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
再訪金門二三事
八月十六日中午,我和內人淑霞再到金門。 說來,金門和我特別有緣──這裡有我南師求學時代很受敬愛的美勞組同學洪明燦,我也在此服兵役。 民國六十四年元月,我一下部隊到退伍都在虎螺山駐防,整整待了一年九個半月。那段期間,歷經總統蔣公、大陸毛澤東主席先後逝世、唐山大地震、雙方政府領導人更替、國共二軍一直玩著「單打,雙不打」的砲擊遊戲。由於想念,民國77年11月金門解除戰地政務前夕,我又參加救國團的「教師訪察金門活動」三天。 去年和明燦在台南雙人聯展後,受其鼓勵,我10月依約來金和他深入大、小金門村落,鉛筆速寫十來幅風景,開啟我另種繪畫人生,同時也去瓊林追尋我們蔡家本支的根源(蔡其城先生引導)。這回和內人再訪金門,主要參觀明燦和敏達、鼎仁三兄的書法聯展,及21日參加金門縣國民中小學「藝術與人文」領域教師研習會,但最急切的還是想和明燦再來次「驅山走海」,寫生幾幅。 回首此趟旅程,很幸運的碰上中元節,順著參觀了金門不同的禮俗;接受明燦太夫人、兄長、姐弟、子侄的款待,品嚐其大嫂年節料理的好手藝;在「總兵署」內頗有時間歷史的木棉樹下,幻想著明燦兄和夫人翟老師在這裡約會的故事;拜訪署旁明燦岳父、岳母,懷念去年在「深井」吃麵的情味。尤其「驅山走海」的畫友們,特地為我撥冗兩度餐敘,交換書畫創作與教學經驗;另外於書法展覽場與餐會中,也認識了很多金門前輩和朋友。 淑霞去年曾跟來幾天,看了一些地方。由於小兒育寧將要服役,明燦這次特地安排參觀明洪受故居「慰廬」、八二三戰史館、俞大維紀念館和馬山觀測站,使她了解「人丁不滿百,京官三十六」的軼史及蔣故總統經國先生的儉樸生活外,刻意讓她體會軍事生活之一二。 不過,覺得可惜的,是自己略染風寒和晴雨不定,實際畫得不多,但最高興而值得一記的則有幾件事── 其一: 八月十七日明燦、明標兄弟和我、淑霞造訪小金門。 那天,在船上邂逅金門書法學會理事長陳添財老師,他是我77年11月15夜在傅錫琪紀念館認識的一位長輩,此次相見甚歡。 金瑞成竹葉貢糖廠洪松柏先生於九宮碼頭接我們到他店二樓畫廊小歇,我致贈二幅小品木刻水印版畫「相隨」和「瓊林蔡氏家廟風獅」,答謝他和松江兩兄弟去年的招待情誼與表藝友「相惜之義」;他則送我一塊文鎮(其親刻「自在」二字,正好為我右銘),並特別抽空載我們遊覽一些地方,其中最深刻者為鐵漢堡坑道、「破湍頭」石碑、貓公石和后頭海岸。 中午,松柏招待我們在羅厝餐敘之後,我和明燦、明標便在后頭海岸各畫一幅紀念。而「幸湍頭」三字書法雄渾、刻功勁偉,可惜地形險惡,腳難踏實,沒有拍照,我鼓勵松柏既然書法有成,可以將碑文拓回,為多保留一份烈嶼文物盡力。 其二: 八月二十日上午,我和淑霞參加明燦、敏達、鼎仁於文化局的「書品道心創意書法三人展」開幕禮。 由於去年與日前,曾二度到庵前「塵閣」拜訪敏達兄,知曉他藏書至豐,而且精深,也從書庫窺知他於書畫的濃厚興趣與學養,今再詳觀其展品的筆法,無論碑、隸、行、草各體,或臨帖或自運,都可見其書學之一貫性,行草並有獨立風格,樸美、厚實、率性;鼎仁兄字含佛理、詩詞、文學、格言、篆隸入化,行草為多,或縱軸、橫批,或寬幅、細條,尤其法體運行自如,筆到意至,瀟灑飄逸,真乃字如其人。 明燦兄則由畫入書,字體磔掠勒努、側啄趯策之間,似乎刻意表現其既有畫功,章法經營處與其繪畫布局似無二樣,展品也含篆、隸、行、楷。兄自言字嫌「笨拙」,唯讀其「臨楊沂孫龐公傳」、「鄉賢盧若愚東都行詩」、「山外作家陳長慶新詩─阮的家鄉是碧山」,揣其意也,應為借書教子行誼及熱愛浯島家鄉文史作家之表露,畫在生命感受,文在擲地有聲,書法亦如是焉。 此番令我感動者,乃在明燦錄寫我「雨林詩存」的「冬夜聽雨思好友」、「端陽感懷」、「評釣魚島時事」三首;其布局與斷句,應是讀之再三,對我詩意了然於心,而為我挑此三詩,實乃知音,方以致之。 展前,明燦先載我夫婦拜訪山外陳長慶先生,及詩中所提「德幸叔公番仔樓」和「睿友學校」,陳先生送我一本著作「時光已走遠」,並當著我和明燦的面說:「有兩把椅子等你倆來坐。」聽了只覺任重而道遠,能不努力哉? 其三: 八月二十一日金城國中李苡甄老師邀請,於金門縣國民中小學「藝術與人文領域教師研習會」主講「兒童版畫教學的幾個問題」。 由於金門出了兩位成就非凡的版畫藝術前輩李錫奇、黃世團,所以我一直期許教師朋友們於這次研習,除了增進版畫教材教法的成長外,將來更能拓展到社區、地方、社會,讓版畫在金門播種、發芽、成長、開花。 其中,我認為無論油印或水印,木刻版畫很值得在金門推廣。也許大家認為金門因島嶼生活與戰爭歷史的變革,形成封閉的社會,但我來往這麼幾次,發現此地擁有好大面積的各種山林,多間專業的鋼刀製作廠店,並有不少別於台、澎的完整村落、宗祠,自然原始的山海,與戰爭遺址、碉堡、風獅、鳥禽:::木刻版畫材質取得與雕刻刀具生產方便,創作題材取之不盡,而且它的製印空間不大,尤其本地書法、水墨、水彩創作人才輩出,在在都是發展木刻版畫有利的條件。 最要緊者,於研習會中發現曾有版畫創作經驗和教過該項課程的教師至多,如能鼓勵滿腔熱忱的美術老師們,將木刻版畫發展成學校的教學特色,逐漸蔚為社會創作風氣,再結合地方文史特色與各種觀光創意產業,木刻版畫必可和高粱酒、貢糖、砲彈鋼刀、風獅陶瓷等,同樣為目前的金門觀光產業注入活水。 上午的版畫研習,雖然因為時間限制,學員「紙版線刻凸版油印」的實作過於緊促,但因為校長李再杭先生、教務許主任及李苡甄老師等的協助,講授過程極為順利,並在學員意猶未盡下,畫下句點。 為行程的安排,21日下午2點10分我和內人匆忙登機,揮別金門。 啊!雖然這回只畫了下埔下、后頭、陳家宗祠旁的老店舖、古城明朝老街總共五幅速寫,但在此地所感受的一切親情、友情與金門的任何城鄉景色、宗族民俗,那種溫暖、淳樸,回台南多日,一直難以忘懷──因此,我現在正以「浯島紀行」為題,著手一系列的木刻版畫創作,希望來日和大家共享。
-
《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花、霧情事─在金門
