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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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夜晚的風聲聽來格外冷清,卻又能讓人睡得格外的深沈。 一夜的強風吹拂,金門西北角正陷入一場壯烈的苦戰,而東半島的百姓,卻還沈醉在酣睡當中,戰況固然激烈,槍砲聲也算震響,可是那些都在下風處,畢竟蓋不過強勁的風聲。 黎明後的清晨,強風叩著門發出的聲響,一陣比一陣更急更緊,仔細聽,卻又不像是強風叩門的聲音,那是手指叩門發出的「叩叩」聲,再仔細聽一聽,沒錯!是有人叩門的聲音,叩的正是房門外的那個側門。淑女起身披上件衣服,先輕輕打開房門,僅有兩步距離的側門又是一陣叩門,還配著叫門的聲音:「榮福嫂!榮福嫂!幫我開門,我是清吉,蓮河開船的清吉……」這時淑女身上的毛孔豎了起來問:「你說是誰?你是清吉?」。 「是我啦榮福嫂,我是清吉,快給我開門!」 淑女聽出來了,那確是艄公清吉的聲音,於是打開門,清吉很快的閃身進到門裡,「是昨天過來的嗎?還是什麼原因這麼早就來了?」淑女一邊問,一邊帶著清吉走到大廳裡。 「有沒有水?我渴死了。」雖然已經在門外敲門等了有一會兒了,或許是心急,這時還有點喘噓噓的。 淑女端了一個碗,打開廊下的水缸蓋舀了一碗水給清吉:「不好意思,沒有燒開水,這水是乾淨的。」清吉邊把水一仰而盡,一邊走過去自己掀起水缸蓋,接連喝了四碗水,才放下碗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急,我慢慢再說給你聽。」待他把氣喘過後,清吉才開始訴說這兩天的經過:(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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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酒
──向我未曾謀面的父親洪當福先生致敬 前年接到金門酒廠來電表示唐振瑜導演要拍攝一部有關金門高粱酒從草創、札根至茁壯歷程的紀錄片,因為許多酒廠老師傅提及我父親洪當福先生對金門酒廠貢獻,因此唐導演找我們兄弟去協助紀錄我父親在金門酒廠點滴,霎時腦海中浮現了一股淡淡的哀傷。 民國六十年五月一場突如其來車禍帶走了我的父親(因為父親騎機車被撞身亡,金門成為中華民國第一個規定騎機車要戴安全帽縣巿),那時我哥哥四歲,媽媽懷我五個月,從此我母親董彩昭女士獨自撫養我們兄弟長大。為避免我母親傷心,「父親」是我們家禁忌話題,也是我最陌生的稱呼。 成長過程中,家裡幾乎沒提過父親的事,每次別人提到我父親的時候,我們兄弟像是個局外人。父親的事情,我們都是長大後,陸續聽到別人說,常常都是,(驚訝的口氣)什麼!洪當福是你爸!你是洪當福的兒子,你知道你爸怎樣怎樣嗎,老天真不公平啊!民國九十七年我有幸回到金門高中擔任主任教官,教育局李再杭局長、學校許維權老師是我父親的學生,對我關照有加,深深體會到,原來父親在天上也一直在庇蔭我啊。 我的父親洪當福先生台大農化系畢業,原在金沙國中任教,後來到金門高中擔任理化老師,當年金門酒廠規模還不大,且製酒技術不穩定,常釀出酒精零度的酒,民國五十五年還是軍管時期,金防部為改善金門酒廠製酒問題,便找到全金門理化背景學歷最好的父親去擔任酒廠技術製造課課長。父親到職後,在釀酒的技術上帶來了重大的突破,讓金門高粱酒釀造趨於穩定;期間父親還研發出龍鳳酒。另外,酒糟在發酵過程中產生的液體原被當作廢水排棄,父親發現那是可以釀酒的,於是鼓勵員工收集釀造,並改良酒糟池,致使金門酒廠製酒產量大增。 「戰酒」拍攝時,酒廠老師傅常對我們兄弟講述父親待人和善、積極爭取員工福利和改善生產等點滴,感念之情溢於言表。很感謝梁清進、陳兆生、陳啟良幾位年逾八十歲酒廠老師傅及蔡承德大哥提供我父親洪當福先生在酒廠的事蹟,不然就像梁清進老師傅說的「現在金門酒廠還記得他的,大概就我們這些老員工了,但我們真的都很懷念他」。 我們全家觀看了「戰酒」紀錄片,我太太問我有什麼感想?我想歷史是要傳承的,不能被遺忘,很佩服也很感謝唐導演能紀錄了這段可貴的歷史。金門高粱酒是很多人在各個時期共同努力才有今天這樣的成果,我父親洪當福先生只是在金門酒廠最需要他的年代做出他的貢獻,但在他逝世四十年後,這些酒廠老員工仍然感念他的為人及貢獻,讓身為兒子的我們感到十分驕傲。我想向未曾謀面的父親洪當福先生按個「讚」,並獻上最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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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偏的電視機
那些年,他的生活看似穩定,可是多少還是有些小小的波瀾。像是弟弟結婚要他北上時,他正好閃了腰,所以禮到人未至,因此惹來弟弟的電話,表面上是責怪他逃避奉養老父的責任。又像是前陣子,香姨的右手臂忽然不能著力,連一瓶醬油也拿不起來,醫生說不是「網球肘」,但又找不出確切的病因,所以那段時間店裡所有的粗活都是他和另外一位老零工來分攤。 然後,是他的右上排,最後一顆大臼齒,莫名其妙地掉了。接著,母親在睡夢中過世,這次是大姊通知他,父親不准他北上弔唁,但是他沒理會。見到母親已經素妝,最後的容顏時,他只有淡淡的哀傷,沒有出聲或是掉淚,最終只是向站在棺木旁的中年男子,默默點頭致意。 從此,就像是瘟疫,久病的大姊也走了,留下的遺憾是沒見到長男娶媳。接著是父親,再次因為酗酒,胰臟炎復發,插管搶救,變成植物人,載送療養院的途中,病情急轉直下,不能算是意外,突然的撒手。 