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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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的謳歌
一、 記憶裡出現一流清溪,幾分熟稔,又幾分生疏。 怎記得灘聲的冷然?也怎忘得白荻飛起的輕柔? 那年有長長的雨,那年有你的沙聲牧笛,我搖一枚脆脆的小銅鈴,它摘自廟前的飛簷,綠鏽包裹了舊日的鮮明。 而這一季沒有雨,這一季自囚於日出與日落,小小青灰道遂成漫長的行程,傾聽門鈴被偶然扣響。但有時也怕一聲急一聲;門牆外市景擾亂,街簷下有拍賣廉價的脂粉,而臉色浮動蒼白。是以願獨自唱,獨自聽。一頁頁一章章,黑夜下的心語,且投向風,風也有鈴,響過一重山又一重山。你伸出一隻暖暖的手,由我握,握落響午的鐘聲。 我是漂鳥呀!我乃一片葉!去覓一片溫馨的泥土。白晝,遊山人摘幾莖向日葵,搖嫩金於眼前,日子便鮮艷了。 此時卻想起早來寒雨晚來風,我見不到冬封之湖。另一個你寄一頁扶桑國的短箋附上雪色,肯定都溶化於北回歸線的長日下了。多遠?遠隔萬里洋,但悲哀係一致的,熱愛也是一致的,記憶裡不離荒江夜弄笛,是長笛也是短笛;片舟總載蕭瑟去,那時霜林雅啼,且漁火若隱若約。 我怕回憶,回憶乃衰老,我不避衰老,但也不忍自睹雙鬢白。 二、 在此,一次佇立又一次佇立。 誰走近來呢?眼裡有向日之葵,綻放於遙遠的窗下。 蒼苔濕,暮色濃,緩緩邁過青石路,青石路長而又短,何謂短長,心會而已。以此喻人世之路,由步履響出叮鈴。 那天,在林裡,我摟一個精緻的夜,亦摟住屬於我的生命的泉的真實。睹千窗望來,我不望千窗,願獨來獨往,亦願聽竹風吹響瑟瑟。日子是平靜而柔和。猝然驚覺,日子出現一種新的旋律,我必須說自己的歡欣,我的歡欣由於有花有果,更有我虔心的赤誠。 日子成熟於廣大的園圃。薔薇呈微緋的頰,海棠嫩出小小唇,一株黃菊,傲在石中,我謳歌,歌日子燦爛如鑽石,遂羅列出夢境般的艷麗;昨夜有夢,晨起我進入花徑,一腳踢落草尖露,欲披仙衣舞,雲裳依我側,我們缺少嗎?因為感於缺少;我們豐富嗎?也因為感於豐富,意念如此,如此得可有可無,意念釀出慾望,可有無物之慾,不可有有物之慾,可有有情之慾,不可有無情之慾,去充份享受雲騰霧升,駕情意於浩浩浪濤,在防風林外,有不羈的風。 小小園中的假山石中,也可棲可歇,一夜靜聽鶯語鳴囀,低低的,幽幽的,寶貴的時間就逐漸地忘卻了。 我將去迎接更多的日子的點點滴滴。在傘影中有一份熟悉。那時,縱然佇立,立於濕濕的時光中。 三、 一日,坐盡了十二時,就是坐。 眺煙霧在指間縷縷飄散,有時願啜一點酒,便又飲盡了另一個十二時。在彎彎的新月下,送一對蹣跚的腳步下坡,我明白自己平日追捕的是什麼。 ––時間乃是一柄鋒利的鑿。 沉思很童年,想很遠的過去,想未知的將來,遺失的往往多於獲得,似可獲得的,至終又可能遺失;少年之夢,青年之夢,凡夢之路都由年歲的履齒所一一跺碎消失。 渴望純淨渴望喚回,是必然的。去迎風,那時燈影光燦且星若眸,眸也若星,兩者同俱嫵媚,扔棄一度的衰老,扔棄飛白灰沙的日子於滑溜的錶面,縱然越二十年或三十年時光的累積;心靈上掃去一斗塵,光便現,智慧也現。 對於人生作何解?野宿時又多露珠,都展示浮雕的畫面,誠然是浮雕,由時間的鑿,慢慢琢,細細琢,亦磨,且精磨,看誰磨琢得完美,誠然是浮雕,留玲瓏之姿於青銅面上,而鮮明亦陳列於四方於晶瑩。 懷疑過真實的,或者毋寧說未曾觸及真實,如同霧裡觀花,雨中捉影,且不知自己是花是影,渾渾然也茫茫然。 說苦,說飢,由於既盡了甘美,由於過份飽食,遂使靈魂塵脫,進而生命蒼白。是以我說純淨,我說喚回,去追捕物外之真吧! 現在,我走在長長的河堤,走雲掩的山谷。林深而靜,路僻而幽,心中的小蛾子一一破繭而出,在曲折中通向聖地。我們感到年輕了,愉悅、滿足的微笑緩緩浮現在心裡。 四、 這時你想些什麼? 一季,肯定都是豐富的陽光,遂有對雨之想,非喜愛那種陰濕,也非喜愛幾分冷寒。我們總忽視既得的,去追那遙遠,進而,去尋未可知的未來。接踵而至的又是追悔與懷念。然則,懷念些什麼?又追悔些什麼呢? 陽光是可愛的,一季,展覽於空曠的棚架上,一季陽光就擲出爽然。 我攜著許多許多回憶去旅行,去北部之南,去南部之北,去群山,走那些曲折的峰間路,路繞山而升又繞山而落。 銀色雲邂逅於藍天,總有鴿子的風笛聲,夕陽斜依一扇小紅門。小紅門外我目迎又目送一朵升入天心的風箏如蓮,乃潔白的存在,仍活潑的存在,豈為捕陽光?卻為陽光所捕。這就是這一季。 在果園裡,看到果子的成熟顏色,小蜂鳥們慣在艷紅中鑽鑿小孔,於是漿汁滴滴而下。一季陽光,令日子有滿足的豐沃,是成熟季,是收穫季,我種蜂房在園中,六角形的蜂巢滿溢糖漿,我就有吸吮不盡的蜜汁。 是的,自然肯定是慷慨的施與者,亦是神奇的創造者。想到神,神何在?可說之為一種無形的力量,它注入我心中的殿堂,或鵠立於若近還遠的眼前。怎可不信神,當然不同於習見習聞的形象。是以我熱愛每一季,由豐富的陽光蒸熟的每一季,其實何止於一個我,菊笑東籬,雲停南山,而白鷺且悠悠而下……。 對於雨之想,因我們久沐於溫馨的陽光,好惡每因有無而定,固然雨也未嚐不好,當濕漉爬上階石,滿窗霏微,特別在秋冬季,千紫萬紅皆不在,乃淡然之趣––雨總要來的。 這時,我想的就是這些。 五、 假日,驅一路的彳亍,我踱過圓洞門去,又踱過草地的綿軟,草地睡於夜下,每一個季節夠長,長過應得的三月,我也多沐幾許煦和。 坐白線條椅的圖,這世界存在者諸多圓,圓乃自然的特象;日、月、星、辰,以至花草與樹木,以至飛鳥與走獸。 圓之外都非自然。圓也圓,一個圓由樹影砌成幽邃,可擬是由黑夜掩蔽的莽原,該有幾匹麋鹿,巧蹄輕躍過溪流去。假山之石,和盆中之石,皆成蒼古的羅列,在噴吐的煙霧中,有三山五岳之想,恍惚間千峰萬壑推近遠移,我就神遊其中了。 而燈紅、燈綠、亦藍亦紫亦黃,五色繽紛輕繞寧謐,五色的廣闊遂飛躍著無限的神秘,誰確知伊甸園?我熱吻空靈,並長摟時間與空間的玲瓏,就放情豪笑。 人生,肯定有長長的一生,也有短短的一生,宜由笑去串綴,一串豪笑的人生勝似眼淚的閃爍。 豪笑於夜下,於燈光的五色下。 我理解的人性,是不可太貪,也不可取而又取,不捨便無從取了。且握親切的手,再伸出親切的手,注入一分熱,溶去人性凝固的冷峻,我攙扶石上的平靜,努力去尋覓永恆,再去尋覓不可能的為可能,人生的真善美旅程上,沒有不可能的,難在於認為難。 萬物皆慷慨,花開、鳥唱,可以說全為人。於是我喜悅地歌頌生之樂,進而領受人間的溫馨,從大處看大,從小處看也小,大千世界與小千世界同為一物,而此物之為物,乃是基於一心。像今夜,樹搖葉動,一池水漾一池漣漪,大錦藤與小錦藤攀石附壁。詩在此,畫亦在此,說有情,情就在了。 