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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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一個夢想~唯有書寫~
自小,幻想與夢想都分際不清,至今仍是。 依稀記得,冷颼颼的大冬天,木麻黃哭號劃破了黑夜布幔,拉開了黎明黎明序幕。卡其色的制服身軀,頂著青澀的三分頭與西瓜皮的清湯掛麵,直挺挺的站立於操場聽訓,升旗典禮台上師長冗長的演講,沒有要馬上結束的意思。這時,在台下的我最常做的一件事,總是幻想一些劇情來打發時間:或是西遊記,或是安徒生童話,不變的情節總是有個矯健的身影,高來低去武功高強輕盈穿梭漫步於木麻黃針葉林稍。夢幻雖久遠,時間追憶,畫面仍清晰重現。 及長,剛投身於台北五光十色的職場,工作的意義於個人而言,在提供異鄉遊子的一份溫飽與安定感。不諳世事的血氣方剛,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指著敦化北路上,一幢嶄新明亮的大樓對著同伴發起白日夢來:「你會不會想以後要擁有這樣的一棟大樓。」 同伴用異樣眼神看看我,然後吃吃的笑了。 那意思我懂,他沒說出口的話是:女孩子家做這什麼春秋大夢,嫁人生孩子才是正職。 多少年過去了,靦腆的同伴跌破眼鏡的走入了政治不歸路。台北市多少的新大樓,接續林立,樓高樓起,當初夢想的那一棟,仍像子夜裡懸掛的寒星般,一樣的遙不可及。 到了哀樂中年的現在,光陰的淘洗,生活的磨練,生命的體認,以為夢想已遠離。沒想到依然不脫兒時的劣根性,萌生的種子,在2005初為文「返鄉與離家」,已悄然種下。文字書寫,擲地有聲的四個字,彷彿自我宣誓般,企盼為我生命經驗提供服務,這個夢想依然不改初衷。 驀然發現,人生旅途上,莫不以此時此刻,更能體認生命的悲喜與感動。 生活,涓涓細流,其中的三股:父母、子女與工作。細流匯集而成川,遇急石湍急、或是深谷緩水,各有風景,懷著幾近顫抖的愛戀之心去貼近。貼近的密碼,唯有書寫。 中年之心,似堅強又柔弱。 看著八十歲父母雙親與95歲的婆婆,衰老,這個可怕的影子,正以急遽之姿向他們襲來,除心焦、恐懼且束手無策。 從未有的害怕,害怕他們的背愈來愈佝僂,步履愈來愈緩慢,害怕無情的歲月,肆無忌憚啃蝕他們漸鬆動的軀體。害怕有一天,他們將離我而遠去。時光悠悠,在面前,傲然睥睨,我顯得無助且渺小……。 他們,走過貧窮的歲月,晚年及時趕上豐富的年代。現在,剛好歇一口氣,利用喝口茶光景,向子女的我們訴說屬於他們不凡的年代。 他們的過往,一貫雲淡風輕的口吻,好像是訴說他人故事般,卻意涵雋永,像山令人仰之彌高,如海望之彌深。 我的害怕,他們的過往,相遇在生活忙碌間隙裡對父母的學習陪伴、傾聽,他們豁達、智慧的一言一語,似乎像陰暗處一炬火把,慢慢的,點亮著這一塊不為人知內心深處裡的脆弱。 除此,養兒育女,如何不書寫? 常有人問我,如何捨得讓兩個青澀小兒隔著千山萬水般的遙遠去受教育?總是笑笑的撿些灑脫的言語來應對。實際上心裡想的盡是折磨兩字,對於一個母親的角色而言,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何忍受親情隔離的思念與牽掛;如何付出才能不失母職,想著、想著逃避再去想的折磨。最後總想如果這是他們執意的選擇,怎樣人世間的奔波勞苦,也都心甘情願的兀自吞嚥忍受。 多年下來,他們為我開一扇窗,對美式教育與文化。因為,太多的不同。 美式青少年的教育,太過獨立自主,東方傳統文化的父母,承受不了。 只能隱身為幕後啦啦隊,為他們繼續點燃一盞回家的路燈。 工作,吃飯穿衣,又怎能不書寫? 當年,不諳世事的年輕女孩群,在謝師宴上,取鬨的要教授東南亞史的張弈善老師輪流看手相。輪到我,老師端詳半天,嘖嘖發聲,這手,真是數鈔票的手。僅管當時心裡有千萬個不依,因為,從商非我本意,文字工作才是懷抱理想。老師的預言像符咒般,從那時起,宿命似的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扮演起貿易小兵,為眾多的臺灣中小企業者數鈔票,直到現在。 因工作,不停歇的旅行,行腳地球各個角落,心胸更開了,眼界更闊了,自己更渺小了。 俯首感激,曾經旅途相遇的人、事、物,總帶來記憶深層一剎那的光亮。那是一種尋常百姓油煙的溫度,靜靜地兀自燃燒著。例如在非洲貧瘠的國度裡,有人因擁有一雙運動鞋而歡天喜地,純然的喜悅令人動容。在伊斯蘭教國度裡,沒有恐怖主義的煙硝味,震撼宗教信仰竟是如此虔誠和狂熱,忠孝節義的家族觀念是如此的堅定。沙漠國度一片無垠沙海,天然極境之美,卻是有人為一滴水艱難地生存著。渡過恆河,印度留美苦讀有成的哥哥,幫助家鄉弟弟創業的感人事蹟,與泰姬瑪哈陵的愛情故事一樣動人。赤道雨林國度,貧窮有為的青年,藉著台灣兩台機器創業,終至坐擁企業王國。說不完的故事,在他鄉異地裡……。 種種,轉身離去的一瞬間,緩緩,依依。帶不走,也放不下了。 終於明白,生活本身就是一種書寫。 生活,庸庸碌碌;日子,汲汲營營。理想與現實,喜樂與悲傷,漂流與回歸,唯有書寫,沉澱出生命的寬廣。原來,夢想未曾遠離,築巢在書寫,銜草於生命的真實經歷。一如源自母體脫落、傳承。 如果,書寫是對生命旅程探索的一襲舞衣,那麼,人生意義的答案與印證,就在樂音響起、翩翩起舞的時刻。 啊!懷抱的夢想,怎能不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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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他們當兵的島
從小有記憶以來,舊家客廳的奶油色壁櫥裡一直放著幾罐金門的酒。 他們是櫥窗裡昂揚挺立的不變風景,周邊的擺飾品不斷淘汰變換,但這幾罐酒好像藏著什麼重大使命般地永遠是壁櫥裡不變的要角,佔著一種神聖不可取代的地位。 其中深咖啡色甕型的酒罐,那黯淡的色彩引不起我的眷戀之眼,但另一款也是陶瓷的紫藍色瓶身小巧彎翹身型的酒罐,就是我喜愛的款式了。尤其那淺紫微藍又滑亮的迷離釉色是我愛戀不已的色彩與質感,以及上頭浮雕微凸的金門島型,就像一個深刻的戳記,在我未踏上那島之前就已在心田裡烙下清明的島型輪廓。 還有兩罐透明瓶身的大酒則是我最喜歡的。金色的瓶蓋、紅色如蝴蝶結尾端的翹弧貼飾、刻畫著龍之圖騰的商標,整體以紅、金色為主體,充滿著朝氣活力感。我最喜歡拿它們觀看把玩,看自己映在瓶身上變形的有趣臉孔。對於這看來像白開水般的醇酒有無限好奇,想著為何人們會如此珍視,它看起來是這麼的平凡,真想打開來嚐看看啊! 但是這樣的渴盼一直沒有實現,金門大酒究竟是什麼風味一直是謎;充滿無邊想像的謎夢滋味。尤其爸爸說酒會越放越香、越陳越好喝,等過更久的年歲後再打開吧。於是家中陳年大酒就成了永遠的擺設品;一個封存紀念著爸爸當年在那島當兵的記憶之物,不可侵犯啜飲的。每每談起那酒時也會觸動老爸過往的記憶,說起在那島當兵的點滴。 其實爸爸在離島當兵的時光以馬祖停的最長,在金門只是跳點式的短期停留,但因酒所引發的話題總是牽引起過往的思緒,會讓老爸跳進記憶之河貪戀停在屬於金門的河段,不願起身,無邊擴大,以致於你以為他在那島駐留了很長久的時光。他碎碎講起關於島的風情、建築、港灣、搭船的勞頓、呼蕭的冬日冷風、幽寂靜夜的砲火聲、烈日下演習的苦汗……點點滴滴,拼綴出我對這個島的最初印象。只可惜當時年紀小能記住的很有限,模模糊糊間其實深印的只是老爸在講金門當兵時那眼裡洋溢的幸福眸光;有一種對青春眷戀的神采。 真正比較有清楚的島之概絡,則是堂哥在金門當兵的那時候。 那時我正讀國中,住隔壁的二堂哥到金門當兵三年。在那個交通不便在外島當兵又是最操最危險的年代,二堂哥一去就是好久好久,有時大半年才能回家鄉一次,別離的苦楚與惦念化成思念的愁容,老是掛在伯母臉上。 