依照習俗,做七、告別式、火化、捧斗,以至最後到靈骨塔的安厝,他每次都北上,一切行禮如儀,善盡香姨不斷勸化他,為人長子最終的責任。但是,他並未感到難過或悲傷,當然沒有掉淚,弟弟也是,倒是小妹在等待父親火化時傷感地說:「今後,這個家真的是,散了!」 本來,當父親在山上安厝後,他就要立即回程,但是因為弟弟說父親還有一筆補喪葬補助金,以及一些金飾,因此詢問是否要回家商量怎麼分配。事實上,他明白真正值錢的是父親和弟弟一家人在鬧區裡共住,四十幾年未曾改建的老公寓。 「這間房子,爸爸生前就已經過戶給我,說是讓我結婚用,這件事你們都知道吧,」弟弟無視於他和妹妹滿臉的疑問,自顧自繼續說,「後來我把隔壁也貫下來,兩戶打通,現在還在付貸款,所以這間房子就算了,不用分了,你們同意吧。」 又是一個像是疑問句的肯定句,他無所謂,妹妹似乎心中旱有定見,所以也沒說話。「關於喪葬補助和奠儀,正好用來支付這次葬禮和靈骨塔所有的費用,你們要看細目嗎?」弟弟手指床板上的透明資料夾說。 妹妹搖搖頭。他第一次開口說:「算了!」 弟弟從資料夾取出一個白信封,倒出裡頭的一條金項鍊和四枚戒指,像是鬆了一口氣輕鬆地說:「那麼,最後值錢的就剩這些了,我們分一分吧。」 當妹妹檢視戒指上的雕花紋飾時,他無聊地環視這間他後來從未再踏進,父親的房間。三坪大的空間,一張老式的大眠床就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積,緊靠床緣是一張桌几,几上清淨無物,桌面已見斑駁掉漆。其餘的空間除了一個實木製的舊衣櫥外,到處堆滿了紙箱或是塑膠收納櫃,看似雜物間,卻又有條不紊。 他想起兒時,那時妹妹可能還沒出生吧,父親當鬼,弟弟躲在後陽台,他爬進衣櫥裡那排長短厚薄不一,擁擠垂掛的衣褲下,等到母親喊他的名,說是要吃飯時,他才發覺木門卡住,推不開,因此驚嚇大聲求救。他想起來了,那時他還有點胖,那時父親還沒喝酒,父母還沒吵架,事實上,印象中父母親從沒大聲說過話,就連母親說要離家的那次,兩人也是在這間房間裡輕聲地說話,像是在討論是不是可以再擠出一點錢,幫他買雙新鞋,舊球鞋早破底,雨天時襪子外罩塑膠袋根本不濟事,穿了半天還是會滲水,腳板還是冷。既然如此,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事情過後,父親如此消沈,怨恨母親? 就在他瞥見並排站在房間角落,藏身一落三層無門木箱後面,那兩台兒時的老電視機時,他的心情突然有些震動,因此手指電視開口說:「金子給你們,我只要那兩台電視機。」 弟妹同時望向電視機的方向,面露詫異。弟弟說:「那地上那台手提電視你要不要一起帶走,還可以用哦?」 當他和弟弟合作,將電視機抬到樓下的小貨卡車,經過客廳時,弟媳、妹夫和三位小孩正圍坐在沙發上,觀看掛在對面牆上那片夾板一樣的電視,重播昨天的新聞畫面。 他始終不清楚所謂的電漿電視和液晶電視的差別,但是就在他打算到賣場問明白時,弟弟來電通知父親的死訊。此後他再也不需要找到解答,因為不知何時起市面上已經幾乎看不見電漿電視的蹤影。 ● 此刻,蝸居新租的公寓,在客廳背牆的正中央,這台已經色偏的彩色電視機穩坐在矮櫃上。 左側並立那台北部搬下來,沒有映像管的老電視機,據稱還堪用的手提電視正好鑲嵌在電視機的空洞裡,代替原來被他的父親撞碎的映像管,只是經他測試,手提電視機也壞了,只有聲音,沒有畫面,他想或許可以當成收音機來使用。 最最原始的那台腳架型,帶門的電視機,現時就站在最右側,當他開門檢查現況,擦拭完灰塵後想要閣上,發現一邊的拉門卡死,他不想硬關,所以就變成虛門半掩的窘境。 香姨說的對,做人是該自立自強的,只是他和香姨住在一起時並沒有學會這件事,反而讓他更加依賴香姨。所以當香姨的「外甥」限令他一個月內搬出他和香姨共住了十幾年的樓仔厝時,著實讓他有些苦惱,不過也只是一下子而已。事後他還是重整心情,努力找房子,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他和香姨只是住在一起的老闆雇工的關係而已。 就像他的講法,一切都像是瘟疫,而他就是那個瘟神。父親死後,弟弟通知他對年時,父母親的靈位要「結爐」,他又嚴重發燒感冒了,下不了床,所以清晨例行的食材採買工作換由香姨來做。 警方依據車禍現場及路口監視器研判,事故應該發生得很快,只是瞬間,香姨就被迫離開了這個世界。肇事後,酒醉落跑的駕駛宣稱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駕駛只是一個外國籍的白種人而已。 彼時,正在研究所攻讀博士學位,香姨的外甥,事實上戶口名簿上登記的是收養的關係,迅速展現遺傳自香姨的精明幹練,一邊採取種種必要的手段壓迫兩邊的政府確實辦案,償還庶民百姓一個公道,另外一方面則是結束飲食店的生意,在香姨的告別式後,和他了結這段非親非故的關係。 他從不明白,一向不多言,香姨的外甥,這次怎麼那麼決斷。 身處不上不下尷尬的失業年齡,想再找份穩定的正職對一般人來說是個問題,但是他沒有這個煩惱,因為他根本不打算再找工作。白天精神不好的時候,他找尋僻靜的,香姨曾經向他描述過的山路,競速飆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讓那台他和香姨合買的,那時色彩還是正確的電視,低聲放映所有電影台重播的老電影。 轉台的間隙,一則聳動的新聞專題引起他的注意。畫面裡,主持人和固定來賓利用剪輯的新聞畫面圖卡道具,以及豐富的聲腔肢體動作,漸漸地催眠說服,讓他相信,原來1969年美國太空人的月球登陸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所謂月球上的蒼涼只不過是截取美國中西部的沙漠畫面而已。 於是,他想起看過的第一個電視卡通影片,「大力水手」,他不禁懷疑,吃了波菜罐頭以後手臂真的會變得強壯嗎,抑或這又是一個無聊的玩笑罷了?