我滿足、喜悅地繞園,一週擬其似萬里,走一程拾一程燈光與閃爍星光的明滅,再努力拾取更多的甸實與滿足。 夜有五色,合成純淨,不取冷飲,啜一杯由河上飄來的微風。 我踱過草地,草地綿軟在每一季的夜,因我踱進了圓洞門。 六、 或許會覺得是無聊的事。 請不妨聽聽這些無聊的事,什麼事才是不無聊?我能說的只有這些無聊的事。 傍晚,看一群小孩在拋紙球,充份領受單純的愉悅。 笑聲裡,黃昏窺視於窗外。不過是幾顆由碎紙捏成的小紙球! 孩子們不停的拋擲。邀我在一起拋。我很吃驚於自己的行為,我也未曾忘記自己。然則,我願忘記自己。因為忘記,有時肯定是一種享受。我們的腦裡貯藏了太多又繁與雜的事物,這些事物足令許多許多拋失。 是的,縱然可能偶爾的拾回,但,隨即很快又拋失了。一次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路,清楚聽聞蚯蚓在泥土裡唱歌,意然感到喜悅與滿足。 對於這人世誰能完全滿意?而造成此種不滿的又都是我們自己。為什麼?為什麼?要如何充分又合理來回答? 我們都茫然於自己,我們嘲弄著自己,我們卻說在認真地生活。 矯情哪!在年齡的增長中成熟,自渡生的柵欄,生命的白絹肯定由時間在潔淨上不斷地染色,很紳士,也很衣冠楚楚,挺起僵硬的脖子很有條理的說話?年齡不是長進,甚至知識也未必能使人長進,在自以為長進時,往往正趨向愚昧。 在孩子的身上存在的,成人沒有了;乃聖潔,乃至真、與至美、至善。或者也曾想到一一拾回,至終不可得,由於不知如何拋失的。 微笑地看一群天真無邪孩子們拋紙球,舉一雙泥污的小手,和笑而拋,拋得高又遠。我拋了,而且兜接著。 黃昏完全被拋落了。愉悅卻在升起來,再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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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章二題
愛與怨恨 讀文學作品,引起共鳴,才會使讀者記在心坎;否則過目即忘,不知所云,浪費了讀者時間,他不罵人才怪。三十年前,詩人梁南被宣布「改正錯劃右派」,走出北大荒,回到社會,有人問他是否冤枉、委屈?梁南哭了!他寫了一首題為<我不怨恨>的詩: 我在風雨泥濘之途沒有跌倒 我在捶楚苔辱中沒有呻吟 我在沉痛天邊的暗夜,心裡 總豎著十字架似的北斗星…… 至今我沒有怨恨,沒有 我愛的那麼深 當我忽然被人解開反扣的繩索 我才回頭一看:啊,我的……人民! 兩顆淚滴下來,謝了聲聲,聲聲。 這種以沉痛的代價換來的經驗,寫出來的詩,怎麼不叫讀者心酸難過、聲淚俱下呢? 這種感人肺腑的詩,你怎能挑出它的缺點?它是歷史的見證,歷史是時代的一面鏡子,詩人的這首<我不怨恨>,代表了當年被放逐在北大荒的一千五百位「右派份子」的血淚控訴。 這一千五百位被冤枉、下放到寒冷而荒涼的北大荒,墾荒、勞動,其中從事文藝工作的將近一百人。他們臉上沒有刺上金印,頭上卻扣著沉重的「右派」帽子。勞動改造了二十多年,結果是一場冤獄。詩人梁南流著熱淚,向「人民」頻頻致謝,感恩…………詩人感激的「人民」是否當年無故關押他們,最後宣告無罪釋放,也許是毛主席的傑作吧。 這些右派份子在北大荒時,沒有親友敢接近他們,只有一位久經戰場的王震將軍,竟然敢去看望、關懷,給予「特殊照顧」,而且以「同志相稱」,並且鼓勵他們不要忘記文學創作。這是歷史上的芝麻小事,但在這一千五百位知識份子的心中,卻是終身難忘的大事。連筆者也會記得這位抗戰時期在陜西南泥灣開墾的359旅旅長。 在這些被冤枉的右派份子中,有著名的詩人聶紺弩、作家丁玲,他們曾對共黨作出貢獻。等他們被釋放後,也都未曾發表委屈的言論,反而感謝黨和人民,這是讓人感動的一段史實。 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大陸經過無數苦難的作家和詩人,蘊藏著未曾開發和利用的資源。僅以「反右」這個敏感的文學題材,似乎被難的詩人和作家,仍在迴避大苦大難,迴避強烈刺激,迴避苦難與崇高,這是讓人感到遺憾的事。 捫心而論,近百年的悲劇,作家對於抗日戰爭、反右、大躍進、文革這些文學題材,並沒有充分發揮出來;相反的,卻對國共鬥爭題材寫出了《暴風驟雨》、《紅岩》、《保衛延安》、《林海雪原》、《紅日》、《紅燈記》這些大部頭的優秀作品。這是不平等、不公允的現象。也是不民主、不自由的表現。大陸作家和詩人也許會同意我這種觀點吧。 梁南的<我不怨恨>,是一首好詩。當他「被人解開反扣的繩索」,感激的是「人民」,我忍不住要問:「人民」到底是誰?何以不向讀者交代清楚? 再者,王震上將曾庇護、照顧了不少被難的優秀作家和藝術家,為啥無人為王震樹碑立傳,甚至寫一篇感恩的紀念文字?這也是使我茫漠不解的事。 江水東流 長江下游,從南京鎮江、常州而入東海,波浪滔滔,一瀉千里。蘇東坡曾長住常州,死於常州,他的詞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成為千古絕唱。 清雍正帝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他推行文字獄,首先向江蘇開刀。明末顧憲成領導的東林黨,對國事關心的熱情;顧炎武領導文人抗清起義的精神,這都是愛新覺羅皇族的心頭噩夢。也都是江蘇省的光榮史料。必須指出:歌頌千古風流人物的東坡先生,不是江蘇人,而是四川人。 據最近學者統計,自春秋以來直到當代文學著名作家人數,排名次序是江蘇、浙江、河北、山東、廣東、四川。人文薈萃,和自然條件有關。雖然江蘇面積並不大,可是長江滾蕩的浪花,卻陶冶出不少才華洋溢的俊傑。 上個世紀四○年代末,我曾沿著常州、無錫、崑山到上海,這是當代作家葉紹鈞長篇小說《倪煥之》所走的路。從沿江的農村出來,為了理想去上海謀求出路,最後在參加工人運動中犧牲。當時,我很納悶,懷疑。江邊農村比我家山東富足,生活條件優裕得多,至少還沒見過挨餓乞討的人。為什麼倪煥之拋棄恬靜的村居生活,稀里糊塗跑到繁華的十里洋場做什麼? 不久,到了台灣。我的思想逐漸成熟,方才悟出一個道理:青年人不能滿足現實,總得要到外面去觀察新奇的事物,尋求出路。倪煥之和我們八千多個山東青少年,應該是同一個理想吧。 台灣有高大的椰樹,遠方是蒼翠的群山,眼前的碧綠的大海。身旁一位年輕女孩說,她在一本書上看到「人在圖畫中」,這句話寫得真是美呀。 我搖頭,覺得不對。 你說,應該怎麼寫才對? 如果我會寫文章,一定寫出掏心話,「人在飯館中」,想吃肉包子;白米飯,碗裡有兩塊紅燒肉,多美! 她捂嘴想笑,換了話題:「誰叫你來台灣的?」 「我自己叫我來的。」 「如果讓你回山東,你願意回麼?要說實話。」 「妳說的是夢話,拒絕回答。」 