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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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人生
如果說,把這個世界區分成兩個部分來談,那麼一個就是人文的世界,一個就是科學的世界; 那麼,如果再把人文的世界,再切割下去的話,一個就是文學的世界,一個就是人性的世界。這個世界可以不斷地切割,再切割,直到沒有一個「詞」可以形容任何有形的世界。 就好比東京,比台灣的時差快一小時,泰國比台灣慢一小時; 但是有一個地方是這麼存在的:它比台灣快十分鐘,快一分鐘,甚至可以切割得更細,快一秒鐘、快二秒鐘。 文藝,自古以來,就不停地在人文的世界當中探討、推敲。曾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弟子規「…,有餘力,則學文」。在西方的世界當中,更有舉世聞名的藝術家和人文學家,產出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作品,不斷為社會改造,引領,直到一個社會無法再前進;但在一個「無法再前進的社會」,是無法成立的論點,因為只要有「人文」,或是有「人」的地方,我們就會想辦法「感染」它、「改變」它─人的力量就在於此。也因此,五百年前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提出了地球是圓的論點;但是現今的佛里曼,告訴我們世界可以是平的:理由是哥倫布的時代,是沒有電腦的設備,但是佛里曼的時代,電腦是飛入尋常百性家的必須品了,透過電腦,讓地球村瞬間在指間掌握,縮短可能的距離。因為電腦的設計,資訊得以順利傳播,而這個傳播的力量,正來自於人性─人性不斷鼓吹社會改變、造福社會。所以成就了一個上古、中古、文藝復興、工業革命時代的人,無法理解的現況,成就了一個和「愛」一樣,共創人類文明的奇蹟。 莎士比亞的文學,可以在四百年之後,重新搬到舞台上,詮釋新的人生觀, 更用藝術的效果,帶領我們進入想像的世界;古希臘羅馬的文學,讓我們在科學的領域中,學得踏實學得理性學得有邏輯;但丁的神曲,給予了人們在黑暗中自救的能量,昇華到生命教育的層次,讓地獄、淨界、天堂的幻景,重新得到解脫;康德是第一個倡導「知識的源流是我們本身而不是在外部的學說」,從新省思「人」存在的意義與內在觀點。 文學、藝術、文化是藝術界與文壇不可或缺的三角關係;文藝是文化的花朵,文化是文藝的根幹。文化不是死的、固著的、呆板的成果,它像活水湖一樣,歷經時代、空間的變革,而有嶄新的面貌;文化是一個世代的人,努力付出,耕耘的結果,有著淚水汗珠,血與傷交融的痕跡,醞釀在其中;而這種文化的奇蹟,用文字、藝術的方式呈現在我們面前,就是一個栩栩如生的「文藝」。人類因為懂得利用文藝來提昇心靈層次,懂得透過藝術來表達情感,懂得省思藝術來提出更高境界的訴求,所以人類成了萬物之靈,而在靈長類的所有物種中,得以肯定自己、超越自己、創造自己。因為如此,人生才有文藝之蓓蕾,滋潤著我們。 如果要從藝文的世界,過渡到人生的課題,那需要把軟性的生命,注入「理想」、「堅持」、「思維」等硬性的質地來處理; 「人生」這個命題,原本就是「哲學」的範疇了; 它可以是模稜兩可、真偽難辨,也可以是顯而易現、一針見血的。千年前的李白,認為人生應該把酒言歡、舒然暢懷,一杯酒來打發一切,這在今天看來,美其言為「豪放」、「灑脫」、「阿莎力」; 或者用負面的詞語來形容,稱之為「行屍走肉」、「無所事事」; 百年以前的國父,耳提面命地要我們人生應以服務為目的,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這是多麼冠冕堂皇呀!多麼諷刺呀! 你說,人生有怎樣的標準答案嗎?如果今天是一個多元文化、多元價值觀的社會,那麼人生就應該一樣的多元,呈現百態,各有千秋,呈現美麗,風情萬種─這,都應該值得尊重!對於人生,也沒什麼好堅持的! 那麼,藝文怎麼融入人生當中,的確是值得現代人來用功學習的環節。一個愛藝文的人,可以愛到手不釋卷,可以愛到神魂顛倒,可以愛到真的往山裡去求仙學法,甚至可以愛到在絕情谷中對愛人長相廝守直到這個愛情故事醒來之後才發現南柯一夢!不愛藝文的人,可以藉由種種逃避的理由,不顧一切地排斥文藝!他可以振振有辭地說他是科技人,他可以說藝文不值得留戀,他甚至可以將藝文從他的世界中,從此煙消雲散……,只因為人文素養無法和他理解中的「認知」相謀合,但他卻忽略了,不論世界走到了任何地步,都要由人性來操控,由人性來批判,甚至用藝文的力量,來改造所思所想所處所走的地方。 文藝得和社會,且一定得和社會結合,才能淨化人心。這就是藝文和人生互相結合、互相影響的最高境界。它相輔相成、脣亡齒寒、焦不離孟。「弟子規,聖人訓,首孝弟,次謹信,汎愛眾,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這是人文世界的意境;「博學、審問、明辨、慎思、篤行」是科學世界的原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是社會、政治最理想的境界; 立德立功立言是人生的三不朽。人文創造了藝術,也促成了科學,更維持了社會的穩定; 我們可以說,沒有人文,一切都像上古時代一樣,空乏其身也空乏其物。 我們一路走來,有人文作為溝通心靈的媒介,有表達思想情感的圖騰;一個願意欣賞文藝與享受人生的人,可以是在文藝界到處踢館的流浪漢,但他所散發出來的品味與心思,縝密也柔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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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上天堂的阿嬤
01、永別 民國七十三年,保送大學讀書的我,再幾個月就要畢業了……。 清明節剛過,十六日的夕陽抹紅了西天的晚霞,郵差遞來了您上天堂的訊息,寥寥數語只寫著您辭世與安葬的日期;字字是錐心泣血的兇刃,刺向我的胸膛;晴天驟起的霹靂,轟得我天旋地轉,無所憑仗的淚珠,一顆顆沿頰滾落。自責、悔恨與思慕的情緒在心湖翻騰,顧不得如荼如火舉行的期中考試,託同學請假,昏昏沈沈挨到天亮,便從南台灣的大學校園搭車返鄉。 同樣是歸途,過去有您的慈容倚盼,有您的慈愛牽引,心靈總是盈溢著甜美,車窗外的景物,在眼中鮮麗而欣喜。此趟奔喪,悲傷您已向幽冥的世界遠去,路途竟是漫漫難行,我魂魄失散,軀體無主;窗外的景物,全在淚眼裡矇矇矓矓。 我回到家,依照習俗,從庭院開始匍伏向前、爬過大廳的門檻。我撫著棺木痛哭,號啕大哭,眼淚滂沱如雨,肝膽如摧裂般地痛……。哭吧!盡情地哭吧,生離死別,僅是如此一棺之隔,您的軀體近在眼前,竟然是如此遙遠──遙遠地,不能再以往日的笑臉,迎接我歸鄉;遙遠地,不能殷殷切切地詢問我在異地的生活景況;遙遠地,我也不能再端祥您和藹的容貌,聆聽您親切的聲音。 啊!敬愛的阿嬤走了,我體會了最深痛的死別,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呀! 呼哧呼哧嚎啕了一陣,我睜眼看清楚了紅漆猶濕的靈柩。阿嬤,這是您離開人間,最後棲身的場所:質料和款式是高貴典雅的,兩端的「福」、「壽」兩字,恰似您此生的寫照。 活在人間,八十三個年頭才安眠,比起一般人也算是高壽了。更重要的,年輕時候,含辛茹苦撫養父叔的您,晚年享受到了親情的溫馨;比起二十一年前過世的祖父,您實在是有福氣的人。 