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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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味道
父親的手指總是泛著菸味。 菸癮很重的他三不五時就會自動離開我們的視線,躲到一旁抽菸。 也許是父親無法生活在沒有尼古丁的空氣中吧?所以必須時時刻刻注視著自己的菸盒是否該補充能量。但也許父親更不能適應的,是沒有抽菸習慣的我們周圍,那總是清晰到令人窒息的氛圍。 從小就對父親的手指上的菸味特別印象深刻,記憶中的父親早就是個抽菸成癮的男人,小時候只記得煙味很臭、很討厭父親用抽過菸的手來觸碰自己。長大點時也明白了尼古丁與焦油對身體的殘害,威脅、利誘、好言相勸、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是女兒的撒嬌攻勢,都不曾讓父親的手遠離菸頭。 說也奇怪,久了,父親聽不進,我們竟然也習慣了。 更匪夷所思的是,我的手指頭竟然也隱隱約約的混合著菸的味道,做事的時候,不時會有一股淡淡的、不怎麼令人討厭菸的味道飄散,因為很不明顯,有時一下子就會被手汗味給掩蓋,但是當洗完手後,那樣的菸味還存留著。 自小就和父親的感情相當好,如同一般小女孩,小時候也說過要嫁給父親的天真話語;父親下班回家後第一個和他擁抱的也是我;每晚一定要和父親擁抱才入睡,對我來說,父親是我的巨人。 只是女孩長大後,這樣的互動卻也少了幾分,而多了無謂的芥蒂。 只是女孩長大後,開始學習,開始離家。 儘管離家了一段時間,那樣的菸味還留在手指之間,我很私心的認為這樣的味道是出自於父親對女兒的愛和關注,來自於父親的默默守護,還為此開心過自己和父親存在著比別人更特別的羈絆。 母親的手則是充滿肥皂味。 以家事為重的母親,沒看過用其他清潔劑洗過自己的手,母親總說自己的手用肥皂洗就夠了就乾淨了。總是在晚餐時間煮出一鍋佳餚的母親,曾經也是為人女兒,曾經手也纖細過,不可否認的是,奪去母親昔日手的光滑,是甘願為家犧牲奉獻的心。 母親的手比父親有著更多的風霜,是長年累月的勤勞侵蝕了,輕拂母親的手,時間將辛苦刻進了母親的手,粗糙的表面還有的是更深遠的意義。 我不能理解為什麼母親一直排斥用肥皂以外的清潔劑清洗雙手,而且也不用護手霜來保護手。也許那種沒經過農業年代的小孩子還不能體會母親的心情,我兀自猜想,母親只想給孩子最好的,所以連一點辛苦都不讓我們來做。 只是,摸著這些粗痕,心中還是不免有些惆悵,母親隨著時間衰老,而自己似乎什麼都沒做,要是再不做點什麼來回饋,是不是突然有一天連開始都無法實行了?「子欲養而親不待」最悲哀的莫過於這句話。 女孩的手混合一點書卷味。 初識女孩的時候,正好是課業與玩耍必須兼顧的高二歲月。女孩和我一見如故,一起歡樂的同時一起努力地活在教育體制下的制裁。和所有親密朋友一樣,女孩和我喧鬧、與我歡笑,當然也共同吵架、互相誤解,關係疏遠卻又密不可分,默契在相處中形成時,緣分早已經畫下一撇,勾著的手有時放開有時牽緊。女孩的手掌小,靠著小小耍賴堅持手的大小和一般人一樣,卻又常常被包覆在手掌大的我手裡。 被女孩依靠著,曾經她說過朋友裡我最懂她也最讓她,我想,包覆的意義莫過於保護吧?我和她常常戲謔似的調侃這份緣分,但是我們也都知道對彼此的需要更勝於依賴,而是扶持。 而女孩給自己的壓力很大,面臨考試期間,女孩手上總是拿著參考書閱讀,或擒著筆咬牙切齒解題,但遺憾的是我盡不了力,被壓力所操弄著,我們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抱著書苦讀。 後來女孩和我分隔兩地,各自展開不同的人生,我自己曾憶過,當開卷閱讀的時候,熟悉一起念書的日子會不會重現? 男人的手夾雜著汽油味。 因為工作的緣故,男人必須時常觸碰到車用油。 熟識前,男人的生活只為了工作而活;熟識後,男人的生命中有了我,漸漸的,他的手不再只有工作,學會了拍肩,學會了摸頭,然後,學會了擁抱和摟腰。帶給我的是以前生命裡不曾出現過的情愫。當男人握住我的手的時候,那份安心來自不同於父母親的溺愛、手帕之交的情深,一瞬間出現彷彿只要牽住手,任何難關都不足以擊垮的信念。 台語「牽手」果然有他的涵義在吧?很精闢又簡潔卻又不失浪漫的一個詞來稱呼結為連理的兩個人。我想一個女孩人家的心中,永遠都會希望身邊握著自己的手的伴侶會是陪著自己走過下一個半輩子的人。 不過我想能不能結成姻緣還是得看時間,怎麼能說感覺對了就盲目的投下賭注,也許在夢想著結婚的女生而言這是幸福的,但是對我來說,下定決心之時,應該要有所準備。 男人的手,是否能夠承擔下一個女孩的未來?而女孩,在牽上手之前,是否能夠承擔另外一半的未來? 四個生命中對我來說極為重要的人物,四雙散發著不同氣味的手,很難想像我的人生有極大的部分是由這四雙手來組合而成,可是當閉上眼睛時,那些手掌心的味道像似茴香般盈盈在周遭。父親手掌的菸味,不討厭了,反而覺得特別而有些竊喜;母親的手有淡淡肥皂味,那樣刻苦的辛勞永遠纏繞在指尖;女孩的手還留著書卷味,不逃避的高校生活和不願妥協的考試人生,就算再回想起來那段日子也只會記得淚水是甜的;男人留有汽油味道的手,就算摸遍了工具,學會的溫柔體貼才是珍貴的。 手,與味道相互連結而成的情感,深深的、深深的嵌在回憶之中。 (作者為金大護理系一年級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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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鄉畫影】烈嶼南山頭
