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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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偉大的存在
之一 活著的偉大 乍見陽光的剎那,呼吸竟不由自主急促起來。張開雙臂,對著坑道前方深呼吸,但覺嗅了一鼻子清雅的海洋芳香,舒暢感迅速貫串體內每一根敏銳的神經,讓思緒完全融入眼前的湛藍海洋中。 孩子,這是賴以維生的味道。阿伯的視線遙望海的彼端,彷彿望向遙遠的過去。他喃喃自語著,印象雖已模糊,其實也不過是四十六年前的事。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六點三十分起,從對岸發射的砲火,照射了夕陽初落的金門,緊接著不曾停歇的攻擊,讓天空布滿不祥的色彩。 宛若夜神不曾垂青過的兩極,極光璀璨地炫耀它的輝芒。可給予生命的太陽,分明日復一日東昇西落;所以,這是不受歡迎的永晝。然而,不間斷的防空警報響徹雲霄,躲在防空洞的人們,眼巴巴地望著天空中由砲火帶來的永晝,可他們所棲身的地點,竟諷刺地呈現陰暗的永夜。 跟著日晷轉動的時間,在此刻猶如凍結住。不,該說時間原是人類文明的產物,年、月、日、時、分、秒,只對運行中的秩序有其意義,在這生死交關的當口,根本不會有人在乎。 可是,度日如年的悲慘歲月經過後,便在遺忘中緩緩流逝。時間不曾停止過它的腳步,屬於每個人的生之旅,依舊蜿蜒前行,或者該說,時間不曾流逝過,流過的只有人們? 阿伯視線轉回坑道,凝視流向大海的暗流,如果說水因蒸發凝結的過程反覆循環著,那麼今日流動的水分子,也許曾是母親悲傷的淚水? 在音訊中斷的四十四天內,連封家書都不可能寄出。誰活著?誰死去?一個、兩個、三個::,死亡人數的統計以阿拉伯數字顯示,只需簡單的加法即能完成,不必利用高階的函數運算,因為戰爭中的傷亡,本就無法理性預測。身在金門的阿伯知道自己活著,但對身在台灣的阿伯的母親,她的愛兒是生死未卜。她哭著,為何全村只有她的兒子抽到最前線?她哭著,為何她的兒子必須面對如此恐怖的攻擊?他在家裡甚至連碗也沒洗過一個,現在卻被拖去當兵? 等待的本身並不值得恐懼,使人恐懼的是真相未明。阿伯的母親成天求神問卜,昨天媽祖說他還活著,她便歡欣鼓舞;今天三太子降乩說他死了,她便哭得柔腸寸斷,不支倒地。 老母親的心情,就這麼隨著神明的指示起伏著。時而狂喜、時而悲憤、時而清醒、時而昏厥,她不厭其煩地在各家神明面前擲筊,不試到聖筊絕不罷手。一而再、再而三、終於老母親自己掛了病號,在病房中徹夜哀嚎愛兒的小名,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據說恍惚間,老母親竟看到愛兒的魂魄站在鬼差旁,因此完全喪失求生意志,吹熄師父作法點燃的延命燈,就此撒手人寰。 真是令人鼻酸的不幸。儘管已是四十六年前的事,阿伯的記憶甫踏入時光隧道,淚水便搶出眼眶。所謂的戰爭,不過是人們為了證明和平何其偉大,所為的可笑的、愚蠢的、無意義的行為。 「媽,看這裡!」 當最後一個語音消失在空氣中的瞬間,快門一閃的亮光反映在水面上,照出波光粼粼。向發聲處投去一瞥,但見一位年輕的女孩,衝著一位四十來歲的歐巴桑興高采烈的笑,她的笑靨蕩漾出青春洋溢的活力,感染了周圍的空氣,使原本的沈鬱頓時活潑起來。連坑道內的黝黑,都似黎明前的最後黑暗,讓人憧憬起再不消半晌,充滿希望的旭日,便會從東方山頭一躍而出,照散鎮夜的陰霾。 再度朝阿伯的方向望去,見他瞳眸中的哀戚已然褪去,他看著女孩的眼中,閃爍著明朗笑意。倘他是見證過去的活歷史,這不知名的女孩便是躍動的未來,有無限發展可能性。至於來不及參與過去,說年輕又稍嫌超齡的我,該算是在歷史中懵懂著匍匐前行的現在。 「欸,該上車了。」 導遊小姐如黃鶯出谷般的嗓音,催促我快步走出坑道,邁向另一段歷史的回憶。 之二 死去的偉大 又是一次車停,下車一看,腳下踏著浮動碼頭,接下來的行程是乘船至小金門。 上船。又無意間坐到阿伯身旁,在波浪起伏間,發現他的視線盯緊了船尾的浪花,那兩道翻騰的白色泡沫,先是在近處分隔為二,再不約而同地朝向中央滾動,待船行稍遠,便可見到它們合而為一,應驗著「船過水無痕」這句諺語。 靠岸。海巡署的官員,如猛鷙般銳利的眼神,彷彿搜捕獵物似盯緊每個上岸的人,他們的目光在眾人臉上盤旋著,生怕放過任何一個偷渡客。 幸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成功抵達陸地後,接駁遊覽車載著我們一行人,朝「西方」邁進。 西方。不是極樂世界的所在。就算走遍全村,也找不到釋迦牟尼佛講法的靈山。況且,在這四十人的團體中,沒有背負天命考驗的遭貶佛子,沒有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誤觸天條被貶下凡塵的八戒與悟淨,畢竟是小說中的虛構角色,在人生看似漫長卻又短暫的旅程裡,哪來指點迷津的仙人,指引我取得真經的方向? 於是,既不能曉得該駐足何處,僅能放任遊覽車,將我載到不知名的地方。 「仙姑廟到了!」 相傳,仙姑是廈門蚵女,名叫王玉蘭,一日隻身外出,遭匪軍戲辱,堅拒不從,投海溺斃,屍首漂流到小金門後,孤苦無依的魂魄托夢給村人,盼能給她容身之處,得以安享香火。導遊小姐訴說這故事的同時,聲音彷彿不是來自麥克風的喇叭,而是來自虛無縹緲間。 倘若,這世上真有天堂,無辜受害的姑娘,是否真能羽化成仙,庇佑眾民千秋萬世? 下車。西斜落日灑下的金黃餘暉,軟弱無力地拖長了我的影子。又因風揚,從葉隙間篩落的陽光,將我的影子切割得片片零碎。緩步登接,踏入仙姑廟的主殿,香煙裊裊,盤旋而上,不知能否承載人們的思念,抵達仙姑所在的彼方? 思念的方向,往往是朝天空而去。在思念之際,又有誰能保證,自己的思念不是單行道,而能獲得彼岸的回饋?即使無法以科學求證,從青銅時代,進化到現今的網路時代,人們依舊承繼殷商遠祖的傳統,奠祭著過往的先人。 出廟。眺望遠海,過度發達的淚腺,此刻竟情不自禁為了多年前堅守貞操殉死的仙姑,哭得不知所措。雖來自世界排名前時大、一個新聞報導裡充斥著轟趴、援交、劈腿、一夜情等等的慾望城市,就在當貞節牌坊成為俗稱的前朝遺物,有套叫做「道德良心」的標準,依舊默默運行著,根深蒂固地規範我的思想。 時代的洪流,轉呀轉地不曾稍停。繁華落進,人心終究嚮往最真純的感動。金雕玉琢的美麗,往往不如自然渾成的純樸討喜。於是,何必斥資千億,精心打造永恆的傳奇?再說,永恆不過是時間的偽裝,由於生命太短暫,人們總不小心將僅有的剎那誤為永恆,卻不知千年一瞬,斗換星移間,假以時日,又有誰會記得刻意塑造的傳說? 夕陽西墜。迫不及待的黑夜,趕忙佔據天的一角。遊畢小金門的旅行團,立即循著潮汐的韻律,重新踏上歸鄉的船程。 之三 存在的偉大 準備攀登太武山時,正值傾盆大雨。導遊小姐歉疚的說,這是早已安排好的行程,為了趕搭回台的飛機,請大家多多包涵。 不容耽擱的起飛時點,令我揹起隨身行李,匆匆下車,不論同行的人是否要留在車上,都與我無關。 一路上,撐著傘的我宛若孤鳥,唯一的行動綱領是「向前走」。離群單飛的時刻,並不特別寂寞難耐,反倒有種流浪的快感。 流浪,就是不知道目的、不知道方向,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隨心所欲地放任自己前行。不需座標圖、不需指南針,總之就是跟著感覺走,走到哪算到哪。 雨,愈下愈大,夾帶助紂為虐的大風,終於囂張到令我撐不開傘的地步。急忙躲進涼亭,赫見不少同車的旅客,正尾隨我的腳步,不為風雨地朝山頂前行。 原來,我並不孤獨。就像搭乘生命的列車時,如果身邊的座位沒人坐,就誤以為這班車只有自己搭乘。然而,事實上車廂裡還有其他人頻繁地上車下車,只是沒過來打招呼罷。 雨勢稍歇。距離班機起飛的時點,再沒有允許拖延的倉促。再度拎起雨傘,趕著第一個衝出涼亭。「都到了太武山,怎能不登頂?」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毋忘在莒」四個鮮紅的大字清晰映入眼簾的頃刻間,我明白自己已抵達最高點,也就在同時,雨神收斂起祂的放肆,僅飄下毛毛細雨。我笑著站在石壁前,等待走在我後頭的同車旅客們,陸陸續續到達。 「拍照!」 導遊小姐一聲令下。藉著先到的優勢,我挑了個最好的位置,在鏡頭前展露勝者的歡顏;在笑語中,思緒彷彿飄回了相抗的從前。 畢竟是時過境遷。再不須以對抗代替合作。用生命寫歷史的金門,不該沈湎於悲傷的記憶中。正如金門千錘百鍊的鋼刀看似有趣,背後卻隱藏著受迫害的曾經;當災難成了習以為常的危機,在這片土地上出生的人們卻能奮勇抵抗命運,成長得更為出色。 倏地,有抹金黃色的陽光穿雲而出,彷彿預言著這場雨就要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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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肚酷老爸
