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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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上天堂的阿嬤
05、出殯 二十一是您離家日,七點多靈柩由大廳轉出,供親友拈香告別。此時大雨沛然落下,顆顆是淚。親友請來的樂隊和牽亡歌團,奏起淒愴的離曲,每個音符都敲痛我的心靈。生離死別在眼前,哀慟莫甚於此呀!八點,子孫繞棺最後巡禮時,大雨傾盆,雷電交鳴。念此別即永隔,我們披麻戴孝,為您哀嚎失聲。痛失世間的慈悲者,真的是天地都為您落淚。 從家中到墳場,曲折蜿蜒不過千尺餘路,卻有腳重千斤、寸步難移之感。大雨與淚珠競流,全身濕漉漉的,眼前盡處是模糊,我扶著遠從基隆回來奔喪的美華堂妹,隨著人群緩步移動,真正體會了什麼是「肝膽俱裂、哀慟欲絕」。堂妹一路喃喃飲泣:「以後回來,再也看不到阿嬤了;沒有阿嬤講話,怎麼辦?」您疼愛我更多,我更是有無語哽咽的悲慟,不知如何明狀了! 進入公墓到您的新厝,一段泥淖路積水及膝蓋處。身為子孫,我們齊力與抬棺人員,踩著爛泥涉水前進;能再度這麼貼近您,是上天的好意吧。 扶您進到新居時,雨驟然而停。我們把沙土一撮撮蓋在您的靈柩上,隨著靈柩的沈埋,我的心情逐漸地凝重起來。阿嬤,這剎那真的永別了,以後不僅見不到您的慈顏,連裝著您軀體的棺木也見不著了。天呀!人世間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 淚水和著泥土,築成一座半橢圓的新屋,這是您剛喬遷的家,我們在屋頂上種植翠綠的韓國草,撒下一顆顆大豆的種籽。希冀它長得茂盛,美化您的新家。 人間的緣分已盡,無法再留您片刻。在陌生的另一個國度裡,您的慈悲善良是很容易結交鄰友的,您必不孤單。 06、寄語 懷著悲慟的心送您走後,我又回到學校讀書,多少夜深人靜的晚上,想到您的飄逝,連我即將讀完大學的喜悅都無法分享,我常感到茫然、悲傷、無奈。您的遽然永別,讓我感嘆生命的力量何其薄弱;如果能夠,我願以任何代價換取相聚的時光,一分一秒都好;如果能夠再相聚,我願永遠陪伴著我。 您的形影一直在我腦海盤旋,我覺得您還活在我身邊。那天,我又從高雄騎機車回鄉,途經北港,看到您喜愛吃的「新港飴」,我像往常想買一盒孝敬您,停車後,才猛然想起您已離開人間,心頭一陣酸楚,淚珠便和車輪滾動著。 最近在家,有時想要去和您話家常,或是突然覺得您會出現在眼前,等到頭腦清醒,知道您的慈顏已難再見,心靈又是無限悵惘。 叔叔一家人都北上謀職,房門深鎖,那隻您養的小狗,整日病懨懨躺著。是失去您的飼養,還是懷念您這位慈祥的老主人? 我起床後,母親總要我洗淨手腳,到廳堂點香拜神;她說您在世時,每天都這樣~~我知道您都在祈請神佛保祐子孫平安。 家中最近有兩件喜事,美珠訂婚、達仔結婚。您的準孫女婿家在恆春,路途遠了些,人卻老實忠厚,守本分而肯上進;孫媳婦家住永和,長相漂亮。(喪禮那天,她也戴紅巾送您,您記得吧!)他們以前常來家裡玩,是您熟識的。您生前常督促子孫們結婚,聽到這兩樁喜事,子孫有好歸宿,您一定很快樂,對不對? 為了讀書和工作,我的婚事最讓您操心,沒在您生前完成終身大事,我感到不孝和遺憾。阿嬤,如今您可放心了:我完成學業,思想觀念更成熟,經濟事業略有基礎,只要有合適的對象,我一定會把握,建立美滿幸福的家庭,以告慰您在天之靈。 最近,我常去拜訪您的新家,栽植的韓國草更翠綠了;大豆已開花結果子。每到黃昏,清風拂面,坐在墓碑前,看那金黃的夕陽撒向青草綠樹,飛鳥唱著歸曲掠過晴空,村舍靜靜地點綴在綠浪紅霞中,總覺得景色風光宜人。阿嬤,山明水秀、地靈人傑,祇有有福氣的您,能睡在這如詩如畫的大地上。 我最敬愛的阿嬤:從您離去以後,雖見不到您的形影,思念卻與日俱增。傳說好人死了會往天堂去,所以我把這封信寄向那裡。紙短情長,訴不盡的點點滴滴,來日再向您稟告。如果幽冥的世界裡,也有繁華的城市、熱鬧的人群、眾多的商店……。請您儘量享受子孫給您的花園別墅與金銀財寶吧。您生前給我們太多的愛,只有知道您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舒適快樂,我們才能安心。好好安息吧!阿嬤。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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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養傷期間,最讓萬大明魂夢牽縈的還是安娜姑娘。臨行前,他曾託請郭玉鳳告訴安娜自己沒離開台灣的事,至於他藏身何處,知道的只有郭懷一和病尉遲,連郭玉鳳都諱莫如深。當然了,他不曾忘記台灣行的任務──到打狗山挖掘林道乾的藏金,獻給國姓爺抗清。他早已下定決心,一旦挖出藏金,就帶著安娜回到內地,從此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 萬大明是五月十三日(陽曆六月二十二日)跳船的,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就是兩個月,他的傷已經痊癒了。按照約定,打狗山下的那片土地一旦租下來,郭懷一就會設法通知他,可是兩個月過去了,赤崁方面仍然杳無音訊,「是什麼原因?」他不禁暗自著急。 