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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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苗集》金門四季印象
金門是個愛美的女孩,喜歡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任何一個人都能夠在某個時間片段、某個角落以及從某個視角瞥見她的美。但是想要將金門的美盡收眼底,並且化為恆久的感動,那就必須耐心的等待,等她慢慢的妝扮,細細品賞她每天、每個季節的不同造型。那是一種富饒色彩、旋律優美、儀態千變萬化的美。 只要想到金門,首先投入腦海的會是大片尚未成熟的青綠色小麥田、路邊蔓延繽紛野花…、以及童話般夢幻的綠色隧道。太武山似遠又近,斑駁深褐的巨石將天空撐起,一開窗彷彿可以聞到那花崗岩經歷千年陽光曝曬所散發的熟成氣味。 這樣一幅幅美麗的畫,在上學的路上隨處可見。當我以為它已經深植腦海的時候,我又會看見路邊坡地已經幻化成淡紫色花海,油綠的麥田也變成舞動著的黃色波浪,天空似乎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突然變高也變得了更遼闊。我在上學的路途中總是眼睛一刻都移不開,就是希望能捕捉這一切。 小時候的寒暑假多是在金門度過。每次一放長假,爸爸就帶我們回到家鄉一個位於太武山腳的古老村落:陽翟。這裡人煙稀少、野地廣場很多,小孩子可以不受限制地到處去玩。這個古樸的小村子在北宋時期曾經出過五位進士,明朝時期也出了許多進士官宦和商人巨賈。想像那個輝煌的時代,想像身為其子孫的神祕連結,感覺腳下的土地都變得厚實起來。 最喜歡在阿公的菜園裡奔跑,穿梭在不同的果樹之間,茂密的樹叢掛滿著水果,春天是枇杷、桑葚,夏天有芭樂、紅龍果,秋天則是龍眼,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果樹。小孩子在果樹菜園裡玩著躲貓貓,紅綠燈等遊戲,樹葉和果實則不斷隨著季節變化著顏色和香氣。各式的果樹香與繽紛的花草樹木,組成了我童年印象。 我站在房間的窗口,窗外就是老家古厝和更遠處的太武山,就好像是一幅。腦中的阿公,畫面總是伴隨著金黃色的陽光和沾滿露珠的葉菜蔬果和林木枝葉。 印像中只要到菜園一定找得到阿公,菜園彷彿是阿公的另一個家。等阿公把手邊的事忙完,就會帶我們去看他養的兔子和雞,可愛的小兔子和小雞總是被我們拿在手上把玩著。其他的時候我們會在菜園附近一大片的青草地,聞著青草特有的香氣,追著滿地的蚱蜢,玩累了回到菜園,就會看到拿著新鮮水果的大手在等著我們。 夏天傍晚,爸爸會帶著我們到美麗的海邊,偌大的沙灘、溫柔的海浪,以及潮間的小生物們總是帶給我無限的驚喜和樂趣。我們在金黃色沙灘上挖掘、堆城堡、戲水,享受同樣是金黃色陽光沉落到太武山另一邊的瞬間美景。徐徐的海風帶著海洋的鹹味就這樣順著我的呼吸流進身體裡,海潮起起落落,沙灘上的所有印記總是會在下一次漲潮時被沖蝕無蹤。然而,駐留在腦中的印象卻越形深刻。 金門冬天的印象構圖則是這樣的:就算裹的像肥腫雪人,臉上掛著鼻涕,也要和一群孩子,弟弟、妹妹、堂弟、堂妹到外面去玩。小小的村落擁有金門最多的風獅爺,我們在村落的東邊、北邊、南邊尋找每一尊風獅爺,聽著風獅爺的傳奇故事。我們帶著糖果餅干給祂,彷彿是我們的朋友玩伴,當我們有期盼或恐懼時,祂又成了我們的神明,給我們依靠,溫暖與希望。 國中畢業後回到金門讀書,更貼近這個小島的純樸真實的生活脈動。夏天天色早亮,當我被窗外的麻雀和白頭翁叫醒時,阿公已經在菜園裡了;放學回到家,陽光依然炙熱,阿公還在菜園裡照顧他每一株每一欉鍾愛的孩子;當天空開始換上橘色的衣裳時,回到家的阿公開始說起每一棵果樹今天的成長變化,以及可愛的雞群今天是否安全地待在雞舍裡。 當星星及月亮悄悄爬上天空,提醒這個村子已經開始沉睡時,阿公房間的燈還亮著,也許電視裡遙遠虛幻的恩怨情仇連續劇正在填充著阿公七十幾年來的鄉居歲月與都市文明間的空白。阿公從十一歲起就開始操持家中的農務,他對他所踩過的土地以及圍繞著四季天候和生態應該超越了科學家對宇宙的理解吧。 越接近冬天,白天就越短,天黑得越快,阿公就必須越早回家。傍晚常看到阿嬤拿起電話催阿公趕快回家,阿公總是抱怨事情都還沒做完天就黑了。冬天的阿嬤就比較輕鬆了,不用到菜園裡幫忙,有更多得時間做自己的事,阿嬤喜歡輕鬆舒緩的節奏。我也最喜歡冬天,天黑前最後一抹由太陽溫柔染上的粉紫色雲朵,這是夏天活潑的橘色夕陽無法辦到的。 只要下雨,阿公就不能去菜園,勤勞的阿公不習慣停下來,所以在家會不停的找事做,不停的建議阿嬤應該怎麼做,所以阿嬤最不喜歡的是梅雨季。而我,最喜歡醒來的時候能看到那微微的陽光溜進我房間的景象;秋天的太陽不會兇狠的想把人烤乾,也只有這種時候,阿公的皮膚才不會因為酷熱天氣而曬傷;到了晚上可以聽著蟬鳴,慢慢進入夢鄉。秋天才是最適合我們家的一個季節。 