您的神主與遺像,已經進住「孝子亭」裡,照片上的容顏,顯現著我所熟悉的深刻皺紋與藹藹的慈暉;真的如亭上所寫的詞兒──懷念您,是「音容宛在」;歌頌您,是「懿德流芳」呀。 桌上供奉著新鮮四果、香爐和白燭。燭光搖曳,煙香瀰漫,增添了滿室的淒楚哀傷。 家人告訴我:您在農曆三月十二日晚上九點,安然閉上了眼睛,一直到入殮,神情都有如嬰兒在搖籃睡覺般安祥;您在人世的責任已盡了,所以心無掛念地返回天堂,永久靜靜地睡去。 我遠在高雄讀書,您入院病危的時候,吩咐家人別通知我。啊!親愛的阿嬤,您愛我至深的心意,我能體會;可是,您卻沒想到,它會造成我永世無法補償的愧疚。書沒唸,可以補唸;試沒考,可以補考,我摯愛的阿嬤生病,我沒有侍側在身邊,親手敬奉湯藥;您走了,我也沒有親眼送您一程,這等不孝,對我有如剮骨割肉的痛。 如今,縱使典當了整個世界,也難換回再見您一面了,叫我如何心安?叫我如何不耿耿於懷? 阿嬤,我們永別了,我們相死兩茫然了。 02、守靈 為了減輕內心的遺恨,彌補未能見您最後一面的缺憾,在您停柩的五天四夜裡,我含悲守在您的靈前,除了在躺在草蓆上,偶而閉目小憩以外,我珍惜在人間最後的祖孫情緣,時時刻刻凝望著靈柩,緬懷您生前的容貌和事蹟;我不斷為您燃香焚紙,伴著佛音梵唱,替您禱告,盡心力向傳說中的鬼魂,買路通關,希望讓您往極樂的世界,能夠一路都沒有險阻。 守靈期間,我看到遠親近鄰,來弔唁您的人,竟日不絕。人人說您──性情溫和、心地善良、熱心助人;您的懿德風範,可以萬世長昭。如果蓋棺就足於論定一生的功過,有那麼多人來向您點香告別,有那麼多人如此敬愛您、稱讚您,對您的離去表示不捨,您平凡的一生,算是無憾了。 為了拚生活,散居在各地的親戚也歸聚家堂,大人忙著張羅喪葬的事,幼囝仔天真地在院子裡戲耍。家中的笑聲與哭聲交雜響起,悲傷中帶著熱鬧的氣氛。 阿嬤,您的靈魂一定喜歡這熱鬧的景象;因為生前,讓您牽腸掛肚,懷念深深,您守著冷清的老家,最盼望的子孫都回來了。因為,以往逢年過節,看到子孫歸來,您總是以興奮、滿足的神情,露著銀色的假牙,笑得合不攏嘴。一旦有子孫離鄉而去,您又情難禁地悲傷,殷殷詢問下次的歸期,黯然欲絕地凝視著漸行漸遠的車影,久久捨不得離開。 眼裡一切如浮雲的您,就是最愛子孫這樣熱熱鬧鬧,圍在您的身邊,談談笑笑。 傳說人死後,頭七靈魂會回來,十八日凌晨四時,我默默坐在客廳守靈,前院池邊,忽然傳來夜烏的蹄聲,聲聲淒切畫破了夜空。我想:是您的魂魄回來看子孫了,於是步出廳堂。寂靜的夜空上,寥落的辰星散發幽微的光芒,那魂魄的使者淒啼數聲,離去復回,又淒啼了數聲,聲聲悲切不已,似有無限的心事與留戀,聽得我黯然神傷,愁腸寸斷。我對著那隻鳴叫的烏鴉喃喃自語: 阿嬤您回來了,您回來了……。您真的回來了嗎? 紅色的棺木依然在客廳中靜默,和藹的笑容如此清晰地浮在腦海裡。夜靜了,只有我守著夜空、守著您。希望在睡夢中,您的魂魄會走進我的心靈中。 03、憶往 您在世時候,最疼我了。寒暑假在家,您總是黎明即起,拖著步伐到臥室看我起床否?如果我還閉著眼,您怕吵醒我,凝視片刻又會放輕腳步離去。看我起床了,您會問:吃飽早餐沒有?然後催促我趕快去吃飯……。您每天至少到我房間三趟,好像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吃飯似的。每次一聽您的腳步聲嘟嘟而來,由遠而近,我都會從床上躍起或停止書寫的事,以免您操心催促。雖然我也盡力行孝,但您細密的呵護,也是我內心甜蜜的負荷。 每個子孫都是一條的繫念,不論在外讀書或做事,您總是詢這問那,操心憂慮不已。萬一有個發生意外或生病,您必是寢食難安,不論路途多迢遠,都非親自去探望不可。那年,我在台北生病住院,您就冒著酷熱不辭辛勞去看我。 您慈悲為懷,認為天地間冥冥中的神能懲惡獎善,一向以愛對待萬物,不咒罵、動怒或作惡……。晨起淨臉後,必到廳堂燃香禱告,祈請諸神保祐子孫平安。禱告詞中,不曾要子孫賺大錢或為自己祈福。 您的恩德和慈愛影響深遠,在這個注重和諧的家族中,您是那根擎起強而有力的支柱,緊緊牽繫著彼此間的感情,所以族人不曾因擴散而疏遠。您疼愛子孫,憐憫世人,感念養育大恩及美德的陶教下,子孫也能回饋反哺,使您享有幸福的晚年。慈孝的親情以善性的光環相互照射,於是我們擁有歡樂和幸福的大家庭。 而今,大樹凋萎,支柱傾倒,失去您的庇護與支撐,我們怎不悲痛逾恆! 04、牽魂 您的恩德,往後再也難報答了。感念您不盡的慈惠,父叔們決定以家鄉的喪祭禮,請道士來唸經超渡,以為您頌揚功德,洗淨塵世的罪愆;還您聖潔之身,領您過所謂的鬼門關、奈何橋,前往極樂的世界。另外,擺道場,做功鼓,請披袍道士以法術招回先祖們的魂魄,了解他們在陰間的情況和需要。 十八日午后,備齊牲禮,在五位紅袍道士的引導下,子孫們到各個祖先的墳前祭拜,把魂魄招回廳堂。公墓上雜草萋萋,我見到了您的新居~~經過連日的砌磚粉牆,墓碑側面繪製麒麟龍鳳圖案,墓庭矗立著蓮花座、土地公像和一對石獅子,顯得富麗而雅致~~這是您久居之所,位在墳場最西端;環顧四周,新居和我們的舊宅同樣座東朝西,門前有魚池,前望是無涯無際的田野,微風飄搖起綠浪,村舍點點,風景十分秀麗。 此時天際,時而掛著夕陽餘暉,時而飄著細雨,陰陽交感,跟著道士呼喚祖先的魂魄歸來兮。 十九日陣雨淅瀝,如豆般下,家人擔心次日做功鼓道場時有雨。幸蒙老天爺賜福有德的人,從頌經開始,都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鄰人也挑來祭品宴請陰界的好兄弟。 夜晚的天空,星月交輝,約七點開始招魂,子孫牽繞著招魂用的器物,喚著祖先魂魄歸來換衣洗面,得金銀財寶,道士頌經施符咒,踩龜踏蛇的玄天大帝降駕相助,九點後就有靈魂附在牽亡者的身上,紛紛巡視家園,訴說著他的近況。 借生者的軀體還魂,生前曾中風的祖父,拄著拐杖,依然是兇悍倔強的脾氣;堂姊阿花扭扭唱唱,神情嫵媚,一副生前活潑的模樣,惹得圍觀的人群笑痛肚子;亡妹月女來的時候,像生前一般乖順,靜靜坐著回答親人的問話。其他祖先的言行也酷似。 誰能證明世間沒有鬼魂?一切是那樣傳神,我不得不信祖先的魂魄都已被招回了。 敬愛的阿嬤,您憑藉堂姊夫的軀體回來,您剛來時一句話也沒說,任憑子孫焚香跪拜都沈默不語。我訴說著未能見您最後一面的愧疚與悲慟,您才撫抱著哭跪在地面的我哭泣。 「阿嬤,您現在怎樣?」我關心問道。 「茫茫眇眇。」您哭泣著。 「您的魂魄有在家裡冇?」 「有。」 「我們為您這樣辦後事,您有滿意嗎?」 「滿意。」 「您對子孫,有啥話要交代?」 「子孫,千萬不可賭博。」 不待我多說,您說:「時間到了,我要去了。」 話剛說完,堂姊夫就清醒過來了;您也去無影蹤,不知飄到哪兒了。 也是二十日下午,院子廳堂前搭起一座奠堂,層層相疊,與屋頂齊高。最上層中央掛著您的遺照,底下擺著鮮花和燈燭,朵朵黃菊散發著幽香,盞盞燈燭照亮大千世界。 我想起您如花香的美德,如燈明的善行,是如此潤澤眾人的呀!您的子孫與親戚敬奉的豬頭與祭品,擺滿十幾大桌;奠堂四周掛滿賢達人士的輓聯,氣氛肅穆而哀榮。 為了讓您在陰界享用不盡,我們送您一棟「花園別墅」,內有洋房、轎車、冰箱、電視機、沙發椅……,現代化的設備應有盡有。雖是紙糊的,卻也精緻美觀,令人讚不絕口。另外,還燒給您億萬的金銀財寶;於午夜人靜時,幾十個子孫手牽手,圍在空地焚化,還怕孤魂野鬼搶走它呢! 安葬前夕,家人徹夜不眼,四個晚上沒上過床的我,消瘦了些,卻不覺得疲憊。對您的敬愛,化成一股力量支撐著我。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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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林金塗點點頭:「郭大爺捎來一封信,說你在家鄉殺了韃子,自己也受了傷,搭船逃到台灣,紅毛仔見你受傷,不讓你上岸,郭大爺知道了,就安排你在魍港跳船,要我點起紅燈籠接你。」