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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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然而蒙受老天爺的厚愛,目前的他除了是一隻不識字的「青瞑牛」外,其他方面並不會輸給他這個讀書人。母親也因此而歸功於祖龕裡的列祖列宗在保佑,村人也對他另眼相待,甚至他自己也清楚,絕對沒有如哥哥所說「鄉里人嫌你嫌甲欲臭頭」這種情事。相對於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成家立業之後,非僅不懂得反哺,甚而置生他育他的父母親於不顧,對這塊孕育他成長的土地亦不認同,如此之兄長,豈能受到尊敬。想必他此次貿然返鄉必有所圖,如果是無理取鬧或不符合情理的要求,他絕不再事事遷就他,亦絕不讓他為所欲為輕易得逞,只因為他已非昔日的槌哥。即使兄弟鬩牆並非是一件光彩的事,不僅會讓母親傷心,也會讓村人看笑話。然而,即使自己修養再好,但容忍度總是有限的,豈能讓哥哥「軟土深掘」或做無謂的要求。 他緩緩地抄著往東的農路走,經過他一手開墾的芋頭田時,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當年不是哥哥所逼,他也不會花費好幾個月的時間來開墾這片芋頭田。如今哥哥的狀元田已荒廢成草埔,而這塊屬於春桃家的荒地,經過多年休生養息後加以開墾,則成了年年豐收的狀元園。即使蒙受老天爺特別的眷顧,但如果自身不付出辛勞的代價,焉能得到甜美的果實。而開墾後的良田,如果不勤於耕作,依然會有成為草埔的一天。哥哥所分到的那四塊狀元地,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他能怪誰呢?或許只能找一個下台階,怪他沒有幫他拔草。倘若當年他展現出寬宏大量的兄弟情交由他來耕作,也不會形成今天這種局面。 可是,他除了罔顧兄弟之情外,也違背對母親的承諾。非但沒有遵照母親的意思把那四塊地交由他來耕作,竟然還要租給他,現在則要賣給他。如此之兄長,教他怎麼能信從! 華章親自找上營造公司的王姓老闆,他開門見山地說: 「頭也,我有四塊地欲賣,毋知你有興趣無?」 「佇陀位咧?」王老闆問。 「離恁新起的這厝無偌遠,較早阮老爸咧播芋,老歲仔攏嘛講這園是狀元園。」華章誇讚著說。 「等我有閒才來去看覓。」老闆並不積極。 「我人徛佇台灣,一半日著欲倒去啦。頭也,你若是有意思,咱這陣就來去看覓,價錢好參詳啦!」華章急迫地說。 「土地權狀敢是你的名?」 「阮老爸死去了後,已經過戶過好啦,是我的名無毋著。」 「好啦,既然你赫爾趕緊,咱來去看覓。」 當華章把他帶到自己的田地時,老闆看後搖搖頭說: 「這園的地勢較低,適合種作,無適合起厝。」 「頭也,這四坵是狀元園咧。」聽到老闆如此地說,華章緊張地。 「我已經共你講過,你這狀元園,適合種作,無適合起厝。」 「價數我會使算你較俗得啦!」 「講實在得,我毋是作穡人,你這園若是送我也是變草埔,一點仔路用攏無。你若趕緊欲脫手,著去揣赫作大穡的作穡人才有效啦!」老闆潑予他一頭冷水。 「你是講地勢較懸的山頂園才適合起厝,是毋?」 「嘛著看地點。」老闆得意地,「像我舊年起的赫厝,除了地點好、品質好,起的式樣又擱佮人無仝款,毋免三下半著予人訂了了。