金門讀書三年後,再度離開這個島嶼。印象裡的最後一幅是一出門就聞到的新鮮空氣,隨處看到的綠色草木,抬頭那雲和藍天是這麼鮮明,或是起霧的天氣讓這個島充滿了神秘和想像。金門的四季就是如此流轉著,從古老的歷史傳奇,到不可觸及卻又彷彿歷歷在目的戰事,真實又模糊。 每一幅金門印象裏的天空總是晴朗的,阿公總是在菜園裡,果樹總是綠色的,畫面總是飽滿的色彩和光影。而阿公,則是畫面角落的一棵老樹,一點都不突兀張揚,只是堅實的連接著土地和天空,也連接著這個神秘又驚奇的家鄉過去和未來的記憶,並且為我這幅畫植下一個幸福的主題。 作者為金大電子系一年級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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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
長鬍子是一位男孩變成成年男子的表徵之一。少年時我的鬍鬚不算茂密,又不喜歡因為初次修剪之後促發它快速粗長,剪不斷理還亂,便刻意忽略它的存在;直到從軍入伍時,教育班長要求連細如寒毛的鬍鬚也要刮除,軍令難違才不得已告別了白淨的上唇沿,從此和刮鬍刀結了不解之緣。 曾經因為沒刮乾淨鬍渣被班長罰站,印象最深刻的則有兩次,一次是上尉時接任軍團樂隊隊長的布達典禮,全隊官兵二十幾人列席,竟然勞駕少將副主任來主持,在司令台上他一直盯著我的嘴看,不過溫厚的他沒多說些什麼,我回隊上照了鏡子才恍然大悟(剛從野戰單位調上來的我,還未改掉粗枝大葉的習性);再一次是被一位中校副指揮官點出來(因為深夜收假回營,清早匆忙起床參加隊職官點名,忘記要刮鬍子),兩回都是糗斃了,畢竟整肅儀容是軍人最基本的要求。 開始使用的刮鬍刀是從福利社買來的簡易型,靛藍色的刀柄、單刃,直到濕氣和沖洗讓刀鋒氧化冒出鐵銹為止便換掉,壽命大約是兩、三個星期。漸漸的單刃被雙刃的設計所取代,有一段時期則改用電動刮鬍刀,雖然方便但總不如手工刮得潔淨清爽,也會有來不及充電、故障率高和同儕會來商借、容易遺失的困擾。 最後還是回歸到以原始的手刮方式,改用某家宣稱永不磨損的刀具,初次使用的結果:雖然的確不會生鏽、刀鋒也不會崩裂,但是日月修整鬚根的結果,近一年來不知不覺的從俐落變鈍了,直到歪斜鬆脫時拿到室外察看,才發現刀刃已經損弱不堪,接上新刀具之後,才享受到從粗礪回復到初始的順溜手感,也是一種刮刮之樂。 半年多來,為了讓自己的心情耳目一新,在下巴蓄起了短髭,還向就讀大學也蓄鬍的兒子詢問修整的技巧,配備則增添了一把小剪刀,這把鈍頭的剪刀還是兒子在襁褓時期為了幫他剪睫毛買下的,當初剪過一回便新長出洋娃娃般的濃密睫毛。 這幾年我的鬍子繼隨著鬢髮漸花白,也陸續鑽出了幾捻白鬚,想起少年時的初嫩新草,以及未來將更浸潤歲月的一片銀白芒絮,回憶這些青春逸失的點滴,就匿藏在無數退除役的無名小兵──刮鬍刀過往所囓除的瑣碎裡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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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愛讀書會
兩年前,因緣際會我加入每週五早上兩小時的基隆婦幼中心讀書會,班上只有十五位成員小巧精緻。其中不乏剛退休的上進大姐及喜愛閱讀的職業婦女和年輕媽媽,老中青三代齊聚一堂共同研讀督導嚴選的優良勵志書籍。 帶領我們的老師平易近人是經驗豐富的在職教師;百忙中抽空來領導學員閱讀實在難得。由老師先導讀前段,再讓學員輪流依序每人各讀一段;讀畢老師率先發表心得,爾後學員隨興舉手發言討論。針對書中議題提出看法、妳來我往意見交流;氣氛熱絡每每讓我羨慕踴躍發言的學員,看著她們高談闊論、紓發見地散發出自信魅力而深深感動,果然「認真自信的女人最美麗」。 新學員剛入會難免生澀客氣,大都靜靜的當忠實聽眾;時而微笑點頭表示贊同,時而輕輕搖頭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幾期研討下來相濡以沫,原本靦腆害羞的新學員,已能敞開心房高談闊論,侃侃說出自己的見地。一向習慣筆耕個性內斂的我,口談方面自認較不善長,無形中悄悄的進步與轉變,都要歸功於老師一次次的鼓勵帶動,巧妙問答以及學員間頻繁互動學習觀摩。寶貴的充電時光、愉悅的兩小時,總是倏一下就過去!總讓我們感覺意猶未盡……。 選讀過作家小野先生的「世界雖然殘酷我們還是要…」黑幼龍先生的「謝謝你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及翻譯外文書海倫惠妮的「原諒」,透過書中內容及學員腦力激盪,讓我們學會道歉原諒及放下、柔軟傾聽、勇敢面對橫逆…….等等,全是正向鼓舞人心的優質好書。 女人最紓壓的事是聊天,而讀書會是最精緻的聊天,我們這些愛書班底已成為好朋友,成立臉書社團、建立LINE群組。