林金塗看他傷好了,就要給他辦個身分,當時並沒有什麼戶籍制度,只要在新到墾丁名冊中,胡亂填個名字,按月向荷蘭人繳交人頭稅,就算合法居留。然而,就在林金塗剛給他辦好身分,郭懷一突然來到魍港。郭懷一常到他承包的墾區走動,他在魍港承租的土地有限,林金塗又是親信,所以就不常來。 那天萬大明正在幫忙打穀子,自從右肩的傷好了,他就爭著幹活。那時還沒有打穀機,只在地上鋪塊木板,上面釘著幾排鐵齒,三面用網圍住,打穀子的人雙手握著稻穗,用力把穀粒摔打下來。打穀子的活特別吃力,萬大明身長力大,一人可以頂好幾個人,他正在墾寮的稻埕(曬穀場)揮汗摔打,從一片蔗園後頭轉過來兩輛牛車。 那兩輛牛車越走越近,萬大明眼力好,不期然地認出前頭那輛牛車上坐的大漢是誰了,他撂下手中的活,急步奔過去。那人也認出萬大明,趕緊跳下車來,邁步向前。 「大哥!」萬大明既驚喜又興奮,他萬萬沒想到郭懷一會來到魍港。 「你的傷好了嗎?」郭懷一望著萬大明的右肩。 「好了。」萬大明說著掄動一下右臂。 「我特地來告訴你一件事,」趁著其他墾丁還沒過來,郭懷一長話短說:「有個人來找我,說是你四哥,有重要的事要當面告訴你。你周大哥(病尉遲)說,因為不能確定他的身分,所以只說你在台灣,沒說你在哪裡。」 「他長得什麼模樣?」萬大明急切的問。 「中等身材,由字臉,兩鬢有絡腮鬍……」 「那是我四哥!」萬大明興奮極了。他和四哥感情特別好,尤其是他四嫂,對他更是照顧備至。 這時在稻埕上幹活的墾丁已迎上來,萬大明雖然還有很多話要問,也只好把話打住。郭懷一向萬大明使個眼色,帶著幾個隨從,和眾人走向墾寮。那些隨從都不是郭宅的,所以沒人認識萬大明。 林金塗正帶著人整修水圳,聽說郭懷一來了,趕緊趕回來。墾區來了大結首,免不了要熱鬧一番,林金塗下令殺翻一口豬,搬出從內地運來的黃酒。墾區不缺魚蝦和野味,但難得吃到豬肉。幾十個墾丁一起行動,人多好辦事,不過一頓飯工夫,飯、菜就準備停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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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 赤崁行
「註」:據英國牧師甘為霖《福爾摩沙素描》,清末時生番仍有出草(獵人頭)的習俗,在埔里一帶,他發現一位生番拖著個包裹,裡面裝著兩個剛砍下的漢人頭顱,連著辮子。一天下午,他經過chiu-sia-hun地方時,發現一群孩子正嬉鬧著吃肉,「有個女人忙著做菜,大鍋子裡面裝滿湯和大塊的肉,兩張桌上擺滿了肉和骨頭,我發現這些東西是從兩個人身上取下的肉。…我對女士表達我對的厭惡,終於她生氣了,回答道:『為什麼我們不該吃他們?他們砍了我丈夫的頭,砍了我侄子的頭,他們罪有應得。』」據甘為霖記載,直到劉銘傳開山撫番,這些陋俗才漸漸停止。 就這樣,萬大明藏在魍港的墾區安心養傷。他十六歲那年殺死惡霸,從小秀才變成江湖人物,從此東飄西蕩,從沒有過這麼安閒的日子。依照計畫,他傷癒後將潛往打狗,和病尉遲周道存會合,計算時日,到那時打狗山下的那片土地一定可以承包下來。為了避人耳目,在養傷期間,除非有重大事故,郭懷一和病尉遲不會和他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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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閃爍的海 來往的船 似曾相識的容顏 那美 是純真 那島 不再神祕 踏上浯江號 春風迎面來 鳥瞰馬騰叔口中的風雞 高聳守護者26個村落 悠閒中 帶有一股與世無爭的尊嚴 船漸漸駛近 阿欽告訴我 這就是咱叨 海上一顆璀璨耀眼的明珠 烈嶼 舉杯輕酌 微醺的酒香誘人舒緩 神遊於異度空間 踉蹌的令人忘卻煩憂 馳騁於萬馬奔騰 驚呼識舊友 宛若 敲醒了過往的記憶 吶喊著 一起走過歲月的同窗好友 訴說起 阿源與阿錦曾經海誓山盟 老專 再滿上 只為 一飲故鄉釀的酒 此時 緩緩而下 內心不徐不疾 一口 恰好58度 藉酒寄情 瞬間交纏碰撞 表面看似平淡無奇 內在卻顯澎湃翻騰 縱然不能直視 仍要奮力向前 文化館內會故人 床枕似已備 半夢半醒間 彷彿 已沉醉在過往的夢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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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人生
如果說,把這個世界區分成兩個部分來談,那麼一個就是人文的世界,一個就是科學的世界; 那麼,如果再把人文的世界,再切割下去的話,一個就是文學的世界,一個就是人性的世界。這個世界可以不斷地切割,再切割,直到沒有一個「詞」可以形容任何有形的世界。 就好比東京,比台灣的時差快一小時,泰國比台灣慢一小時; 但是有一個地方是這麼存在的:它比台灣快十分鐘,快一分鐘,甚至可以切割得更細,快一秒鐘、快二秒鐘。 文藝,自古以來,就不停地在人文的世界當中探討、推敲。曾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弟子規「…,有餘力,則學文」。在西方的世界當中,更有舉世聞名的藝術家和人文學家,產出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作品,不斷為社會改造,引領,直到一個社會無法再前進;但在一個「無法再前進的社會」,是無法成立的論點,因為只要有「人文」,或是有「人」的地方,我們就會想辦法「感染」它、「改變」它─人的力量就在於此。