一、花非花,霧非霧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是唐人白居易的詞。白居易是個社會詩人,這首美麗旖旎的詩,和他寫實的詩風並不太搭調。金門,最為人所熟知的,就是戰地史蹟,講到金門,不是砲彈,就是金門菜刀,不是軌條砦,就是反空降樁。它給人的印象是剛性的,就像白居易給人的剛正不阿形象。可是,對離鄉多年又返鄉服務的我,對金門,更有一種溫柔和美的感覺,那是遊子對母親的依戀與嚮往,是蝶兒對花朵的迷戀與徘徊::總之,白居易與人的形象是剛硬如鐵的,︿花非花﹀卻讓人有柔弱如絲的感覺;就如金門給人的印象是勇敢剛強的男兒,於我,卻是溫柔母親的懷抱。 金門的油菜花,在冬季蕭瑟、百花凋零的田野間播種,來春,當萬物開始滋長時,它已耀眼綻放,但終究只能是紅顏薄命、曇花一現,它的出生只為了化成春泥,作為滋養春耕農田的「綠肥」。滿眼金黃燦爛的繁華花景過後,就是生命的結束,金門油菜花不再保有原來炒菜配飯或榨油的功用了,它變成了「農肥」的角色,所以,「油菜花」於金門,是「花非花」了。特別是當整片耀眼輝煌的油菜花田充盈在我的眼瞳裡與腦海中,當我正迷醉於它最燦爛光鮮的景象時,正「張口結舌」詫異得不知如何擊節讚賞形容它的豐燦華美時,它卻突然灰飛煙滅,宛如春天一場短暫無痕的美夢,只能讓人低迴嗟嘆!這時,我實在沒有辦法控制或撫慰我忽湧的悲哀,更覺它是「花非花」了,它,總是無意的引起人無限複雜情緒。或許,和著金門涼爽的風與盎然的綠,這痛惜油菜花的傷口是容易癒合的,所以,請給我一點點時間,我將娓娓為您訴說一段屬於金門油菜花的故事:: 或者,先談談慢慢輕游過來的霧吧。 金門的霧是遠近馳名的。小小的島嶼,對外的交通就屬飛機最便捷,也唯有飛機,能讓金門衝破小島的限制,與台灣、與世界能互通有無。可神通廣大的飛機,遇上金門三四月份的濃霧,常常也只能望空興嘆、束手無策了。所以,對霧,不只飛機痛恨它,大部分的金門人更是恨多於愛的,因為霧擾亂了急於赴台者的行程,阻礙了該送往金門的民生物資,減少了觀光業者鏗鏘入袋的錢財,連金門未來主人翁的前途幾乎都受影響:聽說,幾年前三四月的濃霧使得班機幾天都不能飛,那年,金中應屆畢業生申請或推薦甄試要入大學的幾十人,第一試資料審核已通過,正趕著赴台參加面試,行囊細軟都已收拾齊備,進京趕考的鐘聲正急促的傳來,聲聲催迫,卻因為濃得撥不開,彷彿已阻隔時空的霧,讓這群學子只能在機場空等飛機的蹤影。面試的日期是急如星火了,而霧仍然戀棧於金門。最後,考生們只好連夜搭著顛簸的船赴台應試,從高雄入港,再搭火車北上,終於,在最後一刻趕上了面試,真是有驚無險。那一年,錄取大學者比往年增多,因為在台的教授被金門子弟唸書的決心感動了:連龐大的飛機都被濃霧打敗了,金門子弟唸書的雄心壯志卻仍頑強的與濃霧搏鬥,那畢竟是從花崗岩縫裡長大,有著堅毅性格的孩子啊!博學多聞,見過大風大浪的白髮教授怎能不被感動撼動呢?大學推甄一事總算是「撥霧見日」了。這也許是金門唯一一則關於霧的美麗結局吧。然而,話說回來,金門人,真是討厭霧的,就像清明節前後,面對著這趕也趕不走的霧,整日蠻橫無理盤踞在金門四周的霧,滿頭花髮的奶奶也只能唉聲嘆氣的抱怨:「衣服又乾不了了!」話裡帶著霧的蒼茫。而我,不知怎麼搞的,卻總於白茫茫的萬里雲霧中,看到了霧中不可言說的風景,「不可言說」是因為那風景的奇詭多變,迷幻迷茫,叫人無法形容,就像真墜入了「霧非霧」的世界! 二、花非花─禮讚,金門的油菜花田 純淨的黃從你身上噴灑而出,你就像落入凡間的朝陽,黃澄澄的迤邐綿延出你的溫暖,洋溢自身無止境的熱情。 驚艷了遊客的眼,相機們再也忍不住的從背包裡紛紛鑽出擠出,只為一睹你顧盼迷人的丰姿:遼闊的田野間,有藍天為伴、白雲相襯,微風緩緩的吹拂下,鮮黃燦亮的婀娜姿影是起伏的花浪,前湧後推的滾動花潮,一片片閃爍著黃綠油亮的波濤正洶湧著,上面輕泛著你揚帆欲飛的心;或許更像是遺落人間的彩霞,只見淡黃、淺黃、嫩黃、鵝黃、深黃、橘黃、橙黃、亮黃、釉黃、金黃,一陣陣令人炫目的黃,在你身上滾動翻飛留戀著。 溫暖了鄉民的心,望著連綿如夢裡柔軟黃金綢緞的你,預知,這一季的收成將更豐碩,他們的眼裡滾動著你的柔黃,或許,豁和著淚水! 而你,你的一生,應是讓人落淚的!如果說每種生命的降臨都有一種任務,那麼,「奉獻」,就是你無怨無悔的選擇。奉獻於這一年的農作物:奉獻於高粱、花生熱熱鬧鬧的童年,奉獻於農夫一家七口的嗷嗷生計,奉獻於金門春季原野上最亮麗迷人的風景::生時,金黃色的花海已令人炫目癡迷,而你,不眷戀於生之榮耀,更不懼怕死之孤寂。時候到了,你謙虛卑微,懷著視死如歸的從容與涵養,向著朝你身上無情碾過的龐大犁田機輕輕頷首微笑,然後默默的與泥土相擁,為了增加泥土的肥沃,你與泥土融合為一,犧牲了自己,成全了農家今秋的豐收。或許,你知道,你的價值,是在死亡之後,是超越形體之外的,莫非智者的智慧在你出生時已奔留於你底血液中,與沃野的風兒一起婆娑起舞;也或許,你只是如癡愚的父母辛勤忘我地撫慰撫育著子女,微笑的犧牲了自己,只為了成就孩子們。 「是為了那『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浪漫情懷吧!」春日午後,騎著單車經過你的身邊,看你窈窕的身姿、弱不禁風的體態,我更寧願猜想,你的前世是位美麗善良的女子,因為愛上這片土地,今生的你選擇奉獻,柔弱的身姿裡有最堅強堅韌的精神,愛的力量,使你顯得更耀眼雍容。 你的犧牲,終於,成就了一株株新生盎然、綠意昂然的秧苗。 夏日,在高粱隨風搖擺的金黃裡,瞥見你前世的倩影;在秋日,農夫歡喜收割的臉龐中,再也藏不住對你滿滿的感激與思念。 「生命,在於精彩而不在於長」,你在短暫而豐富的生命裡,溫柔的培育出了這一段慷慨激昂的話。那一日,在黃昏的日色中,我看見你搖曳的身姿依然輕擺,一如往常,對著夕陽微笑,明天,每一個明天,你將與太陽一起出生、照耀、發出燦爛的微笑。 你的故事,應是含笑收割的,如人們只記得你最燦爛的面容、最高貴的情操。 三、霧非霧─在金門,遇見起霧的清晨 今天早晨,霧好濃好濃,三公尺外的東西都被頑皮的霧偷吃掉了。這樣輕輕涼涼的早晨,這樣迷迷濛濛的視野,這樣美麗的時刻,真不適合急急忙忙趕去上班的。 一切似乎都靜止了,風兒不知跑到那兒尋夢,樹伯伯仍然沉靜的躺在軟綿綿的淺白被單裡,連早起的太陽公公今日也賴床,遠遠的發出輕微的鼾聲。 