能夠讓伯母開懷的莫過於收到引頸企盼中堂哥寄來的家書了。伯母不識字,每當拿到信總要我們唸給她聽,我就在堂哥娟秀好看的字體裡、一句句的鋪陳間,認識了越來越多的金門。 他描述島上的樹好多好蓊綠,涼風吹來搖曳的樹葉娑婆如歌,夏蟬的噪響無比巨大。島的海畔很美,那湛藍的水色與雲天好看到難以用文字形容,海港的夕陽很美,海鳥很多,但冬日的海風叫人頭皮發麻。島的夜總是靜的早、靜的沈,月光特別溫柔明媚。如有演習,砲火的聲響分外清明,夜的音律在靜與轟隆間交錯鋪陳……堂哥總是描寫島的風情居多,寫他們假期又到那個景點去玩,很少寫到在部隊裡的辛苦面,因為他知道寫多了只會讓伯母更擔心難過,所以他信的最後總是一句,我在這裡一切安好,長官、同袍都對我很好,請家人放心、勿念。 但每每唸到此處,伯母的淚水總是自然又如泉水般生湧,我總是在淚水與擦拭鼻涕的音節中,聽著伯母要我寫的內容,將之化成文句,寫成給堂哥的回信。 一封封從金門寄來的家書,在我看來就像傳奇一樣,伯母沒法看懂文字卻深記著每一封信的大概內容,濃厚的思念都寄託封藏在這些加纍增厚的信件裡了! 但如果說到傳奇,朋友爸爸在金門當兵的那段,絕對是最經典的。 三年級的時候班上轉來一位姓鄔的同學,這特殊的姓和她講台語的奇妙口音是引起我們好奇的源頭,慢慢認識後我們知道她是從安平的學校轉來的,就認為她這與我們聽來頗為不同的閩南語腔調是為安平腔。 後來又聽說她母親在安平古堡裡賣紀念品,我們也常去那裡玩,自然就成了好朋友。我們也偶而會學她怪怪的閩南語腔,在嘻鬧間擾嚷玩笑著。和朋友更熟捻後,她才揭曉其實她與眾不同的閩南語並非安平腔,而是金門腔與大陸腔的混合體。她說她的媽媽其實是道道地地的金門人,而且從小雙腳就有問題、無法站立,得一直坐輪椅上。而他爸爸則是浙江人,是大戰時莫名其妙投身軍旅,從大陸一路打戰然後跟著軍隊撤退到金門的阿兵哥。 到了金門後大戰結束了,他們的部隊還駐留在金門,停留此島的機緣讓他爸有機會認識了他媽媽。且神奇的是,在大陸有學過一點推拿按摩的父親,竟然把她媽媽的腳疾給復健治癒了。母親為了報答這恩澤,就以身相許嫁給了年齡差距甚大的父親。後來部隊撤離金門來到台灣,老爸分配到我們學校附近的一間國宅,他們一家才定居落腳在我們的學區。 聽到這裡我不禁驚奇讚嘆,這簡直是傳奇如小說般的情節。那是動亂的時代下奇異的因緣啊,如果不是戰亂的因素,一個浙江男子怎麼會有踏上金門遇到此生另一半的機緣。一個不良於行的女子,從小遍訪名醫都得不到進步的藥方,竟在一位外地人的手中把腿疾治癒,並把下半人生託付,與他一起到另一個陌生的大島生活。這樣的愛戀傳奇,成為我心中難以抹滅的聽聞,金門是個充滿魔力的島嶼吧。 金門的確是充滿魔力的島嶼,只要是在金門當過兵的人,這裡的歲月絕對會成為他生命記憶河道上閃光璀璨光芒的段落,只要有機會聚在一起聊起當兵的日子,絕對是興高采烈無限綿延,話題似乎沒有停住的終點。 這些聽聞也串出我無邊的想像,直到去年夏天我從終於踏上這裡,做了三天兩夜的旅行。當聽聞想像與真實的風景相遇,這種感覺還真是特別。 憶記最深的不僅自然風光的風情,應該是走在民防步道和軍事坑道這種金門特有軍事設施裡的獨特經驗,最為特別。這也是我認為金門觀光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旅行回來,突然想喝看看家裡的陳年大在這麼多年的沈存之後,會變成什麼樣低醞香醇的風味呢?我想該是打開來品味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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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故鄉記事簿裡的回聲
(一)翻閱土地耕種的行走遺蹟 乾旱天時記載汗水。窮。低鳴。愛恨 少年阿平。在戰亂頻頻的田野荒地裡 從爛根蕃薯討回日子生計 從撿拾彈殼兌換零用錢中找到童年 十一歲。您孤單的聲音。像沒有祖國的年代 (二)田畝。活著所繫的一小塊一小塊希望 荷鋤走入祖產供給的口腹 高粱。小麥。淚水噙著的收割 您恍然不更世事的眼眸。十二歲的阿平 雙掌悉心承接密封的無解。飢餓。命運 在炊煙飄落的南方奢想啣來一頓餐飽 (三)遍地長滿坑道。口令。罪惡以及人煙裡的懦弱 少年阿平十三歲編入童軍民防隊 在許多分列式行進中閃爍愚蠢無知的步伐 前哨。後岸。夜色啟航晃漾的青春 我們僅能在鐵絲網內搓揉自己的高度 一切的遠眺。不能高於槍桿子的蓬勃 (四)國共恩怨以殺伐以仇恨餵養一座島民 如雨子彈。離心蒸發 哀嚎遍野的隻身。火紅黃昏 您沿著一則暗語躲進防空洞 那年十四歲阿平身體紋刻著倖存者的煙硝圖騰 九月。搖搖欲墜的胸膛。燃燒著 (五)孤島水位。如一座失語河床 枝椏刺蝟般的軌條砦翻轉散落 冷冽中。行過疲憊暗影的點點漁舟 十五歲少年阿平順著海濤淹沒的記憶點燃 想起家鄉霧月不曾輕洩的心事 那些捕魚人腐身糊口養家的暗啞碑銘 (六)戒嚴建構中的蒼鬱身影 我們排排站在歌頌偉人裡學習愛國 閩南話國語繁茂的口號時代擷取 一字一句咬出血。驚惶。撕裂 十六歲。您英姿勃發背誦勝利的來臨 那些年。阿平考卷裡滿滿的慷慨激昂的擠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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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腳之間
一個人的言行動機莫不來自於頭腳之間;自己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究竟會行善或作惡,究竟會向著什麼樣的境界靠近,其源頭也是來自於這裡!一念之間的善惡轉變,也都是在這裡形成的。 頭腳之間只不過是一兩米大小的距離,卻能夠替自己的一生造成天壤之別的不同結局!有些人們潔身自愛、惡念不起,淨土世界的聖潔境界就因他而能夠建立起來!反之,有些人們只因一念之差就向下沉淪,日久就形成一個難以自拔的惡性循環,能否及時的超脫出來,回到初衷的善?旁人只能做為輔助,最終的決定因素還是在於自己! 一張嘴能夠說出多少句話?一顆心能夠產生多少個念頭?真是難以數算清楚!但無論什麼性質的話,無論什麼樣的念頭,莫不來自於我們的自心;而其最後所造成的結果,無論是好是壞,我們自身也都會受到其影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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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雖然副村長已經死去真濟年,伊規家口也搬去別位徛,但是聽講伊的囝兒攏佇政府機關咧食頭路,稍探聽一下著知影。我今年已經欲七十啦,擱活是無幾年,趁我這陣目睭金金,你應該著倒去認祖歸宗,佮恁赫兄弟姐妹相認。」跛跤膨豬說著說著,內心似乎有無限的感傷。 「阿爸,無毋著,我較早有普普仔聽到一點仔關於該己身世的事志。雖然阮阿母生我,但是伊並無負起做老母的責任,從細漢就是阿爸你父兼母職,捏屎捏尿共我捏大漢的。無管別人怎樣講,無管你的想法是怎樣,即陣佇我心肝內,你才是我的阿爸,祖龕內的祖公祖嬤,才是我的祖公祖嬤,無啥物通懷疑的!我該己知影這幾年來,做了真濟予你傷心失望的事志,予你氣身惱命。阿爸,我對不起你……。」貓仔馬俊紅著眼眶,激動地說。 「你今年已經三十外歲啦,當你知影該己的身世了後,應該著倒去認祖歸宗才著。」跛跤膨豬雖然說得很勉強,但似乎已鐵了心,絲毫顧不了三十年的父子之情,想和他做一個了斷。 「阿爸,我本來就是楊家的囝孫,你欲叫我擱去陀位認祖歸宗?」貓仔馬俊已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或許父親已對他徹底地失望,才會不顧及三十年的父子情緣。