她發怔。 咱政府不發給還鄉證明書,那邊懷疑咱是特務,立即逮捕,我回山東做什麼?活著不耐煩了? 這是國共內戰造成的悲劇,喜劇和鬧劇。它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學創作題材。 過去六十年來,咱台灣的文學工作者,默默地堅守崗位,像詩人泰戈爾說的,「保持自己心靈的永不熄滅的明燈,以作為世界光明的一部份。」 在作家人數統計上,江蘇省名列第一,但是咱台灣的面積,僅占江蘇的三分之一,而作家的人數,僅以詩人而言,已超過了江蘇,這是筆者的統計,也是眾所週知的事實。 台灣小說的優點,在於誠摯,雖然過去也粉飾太平,但卻少見絕對的宣傳作品。直白地說,台灣從未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也無作家上山下鄉,勞動改造。俄國別林斯基說:「在藝術中,凡是不忠實於現實的東西,都是撒謊,它所暴露的不是才能,而是無才。」台灣文學界確實實踐了這句話。因為台灣有文學創作的自由。自由是由許多無名英雄用血汗換來的。咱不能忘記他們。 燈下,時常聽到刺耳的嘮叨話:「你已經八十歲了,再寫也寫不出名堂了。停筆吧!」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老太太,我已經嚐到苦果了。Shut u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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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萬大明終於明白了!當他四哥提議使用天竺攝魂散、證明他沒有秘圖時,閩浙總督的親信就決定將計就計,趁他喝下天竺攝魂散不省人事,將他制住,再用他作誘餌,引誘郭懷一等入彀。唯恐他四哥不依,就出其不意地把他點昏。 點穴這門武學,將人點死、點傷容易,點昏、點啞就難得多,王師爺的武功顯然非同小可。萬智武藝平平,出其不意把他制住不是難事,但江湖上精於點穴的高手並不多,這戴瓜皮小帽的青衣中年書生操北方口音,他到底是誰?一些傳言中的江湖人物在萬大明的腦海中閃過,似乎無人可以和他接榫。 萬大明又想,他服下天竺攝魂散之前,曾說:「我們的人就埋伏在附近的漁船上,如果半個時辰不見我回去,就會殺上船來。我們還有一艘船擋在台江口上,防備你們強押我回去。」王師爺似乎無所顧忌,他憑的是什麼? 莫非船上另有眾多高手?還是王師爺武藝高強,不把病尉遲和郭懷一等人放在眼裡?他明知問不出真話,卻故作瀟灑地問:「閣下預備怎麼處置我們兄弟?」 王師爺不做任何回答,只神秘地笑笑,轉頭離開小客堂,他的腳步聲由近而遠,逐漸混入潮水拍打船隻的聲響,分不清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萬大明盼望著郭懷一和病尉遲早點出現,但又擔心他們誤入陷阱,正在焦躁不安,忽然聽到郭懷一聲若洪鐘的呼喚聲。船上隱藏著王師爺等高手,沒經過打鬥就讓郭懷一和病尉遲闖了進來,這不是陰謀是什麼!他本想出聲叫郭、周兩人趕緊離開,但他深知這兩人義氣為重,不可能棄他而去,與其讓他們盲目涉險,不如及早提醒他們,想到這裡,他不再猶豫,高聲喊道: 「大哥!我在船樓上,我和四哥都著了道了。這是個陷阱,你們小心!」 緊接著,響起口登口登口登的登樓聲,郭懷一和病尉遲手持兵刃,出現在小客堂門口。兩人無暇詢問情由,萬大明也沒時間說出來龍去脈,郭懷一急欲救人,病尉遲把他拉住: 「這船很邪門,小心!」 萬大明也趕緊出言制止:「大哥,這是個陷阱!」 江湖上經常利用人們急欲救人的心理設下陷阱,郭懷一江湖閱歷豐富,哪會看不出兇險,他回過頭對病尉遲說:「周兄就在門口幫我壓陣吧!」 郭懷一棗紅色的臉膛顯得有些凝重,他穩步走到萬大明身旁,仔細查看綑綁萬大明的繩索,又俯身查看椅子底下,看看是不是牽連著掣動機關的消息。他確定沒問題了,才抽出匕首,將綑綁萬大明的繩索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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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哦!」萬大明為之愕然:「四嫂知道你來台灣的目的嗎?」 萬四點點頭:「你四嫂當然知道,不然怎會讓我捎來為你做的新鞋。」 萬大明望著四哥,心中不期然地閃出四嫂,隨即又閃出安娜。四哥為了讓四嫂過安穩日子因私害公,如果換成自己呢?他理理思緒,覺得自己不會像四哥般英雄氣短。紛至沓來的意念正盤旋著,萬智已下了樓,客堂中只剩下他一人,他起身摸摸窗櫺,都是用不怎麼粗的尋常木料做的,一掌就可劈碎,這間客堂顯然不是囚人用的。 過不一會兒,萬智帶來一位頭戴瓜皮小帽、拖著辮子的中年書生。沒待萬智和王師爺坐定,萬大明舉起青花瓷茶碗,高聲對兩人說: 「你們聽著:我們的人就埋伏在附近的漁船上,如果半個時辰不見我回去,就會殺上船來。我們還有一艘船擋在台江口上,防備你們強押我回去。」 萬大明說罷,舉起青花瓷茶碗,毫不猶豫地將羼有天竺攝魂散的茶水一飲而盡。 第十五章 翁伯平生血三斗,海風被面吹不涼;仰天一笑擲匕首,怨氣千秋橫白虹。(連橫跋:庚寅,俠士郭懷一謀逐荷人,事覺,被戮。)──林景仁﹝註﹞〈詠史〉 萬大明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當他醒過來,只見王師爺站在案桌對面,詭異地望著自己。他想站起來,但筷子粗細的麻繩,把他牢牢地綁在羅漢椅上。一轉頭,發現他四哥委頓地仰在椅子上,雙眼緊閉、呼吸深沉,顯然遭人點了昏穴。他明白了,眼光迅速回到王師爺臉上,淺笑一聲說: 「沒想到連我四哥也看走了眼,閣下大概不是什麼王師爺吧?」 「一個人不能有兩種身份嗎?」王師爺瞇著細長的鳳眼,操著北方官話:「是萬四提議用天竺攝魂散的,要怪就怪你四哥吧!」 ﹝註﹞:林景仁,字健人,台北板橋人。生於清末,割讓後移居廈門。其詠史詩三十首,附有連橫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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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花