並偶爾邀約歡唱紓壓、餐聚、郊外踏青、或在某學員家中一人一菜快樂吃喝切磋廚藝,慶祝讀書會圓滿結業、收穫滿檔。 「讀書使心智豐富,交談使心智增美」的確,參與讀書會除了讓我勤覽好書、擴展視野、心智豐碩、分享她人寶貴的人生經驗外並交到許多志同道合如姐妹般的好朋友互相關懷鼓勵。參加「讀書會」意想不到的無形收獲源源不斷;衍生出的情誼彌足珍貴;大夥都盼望下期讀書會趕快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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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幾天後,有一批人被列為「為匪宣傳」者的名單公布後,當事人隨後被帶往刑場「就地正法」,其中包括軍法官所例舉的這一批人,「楊清吉」也列名榜尾。 消息傳到西園後,各種傳言一一非現,有人說楊清吉這人從他在船上工作開始到他入贅西園,平常一直都很少說話,怎麼可能是有那種身分的人?也有人說這個人平時話少,但句句都跟他的體格一樣:短小卻很結實,曾有人見到他曾經從人家的家門口一躍跳過「牆規」,進人深井裡面,總之,生前談他的人很少,因為這件案子過後談他的人變得很多,不知道那些話才是真的。 因為清吉被牽扯進這件子而遭到不幸,淑女心裡難過了一個多月還不能平復,就連當年自己的丈夫遭遇不幸時,她都沒有這麼難過。不是她對丈夫感情不深或不關心,而是與清吉之間有一分特殊的情感。清吉小自己幾歲,兩人從小就常常在一起,也將他當作弟弟一般看待,自己是獨自一人,清吉也只有一個妹妹,彼此常往來於蓮河西園之間。到了西園後之後,又是住得這麼近,什麼話無所不談,就連他準備回家的想法,大概除了淑女之外,家裡任何人也不知道,想到這裡,淑女更加自責,如果不是那幾天的衣服太多、沒有時間好好開導他,也許這事是可以避免的。 清吉的死讓淑女又想起丈夫榮福,這兩個人的怎麼死得那麼像?同樣是因為自己的工作跟著船到金門,然後被當地逮捕,經過審問後被判死刑,兩個一生沒有做什麼壞事的人,卻都被當成十惡不赦的人判處死刑,這是什麼世界? 清吉的事發生以後這段時間,讓淑女的思鄉念親之情更加殷切,尤其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看著一對兒女睡得那麼沉,而對岸大嶝島上一遍國語、一遍閩南語的廣播聲音,一遍遍如雷灌耳,一聲聲、一句句都扣人心弦,那聲音有時猶如母親的聲聲名喚,有時聽起來又似聲聲哀嚎,深深地烙印在心版上。 「國民黨軍官兵們,金門同胞們:家住○○省○○縣的○○女士,她的兒子○○○,是原國民黨軍某師團的營長,由於長期想念兒子,老人家歷經千辛萬苦來到福建前線,希望透過我們的廣播和他的兒子說幾句話,以下請聽他的談話。」 「劉○○,小狗子,我的兒子!娘和你已經多少年沒見面了,你還記得嗎?你可還聽得出娘的聲音來?……」慈母對子女的那聲聲召喚,已經讓淑女這個局外人不忍再聽下去了,那聲音像一支尖刃,刺插在人的心坎上,一刀一刀都是那麼深、那麼痛,教做人子女的怎麼受得了? 好久一段時間沒有下海了,對岸蓮河家鄉的一切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明天想下海去看看。 上午有輕輕的薄霧籠罩在海面上,潮水慢慢退去,前面不遠處一塊一塊、一堵一堵的蚵石漸漸露出頭來。走在蚵坪的泥灘路上,淑女必須穿著鞋才能走這種泥灘路,她即使是在陸地上走路都必須穿著鞋子,這是打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更何況這蚵坪上的泥灘路,到處都有銳利的蚵殼外露,一個不小心踩到蚵殼或從旁邊滑過,都能在腳上劃出一個血流如注的大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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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機
機場大廳的螢幕顯示飛機誤點了,她瞄了手錶一眼,分秒逝去的時間,讓原本就發澀的唇更乾了。 她挑了個位置坐下,有人輕拍她肩頭,她轉頭,是一個生面孔。 她緩緩掏出手機,戒備如煙四起,和大慶間那條細線,將隨關機後而隱形,她不想遇見熟人,尤其在這個時候。 大慶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後,一家出遊多選國內,小威生日前,她心裡存了個模模糊糊的希望,一番遊說後,大慶終於同意出國。 興沖沖的她買了旅遊書,比價機票旅館,搜集地圖資訊,安排好日期後,大慶卻說公司談上一個重要客戶,抽不出空。 「帶小威回苗栗外婆家好了,好山好水空氣好,還省機票錢。」大慶說。 明亮的室內燈光一下暗了下來,這不是他頭一回對自己的承諾跳票了,對她,對小威,對他們的婚姻……。 