於是情不自禁地悲從心中來,竟不由自主地雙腳跪地,哽咽地說:「阿爸,敢是你毋挃我,欲共我趕出去?欲斬斷咱三十年的爸囝情?」 跛跤膨豬眼眶泛紅,面對祖龕的神主牌位沈默不語,可是他內心的沈痛,又有誰知道呢?三十年的父子深情,他何曾忍心要把它切割掉,只因為這個了尾仔囝已無藥可救,讓他徹底地感到寒心。 然而父親的沈默不語,卻愈增加貓仔馬俊的悲傷和痛苦。於是他竟像孩子般地跪在地上啜泣,並一再重複地問:「阿爸,你是毋是毋挃我,欲共我趕出去?欲斬斷咱三十年的爸囝情……。」 跛跤膨豬目睹他如此的舉止,非僅衍生不出一絲兒同情之心,甚至原本平靜的心湖,亦在此時起了巨大的變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動高昂的情緒,怒指著他,高聲地咆哮著說: 「我跛跤膨豬教牛犁田,毋免犁十逝,牛著上逝。想袂到我千辛萬苦教你三十外年,抑擱教你袂上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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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生活小筆記第四記下
有備無患 寒流帶著冷氣襲來,大家終於嘗到今年真正的寒冷了。這次的寒流,近在咫尺的淡水竟低到攝氏4度,入冬以來前所未有的。 入冬以來,氣象預報已經報了不知多少次寒流要來,天氣要轉冷,甚至說會有多冷,卻都沒出現,以致叫人幾乎不耐煩,紛紛說氣象局預報人員鼻子越來越長。 其實氣象這東西是不易預測的,只能就其氣壓、氣流、風向和水氣等,依學理來預估,至於實際準不準,那就要由天來決定了,跟農民靠天吃飯一樣,尤其是以前,即使再高明的農民,天不給他飯吃,他也無能為力。美國是隔沒多久就報一次氣象,整天都在報,準確度當然就大了。 記得50年前就讀大學時,從南部北來的安基,租住在台北市城區,他就常常被氣象預報所愚弄。他每天很注意氣象預報,如果預報隔天會下雨,他就帶雨具,結果實際天氣正好和他所聽到的預報相反,天氣極佳,不見下雨;如果預報天氣是晴天,他就不帶雨具,卻下雨了。他常常被氣得七竅生煙,咒罵氣象局預報人員亂報;其實這樣罵並不頂對。氣象變化萬千,不是誰所能預測,所能左右的。重要的是準備。「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只要天氣可能變化,多準備準沒錯。多帶雨具只是麻煩點,並不怎麼吃虧,否則吃虧的是自己。 年輕時候,身體狀況佳,淋些雨可能不會怎樣;年紀老大了,尤其需要特別注意。曾經在年輕時,出門即使帶了雨具,常常下雨了,仍然放著不用。那時代,交通工具普遍是機車。我常常把雨衣放在機車置物袋裡,下雨仍不穿,被淋得全身濕透,回到家遭家人「唸」,有時噴嚏連連,仍不以為忤。當時年輕,淋一些小雨或許還過得去,今天年紀一大把了,我可不敢了,有備無患;否則感冒、咳嗽、打噴嚏必然要來找的。何苦來哉? 俗語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知天?有備無患。不怕危險不來,重要的是要有準備,再麻煩都沒什麼關係,保護自己要緊。冬天正來,穿暖些,不要穿得不夠,受冷了,那就苦了。老人家呀!誰叫你要被時光欺負得變成老人家? 把這道理,移用於其他各方面,其實應該也是滿好的。 明升暗降 大致說來,人的一生都有各自不同的階段,被稱呼自然與此同步,通常最早被稱為嬰兒,然後有各種不同的稱呼:小孩子、小朋友、乖囝仔、死囝仔脯、少年的、青少年、青年、俊男、美女、壯年人、老年人……,各階段有各階段的滋味。小時候被稱乖囝仔,通常心裡是喜孜孜的;如果被罵死囝仔脯,則是不快的。至於其他,就大多是中性的了。 記得那些年,正是年輕時候,住高雄現在已回歸地下「老家」的陳姓前輩家,我和另一位已遷居東京的鄭姓朋友常去,他總要他的兒子叫鄭為土伯子叔叔,叫我則逕呼阿叔。那是多神彩飛揚的日子呀!每次想起,都有要飛上青天之感。可是隨著歲月不時以冷臉相對,先是半推半就,接著是強力推進,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猛烈推進,只差一點沒被推倒……漸漸地,有人稱我為阿伯了,然後又升級被稱阿公了。 阿伯是我的子姪輩最先稱呼的,然後不熟的年輕輩也加進來稱呼了。「阿伯,請坐。」在公車上是最常聽到這句話了。一開始會覺得這些小子可教,會讓座。後來到醫院看病,醫師也這麼叫,心裡就開始起毛了。莫非年紀真的老了,要與疾病「常相左右」了?直趨死所了?沒想到最近我又升級,被叫阿公了。那是我的外孫女最先這麼叫的;然後,似乎會傳染,偶而也有別人這麼叫了,然後,可想而知,越來越多人叫了……。 被稱阿公似乎是升級了。敬老尊賢嘛!可是回頭一想:是嗎?似乎又不是。此中有真意。那可是明升暗降!對!是明升暗降。明裡,年紀是一大把沒錯,該被敬老,對方應該也是沒有貶意,而且極具尊崇;但是,暗裡隱含的意思是,你老了,沒用了。這不是明升暗降是什麼?被明升暗降了,聽在耳裡,整個人骨頭似乎都要散了;其實也沒那麼嚴重,不往那邊去想就是了嘛! 越來越多人以阿公稱呼我了;我則不敢敬謝不敏。只是我但願仍是一個小伙子,能夠活蹦亂跳,即使被罵死囝仔脯也高興;但是時不我予,歲月不留人!奈何? 不過,這些是人生必經的過程,不管接不接受,任何人都要碰到,只有坦然面對,尤其更要快樂地走完這最後的一程--不但快樂地走完,還要勇敢、有尊嚴、有意義地走完。 換班 「該換班了。」大概換班的時間到來的前後,將下班的人和來接班的人心中都會有這念頭。 換班其實是很平常的事。軍隊裡,守衛站崗是有時間性的,一小時,兩小時,雖時間長短不等,但時間一到,就換班。很多單位也是這樣,譬如公司裡,不管日班或夜班,時間一到就換班,譬如學校裡,教師上課時間到了就下課,下一節換別的科目,輪到另一個教師來上,譬如大廈的守衛,也是輪值上下班,譬如政府機關,主管或其他職位,不管是總統、院長或工友,也常常會輪換,譬如一家的大家長,年紀大了,就退下來,讓下一代來掌舵。 換班,有其優點,也有其缺點。優點是,一個人在職位上待久了,即使久病也可能成良醫,熟手必定比生手辦起事來效率高,速度快,不需像生手一樣,可能還要去摸索一段時間才進入情況;但是,事情往往是兩面的,一個人在位久了,疲憊和厭倦的現象,往往會出現,而且因為熟門熟路了,偷雞摸狗的事每每會出現,抄捷徑還沒關係,怕的是貪污腐敗,便不好了。刀子有兩面刃,優缺點難免。如何換班換得恰到好處,恐得交給智慧了。 換班另一個大問題是,該換上的人不願意或該換下的人不願意。這可麻煩了。該換上的人不願意還不致有太大問題,最多再找一個就是了。該換下的人不願意,問題可就大了;莫非要兩個人一起在職位上,變成曾有過的「雙胞」,前往接洽事務的人無所適從? 換班還有一個問題,是該下的人和該上的人知覺出現誤差。這會造成效率的失準。如果兩人都沒知覺,那還不很嚴重;如果該下的人有下的知覺,自動下了;但是該上的人沒有知覺到,沒去接,這空檔怎麼是好?譬如軍隊裡的守衛站崗的人知覺到該下崗而走了,接班的人沒到,那不讓敵人可以長驅直入了嗎?譬如一個機關的首長知覺到該下而走了,但是該上的人沒有知覺到,沒去接,那莫非要鬧空城計了?這些現象,大部分的人會認為是極少數中的少數,其實不見得。最典型的是家庭。一般家庭裡,不分古今中外,大家長大部分總是沒知覺的,而該接的子女也往往沒知覺。大家長通常還在「發號施令」,「頤指氣使」,而子女仍惟大家長之命是從,甚至造成無能,大家長離開後,家庭便陷入即將或實質「崩盤」的困境,那就不好了。大家長該有年老就該退位的意識,提早培養子女接手的能力,使家庭能長久不墜。這才是正道。 學到老 2002年8月,「世界詩人」的前身「國際漢語詩壇」,以中英對照方式一口氣刊出我的詩24首,引發國際詩壇對我這無名小卒的詩極大注目。其中最推崇的是住在利物浦的國際名詩人、翻譯家兼評論家米塞特(John Francise Missett)。