也因此,五百年前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提出了地球是圓的論點;但是現今的佛里曼,告訴我們世界可以是平的:理由是哥倫布的時代,是沒有電腦的設備,但是佛里曼的時代,電腦是飛入尋常百性家的必須品了,透過電腦,讓地球村瞬間在指間掌握,縮短可能的距離。因為電腦的設計,資訊得以順利傳播,而這個傳播的力量,正來自於人性─人性不斷鼓吹社會改變、造福社會。所以成就了一個上古、中古、文藝復興、工業革命時代的人,無法理解的現況,成就了一個和「愛」一樣,共創人類文明的奇蹟。 莎士比亞的文學,可以在四百年之後,重新搬到舞台上,詮釋新的人生觀, 更用藝術的效果,帶領我們進入想像的世界;古希臘羅馬的文學,讓我們在科學的領域中,學得踏實學得理性學得有邏輯;但丁的神曲,給予了人們在黑暗中自救的能量,昇華到生命教育的層次,讓地獄、淨界、天堂的幻景,重新得到解脫;康德是第一個倡導「知識的源流是我們本身而不是在外部的學說」,從新省思「人」存在的意義與內在觀點。 文學、藝術、文化是藝術界與文壇不可或缺的三角關係;文藝是文化的花朵,文化是文藝的根幹。文化不是死的、固著的、呆板的成果,它像活水湖一樣,歷經時代、空間的變革,而有嶄新的面貌;文化是一個世代的人,努力付出,耕耘的結果,有著淚水汗珠,血與傷交融的痕跡,醞釀在其中;而這種文化的奇蹟,用文字、藝術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就是一個栩栩如生的「文藝」。人類因為懂得利用文藝來提昇心靈層次,懂得透過藝術來表達情感,懂得省思藝術來提出更高境界的訴求,所以人類成了萬物之靈,而在靈長類的所有物種中,得以肯定自己、超越自己、創造自己。因為如此,人生才有文藝之蓓蕾,滋潤著我們。 如果要從藝文的世界,過渡到人生的課題,那需要把軟性的生命,注入「理想」、「堅持」、「思維」等硬性的質地來處理; 「人生」這個命題,原本就是「哲學」的範疇了; 它可以是模稜兩可、真偽難辨,也可以是顯而易現、一針見血的。千年前的李白,認為人生應該把酒言歡、舒然暢懷,一杯酒來打發一切,這在今天看來,美其言為「豪放」、「灑脫」、「阿莎力」; 或者用負面的詞語來形容,稱之為「行屍走肉」、「無所事事」; 百年以前的國父,耳提面命地要我們人生應以服務為目的,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這是多麼冠冕堂皇呀!多麼諷刺呀! 你說,人生有怎樣的標準答案嗎?如果今天是一個多元文化、多元價值觀的社會,那麼人生就應該一樣的多元,呈現百態,各有千秋,呈現美麗,風情萬種─這,都應該值得尊重!對於人生,也沒什麼好堅持的! 那麼,藝文怎麼融入人生當中,的確是值得現代人來用功學習的環節。一個愛藝文的人,可以愛到手不釋卷,可以愛到神魂顛倒,可以愛到真的往山裡去求仙學法,甚至可以愛到在絕情谷中對愛人長相廝守直到這個愛情故事醒來之後才發現南柯一夢!不愛藝文的人,可以藉由種種逃避的理由,不顧一切地排斥文藝!他可以振振有辭地說他是科技人,他可以說藝文不值得留戀,他甚至可以將藝文從他的世界中,從此煙消雲散……,只因為人文素養無法和他理解中的「認知」相謀合,但他卻忽略了,不論世界走到了任何地步,都要由人性來操控,由人性來批判,甚至用藝文的力量,來改造所思所想所處所走的地方。 文藝得和社會,且一定得和社會結合,才能淨化人心。這就是藝文和人生互相結合、互相影響的最高境界。它相輔相成、脣亡齒寒、焦不離孟。「弟子規,聖人訓,首孝弟,次謹信,汎愛眾,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這是人文世界的意境;「博學、審問、明辨、慎思、篤行」是科學世界的原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是社會、政治最理想的境界; 立德立功立言是人生的三不朽。人文創造了藝術,也促成了科學,更維持了社會的穩定; 我們可以說,沒有人文,一切都像上古時代一樣,空乏其身也空乏其物。 我們一路走來,有人文作為溝通心靈的媒介,有表達思想情感的圖騰;一個願意欣賞文藝與享受人生的人,可以是在文藝界到處踢館的流浪漢,但他所散發出來的品味與心思,縝密也柔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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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上天堂的阿嬤