說著問萬大明: 「郭大爺怎麼知道你在赤崁上不了岸?」 萬大明怔了一下,隨口說:「我也不知道,反正郭大爺知道我殺了韃子,上船來看我,暗中叫我在魍港跳船。」 林金塗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他取出一身衣服,交給萬大明:「快換下濕衣服吧!你放心,郭大爺重義氣,喜歡交朋友,他交代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先躲在這裡,等傷好了,想辦法弄個身分。你殺了韃子,看來回不去了,以後就留在台灣好了。」 在林金塗掩護下,萬大明和一批墾丁住在一起,大家「知道了」他偷渡的原因,都對他既同情又尊敬。墾丁們雖然無知無識,卻懂得韃子是「胡仔」(訛稱芋仔),和他們不同類;韃子的「薙髮令」尤其讓人深惡痛絕。萬大明「殺死韃子逃到台灣」,大家當然把他當成英雄看待了。 萬大明出身仕紳家庭,十六歲那年到少林寺學藝六年,接著成為萬門的老么。住進魍港的墾寮,才算真正接觸到社會底層的農民,墾丁們孤身一人到台灣打工,瘴癘和番害隨時可能奪去性命,生活態度較內地農民豁達,而且帶點內地農民所沒有的野氣。 萬大明因「殺韃子而受傷」,墾丁們都不讓他幹活,每當他要幫點忙時,大家就連忙制止;萬大明表示吃大家的不好意思,他們就咧嘴笑著說:「不差你一嘴(口)!」「你能呷(吃)多少?」「誰驚(怕)你呷?」…… 當時荷蘭人在魍港設立的檢查哨,駐軍不過十幾名,主要任務是檢查進出港的船隻,向前來捕魚的內地漁民收稅,漁民們還得向鄭家牌餉,錢雖較商船少,仍是不小的負擔。至於墾區,除了向結首收稅──土地稅和人頭稅,和一般墾丁幾乎沒有瓜葛,所以只要沒人檢舉,林金塗的墾區躲藏著一名偷渡客的事,是不會傳到荷蘭人耳中的。 那時漢人的墾殖區只到魍港一帶,再往北,幾乎盡是原住民的天下。魍港一帶雖然是老墾區,但墾殖面積有限,從墾區的任何一處遠望,邊際都是蠻荒未闢的熱帶叢林。即使是墾殖區,天上隨時可見成群的飛鳥,和密度驚人的蝴蝶、蜻蜓等昆蟲;走到小河邊上,魚蝦唾手可得;到了晚上,螢火蟲將田野裝點得宛若繁星;嘈雜的蛙鼓蟲鳴,夾雜著夜鷺、貓頭鷹和野獸的叫聲,譜成原始而詳和的天籟。 蓁莽未闢的熱帶叢林中,偶而會出現裊裊白煙,那是原住民放火燒林冒出來的。原住民過著刀耕火種的游耕生活,種植小米、芋頭、樹薯和傳進來不久的甘藷,在甘薯沒傳進來之前,芋頭是最重要的糧食作物。 原住民(平埔番)不需向荷蘭人繳稅,但要繳交鹿皮和鹿脯。當時荷蘭有效統治的平埔番有六萬多人,每年徵收的鹿皮約五萬張,稅賦並不算重,不過對這些葛天氏之民來說,已是很大的負擔。荷蘭人沒來之前,他們已自由自在地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千年了。 這時即使是荷蘭人有效統治的平埔番,也未完全革除出草(獵人頭)及吃人肉(主要是仇敵)﹝註﹞的習俗,荷蘭人統治不到的生番就更不要說了。魍港墾區的外圍,就常有平埔番出沒,所幸這一帶並沒發生過漢番衝突,墾丁們的處境還算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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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陽下的回憶
童年在島鄉,最期待的是暖暖的冬陽,更期盼的是母親有空閒的時候,當二者兼具時,我會搬來一高一矮的木凳子,擺在三合院深井的盆栽旁,藉著陽光暖身子,然後央求母親幫我挖耳朵,母親坐在高凳子上,我坐在矮凳子上,我將頭偎在母親的大腿上,享受冬陽的暖意和母親大腿的溫度,母親小心翼翼的為我掏去耳內的污垢,我用全然的放鬆和絕對的放心去享受這舒服美好的片刻,常常在不知不覺中趴在母親大腿上睡去,這是童年最美麗的記憶,就在暖暖的冬陽下。 年紀漸長,母親為家事操勞,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我也不好意思再勞煩母親,因此讓母親掏耳朵的機會少了,與母親近距離的肌膚相親也少了,幸好家中姐妹眾多,同樣掏耳朵的場景,姐妹替代了母親,我同樣享受其中的美好很多年,這種享受是會上癮的,近距離的肌膚接觸,在人生中留下美麗的印記。 當結婚生子,每當母親來找我時,我總愛幫母親挖耳朵,起初母親還有些靦腆,認為那是汙穢之物,不好意思勞煩我,這是傳統家庭主婦的傳統想法,但是我樂於為母親做這一些,就如同她小時候對我們的付出,我讓母親趴在我的大腿上,母親身體因為緊張、害羞顯得有些僵硬和不自在,我一邊輕輕地為母親掏耳朵,一邊叨叨絮絮的說著小時候的記憶,母親的心也放鬆了,事隔三十多年,時空場景變換,我們的角色也互換,我好像變成可以保護母親的大人,而母親就如同需要呵護的小女孩,我們享受短暫的親暱,度過了美妙的時光,這是婚後最甜蜜的母女時光。 「媽!可以幫我挖耳朵嗎?」沒等我回答,女兒已經耍賴的取來掏耳工具,往沙發上一坐,全身沒骨頭般的躺在我腿上,舒舒服服的等待我的服侍,母女倆完全沒有距離,這是我們的親密時光,女兒也會叨叨絮絮像我敘述在學校的種種,我樂在其中,往往挖完一個再接下一個,外子也同孩子般耍賴,我將全家3口成員的耳屎清得乾乾淨淨,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愉悅和快感,說來有些變態,但這美好的感覺應該是源於童年在金門島鄉美好的記憶吧! 礙於外子的粗手粗腳,女兒沒有經驗,當我耳朵需要清理的時候,只能自己胡亂挖一挖,只要能止癢便罷!哪管得到是否真的夠清潔,此時就會想起母親,想起童年,想起島鄉,母親不再為我挖耳朵,我不再有機會為母親服務,冬陽下依偎的一對母女,是永不褪色的畫面,我將它珍藏在記憶的角落,當思念母親時,將它翻出來反芻,我更珍惜和女兒依偎的時光,我想:這將會是女兒一輩子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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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青春告別
手術台上,十七歲的她是這樣害怕,好慶幸「夾娃娃」是全身麻醉的手術,就像是做了一場惡夢,醒來後一切如常。 和他相差十四歲,老爸吼著:「這小子眼神閃爍,不值得依靠,醒醒吧!我要告他誘拐未成年少女。」 自尊心受損的他:「愛我,就跟我走。」 為愛走天涯?多麼浪漫!和相愛的人一起迎接朝陽,隨時可以牽著小手,晚上在他的臂彎裡沈沈入睡,她憧憬著美景,毫不猶豫演出私奔記。 在台中浪漫的第一個夜晚,把她整得死去活來,沒有默契的搭配,讓她『痛』不欲生,她癡愣的看著血跡斑斑的床單泣訴:「你騙人,明明就很痛。」 更慘的是,她得到了「蜜月膀胱炎」頻尿,尿痛、血絲。生平第一次去看了婦產科,脫下底褲就診的那一秒鐘,她羞愧的只想找個地洞鑽了進去。 「你怎麼這麼敏感,沒有女人像你這麼難『搞』的。」她哭得更加委屈,為什麼他要為了這個指責她的不是。 她打電話給姊姊,哭訴這與想像大有出入的一切,姊姊來把她接了回家。 接著震驚的發現自己懷孕了。這不是吃藥打針就可以解決的單純,每個人都搖頭嘆息的同意她躺在這手術台上,跟這個無緣的小生命訣別。 一股深深的鼻酸,化為滾燙的淚水滑落枕畔,就像在跟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告別似的,她知道原屬於自己的單純已然遠離。原本青春無邪的她一下子滄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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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澎湖來的