次一期該刊刊登了他給該刊總編張智的信,指出:「中國台灣出了一個真正的詩人,許其正。」在受寵若驚之餘,我乃請求該刊總編給我米塞特的地址,寫信向他致意。從此,我們開始通信。但是麻煩的事接著而來。他的字潦草到不行。他不但大小寫不分、書寫體和印刷體攪在一起,而且把m、n、w及b、h、p及u、v、w寫得幾乎不分。每次他來信,我總要看10次以上,才勉強猜得出他寫的是什麼。雖說歐美人士寫字較隨性,這種毛病頗普遍;但是他這寫法可說太離譜了。我為此而惴惴不安;逼不得已勇敢地向他道出。他不但不生氣,而且提議改用電腦通信。我雖硬著頭皮答應;但是在這之前,我對電腦一竅不通,只好開始從頭學起。這期間,我邊學邊用,學到哪,用到哪,慢慢地,比較不很難的我就會了。 是怕難?是不好意思啟口請教他人?許多人到一定的年齡便不學新東西了。這是不少人無法突破的罩門。舉個例,好些很有才華、以前寫得很好的作家,這些年為什麼作品越來越少了?不是他們突然沒了靈感,寫不出作品了,是環境改變了。電腦還沒普遍使用前,大家都用手寫的投稿;現在電腦一普遍使用,許多報紙雜誌為了節省成本,少僱用員工,不歡迎手寫的稿子了,一般普遍歡迎打好電子檔傳送的稿子。這種稿子一到,不必費很大力氣,即可叫出編輯。至於其他方面也是如此。一切電腦化、機械化,省了好多人力。 這,問題就來了。在這樣的時代裡,不跟上時代的腳步行嗎?那只好走上被淘汰的路了。 那麼,怎麼跟上時代的腳步呢?不外是學習,學習,再學習! 自來有所謂「活到老學到老」的話。這是沒錯的。人本來就需要終身學習。不要怕難,不要以為年紀大了就不好意思啟口向人請教。韓愈早說了:「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孔子自謂「吾不如老圃」,「吾不如老農」。人就是要這樣謙虛,「不恥下問」,才能進步。很多老人常以「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的態度處世,錯!那是自閉。 祭而豐? 年節是各國各地都有的。其慶祝的方式則視各國各地風俗習慣而定,每有其特色,成為一種民俗藝術。其中有一項則為各國各地所同。那就是普遍吃大餐。一般情況都是大魚大肉。其說詞,往往是敬祖先或鬼神,感謝他們的恩澤或庇佑。這情形,古今中外皆然,幾無例外。譬如歐美的大節慶聖誕節,他們是吃火雞大餐,譬如我們的過年過節,有各種粿品、雞鴨魚肉等等。 今天世界已發展到高科技時代了,人類已進入太空了,阿姆斯壯的一隻腳已把許多神話踩碎了,我們還要緊抱著那些神話不放嗎? 如果說,要祭拜,祖先和鬼神才會保佑我們,越是「祭而豐」,祖先鬼神越會保佑我們,我是不信的。那是迷信。那是賄賂。難道祖先鬼神可以賄賂收買?「祭而豐」,應該是我在拙作「那個手勢」(註)裡所說的:「拜什麼?拜嘴孔啦!」那是我年輕時某年中元節父親要我拜,我隨口回應的一句話。為了這句話,我差點被先父賞一個巴掌,幸好先父只舉起手作勢要打我。「後來才知道,那個手勢……原來是掙扎在傳統和現代間的手勢,繫著假權威和真呵護的手勢,猶豫在嚴責和慈愛的手勢……。」 年節需「祭而豐」,除感恩而外,在當年藉以「拜嘴巴」,我以為真的有其必要。那時,經濟差,吃食不足,常會有採野味、野菜和野果之舉,所以補不足也,利用年節的機會補一下並無不可。這在歐美也非不一樣。但是在今天,經濟已極度發達,物阜民豐,要什麼有什麼,一般人也同樣可以享受到古時皇家貴族的美食,以致屢受文明病的親熱,什麼心血管疾病啦,糖尿病啦,骨質疏鬆症啦,過胖症啦,好些男人還吃得大腹便便,像個懷孕的婦道人家,然後花錢花時間,看醫生啦,吃藥啦,減肥啦,做復健啦,無所不用其極,卻還要像那些貧困的年代,找機會拜拜,吃大餐,大魚大肉,何必呢? 不是嗎?那些自以為高人一等在媒體上被公然宣揚吃燕窩、鮑魚、魚翅的人和參加吃那些食品的人,現在如何?身體有比別人好嗎?不但沒有,相反地,倒聽說他們生了這個病那個病在哪裡住院哩!春節來了,好些人大魚大肉的結果,胃腸病、心血管疾病、呼吸道疾病加流感等驟增,據報導,幾乎增一倍,讓醫院急診室人員要加班,要被擠爆哩!我一向主張吃清淡些,近年來主張「遠離大餐」,吃蔬果,少肉,多節制,多喝水,勿暴飲暴食。這原則尤其老年人不可等閒視之。當年人們視為賤食的菜類如蕃薯、蕃薯葉、洋蔥、蕨類菜、番茄、紅蘿蔔、韭菜、蔥、蒜、薑、高麗菜、花耶菜、烏甜仔等,已漸見被「賤取如珠玉」了。這不是沒道理的。可見已有先見之人先行卡位了。這是吃食的新趨勢,對老年人尤其有其必要。當然,還需強調的是,要做些適當的運動喲! 註:「那個手勢」,一般被定義為小品文,我自己則認為是散文詩,才500字左右,發表於1997年3月31日出版的台灣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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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情迷
回家慾望來潮時,她習慣隱沒那方白豔的淨土,洗滌日子的黯淡無光。 如是縱容情人的任性,她極度愛戀純白,一種情迷的滋味。是以日落之後,街道的霓虹燈亮起,新生高架橋上拖曳紅的、黃的車燈,猶如名利奔馳的煙花秀,她明白城市的主角是光影,而不是人們,也不是她。她走入這家只有外牆是雙色冷陰極管的光影,便再也瞥不至多餘的色彩,那白,指引她從城市叢林中退場,教時光的流金暫歇,一道回家的心靈指標。 她,以為又回到自己的家了。過去的、未來的,夢土。 她坐在純與靜氛圍的沙發區等待,眼前來來往往的旅人如她,一身衣著的色彩如彩翼翩至,穿梭於鐵灰色制服的服務生中,如此躍升成白屋中的主角,感覺自己如此輕易攫獲安詳,不被侵略。 「請喝茶。」幫她停好車後的門衛,貼心的從吧台區倒了杯茶水。 接著,她開始沈浸在白豔的炫麗中。白色的櫃臺、白色的吧台、白色的牆面、白色的電梯、白色的沙發、白色的燈具,一路純白的延伸,延伸到她的房間、她的世界、以及最深最隱密的心靈,那渴望不被侵略的她的人生。 然後,她被附有生命的家具包圍。 她喜歡坐在那把一體成型的椅上,凝視沈思。背自然後仰全貼著脊,壓克力的、透明的扶把,那樣任一身的壓力擺上,看似輕盈脆弱的,卻堅挺地撐起她所有日子的憂鬱。如她,外柔內剛的,似水的都市餘生記。 泛出鵝黃淡光的檯燈,吟哦水晶的華麗,款款伴奏著LOUNGE的沙發音樂,催眠著她不知今夕是何夕。 最後,她置身在三面落地玻璃的浴室,如同步上展示櫥窗的舞台,練習偷窺,她偷窺著城市的熱夜,城市也偷窺她的純白。她開放一隅的燈紅酒綠,任光彩恣意闖入,把沐浴的動作演示成一個愉快的儀式。 她多愛浴室的冷透,白色的基座再加帶點金屬的裝飾,就連洗臉臺也是一方純淨的白,彷彿飄上外太空的現代前衛;而貼著小磁磚的浴缸,如小時老家的馬賽克,一種複刻的古老記憶。她走進過去的童年、飛入未來的年老,在時光中穿梭。 所以,她放肆地在浴室嬉戲起來,幻想扮演著形形色色的角色。玩弄著筆形的蓮蓬頭,各式的水龍頭,還有花灑。當純淨的水,乖巧成柔順規律的水流,如她,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她淘氣地撥弄的水花,輕語告訴它們:「逃!練習逃亡。如我,找一個旅人的家。」是以水花肆意奔流,氣泡綿密地安撫她的心房;而熱氣蒸騰化成霧,一室裊裊,她宛若稚孩,一身赤裸去捕捉霧珠,歡愉地高聲:「我的愛情。我的愛情。」 如此,布拉格遠渡而來的沐浴精芳香,陪她昇華、擴散在房裡的每一處,用于金盞花花瓣、用于椰子皂絲的鳳梨與椰子混合的手工皂,她旅行在捷克的異想世界。她感覺家的存在,自己和自己的愛情,自己和自己的家,沒有戀人,也沒有寂寞。 她就這般被附有生命的家具包圍,快意地裸睡,在一床羽絨被枕中,尋找生活的夢土,沒有驚慌,沒有倉惶。 她極度迷戀白色的愛戀,尤其白天醒來後,一大片的白,只容陽光闖入……。 當她站在白色櫃臺前退房時。她輕易地擄獲了所有家的幸福,最簡單的。 