我的老爸─一個有著一顆媲美懷胎十月孕婦的慈祥大肚,以及一張酷似美國以前總統─柯林頓的嚴肅臉孔,所以我叫他「大肚酷老爸」。 從小到大,我對老爸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顆比起孕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啤酒肚(ㄟ::等等,老爸他並不喝啤酒啊!那為什麼::算了,這不是重點)。記得小時候,老爸因為跑遠洋的關係(我老爸是個「討海人」︽台語︾啦!),每次一出港總得要等個一年半載才會回來,而對於當時還小不隆冬的我們而言,老爸是個有點陌生的人,可是每當我看到那顆又圓、又大、又結實的大肚子時,卻又充滿了熟悉感,因為那顆大肚子正是我日思夜想,令我愛不釋手的「彈簧床」啊!而這張充滿了慈祥的父愛的「床」,便成了我跟老爸交流、溝通的橋樑。 以前我都會笑老爸,他就是因為吃飽就坐著,平常太懶得動,所以肚子才會那麼大。可是後來老媽告訴我,老爸的肚子會變得那麼大是因為「戒煙」的關係。聽老媽的敘述是說,老爸在當兵的時候是很瘦的(有照片為證),可是後來老媽懷孕之後,老爸為了老婆和小孩的健康著想,因而決定要戒煙,而肚子也就逐漸變大了(好神奇喔!不過印象中,好像很多人在戒煙後,肚子都會變大吼!)。長大後,雖然我不再趴在這座愛的橋樑上(其實是不能趴了,因為怕老爸的大肚子被我壓扁),可是每每望著老爸那顆隨著呼吸的節奏,而上下起伏的大肚子時,我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總是會覺得世界是和平的。 除了大肚子之外,老爸還有著一張令人過目不忘、酷似柯林頓的臉,從小到大,不論是「深交」、「淺識」,甚至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只要知道我老爸在家,就沒有一個人敢去我家作客,就連打電話都不敢,並不是因為我老爸態度很兇,也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所結交的朋友,真正的原因是因為老爸他那張比黑社會老大還要兇、比柯林頓還要嚴肅的臉。而這「酷臉」也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不少笑點,記得我國一時,有一次老爸到學校找我,那時我正在上地理課(老師是個港仔),當老師上課上到一半時,老爸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而且是前門),瞬間,教室內一片安靜,只聽到老師用發抖的聲音問著門口那個我熟悉的人影:『先生,你要找誰?』,不等老爸回答,我便起身走向門口。待老爸一走後,教室內一陣『呼』聲,包括老師在內,大家鬆了口氣的表情,最離譜的是,老師竟然還說,他以為是有人要來搶劫,害他怕到直發抖,頓時間,我無言以對,只有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還有一次,老爸心血來潮想要去給姊姊探班(姊在7│11上班),結果恰巧姊在倉庫點貨,又剛好櫃檯只剩下一個新來的工讀生,老爸不好意思開口問的情況下,只好在店裡亂逛,等待老姊的出現,結果::結果::老爸又被誤認為是要搶劫的了。哎!不過還好工讀生當下並沒有按下警衛鈴,不然老爸就丟臉了。雖然,老爸外表給人的印象很兇,但是其實他是一個非常好相處的人。在鄰居眼中,他是一個好好先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鄰居;在老媽眼中,他是一個溫柔體貼的新好男人;在我的眼中,他是個亦父、亦師、亦友的老爸。所以::老爸真的沒有像外表看到的那麼兇。 一個有著一顆媲美懷胎十月的孕婦的慈祥大肚,以及一張酷似美國以前的總統─柯林頓的嚴肅臉孔的人,這個人就是我的老爸,我都叫他「大肚酷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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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春柳《浯江詩話》─《師友贈錄》之一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內人還在福建中醫學院任教,我們尚無能力購置住宅,暫時寄居於學院的公寓。中醫學院是大陸較早招收臺灣學生的院校之一,內人人緣好,曾遊學國外,見識較廣,常常有台生來家裏聊天。1998年春夏間,一位叫葉宗禮的台生也來寓所小坐,一聊,知道宗禮也是金門人,似有一種他鄉遇故知之感受。其時,宗禮由金門來福州上學,要繞道臺北、香港,頗費周折。後來,宗禮知道我在大學教的是中國古代文學,說,他在金門上高中時有位老師叫洪春柳,台大中文系畢業後,又就讀于文化大學的研究所,對古文也情有獨鍾,已出版︽浯江詩話︾一書。作為一個未曾回過故鄉的金門人,對金門的文獻資料有著特殊的情感,但于洪春柳女士素昧平生,故吞吞吐吐讓宗禮回金門後向作者索要一本。 宗禮明白我的意思,說這是沒問題的。在期盼中過了一個暑假,宗禮輾轉又從金門回來了,果然為我帶來洪春柳女士的大著︽浯江詩話︾,襯頁上還有洪老師的簽名並鈐有印章。一口氣讀完之後,又再三把玩摸挲,呵護有加,珍藏於鑲有玻璃的書櫃之中。此書不惟具有學術性、可讀情,裝潢精美、插圖極佳,有學生或友人來,我則不無炫耀地拿出來展示。 中國古代的詩話,一般認為始于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元明以降,︿詩話﹀成一種中國文學的一種專門文體,這種文體主要的功能是評論詩歌,同時兼有輯存佚詩、考訂詩人生平事跡或記佚聞佚事的功能。歷代詩話到底有多少種,恐怕誰也沒有辦法進行精確的統計,至少目前情況如此。比如清詩話,據蔣寅先生︽清詩活考︾(中華書局,2005年版)中的︽清詩話見存書目︾存目多達1469種,不可謂不多,但如按蔣氏體例,可補的詩話當還有一些,例如筆者所見之魏憲的︽詩持︾、郭柏蒼的︽柳湄詩傳︾、︽竹間十日話︾等。民初之後,詩話著作仍不少見,但是,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之後,詩話幾乎絕跡,故洪春柳的︽浯江詩話︾甚為引人注目。 ︽浯江詩話︾(臺北設計家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7年版)屬於地域詩話之屬。地域詩話,顧名思義,是以某地域為限的一種很特別的詩話。例如清鄭方坤︽全閩詩話︾,是一部以某一省(福建)為範圍的詩話;清鄭王臣的︽蘭陔詩話︾,是一部以某一地區(福建莆田、仙遊,宋稱興化軍)為範圍的詩話;清梁章鉅的︽南浦詩話︾,是一部以某一縣(福建浦城,浦城有南浦江)為範圍的詩話。洪春柳的︽浯江詩話︾也是一部以一縣範圍的詩話。金門,古屬晉江,晉江析出同安縣後,屬同安縣;民國四年(1915),又從同安縣析出金門縣。浯江為晉江支流,故金門古又有浯江之稱。 洪春柳︽聆聽前賢的聲音︾(︽浯江詩話︾卷首)云: 我們熟讀大中國的唐詩、宋詞,卻不知道地方誌的後面也常列有鄉賢的詩選。 我們揣摩著長安李白與爾同銷萬古愁,揣摩著潯陽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就是忽略了腳邊的這塊土地也曾有詩人走過。 為什麼遙遠的中原令人汲汲響往?親近的邊陲反而成了陌生? 君是故鄉人,應知故鄉事,應解故鄉詩,這就是︽浯江詩話︾的寫作緣起。在中國的版圖上,金門不過是一個蕞爾小縣,這個縣不僅建得晚,人口不多,又處在海上,但是這個縣歷史上卻出過四十多位進士,湧現過一批又一批的文士。稍遠一點的明代,有文集的不少,其中許獬、蔡復一、蔡獻臣三人被朱彝尊列入︽靜志居詩話︾。但朱氏卻誤蔡獻臣晉江人;199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標點本則誤蔡複一為蔡復(同安和金門歷史上無蔡複其人),︿蔡復一字敬夫﹀,被誤點為︿蔡復,一字敬夫﹀。稍近一點的清代,開台進士鄭用錫、開澎湖進士蔡廷蘭,都是金門遷台、遷澎的後人。讓金門走向世界,不僅僅要靠高粱酒、菜刀和貢糖,更要靠金門的文化和人文;讓世界瞭解金門,也不僅僅只讓世人瞭解金門高粱酒、菜刀和貢糖,更要讓世人瞭解金門的歷史、文化和人文。洪春柳女士此書介紹金門歷代的詩人、詩作,詩歌的精神和詩歌的藝術,多有深刻見解,令人欽佩;而且,洪氏文筆清麗,深入淺出,要言不繁,也頗見文字的功底。 地域之詩話,如果要加以正名的話,那就是這種詩話是有關某一地域之詩人及其詩的詩話,如鄭王臣的︽蘭陔詩話︾,進入詩話者全為莆田、仙遊籍的詩人及其詩作;如果範圍稍加擴大的話,則可稍涉他籍詩人某些相關其地域的人與事之作,如︽全閩詩話︾。︽浯江詩話︾大體也是金門一縣詩人之詩話,但個別非金門籍的作家,其詩似與金門的人與事關切不甚密,亦入詩話,似可商。與此相關的是,個別選目,隨著兩岸交往的頻繁,如再版,似也可以考慮調整。 自春柳女士贈書之後,一直未曾與她謀過面。2001年︿兩門﹀(廈門、金門)對開,廈、金的距離又恢復了50多年前的自然狀況,僅僅四十多分鐘的水路,真可謂是一葦可航。2002年歲末,我率旅居於福廈漳泉四市的鄉親回金門探訪,受到熱情款待。我們下榻于浯江飯店,是晚,洪春柳女士早早就在大堂等我,神交有年,一見如故。原來面前的這一位就是︽浯江詩話︾的作者呀!春柳女士從研究班畢業後就回鄉執教,服務養育她的鄉土,服務於養育她的鄉親。