初到澎湖,脫掉學生服,剃頭當兵,別人也許心灰意冷,我卻覺得新鮮有趣。我是軍眷,從少年起便在老兵群裡混,常聽到一句諺語,「鐵打營盤流水兵」,當兵的今年在江南吃米,明年去關外吃高粱籽,像旅行家一樣,真有趣味。 有了這種心理基礎,我便處之泰然。總以為身在軍營,如同流水,隨時會淌進廣漠的人海。別人發愁,我卻怡然自得。當時我是步兵連一等兵。團部有個老花眼,看了我寫的自傳,竟然感到不錯,把我調升團部作戰組文書上士,擔任抄寫公文、寫鋼板字,按月填報「士兵自殺逃亡表」之類的文件。 我的工作單純,只要細心就行。閒來無事,我就溜到球場去玩籃球,或是看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組長看在眼裡,悶在心頭,他怎麼有眼無珠把這個不知上進的孩子調來,如今「請神容易送神難」,咋辦? 一日,組長和我閒聊天,問我寫公文有什麼疑難問題。我說,每月填「士兵自殺逃亡表」,每營總有四、五人逃亡。奇怪。澎湖四面是海,他們往哪兒逃?怎麼逃? 組長思索了一下,低聲自語。過去,部隊在大陸駐防,和農民語言能溝通,而且時常調防移動,因而藉此機會開小差的不少,形成「鐵打營盤流水兵」的現象。但是,澎湖四面汪洋大海,部隊在碼頭嚴格管制,士兵若想逃亡,那比插翅飛上青天還難。他嘆了一口氣。 逃亡者,自殺也。組長終於掀了底牌。 我聽了內心怦怦直跳。身在團部,基層連隊的流亡學生情況,隨時傳進我的耳朵。當時患關節炎、夜盲症的士兵特多。有的是不吃藥,故意加重病情,這些秘情組長茫然不曉。三營七連的武超,已患了失語症,成了啞巴。團部也姑妄聽之,不聞不問,我提起此事,暗地裡詛咒專門抓「匪諜」的都患了癌症,早日去見閰王。 在國共內戰時期,青年學生思想複雜,多被赤化,成為共產黨同路人。這種邏輯非常滑稽、奇怪。直到六十年後,我對此事仍然耿耿於懷,銘記在心。 武超成了啞巴,我很納悶,他過去在學校演過話劇。口才特佳。如今忽然成了啞巴,一定是假裝的,藉此理由脫下軍服,離開部隊。他憋了將近半年不說話,說來讓人感到心酸難過。 假日,我帶了一罐奶粉去看望他。從馬公渡海到西嶼牛心灣靠岸。兩人在海邊散步,四顧無人,我低頭問他:「武超,你是真啞巴,還是假裝的?」 他不作聲。 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仍是啞然無語。臨走,我和連部行政部門請求,如果武超解職,請他們為他簽領一點路費,免得挨餓。武超走後,可以「逃亡」報備。 返回馬公的海途上,我的熱淚奪眶而出。這瀟灑健壯的大個子,成了啞巴,他以後怎麼討生活? 澎湖走了一個小兵,就像海峽失去一條魚,引不起人們的注意和興趣。即使在三營七連,偶爾在官兵參加露天晚會時,有人提起武超會表演滑稽相聲,隨著時光的流逝,阿兵哥已逐漸忘記了這個人。只有我,卻默聲地探聽有關武超的行蹤消息。起初,聽說武超在高雄碼頭當搬運貨物工人,他身體強壯,靠出賣力氣吃飯倒也還好。後來,有人去台灣出差,帶來一件讓我啼笑皆非的訊息:武超參加了在民間流動演出的筱快仙滑稽劇團。他用膠東腔的台灣話,飾演江洋義盜廖添丁,逗得觀眾捧腹大笑。 後來,我也到了高雄,陸續聽到有關武超裝啞巴的軼事:他最怕夜晚說夢話,一說話,前功盡棄,完全失敗。當初連長曾設計故意在夜間燃放炮竹, 哩啪啦,嚇得弟兄們都從夢中驚醒;只有武超,仍然蒙著頭熟睡。連長說:「他不是假裝的。」 一九九四年冬,蘭梓高燒不退,吃過藥,打了針,仍是體溫39℃左右。承詩人徐世澤幫助,進台北榮總醫院,通過檢驗、診斷,確定為紅斑性狼瘡。兩人間房,隔床一位太太,照顧女兒,也患這種病。她和蘭梓聊天,她丈夫是山東流亡學生,從廣州搭船到了澎湖,編進軍隊。 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和他在一個學校教書,他愛耍寶,惹我們笑。日久天長,我們就產生了感情。 我正在發楞,那個愛耍寶的丈夫,提著一個鋁質飯盒,走進病房,我站起來,向他敬禮:「報告武超班長,你還認識我麼?」 賈明,你成了老芋仔啦。 武超噙著眼淚,苦笑:「聽說弟妹也得這種病。上蒼真是不公平,為啥倒楣的事都落在咱哥們身上?」 「這是報應。」我嚴肅地說。 兩個女人愣住了。 賈明,咱們做過什麼壞事? 你別忘了,六十年前,咱們都是匪諜。 躺在床上的蘭梓,坐了起來,她對武超說:「武大哥!當年他追我的時候,從不提起他當匪諜的歷史,他還說他是軍中作家,吹牛,騙人!」 武超說:賈明在學校就愛吹牛,他的綽號叫「吹牛大王」。 武太太插嘴問:「當初你們流亡學生有多少匪諜?」 「八千多。加上處決的、填海的、病死的,大約有一萬二。」我回答說。 武超向她解釋,有的匪諜也是糊塗蛋。煙台聯中有個叫吳恆生的,他愛抬槓,他說馬克思是俄國人,列寧的入黨介紹人。「我辯不過他。這小子該死。」 「怎麼死的?」 「填進裝石頭的麻袋,半夜被扔到海裡,早被魚吃光了。」 武太太說:「你們這八千多個匪諜,可把台灣害慘了。不是颱風,就是地震……唉,真是報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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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之島﹐美哉金門﹗
1 夏天過海洋,日正當中, 走在生機自然的古寧頭, 進入青翠的金寧鄉林道, 在金湖鎮邊遠眺料羅灣, 水泥地面潑辣辣的陽光, 已無八二三砲火的殘照; 馬山的心戰廣播已沉寂, 更無當年砰砰的廝殺聲。 現在有的是觀音的保佑, 媽祖和保生大帝的祝福, 風師爺和土地公的護持。 大家慶幸戰爭己成過去, 當年十萬大軍帶動建設, 撤軍留下了和平與繁榮, 危機之後是熱絡的經濟, 百煉成鋼的出入世膽識, 堅忍不拔,刻苦的精神, 不求虛榮,樸素的生活, 理想調和現實的大智慧。 美哉,金門! 2 否極泰來,地方有識之士, 正全面努力,要修復古蹟, 保護列祖列宗的歷史印記。 以前黃花魚每條十來多斤, 曾在近處各海灣浮游繁殖, 而今茫茫大海,已沒幾條; 專家正積極想辦法復育它, 期盼讓它在海域再現風華。 先民當初移居,全島翠綠, 鄭成功砍光樹木後幾百年, 胡璉將軍新栽幼苗數萬棵, 土地泛綠光,才沒沙漠化。 現在要以榕園規模為範本, 參種果樹、灌木和大喬木, 又可食用,又可陰涼暑熱, 讓蚯蚓繁殖,讓益菌寄生, 分泌養分,以天敵制疫病, 改變土質,涵養深厚水源; 並在野地,廣植奇花異卉, 可養藥草,可以雜種多元, 可招蜂引蝶,可利食物鏈 使樹香花香草香到處飄盪, 使島上前後左右一眼望去, 盡是萬紫千紅,美美花海。 美哉,金門! 3 國共戰時,海灣佈滿地雷, 現已漸移除,可漫步海岸, 好在大家都能珍惜維護它, 使它成為乾淨的海水浴場。 現在串連海岸建造大湖泊, 就要配種魚蝦、養殖貝殼, 也使鱟魚可觀賞又可品嘗。 現在大型國家公園已成形, 就要建立不同的賞鳥聖地, 使款款鳥音成為自然組曲。 現在大家正熱衷有機堆肥, 保持水流清澈,推動水栽, 使無毒農業成為世界楷模, 美哉,金門! 4 金門民風,自古純樸又踏實, 地方賢達不讓傷風敗俗入境, 沒有金融海嘯和工業的污染, 本土自主未受到環球化傷害; 沒有密集大廈擋掉空氣陽光。 大家保護綠地,以美化風景; 百姓居斗室,沒有罹患自閉。 