每次寫生結束後要返家時,常常輕易答應自己還要來。有這樣的許諾,或許是景物魅力的誘惑,或許是寫生時的暢然所致,總讓我義無反顧應諾著。於是,有時就在某一村莊裡逗留了一兩個月,有時去了某處田野幾個星期,有時留戀了好幾天某海岸邊,一逕畫著畫著,就是有那麼多的興致。 那烈嶼南山頭海岸,當我第一次在那兒寫生了兩張圖後,真是不盡興,心中直是嘮叨,總想要找時間再去。 首次的相遇,還真的叫我無法忘情,真的不容易忘記騎著機車從大金門迎著刺骨的冬寒直衝到海岸,也不容易忘記那一整天冬陽暖暖陪伴著寫生的情景,還有那海岸崖壁,磊磊的礫石灘,海湧中的復興嶼。尤其那玄武岩的崖壁,斑駁的色澤,深刻的鏤痕,奇異的岩土情狀,看了叫人驚詫和懸念。 那是美麗的地景,大自然的傑作,渾然天成的節理紋路所呈現的圖案,讓我想起了版畫來。若用紙張拓印下來,將是多麼精彩獨絕的作品啊。心中一直有這麼個印象。後來,當版畫家蔡宏霖老師來了,能不引領去觀賞嗎? 版畫家是來參加「平生寄懷--洪明燦水墨書畫展」。在金門那些日子,總自己一人悄悄帶著素描本起個早,徒步在建功嶼、湖濱公園、湖下海岸、甚至慈湖一帶,沐浴在迷人的春晨時光,兼還畫上了幾張素描。每每看他歡天喜地回來,我常玩笑提醒著說,不要畫太多,留些給我畫。其實我也是滿懷歡欣的,他能和我一樣喜愛這島,喜愛在島上寫生取材些風景,這也是美事一樁。 後來陪去了趟廈門。去中山路,盡是人潮;去南普陀寺,也是人潮;去鼓浪嶼,更是人潮。人潮擁擠中,多了浮躁少了自在,只得隨人流走走停停。 隔日返回島鄉,烈嶼南山頭以迥異於廈門的清靜迎接我們,為我們沉澱了昨日市街的喧囂。在這海岸,蔡老師夫婦、天澤、明燦和我悠游於自得的樂趣中。 在這山海天地間,只有我們寥寥五人,真是海闊天空啊!浪來浪去的潮聲在這天地裡顯得清脆而好聽,規律的節拍傳來了一股安撫的力量,讓大家認真畫著。 我如願以償了再來海岸的期望,面對風吹雨打會崩落而逐漸退後的崖壁,再度拿起筆,畫著岸崖的曲曲折折結結疤疤。這期望不是久老的夙願,只是兩年多前許下的心事。兩年多了,這期間崖壁崩塌了多少?改變多少的裂紋?後退了多少?又增添多少滄桑?真的也無心去算計。倒是心底猛地就想著時間這麼過了這麼過了就老了。人年歲增大,卻逼入老邁退化中,華髮生,體力衰,皮膚皺,如海岸般陷入後退的困窘境地。當有一天似崖上紋理般的皺紋爬上了臉龐,那將是一張怎樣的臉?老之將至,自然的事,重點是將如何來妝扮這樣的容顏好讓自己喜歡。 光陰又過去了,第二次的南山頭寫生之旅也過了,我的第三張素描已畫好許久的日子了。前些時候,蔡老師e-mail「烈嶼南山頭」版畫作品來。那是那天他用毛筆速寫而後翻刻的,刀隨筆意,展現出不凡的功力。當從螢光幕上看到那鑿鑿深刻的畫面,閃耀著和我一樣深愛著這島嶼山色海景的熱忱,真是感動,也讓我想起許多恍如昨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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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上船以後,也沒有睡覺的地方,大部分人都躲在船艙裡面不敢出去,也一時找不到出口的門路。幾戶同村的人家就擠在一個角落,彼此之間可以互相照顧,有穿著不是草綠色軍裝的,應該是船上的海軍,到每個角落通知大家找地方安置下來,可以先睡一覺,船要天亮以後才開,還向大家介紹廁所的位置,要大家一定要到廁所方便,千萬不可隨地大小便,保持船上乾淨才能使大家都方便。 這麼多人蹲在船艙裡,空氣雖不是很好,但大家都可以忍耐,淑女這時想起父親常對她說:「在兵荒馬亂的時代,人的生命比一隻螞蟻還不如,螞蟻有一個洞可以窩著,人往往必須四處流浪,隨時都可能病死異鄉,成為一個無人祭拜的孤魂。」如今想想,父親講的話一點都沒錯,這麼多人擠在這船裡,和一群逃難的難民沒有什麼不同,生命真的很不值錢。 想起父親,淑女隨即心如刀割,離開蓮河到金門來已經九年了,當時原本想說再過不久就可以和平回家去的,如今戰爭正打得激烈,和平早已不敢去想,不但不能回蓮河老家,反而離家愈來愈遠了。想到這她心中不禁一陣酸,眼淚流了滿面,這時她告訴兩個孩子:「你兩人跟水潭叔公他們在一起,娘去上個廁所就回來。」 淑女摸索著找到了船艙的門,問了幾個同船的百姓,走上了甲板,天色已經微明,這時才看到整條船竟是這麼大,這船比起當年到廈門送四嬸下南洋時所見過的大火船大得多了。甲板以上還有兩層樓,此時的甲板上看不到一個軍人,只有那兩層樓上有手持望遠鏡的軍人在東張西望。 這時船身有些輕微的幌動,「開船了,開船了!」甲板上幾個人相互走告,淑女和其他一些人站在欄杆旁邊,船真動了,船身緩緩後退,調轉船頭,慢慢離開了料羅灣,離開了金門。望著白色的沙灘愈來愈遠,遠處太武山的影子愈來愈模糊,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回到金門,更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島上的親人。