我毋驚你知影啦,起這幾棟厝,上少予我趁一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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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副徵文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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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女日記─時光飛速
「對,已經二十五歲,並且將要二十六歲了!」洗完澡後,發現因為太久沒戴耳環而快要密合的耳洞,趕緊戴上針式耳環好讓耳洞保持住。站在鏡子前仔細看看自己:「皮膚粗糙、眼周暗沉、痘疤暗瘡、髮絲亂翹,更要垂著滿臉橫肉。」天啊!這是仍在青春年華的自己嗎?由於戴上耳環,才想起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細細打扮,一暴十寒式的保養習慣,更不用說化妝;服裝穿來穿去總是那幾件洗了又洗、早已褪色發舊的T恤牛仔褲;髮型更是輕鬆三兩下就梳理完畢的短髮。 看著鏡子裡那位「阿嫂」,年紀不算多的自己居然也開始感嘆:「唉,『想當初』也曾是非常精心於打扮,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了呢?」在感嘆「憶當年」中發現,已經到了女人加速老化的危機年齡階段,並且已經快要邁入一年整了!似乎就是在這一年裡,無預警般地瘋狂老化! 女人啊,真是不能夠太輕易讓自己處於「過度自由」的生活,一不小心就呈現日劇裡的干物女,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吃飯、看電視、無聊上上網、睡覺,日復一日,邋遢樣貌逐漸現形,無法像男性一樣,也許邋遢還能邋遢得有型!想要桃花朵朵開,就成了件夢幻的想像。畢竟每天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總會想著:「反正上班也沒什麼人看見,不會認識什麼人,辛苦工作都來不及了,還是多睡點,不需要太打扮。」結果形成朝朝晚起,匆忙梳洗完畢就出門上班,最後,保養品也懶得上,防曬也沒擦,任自己曝曬在陽光、灰塵、日光燈害之下,漸而步入乾燥的中女…… 「怎麼可以讓這種事情發生呢!」想像自己度過了一年的頹廢生活,明明還未到中女的年齡就已經是中女樣,實在可怕!為了避免持續過著這種「自斬桃花」的生活模式,絕對要有所改變,劇烈地改變! 於是,突然發奮極有動力的自己,站在鏡子前,拿起小剪刀,開始修剪不知雜亂了多久的眉毛、剪掉了人中部位像男人似的小鬍鬚。果然這樣小小修整下,人精神多了,只是這樣小小的動作就能讓自己看起來有元氣,往後還怎麼可以懶惰呢!沾沾自喜地打開保養品往身上塗塗抹抹,滋潤這片早已乾涸許久粗糙到不行的皮膚,這下子可不能再一天捕魚、十天曬網了!為了擺脫中女假象,還是要勤勞保養才行。 外在有得改變,內在可不能忘,自製天然百香果加蜂蜜水,企圖攝取充沛的維他命西好讓乾枯的皮膚活化起來:「水噹噹皮膚我來啦!」結果,在晚上九點鐘喝光了六百西西的水才想起:「喔不,會水腫!」所謂的操之過急,就是形容這種時候吧! 然而,修整外表的工作告一段落,預備隔天會水腫的自己,又是坐到電腦前開始滑著滑鼠,有心或無心地瀏覽網頁,接著又窩到沙發上轉開電視,大啖洋芋片: 「什麼?這樣不是一樣變成『沙發馬鈴薯』了嗎?」肚子上的肥肉依然累積,肥大的屁屁得不到放鬆的空間,整天不停地被「壓擠」,橫肉不只長在臉上,身上的肥油更是無所不在呀!唉,看來,慢郎中要離開「中女」的過程,還有長長的路途要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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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字的感動