見面時,她又贈以︽七鶴戲水的故鄉︾(臺北設計家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6年版)一書。2005年8月26日,洪女士隨楊理事長清國先生所率金門縣寫作協會赴同安讀書交流,是日下午我也由福州趕到同安接待來自故鄉的文友。27日上午,大家一起研討、一起讀書;下午,又一起拜謁鄉先賢蔡復一敬夫墓。新學年開學在即,28日我必須回榕,是晚,洪女士再次贈書,是一本名為︽金門島居聲音︾的著作(金門縣政府印行,︽金門學︾第三輯之一種,2001年版),這是我得到洪女士的第三本書了。隨便說一句,這次與我到同安,還有我們學院的兩位研究生,他們是前去學習的,洪女士對他們也愛護有加,贈以︽浯江詩話︾各一冊(因手頭無書,先贈一冊,另一冊回金門後另寄),澤施後學。洪女士執教于金門的中學,多年筆耕不輟,我也常以此為例來勉勵我的學生。 籌劃寫︽師友贈書錄︾已經好幾個月了,遲遲未能動手。近日在同安縣會到洪女士,又得到她的贈書,故憶起贈以︽浯江詩話︾的往事,趁著開學第一天事務不算太多,趕緊寫下這些文字,作為此總題的一篇,先期發表──一則以記︽浯江詩話︾得書始末,再則兼記同安之行,三則也為了勉勵自己,抓緊把文章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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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我聽見。浯島。冬風
咻─咻─。 風在叩窗,像夜半遇匪的喪膽路人,焦急拍打民宅大門,尋求避難所。 風勢稍歇,天空下雪了││。 我在速食店深夜打烊的廚房,拖著疲累發燙的身軀,將炸鍋裡金黃油亮的浮渣撈至濾網,關掉爐火,待熱油降溫好放油洗鍋。生平初見皚皚白雪,我興奮地將臉貼緊窗玻璃,望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在風中飄飛,淡淡落在被歲月吞噬斑駁年老的胡同裡,闃無聲息。開窗,風雪嗖嗖刮進廚房,如棉絮的細雪掉入剛熄火的鍋爐,發出劈啪聲響,滾燙的熱油慢慢冷卻。 凜冽寒風吹得發燙的額頭陣陣劇痛,我把窗關實,在風雪凌厲點擊玻璃的叩叩聲中,將溫度計含於舌下。 噹──。溫度計不慎滑落冰冷乳白的磁磚上,銀灰的汞液瞬間迸裂而出,伴隨清脆透亮的餘音,沿著井然細直的磚縫緩緩流淌。我望著一地破碎的玻璃細屑,感覺眼前這意外的畫面煞是好看,愣了好一會,才慌手慌腳收拾一地殘局,且小心別讓碎屑傷了手,此時我的腦子盡是數字─38、38.5、39::,真恨不得磚面能浮出數字來,好讓我知道確切體溫。 長大後不曾發燒的我,在北京入冬的第一波寒流大雪中,竟嚴重受寒。異地病中,終覺自己是個孤寂的旅外遊子。想起初抵北國那夜,一出首都機場,道道迎接我的刺骨寒風,彷若字正腔圓的京片廣播,以陌生的音頻提醒我,日後異鄉的酷冷生活都得自個嚐了。 我將冰塊裝袋用毛巾包裹,一手將冰袋貼觸額頭,一手使勁刷洗鍋爐。童年底蘊渾濁的記憶,也漸漸透明清晰起來。 我和妹妹幼時體弱,一到冬季倆人經久不癒的感冒愈加嚴重。那時爸鎮日在外奔波,我們兄妹一發燒,連單車都不會騎的媽,只好用布巾揹著妹妹再牽著我往金城的診所奔去。浯島風大,冬季狂嘯東北風像極厲鬼哭嚎,媽緊扯我被風鼓成布袋的衣帽,屈著身子頂著強風前行,有次我走累了,又遭挾帶細砂似利爪的海風抓痛小臉,惹我想及卡通「綠野仙蹤」的桃樂絲躲在地窖裡,仍被如魔圈的旋風由地面捲至天空,自此與父母分離,開始一段奇幻旅程。我害怕地哭鬧怯步環抱媽的大腿不放,媽只好抱著我哄騙:「風是壞蛋!風獅爺會吃掉它!不要怕」並凌空揮掌作出打風狀,有時連帶吵醒妹妹,媽陪著我們落淚,我看見媽濡濕的眼眶,天真問她:「風飛沙跑進眼睛嗎?」 咻─咻─。我聽到了,浯島的冬風在哭嚎。咻─。 揉揉疲累的雙眼,打起精神洗完油鍋濾網鐵夾等廚具後,冰袋裡的冰塊已化成水。此時碎冰機電源已關,我只好從冰箱拿出冰盒,騰著煙的冰塊冷硬如黏石,定定凝在每一方格裡,敲不碎反黏住手,淋了些熱水在冰面上,冰塊旋即發出細碎聲響,我坐在料理台上,望著冰塊慢慢冷卻。 兒時生病發燒都睡冰囊退熱,媽總在冰箱凍了幾盒冰,以便不時之需,但我生性調皮,即便昏沉欲睡,仍在病中尋樂,將冰盒取出戲耍,用自然課習來的常識,在冰上撒鹽巴澆熱水,比較那種方式能讓冰塊迅速融解。但媽自有她應用自然的生活法則,見她慢悠悠地開冰箱取出冰盒,晾於窗台讓風伸出舌頭慢慢舔舐。 浯島萬物早已見聞風的各種陣勢,連雞鴨都能依風旋風轉,如躲避貓狗翼翼地走閃。媽依煙囪裊裊冒升的黑煙判別風向,並依風向留意氣候時節的轉變,替我們添減衣物,煙兒若拐進村裡,鐵定刮西北風,東北風一起,我和玩伴在風天玩大風吹遊戲,「大風吹─,吹什麼?吹─::」,一旁的大人有時語帶無奈地說:「風那麼大,別再吹了。都快吹出病來了!」 媽深解風的百變性情,雖深受其害亦能善用其力。 我們兄妹上學後,媽開始作些家庭代工,那時客廳全被五顏六色的陶瓷小動物佔據,整個家像座陶瓷動物園。傍晚我和妹坐在Z字型的習字椅寫功課,腳邊全是待繪的陶瓷胎體,媽右手挾著三支大中小的彩筆,替素白的胎體著色,寥寥數筆,眼、鼻、耳、口全上了色,靈動活現,就要跳躍奔跑起來。 但一到冬季,客廳的門窗在開闔之間,總讓全家傷透腦筋,若是閉著門窗,廳裡瀰散各色彩料嗆鼻氣味,好比動物園腥臭的屎尿味。一開窗,風卻頑皮地溜進來,將晾在一旁的陶瓷,逗得搖搖欲碎框噹框噹響。媽媽趕工的時候,我和妹總會特別乖巧,幫忙將成品排列裝箱,再由我用單車載到窯廠繳交。從家到工廠這條半里路,在當時童稚的眼裡,卻是條艱辛長路,除了冬季逆風而行,車速如牛步外,陶瓷廠是班上小琪家開的,我從小三就暗戀她,若她見我載著陶瓷藝品的醜態,那小小自尊心會比陶瓷還易碎呢。 有次滿載過重的陶瓷品出門,屋外東北風刮得兇猛,媽再三叮嚀,若騎不動就要用牽的。我偏不自量力硬要與風對抗,手扶不穩左右搖晃的車把,車頭抖動不止,腳踩不動踏板,不進則退。陣陣強風迎面叫囂撲來,車輪一時附不著地,車身斜倒,後座的陶瓷品掉落滿地。媽辛苦半天彩繪成箱的貓狗摔成粉碎,我彎身搶救完整無裂的成品,卻被碎片割了手,看著手指沁出血來,頓時心神無主啜泣不已,匆匆牽車回返。 隔天在學校大風吹遊戲裡,當鬼的小琪發號司令:「大風吹─吹─手上包紗布的人。」這下我騎車摔碎陶瓷貓狗的醜態,成了所有人的笑柄。小琪在我心中公主般的高雅形象頓時破碎,她比風還可惡,我決定不再喜歡她。當天放學返家,我苦苦央求媽別賺這辛苦錢,我和妹不上才藝班就能節省開銷了。自從媽在家從事彩繪代工後,客廳環境凌亂不堪,空氣也極度窒悶,爸更常發脾氣。 多年後我常想,倘若當年島上已推動觀光產業,我摔破的必定是風獅。身處異鄉,每遇狂風吹襲,便想望風獅現身止風害,然而,風獅真能鎮風嗎? 咻─咻─。我聽見了,浯島的風獅爺正與冬風搏鬥的聲響。咻─。 「你還好嗎?需要幫忙嗎?」同事問我。「很好啊,因為感冒,動作變遲緩。我在金門的家也是賣炸雞,我媽現在應該正忙著洗鍋收攤呢,這工作我挺習慣的。」我笑著回話,開始擦拭料理台。 媽此生勞碌命,爸多次要她停掉代工,全心操持家務即可,家裡不差那幾千元。她都以打發時間為由,鎮日勞動不停。後來爸中風驟逝,為了撐起家計,她更無法歇息。 爸走後,媽在門前擺攤賣炸雞,風偏又來攪局,有時媽正替起鍋的雞排撒椒粉,風一吹,粉沬四散,嗆得媽忍至食物裝妥,才敢打噴涕。營業時間裡,即使鍋裡無炸物,仍需開著溫火,以維持炸油高溫。但秋入冬季,風的性情也由溫馴轉為狂妄,像個眼睛賊亮的野孩子,屢屢鑽進鍋爐縫隙將火當成蛋糕上的蠟燭猛力吹熄。等到阿兵哥上門,媽將雞排下鍋,裹著粉衣的大片雞排如船沉底,油面平靜,連個泡泡都冒不出。然重新熱鍋約要十分鐘才能達到油炸溫度,阿兵哥往往不耐久候,轉而光顧別攤。 風對炸雞攤的唯一貢獻,即是幫雞排解凍。小攤不比連鎖速食店有中央廚房每日配送食材,經銷商一次由台灣送齊整月份量的雞排,一袋三十片裝的雞排,凍成冰袋塞滿冷凍櫃,媽在晚上收攤洗完油鍋後,會取出兩袋雞排放在窗口任由風吹解凍,一如兒時她解凍冰盒的方式。 初到北京,我耽溺於大陸的壯麗河山名城古剎,假田調之名行旅遊之實,只好在用罄積蓄後,到速食店打工賺取生活費。西安之旅的回程夜裡,我屈身坐在火車顛簸搖晃半掩的門旁,迂迴穿過黃土高原前後不著村店的荒涼山野,山風驟起,夜幕中的土丘、河套、屋舍隱隱沒入舖天蓋地的黃沙裡,我見底的銀行戶頭與積欠導師數萬字的研究報告也被風吹起,隨著遠處梯田溝谷在眼前緩緩扭動翻飛。 我看見了,浯島的冬風又吹熄媽炸雞攤的爐火。咻─咻─。 打完卡,走出速食店,呼出的熱氣在冰冽的冷空裡成了煙圈。仰看雪天,月光晶沁,霜雪如銀鑲玉砌綴滿樓群。在雪厚天寒的夜裡疾走,行過如銀色鐮刀輕刮的白色草地,踏雪的步伐發出如啃蘋果的窸窣聲響。冷冽風雪如受潮的冰涼撲面而來,恰似橫行故鄉的冬風,西北風走的路,由蒙古以東南走勢經北京飄忽到台灣,這條斜線距離應比經香港或澳門轉機輾轉返鄉的路線近多了,真希望大風一吹,能像捲起桃樂絲般,將我吹回家鄉。 走進清華園,我想像明日就會置身一片白茫茫的校園,看見有人拱雪堆雪人、滑著雪橇穿過長長大道。但當我鑽進宿舍區落雪閃光的銀色胡同,白色美夢旋即幻滅,雪停了,城市在大雪慢慢消融冷卻的夜裡闔眼睡去。 我要趁著手中的白蘑菇傘融化之前,找個話亭撥電給媽,告訴她,天空─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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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金不成同