一對失去愛戀眼眸的夫婦,相約下次前來的日子。在白色的空間中,他們找到相處的變化元素。 快分手的戀人,用滿足的目光,再度擁抱對方。 甚或,倦了的旅人,用愉悅的腳步走出。 她,如同最近迷戀的這家,白色風格的旅店,整棟建築中沒有一張掛畫,因為她的心坎中典藏了記憶,一次次甜蜜的旅夢。除了白,除了純淨,一切都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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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然而,當他看到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當他想起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厝宅時,一旦他做出如此的選擇,祖龕裡的祖公祖嬤怎麼會寬恕他?同時,自裁不也是弱者的行為嗎?就憑他跛跤膨豬一生清清白白,安份守己,與世無爭,豈能做出這個錯誤的決定。因此,讓他陷入痛苦的思維裡……。 終於,他想出一個可行的辦法,但似乎也是一個痛苦的抉擇。他理應把他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坦誠相告,而後讓他回去認祖歸宗,就此中斷他們三十年的父子情緣,以減輕他的精神負擔和痛苦。即使副村長已往生多年,但畢竟還有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們。如果他的想法真能實現,往後他寧願獨自一個人,守護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厝宅直到百年後,也不願再承受這種精神上的折磨和苦痛,更何況,他並沒有虧欠他。拋棄撫養他三十年不算,這幾年來,該替他向人陪罪或道歉的他已做過,不該替他還的錢他亦已幫他還清。倘使說有值得欣慰的地方,那就是這個了尾仔囝,叫了他將近三十年的阿爸。雖然有時心甘情願,但有時卻也心不甘情不願,甚至還會睜大眼睛瞪著他。人老就不中用啦,每當想起這個了尾仔囝,跛跤膨豬內心依然有無限的感歎……。 冬至祭完祖,跛跤膨豬已顧不了相處三十年的父子之情,他向祖龕裡的列祖列宗焚香稟告,他準備把這個了尾仔囝的身世據實告訴他。如果他選擇回去認祖歸宗,往後一旦楊家的香煙中斷,請勿怪罪他這個不孝的子孫,當他虔誠地擲下杯筊時,果然是聖杯。既然已得到祖先的同意,於是他把貓仔馬俊叫到祖龕前,心平氣和地說: 「你敢知影今仔日是啥物日子?」 「阿爸,三歲囝仔嘛知影,今仔日是冬節。」 「無毋著,今仔日是冬節。古早人講,食過冬節圓仔著大一歲,若是按爾算起來,你已經足足三十一歲啦。」 「是啦,時間過了真緊,阿爸你嘛欲七十啦,阮阿母跟兵仔走、嘛將近欲二十年啦。」 「人生有真濟事志誠歹講,若無恁老母,咱無三十外年的爸囝情。雖然秋月仔的身影已經咧我頭殼內漸漸袂記去,但伊是你的老母,你佮伊有分割袂斷的母囝情,因為你是從伊的腹肚內生出來的,毋是從石頭縫走出來的。我今仔日佇楊家祖公祖嬤的神主牌前,有一項事志一定著共你講清楚……。」跛跤膨豬尚未說完。 「啥物事志?」貓仔馬俊急促而緊張地問。 「你的生母是秋月仔著毋?」 「著。」 「你的生爸是啥物人,你敢知?」 「當然嘛是你。」 「毋著!」跛跤膨豬搖搖頭,語氣堅決地。 「毋著?」貓仔馬俊睜大眼睛,「毋是你、是啥物人?」 「是較早恁老母彼村的副村長。」 「敢誠實按爾。」貓仔馬俊顯得極為冷靜。 於是跛跤膨豬懷著極端沈重的心情,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與原委,原原本本地向他說了一遍。然而,當貓仔馬俊聽完父親的敘述後,出乎意料地,情緒並沒有太大的起伏變化,就彷彿是以平常心,聽他老人家講述一個古老的傳奇故事,未曾在他心湖裡,激起一絲兒漣漪,讓跛跤膨豬深感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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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生活小筆記第四記上
老同學會 1954年大學畢業,至今算起來已超過47年,同班同學會除了幾次特殊情況,每年都舉行。我除了回去南部故鄉住那些年,因路途遙遠,較少參加,幾乎年年出席。今年於12月27日舉行,地點在圓環香港醉紅樓。我雖然主張「遠離大餐」,卻敵不過早年同學之情誼,違背誓言,前去參加。從接到通知那天,我便期待著這天的到來。 這天早晨,天下著雨,是夜晚下雨的延續,只是下得小了。我乘公車前往時,雨便慢慢越下越小了。 年年見面,其實大家的情況多少都知道;但是每年總有些人因故沒能前來,大家又各自東西,除少數經常聯絡較熟悉者外,也有好些可談的。 在門口,正好碰到茂雄。他以前在經濟部任職,後來走路有些異樣,持續一段日子覺得需要就醫,經醫師診斷為脊椎有問題,建議手術,沒想到真正原因竟然是腦部長瘤,冤枉白挨了刀。現在走路需要倚賴柺杖,還一拐一拐的;但是他很堅強,每天做很特別的復健--到他家附近的游泳池在水中慢走。一個當年常和我一起打排球的運動健將,竟落到這步田地,唉!「你去年怎麼沒來。」進到裡面,一碰到當年棒球、籃球、排球、足球和橄欖球兼好的木雄,我劈頭就問。原來去年他記錯日期了。「唉,老了。」他回答。 是的!是老了。一個個都七十開外了嘛!一部機器用久了都會磨損,何況長骨長肉的人呢?人一老,身體機能衰退乃是必然,這裡痛那裡酸之外,諸病還來親熱,今天來的扣除已過世的,共得十五個,卻有少數有病痛,如阿彬今天早上才在照騰的陪同下,去榮總跑了一趟,木雄有平衡的問題,走起路來每有傾斜歪向一邊之苦,不小心就會不自覺地撞上什麼,阿彬已是「無敵鐵金剛(鋼)」……缺席的如結髮是穿鐵甲的鋼鐵戰士,登堂患了不住搖頭的搖頭症,最苦的是子忠,他原本好好的,卻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躺在洛杉磯某醫院病房,常尿屎不禁,遭美國的護士痛罵……「龜別笑鱉無尾」,我就於去年和前年作了兩次攝護腺手術,在那之前,常身體不適,患眩暈,甚至到青藏高原旅遊時,在沱沱河路邊摔下一層樓多高的溪澗,額頭縫了十二針,回到新莊才拆線呢!好在「危機就是轉機」,「小厄克大難」,從那時起,身體向好的方向「回歸」。 當然,不是全然這種負面的場景,一開「老同學會」便成老病的展覽會,也有輕鬆的一面。不知是誰先引發的話頭--回憶起當年的男女「情事」了。當年有些配對的,如木雄追美珍、葉仔追淑敏、一成追碧珠等事,當事人竟笑著坦然承認,毫不閃避。是事過境遷了?還是回到當年青春年華了?我倒贊成,但願是後者。如果現在七老八十了,還能回到當年年輕小夥子的活潑熱情,該有多好!即使常鬧笑話,毋寧甘願。 是呀!如果能回到當年年輕小伙子的活潑熱情,該有多好!那就不用憂懼下一年會有人離去大家,永遠不來參加了。 不能有人掉隊 才說嘴呢,卻打了嘴了。不是嗎?才說過「遠離大餐」的話,現在卻又犯了,上個月27日才在這裡相聚,短短不到一個月,今天又來了,不是打了嘴了是什麼?可是人生真有些事是很無奈的,為了總統大選投票,大學畢業至今47年多才第一次再見面的西華從香港回來,歡迎餐會我能不出席嗎? 西華當年也是屏東到台北讀大學的女生,在班上,我一直坐在她的後面一個座位。許是同樣來自屏東,我愛和她開玩笑,印象很深的是,常常上課時,從後面作弄她,有一次太過分了,拿圖釘輕戳她的右手臂,以致她驚嚇得幾乎叫出聲來。好在她還控制住叫聲,不然怕就糗了。事後她還抱怨說我太愛逗她。今天她沒提這事,是忘了嗎?還是要和我私藏那個秘密?在那麼多當年的老同學面前,我也不好意思提了。其實提一提,或也能增加一些回憶吧! 