水頭63號是幢美麗的老房子,也是很有感情、充滿故事的老房子。 今年2月9日受邀到金門講課,入住水頭63號「水頭一家親」,在行前,並不清楚住宿地點,當晚與金管處盧副處長、孝偉、民宿主人江麟、服務於縣政府的學弟中治聊起這幢老房子與金門傳統古厝修復的情況,回房間上網搜尋「水頭63號」,發現她的豐富,心中浮現影片《落番》的片段。 隔日一早東逛逛西走走,不意地抬頭看見門楣上「鳳毛濟美」四個大字,雖年久斑駁,但仍震懾我心。「鳳毛濟美」的意思是繼承父風、發揚先人事業,這四個字具體而微地傳達蔡家先人對後人的期待,而蔡家後代也不忝前人,即使歷經滄桑戰亂,也盡力保護老宅子。 受那四個字的感動,2月10日離去水頭63號前,開口跟江麟說,我會選個時間來「工作度假」,幫民宿做維護工作,特別是八仙彩的四個大字,我們無法重現80年前的光鮮亮麗,但至少可以盡力保留住蔡家的精神象徵。 我原訂10月參加坑道音樂會,順便工作度假,那時的溫溼度比較適合進行維護工作,沒想到事情變化如此有趣-配合新加坡U頻道拍攝「打工看世界」-比原訂10月提前,我來了,金門,我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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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台園圃
水壺 騰起調戲 想像得到 歪斜的陽光剛落下 挨餓的眼神便來搶食 拔挺腰桿 處處有敵情 絮叨的鄰居總知道 潮濕的早晨 牠不愛來 等雲移好了位置 在鳴蟬花與 穿著曳地長裙的檸檬樹上頭 不被風撞到 輕脆的歌裡 我能看到 發亮的往事 音階幽遠 餘溫都在 唯心只用愛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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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子心事三則
兒時玩物 時光飛逝如電,轉眼之間 ,荳蔻年華的你我,已茁壯為青年,昔日以農業為主之社會型態,也已,轉化為工商業林立的國度,而那,大人耕種之農作器具,牛車、風鼓與木犁,你我成長之玩物,溜冰鞋、竹槍與紅阿鏢,卻已,日漸殘破與消失,然而,在那段艱難的歲月裡,它們,卻是默默的陪著我們,一起走過那無數的春夏與秋冬! 快樂的事 家鄉的報紙,篇幅與版面,雖然,薄薄的幾頁而已,不似,蘋果的華麗,但它,卻是我們這群離鄉背井的遊子,每天必讀的電子書卷與鄉愁的慰藉,雖然,它仍待增加版頁,然而,在汲汲營營之都市叢林裡,每當,打開冰冷的電腦畫面時,故鄉那熟悉的容顏與溫馨的情境,卻已,悄悄的流洩滿心房,這是,遊子一天中,最快樂的事! 甜蜜的負擔 那年端午前夕,你,呱呱落地,喚醒,江底愛國志士,訴說,天地已物換星移,歷史已改朝換代,無須,再惆悵與悲情,而我,已為人父,你,紅潤的臉頰,有我神韻,聽你,牙牙學語,看你,搖搖晃晃學走路,陪你,觀星、賞月與講故事,送你上幼稚園,學美語,習做人與處世之道理,知你,聰明、活潑與討人喜,你,笑容燦爛,歌聲嘹喨,為我,譜出許多的歡喜樂章,你是,上蒼恩賜之禮物,我的寶貝,是你,令我無法拾起行囊,無從,選擇行程,只因,你是一個甜蜜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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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血湯裡的回憶