陽光照射在近內湖一棟棟的大樓牆面上,房裡有一點點冷,帶點兒初冬的氣味。她喜歡這樣,早上起床時打著赤腳,在冰凍的磚面上走動,細細白白的腳掌,走到廚房煮個熱水或是在洗手間擦把臉,稍稍打個噴嚏,再輕聲也總會吵醒了他,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半張著眼說「怎麼這麼早?」見她沒回答又閉眼繼續睡,她悄悄地鑽進被窩裡,公公還在時為他們辦的蠶絲粉被,過了二年多仍有新婚的餘味,枕邊幾本半翻的書;張愛玲的海上花落、紫式部源式物語和幾本古書,封面都頗有和式味道,與白色地板落落清雅的輝映著,他的臉還平滑絲毫無半點皺紋,溫涼如實的觸感,長長的睫毛顫動著,上面長得一對很濃的眉毛,還不消搔癢他,低溫的身體一靠就已足夠讓他打起哆嗦,只是懶懶躺著,偶爾會有輕巧的鳥鳴聲吱吱喳喳降臨在城市的花台。 因為受到2010年台北國際花卉博覽會前置推廣作業的影響,她也在窗台種起了數種的花草,客廳陽台、房間窗戶一推開,映入眼簾的香草、薄荷,黃金葛與薰衣草各幾枚欣欣向榮,防蟲且美觀,每日晨起只要餵它們一盆清水,即長得又快又美,雖不能採收,但假日早晨,總能從微微飄起的窗簾布底下看見花紅草綠正美麗的甦醒,才慵懶的起身準備個兩客放縱的早午餐。有陽光、有植物時,再附上一顆易感幸福的心,就具備了這城市令人垂涎的早午餐氛圍,而此時新手太太般的廚藝已是其次了。 突發奇想,動手煮一杯熱奶茶,應這冬令時節的景,先煮好英式錫蘭紅茶,再倒入加熱的全脂牛奶一起烹調,迴旋的熱煙有那麼一點點炊煮的家鄉味,起鍋倒進馬克杯裡,幾葉從窗台摘來的香草洗淨輕放,是最天然的點綴品,新手煮的奶茶,有時茶香四溢,有時奶味比例過高,也許是隨興;也許是功夫還不夠溫潤醇美,但味蕾絕對是受視覺影響的了,他總說好喝,那讚聲聽起來無比明亮,她總會嬌縱的笑著,彷彿前一晚那本詩經衛風裡說的巧笑倩兮,接著他會邊發懶發呆邊讀著報,吃著盤裡軟脆的煎餅、荷包蛋、鮮炒蘑菇與醋拌蕃茄,那白盤裡的畫面花團錦簇,氣溫則冷熱交織著,彷彿前幾天經過的一間老屋,樓上的紅玫瑰朵朵綻放盛開蜿蜒而下,然後用一種不規矩的姿態,懶洋洋的斜靠在她身旁,清風吹過,花朵像鈴鐺。 而這閒情悠然其實奢侈,金色時光的可貴亦來自於平時工作日的匆匆草率,她總是晨起清水洗面,然後燒水熱食,不忘倒一盆水餵養那些花,頭髮來不及細細整理吹好,服裝正式簡單之餘,臉上總帶著妝,晨時還清透水潤著,也許傍晚就被冷氣口吸乾了,茶水麵包就是一頓早餐,急著下肚後,還沒法慢慢咀嚼消化,抓起外套一腳套進高根鞋裡另一腳還抓在手上,他總會按好電梯等著,下了樓抬頭望一眼,窗台的花穩當的在光華中伸展,眼一眨,還沒來得及細細體會品味那風景,管理員的大聲招呼「早!」已喚醒了她,點了頭她快步走著趕時間,他充當司機快速安全的將她送到捷運站,幾秒的一個擁抱完她忙跑上捷運月台,列車進站,心才平定了下來。 這上工時的急快與假日時的徐徐是一個強烈的對比,卻像城市灰土色的鋼筋水泥與媚豔的紅顏花台亦能交揉並存的好感畫面,又如同剛與柔的對照,新與舊的相互輝映時,感受到分秒必爭的堅強與任時光流逝的一種美妙。也因此,才能讓人徹底的體認到,在繁華喧鬧的都市步調,能放慢腳程去用心享受一場視覺與美味的饗宴,人生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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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肉身三行九首
{1}啣著惘惘的白 那一滴滴浯江雪 我已吞下千冊句點裡的酸楚 {2}燕尾上的乳燕 試音叫啼 三月春哨已寄出一箋柳絮 {3}古井映漣漣 撈一桶水聲 盡是母親老老名字 {4}甕底尚有三寸唇舌 醉醒論述 一記滄海偶然裡的咄咄縱橫 {5}木屐吱吱喳喳問路 寥寥七句寒暑 覓得後宮一處小妾落款 {6}衣衫冷冷襤褸 二十七行針線鬆漏消息 縫在晚秋身世花邊裡 {7}煙硝風月鑄成的菜刀 試一試銳利的嘴臉 誰能叫出痛的形狀 {8}軌條砦是血養的植物 屬軍職種科類 在島嶼胸膛振振有詞的長大和死亡 {9}坑道輾轉反側一路彎下去 如寡婦蹲著的歲月 剩下看得見的卷軸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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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鄭愁予的生命原鄉
「酒」所代表的豪爽、俠義、友情,「海洋」所代表的自由、開放精神,由戰亂經歷和和平追求所鑄就的人道主義情懷,可說是鄭愁予創作乃至其生命的三大支柱,而這三者卻在金門這一地方奇跡般地匯合在一起。近年來鄭愁予選擇金門作為他的落籍地,既是作為鄭成功後裔向其先祖的自覺認宗,也可視為向其生命原鄉的一次回歸。 此前鄭愁予已多次造訪金門,並留下一些詩篇。1967年時有〈金門集〉,千禧年則有〈飲酒金門行〉。這是一首至少可與余光中的〈鄉愁〉詩相媲美的傑作。它同樣有遞進的四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寫與自然的契合、交融:「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連影子也不見」。第二層次從「自然」轉向「人」,對金門人的性格加以傳神寫照:「主人慷慨群賢豪興」,「飲高粱酒者方稱得性情中人」!第三層次多了人文的內涵──那「在山頭舉樽臨風」的獨酌者具有「俠者之姿」,「豪興起時,大口吞浪如鯨之嘯海」,「當懷思遠人,就閉目坐定,輕啜芳洌猶吻之沾唇……」,顯然承載著更多的責任、使命、愛情、鄉思乃至無常感。第四小節更達到歷史觀照的高度:飲者「祭酒」、「酹天」,因金門經歷了那麼多的歷史的風雲,而現在又迎來了千載難逢的新的歷史機遇。 三年後,鄭愁予再次應邀來到金門,並寫下〈煙火是戰火的女兒──賀金門廈門兩門對開,同步放煙火共慶中秋〉一詩。這首詩寫得很短巧,巧在將節日燃放的「煙火」(代表和平)視為「戰火」(代表戰爭)的女兒,正符合海峽兩岸形勢由嚴峻走向緩和、由對峙走向互助的歷史趨勢和進程。「戰火」、「煙火」都是「火」,但「嚴父的火灼痛,女兒的火開花」;廈門、金門都是「門」,對門而居的本都是「洛陽兒女」,只要讓他們能自由長大──不再受「戰火」的侵擾──就能達到「門當戶對」、守望相助的境界。 1967年的〈金門集〉含〈樹〉、〈岩〉、〈白騾〉、〈土〉等4首詩,而2008年《聯合文學》上的〈金門集〉增添了4首新刊之作,並顯示了主題的移轉。60年代作品的主題在於頌揚軍人的戰鬥意志,後4首卻轉為「反戰」主題。如〈壕〉寫戰壕是用來「望向敵人之鄉的」,但「也許正和敵人的母親相望」,其實只需一瞥即已觸目驚心。