天愈來愈亮了,可是金門島的影子卻愈來愈模糊了,太武山的後面是我西園的婆家,西園的婆家再過去是我蓮河的娘家。父親和母親在哪裡?榮福和榮才又在哪裡?「爸!娘!女兒離您們愈來愈遠了,咱們母女什麼時候才能見面?」 「秀金我可憐的女兒啊!你還好嗎?你都已經二十一歲了,可以嫁人了,我們母女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面啊?什麼時候才能聽到你的聲音啊?媽離你愈來愈遠了,可是我不得不去看看,這樣的戰爭太可怕了,差點把我打死了,我不得不走,只有向前走,也許你我才有再見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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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有雨煙濃時
一直覺得這場煙雨是從天堂複製而來的。每一滴水,孕育一個夢幻的世界,為行雲遊子所鍾愛。旅行得注意時節,選擇自己喜好的氣候;細雨紛紛的季節,便能走入煙雨正濃時。水面划動的舟船並不受到影響,已經適應環境的船夫,熟練得掌握方向,穿梭在煙雨中。 江南又象徵水鄉之都的樸實,垂柳如茵則有欣欣向榮的生命力;唐伯虎點秋香的那座拱橋,古樸的式樣,成為一種優雅的曲線。幾枚撐傘的腳印,著妝了這座雨都,從容不迫便是它的美。 朋友玲瓏從江南回來,帶來生命中第一次驚訝景色之語。是一個秋天,台灣的高山與平地開始,飄墜的紅葉,如一瓣瓣綻放的詩意,吟詠自己滄桑的容顏。 雨霧等在江南,傘花也等在那裡,熱鬧滾滾了。商店,街道,隨處都可以見到,闊展的弧度一把又一把。入境隨俗,他向路邊背嬰孩的婦人,買了一把雨傘。走向濃濃霧色的碼頭,等著舟船泛進雲霧飄渺湖心處。舟船內部滿載遊客,外緣淋得到雨的部分,綻開著顏色不一的傘花,落下那雨水一般朝露的圓潤晶瑩。 乘風地克服水流,並肩坐在喧嘩嘈雜的人群中,雨聲淅瀝瀝,心情奇異地平靜祥和。 生命柔情,便是他今世的皈依。 曾經聽音樂歌曲,最愛心靈旋律,愛它雖是音符,卻能安撫情緒,馴服寂寞。時間在此不足以構成威脅,答答秒聲融入霧色,年歲只是悠然地輪迴著,煙雨的輪廓,像支霧製成的蠟燭,用雨水點燃,不肯讓解析度過高。花紅葉綠,我的朋友用閃光燈還以岸邊幾株植物的清麗,用煙雨構出江南的形象,最後,用一艘古色古香的舟船,划進相機的世界,就這樣把蒼白的江南帶回台灣。 許多年後,坐在高樓窗景旁的下午茶中,看見爬滿於玻璃帷幕的水珠,它們閃閃熠熠,清涼瑩美,因為沖刷著街道,故而帶來美麗新世界的幻覺,沒有凡俗的意識心機。融進雨霧中,感到一種朦朧的幸福。 住宿在台北,飯店的景觀台可以眺望雨季下的霧中城市,可放在眼中賞析。朋友不喜歡走入雨天,留在室內以玻璃帷幕構圖合影,一整片模模糊糊,倒也點綴幾分特色神秘。玲瓏那一年從江南回來,卻發現小船、流水、洗衣人家,滿是晃動到的鏡頭,先是懊喪,惋惜,然而,當它們一張張放進電腦後製時,他突然忍不住地微笑,即使搖晃到江南的煙雨,既入軟體,也抵擋不住科技力量的修復。 電腦裡還放著玲瓏快門下的江南,一個戴斗笠的老翁,划著舟船,江水焉然,天與水之間飄浮滿滿霧色。朋友說當時正下著雨,能見度不高,也看不到遠方的雨,但是雨聲清脆,下榻的飯店樓上,聽了好幾天的雨。我想起南宋蔣捷的「聽雨」,滂沱雨聲淒清的心情。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聽雨的我此刻不再少年了,然而,聆聽玻璃帷幕被雨滴敲打的回聲,在旋律之中,自己彷彿從未衰老。 今年春季,冰雪似的冷風,令人懶得出遊,我便開啟電腦,將「煙雨」點擊在桌面上,想像自己走入江南之中。 生於雨中之煙霧,終將擁著雨季一起歸返,深深隱遁在雲端,等待雲朵下一次纏綿,重返紅塵,落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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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輕易回頭望
他說:「那一段時期,是我最輝煌的時期」,他總是常常提起這一段話,自信驕傲的說著,急切想要讓我們知道,他是一個很耀眼的人,卻讓我不知如何回應,我覺得有點悲傷,因為那一段時期已經過去了,他依然無法放下那曾經美好的時光,也試圖想要再創造再一次的輝煌。 他說:「他是一個需要掌聲的人,需要受到大家的矚目!」,正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有點難以理解他那種空虛無法滿足的感受,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其實已經成功了一半,因為他創造出展現自我的機會,我很替他高興,確也替他擔心,他一次接了好多的工作和活動,使他變得很忙碌、很疲憊,以至於在過程中有很多的抱怨,而我真心的認為,他不需要那麼急著展現自己的光彩,太執著於重回那精彩的時期,反而會忽略了自己是否享受那些過程?是否樂在其中? 回憶不管是美好的、悲傷的,一旦過去就無法再重新回溯,即使是快樂的過去,再回過頭望,依然很美好,只是清楚的理解一切都過去了,反而會有些惆悵。 