在這充滿夢幻的朝晨,只適合守在窗邊,或者,就輕輕的融入霧的懷抱裡,像小水滴溶於大海中,那樣輕靈;或者,就做一個不食人間煙火、卻愛觀賞人間風景的仙人,與霧做無邊無際的遐想與遨遊。或許,會遇上偷偷跑到人間遊玩的小精靈,如果你往霧最深沈濃重的地方望去;或許,真會發現一個淡淡然的小墨點,敏捷輕巧的,一下就消失不見了,那也許真是一個聰明又有點迷糊的小精靈,發現你正在凝望他,就急急忙忙、羞答答的跑掉了。 或許,當你在霧中輕輕徐徐的走呀走的,毫無目的的閒晃,心無罣礙的隨處悠遊,地球上所謂的經緯線將開始迷失,格林威治的時鐘也將不知不覺錯亂。你的眼睛卻在這時,驟然開朗明晰,像洗了天上的泉,拂了仙境的香氣,突然清明輕亮了起來,眼前的景物前所未見:兩旁或者是柳蔭夾道、落英繽紛的桃花源;或者是花團錦簇、果樹芳香的伊甸園;也或許,是流水淙淙、渥野千里的中國畫;或是徐志摩的浪漫康橋,有夕陽與柳樹的戀愛,有青荇與水波的打情罵俏;或是鄭愁予的江南小鎮,有三月柳絮與春帷的緘默與寂寞,有姑娘對遊子錯誤卻美麗的等待;或是陶淵明恬曠的田園山水、濟慈旖旎的愛情花園::一切悲哀的、喜悅的、輕微的、顫動的、屬於美的事物不知何時都漫步聚攏到霧裡面來了。走呀走的,你真不敢相信你所遇見的!若非,鬢角衣衫裡有殘存的水滴,腦海畫面裡有跳躍的景象::你,絕不會相信你親眼所見的。 也許,當你從霧中走出,興高采烈、比手劃腳的跟人家分享你在輕輕涼涼、涼沁心脾的霧裡所見的一切,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或許會笑你發痴了,發狂了,可你並不生氣,你知道,除非::除非,他們也在有霧的清晨,在金門,獨自一人,在清靜的路上清心淨意的行走漫遊::。 你總是,在霧裡,做了一次次清新的心靈洗禮,空氣中充滿著淡雅的芬芳,不經意的,你總是,又差點忘了回家的路。 在金門,起霧的早晨,應該,放一天假的,或者,就一兩個小時也好。這麼美的自然景色,怎麼可以錯過呢!人生的美景,稍不留意,是很容易溜走的啊! 啊,樹伯伯果被尋夢回來的風兒吵醒,正擦著睡眼惺忪的雙眼,不小心抖落了掛在耳朵旁,霧送的水晶小耳墜,叮叮噹噹的聲響,也引起了太陽公公的童心,他忙不迭的從縹緲的太武山那頭跳出來了,不知何時,霧已逃得不知蹤影,連帶的,那一片好山好水都尋覓無蹤了! 四、春花朝霧,如何訴說? 你說:「金門的美景如此之多,宛如冬季慈湖天空上的翩翩鸕鶿;故事如此之富,恰似斑駁牆壁裡的累累彈孔,為何,獨鍾於短暫生命的油菜花與虛無飄渺的霧氣?」你更急急的說:「在海濱有銀白如鍊的沙灘簇擁著波濤洶湧的閃耀鑽戒;在山巔有青翠青綠的林木撫摸著潔淨如絮的朵朵白雲;在水頭,矗立如林的洋樓群中,堆砌著一塊塊出洋客的辛酸血淚,是『六亡、三在、一回頭』的異鄉歲月築成的啊;在山后,排列齊整如棋盤的文化村裡,飛揚著一樁樁祖先們的榮耀典故,有燕尾飛揚、馬背橫懸的叱吒啊。金門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巷弄,每一個轉角裡坐著的每一個痀僂老者,或抽著煙或打著盹或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到如今,只能任由無情皺紋刻畫他們臉龐的耆耇,都有一個個綿長的故事,如夕陽餘暉中不停遊走的微塵,急急等著人來關懷,你為什麼不寫,而獨終於那不切實際的花與霧?」(你總算微微的喘了口氣) 花在霧裡,霧裡觀花,我微微的笑著:「或許是因為金門的歷史太沈重,需要一點能夠輕舞飛揚的東西來點綴。」而你,卻察覺出我的話裡有沈重的霧氣滴落。 我頓了一頓:「其實,是因為在油菜花的犧牲奉獻裡,我竟瞥見了金門的精神。自三十八年的「古寧頭戰役」到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接踵的是六一七、六一九砲戰,以及之後近二十年的「單打雙不打」,夜夜呼嘯而過的砲火轟炸,蕞爾小島上,承受的不僅是數不清的砲孔彈痕,更烙印了無數金門鄉親和士兵們日日夜夜的驚魂夢魘。但,金門人從不退縮,把中共無情的砲火轟炸,變成了一種洗禮鍛鍊,萬千砲彈鑄造了聞名遐邇的金門菜刀,曾經滿目瘡痍的土地更飄出了濃郁甘醇的高粱酒香,你甚至可以自豪的說,今日台澎金馬的自由民主與繁榮,是源自於金門這塊土地上的。而油菜花對於金門的犧牲奉獻,不正如金門對台灣的無私無我嗎?我們應該記錄的,對於油菜花,對於金門。」 「而關於迷迷茫茫的霧呢?這在春分時節,除了擾人心思,沒有一點建樹。」你的語調變得柔和。 難道,一定要有一點貢獻的東西才能入文嗎?金門的珍貴,絕不在於那浮淺的物質,它不愛車水馬龍的喧囂,更不喜那五顏六色的霓虹閃耀。金門的美,在於它的緩慢與沈靜、樸實與無華、深沈與內歛,就如那一無裝飾一塵不染的霧,更如那涵蓋一切包容萬有的霧。當霧起時,你只需靜靜的欣賞它的白與純與淨。或者,就靜靜走進它,觀賞霧裡的綠色隧道、閩南建築、洋樓風光與靜謐的湖光山色。一切彷彿都睡著了,你就像走進睡美人的國度,不得不屏氣凝神,只怕,只怕不小心嚇壞了一隻隻正在樹林間盪鞦韆的松鼠。你更彷彿踏在仙女不慎遺落人間的一塊清柔帷幔裡,你的足跡正輕撫著金門漫山遍野的綺麗夢境,你感覺到了嗎? 在金門的霧中,你總能拾得一首首的詩,只因,你正站在一個不與人爭的純樸島嶼。霧總是在每年的第一個季節,以胸懷一切的大度,提醒金門人謙卑的重要:縱使金門曾在中國的近代史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縱使歷史似乎仍未給她一個公正的地位,縱使沒有多少個富足的台灣人懂得對她感恩,她仍然不動怒,不皺眉,她,始終是自己,擁有最真最美的本質,這就是金門,這就是金門的霧。 五、花霧情事,怎能言說! 也許,你知道了什麼是屬於金門的「花非花,霧非霧」了吧?立在堅實的花崗岩上,巍峨的太武山下,我的思緒卻總是綿長如髮,又混亂如絲,就像是深處於五里霧潮、十里花海,摸不著頭緒,更不知所云。或許,只能痴傻的說:「不識浯洲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島中」吧!(後記:寫於有花有霧的春日、卻恍惚到今日才寄,是走出花霧之中了嗎?或是「島中無歲月,春盡不知年」呢?或,這真是個與世隔絕的仙境?)