為何會有這樣漫無邊際的聯想,他也不明白,不過他終於知道,難怪有人說,電視看多了人會變鈍變笨。 儘管生活一切從儉,畢竟還是坐吃山空的日子,幾年以後他開始感覺到經濟上的壓力。這時,他已經厭倦無聊的快車遊戲,於是他開始散步,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某日,他來到城西的舊城區,遠遠地,一間店面引起他的注意,走近一看才發覺那是一爿回收及銷售修理好的二手家電的商店。 店門口,堆滿分離式冷氣機和冰箱,還有幾台陰極射線管,書架型的老電視機雜置其間。他愣愣地望著那些電視機,想起在車上聽過的廣播,心中忽然有了主意。他決定,在積蓄花光以前,至少學會修理電視機的技術,回收別人不要的老電視機的零件,說不定家裡的老電視機還有「重見光明」的一日。 就在他問明政府開辦的職業訓練課程內容,準備報名下一期的「家電維修班」時,他的電視機壞了,嚴重的綠色偏,因此所有的電視畫面都像像是褪色的照片,看似虛假卻又真實不欺。 ● 他接受那位電視維修師傅的建議,決定就這麼「將就」看電視,不考慮修復了,同時也打消了他參加職業訓練課程的念頭。 電視維修師傅還說:「這一行注定是沒什麼前途的,先不要說現在的小孩子都已經用手機,或是電腦來看電視,就算從技術的角度來說,現在的液晶螢幕已經可以做得像紙一樣薄,誰知道,以後搞不好還可以投射到空氣的水霧中,連螢幕也不要了。」 事實上,他倒不在意電視維修師傅對電視機前景的評論,只是單純地認定,他的電視機不需要修理,所以也不需要再去參加那個無聊的職業訓練課程。因此,他又恢復以往,省吃儉用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電視的搖彩節目精確地報出他手中彩券的六個號碼,他中了,貳獎,單注,五百萬出頭,扣稅以後還有四百多萬;他又核對了一次,確認無誤。以前,香姨見他每期必買一注,電腦選號的樂透彩時就說: 「如果這樣都能中,那一定是財神爺賞給你的,只是超過生活所需的大筆錢財只會惹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所以,他幾乎沒中過獎,甚至連最小的獎也沒有,直到這次老天爺才想起他,但是沒讓他中頭彩,只是幫他準備了退休金。 兌獎以後,他依香姨以前到廟裡捐香油錢的習慣,他捐出十分之一的彩金做公益,剩餘的錢他打算用來開設一爿舊電視機的回收商店,因為他想起以前電器行門外的電視牆,如果能讓回收的舊電視機站滿店裡的三面牆,各自播放不同頻道的影片,那個場面一定十分熱鬧有趣,他在夢裡已經預見這樣的場景。 所以,他又改變主意,決定報名最近一期的「家電維修班」,但是家裡的電視維持現狀,用到老死為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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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香」文化
自古以來約制人們的力量有二,一為外在的法律,二則為內在的自我約束力;外在的約束力是被動的,而內在的則為主動的。為了強化內在的動機,「宗教信仰」在民間可說是非常的重要,我們更時常藉由許多活動的推展來加強此一信念,「割香」即為其中之一。 割香為閩南語口譯音,是閩南對神明遶境的稱呼。割香主要的儀式為請火->放軍->行香、鎮符->收軍。請火的意義一是向祖廟的神明祈請祂加強子廟的神力,二來是向祖廟神明分調兵將,補充子廟五營的兵力,另外也藉由這個儀式加強雙方之間祖靈的聯繫。割香前幾天需先「放軍」、「犒軍」。「放軍」就是將境內東、西、南、北、中五營的兵將及馬匹安置在轄區內的五方鎮守,儀式由道士舉行,除祭拜的牲禮、金紙外,尚要準備乾淨的盆水與一把糧草供予兵將的馬匹使用。「犒軍」意為犒賞境內五營兵將,家家戶戶自備菜湯飯,通常在黃昏、接近晚餐時間,於門口放張桌子、或者是一條長板凳,上面放幾碗的葷、菜,向門口方向拜拜。 在割香當天,家戶要準備祭拜的香案拜拜。割香隊伍有二,一為道士為主的鎮五營,二為神輦為主的村里遶境行。鎮五營的意義所屬特性有二:一為劃分領域,二為精神性的防禦,有制煞、除魅、安定人心的作用。在古代,村里之間的交界常模糊不清,藉由鎮五營的作用,可將彼此間的領域劃分出來,有宣示主權之意;而鎮五營時所安插的兵將亦有象徵保境安寧的意思。而「食香案」,有些甲會在門口祈拜遶境的隊伍,有些則是集中在廟宇,依各甲風俗不同,其中有些甲會請道士逐戶讀疏文。且割香隊伍行進中拿頭旗的人,為當年輪值的頭家,而選頭家的資格依各甲不同,有的是當年新婚的少年家,有的則是家中兒子剛娶媳婦的。最後則是收軍,意謂將放出去的兵將收回,須將放軍時準備的盆水及糧草潑灑在地及燒掉才算完成儀式。 農曆正月時四甲的「割香」,是小金門固有之傳統習俗,割香的日期與路徑多為固定,惟民國三十八年政府軍撤退至金門之期間,適逢戰亂,以及有所謂「破除迷信」之說法,暫緩舉辦數年矣,故其歷史久遠。而今日社會變遷急遽、科技之進步、帶動了建設與發展。相較之下,傳統文化該如何保存與延續卻是一大隱憂,年輕學子對於如割香這樣的活動,多半是一問三不知,且參與意願與投入程度亦不如往,活動主力依舊是由年長者籌畫辦理,因而產生了「文化斷層」之問題。面對此一課題,應建請政府單位擬定更完善具體的配套措施、推展社區力量,結合當地居民協同文化存續的維護。「歷史必須透過記載才能廣流於世間,而文化更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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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到了第三天,槍聲終於停歇了,接著是有零星的船隻從大嶝島過海,載來了一些兵員,「大小嶝島都淪陷了,都被共匪給拿走了。」