金門寫作協會赴同安舉辦讀書會記要 九十四年五月,我接任金門寫作協會理事長,第一次理監事會議洪春柳理事說要善用小三通,建議到大陸舉辦讀書會,不久後,前同安區文化局長顏立水先生蒞金參訪,約我在陳國興老弟家泡茶見面,顏先生贈送我他的新書︿金同集﹀,讓我想起就到同安區去研讀他的大作︿金同集﹀,請他導讀,也請他帶領我們實地參觀同安地區有關金門先聖先賢所遺留下來的古蹟。於是就向他報告我的想法,立即贏得他的首肯和贊同,顏先生返大陸,透過同安區文化局的傳真,傳來「金門縣寫作協會赴同安舉行讀書會與交流活動的程序表」,經過雙方多次研討,終於決定成行。 廿六日上午九時,王先正、陳秀竹、洪春柳、李瓊芳、許雲英、陳書漢、許丕達、陳靜修和我一行九人,搭乘東方之星從水頭碼頭到廈門,抵達和平碼頭,受到廈門市及同安區民革與金門同胞聯誼會熱烈的歡迎,隨即廈門市民革委員會陳維欽處長,帶領我們參觀廈門大學嘉庚群樓中最高的廿一層樓頂,欣賞廈門市景與校園的美麗風光,接著旅遊廈門南普陀寺,午餐由廈門市政協常委國桂榮博士,在南普陀宴請我們。餐後由參觀濱海公路各景點再赴同安影視城參觀,影視城是北京城的縮影,有天安門、紫禁城及北京老街、黃包車等文物,專供拍電影的道具。然後參觀大輪山梵天寺,受到住持長淨法師的禮遇煮麵線招待,我們每人也很歡喜各出人民幣一百元添油香。顏立水請求要我揮亳,寫幅字送梵天寺住持長淨法師,我欣然同意,請問寫什麼詞好?先正兄才思敏捷,就說以梵天寺名書贈「梵唱不絕、天地清音」,大家說好,我就在他們早已準備好的全開宣紙揮灑而就,感到非常快樂。我在梵天寺厚學慈善會廳堂,發現我以國際佛光會金門協會會長名義,書賀該寺成立厚學慈善會的中堂,那是去年該會成立時,金門愛心基金會董事長許金龍所至囑的,也捐慈善基金臺幣三千元,我們特別在我書題的「眾善奉行,情暖兩岸」的紅色中堂兩旁拍照留念。天色雖已昏暗,朱熹最愛遊玩觀賞大輪山的旖旎風光,無法欣賞了,但是我們仍然拾階上山拜謁梵天寺後的文公書院,因年久失修,只留下「紫陽書院」匾額一塊,和堂中崁在牆壁上一幅朱熹畫像碑刻,石牌高二公尺,寬約一公尺,他們在雕像潑水,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以方便我們拍照。 廿七日兩岸讀書會是這次行程重頭戲,上午隆重舉行讀書會交流儀式,由同安逸仙藝苑讀書會會長黃奕輝主持,同安區民革委員會副主席莊碧卿、廈門市民革委員會副主委馬明炬、福建省金胞聯誼會長陳慶元、前廈門文化局長彭一萬等貴賓列席致詞,他們均對金門寫作協會與同安逸仙藝苑能夠舉行讀書會交流活動,給予很高的評價與肯定,讚揚這次活動啟開兩岸相隔五十六年首次讀書會交流新頁,有促進兩岸文化交流與和平雙贏深遠的效益。會中我們贈送由添財兄精心設計鮮豔的金門寫作協會紀念旗,給來參加的各單位貴賓主官,金門同安兩會並互贈書籍,我們除贈送協會專輯一套(五冊)外,還交換個人出版的書籍,同安區民革委員會送我們一些同安史資料與每人一本︿金同集﹀我以協會理事長的名義書贈給同安民革委員會「無金不成同」以及廈門市民革委員會「金廈一家親」的中堂各一幀,典禮中熱絡非凡,當地的報紙與電視還找我採訪。中午同安區民革支部主委陳進團等人聯合招待金門協會人員吃蔡復一夫人所發明的同安招治薄餅。 兩岸讀書會由前同安文化局長顏立水導讀他的著作︿金同集﹀,他介紹了︿金同集﹀成書的過程及編撰的意義、以及重要的內容,他認為,金門與同安舉辦讀書交流會深具重大的意義。事後與會人員紛紛發表感言,同安文史委員陳連成說兩岸舉行讀書會,交換心得,交換著作,以書會友,以讀書交流,對讀書人研究兩岸問題,有很大的好處,在未開放前,他說向顏先生借閱楊天厚夫婦所撰的︿金門寺廟楹聯碑文﹀一書,因索取不易,他就從頭抄到尾,以便存閱。顏立水的夫人王二南很激動的發言:顏氏四十年來為了調查、採訪、研究︿金同集﹀,驅山下村,跑到嚴重胃病,孩子生病送醫住院,五個月也找不到他,他還在外鄉忙普查文物,但都沒有獲得上級的肯定,今天聽到大家對他先生的讚揚,讓她感受到無限的安慰。她的話感動了我,當年我何嘗不也被妻責怪過,任何繁忙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位堅強偉大的女性在支撐一切。本會王先正稱:︿金同集﹀關於金同文化、歷史的研究,促進了金門文化的深度化,寫出了許多金門人自己也看不到、聽不到的東西。寫過︿七鶴戲水的故事﹀作者洪春柳表示:很早就到同安,今日宿願得以實現,並拜讀了︿金同集﹀,還將參觀蔡復一等人的古跡,讓她感到非常高興。與會人員發言踴躍,可見兩地讀書人對本土歷史文化的愛好與重視。 金門原屬同安,民國四年(西元一九一五年)金門才設縣,金門因為是孤立的海島,在明代因倭寇作亂侵犯,民不聊生,生活不安,謀生困難,先民遂不斷往內陸或南洋遷居、落腳、生根、繁衍,進而發展發達。(就像民國四十七年金門人因「八二三砲戰」大舉播遷臺灣一樣)因此才有今日諸多同安的知名聖賢人物是金門籍人,如古代有許獬,人稱許同安,陳健(號滄江)、蔡獻臣、蔡復一等,同安人以他們為傲,金門人以他們為榮,他們所有遺留的文物古跡,都是金門與同安的無價之寶,值得我們大家珍惜。今日的金門籍鄉親顏立水先生和特地遠從福州趕來參與的陳慶元院長,他們對同安、福州、廈門、金門的貢獻。百年以後,也將是金門子子孫孫,仰慕、崇敬,追思,認祖的典範人物。 民國以後,由於國共戰爭,兩岸相隔五十六年,這次金門寫作協會能與同安逸仙藝苑讀書會共同研讀交流,真要感謝︿金同集﹀作者顏立水牽連兩岸讀書人感情的功勞,讓金門人得以了解我們先人在同安的成就與貢獻,印證了「無金不成同」的諺語。 讀書會除了研讀︿金同集﹀一書外,大熱天,身材瘦高的顏先生,頭戴斗笠,不辭辛苦,一馬當先,帶領陳慶元教授等學生以及我們走往城市鄉村、大街小巷、叢山荒野,在雜草荊棘的小土路爬行考察,我褲管針滿荊棘,已經累得滿頭大汗,氣喘不已,想到穿高跟鞋的許雲英小姐,一定不好受,但她還說很高興,也許是我們可以一路走一路採龍眼吃的緣故吧?謹略述我們實地參觀幾處與金門先賢的墳墓與故居等遺留的文物,請大家分享: 陳健墓與「岳伯」坊:陳健,號滄江,金門陽宅人,明嘉靖五年(西元一五二六年)進士,曾任南安、廉州、南寧三郡知府,即是邊疆地方大官,政聲遠播,朝廷為表彰其政績,為他建政績碑坊,名為「岳伯」坊,據顏先生解說,古傳堯時有四岳分掌四方諸侯,周有方伯為諸侯之長,故後世用「岳伯」泛稱邊疆大吏。碑坊為門樓式鴟尾重簷石質四柱三間結構,建築古樸大方,穩重牢固。 陳滄江墓,顏先生說:明嘉靖三十五年 (西元一五五六年)陳健生前在這五顯鎮鶴山預造墓穴,佔地約三百多平方公尺,坐北朝南,翰林院許獬為其作墓誌銘。墓前直立兩根石筆,中軸線有石構墓道坊,三間四柱,坊後兩旁各陳列石虎與石馬,墓之壯觀顯示墓主生前的榮譽。 洪敏鳳山鍾秀坊:洪敏是金門西洪人,明成化十九年(西元一四八三年)中舉人,此碑坊表彰他科舉成名,顏先生解說這建地為同安鳳山東麓,與金門鳳山同名(西洪原名鳳山),故坊以「鳳山鍾秀」為名,含意深刻。碑坊面闊三間,柱為本色圓形古柱。 五顯第一溪橋:為明崇禎年間金門陽宅人陳基虞鄉親捐資倡修的石橋,橋以當地五顯村為名,陳先生能在同安本村修橋造路,當然會贏得地方人們的尊敬。此石橋長六十四公尺,寬二點三公尺,九孔八墩,每孔橫跨三條石板。如今此石橋只供遊人行走憑弔,拍照留念,在廿公尺處已興建有現代式的大橋,供人車交通之用。李瓊芳說:早期金門後浦的同安渡頭,就是運貨物到達五顯第一溪橋裝卸的水上交運點。顏先生說:畫家李錫奇、作家楊樹清曾遊歷此橋,他們說金門人走金門先人修建的古橋,別有一番方味與情趣,問我們有什麼感動? 蔡復一故居與墓:我們考察團一行十人,高興地拉起金門寫作協會紅布條,特地在高大寬廣書寫著(蔡復一故居)的拱門下拍照留念。可是當我們走進大門,大失所望,蔡復一故居,大部份被拆建成工廠,僅留下後樓部份正在整修。顏先生很感慨地說,原存蔡復一故居,坐北朝南,硬山布瓦頂雙層磚木結構。底層面闊五間計十九公尺,進深三間共十一點二公尺,通高九點五公尺,上層進樑深九公尺,抬樑施紹構,有卷棚頂廊通,額枋及中樑施以彩繪,是明代的標準建築風格。可惜文物保留擋不住經濟開發被毀滅了,僅留下影像與記憶。管理員看我們湧進參觀,因為正在施工,只有建材,沒甚可看,他趕快從庫房搬出蔡復一畫像供我們拍照,我欣賞蔡復一畫像相貌堂皇,只是眼晴大小眼而已,似乎不像︿七鶴戲水的故事﹀洪春柳所寫或是一般傳說的目眇(獨眼)、足瘸(跛腳)、背駝(駝背)的奇醜外貌,回想民國七十幾年城中派小記者,訪問地方父老,說民間故事,女兒書菲採訪我,我就講聰明的蔡復一中進士,皇帝召見面試,嫌他五官不正有點破相,但他的機智對話:「一目觀天象,一腳躍龍門,龜背朝天子,吾王萬歲,萬萬歲」,令皇上龍顏大悅。談關於蔡復一醜貌這點顏先生也採懷疑態度,他說:他如真的畸型殘疾到這種地步,他能娶到官家千金?仕途能夠還能如此一帆風順嗎?民間傳奇故事,大家只要說得生動有趣,加油加醋何妨。 蔡復一墓:蔡復一於天啟五年(西元一六二五年)十月逝世,熹宗皇帝賜葬,相國張瑞圖寫墓誌銘。墓地氣勢恢宏,顏先生說,墓前原有石坊、碑亭、石馬、石虎、石羊均毀於文化大革命,這是一九九六年新加坡族裔鳩金仿古再修的。石坊匾額鐫「贈兵部尚書」、「五省經略」、和「貴州巡撫」等文字。 