我一向很喜歡喝豬血湯,所以總會不定時的去附近的小吃店喝上一碗,但自從大舅生前住院還清醒之際,我為他帶去那一碗最後的晚餐「豬血湯」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卻不敢再去喝,因為那豬血湯裡滿滿都是大舅的回憶和影子。 憶起當時大舅因肝癌入院,最後不能進食,幾度陷入昏迷,偶爾清醒後卻也不能像一般人吃著自己愛吃的食物,取而代之的全是流質的專用食物,並僅能靠著鼻管來餵食慘狀,常常看得我是悲從中來,泣不成聲的,所以自此之後每經過小吃店時,看到豬血湯後總有一股想哭的衝動。 再度回憶起我為大舅帶去的那碗豬血湯的情景,原本沒什麼胃口的大舅卻高興的吃上大半碗,也許是連日來的白稀飯吃得令他反感,所以有著食不知味的無奈,更或許是病痛難耐食不下嚥,而歪打正著的我剛好買上一碗他喜歡湯品,看著他一口接著一口的往嘴裡送,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動,曾幾何時我也能為大舅帶來了這麼一丁點幸福的感覺,也終於一掃他生病住院以來的一切苦悶。 在大舅生前住院的那段日子裡,我每天都會去探視他,偶爾也為他買了些晚餐過去,不過他總是說胃口不好,所以也沒能吃上多少,所幸在他還清醒之際,我終於也買到了一份他吃得下又愛吃的食物,因為至少我還能看到了他這樣開心的吃著、喝著。 也許就是因為這豬血湯有著這樣令我難忘的回憶,所以在我的心情還未能平復時,真的不敢再去點這道湯來喝,深怕這一喝,那些回憶又全湧了上來,到時候可能要含著淚水喝完這碗湯,再不然就是淚灑小吃店了,所以才會有段時間不敢再去碰觸我最愛的豬血湯。 這天,終於鼓起勇氣再去點了碗豬血湯,我挑了同樣的那家小吃店坐下,只見老板娘還是一如往常熟練的舀著湯,不一會兒的功夫,一碗熱騰騰的豬血湯已來到我面前,看著眼前這碗令我有段難捨回憶的豬血湯,說實在的真不知該如何動湯匙喝下?明明同樣是這家小吃店煮出的豬血湯,時至今日卻早已是人事全非,最愛的大舅在發病住院不久後,還是不敵病魔的摧殘離開了人世,如今憶起,還是不免心傷。 如今,望著眼前這碗豬血湯,腦海裡全是大舅生前的好,更不時的浮現出大舅最後津津有味吃著直誇好的那一幕,頓時又是一陣的鼻酸,但是我告訴自己要我收起了傷心,因為大舅也不願見我為他如此的傷心,聞著湯的香氣,靜心的喝著湯,那湯裡有著熟悉的味道,不時的夾著大舅生前快樂而滿足的笑容,現在的我,終於可以平復心情不再傷心落淚的喝下這碗~豬血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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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就有─厝姑的故事