都是老人了,那麼久沒見面,有什麼好談的呢?當然多了。除當年的一些舊事,不外是這些年來的風霜雨雪。畢業後,在航空單位任職了幾年,她便飛到德國去求學,獲得碩士學位後,開始執教,並和她在校認識的丈夫結婚,然後生子,然後遷居美國,再遷居香港,直到而今。現在她已退休,卻仍做義工,指導民眾一些語文課程。 由她開始,許多老人的話題也在其他各老同學間展開。哪一個的孩子在哪裡高就啦!誰什麼時候發生什麼情況啦!誰在國外落難啦!得意啦!老人應如何保健,如何注意飲食起居啦!……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部傳奇小說,一部很可探究的歷史,當然有很可談的話題。可以慶幸的是,47年多了,我們幾乎沒有人做出對不起社會的事。最後免不了談到病苦,得癌症的,患眩暈的,出不了門的,穿鐵甲衣的,罹搖頭症的,正在復健的,躺在醫院被「苦獨」的,再談到有同學已離開了。好好的一個雲儀,才從基隆市長的機要秘書退休3年,說走就走,怎不叫人唏噓嘆息?當然離開了的不僅他一個,正雄可能是最早的一個……還是木雄最「厚(多)話」。他以作結論的語氣傷感地說: 「喂!大家說好!要珍惜我們相聚的機會,好好保養自己,多活幾年,下次聚會不能有人掉隊嘔!」 是呀!不能掉隊呀!那就好好保護自己吧! 小心不蝕本 回南部,乘暇去拜訪舊日同事,沒想到第一個就給我捎來不好的消息:「陳先生過世了。」陳先生是我在新埤國中任教時我教務處的幹事。他是一名大陳義胞,隨軍撤退來台的,住在玉環新村。開始時,我很不習慣聽他的大陳話。那是江浙話,很難聽懂的。初時,他每講一次話,我總請他再講一次,直到分辨得出他所講的為止。後來,他每次和我講話,便都自動重複好幾次。想當然他是知道他講的話我聽不懂,所以自動多講幾次。 這個給我不好消息也姓陳的同事,是因為我們談起近日的生活,我說到每天傍晚我都去公園裡做運動約一小時,他才想起的:「都市裡車輛多,你傍晚去做運動,要特別小心車輛!以前在你教務處當幹事的陳先生,就是早晨到他家附近的學校做運動,過屏鵝公路,被車子撞死的。」 別說都市了,鄉間也一樣,現代和以前不同了。以前車輛不多,現在車輛已到「車滿為患」的地步了,出門隨時都應該注意車輛的橫衝直撞,有時自己很小心注意,但是別人不注意,車禍仍然會發生的。以幾年前我那次碰到的車禍為例:我從萬坪公園出來,要橫過復興路前還特別看兩邊,因為沒有車輛,所以我安心地橫過去;沒想到才走到約中心線時,一輛兩個年輕人同坐的機車把我從左後方撞上了。我橫過的地方,前後都有斑馬線,我是在斑馬線的保護下走的,卻也被撞了,尤其那機車駕駛還向我說:「我看到你旁若無人地橫過馬路,沒注意來往車輛。」我是因為橫過前先看兩邊都沒車輛才走的呀,而且我又在斑馬線的保護下呢,哪知道他是怎麼飛過來的?真是衰呀!我竟會碰到見到我過路,沒注意到他騎機車過來,他卻不做踩煞車、閃開或什麼緊急動作,睜著眼睛,直把我撞上。 還有一次,我騎機車走那附近的和興路,正騎到一輛計程車旁,該計程車竟打開門,把我的膝蓋撞傷,然後兀自走了,讓我到醫院治療了近兩週。真氣人! 這讓我想起一個我以前教過的學生來。她現在已是台中某高職的人事室主任。有一次,她告訴我說,她過馬路很小心,在十字路口,碰到綠燈她不過,一定要站在那裡,等綠燈轉紅燈再轉綠燈了才敢過。原因是,碰到綠燈時,不知綠燈已亮多久了,如果走過去,很有可能走到路中央時,燈號轉為紅燈了,危險!不如多等些時候,等綠燈轉紅燈再轉綠燈了才過去。那就有保障了。這似乎太小心了。但是卻有其道理在。 處處小心不蝕本,尤其老人,身體機能退化,行動較慢,更要特別小心。意外一發生,絕不會是好事。 數數兒 「123456……」每天傍晚,我都到公園裡運動,邊運動邊數著數目字,像一個才在學數數的小孩子。每項運動,看能力,或做一千次,便數一千個數目字,換另一項運動;或做三十次,便數三十個數目字,換另一項運動。有些有器材,有些則沒有。 漫步運動機上騰空漫步一千次,數一千個數目字。頸肩柔軟運動機拉一千次,數一千個數目字。腰部運動機旋轉一千次,數一千個數目字。仰臥起坐做三十次,數三十個數目字。以十個手指撐地做伏地挺身三十次,數三十個數目字。……一項運動做完換另一項,每天傍晚時分,先做柔軟體操作準備,然後做這五項,做完就回家洗澡,準備吃晚飯,時間約花一個小時。 會不會數錯?當然會,而且常常會。譬如有熟識的朋友前來打個招呼,譬如旁邊有人說話干擾,譬如附近突然發生什麼突發事件,譬如自己數錯亂了,寧可多做一些多數一些,不願少做少數。至於像劉半農「一個小小農家的暮」所寫的,小孩子數錯了,數成「1234586兩……」,則沒有過。我不是一個才在學數數的小孩子呀! 「你都做幾次?」 「一千次。你呢?」 「沒那麼多。我做不到。才五百次。」 「做幾次沒關係。能做多少算多少。要看自己的體能。有時身體狀況不好,也不必勉強。」「對!依自己的體能和身體狀況來做。老人家,能做多少算多少,只要動了就好。人是活的。要活就要動。只要對自己身體健康有幫助就好。又不是和別人比賽。」 常常有這樣的問答在傍晚的公園裡飄揚。那是傍晚時分在公園裡很溫馨的話語,相互關切呀!也是健康的動力呀! 嗯,選幾項適合自己的項目,運動運動吧!尤其老人,尤其在這冬寒時候。人是要動才行的。要活就要動呀! 「123456……」做哪一項運動呢?沒關係。哪一項都行。隨著數數兒,雖簡單,健康卻能到身上來。「123456……」 微寒的河廊下午 今天下午,我們到河廊走了一趟。內人蜜子昨天就提議去河廊走一趟了。 在新莊,河廊原是一條臭水溝,叫中港大排。「大排」兩個字,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收納各家戶排出骯髒廢水的大排水溝。它通常是髒臭不堪,蚊蠅諸多害蟲匯聚,每每為人所詬病,尤其雨季,那些臭水往往泛溢而出,到處漫流,除道路而外,還進入家戶,幾年前甚至造成頗大水災,附近的家屋,水淹到二樓,把一家相當大生意不賴的大賣場淹沒,存貨全部淹濕「泡湯」,以至關門收店,另一家則更嚴重,據說趕到地下室停車場開車疏散的人,因來不及開出,被淹死在車子裡。新莊人一提起這條河,幾乎人人皺眉。有一段時間我常在那附近出入,竟然也出現皮膚癢及泡疹現象,逼得我趕緊就醫,並遠離該處,才幸免於更進一步的「災難」。可是現在不同了。新莊的行政單位於數年前洽請專家規畫,整治這條「毒流」,聲稱要改造得比高雄愛河更好更美,更具休閒功能。那時我總認為「聽聽就好」,不寄予什麼厚望,每次從那旁邊走過,看著那些工人在施工,心裡總竊笑他們是「愚公移山」,白費力氣:沒用啦!沒想到幾年下來,我從那旁邊經過,到宏泰市場購物,傍晚到思賢公園做運動,越看越覺得似乎「八字有一撇」,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 終於在上月中旬,提早剪綵開放了。那時,我正到金廈作五日遊,未「躬逢其盛」。 我不知道這提早剪綵開放,是否如一些人說的風涼話,有政治作用?因為確實還有「尾巴」部分仍在施工。那是因為已擇好了吉日非提早剪綵開放不可,然後再做「收尾」的工作吧!但願如此。 可是,這工程確實做得不錯。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河廊全長2.3公里,原來的髒臭水流不見了,是開了引水道引走的,水變成清澈可以見底,是設了淨水廠給濾乾淨了。沿河道,在河床鋪了兩條走道,走道間有小水流或小水潭,底下鋪小圓石,流水看起來,清且漣兮,清且淺兮,可玩卻又顧慮到小孩戲水不小心掉下去不生危險,隔相當距離便鋪較大扁平石塊為過水道,水中還種有綠色水生植物,還裝有噴水設備,定時噴水,隔一段路程便設坐椅,方便走累了的人可以坐下來休息,也可三三兩兩坐下來閒聊,另外闢有各種景觀,牆壁上有彩畫,有小瀑布從河堤上垂下,兩岸則留下原來樹木,逢越河的橋便作各種造形設計,另有燈光設備,讓夜裡燈光燦爛。雖是冬寒時節,由於兩邊河岸高,寒風大部分被擋住,所以只感到微寒,沒有不舒適之感,真是美好的天然屏障。 原來是一條臭水溝,蚊蠅諸多害蟲匯聚,每每為人所詬病,一提起人人皺眉;經過設計整修,現在卻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河廊,一個很好的運動休閒場所。事在人為。我又多了一個好去處。原來每天下午到思賢公園運動,也許我會改變到這裡來行走、運動、休閒。同樣是運動,這裡還兼休閒,更適合像我這樣的老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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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人系列加油站站長