那些住在淑女家隔壁那棟空房子裡的兵,開始互相討論說:「看這情形不用幾天,就要輪到我們上戰場去了。」 又過了幾天,又有大批穿著同樣顏色衣服的兵住到村子裡來,新來的兵說廈門也被共匪拿走了,秀玉似懂非懂的問媽媽:「阿母,他們說的就是爸爸和叔叔的廈門嗎?」 「是啊!看樣子不用等太久了。」媽媽說這話時,眼裡閃著淚光,好像充滿了某種期待。 時序已進入仲秋之末,海島的十月,小陽春的天氣有時東北季風狂號,有時卻又艷陽高照。連續好幾天都是白天悶熱,到下午過後才有陣風,可是那東北風卻又是乾燥難耐。這天晚上入夜後,開始颳起了東北季風,到午夜時分,風勢更加強勁。(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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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慈悲與憐憫
小時候,家人種田的地方正好在屠宰場周遭,當時經常在水泥圍牆上看著裡頭關在欄杆後的豬仔,或是在附近玩耍時,穿進耳邊的是那一聲一聲淒厲的豬叫聲。那時候還小,只知道牠們將被屠宰,對於殺生這回事還很懵懂,直到漸漸長大後,開始明白同理心,開始明白慈悲心。 之後,在路上經常會遇見承載著滿是豬仔的貨車經過,當時已經開始覺得心裡不舒服,因為明白牠們即將被殺害、即將被做成盤盤豬肉料理上桌,想到此,感覺總是特別不舒暢、感覺牠們甚是可憐。於是,漸漸地開始想著:「是不是要吃素?」只是光有這樣的想法,卻從未有所行動。直到前陣子,在路上又看見了一部貨車載著一頭大牛,那隻牛看起來相當乖馴,又或是因為被固定得太牢了而無法動彈,就這樣穩穩定定地被承載到屠宰場。那種不舒適的感受又來了,看著牠正在走進人類磨刀霍霍的地獄中,心裡很是不捨,默默下了小小決心,開始盡量不吃肉。沒想到,當天午餐時,同事為我拿了牛肉青椒燴飯,「我的天呀!」 那牛肉的味道濃郁得很,咬著那些肉,彷彿都看得到牛和豬仔痛苦的慘叫!於是,便開始了「盡量不吃肉」的決定。 其實應該說是盡量不吃需要「殺生」的東西吧,想到那些動物被殘忍的一刀一刀殺害,便覺得難過。特別行經在環島北路上,經常能夠看見牛或羊或豬被承載著駛進屠窄場,例如那天,又是眼睜睜看著一頭可愛的羊,同樣被載送到屠宰場,那些羊排、羊肉的畫面便浮現在腦海裡了,看著牠們【入地獄】,實在太可憐! 在那之後有了這樣的決定,連吃塊鴨血都感覺很怪異。今後,其實難免多多少少還是會有吃到肉的機會,像是家人烹煮、或是任何無法拒絕和避免掉的場合裡,仍會吃到肉糜。只是,就盡可能能夠避免就避免掉吧!實施到現在,這幾天裡,其實感覺習慣得算快,從前喜愛又油又大的雞排,現在看到也興趣缺缺了。這樣盡量不吃肉的決定並沒有太大的理想抱負,也不是像其他人一樣真正的【茹素】,更不是為了祈求什麼而【吃素】。單純地,只因感覺到動物的痛楚,而讓自己盡量避開殺生的機會唄! 確實,現代生活太過富裕了,富裕到讓人忘了珍惜和飲水思源,忘了所獲得的一切都必須感謝,因為忘了感謝,便自私地籠絡利益、貪心地取得而吝嗇施捨,即使【布施】,也是懷著能夠因此【再】獲得什麼的心態。只求這個社會能夠多些真正慈善的人、多些有肩膀有擔當的人,只要多了良善,大概這個環境可以令人稍稍感覺溫暖吧。懷著一些慈悲、懷著一點憐憫,不論是對待動植物或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都將會更加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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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偏的電視機
看了十幾年,傳統老式的,陰極射線管的電視機,莫名其妙故障了。毫無預警就在晚間新聞時,「啪嗒!」一聲,畫面閃熾一下像似仙女棒最後的璀璨,終於熄滅,變成一片黑幕,誰料幾秒鐘以後又重新啟動,接續播送原先的節目,不過畫面出現嚴重的色偏,全數蒙上一層綠色調,像是逐漸褪色,但是影像銳利頑強的老照片。 隔天,過來維修的原廠師傅說明他的診斷與建議:「三原色射線管的混色器壞了,如果要恢復以往色彩正確的影像,得替換整組的射像管,但是考慮到電視機的高齡與修理費用,實在划不來,不如購買當前流行的液晶電視上算,也或者就這麼將就繼續使用,直到真正壽終正寢的那一天為止。」 如果放棄積極的治療,那麼預後的時間還有多久呢?「依照這台電視機保養的情況來看,說不準還可以維持個七八年也不一定,誰知道呢?天有不測風雲,也說不定,下次颱風一來,一次電擊就毀了。」矮胖的中年師傅像似看慣人世無常,淡定地說。 ● 小一時電視機進入他家的客廳,從此再沒離開過。彼時的電視還是黑白的,機體像個精緻的小儲櫃,長了四條小短腿;櫃上有門,左右對開,像手風琴的蛇腹,可以無聲地滑入櫃子的側壁。每次看完電視,他的母親總會取出紅絨布,幽雅地覆蓋電視上,讓電視機像個嫻靜的貴婦。 那一年,世界各地直播,美國太空人飛上太空,在月球上漫步,他感覺他共同參與了人類的一大步,但是同時注意到當時還是壯年的父親,臉上竟有些失落的表情。不是說,就是為了這一刻才購買電視機的嗎?只聽見父親喃喃自語:「原來,上面真的沒有嫦娥啊!」多少年以後,他才真的體會父親的爛漫。 接下來幾年的半夜裡,透過那只魔術櫃,接連放送棒球隊遠征美國的畫面,那段時間他分享了左鄰右舍,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共同的歡呼或是嘆息,以及不時從街頭巷尾傳來的鞭炮聲。那時的他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歸屬感,這樣的經驗後來幾乎消失不再。 