幾年前,有一次和同事華伯在聊天中,聊到他年輕時都在模範街一帶討生活,我的興致就來了,因為我對模範街感情也很深,那條街的好多商店,還有菜市場人來人往,吆喝聲此起彼落,人聲鼎沸的盛況,總在心頭翻騰,華伯說了一個故事,掀開了塵封在我心中的模範街,他開頭說:「蹲下,就有」我聽得滿頭霧水,接著善於說故事的華伯,用他獨特的憨厚語調把我帶回兒時的模範街,清晨雜沓的腳步聲,買賣的討價還價聲,還有茶館喝茶的:「嘖!嘖!嘖!」聲,不時在人群中響起,和著層層的雲霧飄渺,彷彿置身在畫境中。 華伯繼續說:「厝姑煮茶,她有一只煮茶的炭爐,低低的,煮水時,她都拿著一把鴨毛扇子,當客人來催茶好了沒?她總是揚起聲音,高聲的說:「來了!來了!」大夥就見她蹲下,拿著扇子朝煤炭爐用力搧了起來,所以久了喜歡喝茶的朋友,大家都流行:「厝姑蹲下,就有。」 華伯年輕時,就從鄉下的老家古寧頭,來到城裡打拚,那時模範街是人氣最鼎盛的年代,十萬大軍的糧草都在這裡,人氣都在這裡聚集。 前(97)年,有一次尚義村熱鬧,有廟宇奠安,我們一家約了去大姐夫家吃拜拜,餐桌上大夥聊天,大姐夫、二姐夫竟聊到:「模範街那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蹲下,就有,因為厝姑的茶館人群插!插!插!喝茶的人很多,有時等著、等著,就覺得茶還沒有得喝,大夥就會叫著:「不急不急,厝姑蹲下,就有」。 我的耳朵,這時張大著聽,眼睛跟著亮了起來,不同的時間,來自不同的村莊,可是他們卻不約而同的記著多年前的往事,這些都曾經豐富了他們年輕打拚的日子,「厝姑」這個市井小角色,卻成了那個年代,模範街網絡上最重要的一個記憶的聯結。 因為,對模範街有著深濃的情誼,只要有人說起模範街,我就想要蒐集這些豐富的記憶,和大家分享,如果你也曾經有過模範街的歲月,請一起來分享,也讓現在的模範街繼續擁有新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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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老歲仔有老歲仔的想法,伊是咱的老母,做序細若講伊是老番顛,實在是對伊不敬。」 「看你槌槌,原來你擱是一個有孝囝。」華章挖苦他說,而後轉身移動著腳步,「我該己來去揣赫起厝的頭家講。」 槌哥沒有理會他,任由他自行離去。可是當他看到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已荒廢成草埔,內心的確百感交集。當年他們家這四塊能「播芋」的「澹園」,一生務農的父親視它為「狀元園」,無論種植何種農作物幾乎年年都可豐收,或許,它也是父親供應哥哥到台灣讀書最大的經濟來源。如今父親因積勞成疾而往生,哥哥學成在台灣成家立業後,尚未對這座島嶼有所回饋時,竟又企圖把先人蓽路藍縷開墾的田地賣掉,在台灣購屋置產。如此囂張跋扈卻又勢利的行徑,並非是一個農家子弟該有的作為。一個原本純樸善良的島嶼青年,竟在短短的幾年間變得面目全非,確乎讓人意想不到。 他睜大眼睛,重新巡視這四塊滿佈著雜草藤蔓的狀元地,卻也讓他再次地想起哥哥返鄉時的種種作為。為了深恐母親傷心難過,他忍下兄長對他的羞辱以及不合理的對待,但是哥哥並未因此而罷手,似乎還有下一步。倘若他還是之前的槌哥,被受過高等教育的兄長牽著鼻子走或許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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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揀出舊時光中的一粒舍利子