逝去的事物無法再還原,想要重新找回屬於自己輝煌的時期,其實已經不太可能了,因為人變了,心,也變了,一切的感受也會隨著時間的不同而有所改變,再也找不回當初一模一樣的感動,再回頭望,只是徒增傷悲,沉溺於過去卻無法實現,會更加的心痛。期望他有一天能夠向蘇東坡一樣瀟灑,懂得放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回首望那些風風雨雨,記得不要沉湎於過去,轉過身來,看向前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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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迴四合院
昨夜,做了一個夢,母親手持煤油燈,來到蓋著蚊帳的四方眠床前幫我蓋被子。父親探著頭點著蠟燭問我要不要起來上便桶。而我回頭看著三姐矇著頭蜷縮在棉絮硬梆梆的棉被裡。這是夢。是一個非常久遠的場景,遠到幾乎被遺忘。 古老的四合院,定睛一看,走廊上是一口大水缸,缸上蓋著木製斑駁的蓋子,蓋子上擺放一隻頗具歷史的舀水的瓢,是木製長柄、圓勺,終日與水為伍,有些黏滑斑駁及水汁浸泡過的深咖啡色。分不清是夢是醒,清晰映在眼簾是四合院老家。 大嫂忙著幫母親張羅餵養豬隻的餵食,大哥下班忙著幫父親做農事。全家都忙著,八歲的我,大哥允諾一小時給我一元,讓我幫忙看顧不到一歲的大姪女。 一元當時可以買一枝鉛筆。我很認真把姪女屁股放在水缸蓋上,因為是揹著,所以可以撐一小時,姪女配合著不哭鬧,心底渴盼她吵鬧,一小時有多久?也不知是否一小時,沒事就問大哥:阿兄,時間到了沒?阿兄似乎經常答以再過十分鐘,很多個十分鐘,何時才滿一小時。事後喜滋滋拿到一枝鉛筆抵一元。小心靈不懂計較,雀躍細數手上有幾支鉛筆。 這戲碼一路重演,在四合院裡。 童年,無憂無慮,不知人間有富貴有貧窮,有城市鄉村,每晚聽大哥下班回來帶給家人的資訊。而大哥大我20歲。像父親似的糾正我與弟弟許多禮儀,長兄如父,他是社會的中堅份子哪,見多識廣,得以在家裡教導年幼弟妹,父親忙著張羅農事。無暇觀顧孩兒的教養,倒是阿兄有模有樣給了弟妹許多榜樣。 四合院裡,客廳兩旁四間房,房子狹隘,各有一扇窗,窗櫺是簡單的木框,木框豎著幾根木柱,沒什麼花紋。後房住著祖母,前房住著姑媽。記憶不甚清楚,只記得祖母逝世後,那間房我都不敢進出,儘管祖母生前有一甕永遠吸引孫子們的裝著零嘴的陶甕,對死亡已然產生恐懼,不再眷念那甕零嘴,那年九歲。 櫸頭住著父親、住著母親,我猶喜在看得到父母的地方嘻戲。春去秋來幾番寒暑,厭煩童稚髮型,日日盼望長大;兄弟姐妹棲在這簡樸的四合院,門口一方小小紅土廣場玩陀螺、跳橡皮筋,累了喝一碗大紅袍茶,炎炎夏日午后,就在走廊兄與弟下著象棋……。姐姐在此出嫁,姪女在此誕生,而我上了小學。後來得知房子並非祖產,只是借住族人的。大哥積極要蓋一間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屋。國中時一間洋灰水泥房被砌造成簡式二樓洋房聳立在四合院旁,也是日後成長的基地。當時,這房可也風光時髦過。此時回顧,像是過了青春期,亦過了壯年,已然遲暮的婦人,拙樸敦厚,未施脂粉,有的是父兄汗水淋漓的味道及青春歲月不慎失落的種種。 隔壁玩伴麗貞家比較豪華,後落、中落、前落三落美麗房舍,屋頂燕尾鑲著許多璀璨交趾燒琉璃玉石,黃色紅色藍色綠色青青翠翠,鮮豔分明,花朵編排特美,從我家二樓的迴廊望去五彩繽紛,孩童時期好想越過窄窄的巷弄,到她家屋頂掰下一、二片玉石,惦惦份量,感覺一下亮麗石塊的溫度。但,終究是想像,窄巷不容穿越,或能越過,玉石得手,怕也落得「偷」字。累了便仰望星空,我家四合院與隔鄰相較,就「簡單」二字可形容了,只能呆呆望著。 那後落充滿神秘傳說,因為曾經駐著國軍,黯鬱與恐怖詭異,走過那巷,內心會忐忑不安,因為長輩耳傳,有某連長為了帶年輕的女子返台,把女子喬裝成阿兵哥,而某年輕的阿兵哥無端的從人間蒸發,傳說都在後落裡醞釀、執行。童年總覺玩伴家鬼鬼魅魅,晚間行過,更是要加快腳程;大氣不敢喘,正眼不敢瞧。每回屏著氣快速掠過,稍長,麗貞知我害怕,經常在巷口與我說話,讓我不知不覺到了家,門閂緊,背靠門,大大噓一口氣。 白日時分喜從門縫裡偷窺,只見她們家族人養的那匹馬在後落窸窸窣窣!加上經年失修雜草叢生,更加覺得陰森。左右鄰居沒人觸及那屋,總是耳語後落深不可及的種種故事、槍聲、女人、阿兵哥、連長、團長,可也無一說的清楚。 中落住著玩伴祖孫倆,原本她的族嬸算是年輕熱情,卻不知何故,竟也自殺身亡。接連著這間三落大房因年輕女子身亡,叔字輩、祖字輩接二連三似都交了惡運,鄰人們都歸咎曾經駐守的國軍所帶來的詛咒。 一路行行走走,不覺錯落村落裡的土角房、四合院有何特別,自然到像似呼吸,直到負笈他鄉,闖蕩台北,高樓大廈林立,尤其閃爍五光十色的天際線,聳入雲霄,無日無夜,才意識到老家冬暖夏涼,永遠敞開大門等待遊子歸來。四合院極盡包容愛心;期盼,等待……,永遠在等待,似母親的胸懷,不只一次,甚或無數次,我都這麼欺騙自己,得空再回去,何時得空? 四合院前兩間櫸頭,櫸頭頂上紅磚砌成的屋頂,隨著季節變換,四季更迭,曬著各種穀物,花生、綠豆、紅豆,父親採擷的草藥,換季時會曬著棉被、鞋子、衣物,林林總總。 偶爾兄弟姐妹趁著家裡節慶返家,常開玩笑,誰在天井哭不停,誰被母親邊追邊斥喝:「讀書就是要讀第一名,不然就別讀了。」