-
甘仔店的故事
暑假二個月,侄兒輩們除了吃飯,大多時間在自個兒房間上網、討論、遊戲,很少和家人有互動話題,天氣炎熱躲在冷氣房玩電腦,是現今大部份學生的活動、娛樂,網路是他們的世界,有時吃飯時間要三請四請才慢慢下樓看見他們不悅的臉色,正和我們小時候一樣,只是場景不同。 六○年代,上小學,最高興是放暑假,那時候家家戶戶大都有六、七位小孩,還有更多呢?全村在放暑假期間最是熱鬧,尤其村中點是活動中心,有三家甘仔店更是我們的天堂,不用特別約同學,一大早老闆娘坐第一班公車回村時,會用手推車推往路口,再將貨載回店裡補貨,這時貨還來不及整理,門口已有很多人在等(早期交通不發達要前往金城很難得,而且叔父輩們也沒交通工具,一天又要忙農務、到金城除了寄東西,或存、提款、還是買農具外不會特別前往且坐公車單程六元),說也奇怪三、四家甘仔店賣的貨物大多不太一樣,比較不會有競爭,圓嫂是賣麵條、麵線為主,飲料類次之,而輝嫂是賣油類為主,家庭廚房用品,貢嫂賣的大多是小孩子的玩具,而整間店門口擺滿了再抽、糖果、口香糖,出出入入門口都是學校生,好不熱鬧。 甘仔店(是早期鄉村阿嫂為家庭收入而開設,店面比雜貨店小因資本少,要長期補貨營生是村裡叔父輩休閒活動場所)而且像自家人一樣,東西可以先拿,有錢時再結帳,一大早甘仔店主人會泡好茶,而在農閒時,叔父們便抽根菸前往店口從早坐到晚,有時吃飯時間還會要老闆娘煮些麵,吃一吃傍晚再回家,常常家裡的堂弟們會奉媽之命到甘仔店叫爸爸回家,當看見叔父們喝得高興,隨手拿一包王子麵或口香糖給堂弟,我們就有口福,如果瘋心(早期媽媽常罵孩子玩瘋的口語),小孩也跟著爸在店裡不回家,而忙完家事的母親便一路生氣放下手邊未做完的工作跑去甘仔店,當看見老闆娘笑口時,又忍著胸口氣,輕聲說快回家吃飯,大人們才不捨的散了,想一想甘仔店真像現今的電腦會迷住人的。 甘仔店也為鄉村帶來了便利、娛樂、口耳新聞談話家常,其功勞之大,每位老闆娘天天笑口常開,泡茶,後來有電視時更在店口擺一台電視機,更吸引著孩童們,有了電視後話題更多,生意更好,早期較苦的人家,甘仔店的東西是可以先拿,更是救急場所,老闆娘的熱心、笑容、客氣不但吸引著叔父輩,更因為她的用心採購新品,讓我們了解市區一些新玩具新玩法不致住在鄉下而跟不上金城區的新品,還會介紹金城那幾家玩具行,尤其太空玩具店是貢嫂常簡介,也要我們有空多到城區走走,看看遙控大車,會說話的布偶,那些是進口很貴的,而且還有製造冰淇淋的冰箱,手一按冰淇淋一杯很大杯,不像推車用筒裝的一球一球而是長的有花邊的,經過貢嫂一講,真是心動想往城區見見呢? 退休了再回到兒時住家,甘仔店大門已用水泥磚封住,站在門口往日人物一一浮現,只是無法追回,甘仔店已因時空,而不見了,貢嫂也過世,發哥、黑皮也走了,門口、村也冷清了,當時孩童也遠離了生長的地方,心裡回味著甘仔店帶來童年的歡樂,帶來村民的情感、向心力。如今功成身退,同年齡鄉下的我輩(五○年代)您生長在鄉村的每一地方是否有自己快樂時光的甘仔店,讓您再走到甘仔店口時的一種失落感,而今科技發達,小孩子整天在電腦前爸、媽的叫聲吃飯了,像不像過去在甘仔店媽媽喊著吃飯了(叫聲相同)地方場所改變了,有空可以帶孩子逛逛鄉下關門已久的甘仔店,訴說小時那年代的童年再一次和小孩體會甘仔店的故事。
-
永懷慈母
母親育有五子二女,我排行老四,上有兄姊下有弟妹,算是很好命的,但是姊姊出生沒多久就去世,因那時在家中生產,用的是生鏽的剪刀,又沒消毒,很容易感染病菌。母親常感嘆,如果不是這個女兒夭折,我們家正好五男二女,是最標準、最令人稱羨的子女數。那時一般父母都有著多子多孫多福氣的觀念,子女眾多,耕田幹活不怕沒人手,但又何嘗想到養兒育女的辛苦呢? 由於姊姊的早夭,我一生下來就倍受關注。偏偏我的體質又不好,從小體弱多病,經常出狀況,有一次我發高燒,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母親求神拜佛,拿香灰餵我。那時的鄉下根本找不到醫生看病,生了病,只有聽天由命。過了幾天,病情始終沒有好轉,就在客廳的角落用木板搭了一個小床,那是為行將就木的人設置的。母親日夜守候,不眠不休,時而痛哭哀嚎、歇斯底里,在昏睡中的我不覺悲從中來,跟著落淚。後來從城裡請來一位女醫,叫「也好姑」,用雞蛋在我身上摩搓了一陣子,然後拿鹽水,用瓷製的湯匙在我的頸子和背部刮動,刮得又紅又黑,就這樣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這是小時候從鬼門關裡撿回一條小命,而母親就在身邊守護著我。 另外一次攸關生死的重病是在民國八十年,我因鼻咽癌在台治療,身邊有老婆和么女陪我,母親這時在金門照顧家中那三個還在讀小學的兒女,所以我的兩對子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使在她臨終之前,都還惦記著他們。這次生病,母親不在我身旁,但是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求神拜佛,拜拜燒香,為的只是祈求神明讓我早日康復。 ■ ■ ■ ■ 小時候,住在中蘭老家,家中人口眾多,樓上還住了一些阿兵哥,我們像擠沙丁魚一樣,擠到樓下的小臥房,晚上睡覺只能側著身子,無法翻身,白天起床真是腰酸背痛。由於物質匱乏,三餐難得吃到米飯,有時阿兵哥把吃剩的饅頭、豆漿或白飯、菜餚,送給我們,那真是香甜可口、天下美味。家中食指繁多,想吃魚肉,只有在過年時候,才會買一些來應景,母親盡費心思,整天為柴米油鹽大傷腦筋,所謂「年年難過年年過」,日子就這樣熬下去。 八二三炮戰那年,我六歲,還未上小學,在沒有電視和電腦的年代,下午沒事,小朋友常聚集在村中廣場玩救全國、過五關、老鷹抓小雞:::等遊戲。也有搧人仔標、賭銅板、彈珠之類的遊戲。每次總要在母親把飯煮好,太陽已經快下山,她站在門口高聲吆喝,要我們回家吃飯,我們兄弟才會匆匆跑回家。 那天下午,我們正在玩老鷹抓小雞,日頭偏西,太陽快要下山,晚風微涼,大夥正玩得興致勃勃,突然一陣炮聲由遠而近,疏疏落落,起先大家也不在意,以為是軍方在演習。這時,遠遠傳來母親呼喊的聲音,要我們趕快回家,才驚覺事態嚴重,拔腿就跑,一進家門,門還來不及關上,就聽到一聲巨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母親立刻把我壓倒在地上。砲彈落在門口水井邊,碎片從大門飛進來,把門板擊碎,在牆上留下彈痕累累。檢視身上,毫髮無傷,總算逃過一劫。此時驚魂甫定,從地上爬起來,趕緊躲進屋後的防空洞。 我們家屋後是一片相思樹林,防空洞就在林子下面低漥的地方,因為地勢低,經常積水,潮濕又髒亂,晚上用長板凳墊著,上面舖幾張木板,將就著睡。 躲在防空洞裡,聽聲辨位,猜測炮彈落點,有時一些不怕死的會跑出去探聽消息,回來報告村裡那一家被砲彈擊中了,某人受傷送醫急救,生死不明,諸如此類的消息,令大家都很驚惶,不敢出聲,靜靜地躲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過了吃飯時間,肚子咕嚕咕嚕叫,又沒東西吃,日子真難挨!