01、永別 民國七十三年,保送大學讀書的我,再幾個月就要畢業了……。 清明節剛過,十六日的夕陽抹紅了西天的晚霞,郵差遞來了您上天堂的訊息,寥寥數語只寫著您辭世與安葬的日期;字字是錐心泣血的兇刃,刺向我的胸膛;晴天驟起的霹靂,轟得我天旋地轉,無所憑仗的淚珠,一顆顆沿頰滾落。自責、悔恨與思慕的情緒在心湖翻騰,顧不得如荼如火舉行的期中考試,託同學請假,昏昏沈沈挨到天亮,便從南台灣的大學校園搭車返鄉。 同樣是歸途,過去有您的慈容倚盼,有您的慈愛牽引,心靈總是盈溢著甜美,車窗外的景物,在眼中鮮麗而欣喜。此趟奔喪,悲傷您已向幽冥的世界遠去,路途竟是漫漫難行,我魂魄失散,軀體無主;窗外的景物,全在淚眼裡矇矇矓矓。 我回到家,依照習俗,從庭院開始匍伏向前、爬過大廳的門檻。我撫著棺木痛哭,號啕大哭,眼淚滂沱如雨,肝膽如摧裂般地痛……。哭吧!盡情地哭吧,生離死別,僅是如此一棺之隔,您的軀體近在眼前,竟然是如此遙遠──遙遠地,不能再以往日的笑臉,迎接我歸鄉;遙遠地,不能殷殷切切地詢問我在異地的生活景況;遙遠地,我也不能再端祥您和藹的容貌,聆聽您親切的聲音。 啊!敬愛的阿嬤走了,我體會了最深痛的死別,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呀! 呼哧呼哧嚎啕了一陣,我睜眼看清楚了紅漆猶濕的靈柩。阿嬤,這是您離開人間,最後棲身的場所:質料和款式是高貴典雅的,兩端的「福」、「壽」兩字,恰似您此生的寫照。 活在人間,八十三個年頭才安眠,比起一般人也算是高壽了。更重要的,年輕時候,含辛茹苦撫養父叔的您,晚年享受到了親情的溫馨;比起二十一年前過世的祖父,您實在是有福氣的人。 您的神主與遺像,已經進住「孝子亭」裡,照片上的容顏,顯現著我所熟悉的深刻皺紋與藹藹的慈暉;真的如亭上所寫的詞兒──懷念您,是「音容宛在」;歌頌您,是「懿德流芳」呀。 桌上供奉著新鮮四果、香爐和白燭。燭光搖曳,煙香瀰漫,增添了滿室的淒楚哀傷。 家人告訴我:您在農曆三月十二日晚上九點,安然閉上了眼睛,一直到入殮,神情都有如嬰兒在搖籃睡覺般安祥;您在人世的責任已盡了,所以心無掛念地返回天堂,永久靜靜地睡去。 我遠在高雄讀書,您入院病危的時候,吩咐家人別通知我。啊!親愛的阿嬤,您愛我至深的心意,我能體會;可是,您卻沒想到,它會造成我永世無法補償的愧疚。書沒唸,可以補唸;試沒考,可以補考,我摯愛的阿嬤生病,我沒有侍側在身邊,親手敬奉湯藥;您走了,我也沒有親眼送您一程,這等不孝,對我有如剮骨割肉的痛。 如今,縱使典當了整個世界,也難換回再見您一面了,叫我如何心安?叫我如何不耿耿於懷? 阿嬤,我們永別了,我們相死兩茫然了。 02、守靈 為了減輕內心的遺恨,彌補未能見您最後一面的缺憾,在您停柩的五天四夜裡,我含悲守在您的靈前,除了在躺在草蓆上,偶而閉目小憩以外,我珍惜在人間最後的祖孫情緣,時時刻刻凝望著靈柩,緬懷您生前的容貌和事蹟;我不斷為您燃香焚紙,伴著佛音梵唱,替您禱告,盡心力向傳說中的鬼魂,買路通關,希望讓您往極樂的世界,能夠一路都沒有險阻。 守靈期間,我看到遠親近鄰,來弔唁您的人,竟日不絕。人人說您──性情溫和、心地善良、熱心助人;您的懿德風範,可以萬世長昭。如果蓋棺就足於論定一生的功過,有那麼多人來向您點香告別,有那麼多人如此敬愛您、稱讚您,對您的離去表示不捨,您平凡的一生,算是無憾了。 為了拚生活,散居在各地的親戚也歸聚家堂,大人忙著張羅喪葬的事,幼囝仔天真地在院子裡戲耍。家中的笑聲與哭聲交雜響起,悲傷中帶著熱鬧的氣氛。 阿嬤,您的靈魂一定喜歡這熱鬧的景象;因為生前,讓您牽腸掛肚,懷念深深,您守著冷清的老家,最盼望的子孫都回來了。因為,以往逢年過節,看到子孫歸來,您總是以興奮、滿足的神情,露著銀色的假牙,笑得合不攏嘴。一旦有子孫離鄉而去,您又情難禁地悲傷,殷殷詢問下次的歸期,黯然欲絕地凝視著漸行漸遠的車影,久久捨不得離開。 眼裡一切如浮雲的您,就是最愛子孫這樣熱熱鬧鬧,圍在您的身邊,談談笑笑。 傳說人死後,頭七靈魂會回來,十八日凌晨四時,我默默坐在客廳守靈,前院池邊,忽然傳來夜烏的蹄聲,聲聲淒切畫破了夜空。我想:是您的魂魄回來看子孫了,於是步出廳堂。寂靜的夜空上,寥落的辰星散發幽微的光芒,那魂魄的使者淒啼數聲,離去復回,又淒啼了數聲,聲聲悲切不已,似有無限的心事與留戀,聽得我黯然神傷,愁腸寸斷。我對著那隻鳴叫的烏鴉喃喃自語: 阿嬤您回來了,您回來了……。您真的回來了嗎? 紅色的棺木依然在客廳中靜默,和藹的笑容如此清晰地浮在腦海裡。夜靜了,只有我守著夜空、守著您。希望在睡夢中,您的魂魄會走進我的心靈中。 03、憶往 您在世時候,最疼我了。寒暑假在家,您總是黎明即起,拖著步伐到臥室看我起床否?如果我還閉著眼,您怕吵醒我,凝視片刻又會放輕腳步離去。看我起床了,您會問:吃飽早餐沒有?然後催促我趕快去吃飯……。您每天至少到我房間三趟,好像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吃飯似的。每次一聽您的腳步聲嘟嘟而來,由遠而近,我都會從床上躍起或停止書寫的事,以免您操心催促。雖然我也盡力行孝,但您細密的呵護,也是我內心甜蜜的負荷。 每個子孫都是一條的繫念,不論在外讀書或做事,您總是詢這問那,操心憂慮不已。萬一有個發生意外或生病,您必是寢食難安,不論路途多迢遠,都非親自去探望不可。那年,我在台北生病住院,您就冒著酷熱不辭辛勞去看我。 您慈悲為懷,認為天地間冥冥中的神能懲惡獎善,一向以愛對待萬物,不咒罵、動怒或作惡……。晨起淨臉後,必到廳堂燃香禱告,祈請諸神保祐子孫平安。禱告詞中,不曾要子孫賺大錢或為自己祈福。 您的恩德和慈愛影響深遠,在這個注重和諧的家族中,您是那根擎起強而有力的支柱,緊緊牽繫著彼此間的感情,所以族人不曾因擴散而疏遠。您疼愛子孫,憐憫世人,感念養育大恩及美德的陶教下,子孫也能回饋反哺,使您享有幸福的晚年。慈孝的親情以善性的光環相互照射,於是我們擁有歡樂和幸福的大家庭。 而今,大樹凋萎,支柱傾倒,失去您的庇護與支撐,我們怎不悲痛逾恆! 04、牽魂 您的恩德,往後再也難報答了。感念您不盡的慈惠,父叔們決定以家鄉的喪祭禮,請道士來唸經超渡,以為您頌揚功德,洗淨塵世的罪愆;還您聖潔之身,領您過所謂的鬼門關、奈何橋,前往極樂的世界。另外,擺道場,做功鼓,請披袍道士以法術招回先祖們的魂魄,了解他們在陰間的情況和需要。 