誰在迴廊大罵鄰人堂嬸嫌自個笨,這些趣事就一幅親子圖,全都在這小小的四合院裡重複播映,不仔細回顧,還以為雲淡風輕,無風無雨就長大了。 然;四合院裡的簡樸,吃食輕淡,自醃豆豉、蚵、蝦蟹、何以要醃?渾然不知有其它煮法,而後,恍然大悟,原來物資不豐,鹹一點佐地瓜粥,比較有滋有味。豈今食地瓜相關吃食,其實不必佐以任何食物,自然美味甘甜。 四合院裡的一切,涵蓋長長二十幾載足跡,酸甜苦辣,像一只頂級檜木儲藏櫃,把兄弟姐姐共同擁有的歲月緊緊的收藏在裡面,偶爾必須翻出來瞧,曬曬太陽、吹吹風,一起回味童年趣事。 麗貞離開浯島數十載,我們甚少連絡,偶回故居,見她家前落也雜草一二人高,竄出圍牆,常覺這麼豪氣美麗居屋,何以淪落如此。百思不解,玩伴或也不知所以然。只能喟然一嘆,風華有時過,繁華不就過眼雲煙,如若有真理,或可預測未來,不就把握當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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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淑女看到他們在挖防空洞,就拐著走進屋裡去向二伯和小嬸兩家辭行,當小嬸聽到三嫂要遷台灣,即刻紅著雙眼,牽著三嫂的手久久不放:「三嫂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見面。」 「標治啊!金門和台灣雖然路頭很遠,但是當今交通很方便,只要和平以後,砲戰如果停止,我就會回來,你帶著四個孩子很不容易,要好好保重身體,和平以後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淑女說這些話的時候,想起二十一年前四嬸要下南洋時好像也這樣說的,如今二十一個年頭都過去了,日本也早就投降了,可是離和平的日子好像愈來愈遠了。 第二天傍晚剛要吃晚飯時,村公所就派人通知那些登記要遷台灣的家戶說:「今天晚上八點,要準時在鹽場大門口集合,軍方會派大卡車在那裡把大家載到新頭碼頭候船,如果八點鐘不到,就當作自己放棄不想去台灣了,請大家一定要準時到鹽場大門口集合。」 淑女和兩個孩子吃過晚飯後,就把三個人原本準備好的幾件換洗的衣服帶著,準時前往鹽場門口等車。不久,清潭叔全家也到了,隨後水盆叔全家也來了,有了這幾位熟識的長輩和家人同行,淑女心中更踏實多了。 接著又來了幾戶人家,西園全村一百多戶人家,但整體上登記遷台的並不多,所有人家連行李和人裝不滿兩輛大卡車,把所有的人載到設在新頭村莊海邊沙灘的臨時集合點,每個鄉鎮劃一個區域,已經到的人在原地等待。 十點過後,從各個村里來的卡車才陸陸續續來到。眼看著已經快午夜了,還沒有一點動靜,今晚的夜空見不到月亮,只有密密麻麻的繁星,秋天的夜有些微涼,還有不少露水,有幾位身著軍裝的軍人持著槍來來回回的巡邏著,還有幾個背著水壺拿著手電筒的軍官吹著哨子維持秩序,要大家保持安靜,「雖然說停火一個禮拜,但敵人的話不能完全相信,請大家保持安靜,如果敵人有砲擊大家才聽得到。」 星空下的海邊,隱約可以看到停舶在沙灘上的大登陸艇,「我們可能就是坐這種大船吧!」水盆叔的大兒子看過後這麼說。夜很靜,除了海浪拍打著沙灘發出的聲音,還有就是此起彼落嬰幼兒的啼哭聲,偶而可以聽到有女人的哭泣聲和她身旁苦勸的聲音。有的人因為夜涼露重而縮擠在一起,偶而也有可以聽到咳嗽聲,在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的地方,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 不知又過了多久,人群中總算有了騷動,有軍人帶著兩位百姓來到大家集合的地方向眾人宣布:「現在請各位帶好自己的行李和小孩,按照各村各里分開來,我們一戶一戶來點名,叫到名字的戶長,就帶著自己的家人,跟著前面的人按照順序上船,記住要一個跟著一個,不要亂,不要擠,也不可以篡隊才不會走丟了人,因為人多又是晚上,請大家一定要按順序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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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三榮民系列》回轉故鄉守田園─鄭成達
民國十三年出生於新加坡牛車水的鄭成達,四歲跟著雙親回金門溪邊,一待八十餘年。 雙親下南洋,日子沒好轉,受僱他人、工錢未能如期算,三拖四欠沒飯錢,忍飢耐寒心頭酸,心念一轉不如回家鄉……。 金門的天空很蔚藍,他安抵故鄉種田園,上山耕作忙,下海充當捕魚郎,故鄉的水甘甜,人情味更濃,雙親的手腳縱然起雙繭,但耕耘有收穫,家庭生活沒憂愁,一家大小樂融融,對這片土地更充滿著親切感。 約莫七、八歲,鄭成達入私塾,教室在「鄭氏家廟」,青嶼的「球仙」、溪邊的「鄭廣」,兩位先生教他人之初,而他生來性本善,師生很有緣,對他亦另眼相看。 十三歲那年,溪邊洋樓進駐了許多日本人,中隊在山外,小隊在溪邊,小隊長名叫「九保地」,與他很熟悉,軍隊一早即出操,日本人雖兇悍,鄭成達則不畏強權,久而久之竟與他們打成了一片,常跑到一旁去觀看,當小隊長奉調到山外,他還經常去駐所串門子,猶如行走自家的廚房。 