母親趁砲擊稍歇,冒著生命危險,趕緊回廚房弄些東西給我們吃,為了子女,母親何曾想過自身的安危? 有時想想,躲在洞裡只是圖個心安,一點都不安全,土洞實際上很脆弱,真的是不堪一擊。還好大家福大命大,砲彈總是落在周邊較遠的地方,最近的一發,是落在井邊,把大門口附近的紅磚牆打成一張大花臉,另一發落在房屋後側,把家中的牆壁震出一道裂痕。部隊撤走後,我住到樓上去,有時半夜驚醒,夢見樓塌屋毀的景象,冷汗直冒。 炮戰過後,結束躲防空洞的日子,屋後的土洞日漸廢棄,成了堆置雜物、傾倒垃圾之處,而這一段悲慘的歲月,也被掩埋在記憶深處。 ■ ■ ■ ■ 民國六十年,父親過世,我高中畢業,赴台求學,兄弟大多外出謀生,一時之間,像候鳥離巢,一批批飛走。只有年老的母親依舊守著家園,守著她與父親共同營築建造的窩巢。母親形單影隻、兩鬢霜白,還要上山下海、為生活奔波忙碌。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 民國六十九年,我結婚後,住在金城南門,母親也住一起,老家無人居住,形同廢墟。有了自來水以後,門前那一口井,用鐵皮蓋子封死,老家大門深鎖,屋內雜草叢生,樹木長得比屋頂還高,山上田地盡皆荒蕪,無人耕種。偶爾回去,只能在屋外徘徊,屋旁草埔,一片荒煙漫草。以前家中養雞,夏日午後,經常看著母雞帶著小雞到此處覓食,有時天空突然出現老鷹盤旋,一個不留神,牠就像戰時日本的神風特攻隊一樣,急速向下俯衝,把小雞叼走。母雞聽到老鷹在天空呱譟,早已做好準備,一旦老鷹飛衝下來,牠便會奮不顧身的和老鷹纏鬥,緊緊地護衛身旁的小雞,經常打到頭破血流,雞毛脫落一地,仍無一絲怯意。那種拚鬥的精神,猶如母親護衛子女的心情,是不惜將自身的性命安危置之度外的。 而我的母親,也像大多數傳統的金門婦女一樣,長期在貧苦的環境和戰爭的陰影下過生活,養成勤奮節儉,堅毅不拔的個性,並且將她刻苦耐勞的美德,一點一滴留給了我們。她以母雞護衛著幼雛的精神,把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拉拔長大,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子女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深恐我們有些什麼閃失,而從來不圖自己吃好穿好。從小到大,我在母親的呵護教誨下,深深體會到,母親對子女的愛,那是只有奉獻、不求回報的。從青絲到白髮,母親含莘茹苦持家的點點滴滴,又哪是我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呢?就如同︽父母恩重難報經︾所載,爾時如來以八種深重梵音,告諸大眾:「假使有人,左肩擔父、右肩擔母,研皮至骨,穿骨至髓?遶須彌山,經百千劫,血流沒踝,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如今,母親已經毫無遺憾地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在傷痛之餘,回想母親的身教言教,更歷歷如昨。記得母親時常耳提面命,教導我們:不要央望有好田地,要央望出好子孫。生於荒荒的流離亂世,如今家族的子孫皆能平安順遂,日漸光昌,相信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夠回報給母親的一點心意吧!而在母親行將入土安息之際,雖然母親已經悄悄走了,但我仍要告訴母親: 兒孫們對您深切的懷念與追思之情,是一刻也不會停息的,願您在西方的極樂世界,那佛祖曾經許諾予妳的淨土上,保佑您的兒孫們,讓他們永遠也不要忘記:您如何以一生的歲月,在家國動盪坎壈之際,堅強地、默默地,成就了一個「哲婦隆家人之道」的故事,一則極為平凡卻又充滿美麗色彩的傳奇。
-
地瓜與我
離開原鄉在外定居,每每回到老家,一見到父母、親友栽種的農產,總像個餓鬼似的,「要生吃,也要曬乾;」在家裡猛吃它三天還不夠,用搬的、用扛的、用載的,也要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全數挖回住處,巴不得能吃到下一次再回去補貨為止,這是很多人都有的經驗吧! 我的同事小丸老家住在雲林鄉下,每次他回去,少不了也是滿載而歸。因為頗有交情,他知道身「兼」家庭煮婦職務的我三不五時總要張羅家中吃食,因此,回家一趟,總有好處給我。有時候,我會分到菜瓜、南瓜;有時候,青蔥、大蒜也會遞過來一把;每當我從他手中接過那些菜時,心頭的感受是愉悅的,菜或許不值幾個錢,但是菜裡濃濃的鄉土味讓我好喜歡,這和我平常在菜市場從菜販手中接過菜的心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最近的一次,小丸帶給我四、五條地瓜,對我這種從小到大生長在以地瓜為主食的家庭的人來說,看到地瓜真的有如看到親人般的欣喜,開開心心的拎回家,計劃著利用假日時大展身手,看是要煮地瓜稀飯,或者烤地瓜、炸薯條等,好好的料理一番來祭一祭全家人的五臟廟。 週六一到,想起我那些擱在廚房角落好幾天的地瓜,趕緊挑支DVD,用卡通把黏人的小孩定在電視機前面,著手就要展現我「莊培梅」的功力,沒想到袋子一打開,綠綠的地瓜芽竟然一枝枝給冒了出來,或許正值發芽期不耐放吧!大廚夢碎,看著嫩芽天真的在那兒伸展,又捨不得跟它們說拜拜,只好隨手找來幾個容器,姑且供著囉! 既然是供著,早晚總得噴二次水侍候,小芽兒爭氣,沒多久竟然枝葉茂盛,綠爪笑意迎人,煞是好看。挑了其中二棵長得漂亮的帶到辦公室,同事們一看地瓜也能長成這等模樣,不免一陣驚呼,而我一副只有鄉下人才有這本事的跩樣,讓氣不過的同事撂下狠話:「顧好喔!中午吃泡麵時摘幾葉來加料挺不賴的,現在青菜貴得很!」「哼!好膽就來。」我回應著,頗有誓死捍衛的那種架勢。 瞧我對待地瓜情深意重的樣子,小時候可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印象中,早餐吃地瓜加地瓜簽,午餐吃地瓜乾稀飯,晚餐吃飯加地瓜是幼時飯桌上常見的,彼時家中貧困,食指浩繁,媽媽必須儘可能的用自家栽種的地瓜來增加主餐的份量以填飽每一張肚皮。想來羞愧,記憶中有一幕場景是我早餐不肯吃地瓜,一路哭哭啼啼的去上學,那時對地瓜的感覺,真不是一個「怕」字所能形容。唉!年少無知,哪懂大人心酸,媽媽當時一定相當難過吧! 這些年來對地瓜愈來愈喜愛,倒不是因為看多了多吃地瓜對身體有益的報導,而是隨著自己走入婚姻,成立家庭以來,返回老家的次數少了,身份也由主人變成客人了,物換星移,很多幼時的東西現在都找不到了;而地瓜不同,它長我育我,雖不起眼,卻隨處可見,無怪乎在我心中的地位逐日加重。透過地瓜,我隨時可以穿越時空,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童年。 「來,把這些地瓜吃了,去學校才不會餓肚子,明天,明天我們就不要再煮地瓜吃了!」我彷彿看到別過臉去的媽媽,對著我說著這些話,一遍又一遍地。