第一次看見彩色電視是在國二那一年,同學家裡的客廳裡,一樣顯著重要的位置,昂首翹立一台新電視機似開屏的雄孔雀。當時播放的節目他已經遺忘,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方框框住的五色繽紛,以及接著下來的那一拳,打在對方的鼻樑上,還有對方的刀子捅進他的肚腸,飛濺出正是盛開,杜鵑一樣的血紅。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那場械鬥仍未結束,但是已經不再重要。 躺在病床上,他一直想起醫院深處的宿舍,好友家裡的彩色電視機。那學期剩下的兩個月他辦了休學,在家靜養,日常除了在臥室看武俠小說,就是在客廳看電視,看著看著,漸漸地,他開始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占據客廳最重要的位置的電視機,已經不單是一個電視節目的放送器具,同時又是一個記錄器,監控並見證發生在他生命裡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 不是嗎,國中畢業那一年父親找來空軍預校的報名表,就在客廳的小茶几上默默遞給他,兩人因此吵了一架。那時那台還沒除役的老黑白電視機不就站在那裡,張開空洞而又無邪的黑眼睛,望著他們父子倆大小聲? 大姐出嫁那一天在客廳裡哭哭啼啼拜別父母親時,新換的,落地型無門的彩色電視機就立在那一排連坐的藤木椅的對面,雖然沒有畫面,但是他相信,新電視機正接續那台老電視的任務,盡忠職守地記錄那一刻。老電視機呢,已經閤上雙拉門,變成客廳的擺設,頭上擺了一盆報歲蘭,靜靜吐出幽香,安享它的晚年。 高職的生活乏味而愚蠢,所以他開始打工。就在上課和工作的間隙,電視幫他窺探父母親的動靜,而後一一如實向他報告,終於在他接獲兵單準備從軍報國時,兩人協議分手。那個年代不時興離婚,所謂的分手就是母 親「包袱仔款款」,離開她的子女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 話別時,母親噙著淚,對他和底下的弟妹說:「你們都大了,可以照顧自己,所以我也可以放心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那一年,母親正好四十歲。從此父親把自己沈浸在酒瓶裡,不多久連工地守衛的工作也丟了。 在東沙島服役的那兩年,因為一年可以收看電視的天數不到十天,所以他幾乎沒有電視可以看,軍旅生涯除了日常勤務,就是潛水抓龍蝦,戲弄玳瑁,或是做「沙畫」。 退伍後回到家,他發現最大的改變是那台落地型彩色電視機也已陣亡,緊挨在更早期那台黑白電視機的旁邊,兩台電視機的對面是從未見過的三層櫃,櫃裡安坐一台24吋書架型的電視機。望著有些陌生的客廳,恍惚之間,他以為他看見了只存在父親口中,久遠的家族傳承史。只是,那台傷痕累累,機體正中央甚且沒有映像管,張開一大口,口裡還含了一盆翠綠的黃金葛的舊電視機,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一天,爸爸從西門町回來,又發了酒瘋,就把電視砸了,玻璃還碎了一地。」已經升上大三的弟弟語帶氣忿地說。 那麼新的電視究竟是誰買的?不是父親嗎?「哪,去年過年前媽媽回來,看見電視壞了,就出錢幫我們買了一台新的。現在擺在那裡,也很少打開來看。」 弟弟還說,今年妹妹畢業後已經在住家附近的家庭工廠當會計,最近想要換工作,搬到市區自己住。父親呢,現在有工作嗎?「大概吧。聽姐夫說,爸爸好像在理容院門口幫老闆把風,躲警察。」 聽說,姐姐已經懷孕,他要當舅舅了。 ● 離開北城時,他的銀行帳戶只剩幾千塊。南下夜行的火車載著他回想到過去,那四年生猛有力的時光。 他想,當時家裡的電視機一定是瘋了,不然怎麼一直是同樣的消息,重複重複而又再重複:市區的房價漲了,股市要攻萬點,信徒到宮廟墓地拜求六合彩的明牌,還有那些野火燒不熄的街頭運動,一波接一波,螺線一樣地盤旋而上。 白天,他流連號子看盤打瞌睡,下午以後,他在市區裡駕駛計程車,和乘客交換股市明牌,評議當前時政。有時候,晚上他會溜班蹺回家,聽聽電視裡的投顧老師解盤報明牌,後來還加入股友社,跟隨眾人一起炒股。他的種種行徑,客廳裡的電視機看在眼裡,但是沈默,倒是大姊幫妹妹說話了:「做人仔的阿兄也要有一個款,多少負擔一下家裡的開銷,不要讓所有重擔都壓在小妹的身上。」 那嫁出去的女兒算不算數,把胰臟喝到壞死的老爸又要怎麼說,他的心裡感到不平,但是沈默一如那台已經按「靜音」,只有新聞畫面不斷轉換的電視。 那時,他的弟弟還在服役,隔了一年退伍,立即找著一份大型民營企業的工作,開始分攤家計。從此,家人對他的態度是只要他不再惹禍牽累家人即可。家裡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已經足夠,不需再添,第二個。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股市反轉直下,連續無量下跌十九天,他的錢財全部套牢在銀行股上,於是他轉而求助於地下六合彩的簽賭,想要翻本翻身,結果惹到車行侵門踏戶,說是他已經兩個禮拜不見人,沒向車行繳交租車費。當然這一切他都未曾親眼目睹,全是客廳裡的電視機事後跟他報告的。 「你可以不管啊,多事,誰要你替我還錢的?」當他停車在大橋下休息,讓弟弟尋獲時,他惱羞成怒地大吼。 他的弟弟氣極了,頂回去:「我是不想管啊,如果不是你偷老爸的證件,當成租車的保證人,誰有空理你啊!現在人家要來告老爸,你說怎麼辦?」 他自知理虧,勉強按下想要揍弟弟的念頭,因此沈默。倒是弟弟看他這個樣子,嘆了一口氣以後接著說:「算了!我已經跟車行說好,現在只要你把車子牽回去,還給他們,你欠的錢,我會分期還給車行。」 接下來的日子,他又回到整日和電視機相視交心的時光。