溪邊村子有座燒炭的土窯,如碉堡般,日本人成隊到山上,砍伐林木、送進窯裡燒成炭,木炭雖有許多功用,但燒炭需要兩三天才能完成,裊裊濃煙繚繞在村莊,呼吸有困難,村人則是敢怒不敢言,亦幾乎沒有發言的空間,不敢有任何的意見。而鄉親奉命到太武山,挖鑿壕溝,嚴防戰車駛過,又要顧及三餐,耙草煮地瓜簽;當日本人吃膩白米飯,與百姓互換糧食,此時此刻,雙手起繭雖疼痛,當白飯含在嘴裡,咀嚼美好的滋味,卻擁著香噴噴的口感。 對百姓發號施令,軍令如山的日本軍,嚴以待人、卻寬以律己,長型的鍋子,兩頭附有耳朵好提飯,士兵喜歡上山偷挖地瓜,入鍋煮湯解嘴饞,當他們偷竊的行為被鄭成達發現,擔怕他向小隊長告狀,雙手奉上醃製的黑鯧與鯛魚,噓噓別張揚,大夥兒繼續埋首地瓜田。 山本桑,擁有一片農場在後壟一帶,鄭成達受僱去種田,沒工資,但按日計算,每天三斤米,米中有紅點,尚有白牡丹煙。忽然間,鄉親依規定取榔頭「敲剮」,一葉一葉地敲打,卸下之後猶如繩索,綑物較牢靠,原是日人要遠離金門島。而不知日軍要撤退,更不解日幣不能用,鄭成達賣掉家中一頭牛給下新厝的一戶人家,估算好厚一疊鈔票,卻只能看、不能用,形同一疊廢紙丟入垃圾桶,如今回想還是有遺憾。 鄭成達到沙美,聽聞國軍從西園登上岸,裹黃衫、穿短褲、著草鞋、繫綁腿,一個身上分三截,詢問他們去何方,回覆到金門,就是他們腳踩的地方;年輕人,沒幾歲,離鄉背井究竟為了誰? 二十二歲那年,鄭成達奉父母之命成婚,與內洋村的黃盆治組織家庭;眼看國軍來溪邊,分佔百姓的家園,他家古厝從屋頂到庭院,密密麻麻全是兵,沒鍋沒灶、百姓倒楣了。有一位連長甚且攜著妻子來前線,睡在閣樓上,解便在甕中,臭氣熏天、抹布覆蓋難遮掩,身為屋主的他亦無奈。 國軍接收沒多久,鄭成達被點名當伍長,平日開會與傳達,軍隊需求物資需供應,他常疲於奔命,尤其軍人有借無還,令他傷腦筋。回顧當年的情景,伍長必須服從命令,張羅門板供他們使用,軍隊需求量多,鄉親唉聲歎氣,祖先留下的遺產無力保護;儘管環境瞬息萬變,他則必須理性思考,於是靈機一動,利用中午官兵休息時間到營區取回門板,以備下次交差再用,如此的經驗,既能讓他如期交付任務,亦能對鄉親有所幫助。 卸去伍長,鄭成達在八二三期間,當起船伕去運補,十幾位鄉親每接獲閩南工作處的通知,即分乘舢舨出海到東碇;他難忘死裡逃生的歲月,有回料羅灣來了一位美國兵,乘坐電船欲上岸,被圍頭發現,砲擊數十發,他們一行六人欲出發,五人快閃保一命,惟他差點丟性命,當下什麼亦沒想,以斗笠遮掩頭部,躲在沙包後頭,以為如此就安全無憂,當發現一處碉堡,立即飛奔入內,但外頭依舊彈片紛飛,令他冷汗直流。 衰事一波波,就在八二三之後,村子建造防空洞,村民出錢又出力,錢放口袋很安全、石頭則在太武山很危險,當他上山去抬石,山路既陡且滑,一不留神,石條壓腹部,石塊斷兩截,他除了手受傷,身體則是安然無恙;當時的老闆李南山,驚愕此狀況,要他回家去休養。 上山耕田下海忙,返家入眠床,在單打雙不打的某個夜晚,剛走出房門口,床鋪隨即被砲彈擊落,宣傳單四處飄散,夫妻異口同聲地說「好加在」,倘若不是王爺顯靈,即是祖上有德,祖宗在保佑,願平順的日子在後頭。 鄭成達聽神語,傳遞保生大帝的訊息,以前舊時代,善男信女有病在身,求神問乩者多,紛紛覓神籤、燒紙錢,如今醫療進步,直接找醫生,他亦卸下肩膀的重擔。 從民國九十四年迄今,即擔任「溪峰鄭氏宗親會」理事長的鄭成達,鄭氏興建祖厝,一行人赴大陸覓石材,長得像前總統李登輝的他,一度被對岸誤認,他拿出身分證,證明自己是「鄭登輝」,惹得眾人哈哈大笑,原來李登輝亦有本尊和分身。 千禧年,金婚紀念在溪邊,內外孫近五十人的鄭成達夫妻,均有榮民身分;而曾當選高齡模範的鄭成達還是忠貞的國民黨員,一枚資深黨員榮譽章他小心翼翼地珍藏;妻子黃盆治更是皈依受戒,一生從不口出惡言,與媳婦同處如母女,和鄰人相處亦融洽;夫妻相敬如賓、互敬互諒,金婚楷模是家族的榮譽,亦是村里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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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的編織
春風雖已綠了大地,北極渦漩依舊席捲全台,加上霪雨霏霏,凍僵了全身!急忙想找件禦寒大衣,只看到櫃中一疊疊的毛衣,仍是毛茸茸、蓬軟簇新,有著艷紅、深紅、粉紅、紫紅…等,各式各樣的編織衣飾,都是母親的精心傑作。在寒冬中有了這些毛衣,著實倍感溫馨。 童年時候,常見母親黎明即起,辛勤操持家務,因家中飼養的牛、羊、豬、雞成群,光是準備飼料,費時又費工,還需上山下海,尤其在冬日嚴寒、夏日酷暑時,採蚵、剝蚵、種高粱、拔花生…等,極度辛勞。每到日落時分累癱的母親還得打起精神,縫縫補補,全家大小的衣裳都由母親一手包辦。帽子、棉襖、外套、洋裝、衣裙,做得時尚又精緻。鄰居、同學們總是羨慕我的服飾、髮帶、圍巾,這些物件,都是母親天賦異稟、無師自通,又具夢幻裝飾的手法織造而成。通常只要母親的慧眼看過相關樣品或圖片,就像變魔術似的,即能透過巧手揮灑自如地織造;每次作品完工,雅緻精美的成果,常是令人驚喜和讚嘆。 中學時代,家事課的編織教學,有毛衣、桌巾、茶杯墊、中國結、十字花邊刺繡...等作業,我常藉口功課繁重而要母親幫忙,母親也總是不厭其煩地有求必應,我也就坐享其成地視為當然,同時也有了很不錯的成績,這都歸功於慈母的蘭心蕙質、巧思妙手。 