八零年代,速食店、便利商店還沒有興起,大學生打工的機會甚少,學校各處室、宿舍釋放的工讀機會,因為僧多粥少,大家擠破頭搶著登記,但是雀屏中選的機會渺茫;家教是大學生首選,利用假日或夜間兼差,時間自由、待遇不差,但這屬於理工科及國內前端幾所公立大學學生的專利,一般學校及文組學生也很難有此兼差機會,可是身處那個困頓年代,大學生都希望自己能有打工的機會,雖然賺不到龐大學費,至少可以貼補日常生活所需,減輕父母負擔和壓力,所以只要有任何工作機會,不論是腦力、體力的付出,不管待遇如何,大家都趨之若鶩搶著去做。 當年,窮學生在吃食方面很節儉,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了,因此民以食為天,整條大學路都是自助餐店,三步五步就有一家,用餐時間一到,長長人龍一字排開,一盤盤事先煮好的菜蔬,整齊擺在餐檯上,等待學生一一挑選。打菜工作就由工讀生代勞,以鐘點計價,工作單調,但費體力,須有耐力和腳力,薪資微薄,但這幾乎是當時大學生最容易求得的工讀機會。夏天時,飲料店、冰果室也提供了很多人打工機會,但這是有季節性的,夏季一過,自動失業,又得尋覓下一個工讀工作。 選擇夜大就讀,經濟是第一考量,好不容易湊足第一學期學費,生活費就沒有著落了,辦完學校註冊手續,尚未開學的日子,就開始了打工之路,冷飲店是我第一份工作,勉強賺得生活所需,若要攢存學費是不可能的。透過學校介紹,參與當時最熱門的中國石油加油工甄選,終於在眾多競爭下取得機會,一連串受訓、講習,實習、試用後,正式加入工作行列。加油員,這份飽受風吹日曬、油味刺鼻的辛苦工作,在今日,甚少學生願意投入,因為便利商店和速食店的冷氣房,遠遠優於前者的工作環境,況且今日公家、私營加油站普遍,需要人員倍增,只要願意吃苦,隨時可以應徵上工,但在當年,不錯的工讀時薪,除了提供日常生活開銷,只要你願意,攢存學費並不難,所以我一頭栽進去,加油工作占去大學生活的大部分時間,用勞力換得學費。 那是一份辛苦的工作,室外工作環境,暴露在車來車往的廢氣、灰塵、油味中,冬天,寒風刺骨,夏日,高溫難耐,早起更是最難克服的痛楚,一般人頂多熬個數月或一年半載,便辭去工作另覓他事,我也曾掙扎,也曾想放棄,但是眼前的工資是支撐我就學的機會,所以仍堅持的熬了過來,其實支持自己克服困難往前走的動力,除了沒有退路的義無反顧,最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在我生命裡,那位加油站站長,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也是我生命中的恩人,雖然事隔二十多年,我不敢稍忘。 陳站長,一位中年男士,寡言沉穩,我剛到加油站不久,他調職當站長,聽聞他也是貧苦家庭出生,打從國中起,便靠自己雙手打工養活自己,而且努力向上,接續自己求學之路,高中、大學也都念夜校,因此對於我們這群工讀生特別能感同身受,多了份體恤和愛護的心。記憶中,站長除了在辦公室處理日常庶務和報表之外,不管晴雨、嚴寒、溽暑,他的身影隨時會在站內穿梭,站內的清潔、車輛進站出站的指揮、對加油員的噓寒問暖,他不曾間歇,他是站員心目中的好站長。 加油站輪值方式採用正式職員和工讀生交互搭配,因此我們這些小男生小女生備受關愛,因為有站長的以身作則,站內的職員也相當疼愛我們,我們回報以勤奮、認真,加油站是一個大家庭,站長有如大家長般的帶領大家,雖然工作辛苦,但是心是溫暖的。每當大考前夕,站長會囑咐我們把課本重點做成小抄,捏在手中,擺在加油機上,只要沒有車輛加油的時刻,一分一秒的零碎時間都可以累積運用,這是他自己的經驗傳承,那時,總公司常派督察來稽核,站長甘冒被指正的風險,也要力挺工讀生,他常常對我們說:「看小抄時機靈點,我也會幫大家留意,若有督察來,我會通知大家。」常常,他忙完例行公事,走到我們身邊,挽起袖子,擎起油槍,分擔加油工作,讓我們可以輪流躲進冷氣房,為大考臨陣磨槍,這份盛情、這份貼心和愛,讓我們感懷在心,大夥全心全意,戮力以赴,加油站每一次的業績評核,整節、禮貌比賽,我們都在名單之列,因此工作士氣大振,良性循環,誰也捨不得離職。 每每經過加油站,看到年輕的工讀生,我會想起當年,想起站長,不知道現今坐在辦公室的那位站長,是否也有如陳站長的為人?而我們敬愛的站長,應該到了退休年紀了吧!希望他一切安好,平安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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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你千千萬萬毋通按爾講……。」 翌日,跛跤膨豬帶著一袋地瓜和芋頭,以及二隻自家餵養的土雞,準備送給頭家,以聊表他的心意。於是他先到銀行提領二十五萬元,再轉往頭家處,他刻意地把帶來的物品放在店門口,先行入內,並急著把錢取出來。 「頭也,這是二十五萬啦,予你點一下。」說後,把錢放在櫃台。 「膨豬叔仔,你哪會赫爾趕緊咧。」頭家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一世人愛佮人清清楚楚,有的人是欠人的錢好食好睏、無所無謂,我是欠人的錢袂食擱袂睏的。」跛跤膨豬微微地笑笑,復又催促著說:「你緊共這錢點一下,點看著抑是毋著。」 「袂毋著啦,」頭家說著,看也不看一眼,就隨手放進抽屜裡,隨後取出房契交還給他,「膨豬叔仔,這張是厝契,你著收予好。」隨後移動著腳步,「你坐一下,我來去泡茶。」 「我提幾塊仔番薯欲來予你煮。」說後轉身走出去,提著東西又進來,「安薯芋攏是我該己種作的,雞也是我該己飼的,不成敬意啦!」 「膨豬叔仔,你提即濟物件,欲叫我怎樣講咧!」頭家接過他手中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 「粗俗物件啦,毋通棄嫌啦,」跛跤膨豬緩緩地移動腳步,「我先走,若有閒才來鄉下揣我泡茶。」 「好啦,你若是有來街路買物件,才來坐……。」 「會啦……。」 跛跤膨豬回到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泛黃的房契放在原來的盒子裡,然而,他並沒有把房契贖回來的事告訴孩子,他急躁的性子已被這個了尾仔囝給磨滅了,可是心中那股怨氣則始終難以下嚥。每當看到他那副滿口謊言的嘴臉,就彷彿看見那個生他的豬哥副村長,以及秋月那個跟兵仔走的肖查某。說來可憐,自己辛苦了一輩子,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如今歲月不饒人,他已垂垂老矣,面對這個不爭氣的了尾仔囝,往後的人生歲月,他還有什麼指望。跛跤膨豬想著、想著,愈想愈氣,愈想愈不是滋味,情不自禁地老淚縱橫……。 於是他經過多日的思考,倘若活著時痛心,死後備極哀榮又有什麼意思?如果生前不能快活,死後神主牌上多一個孝男來奉祀又有什麼意義?何況,這個了尾仔囝與他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就算自己衰潲白養了他三十年,要不,又能奈何呢?每當夜深人靜時刻,他曾想過要以掛在牆壁上的那條牛繩來結束自己的生命,讓自己早一點解脫,讓自己早一點離開這個令他既痛苦又失望的人間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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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隨筆凡夫俗子的人生要務