十八日午后,備齊牲禮,在五位紅袍道士的引導下,子孫們到各個祖先的墳前祭拜,把魂魄招回廳堂。公墓上雜草萋萋,我見到了您的新居~~經過連日的砌磚粉牆,墓碑側面繪製麒麟龍鳳圖案,墓庭矗立著蓮花座、土地公像和一對石獅子,顯得富麗而雅致~~這是您久居之所,位在墳場最西端;環顧四周,新居和我們的舊宅同樣座東朝西,門前有魚池,前望是無涯無際的田野,微風飄搖起綠浪,村舍點點,風景十分秀麗。 此時天際,時而掛著夕陽餘暉,時而飄著細雨,陰陽交感,跟著道士呼喚祖先的魂魄歸來兮。 十九日陣雨淅瀝,如豆般下,家人擔心次日做功鼓道場時有雨。幸蒙老天爺賜福有德的人,從頌經開始,都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鄰人也挑來祭品宴請陰界的好兄弟。 夜晚的天空,星月交輝,約七點開始招魂,子孫牽繞著招魂用的器物,喚著祖先魂魄歸來換衣洗面,得金銀財寶,道士頌經施符咒,踩龜踏蛇的玄天大帝降駕相助,九點後就有靈魂附在牽亡者的身上,紛紛巡視家園,訴說著他的近況。 借生者的軀體還魂,生前曾中風的祖父,拄著拐杖,依然是兇悍倔強的脾氣;堂姊阿花扭扭唱唱,神情嫵媚,一副生前活潑的模樣,惹得圍觀的人群笑痛肚子;亡妹月女來的時候,像生前一般乖順,靜靜坐著回答親人的問話。其他祖先的言行也酷似。 誰能證明世間沒有鬼魂?一切是那樣傳神,我不得不信祖先的魂魄都已被招回了。 敬愛的阿嬤,您憑藉堂姊夫的軀體回來,您剛來時一句話也沒說,任憑子孫焚香跪拜都沈默不語。我訴說著未能見您最後一面的愧疚與悲慟,您才撫抱著哭跪在地面的我哭泣。 「阿嬤,您現在怎樣?」我關心問道。 「茫茫眇眇。」您哭泣著。 「您的魂魄有在家裡冇?」 「有。」 「我們為您這樣辦後事,您有滿意嗎?」 「滿意。」 「您對子孫,有啥話要交代?」 「子孫,千萬不可賭博。」 不待我多說,您說:「時間到了,我要去了。」 話剛說完,堂姊夫就清醒過來了;您也去無影蹤,不知飄到哪兒了。 也是二十日下午,院子廳堂前搭起一座奠堂,層層相疊,與屋頂齊高。最上層中央掛著您的遺照,底下擺著鮮花和燈燭,朵朵黃菊散發著幽香,盞盞燈燭照亮大千世界。 我想起您如花香的美德,如燈明的善行,是如此潤澤眾人的呀!您的子孫與親戚敬奉的豬頭與祭品,擺滿十幾大桌;奠堂四周掛滿賢達人士的輓聯,氣氛肅穆而哀榮。 為了讓您在陰界享用不盡,我們送您一棟「花園別墅」,內有洋房、轎車、冰箱、電視機、沙發椅……,現代化的設備應有盡有。雖是紙糊的,卻也精緻美觀,令人讚不絕口。另外,還燒給您億萬的金銀財寶;於午夜人靜時,幾十個子孫手牽手,圍在空地焚化,還怕孤魂野鬼搶走它呢! 安葬前夕,家人徹夜不眼,四個晚上沒上過床的我,消瘦了些,卻不覺得疲憊。對您的敬愛,化成一股力量支撐著我。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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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林金塗點點頭:「郭大爺捎來一封信,說你在家鄉殺了韃子,自己也受了傷,搭船逃到台灣,紅毛仔見你受傷,不讓你上岸,郭大爺知道了,就安排你在魍港跳船,要我點起紅燈籠接你。」說著問萬大明: 「郭大爺怎麼知道你在赤崁上不了岸?」 萬大明怔了一下,隨口說:「我也不知道,反正郭大爺知道我殺了韃子,上船來看我,暗中叫我在魍港跳船。」 林金塗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他取出一身衣服,交給萬大明:「快換下濕衣服吧!你放心,郭大爺重義氣,喜歡交朋友,他交代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先躲在這裡,等傷好了,想辦法弄個身分。你殺了韃子,看來回不去了,以後就留在台灣好了。」 在林金塗掩護下,萬大明和一批墾丁住在一起,大家「知道了」他偷渡的原因,都對他既同情又尊敬。墾丁們雖然無知無識,卻懂得韃子是「胡仔」(訛稱芋仔),和他們不同類;韃子的「薙髮令」尤其讓人深惡痛絕。萬大明「殺死韃子逃到台灣」,大家當然把他當成英雄看待了。 萬大明出身仕紳家庭,十六歲那年到少林寺學藝六年,接著成為萬門的老么。住進魍港的墾寮,才算真正接觸到社會底層的農民,墾丁們孤身一人到台灣打工,瘴癘和番害隨時可能奪去性命,生活態度較內地農民豁達,而且帶點內地農民所沒有的野氣。 萬大明因「殺韃子而受傷」,墾丁們都不讓他幹活,每當他要幫點忙時,大家就連忙制止;萬大明表示吃大家的不好意思,他們就咧嘴笑著說:「不差你一嘴(口)!」「你能呷(吃)多少?」「誰驚(怕)你呷?」…… 當時荷蘭人在魍港設立的檢查哨,駐軍不過十幾名,主要任務是檢查進出港的船隻,向前來捕魚的內地漁民收稅,漁民們還得向鄭家牌餉,錢雖較商船少,仍是不小的負擔。至於墾區,除了向結首收稅──土地稅和人頭稅,和一般墾丁幾乎沒有瓜葛,所以只要沒人檢舉,林金塗的墾區躲藏著一名偷渡客的事,是不會傳到荷蘭人耳中的。 那時漢人的墾殖區只到魍港一帶,再往北,幾乎盡是原住民的天下。魍港一帶雖然是老墾區,但墾殖面積有限,從墾區的任何一處遠望,邊際都是蠻荒未闢的熱帶叢林。即使是墾殖區,天上隨時可見成群的飛鳥,和密度驚人的蝴蝶、蜻蜓等昆蟲;走到小河邊上,魚蝦唾手可得;到了晚上,螢火蟲將田野裝點得宛若繁星;嘈雜的蛙鼓蟲鳴,夾雜著夜鷺、貓頭鷹和野獸的叫聲,譜成原始而詳和的天籟。 蓁莽未闢的熱帶叢林中,偶而會出現裊裊白煙,那是原住民放火燒林冒出來的。