蔡獻臣墓:提學蔡獻臣卒後賜祭葬,贈少司寇,配享朱文公祠,著有︿清白堂稿﹀傳世。顏先生說其墓於一九九七年由金門瓊林和同安蔡氏宗親集資修繕,墓呈「風」字形布局,前有半月形丹池,兩支六角形石望柱,柱面分別鐫「識遠才閎,持論每依名節,志芳行潔,任事不避怨勞」和「立朝屹如山,居鄉清如水,真乾坤正氣,能紹往開來為江南之夫子,宅心溫似玉,接物煦似春,堪砥柱末流,使民思士仰稱斗北之一人」兩副輓聯,由此可見蔡獻臣為官的正直氣節和居家的清白門風。 蔡宗德妾楊氏節孝坊:蔡宗德是蔡獻臣的祖父,明嘉靖十年(西元一五三一年)中舉人,據說這科同安中式七名舉人,全部是金門人。宗德君為人寬仁厚,不炫聲譽。其妾楊氏,少通經史,二十三歲守寡,因無子嗣數次上吊殉節,都被嫡室洪氏救活,直六十一歲辭世。按照明代定例,妾守節不予旌表。但官至光祿寺少卿的嫡孫蔡獻臣具狀請言:「妻之事夫,猶臣之事君。臣之盡忠,既無分于大小;妻之立節,又何間于嫡庶」,結果獲准,啟開妾立坊之先例。︿同安縣志﹀記載:「節孝坊在舖前街,為明通判蔡宗德妾楊氏立」。節孝坊單間重檐,高約七公尺,寬約三公尺半,方形沖天石柱,匾陽刻「聖旨」。 這次行程安排相當緊湊,我們還參觀同安佛岭葉氏家廟以及安溪清水祖師廟,兩處均受到主人熱情泡好茶招侍,以及參觀北辰山竹農埸承蒙廈門市與同安區金胞聯會聯合招待「印尼小吃」,讓我們都感到很溫馨。 我們赴同安舉辦讀書會受到廈門、同安各界熱烈的歡迎與重視,引起各界熱烈的迴響,首先鄉親陳慶元會長公開在大會中書面邀請金門寫作協會赴福建省師範大學文學院舉行讀書會,同安金門同胞聯誼會會長宋奇盈邀請我們赴大嶝舉辦讀書會與參訪,研讀金門籍作家蔡尚評的書籍,以及廈門市金門同胞聯誼會常務副會長許柏欽、閩南文化學術研究會會長彭一萬,邀請赴廈門舉辦金廈同胞與閩南文化座談會。這樣熱烈的邀請,讓我們非常感動,我們絕不會辜負大家盛意,我門會努力實踐李縣長:「讓金門走出走,讓世界認識金門」的施政理念,我們將召開理監事會研討讀書會交流日期行程,逐一舉辦。讓這種對兩岸文化建設深具良性發展的活動,能夠持續不斷的推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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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的手藝
昆大麗行,在雲南石鄉風景區的一角,我們一群愛好以照片留下生活紀錄的金門遊客,正拿著手中的器材捕捉一難得鏡頭,那是一位阿嬤,手邊正忙著編那小巧玩意兒「三寸金蓮」,一旁一個小小攤位擺放她的作品,還有小孩兒陪伴著,但為應我們或者是更多來自四面八方的觀光客的要求,她不時得一本正經的坐正,然後一隻手做出「勝利」的「V」字手勢,可愛的表情夾雜著「來買一雙吧!」的叫賣聲,她七十八歲,綁著小腳,穿著小鞋。在金門,這樣年紀的阿嬤有著這麼樣的歷史蹤影難尋了吧! 團員中也有家人綁著小腳,因緣際會,在旁看我放不下相機,他們脫口而出這個訊息,我隨即記下相關資料,金門地方法院主任張水團的阿嬤正是我要找的對象,而小女兒是我室友,閒聊之下,我興起了回家之後去拜訪的念頭。 家住東店的這位黃旦老太太,看來不僅是老當益壯,腳下留著時代的見證│綁小腳,且有著一手了不得的功夫,從小孩子到大人到年長者的頭上、身上乃至於腳底用物她都在行,早期大家可是主動來找她的喔!無師自通,人人稱羨啊! 我們的造訪,為的是一探有著真本事的她,去年剛領過一百歲人瑞的大獎,也許是年事已高,耳力較差,但從她的口中回憶當年,娓娓道來,竟是如此豐富多彩。小孩子度晬時頭上戴的傳統帽子,人們身上穿的衣服,沒有尺的年代做出來的「合身」衣物最是難得,腳上穿的鞋子硬是要得,看著自己鞋子的樣式做給別人,驚人的是連房間的床套也能慢慢的勾出來,不假機器之手,是年代造就的吧! 后水頭女兒的她,以前有間大庭院,不能輕易邁出大門,是家教甚嚴吧!當年也幫忙農作,如今田地讓他人耕種。不挑食的她早些年也練瑜伽,真是不落人後,身子骨夠柔軟!如今可謂五代同堂,已當之無愧的成了「曾曾祖」,兒孫遍居在金門、台灣各地,親人國內、外都有,是該享福的時候了。 看在晚輩們的眼裡,阿嬤真是個「寶貝」,本來嘛,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她的作品都保存著,因為那可都是有錢買不到的啊!雖然拜訪時口裡不時傳出近黃昏的感覺,偶爾咳個一兩聲,但是精神良好,行動自如,在我們步出大門時還迎上前來揮手,真是好一位可敬的長者,希望她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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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過浯洲的風
是那個九降風吹起的夜晚,父親隨著星光一起搶灘上了料羅灣。而濃濃的鄉愁,也在那一晚同時烙進心坎! 不識字的母親被風吹得頭皮發了麻,卻也同時觸動著心頭的不安。這樣的天氣,一個人在外的父親,是否安好?家中的孩子,有著小小的風寒…,但是,這些應該別讓他知道吧!這回離家這麼久,又聽說戰爭正在擴大………。母親第一次覺得發麻的腦袋,如果用力想著服役中的父親,會讓自己更空空白白地不安起來。 在前線的父親是寫不了信的,不單單是因為母親無法親受那份思念,而是即使寫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也安頓不了母親的想念。 這樣的焦慮,在來春的季節收到訊息後,才稍稍地紓解開來。 鄰村的同年伯(同梯當兵,父親便要孩子們以同年伯稱呼),寫給師範學校畢業的妻子,在半年後回到家鄉的第一封信裡,明白的註著:「請告訴棉被嫂,棉被兄很安全,風吹得愈厲害,我們愈平安。因為天候不佳,我們是不會打仗的。………」。 母親聽著同年嫂平靜的敘述後,安定的紅暈混雜著東北季風的威力颳上臉頰,居然滾燙得沒叫人發現!此後起風的日子,就成了平安的保證,讓母親深信不疑。 而呼呼的風聲,進了母親的耳裡,也就成了父親溫柔的話語。儘管已是五個孩子的娘了,那氣息竟和十八歲與父親初識時,一樣叫人緊張,會忽然地有著劇烈的跳動,幾乎就躍出了胸口,不安與羞澀直打心底熾熱起來! 於是,母親也開始相信:吹過仙洲的風,除了會報平安,還令人感覺青春和緊張。 不過,對風這樣子的感受,在父親退伍後便不再想起。 母親是不會清楚,其實那風始終未成改變路徑;在季節的主角裡,吹過原鄉的黃土,越過浯洲的太武,然後就大剌剌、直撲撲地掃進家鄉來了。肯定是父親曾順著風勢,在山后村邊營房外,呼喚著母親的名字吧!或者只是把忍藏許久的掛念,那麼不經意地正在嘴邊嘟嘟嚷嚷的時候,才驚覺身處戰地不該如此眷戀兒女私情,剛起的念頭還來不及回神,就又被拉將開來,狠狠地在訕笑中飛逝出走。順著這樣的威力,和著濃郁的思情,母親對風的感受,在父親服役的時期自然清晰! 倒是他們都清楚的很:若不是八二三戰役的緣故,若不是父親二十九歲才充員地當起老兵的不安,怎有機緣讓他們在結婚十年,生下三男兩女後,隔著海洋,順著風韻,開始真正傳達彼此的關心! 父親後來常說,那段時間其實不能算久。但是,當時總覺得度日如年,特別是在開春後,九降風停歇的日子裡。儘管已經是駝在一隻翩舞海上綠色蝴蝶的身上了,沒有動力的媒介,所有的思緒全裹在原地,無法飛起,那種焦急,總是沉沉地壓在心頭,不知如何紓解。更何況打一開始就是只由父親這裡單方面地發出訊息的:先在金城,然後在古寧頭,繞過瓊林、馬山、青嶼,最後回到料羅灣;再兩個月,便由港口返回了故鄉。而這些地區間彼此的關係,是在開放觀光後,父親帶著母親一起重新回憶起來的。 究竟當時身處何地,父親其實一點兒也不曾操心過。唯一讓他不安的是:哪裡的風,可以一路無阻,叫原有的說明,能夠持續傳回家鄉給辛勞的妻小,擁有安心的憑證。 因此,馬山的喊話站的日子,讓父親有著最多最多的焦慮。 在這裡,他們負責給對岸的同胞們心戰喊話。父親深知,風一定得從馬山傳送過去才會更增效益。但是任務順利的同時,不也正表示著家鄉就是在風勢相反的位置囉!如果家鄉的妻子,還習慣承著風來接收平安的訊息,這會兒逆著走了,互相冥想安定的結果,就是不能暢通的了。在這些擔憂攪動起來的時刻,有時也是因為風停,若再加上始終感覺這裡是一個不適切的地方,憂慮就累積的更厚了。於是,父親強烈地想念起孩子們來,特別是入伍前半年才出世的小兒子。 同年伯的信,轉來父親想看看小孩照片的事,母親急著流出淚水哪!一張由母親滿抱,斜戴棉帽,遮掉大半張笑容燦爛稚臉的相片,被父親妥善地收在胸口。兩張防水油紙好生地保護起來,不怕操練的汗水浸壞。這張照片,一直到父親退伍回到家鄉,都是最好的護心符,給了父親最大安定的力量,特別是在沒能有風的日子。 也是在這段期間,父親第一次由陳士官長的身上,體認了鄉愁的濃淡。 士官長的年紀比父親少了些,還有著稚氣的臉堆滿著哀怨。他看著孩子照片的時候,一邊稱讚男孩就是長得好,以後鐵定是個美男子,一邊卻任由熱淚悄悄地滑過鬢角,直直地滾落在孩子的棉帽上。父親見狀,慌忙地搶回士官長手上的孩子,正想大罵弄濕照片的過失時,冷不防卻看見士官長整個人都變了樣子。不停的淚水更湍急了,臉型扭曲得更是可怕,中間還斷斷續續有著哽咽的聲音,然後開始咿咿嗚嗚地大聲起來;父親就是在這時候,清楚地聽見士官長,有一聲沒一聲抽搐著說:「我家就在對面哪!我家就在對面哪!