現代家庭因為環境的考量,多數人都不願意生養太多小孩,即便生了,為了維持雙薪收入與經濟獨立,母親們也通常仰賴保母、外傭或親人代為照顧小孩,有的托嬰只有白天,職業婦女必須早晚接送、風雨無阻,也有的是二十四小時,周末假日才帶回家團聚。奇怪的是,儘管小孩和父母相處的時間未必比保母多,孩子和父母還是慣常的親,尤其和母親之間,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母子天性」吧! 兒子九個月大左右,開始認生,每回車一到保母家,就開始露出一種惶惶不安的神情,小手緊緊扒住她的脖子和臂膀,如一隻八爪章魚;保母拍手招呼,做出欲抱抱的動作,他回過頭來看一眼,又面無表情地轉過頭,雙手抓得更牢了,頭還順勢貼在媽媽肩上,一副任誰也別想把我們分開的模樣。保母再招手,口中呼喚孩子小名,拿玩具逗弄他,吸引他的注意力,攪盡腦汁,往往還是功敗垂成。軟的不行,末了總是要硬生生地將孩子從她身上扯開,同時伴隨著淒厲的哭嚎與掙扎,簡直就像在演一齣現實版的家庭倫理大悲劇!但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她不過是要去上班,八個鐘頭後就會再回來帶他回家,她有時真想開口問問兒子幹嘛哭成這樣?當然只是想想而已。因為這件事,偶爾上班會遲到,可她並不覺得懊惱,反而有一種驕傲的感覺-因為孩子這麼需要她。 是呀,怎麼不驕傲?在這個生育率大幅下降的時代,多的是想生不敢生、或者想生卻生不出的「非自願頂客族」;儘管她不盡然認為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職」,非得這樣不可,但在確實經歷懷孕、生產與育兒的過程以後,她的確更能體會做為一個母親的心情,生命也因此而顯得不同了。尤其成為母親以後,男人似乎不再那麼重視她了,現在孩子這麼黏她,才九個月大,就會做出那種讓人泫然欲泣、不忍拋棄他的絕望表情,她簡直不能理解,但又覺得一種奇異的幸福。 讓她感到幸福的原因還不只這一個。除了兒子,她還有一個二歲半的女兒,恰恰湊了一個好字。當初生女兒的時候,可是光彩得很,娘家兄弟姊妹們一字排開都是男娃兒,陽剛氣十足,就盼有個女孩來中和一下;婆家則是第一個孫兒,男生女生一樣好,女娃兒的誕生自然備受寵愛。孩子尚未落地,年輕的婆婆便說好要幫忙帶,女娃兒也有人緣,五官像父親,氣質卻像她,任誰看了都忍不住誇可愛,婆婆也就更愛帶著四處獻寶。因為工作的關係,平時她大約二個星期才能回去看一次女兒,兒子出生後,變成了一個月一次,只有寒暑假才將女兒帶回家團聚。今年暑假,她就在充滿期待的心情中將女兒帶了回來,腦海中勾勒著一家四口和樂融融的天倫畫面,連做夢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 回家第一天,一切那麼新鮮、興奮。她忙進忙出,為女兒鋪床、整理衣服,佈置了一個小角落放女兒的專屬物品,鮮艷的氣球、玩具和大大小小的圖畫書,讓人看了就快樂起來。小女孩很快適應環境,和表哥們相處融洽,特別是一張小嘴甜如蜜,阿公、阿嬤、舅舅、舅媽甜滋滋地叫,搞得一窩大人心花怒放、眉開眼笑。 夜深了,白天的熱鬧餘波盪漾,她因為太興奮的關係,一旦鬆懈下來,竟比平時還累,現在只想將姊弟二人趕快哄騙上床,後頭還有一堆家事等著她理。兒子是固定黏她的,好不容易在保母那兒盼了一天,媽媽當然是我的,他理所當然地想著,雙腳環腰夾住她的身體,兩隻手攬得更緊。姊姊覺得今天晚上媽媽都不太理我,尤其弟弟回來後,就一直照顧弟弟,一下換尿布、一下餵奶,弟弟沒事還愛哭,媽媽就會抱著他搖一搖,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可是我都沒有……現在要睡覺了,媽媽當然要陪我!於是,兩個心懷詭計的小人開始胡鬧,弟弟使盡吃奶力氣抓著她脖子,說什麼也不放,一張小嘴只管咿咿呀呀,說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抗議內容。姊姊決定耍賴,不刷牙、不換睡衣、不喝牛奶,明白表示「給我抱抱,其餘免談」!她左手抱著兒子,開始苦口婆心向女兒曉以大義外加威脅利誘:要疼弟弟呀、等弟弟睡著,媽媽再陪你呀、先去刷刷牙,蟲蟲才不會咬咬喔……,無奈的是姊姊完全不加理會,氣氛有些僵硬,她有點想罵人了。等一下!她的眼神飄到客廳的男人身上,帶點哀怨和祈求,期待他有所作為。男人伸出手臂、展開懷抱、露出溫暖的爸爸式笑容,然而二個小人毫不領情,他們只要媽媽,態度堅決。男人兩手一攤,回頭繼續電腦中的廝殺。 她決定先安撫姊姊。拍拍兒子、輕輕放下,還好,沒哭,這時姊姊馬上一屁股鑽進她的懷抱,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開始撒嬌,弟弟回頭一看,不得了,城池遭敵人攻陷,立即匍匐前進爬到她腳邊,企圖趕走敵軍,小手一揮,嘴裡咿咿嗚嗚,姊姊沒料到弟弟有此一招,當場被打了一下(其實很小力),乾脆哇哇大哭,來個淚水攻勢,弟弟此時也不甘示弱,一併哭將起來,頓時雷聲大作,雨勢(淚水)滂沱、此起彼落!長嘆一聲,她將女兒換到左手(左手比較有力),彎身用右手順勢抄起兒子,以大力士之姿,懷抱二名加起來近三十公斤的幼兒,在房裡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喃喃安慰:惜!惜!乖!乖!不哭、不哭喔………,大約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哭聲稍歇,風暴漸漸平息。她啞然失笑,同一天二齣家庭倫理劇連番上演,自己正巧都是主角,而這還是女兒回家的第一天。未來會變成連續劇嗎? 睡眼惺忪的時候,她想到廚房碗碟未洗,而自己殘妝未卸(黃臉婆大概就是這樣來的吧),卻已經累得不想起身了。男人躡手躡腳走近床邊,低附耳語:要不要…………再生一個……? 她驚跳!杏眼圓睜、睡意全消! 搞什麼!?她雖然驕傲,卻不豬頭,看到丈夫帶著笑意調侃的嘴角,忍不住啐他一口:去你的!她決定不理男人,心中懷疑這根本是一場騙局!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卻不知墳墓裡讓人又愛又恨的,其實是一個個精力旺盛的小鬼頭!懷胎十月的辛苦、分娩的疼痛、沒日沒月半夜哭鬧、餵奶的折磨,小鬼成長後還不知會叛逆成什麼樣、老來不定成為啃老一族,或者像社會新聞報導的為了幾千元打死老母?總之進棺材前都不得清心的牽掛唯父母一途!早先婆婆還鼓勵他倆再接再厲、增產報國呢,雙魚座浪漫的她差點就點頭答應了,現在可得理智一點才行!她記起有一位女作家說過:凡夫俗子的第一要務是活著,第二要務就是要結婚生孩子。如今婚已結,孩子也生了,但如果每天這樣折騰下去,她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活著?!搖搖頭,迴身看向熟睡的小娃兒,孩子肥嘟嘟的雙手連睡著都捨不得放開她,作夢了嗎?嘴角笑意那樣深甜,小森林一般濃黑的睫毛動了動,孩子的天地如許簡單,毫不吝嗇地向世界、向她索取愛,同時給予愛…,尤其是,他那麼需要她,而她又那麼愛他,沒有理由的。恍惚中她睡意漸濃,心中記著明日該帶孩子回娘家走走,順道去公園曬曬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