原住民過著刀耕火種的游耕生活,種植小米、芋頭、樹薯和傳進來不久的甘藷,在甘薯沒傳進來之前,芋頭是最重要的糧食作物。 原住民(平埔番)不需向荷蘭人繳稅,但要繳交鹿皮和鹿脯。當時荷蘭有效統治的平埔番有六萬多人,每年徵收的鹿皮約五萬張,稅賦並不算重,不過對這些葛天氏之民來說,已是很大的負擔。荷蘭人沒來之前,他們已自由自在地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千年了。 這時即使是荷蘭人有效統治的平埔番,也未完全革除出草(獵人頭)及吃人肉(主要是仇敵)﹝註﹞的習俗,荷蘭人統治不到的生番就更不要說了。魍港墾區的外圍,就常有平埔番出沒,所幸這一帶並沒發生過漢番衝突,墾丁們的處境還算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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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陽下的回憶
童年在島鄉,最期待的是暖暖的冬陽,更期盼的是母親有空閒的時候,當二者兼具時,我會搬來一高一矮的木凳子,擺在三合院深井的盆栽旁,藉著陽光暖身子,然後央求母親幫我挖耳朵,母親坐在高凳子上,我坐在矮凳子上,我將頭偎在母親的大腿上,享受冬陽的暖意和母親大腿的溫度,母親小心翼翼的為我掏去耳內的污垢,我用全然的放鬆和絕對的放心去享受這舒服美好的片刻,常常在不知不覺中趴在母親大腿上睡去,這是童年最美麗的記憶,就在暖暖的冬陽下。 年紀漸長,母親為家事操勞,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好意思再勞煩母親,因此讓母親掏耳朵的機會少了,與母親近距離的肌膚相親也少了,幸好家中姐妹眾多,同樣掏耳朵的場景,姐妹替代了母親,我同樣享受其中的美好很多年,這種享受是會上癮的,近距離的肌膚接觸,在人生中留下美麗的印記。 當結婚生子,每當母親來找我時,我總愛幫母親挖耳朵,起初母親還有些靦腆,認為那是汙穢之物,不好意思勞煩我,這是傳統家庭主婦的傳統想法,但是我樂於為母親做這一些,就如同她小時候對我們的付出,我讓母親趴在我的大腿上,母親身體因為緊張、害羞顯得有些僵硬和不自在,我一邊輕輕地為母親掏耳朵,一邊叨叨絮絮的說著小時候的記憶,母親的心也放鬆了,事隔三十多年,時空場景變換,我們的角色也互換,我好像變成可以保護母親的大人,而母親就如同需要呵護的小女孩,我們享受短暫的親暱,度過了美妙的時光,這是婚後最甜蜜的母女時光。 「媽!可以幫我挖耳朵嗎?」沒等我回答,女兒已經耍賴的取來掏耳工具,往沙發上一坐,全身沒骨頭般的躺在我腿上,舒舒服服的等待我的服侍,母女倆完全沒有距離,這是我們的親密時光,女兒也會叨叨絮絮像我敘述在學校的種種,我樂在其中,往往挖完一個再接下一個,外子也同孩子般耍賴,我將全家3口成員的耳屎清得乾乾淨淨,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愉悅和快感,說來有些變態,但這美好的感覺應該是源於童年在金門島鄉美好的記憶吧! 礙於外子的粗手粗腳,女兒沒有經驗,當我耳朵需要清理的時候,只能自己胡亂挖一挖,只要能止癢便罷!哪管得到是否真的夠清潔,此時就會想起母親,想起童年,想起島鄉,母親不再為我挖耳朵,我不再有機會為母親服務,冬陽下依偎的一對母女,是永不褪色的畫面,我將它珍藏在記憶的角落,當思念母親時,將它翻出來反芻,我更珍惜和女兒依偎的時光,我想:這將會是女兒一輩子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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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青春告別
手術台上,十七歲的她是這樣害怕,好慶幸「夾娃娃」是全身麻醉的手術,就像是做了一場惡夢,醒來後一切如常。 和他相差十四歲,老爸吼著:「這小子眼神閃爍,不值得依靠,醒醒吧!我要告他誘拐未成年少女。」 自尊心受損的他:「愛我,就跟我走。」 為愛走天涯?多麼浪漫!和相愛的人一起迎接朝陽,隨時可以牽著小手,晚上在他的臂彎裡沈沈入睡,她憧憬著美景,毫不猶豫演出私奔記。 在台中浪漫的第一個夜晚,把她整得死去活來,沒有默契的搭配,讓她『痛』不欲生,她癡愣的看著血跡斑斑的床單泣訴:「你騙人,明明就很痛。」 更慘的是,她得到了「蜜月膀胱炎」頻尿,尿痛、血絲。生平第一次去看了婦產科,脫下底褲就診的那一秒鐘,她羞愧的只想找個地洞鑽了進去。 「你怎麼這麼敏感,沒有女人像你這麼難『搞』的。」她哭得更加委屈,為什麼他要為了這個指責她的不是。 她打電話給姊姊,哭訴這與想像大有出入的一切,姊姊來把她接了回家。 接著震驚的發現自己懷孕了。這不是吃藥打針就可以解決的單純,每個人都搖頭嘆息的同意她躺在這手術台上,跟這個無緣的小生命訣別。 一股深深的鼻酸,化為滾燙的淚水滑落枕畔,就像在跟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告別似的,她知道原屬於自己的單純已然遠離。原本青春無邪的她一下子滄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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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澎湖來的