前幾年,在教學工作之餘,我試圖印證自己有無母親的遺傳,雄心萬丈買了一堆毛線,以為自己可以和母親一樣編織出美麗動人的作品,誰知一遇到瓶頸,就為之氣餒,拆拆剪剪,毛線也拆亂了,看了為之氣結,我終於不得不承認,教書比編織容易多了。 今年九十一歲的母親,耳不聰、目尚明,佝僂的背脊日漸沉重,好在她的個性豪邁、隨遇而安,每天不停地付出手作勞動與心力,沉浸在那些多彩的色線裡,為她的子女兒孫、鄰居好友們編織出各種精美衣物。常見編織中的母親總是溫婉的,她馳騁在寬闊的織造世界中,邊看戲劇、邊織毛衣,只要一線在握,她是多麼興奮雀躍,而我,也隨著她的心情起伏著,在寒冬中,穿著母親編織的毛衣,自覺與她多麼親近、多麼同心,感受到無盡的慈暉溫暖隨行。 平常我喜歡工作,但是在寫作的道路上是十分怠惰,隨著歲月的流逝,生命中的浮光掠影或雪泥鴻爪,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田,無法自已。其實,該是內省的時刻,當我重新翻閱、思索人生經歷,有遺憾,也有感恩;這紅塵,我仍有深深的眷戀。所有的聚散離合、人情世故、雪月風花,都讓我牽掛。尤其,是我高齡的母親,遠在金門,不能隨侍在側,真是汗顏。好在有著左鄰右舍與多位親友,常撥空前往訪視、照顧母親,真是感激不盡。 回想家中兄弟姊妹陸續來台求學時,母親萬般不捨,悲痛淚盡,好在大家都很爭氣,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母親啊!有您在,我們會更加茁壯!有您在,我們的生命會更豐盈美好!您的愛,時時刻刻溫暖我們的心田。願上蒼保佑母親長命百歲,讓我們每年都能穿上慈母新編織的毛衣,那是多麼榮耀與驕傲的事。或許有天開啟編織技法訣竅之門,也能於返鄉常伴、承歡膝下時,編織出一樣的溫暖衣飾送給慈母,讓這門絕活也可永續傳承、開展新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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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門三年
儘管和前線金門很有緣,前後在金門待了三年多,但是在民國69年離開金門之後,30多年來,就一直都沒有機會再回去,午夜夢迴間,金門的一草一木,似遠又近,令人懷念不已。 第一次到金門,那已經是42年前的往事了,民國61年9月,我剛由陸軍官校畢業,就分發到金門服務,20多歲血氣方剛的青年,對於到前線服務,是熱血多過緊張,憧憬勝過恐懼,但畢竟在那個時間點上,金門還是戰地,雖然搭的是噸位較大的尖底船-太武輪,而不是開口笑,然而我們心中明白,這一趟可不是金門觀光,我們肩負了保家衛國的重任。 在當時,我們的確心中是如此想的。 傍晚在料羅灣下船後,師部派了大卡車來接人,同行的幾位同學,分別被派任到不同的單位,我的派令最直接,就是到第一線的排去擔任排長。那是在金中地區的中蘭村附近的一個獨立加強排,當時天色已黑,傳令帶著我簡單的梳洗並且稍微了解陣地環境後,就進入了夢鄉,或許是真的累了,從高雄港搭船一直到金門後分發到部隊,時間那麼長,就算是鐵打的身子,恐怕也受不了吧,很快的就熟睡了。 說起來還真巧,上任排長留下來的傳令,竟然是和我同故鄉的學弟,還親到和我弟弟是同班同學,他的家就在我家附近,有了他,不但解了我的思鄉之愁,之後,不管是夜間巡查,買日常用品,都勞駕他的協助,世界如此小,戰地遇故知,哪有比這個更讓人高興的? 佈達後的第三天清晨,當弟兄們還在整理環境,我也還在視察陣地時,誰都沒有預料到,司令竟然未經通知,就驅車到了我們的獨立碉堡,我有點手足無措,但是司令很快的就發現了我的緊張,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一定是剛報到的吧,不要緊張,環境整理的很整潔,可見弟兄平常都很努力,如果共軍來襲,你有信心守住陣地嗎?我記得當時,毫不思索的就回答說:一定誓死守住陣地。 司令很滿意的笑了,又再度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驅車離去,那時候,連營裡長官都還來不及回報,說起來真是幸運,不是嗎?報到第三天司令就來了,我信守承諾,儘管沒有共軍來襲,但是我守住了陣地,一直到我調升其他單位,我始終如此堅定。 當我第二次調任金門服務時,我已經是營裡面的作戰官,而隨著時間,我從作戰官調升副營長,一路晉升當幹訓班隊長、師部參二代理科長,其中當然有曲折,但是對於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鄉下小孩來說,這樣的成長過程,已經讓我和家人感到欣慰和感激。 在金門前後服務了三年,時間雖不算長,但真的是我學習成長和未來面對人生挑戰的最關鍵時刻,也許可以安排一下,再回金門,尋找那午夜夢迴中思念的第二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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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中秋節快到了,往年過中秋時就只有拜拜祖先、敬天公幾個簡單的習俗,今年的中秋節,大家只顧著躲防空洞,根本就沒有哪個人有過節的心思。