雖然他深深覺得,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客廳的電視有所虧欠,也想好好彌補,但是兩個星期以後,他就對不斷還在下跌的股市新聞感到厭倦,當然,還有父親和弟妹們鄙夷的眼光,這是電視機說的,即便他並未明顯地看出來。 終於他決定投靠以前軍中的同梯,南下的前一天,他來到西門町一家燈光亮麗的歌廳。自從父母分開後,母親一直在這家歌廳駐唱,聽說那是她生下大姊以前的職業。 舞台上強光聚焦,母親一襲水青旗袍,以及臉上的一層白粉,一時之間,十幾年過往的時間彷彿暫時凍結在這一刻。台下已經上了年紀的聽眾三三兩兩,因此讓他已經委曲的心情更加低盪。本來他想跟母親商借一些南下的旅費,但是當母親手搖羽扇,輕唱湄南旖旎的風光,同時走向後座時,不知為什麼他卻壓低帽子,慌忙走出歌廳。 ● 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這是香姨說的,不過他倒是覺得無所謂,只是當同梯準備將印刷廠遷往城郊以後,他也不免認真考慮起自己的未來。 同梯經營一間小印刷廠,廠裡雇請一位會計和美工,同梯自己身兼印刷和業務的工作。當他南下後,同梯教會他所有印刷的細節,自己則專心衝刺公民營機構大筆的訂單。那一年在東沙島,他和同梯趁著周末,下海捕魚,游著游著同梯忽然暈死過去,所幸他連拖帶拉將同梯救上岸,再走一個多小時的海岸山路,才將同梯扛進醫務室,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當初刺傷同梯,差點奪走一條人命的魚種的名字。 香姨的飲食店開在印刷廠所在的路口,店裡有飯有麵等等中式速食簡餐,他的午晚餐經常在香姨的店裡解決,或是外帶。相處久了,只要香姨不忙,還有外送的服務。有時候,同梯的業務不順,夜裡兩人想要喝酒澆愁,香姨也會帶幾個熱炒過來。本來,他以為香姨對同梯有意思,但是等到他獲邀擔任同梯和廠裡的會計小姐的伴郎時,他才隱約覺察自己搞錯了方向。 事實上,香姨的年紀和他差不多,或許大上一兩歲也說不定,不過上妝以後就不太看得出來。初識香姨時,香姨還帶著一位剛上國中的少年,香姨說那是她逝去的姐姐的孩子,但是那時還是廠裡的會計對這個說法卻是一直抱持懷疑的態度。當他搬遷過去,和香姨住在一起,共同經營飲食店時,少年已經考上北部的國立大學,只在寒暑假時才回家小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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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往年淑女都是七月廿五拜過榮福的忌辰後,接著在七月尾拜過老大公,八月初一或初二再回蓮河,今年也不例外。可是今年七月廿八那天,村中下海去鏟蚵回來的婦女都說,今天海面上看不到船隻的影子,對岸也傳來零星的槍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經過淑女再打聽,果然這兩天也沒有蓮河的交通船過來。再過兩天,消息傳來說:國軍打了敗仗,對岸的石井、同安、蓮河、澳頭幾個地方都被共軍佔領了。為這事,淑女即刻去問二哥,該怎麼辦才好。二哥告訴她:「先不去管他國軍共軍,又不是日本軍,反正都是中國人,過幾天定下來再說吧!」 誰知過了中秋節,這種情形不但沒有改變,還有不少軍隊住到家裡面來,這些軍人大都聽不懂本地話,說起話來也很快,有些人好像一說話就像要和人吵架一樣。其中只有少數一兩個兵會說也聽得懂本地話,但他講話的口音卻和本地話略有不同,這少數幾個人可是寶貝,許多「長官」有什麼事找本地老百姓,都要找來他們作「傳聲筒」幫忙傳話。 幾天後,原本海面上難得一見的帆影,這天忽然有了異樣,有大大小小的各型船隻從蓮河方向一擁而出,正在西江海邊等待下海採蚵的蚵民們,被海岸駐守的官兵攔住不讓下海去,不到半個時辰,只聽前方大嶝、小嶝兩島槍砲聲大作,之後斷斷續續的。(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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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嫂
這是個新形成的社區,居住的成員幾乎都是外地搬來的,士農工商都有。整個社區是建商分期蓋成的,建材不錯,價位也還好,不像大都會區動輒天價。當年我們入住這個小鎮,先租屋,幾年後房東想把房子賣給我們,我們嫌方位不正。就近尋找,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建商保留戶,談妥價格,擇日喬遷,倒也歡歡喜喜。方嫂比我們先到這個社區。大家都說她生錯性別,工作能力相當,長得又高頭大馬,人熱情,力氣也不小,爽朗的個性大老遠就可以聽到她的聲音。方嫂有個個性溫和的先生,是一家小公司的業務員,下了班會幫忙家務事,比方洗碗及拖地,讓好多女人家羨慕不已。可惜的是方嫂生在傳統重男輕女的家庭裡,大字不識一個,是個「青瞑牛」,這讓她很埋怨。當然拿筆坐辦公桌沒指望,拿掃把菜刀有份。不過幸好方嫂勤快,儘管要靠勞力賺錢,套一句她說的:「我又不偷不搶,勞動神聖哪。」 方嫂一早去鎮上一家醫院做清潔工,打掃病房。醫院看上她不馬虎的個性,尤其是病房廁所,幾乎一塵不染,沒有不該有的味道。雙方合作好些年了,倒也賓主盡歡,病患也很滿意。早上有時我要出門會遇見,方嫂遠遠就是一聲「嗨」拋了過來,渾身散發的熱情讓人覺得這婆娘還真精力充沛,魅力無邊呢。 方嫂生養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我搬來時,那小男孩已經上小五了,女兒也就讀小三了,我常見她摩托車一前一後載兩個孩子去上學。