現在已成功開發海埔新生地, 空間大享受,人口密度理想; 應限建,以免引發溫室效應, 不然夏天更熱,會影響健康; 現在環島交通,已四通八達, 千萬不要到處舖上鋼筋水泥, 弄得土地和動植物不能呼吸; 除了大力推動大型日光能源, 也要設法環島發展風力發電, 而圓盤和風車將成島上奇觀。 美哉,金門! 5 金門小而美,不宜大車橫行, 應以小車及單車為主要工具, 讓每一片土地沒有廢氣流竄。 現在金城街道,光禿又繁雜, 商店應讓自己瀰漫浪漫情調, 門前設花圃,廣植草皮樹木。 各家窗台,也可用爬藤綠化, 使景觀四季如春,怡情養性, 藉此造就一個頂級生態體系, 使這個島嶼成為生態烏托邦。 世人將驚羨金門的環保成就, 美哉,金門! 6 金門古蹟名勝令人折服仰慕。 宗祠、牌坊、寺廟、古洋樓、 風師爺、紀念館,及古厝群, 地景藝術精美,有兩岸文風, 很能代表居民愛鄉愛土情懷。 緬懷祖先們開天闢地的辛勞, 為了要實現安居樂業的夢想, 有識人士正在努力繼往開來, 讓金門歷史文化能承先啟後。 他們提倡倫理,培育新思想, 也求生活藝術,產業本土化。 應多蓋些美術館、和歌劇院, 讓子孫氣質恢宏,目光遠大, 精神崇高,腦袋充滿原創力。 金門在地人和出外人的毅力, 使人確信金門的自然和文化 將融合共生,以新麗的面貌, 吸引全球人士慕名前來探訪, 盛讚它千秋萬世的健康美麗。 美哉,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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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另一名長臉漢子說:「你沒坐過船嗎?要拉就在船邊拉,還要什麼廁所?」 萬大明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逕往船尾走去。天很黑,船尾距離大夥閒聊處不過一二十步遠,但看起來只剩一團黑影,萬大明相好位置,面朝裡,蹲在船舷上,他故意咳嗽了幾聲,吸引人們注意,過了片刻,他「哇」的大叫一聲,引起船上一陣騷動。 「漳州大個子掉到水裡去了!」 大夥奔到船尾,隱約聽到水中傳來「啊啊啊」的叫喚聲,和波浪的衝擊聲,大家低頭張望,無奈天太黑,什麼都看不見。大家正嚷嚷著,船家已走過來,他問明原因,探頭看了看,搖著頭說: 「漳州仔去見龍王了,我們給他燒點紙錢,讓他早點超生吧!」 第十二章 據最新統計,福爾摩莎有三一五個村社歸附,男女老幼計六八六七五人。中國人約有一五○○○人,其中一一○○○人每月繳納人頭稅,每人每月半個里耳(銀幣),從中獲利可觀。…為免原住民受奸商欺壓,維爾伯長官下令,原住民可至大員繳納鹿皮,換取生活必須品。──《東印度事務報告》總督Carel Reniers,一六五一年一月二十日 萬大明假裝不慎落水,悄悄的游到岸上。魍港溪碼頭一帶,架著幾十桿釣網,為了吸引魚兒,懸掛釣網的竹竿前端都吊著盞小燈籠。萬大明朝向一盞泛著紅光的燈籠走去,還沒走近,迎上來一道黑影,輕聲說:「你是黃水旺嗎?」萬大明輕聲說是,那人就領著萬大明消失在暗夜中了。 郭懷一在魍港承包了一片土地,再包給親信林金塗,這林金塗前一天接到郭懷一的信,要他當晚在岸邊掛起紅色燈籠,接引一名叫做黃水旺的偷渡客。 林金塗帶著萬大明來到一處墾寮,點亮油燈,才看清彼此的面目。林金塗約四十來歲,長相憨厚,但透露著世事的練達。林金塗打量一下濕漉漉的萬大明,覺得和想像中的不大一樣,萬大明看出他的疑惑,問道: 「郭大爺沒說我為什麼偷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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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善待土地與身體──金門芋頭達人
一個瘦瘦小小卻充滿熱情的女生,講起話來速度很快,談到「有機農業」立即充滿了使命感! 她的名字叫蔡容英,擁有即將認證的幾畦農田,一部分是自家的產業、一部分則是租來的土地。她的農產品標榜:不施農藥、化肥、除草劑。 為此,我詢問小金門的朋友,得到以下的答案:「芋頭在成長期容易有蟲患,因此要做到不施農藥真的很難!」但蔡容英做到了。 五年前,由於身體狀況百出,容英開始種「健康的菜」,給自己以及親友吃。芋頭的品種,特別從小金門引進到大金門,因為小金門的芋頭好吃是出名的。五年有成,容英今年開始收成,從農事一竅不通的嬌嬌上班族,搖身成為身強體健的芋頭達人。什麼形狀、什麼季節的芋頭最好吃,問她就對了。 為了支持她對於土地的愛護、對有機農業出力還傾了不少財產,我身體力行支持她有如愚公移山般的精神:購買她的產品自用、郵購她的芋頭寄到澎湖給好友……,還有一次將之推薦給民宿客人,承蒙捧場,買了20斤的小芋頭回台灣。 她說,她喜歡種菜給認識的朋友吃。於是我成為她的朋友。我愛護金門這片土地,但「只出一張嘴」;而她每天在島上留下汗水、孜孜忙於農事、培育有機農業的接班人……,百樣雜事,辛勤忙碌。 有機會的話,你或許會在金門各賣場看到她的產品,上面寫著:「有一群人為了自己與家人的健康,為了對大地的承諾默默辛苦投入青春與熱情,只為了堅持生態永續無毒家園……」 這麼瘦小的人竟然有這麼大的能量!我尊敬她為這塊島嶼所做的努力!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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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韻書聲」的感動
醞釀多日的一塊匾額終於在我的不善推辭之下,敲定了「琴韻書聲」。這四個大字帶給我的是一輩子的感動。我何德何能,在退休時刻受此大禮,那是金門縣合唱團所凝聚而成的深情厚誼,實在讓我誠惶誠恐、惴惴不安 ! 難以為報。 金門縣合唱團是一個滿溢著溫馨、富含著人情味的優質社團,就像一個大家庭般的融洽,婆婆、媽媽、爺爺、爸爸、師生、夫妻、兄弟姐妹,各種身份、關係兼而有之,並不因年齡的差距而有所隔閡,手足般的情誼,緊密的維繫著,彼此關切,同憂亦同喜;也像個民族大熔爐,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且兩岸一家親,親上加親,格外親切;又士農工商,各行各業,齊聚一堂,和樂融融。雖然大家在各自的領域裡獨領風騷,但身處於合唱團的大家庭裡,大致上也都能拋棄自我,一切以團體為前提、為依歸,畢竟是合唱團嘛,要求的就是和諧、齊一的共鳴,誠如<鑼鼓喧天>裡的「One band,one sound 」,如何能自露鋒芒、自以為是?如何能道聽途說、蜚短流長,而影響團隊呢?所以面臨每一次的任務,大家都能捐棄己見,心手相連,合力完成階段性的使命。這就是金門縣合唱團的一大特色,它肩負著寓教於樂的重責大任,並以提昇地區音樂水準為宗旨。 談起金門縣合唱團這歷史悠久的團隊,乃是幾經變革,方有今天的定位。算算年資,我也稱得上是開團先烈、黨國元老,在早年,我也只是來匆匆、去也匆匆的練唱團員而已,直到近幾年來才漸漸的進入核心地位。隨著年歲的增長、體悟的加深、責任的加重,以及備受重視的認同感,讓我一頭栽進合唱團的大千世界裡,晉級為全勤團員,無怨無悔的投入、深耕。真的是「情到深處無怨尤」,雖然批評的聲浪不時在耳邊響起,無情的撻伐更是接踵而至,然而,溫馨的鼓舞、肯定的讚譽,亦深深的溫暖我心,怎可因不同的聲音動搖我無怨無悔的付出?只要是值得的、合乎道義的事,則雖千萬人吾往矣 ! 所以,再次的讓我鼓起勇氣、繼續向前邁進。 讓我深感佩服的,還是指揮李大師與李總幹事的寬大胸襟,他們猶如海納百川而成其大,時刻背負著、包容著不同的聲音;又像心靈導師般的兼具安撫與開導的專業能力,讓團員們在意見相左之狀況下,而能各適其所。