節後幾天,對岸透過廣播播放了一則消息: 「國民黨軍官兵們,金門同胞們,為了讓你們有充裕的時間休息整備、補充食物,中國人民解放軍決定,從十月六日開始,停止砲擊一週,以示關懷。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司令部。1958年十月六日。」連續兩天,大陸廣播中一直重覆播放這項內容。 第二天上午,村裡的幹事向各家戶發出通知:「為顧慮民眾生命財產的安全,政府將把一部分民眾和中學學生撤遷到台灣去,除公務人員必須留守外,其餘的都可以搬遷,有意遷台的民眾和學生可以向村辦公處登記,政府會安排船位、交通工具及到台灣以後的住處。」 淑女想:「在金門,除了祖先留下的那兩塊薄田、三塊蚵田和這間老舊房子以外,我一無所有,兩個孩子眼看就快長大成人了,不如我遷到台灣去住一段時間,過了這陣子等和平了再回來,如果回不了蓮河,那麼在這裡和在台灣都是一樣。」淑女從年紀輕輕就出門慣了,在異鄉求生活對她來說早就習慣了,出門在外的人常有句俗語:「路就在嘴裡,找不到路就問人,眼睛張大認清人,慢慢就習慣了。」所以她當場毫不考慮的就向村公所幹事登記,準備遷台。 接下來幾天,對岸果真沒有再砲擊,每天都安靜得讓人有點心理不安,村公所通知:「登記要遷到台灣去的要作好準備,接到通知後即刻啟程,不準備遷台灣的則利用這幾天,各家戶加固防空洞,並且作好在防空洞裡過夜的準備。」 淑女帶著兩個子女到大伯、二伯及小嬸家去辭行,他們幾家都決定要留下來不想遷台灣,所以都按照村公所的通知,大伯家的後方原本就是一塊高地,高出房子的地面將近一堵牆的高度,他們就在這塊高地上的壁面左右各挖一個洞穴,深入約三碼深後,再一個往左、一個往右挖掘相通,入口小而低、內部寬而稍高,裡面可以打地鋪睡覺,在地面的兩邊各挖一條小溝通往洞口,有水時可以沿小溝流出來,保持內部的乾燥。 小嬸和二伯兩家則在住家後方那塊空地上合力挖了一個防空洞,安慈告訴他三伯母說:「我們先在空地上挖這條溝深入地下大約三碼,在這條溝的左右各挖一穴進入內壁後再轉彎相通,和大伯他們所挖的洞一樣。因為這種洞無法排水,所以再從後面角上挖一口水井深入地裡約有八碼深,然後由洞內挖一個洞通到水井,平時可以把洞裡的滲水排到水井裡,砲擊的時候如果有急事要用水,也可以就近打水用,不必再跑到外面打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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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娘,你怎麼樣了娘!」兩個孩子的聲音取代她的眼睛:「娘,我們要怎麼辦啊?」砲聲停了之後,孩子提醒了她,淑女告訴孩子:「你兩個人大聲喊救命,要讓外面的人聽見才能來救我們。」 兩個孩子遵照母親的吩咐,提高嗓門高聲叫著:「救命啊!快來救命啊!我們在洞裡被壓到了!快來救命啊!」 叫了一遍又一遍,洞內的聲音外面聽不見,加上天已經黑了,出來的人不多,一直等到聽見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意祥再張開嗓門大叫:「救命啊!快來救命啊,有人被壓在防空洞裡快來救命啊!」 這時外面吵雜的人聲愈來愈多了,還可以聽到鋤頭開挖的聲音、搬石頭搬砂包搬蚵殼袋的聲音,黑暗中有人端來了一盞汽燈,馬上被旁邊的人制止:「汽燈趕快提到屋子裡,這樣曝露目標再招來幾發砲彈怎麼辦?」 有人拿來兩支手電筒照著,一邊緩慢的從一堆殘垣破瓦中尋找有人聲的地方,只聽到有聲音說:「在這裡,我們在這裡。」眾人把幾塊門板搬開,兩個孩子才出得來,秀玉說:「我娘被壓住了,快救我娘。」靠一支手電筒的光,再把門扇移開,淑女被壓得麻掉的右腿總算鬆開了,也舒了一口氣,可是被壓得太久了,她的右腿根本無法動彈。 等到眾人把長漢的身體從一片斷垣殘瓦中拖出來時,已近半夜了。 這個夜晚,淑女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度過的。從開始砲戰那天起,原想長漢家的防空洞比任何別人家的都堅固,躲起來當然也就更安全,想不到長漢自己反而死在自己所建的那座堅固安全的屋子裡,當時即使不進防空洞,那也許什麼危險的事都不會發生。想想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眼睜睜的看著防空洞壓下來,眼睜睜的聽著長漢叔在呻吟中慢慢走向死亡,自己卻一點都無法伸出援手,看著一個生命就此消失。這是一個漫漫長夜,一個淑女這輩子再也無法忘懷的長夜,在這個夜裡自己已死過一次,明天,我就把他當作是我生命的另一次開始吧! 接下來幾天下午,每當砲擊開始,淑女有時在兩個孩子的攙扶下和大嫂家一起進防空洞,有時她只讓孩子進防空洞而自己就坐在家裡,既然躲防空洞也躲不掉生死的關卡,倒不如不躲,每當她的這種情緒出現時,孩子有時陪在她身旁,有時進防空洞後,一有停火時就蹓回家探望母親,為了讓孩子安心也免得他們跑來跑去危險,她才在孩子的勸說下跟著躲防空洞,經過十多天,她的腿慢慢可以使力了,不像剛被壓傷那幾天,有時自己都感覺不到這支腳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