她的舊護照上,只蓋過一次出境章,是八年前的蜜月旅行,認識兩個月後他們便以閃電般的速度進入婚姻,幾年過去,生活像女人細細的指尖劃進湖面,產生了多少漣漪。 洗手間的寬大鏡面,映照著空姐如花般容顏,那是大慶昔日的女神,未沒入歲月塵埃的她,鏡子濛濛地照出她的眉眼,一層暮氣上了妝也掩蓋不住。 坐在餐廳裡,她捧著煮好的咖啡並不喝,這裡消費昂貴,一小口要幾十塊錢,但想想她每天從張羅早餐開始,到晚上洗刷完廚房為止,她的青春豈是幾杯咖啡可相抵? 一口口燙嘴的咖啡這才有了價值。 突地從菜葉間竄出一根細毛,她不慌不亂挑出,大慶在這肯定紅著臉找人理論,平日一粒灰掉進菜裡,大慶便整盤棄之。 大慶素有潔僻,家裡所有門把得包上膜,床單被套三天要換洗,回家後在門口就脫下衣褲,說能降低病菌傳播的可能性。 但最令她難堪的,還是大慶疑神疑鬼的個性,他過濾她電話,偷看她SKYPE聊天記錄,凡有聚會一定同行,連去倒個垃圾,他都堂而皇之的站在陽台上盯著她和鄰居的一舉一動。 朋友不知根底,羨慕她家裡少了一份收入環境依然優渥,她強裝笑顏,殊不知在婚姻裡,她向來是大慶身後的一個影。 去餐廳吃飯大慶向來替她先點好,添置傢俱,花色式樣從沒參考過她意見,打開她衣櫥只見灰黑藍,大慶說其它顏色犯桃花……。她覺得自己像一隻被攤在烈日下的青蛙,等著被洗淨曬乾,研磨成粉,連出聲求救的能力都沒有。 機場時鐘指著午夜十二點,「由於天候未到達起飛標準,我們將進一步通知您登機……。」 傍晚該起飛的班機,已經二次delay了,間歇性的落雷打在窗上,打得她心裡空空的,一時不知如何打發這個漫漫長夜。 她腦海突然閃出幾個畫面,小威晚餐吃了些什麼?那個愛笑又黏她的孩子,不聽她順口胡謅的故事不肯睡的孩子……。 一邊想著的時候,剛喝下的咖啡竟在胃裡上上下下的翻騰起來,一瞬間地上已是一片狼籍。 服務生趕來清理,斯斯文文的樣子,還遞來熱毛巾,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竟想起了蕭平。 蕭平是她文學班講師,高高瘦瘦,講起話來很文氣,有時她特意在報上搜尋他的新作,下課和他聊自己喜歡的作家和書,契柯夫費滋傑羅張愛玲,曹雪芹村上春樹歐亨利,蕭平回應的眼神暗藏幾許驚喜,他們在文學的世界裡相交,而那個世界大慶進不去。 在他們的關係淺淺的探觸到表皮時,她卻開始迴避起任何私人話題,蕭平也不多問,始終維持著恰如其分的距離,只有幾次在蕭平借給她的書裡,發現由紫羅蘭和百合交疊而成的書籤,幾首訴衷情的詩句,是他無意?抑或她多心? 「如果我有外遇呢?」她問大慶 。 正在看報的大慶,慢動作似地將煙灰抖落,冷冷一句,「憑你。」 有時她真想對大慶發作,但疲於衝突的她,面對大慶的挑釁只能一如既往的沉默。 婚前大慶對她的蜜意濃情現在想來,就像一塊失了彈性,咀嚼半天卻沒有半分滋味的糖。如果,她還在花一般的年華,如果,她先認識蕭平,他能不能穿越漂渺虛無的灰色地帶,真真切切的走進她的生命……。 一大團煙霧迎面撲來,她被嗆了一口,止不住的咳起來,她微張著眼縫,還沒搞清始作俑者,就聽到了登機的廣播。 那曾輕輕升起,又靜靜隱沒的願想,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等待過後終將實現。 她興奮的站起來,遠遠地見著一個男人正朝她的方向張望,那已經開始謝頂的頭和略為臃腫的身影,讓她剛被高高舉起的心立刻被重重扔下,拖著行李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這些日子她以靜養動,燒飯洗衣接送小威補習,讓生活看來一切如常,是深夜寫下的日記露了餡?是睡夢裡的她不打自招?還是鄰居無意間透露她買了個新旅行箱? 安檢門前,金屬探測儀在身上游移掃描,不時用手探觸,連鞋襪都要脫去,她忍不住想,過了這道門難道就保證飛行平安?牧師證了婚難道就保證愛情永誌不渝? 她用手帕輕輕的擦拭著額上汗水,沒多久,尖尖的哨音就將她攔了下來。那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她,箱子裡的物品就被倒了滿地,他沒頭沒腦接著就問,那裡有認識的人有攜帶違禁品預計停留多長時間? 她聽了愣了一愣,這口吻和平日的大慶多麼相像,這般冤枉這般疑神疑鬼這般莫名其妙總是不放過她,一回頭,男人就快到海關口了。 她感覺血液奔流,心跳加速,積累已久的情緒如骨牌般轟塌而下,她輕巧而堅決的掙脫了對方的手,迅速轉身,兩條腿便如戰馬般奔騰起來。 衣領啪啪的掀起來打在臉頰上,她跑著跑著,腳步卻被一股力量給吸住了,玻璃窗外機身上的紅色燈號在微暗天光中一閃一滅,一閃一滅,如同披著一身鮮亮光紋的火鳳凰,……。 她不自覺撲扇著雙臂迎上去,立刻被四周侷限的空間反彈回來,她一次一次的與玻璃撞擊,又一次一次的摔在了地上,男人的鼻息自遠而近,手臂如鷹拽扯過來,女人衣襟被扯,嘴角淌血,彷彿被扯落羽毛的落難鳳凰……。 男人轉過頭,卻是一張生面孔……。 「哈啾」,她打了個噴嚏,機艙內的轟轟聲流讓她好似從雲端翻落,一睜眼,用餐巾紙磨著她鼻樑的小威,衝她做了個鬼臉。她伸了伸僵直雙腿,瞄了手錶一眼,身心分離的時間,竟是半幻夢半真實。 後頭鼾聲如雷,一絲口涎還往下淌的,是大慶? 機窗外的天空從橘紅漸漸變黑,黑成一只放大的瞳孔,她舔舔唇,時機,怎麼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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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