那位父親的磨功著實了得——。 就在勒石對面的小亭邊,把身子切成45度角,勒石和小亭間那水泥小徑彷彿羽化,流成河,時光淌著,但不動,就連行人一時都是擱淺的舟子,屏住呼吸,不向前也不後退。 砲灰的舊傷,就鎖在那處;砲火的餘燼,也散在那端。 沒有人吭聲,全屏住了氣息,只有目光對陣,然後以微笑打發這說漫長卻也僅算瞬間的等待。 那位父親不是「鴨霸」的那種佔據者,他把微笑浮成兩團小肉球,貼在顴骨上,定是很樂觀的那類人物,一張臉福福泰泰的,而微笑是油滋滋的,跟斗大的汗珠一路涎垂,頰肉豐腴得很,就連下巴也照顧到了,沒削尖,是渾圓的飽滿,似乎感覺一層不足,一下子拉出三層來。 他擠眉弄眼,忙得很。 一張大臉全湊近單眼相機的鏡頭去,鏡頭小小的,很是辛苦。他兩腳踞蹲,但這姿勢猶算不得苦修,相機的腳架拉得很高,而他身子長了,只能右膝再折彎,好讓身子能潛下去些,這一潛,身子又再右傾45度,傾得肩膀斜得怪極了,害得右臂癱了似,噤聲地連晃動一下也不敢。 他的身子乖得很,被單眼相機擺佈的聽話,就只為了尋覓一個最佳的角度。 連我們,一旁十來位,天涯海角各自飄過來的旅人,也全靜了下來。 那一刻,我恍惚以為時光沒走,就停在戰火熾烈中。時光,它,也一時愣住,忘了走,忘了移動。 那位父親就站在勒石對面的小亭邊,以小小的單眼相機、小小的鏡頭,力圖尋找一個最佳的角度,和赭紅的四個大字來場歷史的對話。他汗涔涔流了一身,身子宛如暴雨後的小長河,各自奔瀉。 他的小女兒,站在勒石前,哀嚎似的求救,長聲一個比一個更淒厲。 「好了嗎……好了嗎……?」 她站在烈夏下,一臉酡紅,不知是不耐久候,抑是羞了、靦了,對鵠立一旁的陌生人潮感覺怯愧,連聲朝那位父親告饒,似乎想提前結束這場苦刑。 ——今夏,熱烈的只剩老太陽……。 靈光乍現,余光中詩作「一片彈殼」中的這句,孤伶伶的隻身飛來。 好孤獨啊——。 似乎,只剩那位父親滿頭大汗的,單兵作戰般,辛苦地跟歷史的長河、時光的遺跡在對話。 「好了嗎……好了嗎……?」 那,年輕的小女孩,一個勁地,只求脫身。她,又苦苦哀求,告饒了一次。 有人在莒光樓,打卡。有人和風獅爺合照,打了卡,披大紅巾的、一身漆藍、瞋目怒視的。有人站在古洋樓前,那也算打卡,在水頭聚落、在陳景蘭洋樓:甚至是小小的警示牌「小心水獺」或是漆紅城門造型的電話亭旁,把自己的臉譜探身過去,說明了「來此一遊」。 在金門,旅人奔忙的行程,都簡約成一種打卡的動作。 最簡單的,被複製得最雷同、千篇一律的,最能驗明前來金門「正身」的「卡」就是——太武山,再濃縮、精準一點,就是站在——毋忘在莒——勒石前的留影。 你沒有在毋忘在莒前留下一個畫面,彷彿訴說——好像沒來過金門。 只是,你來了,然後,你又走了。 匆匆一瞥,簡單的一個微笑的征服畫面,就是跟歷史對話?就是在時光的長河上漫步了嗎? 余光中說,那場砲火早散了餘爐。 在2012的夏日,他前來相隔四十年時光的金門時,朗讀了舊作,在他的唇舌間,彈道是否學了一件例證?考古是否學了一件樣品,關於這島嶼這過往,是否如長河,那時光悄然流走,分不清劫灰或是砲灰,只剩一個熱烈的老太陽? 有人在講座中,幫他記得了,揀點出一個錯誤——他的詩作「大武山」原來是一場煙埋很久很久的錯誤,寫錯了,那應該是美麗的「太武山」才是。 這麼多年了,幸好還有讀者,也化身為熱烈的老太陽。 沒有人喜歡記得——這座剛強的島嶼,那年的烈夏,如何面對輪番的重砲轟打——就連一片薄金屬,也成了菜刀出走了,甚至記憶也出走了。 時光的長河,我指的是那段——風聲鶴唳,兩岸冷戰的——日子,都只存在我們這群曾經在那些時光中呼吸過的人,某一個幽晦的心靈角落。我們不是喜歡回憶,也不是熱愛緬懷,而是記得。 記得那些冰冰冷冷的過去,事過境遷很久以後,還常常出現在暗夜噩夢中的冷顫和噤口。 那小女孩,一定不能體會她父親何以慎重其事的,這個角度那個角度不斷地搜尋最佳的時光身影。 她滿頭無奈,小嘴唇噘得高高的,拉下眼角也拉下彎起揚帆的唇邊,開始使了性子,不悅微嗔地嬌呼,跟她的父親高聲呼過去——「到底好了沒?