又如〈堡〉寫道: 無名碉堡 佇立著無名兵丁 因為無名 沒有人在意這是誰 而風來有聲卻只是呼喚 你! 不! 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他給了我名字 只有他在意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兒子 不叫作 你! 顯然,詩人認為即使是站崗放哨的低層士兵,也是有血有肉、有尊嚴有親情的「人」,並非無名無姓的機械。這些反戰詩作充滿了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 作為為金門的發展出謀獻策產物的〈三角形的波浪──給台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或可視為對於海洋精神的禮贊。詩人認為金門、澎湖、馬祖正構成了一個金字塔般的三角形。金門人經歷了不少苦難,但也養育了「海納百川」的性格。詩的最後兩句寫道:「島嶼是海洋的中心 等潮平的時候,兩岸就是咱們歡樂的邊緣了。」這一想法很新奇也引人深思,它提示了金門等海峽島嶼,正可在締造兩岸的和平歡樂中發揮特殊作用。鄭愁予還有一首〈橋的邀請〉。合起來看,作者的意思是:當有了「橋」時,海洋波濤就不再是阻隔,反而是通向自由和幸福的坦途大道。 〈金門集〉中有一首〈帆──在雲端道別〉,作者顯然乘坐在離別的飛機上,俯視金門海域風帆點點,「在雲端道別/不道珍重 而祝逍遙」「方向未在意 無由問往還」「多樣顏色的桅帆同時飄散」,都表達了一種自由、開放、多元的精神。而這也許正是鄭愁予對海洋精神的理解。不過,酒、海洋、人道主義精神這三種元素,並非鄭愁予寫金門詩時才出現,而是幾乎貫串於他數十年的創作歷程中。 人道主義是鄭愁予很早就具備了的一種情懷,他甚至宣稱「我的作品裏都是人道主義的思想」。他述說自己的內心是「水火同源」的:一是來自古典的「寧靜」;另一則是可以為理想獻身、燃燒的「熱能」。少年時代他就遍讀30年代的和俄羅斯的文學作品,所以其「氣質」中的「另一組基因」──人道主義──相應而出,積極參與了學運,並且總是「惴惴地顧及著大眾」;讀新竹高中時與幾位同學暗中學唱〈國際歌〉、〈團結就是力量〉、〈南泥灣〉、〈一條大河〉等;到台大後,曾參加左傾社團。但因大環境嚴峻,鄭愁予氣質中固有的「疏離的寧靜感」,推著他脫離現實的執著,與生俱來的「熱能」,「彷彿自己吐絲將自己隱藏起來」,讓他轉入寫「文化鄉愁」(參見鄭愁予〈我在五十年前就骨董了〉)。由於詩人的真誠表白,我們得以知道他早年就具備的關切現實、關懷大眾的人道情懷,如何在特定時代環境中迸發或隱匿。 但這種與生俱來的「熱能」,終究還是會再次噴發。70年代初他擔任愛荷華大學保釣會主席,一度被台灣當局取消了護照,無法返台。鄭愁予分別寫給陳映真和羅大佑的兩首「贈達詩」,可說是他的人道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 1968年鄭愁予與陳映真同時準備應邀赴美,臨行前陳映真被捕。11年後,鄭愁予寫了〈贈一位同年遊美的舊友〉。此時正是「鄉土文學論戰」之後,「美麗島事件」前夕,形勢不可謂不緊張,但鄭愁予仍寫了這首對陳映真表達崇敬之情的詩,對陳映真堅持理想和原則的性格給予充分的肯定。他寫道:「這是我無論飲下多少壯烈的酒,也還是/無法模擬你那十年執著的形象于萬一的。」 〈你的真愛,來自生就的台灣良心──贊羅大佑剪斷花旗護照〉一詩,則為著名歌手羅大佑在演唱臺上當眾剪毀自己擁有多年的美國護照以抗議美國要求台灣協助出兵伊拉克而寫。這些都與他在早年就已具備、並貫串數十年創作生涯的關心社會、關懷大眾的人道主義精神,有很大關係。 鄭愁予稱「酒」甚至在「詩」之前,就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酒」的意義,一是它乃鄭愁予與中國古典文化、文學相連結的一座橋樑。另一首以金門酒為題材的詩〈最美的形式給予酒器〉開頭就寫道:「酒 是李白的生命/滌蕩千古愁 留連百壺飲/酒 是杜甫的情誼/肯與鄰翁相對飲 隔籬呼取盡餘杯」。酒是李白的生命,就在它能使人回歸于自然,擺脫種種束縛和限制而獲得完全的自由。〈聞北海先生笑拒談酒事有贈〉一詩最後兩句為:「不飲酒則自由安在/又焉有文藝之風流」,道盡酒與生命自由的關聯。與杜甫相似,酒對於鄭愁予還是交友的捷徑,建立友情的橋樑。他稱:「我數十年飲酒如一日,平生知己多是酒中定情」。在詩友德星婚禮中,與紀弦、葉珊等據椅登高,面向新人,一口氣各乾了一瓶清酒,讓「一口口咽下咚咚的鼓聲敲著心房」,而這是「寫詩的人獻出友情最真的方式」。由此可知,鄭愁予的詩充滿古典色澤,「酒」在其中佔有重要角色。 不過,酒對於鄭愁予而言,最重要是它代表著一種真性情的表達。鄭愁予認識到:酒為「性情」之溶劑,即使平日設防藏真的人,一經醇酒融合,即城府大開。鄭愁予是生於山東的河北人,而自古以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齊魯多行俠仗義男兒」,這或許本身就是他的「真性情」的表現。而閩台民眾的'好漢剖腹來相見/飲哪!杯底不可飼金魚!的豪爽,被鄭愁予賦予「最美的情操」的贊辭。鄭愁予發出肺腑之言:「喝酒吧!喝酒的人活一生卻過兩輩子」(〈酒.俠.詩〉),就在於酒能激發出人們的為理想而奮鬥的激情,與充滿「自許、煩憂和私欲」的真實人生相比,有如另活了一輩子。鄭愁予年輕時曾積極投身於「反帝」和「革命」的浪潮中,就是這種激情的產物。 同樣的,從年輕時起,鄭愁予就對海洋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家鄉就在渤海邊,大學畢業後自願來到基隆,「唯一的目的是要去海港」,他不怕漂泊,願意闖蕩,更願意當「過客」而非「歸人」,宣稱:「我的一生不存在故鄉」,「我的故鄉是portable(可攜帶)的」,如果硬要幫他定義「故鄉」,無盡包容的「海洋」以及一縷人道關懷的「詩魂」,是最有可能的寄託,因此他選擇最具包容性的海洋作為心的歸宿(參見訪談錄〈詩魂伴海洋 鄭愁予把故鄉帶著走〉)。 經過「尋根」,鄭愁予發現自己是鄭成功後代子孫。他主動歸宗並試圖為鄭芝龍、鄭成功、鄭經等先祖「平反」,傾心的還是他們所代表的海洋精神。 由此可知,鄭愁予在其金門詩作中刻劃了金門最具標誌性的三種文化精神和性格:由「酒」所標示的豪爽俠義的民性特徵;金門作為一個海島所具備的自由、開放、寬容、多元的海洋精神;金門作為一個曾經的戰地,在從戰爭走向和平的歷史趨向中所散發出來的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而這三種文化性格和精神,與鄭愁予固有的秉性和數十年的創作主題有深深的契合。