鬧過一個笑話,一回孩子睡過頭了,方嫂一不留神,起床先忙著洗衣服沒注意時間,等到發現快遲到了,催著孩子出門,摩托車一踩直奔校門口,把小孩像倒垃圾一樣倒下來,兒子哭喪著臉說:「媽媽!我的書包還在客廳茶几上呢。」這下可好,吼著孩子先進教室,方嫂摩托車只好再快遞一次,所謂「欲速則不達」,真是至理名言。那天不用說,方嫂上班也遲到了。日子宛如陀螺般打轉,日日上緊發條,根本鬆不下了。 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方嫂的先生阿祥一回晚上很晚才下班,因為天雨路滑,視線不良,撞上前面一台載滿鋼筋的卡車,好幾根鋼筋還不幸穿透肋骨,幸虧偏離心臟,經送醫緊急開刀,總算保住一命。可憐的方嫂不得不調整工作內容,先是停了打掃工作,全心照料阿祥。等到好不容易出院了,都是出門前把飯菜擺入電鍋,時間到了按下去蒸一下就有得吃。不敢跑遠,鎮上一家自助餐店缺乏人手,動作俐落、烹調技術也不差的方嫂一應徵便受到老闆重用。尤其是自助餐,講究價廉物美,配色和口味都要注重,方嫂做來全不費功夫,打便當要分送幾家銀行及工廠,也是非她莫屬。能者多勞,只要能賺到錢,方嫂總是全力以赴。受到重用,那幾年過年老闆都會額外賞她一個兩萬元大紅包,體恤她一個人賺錢養家,女人的韌性完全發揮,咬著牙撐起一個家。 兒子在學校,剛開始因為是轉學生,跟同學們格格不入,功課普通,偶而也會跟同學吵架起衝突,一回一個高個子男生口不擇言地嘲笑孩子的爹是個沒用的男人,在家給太太養。方嫂兒子當然氣不過,一個拳頭便揮了過去:「誰說我爸爸吃軟飯地,他車禍沒辦法工作,你不知道嗎?」鐵是這話傷了孩子的心,孩子的憤怒及反應超乎尋常,而一拳揮過去當然換來對方反擊,兩個人扭打在地,方嫂兒子塊頭小一號,先天體力就輸了一大截,對方乘勝追擊,把個小個兒打得鼻青臉腫方才離去。正好我路過發現他躺在路旁,臉上手上都是傷,把孩子扶起來,問明原委,用摩托車載他去醫院包紮,回到家,方嫂早已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九十度鞠躬千恩萬謝。我說:「鄰居嘛!守望相助。別掛在心上」也告誡了孩子小不忍則亂大謀,不能遇到事情就一時衝動蠻幹,孩子點點頭。之後再沒聽說惹是生非了。 歲月忽忽而過,由不得人不慨嘆。才沒幾年,方嫂的女兒高職畢業才出去工作不到半年,一天突然跟母親說她要結婚。還不滿二十歲呢,方嫂跟阿祥的驚訝不亞於被雷劈到。家裡好不容易才要多個人賺錢,生活渴望可以好過些,怎會是這般閃電結婚去?女兒去一家幼稚園上班,幼稚園廚師對她有好感,死追活追,肚子裡現在有了小生命,不結婚行嗎?方嫂氣到話說不出來,嘆工作太忙孩子疏於管教。先生阿祥倒是順水推舟,樂觀其成。好歹男孩子也有一份工作,也很誠意央了媒婆來提親,拍胸脯打包票一定疼愛他們的心肝寶貝女兒。至此似乎也不容再猶豫了,愛無它,挑起責任,張開雙手,呵護她。忙著辦嫁妝,手頭不寬裕的方嫂也只能盡力打點,看著小倆口有說有笑,出雙入對,阿祥也感到寬慰,畢竟女婿是半子,廚師出身的女婿雖然還沒把女兒娶過門,來家裡走動時,每每一頭栽進廚房,宛如魔術師,不到一個鐘頭就能變出一桌好菜,樂得方嫂及阿祥刮目相看,邊吃邊讚美。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方嫂去自助餐店上班,做的也是吃的,偶而女婿代勞,不必事必躬親放假還得打點,倒也高興得很,想想女兒在家都還不曾煮過一餐飯呢。是誰說的:「女孩子油麻菜籽命,在家好命不算數,嫁得好丈夫最重要。」女婿人老實,有廚師乙級執照,女兒跟了他,這輩子吃穿應該不用愁。何況不止煮飯,用餐完畢也會搶著收拾及洗碗,以現在社會眼光來說,難能可貴了。 要說勞碌命,方嫂堪稱是標準耐磨耐操。反倒是先生阿祥自從車禍後不再上班,日子過得悠哉游哉。家裡後院有一塊空地,闢為菜園,種種空心菜、白菜、青蔥、紅蘿蔔及蕃薯葉,每天澆水除草,也忙得不亦樂呼。偶而收成一多,還可以分享左鄰右舍。我收過蕃薯葉及紅鳳菜,這些菜成了敦親睦鄰的最佳橋樑。小孫子出世了,難得阿祥疼愛女兒,愛屋及烏,說親家母還有上班,孩子抱回娘家來,他可以幫忙照顧。去年夏天一個傍晚,我看見阿祥推著娃娃車到社區公園散步,方嫂剛下班,滿臉喜悅跟我打招呼,回頭迫不及待停下機車,抱起小孫子逗弄了起來。這一幕是歲月長河裡薪火相傳極其溫馨的一頁。再過幾年,方嫂小孫子也很快可以上幼稚園了。好幾回瞥見方嫂騎著摩托車路過,除了身材略微發福以外,聲音依然宏亮,熱情不減,總是一聲「早安」高分貝的先招呼我,那一幕從此定格於我腦海裡。以愛為經,以耐力為緯,我看見了一個樸實的方嫂,活得發光發熱,她的人生劇本並不好演,而她始終淋漓盡致,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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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詩憶路》白噪音─水頭茅山塔下的無人海灘
夜晚荒謬來臨前,我趁夏日 刮光海邊的寂寥 落了一地細沙的 白噪音 我需要一個自己的 故事 時空跳接 多線的身分,置入 迷宮的哀艷 持槍凝視青春凋謝海濤的 你,怎麼回來 被迫出櫃的精神分析 是啊--你跟我的過去 不見了 四野充斥新聞說鄰居說旅人說 紛沓起落不止 無法反映的 內心聲音,暗中貫穿 未完成的空間對位 糾纏地封印 一只單純捏構的鬼 很妖的後現代 殖民書寫 海的情慾流動 多麼歡喜想成為對方的 渴望譬喻,有如一座眷村 一位黨國元老,甚或是一個 老家的遙盼 等候出土 挖掘消失的眼神和喧嘩的背景 因此骨子斷裂,以海岸和我對話 廢在那裡,尋找 遊艇香蕉船四輪傳動吉普的 凝著劑 形式懶惰且崩裂 寂寞相濡以沫 某種異鄉無人的探視風險 彷彿一齣拍戲的現場 除了因果,還包括相遇的機緣 除了諒解 得學會時間跟空間的和解 還要有 一個自己的故事 重新去愛 漂流棲靠愈大愈近的船體 以及繁複的彩虹顏色 白和藍以外的 噪音和身影 是以我正在閱讀 白噪音奏鳴曲走後,開始書寫的 小說 掩卷地看見別人看不見的 氣味以及鬼和噪音 關於荒涼,就連噪音也寂寞的你的 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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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那一天早晨由於不小心睡過了頭,騎著飛快的時速趕往公司,經過后盤山路段時發現眼前有團黑色物體,卻因為車速太快來不及閃躲而從牠身上行過,當時禁不住尖叫了一聲。