特別是李大師,真是大肚能容,容進天下事啊 ! 因為每個團體裡總會有不同意見,如何修齊、彙整,以臻和諧,真是門大學問啊 ! 指揮大師在面對這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總能概括承受,把傷害降到最低,這是美育的提升,更昇華了圓融的人際關係,凝聚雙贏的局面。所以依然能讓合唱團隊處於和諧的氛圍和百分百的向心力。他們不但安內,還得攘外,為維護金門縣合唱團的榮譽而作諸多努力,真是功不可沒啊 !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合唱水準亦是多年來一步一腳印、慢慢提升而來。這些年來,在多位學有專精的大師們蒞金親自指導、以及團員們鍥而不捨的努力之下,終於往下紮根、向上開花的展現了纍纍果實。特別是今年,更是突破往昔,眾志成城的克服萬難,錄製了金門縣合唱團的第一片CD,帶來全團的振奮,面對著歷史性的一刻,誰能不興奮?興奮之餘,何能就此懈怠?在藝術的殿堂裡,我們依然深感不足,但我們不氣餒、不自卑,一步步的踏向藝術殿堂的繽紛旅程,我們不但在乎過程是否盡力,更重視結果,自我期許能有豐碩的成果呈現在觀眾面前。所謂「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而「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惟有努力再努力,不斷流下辛勤的汗水,我們合唱團隊才會充滿希望並獲享豐收。 演員的水準要提升,觀眾的水平一樣要晉級,切莫因觀眾的好惡而降低了自身追求的目標。曲高和寡是一種悲哀,難怪自古英雄多寂寞;曲高和眾是一種理想,因為英雄所見略同,殊途同歸亦是美的終極。所以金字塔的至高點,將是你我共同追求的極致目標。 多年來,我們因理念相同結合在一起,悠遊於合唱的天地,一起歡唱、一同悲歌;大家各自表述南轅北轍的論點,天南地北、無所不談的抒發心中鬱結;也憑藉著多次的大小比賽、南征北討,以及巡迴演唱來宣慰僑胞、鄉親,建立了鋼鐵般的情誼,就像一張牢不可破的大網,網住了你和我,合唱團最終成了我們情感的依歸,讓我們沈浸其中,樂於盡心盡力的為之付出。 此時此刻,面對「琴韻書聲」,就像千絲萬縷般的再一次的、緊緊的纏繞著我與合唱團那難以割捨的親密關係,就這樣的一線線、一圈圈、一環環,密密實實的纏繞不休。在我心中,「琴韻書聲」將是我今後盡全力去追求的一個高遠境界--讀書、寫作與歌唱,猶如人間最祥和的一塊淨土。有道是 : 貧者因書而富,富者因書而貴。我將因進入到書香世界而富貴、不知老之將至,若能捨棄人世的功名利祿,遨遊於書海世界,將帶來心中永遠的寧靜。自古是非成敗轉頭空,唯有寧靜心思得以照見青山,那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人生歷練中,有閱讀的沈澱、寫作的提升,有歌聲的陶冶、友誼的溫暖,必能跳脫世間疾苦,修飾紛擾凡塵,達到人生至高境界真、善、美。「琴韻書聲」,它高掛在我家琴房,如暮鼓晨鐘般時時惕勵著我,讓我戰戰兢兢生活,得以漸入生命佳境。而它所帶來的感動,那更是刻骨銘心、終身難忘的。這份濃濃情誼,將永遠伴隨著我,歲歲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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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女
一直以來,她都是沾沾自喜的,因為男人就算用了雙掌,也還是抓不住她。 所有她熟識的男人,打一開始她就沒想讓他們抓得住她,包括她的丈夫在內。 那年,她耐不住丈夫專心事業的寂寞,在立委選舉期間,加入某立委助選團隊後,她打開眼界,也大開她的心門,至於她那雙腿,似乎開了比和丈夫在一起時更大的角度。 選戰打得正激烈的時候,天天在大街小巷穿梭,三教九流人種看得多了,她從男人的嘴臉看進他們的心眼。也因為這一場助選的歷練,她那細腰越發會扭擺,聲調越發愛嬌。 過去在校西文科系開放的學習方式,讓她不畏怯手拿麥克風,對著滿公園、街道、市場的男女老少吆喝。她更掌握到一點,女人的媚是靠妝扮,靠著從內裡透散出來的妖嬈。 為了跑遍選區各條街道,衣著上選的是好俐落行動的牛仔褲和T恤,可她就有辦法讓緊身牛仔褲將曲線裹得更玲瓏有緻,T恤選的是胸前開口深至見得到溝壑,只消一彎身,哪個男人不看直了眼? 善於利用女人本然武器的她,當然不會忘記該在那一張臉上描紅畫綠,她刷過眼睫毛再畫上粗眼線,藍色眼影一塗上,一雙眼睛倏地加大了一半,數大便是美嘛!基於這個大的原則,她再在自己的厚唇上塗上艷麗口紅,只要噘出個馬麗蓮夢露似的唇型,就夠勾人魂魄了,何況她還挑動眉目並開口滔滔說著,男人早已昏頭轉向了。 她的政黨取向明明和她助選那位立委是兩極的,可為了一天一千元的助選員報酬,她也能昧著自己所感,大力吹捧她的短期老闆。 「各位鄉親父老兄弟姊妹,登記第一號,第一號立法委員候選人×××,他是一個認真問政、清廉愛民的民意代表……有他來替咱地方出聲,咱的地方才能夠越來越繁榮……拜託,拜託,請多多支持,登記第一號,第一號,第一號的×××,拜託,拜託。」 她說出來的這些話,或許是候選立委的幕僚先寫好的腳本,她再照本宣科一番,也或許是她個人的即興之作。總之她把握了亙古不變的大原則,聲音夠嗲氣,眉眼夠傳神,笑容夠諂媚,腰枝再極盡柔軟之本事,焉有不把對政治熱中的男人收服之理? 結果是聽政見、收傳單的男人,目光全投射在她身上,甚至連同是助選的男性夥伴,也很難將心神從她身上抽離。一次選舉的助選,堪堪夠她和一個立委男助理發展出一段地下情。 說地下,是因為選舉落幕後,助選員全體解散,檯面上不再需要露臉,自然沒有舞台可以伸展。然而她和立委男助理的戲才正要進入高潮,只有轉而暗地裡進行,多數時候他們是到地下舞廳貼著跳舞,因她已婚有家有眷,不適合太過明目張膽。 對於這一點她很清楚,男人嘛!就是要讓他們看得到吃不到,摸得到用不到,他們就會死心塌地的追在身邊團團轉,甚至唯她是瞻的唯唯諾諾。另一方面是她多少也得小心行事,她那台客型的丈夫,至少是歹歹尪呷袂空,她沒必要因為愛玩賭掉一張長期飯票。 其實她心裡篤定得很,即便她丈夫聽到了什麼風聲,多半也是沒那勇氣質問她,她很清楚丈夫那縮頭鴕鳥心態,他害怕面對證實後的尷尬,因為他愛她勝過她對他。 向來她最津津樂道的便是,婚前兩人同個辦公室,有回看到另個男同事和她多說了些話,竟就卷宗一摔便出了會議室,當場人人竊竊私語,沒有人看不出來那是怎麼一回事。 她當然明白那是吃醋,當下也就決定答應這個其貌不揚的醜男求婚。 在和丈夫的天平上,她一直驕傲於自己占了上風。姿色有幾分,手腕夠靈活,外語更不差,比起她那台客丈夫,有絕對的優勢。她又擅於製造一種氛圍,讓那出身鄉下的憨丈夫沾沾自喜,自己就算有高身裁高學歷高收入,都比不上打敗對手將她娶進門的傲人。她丈夫自心底油然而生覺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高攀了她這朵向陽長著的花。洋洋得意下,再帶著感激之情,兩人共組的家庭裡大小事項拱手都由她擺佈。於是婚後凡他所賺都歸她所有,房子、車子、金子、孩子無一不是。 她之所以迅速選定配偶,除了想要有張牢靠的長期飯票外,還想讓父母可以在親族間因為有個三高女婿而揚眉吐氣,而最最根本的重點是,醜丈夫可以讓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她是聰明的,所謂丈夫,一丈以內才是丈夫,一丈以外,她當他是不相干的人。並不是丈夫做什麼她都不會放在心上,而是她想做什麼,完全不去顧慮一丈以外那人的感受。她的想法是,快樂得自己找尋,因為從丈夫那兒她找不出她要的快樂。 