我就只要拍一張,有那四個大字的,隨便就好,反正同學看了,都知道我來過金門了,到底好了沒……?」 那位父親像極一絲不苟的攝影師,只求最好的,只要最佳的,絕不可如此草率便宜行事。 他連連哄慰,這一聲聲慈父的安撫,把小女孩縮小了,一縮還真徹底,彷彿推回子宮裡去,不教她呱呱墜地,不使她怨聲再起。他給了獎品,直說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只要她乖,接著答應了她,回去以後要買「哀鳳」給她。 我一聽,心坎裡一片「哀鴻」……不禁悲鳴起來。 只是,那小女孩可樂得很,聽她父親那一個答應,喜孜孜的臉頰全撲上了微笑,不再管這時烈日當空,金門這烈夏一時全消了,有如走入冷氣房內,吹來的風清涼得很。 擱在他們一旁十來位的旅人一時噪動了,尤其是年紀輕的,全忘了太武山,也忘了毋忘在莒,眼中那四個朱紅大寫的勒字,不是過去砲灰下的鮮血,也不是歷史的遺跡,反倒成了他們心中祈求多時而未得物品的膜拜處。 比較小的,心地還算善良,也許眼界也不高,就僅勒索回去後要去某個遊樂園,我聽到耳畔爽快的應聲,畢竟這趟登山路也著實苦了他們的小腳小腿。年紀大些的,就放肆了,獅子大開口的討了筆電或「哀鳳」,一聲催過一聲的,全不輸那位待在毋忘在莒大石下小女孩的苦苦求饒聲調,我的耳朵這時斷訊了,音波一時匿跡了,若吞了黃連,說不苦來。 終於,那位父親發出一句豪語——好了,再等一下。 小女孩應景微笑了,喀擦,又是一個喀擦的微笑。 然後就在父親舉起右手,那已冰封許久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圈了一個小圓,其餘三指豎了起來,手臂抖了抖。 小女孩高興極了,就要脫身,往小涼亭這邊跑來。這一舉動可驚嚇了那位父親,他連忙擺脫相機的鏡頭,望那小女孩跑過去。 等一下——。他大呼。 我們合照一張——。輪到他苦苦哀求。 不是喜歡沈浸在過去。 金門的戰火已遠,就跟余光中「一片彈殼」中的故事,應該只剩一片薄金屬的回憶。在那小女孩的身上,在這太武山上,此時此地,我沒嗅到半片煙硝的味道,反倒是親情的瀰漫。 我也有一片彈殼的回憶,那是寫在三十年前的金門日報上。我寫的是「征戍」,關於一個征人兵變的心情,那片無奈的冰冷彈殼。我撫著舊作舊稿,心坎一時蒼涼起來—— 那麼,就用小小篇幅 千篇一律報導著 我們加強戰備 嚴守崗位,與你們同渡 每個該歡樂的假期。 那麼,就用前方兩字 籠統概括所有的戒備 緊張的對峙 三十餘載,你們習慣以鞭炮 取代兩岸隨時突發底槍彈 我們,能說些什麼? 拉緊神經,盯住每處海岸線時 親愛的你,是否 正盤算假期,何去何從 拉上板機,俯臨片片滄茫時 親愛的你,是否 正埋怨多少日子,未書信予你 那麼,我們 能說些甚麼 征戍的遷客,能希望 溫室的你 諒解或等待什麼? 金門,已早不見砲灰。這一行十來位旅人在太武山的毋忘在莒的勒石前,是不同時光不同河流的眼眸。我慶幸他們的幸福,沒有了彈殼的往事。 那位父親拍完了照,還一逕熱心的把鏡頭分享給了大家,得意地說,那個角度那個時光最能把毋忘在莒全拍出感覺來。 我也被要求看了一眼。 接著拜託妻子,我隨地一站,她隨地一站,就那麼隨地拍了幾張,我跟毋忘在莒的合照。 接著,我隨地一站,妻子也隨地一站,就這樣隨地的完成了我跟毋忘在莒的身影。 因為,時光已不是彈殼,這島也早和平了。過去的時光身影,只是一個錯誤,而且又不美麗。我學了余光中,如那首「一片彈殼」,輕聲誦經,宛如一位小僧,就站在太武山,就站在毋忘在莒前,揀出一粒舍利子來——。 然後聽見,其餘同行旅人歡樂的笑聲,他們正在愉快地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