/一把劍,昆吾劍 一揮而就上古英雄的史頁/ 滾下你的寶座,讓我 好好和你打上一架 誰能滅我宗主的威風,奪我摯愛的王土 這等奇恥大辱豈能坐視,怎能苟活 寧為逆天一指,我無懼。 快,快,滾下你的寶座 /一把劍,昆吾劍 一溜青光挑開百千萬劫的戰鬥/ 頭顱易斷悲憤難消,且 以乳為目用臍當口 我還要戰鬥,續戰,再戰… 直到日月俱滅繁星墜跌。 憐我有目不能視,有口不能言 右手執斧劈砍左手的盾 戰姿拙笨,愚且魯 可我還是要斬盡無盡的虛空向老天抗議 只因政治不正確怎生,罪及 … 及於天 多想 棄兵撫琴 再次濁足夏日潺流的野溪 戰事休提,就此 安息 /傳說裡沒說 有關故事中 那不屈的靈魂最終的歸向 僅僅三十字古文用山用海填就 足矣?/ 註:<山海經·海外西經>記載:「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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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色玫瑰
一般人對張愛玲最有印象的作品莫過於〈紅玫瑰與白玫瑰〉了,的確,我第一次接觸到張愛玲,也是這部同樣的作品,我為之驚艷!並且開始閱讀她其它的作品,然後深深愛上張愛玲,細細慢讀她的每一部作品,我越來越佩服她對人性透澈的了解,也許是因為我對於人事物的觀察並不敏銳,所以看她的書有種彌補自己的不足的感覺,彷彿可以從她的文章中汲取知識,將她對人生的體察轉化成自己的智慧。 既然是從〈紅玫瑰與白玫瑰〉開始的,我就它說起吧!「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牆上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朱砂痣。」這一段經典的話,將男人的對於得到和得不到之間做了一個誇張的比喻,確也非常的貼切生動。得到了紅玫瑰,久了之後厭膩了,就成了牆上紅褐色的蚊子血,無法從牆上擦拭乾淨,看了又惹人厭,而得不到的白玫瑰,則如溫柔聖潔的月亮只可遠觀,散發出的月光成為心中的一道清流;反之,白玫瑰久了之後,就是衣服上所黏的飯粒,又乾又硬,想甩也甩不掉,而紅玫瑰就成了印在胸口上的朱砂痣,時時撩撥著心弦。 然而,我除了感受到二種不同玫瑰的強烈對比,確也察覺到張愛玲的深沉諷刺,女人不是全然的二分法,所以當熱情奔放的紅玫瑰嬌蕊變成愛孩子的母親,而柔順矜持的白玫瑰鸝疑似外遇,振保受到強烈的衝擊,他自以為所創造的世界有了崩壞,顛覆他所認為的事,人是沒有所謂的絕對或相反,善良美麗的少女可能有自己小小的心機,冷淡高傲的女強人可能有柔軟的一面,人性太過複雜,如何用單一的顏色來定論?一個人的外在呈現,並不能完整的表現出內在的曲折,一眼望去,你無法得知融合了幾種顏色?什麼樣的顏色?正因為如此,才需要去細細探索,慢慢體會,人所開出的花是深奧且獨一無二的。 細讀張愛玲的作品,其實是難過悵然的,常常讓我陷入沉思,心中有各種的思緒翻湧著,然後,理解。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常常可以對照出她現實生活中所出現的人,她創作的來源是她生活中的經歷與體悟,她具有精準的洞察力,對於人、事、物太敏感了、太懂人性了,以至於成為她心中的負擔,而隱晦的、嘲諷的寫出世間的百態,這讓我覺得心思細膩敏感的人總是辛苦的,因為內心承擔太多的殘酷與痛苦,即使將其化作文字,那些事實、那些痛苦依然存在著,使她陷入於情感和思考的泥濘當中,確也成就了她靈魂的豐富與深度,親情愛情就是她生命中的顏料,而孕育出一朵色彩斑斕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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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我沒有,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情報,那裡是什麼情報人員,你們不要冤枉我,說我是匪諜。」 「那你怎麼會知道這段時間政府抓匪諜抓得很緊,為什麼還知道要偷渡跑回大陸去?」軍法官的語氣很強,咄咄逼人的審問讓清吉不知如何回答。