所以有時她丈夫早些下班,或沒奉派出國,而她私情男人又心癢難耐,就會隨便編排一個藉口,說是跳韻律舞去,好維持婀娜多姿的體態。這說法她丈夫歡喜並支持,自願在家陪伴孩子做功課。 「跳到幾點?」 「十點,不過就怕大家要一起去吃個宵夜,我會打電話回來,你再來○○家接我。」拿以前老鄰居當墊背,她臉不紅氣不粗。 「她也去啊?」 「是啊,她要瘦身,我就是陪她才去跳的。」這說辭她丈夫絕對相信,而且深信不疑,老鄰居身裁是豐腴了些。她也夠滑溜,彎彎繞繞如蛇一般,一處行過一處,藏身藏得巧,她那大近視的丈夫從沒見出破綻,還在深夜接到她後表露關心。 「天氣轉涼了,妳穿這樣會不會冷?」她丈夫開著車趁隙偏過頭看她一眼,厚敦敦的鏡片後,是一雙快瞇成一條線的眼睛,只看到事情一面。 她心裡暗笑,冷?怎麼會?再垂眼瞟一眼自己身上這件削肩低胸牛奶絲洋裝,方才還是熱呼呼的,是這時不得不面對這張引不起任何快感的臉,才有那麼一絲絲的涼意哪! 「是上了車才感覺冷,你冷氣開得太強了啦!」她嬌嗔,順道把不能和情人繼續耳鬢廝磨的怨氣塞給丈夫。 「喔,是喔。」她丈夫忙調高了溫度,並小心翼翼賠罪般問道:「這樣還好吧?」 「嗯,那……」她滿肚子的不順暢還想飆出來,倏地驚覺,忙住了口。 可得謹慎小心哪,若是讓丈夫察覺到什麼異狀,往後恐怕就沒得這般悠哉了。她抿了抿雙唇,把那一堆還想膩著情人的心緒嚥了下去。他丈夫從眼尾餘光裡見著,貼心問道: 「怎麼了?餓了啊?」 「……」她睜大眼。 這話耳熟的呢,剛才舞廳裡跳著貼舞時,那人在她耳畔吐出濕濕熱熱的氣息,說的正是「餓了啊」這話,那當下她心脈給撓搔得癢吱吱的,直別開臉媚笑著:「你真壞。」 「壞?那可不,我對妳可是好得很哪!」說著還加了手勁再讓她貼緊些,她方才別開的臉頰很自然頂上他的唇鼻,他順勢輕輕啄了幾口,完全不避諱周遭的舞客。 那暗夜花開的感覺,在她心頭流淌著甜蜜花汁,一併酥軟了四肢,她欲拒還迎再鑽進他懷裡,還呢喃著「壞死了,你。」 「我壞?妳不是愛得很?」他露齒得意笑著,在她水蛇般腰枝扭動時,再一次盈盈攬住,兩人之間再透不進些許空氣了。 「我看我們走了吧!」舞曲還進行著,他的唇貼住她耳朵吹出這樣一句。 她挑起眉,媚眼溜轉一圈,唇角微微綻出笑意,他以為她同意了,鬆了攬在她腰上的手,拉著她回座位拿東西,就要離去。 儘管她胸口也滾動著燥熱,可出了舞廳迎面而來那飽含涼意的夜風,倒像一劑醒腦針藥直直灌入,她鎮定了心脈,但依然笑靨對他,「送我回我老鄰居那兒吧!」 「我們不去……」 「不行,孩子在家,他在家。」她嘟著嘴說,似是自己也有幾分無奈,看到他瞬間僵住的臉,她又加了句,「等下回他出國的時候吧!」 這一句又給他燃起希望,馬上又是眉眼帶笑,心裡卻也溜轉了一句話,「這女人真是壞啊!」 她看他笑了,暗自竊喜自己欲擒故縱功夫已達爐火純青,這時還不忘在心裡OS了一段,「誰壞?還不知道呢!」現在,面對丈夫,可不能洩露半點壞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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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厝老家與龍引樓房
祖屋和洋樓這時候,正被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作整修,我的九伯父振成知道這件事後,說我們應該要感謝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的用心,於是我寫了一封信給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並和陳小姐取得聯繫,剛好他們要開拍一部寫實片「落番」,編劇組為了這三間祖屋及洋樓的歷史背景,要到馬來西亞收集資料,於是,幾番波折,最後他們來到了龍引我的家,這一間我曾經住了十八年的房子,作實地的採訪。 龍引的這間祖屋,在這時候也已經經過部份整修了,因為側邊那個不能上鎖的大灶腳,經不起歲月的洗禮,近乎倒塌,而如今掌管公家事務的可賽,告訴我媽媽說:「現在,我們每個人住的房子都那麼好,我們不能讓阿祖的房子這樣讓人笑話。」於是,他撥了錢,重建右側的這附屬建築,同時將它改成可以上鎖的倉庫。另外,因有印尼非法移民干擾治安,我們大門前也再加裝了一個大鐵門,新的鐵門和這古老的木大門其實一點都不搭,但因我媽媽一個人在裡面,安全比外觀的考量更要緊;而大門上方之前許多稀稀落落的木條,也換成方狀鐵絲網,較為好看。 只是,主結構仍無法變更,於是,二樓比廿年前更加的搖晃,我在半年前曾經再上去過一次,感覺上已經是「岌岌可危」了,我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腦海裡不斷浮現小時候在這裡碰碰跳跳而大人們在樓下驚慌鬼叫的情景,時間原來已過了那麼多年!如今,整個二樓就像廢墟一樣,佈滿灰塵,零亂,還有蜘蛛網,那是因為如今,我們已在這家附近買了另一間房子,我媽媽白天在這裡生活,傍晚點香照顧香火,晚上會回那新房子睡,再加上她的腳有退化性關節炎,故二樓,我媽媽也很多年沒有上來打掃了。 有句話說:「抓龜走鱉」。採訪隊來到我們龍引祖屋時,我媽媽正來台北找我,於是,接待就由可賽和揚眉負責。可賽把房子打掃得很乾淨,還在桌上擺了束鮮花歡迎這些貴賓。採訪隊想多了解我祖父的生平事跡,我的很多親戚都來到,他們回答的內容,很多我都已知道,唯獨最後,揚眉對採訪隊說的一句話,最後傳到我的耳裡,我心中為之一震,非常令人感動的領悟,她說:「我的阿公很偉大,你看,他自己在南洋,一直都住這樣的木板樓,但卻寄了很多錢,回金門蓋磚造的房子給他家族的人住。」 我忽然才發現,是的,我的祖父是偉大的,我從小就住在這樣的木板樓裡,我深深瞭解到,住這種房子的辛苦與不適,而我的祖父,在他有能力時,他先想到的是他在金門的家人,金門的兄弟,要讓留在金門的這些兄弟們有好的房子居住,於是,他優先把錢寄回金門來,在金門蓋了美麗的房子,讓家人可以住得舒服,住得風光,但他自己,直到他死了,他在南洋,還是住在這樣的木板樓裡。龍引有錢人都住的磚厝,他沒住過。 我從沒見過我的祖父,我從小對他的感覺就不深,我對他的感情,只源自掛在祖屋客廳牆上那張穿西裝的黑白照而已,甚至在更小的時候,我晚上還不敢看那張照片,怕他的人會從照片中跳出來。但到了這一刻,我忽然對他產生無比的敬意,原來,他是那麼偉大的一個人,有這麼美的一種情操,這情操比他能蓋美麗的房子更重要,而我慶幸能成為他的孫子,我要為他而喝采。 就在這時,我接到可賽託人搭飛機轉交給我一張由親戚自台北輾轉寄到大馬的剪報,剪報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說我祖父十三歲離家後便沒有音訊,忽然寫一封簡書回金門跟家人說準備蓋房子,接著沒有音訊,因而為家族掀起了「滔天巨浪」,說這是廿六年來從來沒發生過的「災難」,甚至讓整個歐陽家族差點「滅頂」,所有的措詞都具有強烈的攻擊力,文中不斷借他人口說:「人無橫財不富」,在重複的出現「橫財」兩個字之後,接著說祖父之所以會發跡與鴉片有關,是「沒福氣」的走私者與海盜,逃離現場,留下沉埋在海底的「鴉片」,我祖父「有福氣」,面對這些走私的鴉片,做了十分「機智」的「處理」。 如此雖然沒有直說,但前面說了那麼多「橫財」,後面接著提及沒福氣的海盜留下的鴉片,再說我祖父有福氣的做了處理,任誰讀了之後,都會認定,我祖父之所以會發跡,之所以能寄錢回金門蓋房子,完全是因為撿到了這一箱海盜們留下來的鴉片的關係。 我忽然愣住,久久不能言語。