…………嗚…………嗚…」。不一會兒,連上的外省同志們全都像染上病似的,也跟著痛苦地呻吟了起來。這樣的哭喊,驚動了連上的指導員,父親還差一點兒以擾亂軍心的罪狀被關禁閉。若不是同年伯說明原委,恐怕沒收這孩子的照片事小,父親後來的軍旅生涯,可能無法平安渡過! 父親清楚地記得,從此以後在回到台灣以前,這照片再也沒公開地讓第二個人看到過。 孩子四歲時,父親退役回到了家鄉。 母親清楚地記得,父親才踏進家門,就急忙地耐著性子分發由部隊帶回來的口糧,孩子們依序地受領,而照片中讓父親安度大半部隊生活的那一個,卻始終沒有出現。 母親噙著淚,不發一語,而父親像出了神地冷漠,什麼都沒有問。 隨後,父親娓娓訴說著在部隊所發生的事情,彷彿孩子仍留在部隊,跟著移防了。直到午夜,父親才找到隔鄰田螺嫂家的老三,五歲的孩子滿口稚氣地感謝父親送他餅乾,而照片中,那個頭戴棉帽,遮走半臉的孩子,就是他。 就是在馬山的期間,父親強烈地思念起孩子的時候,日本腦炎把他給帶走了。母親在收到父親想看孩子照片的信息後,原已流乾了的眼淚,又湧了出來。慌亂失措的母親,聽從祖父的建議,抱田家老三拍照寄去;這樣的善意,如今才提起,而父親默默,顯然是很快地就接受了。 夜裡,和著星光,父親面向西方,手中清香的兩點紅焰,在黑夜裡顯得特別明亮;望著父親靜肅的身影,母親痛哭地自責不已。反倒是父親出奇地平靜,柔柔地安慰著母親說,祝福這孩子吧! 因為他是屬於外島的,屬於馬山的,屬於上天的。他是我們的天使,完成任務後得回去交差的。如果沒有這孩子的庇祐支撐,恐怕在炮火轟隆的日子裡,是沒有法子安然渡過的。 後來,他們常回馬山。每次回到馬山喊話站,都會想起孩子走的那一天:父親正擔心著家鄉,母親正擔心著孩子。而同時段,全世界關心中華民國,台灣也擔心著金門。可是他們似乎未曾感受這麼多。 父親說他總想不著是因為風歇著了不肯聯絡,還是馬山地位置叫人起了擔憂的?那時,這一些不該湊在一起的事,竟如此緊密地結合了。父親印象中,馬山是燃起對岸同胞希望的所在,也是透過空中喊話,讓這裡的弟兄們安心不會飛來砲彈的聖地。可也是在這裡,讓一個孩子的照片,安定一位中年服役父親的心靈;當然也是這裡,引爆著部隊中深藏在大夥兒心底的鄉愁,在安與不安之中,馬山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真是因為風不吹嗎?還是因為離原鄉比較近的緣故?因為的到底是什麼?看來一直困擾在心底,父親後來在回憶的時刻,馬山總是令他又怕又喜,又愛又恨!在深刻的感受中,父親依然覺得風鐵定得由馬山往西南吹才是可愛的。在東北季風的吹襲下,身處仙洲第一接觸點的馬山,在有風的日子喊話不易;在沒風的季節,擔心家鄉。因著風的緣故,矛盾隨著轉動。 而確定是東北季風的身分後,退伍後忙於家鄉工作的父親,總不以為苦!因為這樣的流動,常常一再滲入他深深的歷程點滴中,像是迎面承受逆向的壓力一樣:鼓鼓的壓力,一再拉扯他的人,他的心和他的一切!而卻更讓他產生信心,朝反向同步抵抗。 這樣的體悟,讓父親常拿馬山的例子告誡孩子: 如果不能自我警覺地在內心激起一股鬥志,為自己燃起一些希望,那麼縱使是自然現象的湧動,都會因壓力的產生而退卻不前。 小時候不大懂父親這些話,只是感覺這單純吹來的風,和著父親的聲音,似乎隱藏著極為奧妙的魔力,讓父親看起來十分強壯。一直到在南部長大遠嫁而來的新婚妻子,在冬季裡因受冷酸季風凍裂清秀的臉頰時,才猛然發覺這風的威力果然不小。小小地消遣了妻子,果然是細皮嫩肉這件事竟讓父親又嚴肅地提起:「不要只拿自己的標準衡量已發生的事情;那年,馬山的風,不管吹不吹,都叫人擔心的」。 家住風城,因著風的緣故,是不怕吹的。但風打哪兒來呢?沒到過馬山前,聽說是九月來的,所以叫九降風!上學以後,知道是季節風,打內陸吹來,所以叫東北季風!而同樣的吹拂中,父親總稱那是浯洲風。 未曾遠離家鄉,所以體會不出被風帶來的鄉愁中,會是什麼樣濃郁地擾人,不曾經歷生死的暫別,自然很難想像家庭之間的關心,可以細膩到何種程度。父親的經歷,隨著季節的交替,始終以親身的感受,細細地讓人覺得彷彿那時也曾和他一起頂著吹過浯洲的風,在星光裏奮勇地搶上料羅灣。 雖然還曾換了個兒子,才贏得最後的勝利。但風依然是打浯洲吹過來的。 這些話,一直到現在都掛在父親的口中,而鄉愁應該早已隨風吹走,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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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蔬果樂
九月初,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我走向瓊林屋後的水池,池裡鮮艷的錦鯉自在的悠遊,雖然前兩天泰利颱風帶來豐沛的雨量,池水高升且有些渾濁,但魚兒仍然快樂游唱,讓人羨慕!池旁大嫂種了幾株紫色的九層塔,撲鼻的香氣引我駐足,找來一個小紙盒,輕輕的採著嫩葉,據說九層塔拿來炒蛋,對於青春期的孩子有「加鈣」的作用,尤其是紫色的不僅效果好,而且香氣特別的濃郁,前些日子,我下班回來,看大嫂在屋旁的草地上,剁切枯乾的植物,仔細一問才知,她要把紫色九層塔的頭切下,說是二姐的三媳婦打電話來要,想必自有妙用吧! 往左一望,那枝頭上紅艷的果,讓我好奇,近前一看,原來是南瓜外形的辣椒,去年種的,不經意今年它仍興高采烈的開滿了花朵,如今枝頭上紅艷的果,光耀奪目,我忍不住一個個摘了下來,想和眾家姐妹分享,忽然洛神花紫紅的果隱約的在綠葉間吸引我的目光,我把那碩大的先用剪刀剪下來,心想可以來泡一杯玫瑰紅般洛神茶,相信會有不同的風味。 繞過我家磚紅色、花窗般的圍牆,朝天椒在綠葉中紛紛迎風招展,吸引不同的昆蟲在此紛飛覓食,我手腳飛快的將紅艷的椒採進我的小盒子裡,鮮紅的色彩和紫梗綠葉的九層塔,在盒子裡爭艷! 再過去是大嫂的菜園子,韭菜花開得十分茂盛!我一向喜歡那種特有的香味,還有那青翠的綠,讓人感覺精力旺盛哩!於是蹲在韭菜的畦旁,輕輕的採擷,滿手的韭菜香氣,迷漫在周圍,讓人心裡也十分的田野味,彷彿和山野成了好朋友一般,莫非我的前世不是一株韭菜苗,便是一隻毛毛蟲,是如此的戀著泥土!如此的沉醉在清風陽光裡! 紫色的茄子,五短的身材,卻有一股飽滿的神采,自然的讓人迷戀不已!聽說這是新品種哩!我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茄子;在園子靠東邊大嫂則種了兩畦傳統細長的紫色茄,浪漫的紫色多的想像空間,我穿梭在先生幫忙架好的支架間,用心的尋覓茄子的身影,它像一個紫色的夢藏在綠色的園子中,我是個尋夢人,如果前世我真的是一隻毛毛蟲,那我一定會幻化成一隻快樂的蝴蝶,在廣闊的大地飛舞! 剪輯了紫色的茄子,彷彿網羅了一個又一個浪漫的、甜蜜的夢,心也跟著快樂起來,腳步也輕快起來,隔壁的青椒瘦小的果,吸引了我好奇的心,撥開綠色的葉,有些果因為沒有採摘已轉成紅色,也有的仍是青綠的果,它像辣椒卻不辣,而且爽口清脆,相信會是餐桌上受歡迎的口味。 這樣在田園裡穿梭,心越來越飛揚起來,於是往山上的另一塊田走去,那裡有幾株番石榴讓我有些想念,因為往年這個季節已有成熟的果可以嚐鮮,當我來到略高於路面的田,番石榴在枝椏間向我招手,我先在田裡撿起幾個掉落的果實,想來一定是泰利颱風幫忙,我看有些青綠轉黃的色澤,研判應是成熟的果,心想先生最愛番石榴,正可以去殷勤哩!當我抬頭仔細在葉間尋覓時,哇!黃色肥胖的毛毛蟲,一隻兩隻三隻,數著數著,原來滿樹都是毛毛蟲,今年雨水充沛,毛毛蟲得了好環境,處處是怡然自得的快樂景象,回家向先生報告時,他說可以抓來餵小雞,一定營養豐富!不過當我把番石榴遞上,觀看先生品嚐時的滿足,我在茄冬樹下,清風中品嚐我的快樂! 接著,我把採來的蔬果,分別裝好,讓先生陪我驅車送到妹妹家,好東西要和大家分享,隔天上班分送同事,讀著臉上驚喜開心的表情,就是我最滿足的心情。 記得那天午後路過么妹家,她送上一杯洛神花茶與我分享,並且說那是我從瓊林摘來送她的,原來她把洛神花切開,用熱開水沖,那艷麗、天然的紅色就跑了出來,色彩迷人!么妹加了一點點的蜂蜜,淡淡的甜加上蜂蜜的香,我們一起沉醉在洛神花的甜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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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歸鄉三帖
1、 青黑牆瓦。有斑斑蛀傷的破曉 赫見。童小爛紅紅塗鴉喧啄 方向朝南。嚷嚷指向燕尾盡頭撒野 循行。迷路腳踝都是翻湧剝落的鄉愁 滿蓄空澀且沉 2、 一爪臉面凝霜紋脈 辨究。該如何確認的後裔 那長老暗濁眼睛升起幽火 想像煙花綻放的家。阡陌盤錯 獨留問路嗟嘆字句。燎原。回瀾 3、 行囊餓漉漉的十二月 冷。有半截家譜烘烘燒暖 欲言又止。彷彿聽見還魂盈盈招喚 歸途。浪子淵黑涉過的臍帶 柔身竊喜。只是一行虛線鑿空的尾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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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哇!暗夜取水!