他還是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我是因為這段時間很想家,想說我的水性也好,憑我的力量可以游回去,所以才下水想回家去看兩位老人家。」 「你不知道偷渡投匪是敵前叛逃,是嚴重觸犯軍法的嗎?」 「我不是軍人,我是老百姓,我只知道人要孝順父母,要奉養父母親,我不是什麼敵前叛逃,我是要回家,就是以前日本佔金門時,也有人偷跑回家,這怎麼可以算是犯法,你們不是也有父母在那邊嗎?難道你們不想回家?」 「那我再問你,你有沒有和幾位你們的同鄉在一起集會過,商量過一些什麼事情?」 「你說和誰?」 「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問我。像是你的同鄉啦,家住金門的,還有從對岸來的都算。」 「同樣是從內地出來的很少,金門這邊因為以前我常來往,在船上也認識不少人,這些人平常沒事大家在一起談天泡茶是常有的事,並不是一起去做匪諜。」 「都是那些人你說清楚。」 「就是黃○○他們啊!」清吉把記得的一一說了出來。 「就是囉。」軍法官斬釘截鐵的說:「他們都已經承認自己情報員的身份了,包括你在內都是一夥的同黨,我沒冤狂你吧。」 「我沒有,我真的不是。」 「你不是,那他們幾個是不是呢?」 「他們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我真的不是,我也不知道他們,只是偶爾和他們在一起談天泡茶,就這樣而已。」 審問就這樣結束,他再被關進牢裡。清吉實在想不通自己怎麼會被戴上「情報人員」、「匪諜」這些罪名,甚至這些名稱自己以前都未聽過,而幾位偶爾在一起談天的朋友中,是真的有人有這樣的身份呢,或是他們也和自己一樣是被冤狂的?實在想不通。整個夜晚,白天被問到的這些問題一直在他心中繞來繞去,我想一定是軍法官在嚇唬我,是想用這種方法讓我自己承認吧!可是再想,如果他們幾個人裡面真的有某種身份的話,那也難免讓人把一些常跟他在一起的人跟他放在一起,被當做是「同夥」看待,或者是他們有意以我這個「對岸來的人」的身份來掩護他們其中的某個人,而我這個傻子卻一點都不知道。 當晚他夢見了父母親,夢見榮福兄弟,夢見自己跟著父親在船上遇到海賊,不但被搶還被打,好多以前發生過以及從未發生過的事,都在夢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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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色旗袍調
我小的時候,正是紙娃娃風行的年代,用厚紙板上隱約切割線條的彩色圖案,沿著若即若離的輪廓輕輕地,不必太用力,便可以輕而易舉撕下來。紙娃娃是很多小女孩快樂的童年吧,照著我們的劇本在手中,演出悲歡離合的故事。雖然不能照著童話故事裡,王子和公主的情節把夢幻,植入自己的人生,但是,穿上一件公主式的洋裝,將身體之間的優雅與氣質全然展露,也算是一種滿足的表現。 「我想買新衣服。」母親經常在過年前說:「買件小洋裝。」 那,妳怎麼不買呢?有一次我忍不住問。 「過年快到了。」母親說:「要買的東西太多,怕預算不夠。」 我們沉默了一下,不再繼續談論下去了。父親不工作,少了他的那份收入,母親撐起一個家是辛苦的。雖然母親一直不斷加班,有穩定的薪資;雖然母親一直省吃儉用,又有自己的銀行帳戶;雖然金錢是母親自己賺的,她理所當然可以花用,但是我知道,她的願望,最重要的還是在這個家庭。 因此有很多年的印象,我穿著舊衣裳,母親也穿著舊洋裝。 其實,我未曾思考過自己喜不喜歡洋裝,因為裙子象徵女人的高雅,是不變的定律,所以,喜慶宴會或各大節日穿著洋裝變成習以為常的事。 穿洋裝最怕強風吹起裙襬,以及色狼。 小學時女生的制服是搭配白衣搭配藍格子,很傳統的裙裝,教室外只要吹起一陣強風,女同學都不能倖免。每次上完廁所要洗手的水槽,有一天下午我在洗抹布,忽然吹起了強風,毫無預警得讓我措手不及,「我看到了妳的內褲。」在一旁的兩位女同學異口同聲的宣布:「是黃色的喔。」我害羞的低下頭,快步往教室跑去。幸好看到的不是男同學,那個年紀還不懂得穿安全褲,風一吹,裙裡風光盡收眼前。每次朝會升旗唱國歌,都得服裝儀容整齊地站在操場或走廊上,不論是悶熱的夏季,或是寒冷的冬天,都會有吹起大風的時候,當風走過,現場便哀鴻遍野,苦不堪言。我對強風有了恐懼感,小心翼翼的在風中保護將翻飛的裙襬。就這樣一直到畢業,一次次保護裙子的行動讓我對洋裝有了憧憬。 成年後新聞裡有一則頭條,說是偷拍狂會混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隨機挑選獵物,展開偷拍裙下風光的可怕行動,等到警方將犯人逮捕歸案,已經有不少照片流入市場或張貼網路,供人瀏覽了。這個讓女性人心惶惶的消息,是我打扮端莊時最大的威脅,搭電扶梯的時候,我都儘可能站在女人的前面,看見可疑的陌生男子,我會有危機意識的退避三舍。 