由此可理解,為何鄭愁予在退休之後會選擇離開美國而回到金門落籍定居;也可理解鄭愁予到了「古稀」之年仍對公共事務有那麼大的熱情和投入(如提出許多有關金門建設的建議),仍為金門、馬祖、澎湖的共同發展寫出了〈三角形的波浪──給台灣海峽的現代討海人〉這樣氣勢磅 、足以顛覆所謂鄭愁予僅是「婉約詩人」成見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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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九弟,這茶裡羼有天竺攝魂散。」 萬大明大吃一驚,他早就聽過天竺攝魂散的傳聞,據說喝了後,別人問你什麼,都會有問必答,不會有半句假話。他的視線經過那盞青花瓷茶碗落在萬智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對方有什麼敵意,他不免迷惑:萬智怎會把羼有天竺攝魂散的事告訴他? 萬智哪會看不出萬大明的心思,他自我解嘲地笑著說:「天竺攝魂散的藥效來得快、去得快,事後船過水無痕。要不是有人多管閒事,四哥就不需說出實情了。」 萬大明立刻會過意來:萬智原計劃暗地讓他喝下天竺攝魂散,神不知鬼不覺的套問他一些話。「他想套問什麼?」萬大明的神情已較前緩和,他沒回應,靜待謎底揭開。 萬智背靠羅漢椅,像說故事似的繼續說下去:「浙閩總督陳錦陳大人知道你到台灣挖掘林道乾藏金,預備交給國姓爺當軍費,有人主張狙殺你,有人主張抓住你逼供出藏金密圖,四哥相信你沒有密圖,就提出用天竺攝魂散套問的辦法。上次草上飛無功而返,陳大人預備行文北京,調集大內高手,我擔心你的安危,說服大人先讓我試試。九弟啊,四哥都說了,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謎底揭開,萬大明的心情起伏不已。這時客堂中只有他和萬智,他舉手之間,就可將投敵的萬智制住。他嘆口氣,厲聲問道:「我到台灣挖金子,是你洩露給韃子的嗎?」 「九弟,你四哥不做這種事。」 「那麼,到底是誰?」 「告訴了你,只會讓你多一份失望,四哥就不說吧!」 萬大明為之無言,心緒起伏間,他已決定怎麼做了。「四哥,我信得過你。」他拿起青花瓷茶碗,認真的問:「喝下天竺攝魂散,神智還清醒嗎?」 「不清醒。」 「四哥,你真的相信我沒有私藏密圖?」 「完全相信。」 「如果我喝下天竺攝魂散,問明沒有私藏密圖,你回去怎麼向韃子證明?」 「我早就想到這一點,總督衙門的邢名師爺王師爺就在船上。」 「把他叫來!」萬大明突然提高了聲音,像對萬智發號施令:「有些話必須當著師爺的面說。」 萬智深知他九弟為人光明磊落,但他沒想到萬大明會自願喝下天竺攝魂散,他為人詼諧,足智多謀,喜怒哀樂一向不形於色,這時也不免為之激動不已。根據原有的計劃,要等萬大明喝下天竺攝魂散,再把王師爺叫來作見證,但事已至此,只好提前請出王師爺。萬智剛要下樓,萬大明把他叫住: 「四哥,我還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投靠韃子?」 萬智回過頭來:「九弟,你四哥為了讓你四嫂過安穩日子,就只好走這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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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副業
您一定會覺得很奇怪,過去的農村家庭,會有什麼副業? 其實我說的副業,就是指耕田以外的事,農閒時候所做的事。 父親的副業,就是養豬,最多的時候,養了十幾隻。曾經養母豬,一窩生下十幾隻小豬。蓋了三間豬舍來養豬,就業餘的農家養豬戶而言,算是大戶了。 而母親的副業,應該就是養雞鴨鵝了。養二三十隻雞,是常有的事,成群的鴨子,成群的鵝,形成農家的景象。成群的火雞,印象最深了,常常是小孩子嬉戲的對象。 母親養的這些雞鴨鵝,除了逢年過節加菜之用,當做祭祀時的三牲五禮之外,就是家中的一份外快了。以前的鄉下,常有雞販來收購,拿著網子捕捉,我們小孩子也幫著追趕,覺得很好玩。因為鄉下養的雞,都是野放的。 現在這種鄉村的景象,己經看不到了。沒有人養豬了,飼料很貴,只有大型的養豬場才能經營下去。雞鴨鵝,也是少有人養了。 台灣的經濟正要起飛的時候,手工藝品風行世界各地,外銷量大。我們彰化距離大甲,不算太遠。那時大甲草的編織品,很受歡迎,供不應求,因此,商人會將大甲草送到家裡來,母親就利用農閒時,編織草帽,按件計酬,商人會定期到府收取,十分方便,左鄰右舍都很熱中這份工作。 母親的這份工作,我們是幫不上忙的。不僅是要有技巧,而且要有手藝,不僅是按件計酬,而且要看品質,編得好,價錢會高一點。我們小孩子,只有在旁邊看的份兒。 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可以感受到,母親在做這項工作時,是很輕鬆很愉快。邊做邊聽收音機,母親最喜歡聽歌仔戲了。白天在大廳堂,與左鄰右舍的人,一起坐在小板凳,邊聊天邊編織草帽,雙手動個不停,十分迅速,好像在比賽似的,嘴巴又聊個不停,一心能二用,實在了不起。 隨著手工藝品的沒落,鄉村這種拚經濟,客廳即工廠的景象,沒幾年就不見了。 從此以後,就沒有看到了,母親再有其他的新副業了。 農業社會,家家戶戶過的就是簡簡單單的生活,勤勞儉樸,只要有空,就會做一些增加收入的代工,不過,現在這種代工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農忙時很忙,農閒時也有農閒時的工作,例如,準備柴火,收拾農具等等。現代人很重視休閒,農村也是一樣,找時間出國旅遊,是常有的事。母親的一生,從未出國,除了回娘家,到兒子那裡,幾乎全守在自己的家園,很少外出。 我實在想不起母親有什麼休閒,除了聽歌仔戲,與左右鄰居聊聊天之外,好像沒有其他的休閒。 母親雖然辛苦,但很滿足,因為她拉拔長大的六子一女,沒讓她失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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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