晚上十點半,遇到有人想下海,你的反應是:::? 傍晚帶著璞到成功海灘『撿』『風颱螺』。真的一點也不誇張,沙灘碎坡塊週邊,一堆堆裸露的『風颱螺』,據說颱風過後,這種螺就會大量出現。(珊瑚颱風,我突然因你而受惠!)跟燒酒螺料理方法差不多,但牠外表至少比燒酒螺大上十幾倍! 我真是見獵心喜,流露海島人的本性,不顧璞在一旁吵鬧──因為我都不跟她玩耍,一直作著自己有興趣的事情。大約半小時就撿到二三斤風颱螺。 蚌螺類都必須以海水讓牠們吐沙,吃起來才不會滿嘴沙。因為是臨時起意『帶璞去海邊玩』,沒帶容器,所以只能利用一只鐵罐裝了一罐海水。 晚餐後逛逛,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看著那鍋果然因海水不足而無法完全被淹沒的螺,想到明天即將吃得滿嘴沙,就忍不住一定要衝到海邊取水不可! 水頭雜貨店老闆的兒子說:「農曆七月耶,而且平常我們就很少去海邊,何況晚上。」不行,想到那些敖敖待『煮』的螺,牠的美味與否就在我一念之間,何況取海水這種事,在我們澎湖很稀鬆平常啊! 雜貨店老闆說:「那你,往前走一百公尺,經過一座小廟,就是海邊了。」 只要一百公尺?這麼容易! 丈著身上帶著手電筒。我一手牽著璞,一手拿手電筒,再掛一個5000㏄礦泉水的桶子,才走到小廟邊,突然後方傳來:「你哪裡的!」口氣真像海巡的。我高聲答:「水頭的!」他仍是一貫的口氣:「要幹什麼?」我答:「我來拿一點海水!海邊怎麼走啊?(開始搞被警察攔下違規卻裝傻問路哪一套?不,被他一喊,我的海濱之路更糊塗了)」他總算鬆懈些:「往前一直走就是了!」弄得我緊張兮兮了。 走過一片覆蓋植物的沙地,海就在眼前。海灘泊著一艘破船,看起來好悽涼::::。 「我只是來取一點海水的,」我開始喃喃自語起來,不知是要解釋給誰聽的:「就只差那麼一點點水啊!」穿著布鞋,卻不想為此脫鞋(如果有狀況,需要逃命的話,沒穿鞋跑不快),也不想把鞋弄濕。我拿瓶子的手,胡亂撈了又撈,只得到幾㏄夾帶泥沙的髒海水;不想太丟臉,只好再胡亂比畫比畫,還是一樣的結果。算了算了,回家吧!(明智之舉啊!我心裏這麼想)。 回程遇到雜貨店老闆,他大概很訝異我真的跑去取水:「你知道剛剛海邊的小廟是什麼廟?」聽他的語氣,我猜:『有應公?(註一)』「差不多啦。」老闆侃侃道來:「甲午戰爭時,戰敗國的日本士兵,原來應該被送回大陸再遣送回日本。船開到了水頭時,船上的人用竹篙一撐,謊稱:「到岸了,你們可以下船了。」日本兵只好往下跳,懂水性的游上岸(後來地方人士出資讓他們赴大陸再輾轉返日);不會游泳的因而溺死。水頭一帶,就這樣死了許多人。後來王爺(註二)表示,這一帶要蓋廟,以求地區的安寧。廟就是這麼來的。所以本地人很少去這片海灘,何況是農曆七月的晚上!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這人總是抱著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的態度。有沒有長智慧倒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體驗人生嘛!你看,這多好玩!(鐵齒的人,在確定沒什麼事之後,所表現出來的『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 回到家不久,正跟朋友敘述這事件,突然來了一個人,提著一個白色桶子,放下就走人,只說了句:「這是我們家常備的海水。」我趕緊追出去喊:「你住哪裡啊?」(不問清楚,恐怕今晚要失眠囉)他遠遠回答:「我就是那個喊『你幹什麼』的那個人。」我隔巷再喊:「你住那裡嗎?我改天再去拜訪你喔?!」 那人走了後,我一邊很小人地喃喃自語:「那有人家裏會儲備海水啊?這到底是什麼?」(開玩笑的)一邊將之倒入螺裏,看螺吐著沙,好不快樂!(照此看來,這真的是海水!) 真是可愛的村落,這麼迅速就得到情報,並且以行動來幫助我!感人感人!所以即使再累再懶,也要把這件事寫下來! 註一:古早在台灣,遇到海邊漂來浮屍,善心人士會予以掩埋,並設小廟祭祀。傳說『有』求必『應』,故稱之『有應公』。 註二:廟裏的『王爺』,是死去的人,傳說得道後,升格為神明。當年來金門上課曾說過:「台灣人怕鬼、拜的都是鬼。」想想的確如此。不知他半夜敢不敢去舀海水? 寫於水頭八號民宿 94.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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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流向浯江
就像曾經做過的許多夢,人物、時間迭變,但場景卻常回到童年鄉居的老屋,那些可以觸摸的鄉土記憶,銜接上各種生活器物和農具,在我的手心散放熱力,就連屋角的大缸小甕,一個小小的儲存的器物也都藏著豐富的生活語言,而我熟悉的碉堡或鴛鴦鞍的故事,也都印證了戰地艱辛的生活其實存在豐美的一面,包括質地剛硬的花崗岩也適合入詩入畫,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一條浯江溪,匯集浯島的歲月,不管是剛健或陰柔,總有一份鄉土的情感貫串,那是一條永遠不會割離斷裂的精神臍帶,連結著我整個的人生,我的成長和創作也與這一座島緊緊相繫,像浯江溪水一樣,永遠不停的流向未來。 在一座深具特色的島上,週邊往來的人儘是溫厚善良的親族,彼此緊密連結,深刻互動,自然形成一種純樸的生活模式,它讓我清晰看見人性的直接呈現,深深影響了我的人生;包括蟲魚鳥獸、花草樹木,以及隨時在身邊走動的雞鴨貓狗,莫不也是我生活的啟蒙師,因為童年生活如此單純,容易滿足,加上沒有都市的繁華和繽紛介入,一切都順理成章,也孕育出許多自然而敏感的創作芻胚,他們一直是我筆下栩栩如生的人、事、物原版模型,至於那些深具特色的地方建築,不管是古厝或中西合璧的洋樓,也扮演重要的背景角色,它們是我們童年時光中隨興玩躲迷藏,進進出出活動的空間定點,每一個角落皆真實呈現過去的生活,它們也在我的畫作上展現了自己的色彩風貌,記憶是如此清晰,一切的創作皆如此自然,流露溫馨踏實的感覺。 我清楚看見過去的點點滴滴,因為它們一直在我的創作中吐絲結網,我曾在一個『單號晚上』回到砲擊現場,童稚的我睜大眼驚愕的看著災難現場;而祖母遞給我的一塊『番仔餅』,嚐起來雖然甜美,其實它暗藏了一個『落番』的淒涼故事,它讓我穿透時空看見從未見過面的祖父,深深體悟二十四歲就守寡的祖母,一生經歷的滄桑;我畫筆下的燕尾馬背古厝、鎮定的風獅爺,永遠矗立在家鄉的一個角落,色彩可以隨時想像更替、也可以完全透明;我的詩正面抒情、側面發出虎嘯、晴天紀錄飛翔密碼、陰天發酵成高粱酒的辛辣,但詩的意象、情感一樣都儲存在島上;而其餘的文化節慶活動、生活空間的變化、民居之美的捕捉等等隨筆,也一一存檔在同一個創作網中。 在木麻黃環繞的村莊長大,海風的音色一直迴旋不已,那鋼鐵的氣味,砲彈的聲音亦然,花崗岩堅韌的質地觸摸起來也同樣動人;長大後的我離開浯島,透過書寫不斷咀嚼、反芻,幫助自己成長,再回家鄉時,我的人生和我的創作皆已進入另一個時空、領域、感覺了。 自浯島開放觀光以來,戰地神秘的面紗被揭開,當我走在從前熟悉的街道,從觀光客的眼中去揣摩觀看這一個小島時,我的心情變得十分複雜。 不老的記憶可以跨越任何時空,保持真善美的印象,然而影像、圖畫的記憶有時卻真實又殘酷的不斷揭露我們失去的部分,當我們清楚明白時間終將帶走一切,唯有土地與愛永遠不朽時,我們就會更加重視原鄉的一切,更加關注自己故鄉的永續發展,故鄉的一切也才有機會再現繽紛亮麗的色彩,幫助我們挽住從前,且再開發美好的遠景。 我心裡十分清楚明白,我生命中最重視的部分並不在於我會獲得什麼個人成就,而在於我與原鄉之間的互動交流,是否讓我感到人生圓滿,達到美好的境界;誠如任何藝術在我的心裡並未產生實際的分野,我是一次又一次在體現原鄉過去的經驗,回流抒發向我所選擇的生活類型;走在家鄉的土地上,因為某些更深刻的看見和省思,我開始回頭去搜尋更多古地圖、古建築、鳥類圖鑑、自然生態樣本;我必須提醒自己破解島國的束限,從不同的角度先一步去認識廣大土地的生命與生活樣貌,然後才有資格回到原初點,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鄉,重溫文學啟蒙的滋味,將一切融合醞釀拓展成一個全新的自己,那麼我的創作才不會停滯在複製自己,我的悲傷、失落感、甚而無助的憤怒,才不會滴落在我所熟悉的土地,一個永遠不能遠離和拋棄的文學原鄉。 記憶,永遠是一塊神秘的區塊,不是任何一種文本或藝術展可以讓它一次定格,永恆不朽的,它是一條神秘河流,任何創作者都無法改變地心引力,主導他的流向,也無力讓可能枯竭的它起死回生,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清楚認知過去,不讓歷史悲劇快速再度產生,當一些破壞在我們的家鄉發生,人心逐漸失去人性的本真,也許我們可以依靠記憶喚醒過去的美好,並且靠著純粹的原鄉書寫,提醒大家修復過去的美好是多麼重要且急迫的事情;但什麼樣的生活才適合故鄉呢?什麼才是最好的抉擇呢? 一張老照片勾起的記憶是:一場熱鬧的廟會正在舉行,但遊行行列照片的背後景觀已經消失了,原來的舊城隍廟已拆建,而遊行隊伍中的一列蜈蚣座繞境的巷弄也已改建成大樓了;在歲月流變,時代臉譜模糊之下,我也清楚看見一株老樹,幾片殘瓦,數面斑駁的牆面,才是生活的面貌以及時代的見證,也沒有任何一隻筆,能夠寫得比時間更直接、更真實、更快速,但是不寫,故鄉的記憶會消逝得更快,所以我得努力寫出那些用針車縫製衣服的阿媽,在井邊打水的農婦,院子裡剖蚵的人家,專注雕塑風獅爺的師傅:::他們都是我熟悉的親人,大家都是吃蕃薯長大的,擁有一張共同的『蕃薯臉』,這樣的人與文學也散發出不一樣的氣味,像蕃薯一樣耐旱,隨時都在努力繁殖、生根、開花、結果,這讓我想起我筆下的人物,也明白不管是用文字、畫筆、相機、攝影機,他們永遠都是寫不完拍不完的,就像記憶──永遠不老,人生值得奮鬥的過程也是一樣。 每次返鄉,我總貪戀的緊貼著飛機上小小的窗戶,迫不及待想要多看見一些東西;如果從空照圖上來看,小島突出的岬角、岩石中間,會有美麗的灘池和潮間帶,而周圍將環繞著一片綠樹,在天光中散出獨特的頑強的生命力。 那一塊塊的海岩,不管是花崗岩、片麻岩、玄武岩都堅實的護衛著我們,依附在岩面上的海濱生物,不管是笠螺、藤壺、龜爪,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特別的堅韌的力量,承受著日曬與炎熱乾燥的考驗,努力在岩壁上繁殖。 我記得童年常去的海邊,無論是烈日當頭,或是風狂雨驟的日子,我的親人總是頭戴斗笠、揹著竹簍,在沙灘上搜尋沙蟲,或者用耙子刮翻文蛤,挖掘各種可食的貝類,或者在礫石上剝下牡蠣,他們都付出相當的體力,善用各種技能,努力為生活打拚。 