然而,我還是離開不了裙子。習慣在吃尾牙的日子,當大家都在為跨年倒數計時,穿高跟鞋撐起裙裝,我用優雅曲線,女人味十足地告別今年準備迎向來年。 踏入社會當新鮮人的那幾年,社會還沒有每況愈下的景氣,年終獎金的紅包按照規矩來,算法用日子堆疊出的光陰公式,排列數字結果,上班族大多能接受屬於自己的那份或多或少的紅包。獎金運用方法男女不同,但我知道女人大多拿去採購保養品或新衣服,犒賞自己這一年來的辛苦,不論是三百九十元的價格,還是五百九十九元,尾數的那幾十元都是躍躍欲試,拿來訓練口才的成就。殺價方法,也給了消費者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本事。 有個同事把特價三百九十元的衣服,殺價到三百元整,那九十元的重量讓她感到幸福快樂,每當我陪她去逛街,站在一旁看她與老闆討價還價,都有一種古今奇觀的感覺,我當然知道工作的辛苦及賺錢的難度,只是覺得這些小本攤販或店家的生意人,也是靠利潤養活一家老小,因此,除非定價太高,我從不輕易與商人討價還價。 到了自己更成熟的年紀,我用工作所得來的金錢買了洋裝給母親,也買了一件送給自己,原價購買,沒有殺價,想彌補母親年輕時沒有預算打扮自己的遺憾。 年紀更增長了,我愛上古典味,從那以後,旗袍成為我的標誌。 而我的母親,卻在父親過世後變更了審美觀,買下許多不同款式的套裝,像個上班族般的裝扮,在家中進進出出。我們雖然覺得新鮮,倒也沒有什麼人反對。母親穿上新衣服,仍一如往昔,她並沒有學會花錢,也沒有變成公主,或者交一個新的男朋友。 我的旗袍走向「改良式」,單薄的質感穿上身,輕盈又舒適,幫我治療的牙醫師及助理,都喜歡看我把旗袍穿上身。她們揣測著下一次見面,布料包裹身體出現的曲線,多麼性感?我也只好依照「觀眾」的心願,在預約看診的日子裡,輪番上陣著我的旗袍,夜晚降臨,太過古色古香的一襲衣衫讓我像個重返陽間的女人,幸好倩女幽魂版本眾多,聶小倩穿著打扮與我有落差,否則,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不知道又要讓多少看見我的人,精神崩潰。 我記得牙醫診所裡有一名助理小姐,很留意我各式各樣不同圖騰的旗袍:「很美呢,妳很適合穿。上次妳穿牛仔褲和T恤來,等妳回家後,我和醫師們都在討論,說妳怎麼沒有穿旗袍,結果妳今天又穿來了。我喜歡看著妳,穿旗袍的樣子。」她的話讓我受寵若驚,也讓我見識到醫護人員的好奇心,原來會全力以赴地放在病患的穿著打扮上。 「妳又不是古代人。」妹妹常說:「穿旗袍多奇怪,走在路上一定會引人側目。」她說的沒錯,走在街上,旗袍是吸睛的服飾。但,時光不會重來,我尚未老去的體態,充滿性感的力量,有空姐的氣質優雅。於是,我不在乎她的話,喜歡往人群擁擠的方向走去,享受著青春與美麗;而確實得到的眾人目光,讓我深刻體會到活著,是一種幸福。 後來我在臉書上遇見一個男人,他對藝術有著獨特欣賞的品味與眼光,我問他對現代人穿旗袍有什麼看法,他感到不可思議:「旗袍是一種女人味的表現,和現代不現代沒有關聯,只要喜歡,隨時隨地都可以穿。」於是我在一個異性友人鼓勵下,更有勇氣穿上旗袍。展露身材的自信,當下散發女性誘人的力量。那個男人相信我的外在,很支持我熱愛旗袍的動機,我忽然真正感覺到自己,穿著打扮上的成功與自由。 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做心理準備,說服自己穿上第一件旗袍出門。那時候我花了好一番功夫,集合自己全身上下的勇氣,有了英雄的氣勢,才走出我家大門。粉紅色的旗袍,改良式的,點綴著不誇張的梅花。我走進大醫院,幫我治療的醫師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是牙醫部門的年輕男醫師。醫院的顏色都一片潔白,單調得接近死亡,所以讓我有機會穿上討喜的粉紅調旗袍。 我穿上白色高跟鞋,擦上草莓色指甲油,長髮整齊地綁兩根麻花辮,手持一只小巧化妝包。男醫師幽默地問我是不是要參加宴會?臉上漾著微笑,在談笑風生間,不經意地,我看見兩個護理師,目光停留在我的方向,我後來離開治療室,她們才依依不捨的把焦點,從我身上挪開。 回到家,走到樓梯間,看見一位鄰居媽媽,彼此都很有禮貌,向對方打招呼問好,然後,再揮手道別。 歲月過去了,鄰居媽媽偶爾還會說起我的旗袍,她說我很年輕很漂亮,讓她印象深刻而無法忘懷,關於我的模樣:豐腴的體態有著女人的風情,烏黑的頭髮看起來天生麗質,走過的地方隱隱飄浮一股花香味,娉婷得像個仙女。我穿著我的旗袍走在大街小巷,美麗與青春,像街道兩旁綻放笑容的花與葉,儘管穿旗袍換洗的舉動已經小心翼翼,還是褪去色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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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妹