也曾見過華麗的朱紅 越高處攀去 陽光愈嚐可口 鐘向時間的泥壤裡鑽去 孤獨就讓它慢慢磨成尖尖的春光吧 料羅港裡的船隻正等那薄霧散去 不經意把島剝開 嗅到的故鄉香 裡頭一層濃過一層 三四月或者五月總記得不太清楚 穿過羅斯福路地下道裡的爛漫流光 纏繞眼珠的還是那些長春藤腳步堆疊著腳步 爬了下去就上不來 伸長觸鬚 拉出一串碎細輕巧的 囓語 依稀聽過 或者只是記錯了 一蓬飛雪在山外復興路上堆了棟花園洋樓 隱隱約約的綠色梵音 似曾爆響那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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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前的蛇
陳淵內心一凜,莫是土人也有道心、俠情?他隱下這些念頭,只做該做的事,在來歸降服的土人村落設學堂,勸牧養與農耕。厲歸是學堂年紀最長的學生。他是村裡的勇士,沒有人敢譏笑他,反而因為以身做法,猶豫該否把孩子送往學堂的父母,不再裹足怯進,學厲歸進學堂,座位漸次坐滿。厲歸學得認真,他立下志願,要讀懂陳淵營帳裡,老子畫像裡的每一個字。 讀懂畫像的字是厲歸識字的開始。他獲得陳淵允許,翻閱陳淵從中原帶來的書籍。厲歸二十來歲,卻是文字的幼童,孔、孟之學對他而言過於深奧難解,他找到一本專談得道成仙的小書,奇的是書裡載有他小時候曾去過的武夷山,最讓他驚訝的是太武山事蹟。「太武」一詞得自「太武夫人」,傳說她是閩越先祖,一生神秘,住在雲頂的山巔,吸收日月精華,繁衍子孫。太武夫人居住過的山,慣稱太武山,厲歸心裡打鼓,奔出營帳外,幾里外怪石嶙峋的高起之峰,不正是太武山? 仲春,薄霧掩形,山雲滑移,天光耀頂,活像仙人花座。隔天,厲歸沒上學堂,沒去牧馬,告假登山。太武山山勢陡峭,面向東面者林木蓊鬱,面西則石禿險峻。厲歸知是受風面不同,變更兩邊林相。厲歸拿斧頭、繩索,登向東邊。山麓人稀獸多,野兔、野貓、山豬等,常從左近受驚竄出。有多次,厲歸被獵物吸引,差些放斧擊殺,卻堅持心志,一心攀頂。路雖難,厲歸體格強健,兼以精神亢奮,沒花多少氣力。他站在足可坐臥數人的岩石,猜想太武夫人曾在此迎光吐納。他遙望西北。那該是武夷山所在了,閩地山多平地少,耕地不足,而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諺,厲歸先祖故而帶領部份族人東渡仙洲。 厲歸父親帶他上武夷山歸訪族人,途中,他曾見到許多人站在祭台,遙指高處洞口外一只船棺,議論紛紛,如今厲歸確定,那是仙人「武夷君」的墳塚。武夷君馴服老虎,為百姓除害,他死後,百姓為防老虎報復,懸葬在距離地面好幾丈高的崖壁。他親見武夷君事蹟,也相信太武夫人住過太武山。太武山不算大,卻不知是否藏有仙洞,通底無邊世界?厲歸想得入神。大風起,厲歸的衣襬被吹得狂舞,幾聲馬嘶從黃昏的光曦中吹了過來,他聽得真確,卻知馬群都在幾里之外。厲歸心裡一驚,太武山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難怪太武夫人擇在此地精修了。 天快暗,山麓難行,厲歸急忙下山。 4. 千年前往事,陳淵不忍再看,回歸廟中,安坐道體,就此沉寂,任風獅爺怎麼搖、怎麼叫,就是不理。少了陳淵,無損歷史繼續移動,但少了觀看的樂趣,何況,祂是一個「神」,卻更是一個「童」。 祂想閉上眼,忍住觀看的欲望,再和陳淵一起看,卻禁不住微微張開右眼;覺得心虛了,再悄悄換成左眼。祂忘了追索生父的謎底,才是閱讀這個故事的開端,也忘了是用左眼、還是右眼,看見後來的厲歸,以風大的荒野當背景,搬演他的故事。村落沉寂,卻是一齣沒有人觀看的戲。這卻也不是戲,是千年前被遺忘的經過。幾條狗從黑裡躍出,咆哮撲噬,撲空後落地,朝冥空狂吠。狗發現什麼了嗎?祂確定狗看不見厲歸,卻可能感受到厲歸被召喚回來的蛛絲馬跡。 陳淵再次見到厲歸時,厲歸已化作冷青青的骷髏,他的部屬跟厲歸族人讓出一條路,短短幾丈,卻間隔陰陽。陳淵遲疑走過去,環顧左右。部屬說,厲歸家屬認出他的佩劍。厲歸的身上,只肋骨跟臂骨殘餘幾縷退色的布條,厲歸雙臂環抱著一支比人還高半個頭的松木,橫躺地上。陽光映照,骨骸留下短短的影子,風可從任何一個方向,洞穿他的骨骸。厲歸是這世界上,最無辜且空洞的人。族人撿妥厲歸骨骸,裝入麻袋,扛回村裡安葬,答謝陳淵派部屬協助搜尋。厲歸的族人始終想不明白,族裡的勇士竟爾自斃荒山。族人幾個月前稟報厲歸失蹤時,陳淵微微一驚,厲歸曾跟他求教得道成仙的法門,陳淵雖信奉道教,卻沒想過入大山、吸霞影,身體力行,練就丹田一點仙氣。面對厲歸求仙得道的探詢跟索秘,陳淵拿幾本道教書籍搪塞。不多時,厲歸竟然學畫符咒,一長串難懂難唸的咒語厲歸讀來滾熟無比,陳淵不禁起疑,厲歸真有道骨? 厲歸在村落畫符咒,稱其可消災解厄。族裡長老怒斥,那是中原人的玩意,他們的先祖是蛇。長老走近厲歸,手敲擊他的前額說,記住了,這才是你的祖先,你的神。厲歸表面上遵照長老指示,仍暗暗學習各種符咒跟法術,研讀典籍。前人留下許多成仙故事,他的先祖卻什麼也沒留下,只要他敬畏天地萬物,崇敬任何一條蛇。曾讓族人津津樂道、引為神蹟的蛇衣,卻是蛇成長必經的歷程。蛇脫了一層皮還是蛇,人脫了一層皮,卻為神。 厲歸琢磨成仙跟成蛇的信仰之際,傳來陳淵牧馬時,各式花色的馬排排圍攏的神蹟。自此,厲歸勤跑牧場,成為陳淵忠心的獵戶。牧場馬多,未必全額支應戰事,多餘的馬匹賣給馬販。陳淵買十送一,物美優惠,常見買家走動。但是,馬匹運過廈門,贈送的馬匹卻自行游泳過海,回返牧場。厲歸聽後大驚,再不猶豫,告別家人、族人,決意訪仙。 厲歸告誡長老跟家人,唯有找到族人真正的神,族人才得興旺。七、八名長老站作一排,臉枯搞、膚凝黑,每一個人的額前都紋著一條蛇。曾經兇猛威武的蛇形,隨長老衰竭的容貌而萎靡,他們想出言說話,喉嚨卻乾巴巴地湊不出來。他們從武夷山遷徙到仙洲,除了武夷山地貧,也跟闖入的強悍他族有關。他們從沒懷疑額前的蛇,卻也從沒想過蛇為他們帶來什麼,他們始終不敢承認,他們在逃。蛇還有自然賦予的鬼祟神秘,陰勇莫測,但崇敬蛇的人,卻遺失這些特質了。 長老排排站開,最後只能退縮,讓出一條路,任他走。他們放心的是,厲歸沒有走遠,還在仙洲,盤桓太武山,尋覓太武夫人。 風獅爺在千年後、厲歸的族人在千年前,看著厲歸跑向太武山。 祂跟厲歸的族人一樣,滿心期待厲歸得道成仙,給族人一個新的信仰,或者一條新的蛇。驀然,背後一聲嘆息,祂看得專心,嚇了一跳。嘆息者,卻是陳淵。祂說厲歸出發前,曾來營帳告別,不等祂細問,就走了。 厲歸後來怎麼樣了?祂問。陳淵反問,你以為我知道嗎? 陳淵不知道。陳淵只知結果,卻不曉得歷程。當時,陳淵還只是個人。 5. 孤單並不是敵人,不能判斷孤單中潛藏的機會,才是最大的危機。身為一個高明的獵人,厲歸必先守得住孤單。厲歸沒有秘笈,他只掌握一個字,「靜」。 厲歸在晨間安靜。 