原來是隻已經被車輛輾得破碎的黑貓!自從那次經驗後,產生了驚恐,卻也懊惱,怪自己不小心,沒有注意到而輾過了牠,想著:「牠一定很痛,希望牠能到天堂過開心的生活。阿彌陀佛。」自此,只要看見路上有動物屍體,如果還算完整的,便會停下車來將牠拾起至一旁,以免被陸續往來的車輛輾碎。並且,在每次經過路上動物屍體時,即是隨口念句:「阿彌陀佛。」願那些無辜的小生命能得安寧。 在那之後的幾個月,前幾天還在和朋友提到從前想養隻貓,但種種原因考量下就不了了之了。就在這晚下班後,騎車回家的途中又看見路中央有團東西,原以為是鳥屍體,但一撇而過看見,好像又有耳朵,以為是松鼠,於是繞回去,想把牠移到路邊好不讓車子輾平。結果,近看了才發現是隻小貓呀!而且肚子在動、還有呼吸!牠急遽地喘息著,而我,很害怕地停下車,靠近牠,摸牠時還會喵喵叫,這時見到貓屁股旁邊有條長長的東西,心裡緊張害怕地想:「該不會是腸子吧!」所幸,只是條排泄物。戰戰兢兢地將牠抱到車旁,想著該怎麼帶牠回家時,手上突然有濕濕的感覺,下半身處有條長長的東西流出來,又令我驚慌了:「 天啊!該不會是腸子流出來了吧!」又還好,依然只是條排泄物! 真是嚇壞了我。 我將牠放置在車頭置物籃裡,一手輕輕扶著牠以便確認牠不會掉出來,膽顫心驚地帶牠回家,途中腦海裡閃過許多想法,想著這時候可以去哪看醫生呢?撐得過明天嗎?一心祈禱著:「拜託不要有事啊! 撐住啊小貓!」見牠快沒知覺,就趕緊搖一搖、碰碰牠。終於,帶牠回家後,軟趴趴地在地上動都不動,一直失禁,後來上半身能動了,這時以為是隻半身不遂的貓;餵牠喝水和休息之後,牠的右後腳也能動了,想:「還好只是左後腳不遂的貓。」只是隨後又發現牠的左眼眼球好像有點問題,歪掉沒什麼反應,頭上也凸了一塊歪掉的骨頭,很擔心牠內傷,還好後來牠的左腳也恢復正常,能夠爬行了! 之後,小貓已經能夠進食,爬行,喵叫聲依然很響亮,只是視力有點問題,走路會一直撞到。 其實當時並沒有打算一直養著牠,只想著:「等牠傷好了,再放回原生地吧。」結果,一日過了一日,小貓漸漸長大,就這樣過著過著,成為了家中的一份子。想當初剛拾獲回家時,無力癱在地上奄奄一息,好令人緊張! 怎麼也沒想過,就這樣負責起牠的生命。 養貓之前對於飼養上的知識和認知是完全不曉得的,甚至連貓砂怎麼使用、怎樣清理都不知道,結果剛開始時,愛乾淨的貓咪見到貓砂盆裡沒有乾淨的地方可以上廁所,就開始隨地大小便,導致屋內髒亂發臭,甚是傷腦筋! 直到有天,一個同學介紹我加入臉書貓咪社團後開始,才逐漸認識貓、了解貓、以及懂得怎麼照顧牠們,然後,這個地球上又誕生了【絕對貓奴】一枚啦! 飼養之前的習慣因牠改變許多,從前房間總是看得出亂了才整理、東西隨意擺放、沒事時能睡多晚就多晚、花錢方面斤斤計較,但有了牠之後,房間開始維持一定的整齊,一天早晚清理兩次: 掃地、拖地、變弄貓窩,危險的東西收起來、清晨早起、花在貓身上的費用簡直變成了【阿舍】!不擅烹飪也能夠為了牠們研究食譜、脾氣不好卻不會因為貓貓的大搗亂而發脾氣,平時有些懶散的自己變得意外地勤勞。雖然家人對於飼養貓咪仍覺得有些不妥,但必須承認的是家裡多了許多笑聲,天天笑一笑,開心身體好呀! 至今也已將要一年半了,謝謝這段時間有了牠,在那天挽救了牠的生命,至此,也將會負責到老、到盡頭,但願牠能一直健健康康,當一隻快樂自由的貓仔。生命若能如此,便是最幸福愉快的吧!而我,願意為此而努力,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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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迢迢歸鄉路
七、一夕之變 又是農曆七月。 閩南民間習俗中,七月原本就是個諸事不宜的月份,對西黃這個村莊而言,七月更充滿悲愁。六年前,二十多位青年壯士在日軍的威逼下,因無人肯供出為「復土救鄉團」作內應的人員,而造成二十多名青壯年集體被屠殺而犧牲的事件,這些人中有的在七月罹難,倖存者也在七月底「拜老大公」前夕解送返家,七月這個民間習俗上最重視的月份,為西黃人留下更多的悲痛與深刻的記憶。 榮福也在六年前的七月,魂斷廈門,血染虎頭山海濱,事後淑女問過了幸運生還的同族人仲坤,「榮福嫂!」仲坤告訴淑女說:「被關在監牢的時間,日子不是很清楚,我只記得榮福兄被殺害後三天,我們就被送回金門來,第二天就是七月尾拜老大公了,這樣算起來,那天應該是七月廿五。」這幾年來,淑女就以七月廿五作為榮福的忌辰日,每年定期祭拜。 七月酷暑天,因為家在村莊邊上,海風陣陣,白天倒不會感覺太熱,只是因為附近雜草密,蚊蟲多,所以到了夜晚睡覺時,雖然掛了蚊帳,但只要蚊帳有了漏洞,第二天身上就多了許多蚊子叮過的紅點。往年淑女帶著兩個女兒回到西園時,一張床母女三人睡不成問題,可是這兩年多了意祥,稍不注意,第二天孩子們身上會多了無數紅點,所以今年回來時,淑女只帶著兩個小的,把大女兒留在蓮河娘家,一來是怕睡的地方不夠,再是可以陪伴父母親,有時也可以供兩位老人家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