初到澎湖,脫掉學生服,剃頭當兵,別人也許心灰意冷,我卻覺得新鮮有趣。我是軍眷,從少年起便在老兵群裡混,常聽到一句諺語,「鐵打營盤流水兵」,當兵的今年在江南吃米,明年去關外吃高粱籽,像旅行家一樣,真有趣味。 有了這種心理基礎,我便處之泰然。總以為身在軍營,如同流水,隨時會淌進廣漠的人海。別人發愁,我卻怡然自得。當時我是步兵連一等兵。團部有個老花眼,看了我寫的自傳,竟然感到不錯,把我調升團部作戰組文書上士,擔任抄寫公文、寫鋼板字,按月填報「士兵自殺逃亡表」之類的文件。 我的工作單純,只要細心就行。閒來無事,我就溜到球場去玩籃球,或是看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組長看在眼裡,悶在心頭,他怎麼有眼無珠把這個不知上進的孩子調來,如今「請神容易送神難」,咋辦? 一日,組長和我閒聊天,問我寫公文有什麼疑難問題。我說,每月填「士兵自殺逃亡表」,每營總有四、五人逃亡。奇怪。澎湖四面是海,他們往哪兒逃?怎麼逃? 組長思索了一下,低聲自語。過去,部隊在大陸駐防,和農民語言能溝通,而且時常調防移動,因而藉此機會開小差的不少,形成「鐵打營盤流水兵」的現象。但是,澎湖四面汪洋大海,部隊在碼頭嚴格管制,士兵若想逃亡,那比插翅飛上青天還難。他嘆了一口氣。 逃亡者,自殺也。組長終於掀了底牌。 我聽了內心怦怦直跳。身在團部,基層連隊的流亡學生情況,隨時傳進我的耳朵。當時患關節炎、夜盲症的士兵特多。有的是不吃藥,故意加重病情,這些秘情組長茫然不曉。三營七連的武超,已患了失語症,成了啞巴。團部也姑妄聽之,不聞不問,我提起此事,暗地裡詛咒專門抓「匪諜」的都患了癌症,早日去見閰王。 在國共內戰時期,青年學生思想複雜,多被赤化,成為共產黨同路人。這種邏輯非常滑稽、奇怪。直到六十年後,我對此事仍然耿耿於懷,銘記在心。 武超成了啞巴,我很納悶,他過去在學校演過話劇。口才特佳。如今忽然成了啞巴,一定是假裝的,藉此理由脫下軍服,離開部隊。他憋了將近半年不說話,說來讓人感到心酸難過。 假日,我帶了一罐奶粉去看望他。從馬公渡海到西嶼牛心灣靠岸。兩人在海邊散步,四顧無人,我低頭問他:「武超,你是真啞巴,還是假裝的?」 他不作聲。 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仍是啞然無語。臨走,我和連部行政部門請求,如果武超解職,請他們為他簽領一點路費,免得挨餓。武超走後,可以「逃亡」報備。 返回馬公的海途上,我的熱淚奪眶而出。這瀟灑健壯的大個子,成了啞巴,他以後怎麼討生活? 澎湖走了一個小兵,就像海峽失去一條魚,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和興趣。即使在三營七連,偶爾在官兵參加露天晚會時,有人提起武超會表演滑稽相聲,隨著時光的流逝,阿兵哥已逐漸忘記了這個人。只有我,卻默聲地探聽有關武超的行蹤消息。起初,聽說武超在高雄碼頭當搬運貨物工人,他身體強壯,靠出賣力氣吃飯倒也還好。後來,有人去台灣出差,帶來一件讓我啼笑皆非的訊息:武超參加了在民間流動演出的筱快仙滑稽劇團。他用膠東腔的台灣話,飾演江洋義盜廖添丁,逗得觀眾捧腹大笑。 後來,我也到了高雄,陸續聽到有關武超裝啞巴的軼事:他最怕夜晚說夢話,一說話,前功盡棄,完全失敗。當初連長曾設計故意在夜間燃放炮竹, 哩啪啦,嚇得弟兄們都從夢中驚醒;只有武超,仍然蒙著頭熟睡。連長說:「他不是假裝的。」 一九九四年冬,蘭梓高燒不退,吃過藥,打了針,仍是體溫39℃左右。承詩人徐世澤幫助,進台北榮總醫院,通過檢驗、診斷,確定為紅斑性狼瘡。兩人間房,隔床一位太太,照顧女兒,也患這種病。她和蘭梓聊天,她丈夫是山東流亡學生,從廣州搭船到了澎湖,編進軍隊。 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和他在一個學校教書,他愛耍寶,惹我們笑。日久天長,我們就產生了感情。 我正在發楞,那個愛耍寶的丈夫,提著一個鋁質飯盒,走進病房,我站起來,向他敬禮:「報告武超班長,你還認識我麼?」 賈明,你成了老芋仔啦。 武超噙著眼淚,苦笑:「聽說弟妹也得這種病。上蒼真是不公平,為啥倒楣的事都落在咱哥們身上?」 「這是報應。」我嚴肅地說。 兩個女人愣住了。 賈明,咱們做過什麼壞事? 你別忘了,六十年前,咱們都是匪諜。 躺在床上的蘭梓,坐了起來,她對武超說:「武大哥!當年他追我的時候,從不提起他當匪諜的歷史,他還說他是軍中作家,吹牛,騙人!」 武超說:賈明在學校就愛吹牛,他的綽號叫「吹牛大王」。 武太太插嘴問:「當初你們流亡學生有多少匪諜?」 「八千多。加上處決的、填海的、病死的,大約有一萬二。」我回答說。 武超向她解釋,有的匪諜也是糊塗蛋。煙台聯中有個叫吳恆生的,他愛抬槓,他說馬克思是俄國人,列寧的入黨介紹人。「我辯不過他。這小子該死。」 「怎麼死的?」 「填進裝石頭的麻袋,半夜被扔到海裡,早被魚吃光了。」 武太太說:「你們這八千多個匪諜,可把台灣害慘了。不是颱風,就是地震……唉,真是報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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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之島﹐美哉金門﹗