-
一朴二瓊的童謠
從父親兒時的鄉村流傳而來 烏木臼樹 屹立在這片大地 孕育了幾年 赤色的秋季盼阿盼 花季,尚不如美麗的第三道日光 沉古滿身的綠漾 驟降的溫度造就了 紅通的氣息 隨風而曳 在田野間奔放 好一盞不凡的樹 映上了黃昏的盈彩
-
《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貢糖石
「當今這些少年,懂得什麼叫著手藝?食品手藝是一種藝術、一種品味、一種文化、一種境界。」 雖然阿公的話語已經遠颺在十年前了。 但是阿嬤還是時常叨念著:「既然你們捨不得讓阿公把它帶進新厝當枕頭,也不要棄置在餅板下蒙塵,那會對不起祖宗三代的!」 還記得「新寶珍齋」貢糖廠要開幕的那天,表哥一大早就徘徊在「寶珍齋」糕餅鋪的老店口,焦急著良辰吉時將至。 而阿公仍縛著那條泛黃的麵粉袋圍裙,掄著那枝一甲子功力,烏黑閃亮的方木槌,節奏沉穩的在一尺見方的花崗石上,寒著一張臉,落寞的摃貢糖。 阿嬤附在耳際:「今天是八達樓總店開幕,還是去一下,對外人也比較好交代。」 「這,沒你們查某人的代誌!」阿公的假牙,整排飛落在歷經百年捶擊的貢糖石上,口齒不清的喝斥著。 一輩子柔順的大家閨秀,也只能噤聲垂淚。 「新寶珍齋」貢糖廠是統合傳統技藝、現代機械、食品行銷各領域,企劃建構的。 請建築師設計融入閩南傳統建築元素的現代化廠房。 把製作工法裱褙,掛在牆上。 貢糖的實作過程,就一一呈現在透明的玻璃帷幕內。 員工制服別緻亮麗,櫥窗擺設新潮創意,導覽動線順暢流利。 商標禮盒、包裝提袋由知名的設計家承製。 依照產製工序規畫:訂製滾輪炒爐定溫炒花生,藉著儀器測脆度量甜度,運用機械碾花生、軋糖條、切塊、包裝。 產品,可以現場提購、也可以利用郵政劃撥、或上「新寶珍齋」貢糖廠的網站訂購。 然後,再以每季開一家分店的進度,把「新寶珍齋」貢糖廠複製到後浦、沙尾、山外:::各鄉鎮的主要街市。 唉!想起傳承百年,仍無一家分店的「寶珍齋」祖鋪。 十六歲那年,一雙木屐,滿身襤褸,提起家族冀望的包袱,從雙口渡頭揮別島嶼向命運出發。 此去廈門,能否在這閩南通商口岸習得一技之長? 手上僅有一張草圖地址。 而尚未謀面的同鄉前輩坑伯,聽說是在思明南路開行郊。 也許是木本水源之故,他老人家竟然首肯推介年少的後輩。 此時,中秋已近,廈門從鄭國姓兵部衙堂時代,流傳至今「玩會餅博狀元」的民俗節慶依然火紅,傳承百年的糕餅鋪「寶珍齋」,正是欠缺人手的時節。 因此,連續半個月,只穿著一件短褲頭,還燠熱得痱子爬滿了脖子,在黝黑又煙燻的拖爐間,灶內的火不能熄,煎盤的爐上火要精準,雙爐旺火對拖,一刻也不能停歇。左爐起餅、落餅,再拖過去右爐;右爐起餅、落餅,再拖過去左爐。壓模印製的嫦娥奔月、桂樹玉兔的餡餅,就一個個酥酥香香的出爐。 小徒弟的那張竹床,循例要睡覺時才陳置在二樓的樓梯轉角。 一樓店屋後段是木板隔成,用來存放砂糖、麥芽糖、花生、豆餡、麵粉、包裝紙:::的倉庫。 因此,老鼠、蟑螂、螞蟻就順著樓梯日夜上下流竄喧囂。 深夜,手上的蒲扇輾轉的揮舞著想家的鬱悶。 僅隔著一層木板隔間的前房師兄,此起彼落的鼾聲,更增添強制自己入睡的壓力。 翌晨,必須比師兄們更早起,開店門、灑掃、擦拭、備茶水、煮早餐:::。 如果稍有差池,還會被師父、師兄開罵。 這就是敬謹受教的──學徒習藝啊! 學藝,它應該是一點一滴的累積,它堅持的是風格與獨特,它需要的是師徒有意識有理想的傳承。 而今,連學藝也淪為消費化、輕薄化、規格化。 花錢就能買功夫? 俏麗的女孩也能扮學徒? 無知機器竟能充當大師傅? 垂淚阿嬤在阿公裝上假牙,仍憤憤不平中,無奈的揚手示意。 表哥只好默默的,僅載走昨天才返鄉的大舅。 一陣陣霹靂啪啦的鞭炮聲過後,揚聲器隨即響起:為了慶祝「新寶珍齋」貢糖廠開幕,金門首創傳統技藝與現代藝術相結合,在本廠二樓特別開闢全樓層的藝術展示中心,第一檔推出「浯洲驅山走海油畫展。」今後將定期展出名家書畫以及免費提供藝文活動場地。 本廠十分感謝:應邀首展的林埜,他是本鄉留學法國的教授級知名畫家。 「希望阿公不要聽見伯父的名字才好。」 「聽見又怎樣?飼老鼠咬布袋啦!」阿嬤一面叨念,一面踩著三寸金蓮,搖搖晃晃的走出糕餅鋪。 「阿嬤妳是怎麼嫁給阿公的?」 「是你阿公嫁給我的!」 憨厚、勤快、樸實的烈嶼孩子,很有你阿祖的緣,進「寶珍齋」不到半年,就被叫到身邊。 每天除了學發酵、揉麵團、做糕餅外,連你阿祖最珍惜的貢糖手藝,也像被麥芽糖黏上似的脫不了身! 只學做糕餅的徒弟也知道:貢糖製作的竅門,就是在於──糖。雖然,都曾機伶的明察暗訪,想打探特級白砂摻入麥芽的比例,但是阿祖說什麼也不肯鬆口。連在店裡學了三年多,即將出師的大師兄,想套出熬煮的火候,阿祖思索良久才艱難的吞吞吐吐:「大約大約,憑感覺就可以了。」 其實,阿公的那口「假牙」,才是阿祖的真傳秘訣: 「輕鏟攪溶特砂粒,緩手傾注麥芽料,靜心洞察熬金黃。 觀糖目,舀糖漿,過冷水,入口嚐。 品度出:酥、鬆、甜、啖不膩。 趁勢起鼎拌土仁,迅即施摃不分神。」 但是,就在阿公二十歲,即將出師的那年。 潮汕那邊突然鬧瘟疫,整個東南沿海州府,死人死到找不到棺材,還一路無法遏阻的蔓延開來! 阿祖就趕緊幫我們完婚,因為「寶珍齋」是傳承百年的老店,玄祖的手藝是進過金鑾殿的。 想當年福建巡撫透過知縣在閩南各地蒐羅貢品,「寶珍齋」的貢糖是唯一騎乘快馬,透過小李子蓮英公公的雙手,高抬過頭呈獻給慈禧太后老佛爺品嚐的! 而阿祖這一代,就只生下我。 所以,招夫傳藝,也是百年歷史老店的傳承大事啊! 阿祖一看疫情危急,就遞這方貢糖石,催促一脈香火趕緊回返故里來延續。 第二年,生下了你大姑之後,疫情才逐漸的緩和下來。 阿祖在海令一解禁,就急急跨海探視他的衣缽是否得傳? 很不幸的,他老人家再也無緣見到──嫡系長孫。 因為,你伯父是在求神拜佛,內親外戚萬千期盼中才降臨的。 這個傢伙從小就愛耍帥,整天只喜歡東塗塗西畫畫,衣服要穿那種漿燙出有線條的才肯出門。 阿公則是秉持著:「國用大臣,家用長子」的古訓,全心全意要把貢糖的手藝傳給他。 而他說:「如果要嚐到落喙齒才能學會,我寧可去看牛尻川!」 再說你爸爸,到台灣念高中以後,每次假期返鄉,一站近揉麵的餅板,就會跟你阿公嘀嘀咕咕:「什麼時代了,有什麼東西不能科學化處理的,遵古是遵精神,又不是要遵到落喙齒!」 阿公總是說:「既然什麼都是用科學、機械、儀器,這和純手工、講師承、重風味的『寶珍齋』百年老字號又有什麼關聯?」 有時甚至激動到說出:「我的手藝是可以進入紫禁城金鑾殿,而你們的科學製法能夠進入台北市總統府嗎?我看這塊貢糖石,終究是要把它帶進棺材裡當枕頭!」 1958年的八二三砲戰。 你伯父跟你爸,一個念高中、一個念初中,你三叔還在聚落裡讀小學,一場沒來由的砲戰,轟得整座小島爛糊糊的,他們兄弟在阿公百般不捨下,也只好讓他們跟老師搭登陸艇到台灣去寄讀兼逃生。 而嫁到湖井頭不久的大姑,家被砲彈轟得片瓦不留,也只能搬回娘家住。 你大姑從小就很勤儉貼心,那些男孩子不願意做的事,她都會一一的挑起來。 因此,不必什麼秘訣傳承的糕餅,跟在阿公身邊一二十年,整天搓搓揉揉,該會的也都會了。 但是,再韌的菅蓁也無法當做梁柱來支撐。 所以,阿公就是不願意把製作貢糖的手藝傳給她! 唉!其實砲戰後的那段日子,糕餅鋪的生意都是大姑在經營。往後你伯父才能去法國學繪畫、你爸也能出國念機械、你三叔還能進大學修食品科學。 「阿嬤!免怨嘆了。我載你去參觀大姑的貢糖廠。」 一路上,瀏覽著一團團的觀光客,提著一袋袋「新寶珍齋」貢糖廠商標的產品,除了傳統的竹葉貢糖外,還有豬腳、鹹酥、千層、芝麻、海苔、咖啡、芋頭、高粱、花生軟貢,高級包裝禮盒有烈嶼情、金圓滿、十全、三好,還有一大堆精緻的小茶點:::。 但是,當阿嬤一腳踩進「新寶珍齋」貢糖廠就愣著:「到今天我才相信,原來他們兄弟個個都是賊!」 霎時,阿公也感應到了,彷彿就在耳畔應聲喝斥:「你們知道嗎?全金門誰最會摃?誰最該摃?」 我想,生氣的阿公還會請阿祖一起來檢閱家族圖像:不肖子孫,會嚇得像小時候犯錯般,個個裝著一臉無辜,然後,乖乖的把屁股翹得高高的聽候發落。 「阿嬤!您說現在到底誰該去傳承那塊背後鐫刻著:大清同治元年閩寶珍齋的貢糖石?」