走私鴉片,是何等傷天害理的事,我在馬來西亞住這麼久,從來沒聽說有這樣的事發生過,我立即打電話給可賽,可賽說,這全是子虛烏有,我們龍引的其他親戚們,見到這樣的文字,也都已氣憤不已,都問說怎麼能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公開發表這樣的言論,來傷及一個沒有能力反駁的往生者的清譽。 我祖父一步一腳印的工作,創業,行善,被一篇文章給否定了,他捨不得自己用,優先把錢寄回金門蓋房子的美意,也被否定了,而美意不只被否定,還被人抓到小辮子從負面的角度做出攻擊性的批判,而在整個批判過程當中,因為文字被巧妙的運用,似說又非說,我們聽不到任何正面攻擊的聲音,但實際上卻如同鞭屍般的把一個死者鞭得體無完膚。文字極度不友善,讓我讀了之後,不斷停下來時,自問──我祖父,和這作者,有仇嗎? 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心態,讓這一個同族的後代子孫,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要公開的用這樣的措詞,這樣的言語,如此負面的角度,來寫他的長輩?這長輩,有愧對他嗎?長輩海外辛苦賺錢回來蓋的房子,如果他沒住過,那麼,再追問一下,他的父親,或是他的祖父,有住過嗎?他的祖父曾不曾經以那大厝為榮?飲水需要思源,長輩當年從金門落番到南洋,受過的苦並非我們能想像,我們能得知的是他風光的那一面,我無法想像的是他辛苦的那一面,他走過的路,是極其艱辛的,他無怨無悔的為後代子孫打下一個基礎,我們時時刻刻都應抱著感恩的心,即便我們不認同許多共認的歷史,想要找回歷史的真相,我也都需要用客觀理性的觀點來論述,用證據來佐證,而不是反覆的使用攻擊性的字眼,並技巧性的玩弄文字來迴避法律責任。 我在馬來西亞及金門聽到的蓋大厝的故事,和這文章中寫的是有出入的,那年,我祖父寄錢回家蓋房子,匯款晚到,家人因消息已經放出,怕面子掛不住,於是,由我祖父的第五個兄弟鍾塘的妻子的娘家伸出援手,先墊建款,趕快先動工,等到祖父的錢匯回到金門了,才將錢還給五弟媳的娘家。而鍾塘就是負責蓋這幾間房子的主要執行者,他在蓋三間古厝及正對面這間洋樓時,還因小糾紛被人打傷,所以,他在所有大厝都落成後,決心下南洋,並在我祖父的協助下,在離龍引十幾公里的另一個名為雙蘭(Sanglang)的小鎮,也開始了他的事業。 蓋房子是如此歡喜的事情,我們從來沒有聽過,這是一個「滅頂」的危機,也沒聽過蓋這房子是給族人帶來「災難」,更沒聽過,我祖父「有福氣」的撿到了會讓人上癮並殘害人體的鴉片,在「機智」的「處理」後,因此發財了! 沒有人會比我們在馬來西亞生活的後代,更了解我的祖父。他安安份份的打漁,然後,做生意,他也曾經有奇遇,是他在捕魚的過程中,看到岸上出現名為「拿督公」的大樹神顯靈,並撿到了兩顆當地名叫「甘文煙」的香料球,他將這「甘文煙」帶回家供奉,並在拿督公再次顯靈後為祂蓋了一座廟,從此,他的事業蒸蒸日上,他從一個漁夫,變成一個商人。於是,金門許多人去南洋謀生的人,開始到龍引來投靠他,他讓很多落番的金門人有了工作,金門人到龍引後,若還找不到地方居住,我的祖父也都會留他們寄宿在我們龍引的這間祖屋裡,龍引如今的許多名人,如歐陽文泚、歐陽天平、歐陽明源及他的父親等等,他們從金門來到龍引來時,都曾住在我們這間祖屋裡面,等到安定後、有能力自住後才搬出去。 金門人於是開始在這小鎮聚居,馬上面對的是第二代孩子們的教育問題,於是,我祖父在龍引菜市場後面,辦了一間小學,名為成功學校,這間小學只給金門人的子弟就讀,它是如今龍引中華學校的前身。因工作及教育得到解決,再加上同鄉在海外的凝聚力,龍引變成了擁有非常多金門人居住的一個市鎮,這情況到幾十年後的今天仍是一樣,以我當年就讀龍引中華學校時,我們一班四十個同學為例,在名冊上看到的祖籍資料,有一半的祖籍是福建金門,其中還有七到八個是姓歐的金門人。 我的祖父,生前做了很多好事,幫過很多人,這一點,我的伯父比我更清楚。我以前不認我祖父在我的人生有起任何作用,我小時候也不相信我考第一名是因為我媽媽燒香、我祖父有保佑的關係,但後來,隨著時間慢慢拉長,我不斷在成長,在遭遇,我看了很多人,經歷了很多事,忽然,我才發現到,冥冥中,在舉頭三尺的地方,似乎有神明在保佑我。 那是我一個會看風水的朋友給我點醒的,他說:「你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是你祖先的庇蔭,是你祖上累積的福德,福報在你身上。」我回想起來,這四十年來走過的路,每每遇到人生的轉捩點時,我的選擇總是正確的;每每遇到危機時,我都能安然度過;我的生命有時很危險,但我總在千鈞一髮時化險為夷。我總是這麼幸運,我長大後的人生路總是走得這麼順,比較過很多人,我開始察覺到,一個人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運氣,難道,真的是我祖父、我父親的福德,最後報在我身上嗎? 我再次回想,那一年,我經過很多焦慮,最後是以低空飛過的分數,考進台大醫學系。考到之後,因為程度和本地同學相比還差了一截,於是,第一年我讀的很辛苦,我媽媽說:「如果七年讀不完,八年也沒有關係。」但結果,我七年內就讀完了,並在大學六年級時,將打工存到的錢寄回家付房屋的頭期款,在舊家附近買了我人生的第一間房子給我媽媽住。接著,我申請醫院,因為祖籍在金門,院方較不擔心我會做一年就跑回大馬,於是,我被錄取。時間一下過了四、五年,我考到專科,要出來外面闖,原本說好要和我一起出去開業的同事,後來反悔,想單獨自己開,我只好找工作。我像在路上遇到了路人甲,我很奇蹟般的被他帶到我目前就職的這診所工作,診所給我很好的工作環境及不錯的薪資,我很快的在台北買房子定居,而那去開業的同事在一年多後因病人太少停業。 接著,我因小時候沒有房子,於是喜歡房子,開始研究房地產,在有能力時做點投資,結果,而我買房子的運氣,總是特別好,是不好的房子我費了很多心力總是買不到,好的房子總是在陰錯陽差的情況下讓我買到;我的生命幾度驚險,我有多次在馬路上險些喪命,甚至我都已聽到「碰」的一聲,但總是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候,我化險為夷,但回想起來,差那一秒,我已粉身碎骨。隨著年級的增長,當我看多,聽多,之後,我慢慢理解到,真的,一個人真不可能有這樣的運氣,我的好福氣,是來自於我的祖父、我的父親,他們的善行,讓我一帆風順,他們的保佑,讓我能到處遇貴人,化險為夷。 這一兩年,雖然我比較少回家了,但有回家時,我都會乘我媽媽不在時,從新家騎腳踏車回我祖父的這祖屋,開門進去,給我祖父上香。我的叛逆,到這時仍沒改變,「你叫我拜我就拜,那麼我不就沒有面子」的想法仍在,所以,我選擇我媽媽不在時做這事。我上香時,會默唸著,感謝我的祖父,如此無所不在的保佑我,庇蔭我,甚至有一次,我拿起相機想拍一些童年記憶時,還意外的拍出一些不可解釋的影像,更讓我相信,我祖父雖然死去,但他的天靈還在。 於是這時,我開始相信,人死有靈,在天之靈,可以知道人世間的許多事,當有一天,我們自己也飛上天時,我們一定不希望,我們留在人世間的美好名聲,受到一丁點的不尊敬及傷害。於是我在想,我的祖父如果這時能讀到這篇文章,他一定會很傷心,他接著也會明白,我如今給他做的,是要捍衛他的聲譽。而我們這一群是很和平的後代子孫,我們沒有要爭什麼東西,我們回金門,只是要尋根,要知道我們的根源,我們尋根之後,說了兩地房子的故事,是要闡明,我的祖父的心,是放在哪裡。飲水思源,先人在異鄉打拚的辛苦,後代子孫要常銘記在心,謠言止於智者,我們不能把沒考證過的謠言當成史實公開評論,我們懷著感恩的心,感謝那些給傳承給我們生命的人,於是不管是在金門,或在龍引,或在台灣,我想,我們都可以活得安然無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