歐桐妹,一個老去的名字,我摯愛的外婆,來自廣西天峨縣的小村落,那裡以種植油桐作為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 外婆說,家鄉的井邊有棵油桐,枝繁葉茂生氣蓬勃,卻只管長高、長壯,多年未開花,於是外曾祖母將她取名為「桐妹」,天真地希望:阿妹來囉,油桐阿哥快開花呀! 固執的油桐依然青綠,不吐一丁點的白色。外婆的名字倒成了街坊調皮孩子們開玩笑的樂子,「怎麼不趕緊和妳的油桐阿哥開花結果,再拖下去,桐妹都等成桐花阿婆喔。」 嫁來台灣後,浸濡在桃園客家的家族中,豐潤複雜的人、事、物,讓外婆從一位嬌巧靜謐的「客人」,成為幹練堅強的婦人,猶如甜蜜短圓的糯米經過現實的暖冷烹調,再加上歲月投入的紅麴,擠壓、發酵,釀造出風味獨特的紅麴酒,酸甜滋味點滴在心頭。 我從母親那兒聽說「桐妹」的故事,心疼不已,於是,每年都會載著外婆四處欣賞桐花。 油桐上倚著一群精靈,活潑地跳躍在自然時序中,從春天的似雪繁花到夏天的青實果子,從秋天的蕭瑟含蓄到冬天的枯寂蒼勁。 清晨的桐花凝結著晶瑩的露珠,靜純的白色花瓣包含著粉嫩的紅蕊,楚楚動人。午後的桐花吸取太陽的溫熱和晴空的澄澈,盡情敞開,散發著潔白的光芒,扣人心弦。黃昏的桐花顯得有些慵懶,在風中柔慢的起伏,一浪一浪的襲向人心,帶來淡定閒適的氛圍。 綻放的桐花是外婆記憶扉頁中的必然,就像暗夜裡逐漸在高山之巔露出的曙光,賦予她鮮朗的生命力。第一次在異鄉遇見雪白的桐花,外婆的心在沸騰,血管中迴盪著激昂的聲響,她就像辛勤多年的蜜蜂,終於在田野中找到精神的花朵,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瘦削的手指拾取落下的桐花,在潤土青苔上圍起一個不圓的圓,也圍起一個遙遠的夢境:古老的井旁,桐樹開了花,新花簇簇是思念的聚生。初綻的桐花在風中奏響白色的節律,和她的靈魂產生共鳴,樂音迴盪在清涼的井水中,激起童年墨綠色的漣漪,那些過往喚醒她迷惘的心,引領哭泣的眼睛看見永恆,露出清新的微笑。 漸漸地,外婆老了,賞花的次數慢了下來,如同千百朵的桐花每一朵都逃不出時間的手心,一場追來的病,她再也無法漫遊滿山的花海。但是,她默然化為一朵熒熒的桐花,懸在蒼老的油桐枝頭,如此遙遠卻又如此親近,只要抬頭仰望,就讓我熱淚盈框。 在夢中,時空輕盈,我看見外婆穿著簇新的藍衫端坐在井邊,投落在泥地上的身影又斜又長,彷彿一條小路,路的盡頭立著那棵「油桐阿哥」,綠葉疊疊,白雪翻然。大地寧靜,我聽見外婆細緻、溫柔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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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行三首
堅持 那竹子,不管風雨再大 一節節緊握住手不放 只為,在世間挺立不倒 蘆葦的一生 蘆葦年輕時頭髮蒼蒼 經過時間的染整漂洗 像人,頭髮便飄雪了 憧憬 一根無形的繩子 拉著一個人 直向前猛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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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之所以這樣的原因是最近這段時間,金門當地正在大肆搜捕「匪諜」,尤其對於一些從大陸地區過來的人,以及在抗戰期間到過內地的,這些人當中,有些因為具有較強的國家意識,愛國心切,在這種心理因素下容易被「吸收、利用」,更是調查的主要對象。 西園當地由於地緣關係和內地極為密切,以前又是一個通往內陸的渡口,平日常來常往,進出內地的人也多,從抗戰期間參與「金門復土救鄉團」的成員比例中就可以想見。在這次事件中,西園當地被約談、接受調查的人數也不少,清吉也被牽涉在內。所以當他在師部接受訊問結束後,又被轉往軍法組接受偵訊審問。 剛開始這位軍法官也是重覆之前問過的那些問題一一審問,清吉也照樣一一回答,接著軍法官問清吉:「上次問的時候你說,你是古寧頭戰役時被抓開船來的是嗎?」 「是,我是被抓來的。」 「其他人跟你一樣被抓來,他們為什麼不跑掉,你卻可以跑掉?」 「因為金門我很熟,也認識很多人。」 「因為認識很多人,他們可以幫助你逃跑!」 「金門我熟所以知道怎樣跑,其他人他們不認識路,所以跑不了。」 「好,那你住在金門這幾年,為共匪做了什麼事?」 「做……什麼事?我沒有做什麼事!我是小老百姓,就在家裡種地,有時候也下海拿些海蚵,我能為共匪做什麼事?」 「我在問你,你要照實回答。」 「我真的沒有為大陸那邊做什麼事啊。」 「但是有人供出你是他們的同黨,是共產黨派在金門的情報人員,就是我們說的『匪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