-
永懷慈母
母親靜靜地走了。九十高齡的母親,其實臥病已有一段時日了,我幾度陪著她醫院裡進進出出,不同的醫生,相彷的結論,就在醫院中那一股特殊而熟悉的味道裡,看著厚厚一疊彷彿和生命拔河的診斷報告,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也都漸漸預感到了,年邁力衰的母親極可能隨時離我們而去的事實。 死生有命,衰老原是人生極其自然的一個過程,這些我何嘗不知道,可是,當母親的大限驟然一下子從無限的想像變成了有限的當口,冬風號寒,有時深夜獨自在書房裡靜坐,默默想起遠在台灣養病的母親,想起她一生的際遇;或就在加護病房的一角,暗暗的燈暈下,護守著母親安詳熟睡的神情,望著她日益稀疏的白髮,愈來愈憔悴的容貌,總是讓我情不自禁地淚流滿眶。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一幕幕的往事,從童年開始,像倒轉的影帶,不時在記憶裡翻攪拉扯。而那生離死別的迫促逼近,更曾經讓我難安坐臥,彷彿一張等待落款的山水人物,長亭短亭之後,畫中的母親卻在濃淡相間的墨香中,獨自走向群山萬壑裡,杳然失去了她的蹤影。我默默唸著前人傳唱不絕的詩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回想母親曾經走過的艱辛歲月,更增哀傷。「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想起母親曩昔在同安渡頭送君千里的悲愴,想起母親依依送我到料羅港灣時的千萬叮嚀,啊,海水是多少個世代以來多少個母親多少個有情眾生所留下來的積貯,這眷眷不捨的眼淚,就讓我繼續地流吧。 ■ ■ ■ ■ 八月十日,接到家人來電,得知母親身體違和,情況危急;即刻整備行裝,匆匆趕赴尚義機場。炎夏的天氣酷熱,熾烈的豔陽劈頭罩下,車內就像悶沸的烤箱一般,心急如焚,汗水直冒,搖下車窗,似乎一絲風也滲不進來。平滑的柏油路面,在陽光強烈的曝曬下,彷彿像是快融化的奶油,軟綿綿的,想要飛馳急驅也難。聽不到蟬鳴鳥叫,天地一片靜寂。「來日大難,口燥唇乾」,窗外的木麻黃樹緩緩往後倒退,我的心思早已飛往台北。 下了飛機,火速趕往秀朗橋邊成功路上妹妹的舊家,心中掛念著母親的病情,最近總是時好時壞,醫院進進出出好幾回了。年紀大了,機能衰退,器官老化,醫生束手無策,只有用藥物治療,才能稍解病痛。為了便於照顧,母親住進妹妹空著的舊家。入得門內,只見母親躺在床上,吊著點滴,鼻插氧氣管,白髮散亂,臉色蠟黃,瘦削乾癟,目光渙散,氣若游絲,和上次出院時判若兩人。三哥說母親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只能靠打點滴來維持體力,現在連血管都很難找到,只能打在大腿上。我走到床邊,握住母親的手,告訴她我來了,她看著我,並一一垂詢我的子女,我回答過後,看她臉上露出慈祥的笑意,知她心中頗覺寬慰,再想要講些什麼,已經口齒不清了。我握著她冰冷的手,幫她按摩以前曾經摔倒開過刀,至今仍腫脹不良於行的雙腳,請她不要太疲累,好好休息。 晚餐時刻,我把熬好的稀飯拿來餵她,可她一口也不吃,甚至連水都不喝,她說喝了會反胃、想吐。這種情形已有多日。不吃不喝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骨也會受不了,更何況是年邁力衰的老母親。看她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模樣,我們做子女的又怎麼會不心疼呢?但卻又無計可施。 晚餐過後,我們兄弟就在母親床邊陪她,聊一些小時候的事情。母親偶爾也會插進一兩句,此刻她的腦筋還很清晰,只是聲音微弱,聽不清楚。我看她講得很費力,假裝聽懂了,頻頻微笑點頭,其實是不忍心見她太耗費力氣。直到夜闌人靜、半夜三更,看到她躺在床上,雙眼微睜,似乎捨不得閉上,彷彿這一閉就是千年萬載,永無天日。 夜已深沉,三哥陪在母親身旁的小床上睡,我睡在隔壁房間。三點多醒來,看著母親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三哥在旁邊打呼,睡得很熟,我便又回到房裡,把門關上,躺下;忽聽得一陣騷動,我趕緊起身察看,原來是妹妹家那隻白貓,在我出房門時趁隙闖了進來,此刻出去不得,正伸長爪子抓門,發出窸窸窣窣的怪聲。我把房門打開讓牠出去,回床上躺下,頭腦昏昏沉沉,睡不安穩。朦朧之中,似乎聽到門外有狗在低聲嚎叫,接著是一陣嘈雜,過後,又有汽車發動引擎開走的聲音,然後漸漸沉寂下來。我想天快亮了,應該是一些早起的人起來活動發出的聲音,也就不太在意。 早上七點多醒過來時,陽光已經從窗戶照射進來,日上三竿,大家還都睡得很沉,我走到母親臥房,三哥酣睡如故,母親雙眼微睜,呼吸如常,我在房外來回走動,不忍心叫醒他們。這時候妹妹提了一鍋稀飯,進得門來,看到他們還在睡,就叫我先吃,因為趕著上班,匆匆離開了。此時沒事,坐了下來,吃起早餐。早餐吃完,洗好碗筷,把桌面收拾乾淨,已經是八點多了,心想他們也該起床了吧!走到房門口一瞧,這下我呆住了,母親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邊,依舊是昨晚入睡時的那姿勢,可是呼吸已停止。我把三哥叫醒,探一探母親的鼻息,再按手上的脈搏,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在我不忍心叫醒她,想讓她多睡一會兒,就在我吃一頓早餐的時間,就此天人永隔,任我們呼天搶地、千呼萬喚,再也喚不回了。想起天亮前那一陣嘈雜的人車聲,是否是來接引她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呢?想起昨夜我們母子之間還有說有笑的,為什麼就在我來到台北的第二天就煙消雲散了呢? 聽說過以前一些老兵,在海峽兩岸隔絕四十多年以後,回大陸探望親人,很多親人都是在見過面不久之後去世的,因為心願已了,再無牽掛。難道母親多日來的不吃不喝,就已經絕然的選擇她的往生之期;而我的到來使她喪失求生的意志,使她在生命的過程中免於再受病痛的折磨,於九十歲高齡,溘然長逝。 