他能聽見不同的鳥,從疏密不等的樹枝上發出的聲音,然後判斷距離。他能聽到露水滑落葉尖,撞開一朵沉睡的花苞。他能聽見霧,一波一波的霧,有它們行走的律動。快的宛如馬蹄,慢的依稀牛步。他能聽見自己的腸子呱哇聲響。不是餓了,而是身體對自然的回應。 厲歸在午後安靜。 他能聽到影子鬼祟的移動。影子自以為鬼祟,其實卻堅篤厚實,無比凝重。他能聽見蟬聲大作中,蟬卻輕悄地移動身軀,走到樹幹的另一邊。蝴蝶飛得慢了,磷粉一顆一顆在晶瑩的光中映得青黃藍靛,草低著頭了,搖搖擺擺卻不敢睡。 厲歸在夜間安靜。 月亮初掛,塵間在靜寂中開始另一層騷動。青蛙鳴叫,左一隻、右一隻。蛇來了,沒有一隻蛙知道。少了一聲蛙鳴,也沒有一隻蛙知道。厲歸卻聽見了。蚊子怎麼在瞎飛中發現了他、用什麼樣的姿態叮咬他,厲歸看見、也聽見了。血,又怎麼吸入蚊子肚子,蚊子又如何飛走,這一切都沒了遮掩,清清楚楚。腸子叫了,這回真是餓了,厲歸聽見,卻只享受他的聽見,無心拿起他的箭跟弓,射下一隻兔、一隻鷹,甚至是一條蛇。 厲歸聽見……厲歸能聽見,太武夫人的聲音。他相信自己經歷的一切,過去太武夫人必也經歷了。當歷練完結以後,神,將以光示現,神會指示他,蛇的後裔該如何直起身子,不再扭動溜滑的身體。厲歸極有耐心地熬等神將降臨前,漫漫但巨大的孤單。厲歸在兩株比鄰的大樹中間,鑿了個洞穴,上頭輕蓋枝葉。厲歸混合了乾枯的跟濕潤的枝葉,只要他不動,就算太武夫人從這飄踏而過,也絕難發現。 孤單不是問題。厲歸有時候整天窩在洞穴,等待洞外的任何動靜。 安靜也不是問題。厲歸多數時候,是緩步的、輕聲的,如同蝸牛分泌滑液遊走,藉著輕緩遲慢,隱藏任何移動。他怕驚擾太武夫人修煉,更想藉此與太武夫人不期而遇。厲歸鬍子長了、頭髮亂了,他拿配刀割剪,他不能邊幅不修地跟神見面。厲歸瘦了,但只要沒病就好。最重要的是孤單跟安靜,都不是問題。 厲歸在一個深夜,奮力掰開他掩飾在洞穴外的葉子,他踏出去,不像蝸牛而像是狼。他撥開雜草跟枝椏,往上、往前、往距離月光最近的地方,衝。厲歸能靜,所以能聽。他能聽見人間的任何聲音,這一刻,恐怕他是聽見有不屬於人間的聲響,於是奮力踏上。儘管是走熟的路,且有月光照路,也不免昏暗,厲歸折了幾片腳指甲,血滲出肉縫。他早沒了鞋,但沒了鞋最好。厲歸衝。沒有人能在上坡時還能有這般猛烈的衝勢,他撞斷松枝,松枝卻插入他手臂。厲歸怕遲了,見不到太武夫人,不管傷勢,手腕一夾,松枝被截斷,厲歸拖著松枝跑。厲歸爬上峰頂平台,他該要看見太武夫人了吧? 不管是厲歸或風獅爺、或者陳淵,都同感失望。月光灑向平台,青冷無垠,沒有神、沒有蛇。峰頂下的林次、斷石,具皆清晰,但這些卻在厲歸眼裡逐漸模糊。厲歸開始喘,而且一喘就停不了。他覺得痛了。插入手臂的松枝足有一個人高,厲歸拔了出來,拿配刀胡亂砍。他大喊,為什麼你還不來,為什麼你不能當我的神? 厲歸喘急,咳了起來,如一隻貓折尾,如一條狗瘸腿。厲歸怒極,卻有一個明亮的聲音靠了過來。厲歸屏息時,再無任何聲響逃過他的雙耳。厲歸哈哈大笑,拿出配刀,當著半輪月亮,割除他的額頭皮。蛇在厲歸的前額,還想掙扎,但是厲歸瘦了,臉皮不若幾個月前飽滿堅實,厲歸抓了幾下,一把抓住滑溜溜、滾颼颼的蛇。刀刃切在厲歸的額,割在毒蛇的頭。血四濺,月光冷,紅淹漫,月光仍冷。平台上,一層皮,是黑的、紅的,也是皺的。厲歸索性踢走它,他抬起血淋淋的額頭,大聲說,請降臨吧,我的神。 厲歸臨死前抱住插入他臂膀、後來又被他胡亂砍伐的松樹。沒有人曉得他是怎麼死的,沒有人知道他死前,太武夫人是否垂憐示現。厲歸的事蹟慢慢被遺忘。他的族人有遷居武夷者,多數則融入陳淵帶來的十二姓部屬。 族人安葬厲歸。陳淵前往村落關心厲歸後事時,族人正雕刻墓碑。他們生前在額前紋蛇,死後在碑前雕蛇。厲歸的墓碑沒有蛇,而刻上日、月紋圖。族人說,這是他們送給死者的夢,可帶領死者追求他生前的願望。 日、月紋圖仿自太極,卻擬人化了,一手抱月、一手抱日,猶如厲歸青冷的白骨,懷抱一支尚留針葉的松枝。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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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一種感動
旅行,不一定是單純的遊玩與欣賞美景。 對我來說,旅行,可以是一種追尋。追尋一種不向命運低頭的深刻感動,追尋一次堅韌生命力的真實見證。 這趟旅行的地點,是南台灣的屏東縣車城鄉新街村,一個只有一百五十多戶住家的小村落。在這不起眼的小村落裡,有一位被譽為「眼盲心不盲、手殘心不殘」的七十三歲獨臂老漁夫尤瑞琴,是我此行造訪的對象。 中國時報刊載的一篇地方報導,敘述著尤瑞琴的不凡事蹟。照片中,一個雙眼全盲的獨臂漁夫,獨自站在水深及胸的溪水中捕魚,他的臉上佈滿歲月的滄桑,卻隱約透著一股異於常人的堅毅與篤定,令人動容。 於是,我決定親自拜訪這位從不向惡劣環境與多舛命運低頭、有著永不動搖的樂觀態度與堅強意志的生命鬥士,感受他堅韌的生命力。 原來,阿琴伯卅歲那年,炸魚的時候,魚炮在手中不慎爆炸,讓他的身體遭受重創:雙眼被炸瞎,右耳膜破裂導致失聰,右手前臂被炸掉,全身傷痕累累。短短幾秒鐘,阿琴伯的人生,從此進入全然黑暗的世界。 儘管遭受重大的打擊,他仍樂觀地表示:「遇到了就要去面對,至少老天還留了一隻手給我。」令人感到驚訝,他竟然沒有一絲愁苦與沮喪的神情。 為了養家活口,他休養了幾個月、身體漸漸康復之後,決定以殘缺的身軀奮鬥,繼續捕魚。他自行摸索在黑暗中捕魚的技巧,四十多年來,早就練就一身駕輕就熟的技巧,不論是放網、收網或牽罟,甚至是補破網,全都難不倒阿琴伯。 拗不過我的要求,他帶我到住家附近的保力溪邊看他捕魚、抓螃蟹。只見到他瘦弱的身軀,像一條孤單的小船,載浮載沉地慢慢消失在我眼前,原本漣漪陣陣的溪水,漸漸恢復平靜。水面微微的波光粼粼,映照著藍天,不時閃現著金色耀眼的光芒。約莫廿分鐘後,他的身影由遠而近,將數十丈長的漁網慢慢收回來。 身體上的殘缺,讓阿琴伯在捕魚時付出數倍於常人的辛苦,才能吃力地完成。晝伏夜出的他,夜晚時外出捕魚,天亮才回家。試想:能有幾個人熬得過冬天夜裡冰冷溪水的無盡折磨?又有幾個人撐得住漫漫長夜的痛苦煎熬?對此,阿琴伯輕笑一聲:「我不怕冷,只怕抓不到魚。」 目前一家五口的生計,仍依靠阿琴伯外出捕魚;但是他不埋怨,也不叫苦。我發現,和他的遭遇比起來,生活中讓我感到心煩的不如意與小挫折,顯得微不足道。他的樂觀與不認輸,深深感動了我。 回程途中,屏鵝公路上青蔥翠綠、巍峨壯麗的高山,有著沉穩而堅韌的生命力,像極了這位不向老天認輸的獨臂漁夫。 除了感動,旅行結束後,還多了幾分面對挫折的勇氣與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