1 夏天過海洋,日正當中, 走在生機自然的古寧頭, 進入青翠的金寧鄉林道, 在金湖鎮邊遠眺料羅灣, 水泥地面潑辣辣的陽光, 已無八二三砲火的殘照; 馬山的心戰廣播已沉寂, 更無當年砰砰的廝殺聲。 現在有的是觀音的保佑, 媽祖和保生大帝的祝福, 風師爺和土地公的護持。 大家慶幸戰爭己成過去, 當年十萬大軍帶動建設, 撤軍留下了和平與繁榮, 危機之後是熱絡的經濟, 百煉成鋼的出入世膽識, 堅忍不拔,刻苦的精神, 不求虛榮,樸素的生活, 理想調和現實的大智慧。 美哉,金門! 2 否極泰來,地方有識之士, 正全面努力,要修復古蹟, 保護列祖列宗的歷史印記。 以前黃花魚每條十來多斤, 曾在近處各海灣浮游繁殖, 而今茫茫大海,已沒幾條; 專家正積極想辦法復育它, 期盼讓它在海域再現風華。 先民當初移居,全島翠綠, 鄭成功砍光樹木後幾百年, 胡璉將軍新栽幼苗數萬棵, 土地泛綠光,才沒沙漠化。 現在要以榕園規模為範本, 參種果樹、灌木和大喬木, 又可食用,又可陰涼暑熱, 讓蚯蚓繁殖,讓益菌寄生, 分泌養分,以天敵制疫病, 改變土質,涵養深厚水源; 並在野地,廣植奇花異卉, 可養藥草,可以雜種多元, 可招蜂引蝶,可利食物鏈 使樹香花香草香到處飄盪, 使島上前後左右一眼望去, 盡是萬紫千紅,美美花海。 美哉,金門! 3 國共戰時,海灣佈滿地雷, 現已漸移除,可漫步海岸, 好在大家都能珍惜維護它, 使它成為乾淨的海水浴場。 現在串連海岸建造大湖泊, 就要配種魚蝦、養殖貝殼, 也使鱟魚可觀賞又可品嘗。 現在大型國家公園已成形, 就要建立不同的賞鳥聖地, 使款款鳥音成為自然組曲。 現在大家正熱衷有機堆肥, 保持水流清澈,推動水栽, 使無毒農業成為世界楷模, 美哉,金門! 4 金門民風,自古純樸又踏實, 地方賢達不讓傷風敗俗入境, 沒有金融海嘯和工業的污染, 本土自主未受到環球化傷害; 沒有密集大廈擋掉空氣陽光。 大家保護綠地,以美化風景; 百姓居斗室,沒有罹患自閉。 現在已成功開發海埔新生地, 空間大享受,人口密度理想; 應限建,以免引發溫室效應, 不然夏天更熱,會影響健康; 現在環島交通,已四通八達, 千萬不要到處舖上鋼筋水泥, 弄得土地和動植物不能呼吸; 除了大力推動大型日光能源, 也要設法環島發展風力發電, 而圓盤和風車將成島上奇觀。 美哉,金門! 5 金門小而美,不宜大車橫行, 應以小車及單車為主要工具, 讓每一片土地沒有廢氣流竄。 現在金城街道,光禿又繁雜, 商店應讓自己瀰漫浪漫情調, 門前設花圃,廣植草皮樹木。 各家窗台,也可用爬藤綠化, 使景觀四季如春,怡情養性, 藉此造就一個頂級生態體系, 使這個島嶼成為生態烏托邦。 世人將驚羨金門的環保成就, 美哉,金門! 6 金門古蹟名勝令人折服仰慕。 宗祠、牌坊、寺廟、古洋樓、 風師爺、紀念館,及古厝群, 地景藝術精美,有兩岸文風, 很能代表居民愛鄉愛土情懷。 緬懷祖先們開天闢地的辛勞, 為了要實現安居樂業的夢想, 有識人士正在努力繼往開來, 讓金門歷史文化能承先啟後。 他們提倡倫理,培育新思想, 也求生活藝術,產業本土化。 應多蓋些美術館、和歌劇院, 讓子孫氣質恢宏,目光遠大, 精神崇高,腦袋充滿原創力。 金門在地人和出外人的毅力, 使人確信金門的自然和文化 將融合共生,以新麗的面貌, 吸引全球人士慕名前來探訪, 盛讚它千秋萬世的健康美麗。 美哉,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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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另一名長臉漢子說:「你沒坐過船嗎?要拉就在船邊拉,還要什麼廁所?」 萬大明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逕往船尾走去。天很黑,船尾距離大夥閒聊處不過一二十步遠,但看起來只剩一團黑影,萬大明相好位置,面朝裡,蹲在船舷上,他故意咳嗽了幾聲,吸引人們注意,過了片刻,他「哇」的大叫一聲,引起船上一陣騷動。 「漳州大個子掉到水裡去了!」 大夥奔到船尾,隱約聽到水中傳來「啊啊啊」的叫喚聲,和波浪的衝擊聲,大家低頭張望,無奈天太黑,什麼都看不見。大家正嚷嚷著,船家已走過來,他問明原因,探頭看了看,搖著頭說: 「漳州仔去見龍王了,我們給他燒點紙錢,讓他早點超生吧!」 第十二章 據最新統計,福爾摩莎有三一五個村社歸附,男女老幼計六八六七五人。中國人約有一五○○○人,其中一一○○○人每月繳納人頭稅,每人每月半個里耳(銀幣),從中獲利可觀。…為免原住民受奸商欺壓,維爾伯長官下令,原住民可至大員繳納鹿皮,換取生活必須品。──《東印度事務報告》總督Carel Reniers,一六五一年一月二十日 萬大明假裝不慎落水,悄悄的游到岸上。魍港溪碼頭一帶,架著幾十桿釣網,為了吸引魚兒,懸掛釣網的竹竿前端都吊著盞小燈籠。萬大明朝向一盞泛著紅光的燈籠走去,還沒走近,迎上來一道黑影,輕聲說:「你是黃水旺嗎?」萬大明輕聲說是,那人就領著萬大明消失在暗夜中了。 郭懷一在魍港承包了一片土地,再包給親信林金塗,這林金塗前一天接到郭懷一的信,要他當晚在岸邊掛起紅色燈籠,接引一名叫做黃水旺的偷渡客。 林金塗帶著萬大明來到一處墾寮,點亮油燈,才看清彼此的面目。林金塗約四十來歲,長相憨厚,但透露著世事的練達。林金塗打量一下濕漉漉的萬大明,覺得和想像中的不大一樣,萬大明看出他的疑惑,問道: 「郭大爺沒說我為什麼偷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