如今我的生活已在他方展開另一種韻律,但仍來回往返探視故鄉熟悉的人、事、物,當我走在沙灘上,感官充分迎接風、陽光,感覺到沙的柔軟,海水的力量,這時的我可以靜觀自己和萬物,從潮汐中找到生命的週期律動,也能深刻驗證人與自然的重要關係,不管是在防波堤、跨海步道、水閘門邊、陡峭岩壁上,都存在我們看得見的熟悉的生活型態,那獨特的戰地風格與情懷讓我們懂得敬天、對生命也更加謙卑。 這又讓我想起家鄉的活化石──鱟,這種生物已在地球上存活了二億多年,牠身上具備的特性讓牠可以長久生存下來,在漫長的歲月裡,牠的形狀一直未變,當牠在沙地上爬出『川』字形的痕跡時,也讓人深刻感知到永續的生命意義;當我漫步浯江溪畔,在賞鳥階梯上欣賞季節更替,候鳥來回翱翔、依循節令遷徙的畫面後,我必然也更加注意關心浯島的生態旅遊、環境教育,以及人心的轉變。 一條浯江溪,牽繫著我童年的記憶,那些抓魚捉蟹,看著彈塗魚、和尚蟹跳動的往事,隨著熟悉的鄉音流入我的血脈,讓我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激動起來,雖然後來的浯江溪因為加蓋停車場而規模縮減了,只看見後半段,但過去保存的記憶卻是綿遠流長的,我也清晰記得看見白鷺在天空中自在翱翔,包括童謠中熟悉的一首『白鷺鷥』,也在風中翩翩飛翔:『白鷺絲,擔畚箕,擔到海墘仔,絆一跤,撿一錢,買餅分大姨::::』。 但是歌謠隨風吹過的地方,是否一切安然無恙呢?當我們關懷島嶼生態的永續經營,卻又發現建設工程和自然間形成對抗時,我們該怎麼去看人為的屏障取代自然的屏障,那一塊塊消波塊、擋土牆阻斷了海岸的優美面貌問題呢?如果海岸與沙灘的風光一再遭到破壞,一座島嶼的生機是否也會被扼斷呢?當我們的腳踩在潮間帶的爛泥巴上,是否興生特別的快感和感動呢?我們的雙手與雙腳是否戀戀於和沙灘摩挲繾綣呢?關於月缺、月圓、潮汐的奧秘,我們是否從生於斯長於斯的一座島嶼上體會到許多呢? 關於一條浯江溪,父親從祖父口中得知的部分,再上溯至更遙遠的從前,然後再一個迴轉,父親傳述給我們聽的故事是:當時的帆船可以直駛下后垵,下船、卸貨都十分便利,如今呢?金門一直在轉變中,不斷有新的開發與建設,商港持續擴建,包括填海造地、因應小三通興生的旺盛旅遊業,可說是日日在求新求變。 漫步在島上時,有時我會覺得當「金門印象」已逐漸消失,腦海中儲存的美好印象也模糊了,心中不再清楚看見永恆的圖騰,成長中的記憶片段也漸飄漸遠了,這時我就會產生莫名的落寞,迫切的想要在嘴裡塞進一些喜愛的家鄉美食,透過細嚼慢嚥,那些生活中難忘的滋味,透過零距離、相濡以沫的唇舌腸胃所喚醒的原鄉記憶,讓我又可以平衡的面對眼前所見, 再度去探測、尋思我們所認識、瞭解、標榜的「戰地」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所謂的「戰地」,重點並不是擺在坑道或一座座的戰史館中,而是在民間凝聚保存了什麼精神?不管過去金門這塊土地曾經經歷過什麼,現在的年輕一輩是無法感受隆隆砲火聲的歷史情境的,即使他們因為地緣關係,熟知軌條砦、反戰車壕、雷區、防空堡、砲陣地、防空洞、戰鬥坑道、地下射口等名詞,也實際觀察看見過,但過去的砲火戰況仍只是教科書上幾幀泛黃的照片,即使換來幾聲喟嘆,一切仍是遙遠而陌生的,那麼,未來的金門精神,要靠誰來將它真正傳達、表現出來,而不會被誤讀、誤解、甚而破壞殆盡呢? 解嚴以後的金門一切加速在改變,但如果「整建」只是在原有建物上「彩妝」一番而已,那麼一切改變將會讓人黯然神傷,因為它勢必將失卻原味的古蹟維護重點,古厝翻新也只不過是一場表面的安慰而已。 以最近的離島會議和碉堡藝術展為例來說,我所看見、關心和觸動的是:金門未來的「願景」是否能夠跳脫地域、宗親、族群的束縛,以新金門人的宏觀視野和氣度,實現未來的夢想才是最重要的。 自兩岸「小三通」以來,金門的旅客人數驟增,成為台商往來兩岸的最佳捷徑,但島國的命運是否真就否極泰來呢?當我們還需要特別召開『離島會議』,反映、探討島國過去所遭遇的艱辛困境,且共同籌謀、積極規劃未來的方向時,我們是否應該先一步了解『離島』其悲哀並不在於「離」的現實,也不在於「島」的身分,而是它缺乏「主體」,與另一塊土地在精神上似連似斷,缺乏一個島真正的意識自主性和客觀的認同感呢? 「離」和「合」本就是相對的概念,不與附近大陸板塊相連的島嶼,相對的也必有完全獨立的「主體」存在,當一座島嶼已確立了自己的主體性,他便已不需要再以孤絕或孤獨的『離』島的身分或心態來看待自己了,但是,我們真的已經看見、面對、迎接這一個事實了嗎?當我看見澎湖、馬祖、烏坵、蘭嶼、琉球、綠島等各離島仍必須召開共同會議,以便「離島連線」時,我不由得感到一陣複雜的情緒襲來,在噓唏之後也只能接受:我們是由邊陲在看天下,包括探討面臨的島嶼困境和處境問題。 然而要改變別人看待我們的眼光,唯有先要求自己脫胎換骨、變成一個更優質的新的自己,那麼外面的世界將也會對金門刮目相看,重新省思它的定位,每一個金門人,才會真正散發出內在的光,有效凝聚了島民的自主意識、確立了島嶼自己的主體地位後,並且勇於呈現、表達自己的特色! 面對碉堡藝術展,我們也應清楚認知:金門的碉堡本身就像是一座活的博物館,無須再為它多增加什麼裝飾,它本身已具有足夠的藝術價值,所以在欣賞每一種藝術裝置展示時,我們別只是關心蝴蝶一隻一隻飛走了,鈴鐺一個一個飛走,因為即使「大風」真的吹走了一些東西,但只要我們內在有所成長,知道堅持、延續本土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那麼我們終會有能力和機會再撿拾回來最珍貴的一切。如今往返於台、金之間,漫步金門島上時,我已無法再以單純、狹窄的眼光去看任何過去的人事物,包括故鄉的文學人或是創作作品,我的文本閱讀渴望亦已偏離原來我所熱情相向的純文學領域,而改變導向一個全方位、跨越式的選擇和探索;但一條浯江水的流向是不變的,我也發現童年往事的色澤是不變的,記憶也永遠不會衰老,是這般柔情且又堅韌的水的力量,讓我清楚知道什麼是戰地兒女的使命,當我漫步石雕公園、海濱公園,我也越來越能夠深刻體會:關於浯江和島民的深厚感情連線,真的是一個靈魂與一條水流,共生交融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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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寧頭之役狂想曲
成王敗寇,歷史殘酷現實的定律不變。勝方居掌大位後,從原先叛軍、亂臣賊子等,不雅稱謂,一夕之間,晉階為「正統」,地位隨即翻二翻,他們權柄在握,她們趾高氣昂,他們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因為哪紙「江山」所有權在手,即使胡說八道,也成真理嘛! 哪一年,戰敗者「江山」權狀被奪,祇好無奈摸摸鼻子,捲舖蓋撤退台、澎、金、馬,隔著台灣海峽,繼續等待東山再起之日。一百五十點四十五平方公里的蕞爾小島,一下子湧入近十萬的人馬,持續烽煙、炮火,作為序幕。哪齣「兄弟鬩牆」,翻臉幹架的戲碼,已然由大陸悄悄地搬遷到這個彈丸小島,他們蓄勢待發,捲起草綠色的衣袖,吐二口唾沫在手,不甚衛生地「咳、呸」二聲!兄弟隨時準備登場再幹一架! 哪一年拳頭較大粒的小弟,小名叫「小毛」,靠著蠻力狠勁,將哪位歲數較長的大哥,乳名喚「老蔣」,痛扁海k一頓!哪時遍體是傷的大哥,身心受創,傷心之餘,祇好無奈的讓出「戶長」位子,無奈的離鄉背井遠走臺灣::::哪一年坐定戶長的小弟,繼承了所有家產,猶不知足,他內心仍有些許恐慌,他深怕被趕走的大哥,東山再起,他殺紅了眼,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來個趕盡殺絕。哪一年他選擇大哥家的前門,準備給他致命的一擊,他心裡盤算著:前門兵員微弱,易攻難守,且距後院較遠,即便開打時大哥來救,也是鞭長莫及。他內心竊喜著,大哥這個心頭大患,不日即可翦除。因為哪扇薄弱不堪的前門,名字叫「古寧頭」::::。 人心不足的小弟,不懂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他目空一切,他驕縱張狂,忘了當初幫他扳倒大哥的哪群「北極熊」幫凶,其中有一位首領名喚「列寧」,曾說過:「敵人愈到垂死階段,掙扎愈是猛烈」。他過份自信,挑選那處古寧頭的前門下手,結果一字犯沖惹禍,北極熊首領列寧,有個「寧」字,古寧頭地名,亦有個「寧」字,冥冥之中相同的二字相剋,注定他難脫失敗的定數矣! 哪一年為西元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二十五日,小弟趁著月黑風高,原想攻其不備,再殺大哥一個片甲不留,孰料這位老邁的大哥,有一個老毛病,就是天性多疑。他早在開打的前幾日,就來巡視前門,早已做好門窗強化工作,及看守人員的禦敵準備。薑終究是老的辣,更何況他被打怕了,他經常在暗夜裡,墊高枕頭反省「家產」被奪的原因:其一年邁體力不支,幹起架來當然不及年輕力壯的小弟,他說是年齡讓他吃了暗虧。其二輸在小弟使賤招,他說小弟趁他與東洋小日本八年的幹架,打得昏天暗地之際,竟偷偷的侵吞家產,轉移到自己的名下,且連家丁也一併帶走,說來可恨,真箇飼老鼠咬布袋。 其三輸在小弟聯合外人,他說漫長的八年歲月,與小日本幹架早已打到手酸腳麻,體力嚴重透支的地步。好不容易打贏了,獲頒了一枚「五星上將」榮銜,正要喘口氣、喝口茶之際,小弟聯合外面的人馬殺到,試想此刻他若與年輕的小弟「單挑」,已無勝算,更何況小弟還有哪群人高馬大的北極熊幫手呢! 大哥他越想心裡越是不平,他在心裡想著:歷史上黃忠、廉頗等老將,年逾八十都能上馬殺敵,田單依靠莒城、即墨二座城池都能復國,他實在沒理由不重新振作,今日做這些刻苦銘心的反省,埋下他這位做大哥的,日後在太武山上,勒石刻上「毋忘在莒」的伏筆。且反省檢討失敗原因,他發現情況並無到達絕望地步,認為固守眼前門戶,提升家丁幹架素質:::即便小弟逼殺來犯,亦有信心狠狠地打他一個落花流水。信心恢復可讓人心情篤定,哪一夜的大哥,睡了一個闊別許久的好眠。 哪一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晨,大哥居家前門「古寧頭」,讓驕狂輕敵的小弟,踢到了鐵板,他企圖打落水狗,企圖趕盡殺絕的如意算盤,沒能得逞。他想不透大哥當年大陸偌大的家業,三二下功夫就盡歸其名下,為何此番竟栽在大哥的前門,「古寧頭呢?」,小弟想不透,哪一夜他在「中南海」家裡睡覺,亦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祖先顯靈,他被祖宗斥責:兄弟鬩牆令祖先蒙羞。告誡他:本是同根生,不可相煎太急。說他:既佔到便宜,切莫逼人太甚。要他多留情面,何妨來個隔海分治,說不定他日雙方火氣消了,也能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