵被送到大金的明德班管訓。 我在當兵的中期改編制到司令部,原單位的一位上士也因為在安全士官室執勤時沾酒,也被查緝,即將送禁閉室處分。某夜,忽然接到這位學長來電,叫我到憲兵隊為他說情,他說:「你一定有辦法!」我說:「來這裡不久,也沒認識太多人,怎麼可能替你說情?」他一直拜託不成,最後竟然撂下一句話,叫我要小心!我當然小心,也沒到處奔波找人說情,一直到退伍都沒再見到那位學長。 也不知今日還有多少寒夜的衛兵,必須依賴一小瓶的高粱酒來暖身或壯膽,此舉不妥,還是規矩守法才會平安。 寒夜衛兵總要找一處避風的角落,某夜無風,我和阿豐站衛兵,由於白天的業務繁忙,實在太累,各自站一角,竟然都打起盹來,忽然有一軍官走出坑道去上廁所,見不到衛兵,喊了很久我們才出現,責備了幾句,叫我們皮要繃緊一點,那剩餘的衛哨時間,精神忽而抖擻起來,隔天,軍官向我們連長提報此事,連長慈悲未處罰我倆,如今想來也不妥,如果換個身分,我必定叫喚衛兵來訓斥一頓或處罰勞役以資警惕。 人云軍中的事可大可小,上案就是其中一個例子,相信歷史還會重演,就看當下的主角如何處置了。 我在司令部當文書時也要站衛兵,某日站的是天亮以前的班,下哨正好天亮,我們連上的駕駛兵阿德傳回一個不幸且震撼的消息,當晚海岸線某連的衛兵舉槍自盡,擦身而過的子彈正好擊中耳朵。吉普車後座血跡斑斑,阿德鉅細靡遺述說經過,令人不忍卒聽,重點是那位弟兄遭遇「兵變」,在台灣的女友要分手了,還好他沒有命中要害,救回一命,他的痛楚我們無法代受,只有寄予深深的祝福。 現在居住鄉間,天天是平安夜,很少想到前方戰士的衛哨值勤,寒風刺骨的夜裡,要為國為家多珍重,在此向寒夜衛兵行一個最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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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聚
終於下班了,玉英摘掉頭套,換下膠鞋,穿回便服往外衝,豬肉工廠的薰臭,讓她忙不迭地想擺脫,越南,墨西哥同事,大聲講著各自的方言,鼓譟著邊往門外擠,形單影隻的她,顯得沉默。 數千人的工廠裏,只有幾個華人,偶而碰到時,玉英像解放一樣的講個不停,和老外工頭溝通時,她憋足氣,搜出腦子裡有限的英文單字,可喜人家也聽得懂,工頭老早被這各色民族的工人訓練出來了吧! 趕到偌大的停車場,還好越南女人提娜的車子還在,她趕忙鑽進去,提娜轉身向她伸出手來,「幹嘛?」,她脫口說國語,提娜一個勁兒地大聲說:「Gas,Gas!」原來,提娜又賭得沒錢加油了,唉,玉英捨不得浪費一分錢,真想不透有人這樣寅吃卯糧。 在台灣,玉英窮過,老公55歲退休下來,再不願意出去上班,坐吃山空,玉英慌了,老公睥著眼,冷冷丟出一句話:「我已工作 20 年了,我要待在家裡,有本事妳出去做!」雖說3個女兒十幾二十歲了,大的兩個也很懂事的半工半讀,但從小發燒燒壞腦子的老三,至今還是不能獨立的殘障兒,想到老三的未來,她就發愁,希望能多攢些錢,好送她去建教學校寄讀,她只有咬著牙,當餐廳阿巴桑、醫院看護,但往往一身痠痛,又辭了工。 這時,美國的弟弟,替她們申請的移民下來了,老公鐵了心的不願意去,玉英想想,也許這是老天給她的另一條路,就帶著還未超過依親年齡的二女兒來到美國。 初來時,正是冰天雪地,從來不知道還有這麼冷的冬天,有高血壓宿疾的玉英,心臟不規則疼痛了起來,弟弟抽空帶她去看病,買藥,她好歉疚的怕添了弟弟的麻煩。 開春後,女兒在大城市找到工作離開了她,弟弟也忙,玉英更孤獨了,還好幾個月後,工廠要她去上班,她為了自己的後半輩子、老三的學費,凌晨3點摸黑起床,哆嗦地搭同事便車,晃蕩一小時到工廠;印象中的老外,悠閒的品酒,海灘曬太陽,誰知工廠裡的老外,整天嚴格的要求他們,生產線在眼前忙碌的魚貫列隊通過,稍有延遲,一大堆肉塊就壅塞了動線,玉英不停的揮動刀子,剔除肉筋上的肥油,一雙纖細的手,漸漸變形,晚上回家後,經常手痛腳痛,只有輪流貼著藥膏,抹上活絡油。 中午休息的30分鐘,玉英常自己隨便帶點乾糧,一來休息室裡,等候微波爐的人太多,二來也可多和僅有的幾個華裔同事聊聊,來自高棉的阿娥,操著廣東腔國語跟她大聊工廠的八卦,其中多是老墨的外遇,工廠的墨西哥女人,穿得清涼養眼,都各自有家庭的老墨男女,來這兒搞工廠戀情。 也不乏有老外向玉英眨眼示好,她只當沒看見,一心掛念台灣的家,美西的女兒;家分三地,她每日疲憊的上工,只盼望存夠了錢,回台灣團聚。 美國這裡的銀行,沒有存款簿給客戶,只有一張小小的紙條,玉英每次都仔細的一張張收好,放在空餅乾盒裡,她盤算著,當餅乾盒裝滿之時,就是她該整裝待發,回台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