記得︽阿含經︾裡記載:一日晚,釋迦趺坐,唯阿難侍側。只聽釋迦在說:佛為眾生故,尚將駐世十萬劫或僅又千劫乎?阿難無語。佛又云:然則尚將駐世五百劫乎?阿難無語。佛又云:然則尚駐世百劫乃至僅十劫乎?阿難因不知佛所云何意,故仍無語。他不知佛的自言自語,乃是在向天與向人期待一個答覆。阿難若知一請,則佛以願力尚可又駐世若干年。而阿難不請。於是釋迦乃喚阿難:我今即滅於涅槃。阿難始大驚哭泣,但已遲了。爾時佛遂示疾,翌日行至沙木欏雙樹間就此辭世。 母親驟然長逝,或許是心中已無掛礙。憶及母親一生,前半生在貧苦艱困中渡過,苦心拉拔子女長大,卻無怨無悔、甘之如飴;後半生有子女奉養,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台金兩地,開枝散葉,子孫四五十人。雖無傲人成就,但也都能在各行各業中認真打拚,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母親在睡夢中仙逝,她沒有痛苦,也沒有哀嚎,慈眉善目,只是雙目微睜,似乎尚有心願未了。我即刻電告家人,要他們火速前來,到了晚間,家人陸續趕到,我們為母親誦經禮佛。此時母親身體尚有餘溫,而雙眼終於闔上。念及此,則母親的一生猶如倒吃甘蔗,可謂福壽雙全,了無憾恨了吧! ■ ■ ■ ■ 母親生於民國五年農曆十月初六,卒於民國九十四年七月初七。九十年的歲月,從上世紀始以迄本世紀初,幼年在蕉風椰林的南洋渡過,晚年終老於台灣;而金門,卻是她養兒育女、辛勤耕耘、一生魂牽夢縈難以忘懷之地。 母親在南洋出生,當時家中經商,頗為富裕,外祖父很疼她,經常背著她到街上閒逛。在她十二歲那年,外祖父得了重病,藥石罔效,病入膏肓,想到要落葉歸根,回唐山老家入土為安。於是全家老小搭船返金。在海上多日的漂泊,好不容易抵達金門,竟然不准上岸。此時外祖父病情加劇,奄奄一息。當局則以恐有疫情傳染為由,不准上岸,如上岸便須立刻就地掩埋。人還活著就要掩埋?一家人哭的死去活來。一趟艱辛的返鄉之旅,眼看著家門近在咫尺,卻不得其門而入,只好全家跪地不起、苦苦哀求,最後總算得到通融,勉強過關,上岸回家,而外祖父旋即過世。 辦完喪事,外祖母又回到南洋,此時家中財物已被洗劫一空,店舖房屋被搶奪霸佔。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國度,去南洋討生活並非易事。外祖母以一介孤寡之弱小女子,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此時家道中落,只好黯然返鄉。回到頂堡老家,這是母親的養母。 母親生母住在中蘭,父姓呂。翁呂兩家在南洋合夥作生意,把母親送給翁氏作養女,還是姓呂。兩位外祖父很早過世,兩位外祖母都高壽,她們都纏小腳,三寸金蓮,足不出戶,穿晚清時期的服飾,後腦勺上盤著髮髻,頭上縛一條髮帶,上面鑲一塊玉珮,正好在額頭中央,手上佩著玉鐲子,拄著枴杖,輕聲細步地,顯得相當貴氣。中蘭的外祖母在我唸中學時過世,頂堡的外祖母在我唸大學時過世,她們兩位老人家都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母親最初也曾纏過小腳,但不久就放開了,雖然她的腳有點變形,但基本上還是天足,影響不大。至於髮型和服裝,則跟兩位外祖母一樣,都是舊式女性的裝扮,以黑色、灰色及青色為主,一年到頭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 由於中蘭外祖母的撮合,母親嫁到中蘭王家,生下大哥後,父親也曾遠赴南洋,落番討生活。但因沒什麼好出路,只好返回家鄉,守著家中那幾畝薄田,過著平淡清苦的日子。 母親育有五子二女,我排行老四,上有兄姊下有弟妹,算是很好命的,但是姊姊出生沒多久就去世,因那時在家中生產,用的是生鏽的剪刀,又沒消毒,很容易感染病菌。母親常感嘆,如果不是這個女兒夭折,我們家正好五男二女,是最標準、最令人稱羨的子女數。那時一般父母都有著多子多孫多福氣的觀念。子女眾多,耕田幹活不怕沒人手,但又何嘗想到養兒育女的辛苦呢? 由於姊姊的早夭,我一生下來就倍受關注。偏偏我的體質又不好,從小體弱多病,經常出狀況,有一次我發高燒,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母親求神拜佛,拿香灰餵我。那時的鄉下根本找不到醫生看病,生了病,只有聽天由命。過了幾天,病情始終沒有好轉,就在客廳的角落用木板搭了一個小床,那是為行將就木的人設置的。母親日夜守候,不眠不休,時而痛哭哀嚎、歇斯底里,在昏睡中的我不覺悲從中來,跟著落淚。後來從城裡請來一位女醫,叫「也好姑」,用雞蛋在我身上摩搓了一陣子,然後拿鹽水,用瓷製的湯匙在我的頸子和背部刮動,刮得又紅又黑,就這樣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這是小時候從鬼門關裡撿回一條小命,而母親就在身邊守護著我。 另外一次攸關生死的重病是在民國八十年,我因鼻咽癌在台治療,身邊有老婆和么女陪我,母親這時在金門照顧家中那三個還在讀小學的兒女,所以我的兩對子女,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即使在她臨終之前,都還惦記著他們。這次生病,母親不在我身旁,但是我知道,她每天都在求神拜佛,拜拜燒香,為的只是祈求神明讓我早日康復。 ■ ■ ■ ■ 小時候,住在中蘭老家,家中人口眾多,樓上還住了一些阿兵哥,我們像擠沙丁魚一樣,擠到樓下的小臥房,晚上睡覺只能側著身子,無法翻身,白天起床真是腰酸背痛。由於物質匱乏,三餐難得吃到米飯,有時阿兵哥把吃剩的饅頭、豆漿或白飯、菜餚,送給我們,那真是香甜可口、天下美味。家中食指繁多,想吃魚肉,只有在過年時候,才會買一些來應景,母親盡費心思,整天為柴米油鹽大傷腦筋,所謂「年年難過年年過」。日子就這樣熬下去。 八二三炮戰那年,我六歲,還未上小學,在沒有電視和電腦的年代,下午沒事,小朋友常聚集在村中廣場玩救全國、過五關、老鷹抓小雞:::等遊戲。也有搧人仔標、賭銅板、彈珠之類的遊戲。每次總要在母親把飯煮好,太陽已經快下山,她站在門口高聲吆喝,要我們回家吃飯,我們兄弟才會匆匆跑回家。 那天下午,我們正在玩老鷹抓小雞,日頭偏西,太陽快要下山,晚風微涼,大夥正玩得興致勃勃,突然一陣炮聲由遠而近,疏疏落落,起先大家也不在意,以為是軍方在演習。這時,遠遠傳來母親呼喊的聲音,要我們趕快回家,才驚覺事態嚴重,拔腿就跑,一進家門,門還來不及關上,就聽到一聲巨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母親立刻把我壓倒在地上。砲彈落在門口水井邊,碎片從大門飛進來,把門板擊碎,在牆上留下彈痕累累。檢視身上,毫髮無傷,總算逃過一劫。此時驚魂甫定,從地上爬起來,趕緊躲進屋後的防空洞。 我們家屋後是一片相思樹林,防空洞就在林子下面低漥的地方,因為地勢低,經常積水,潮濕又髒亂,晚上用長板凳墊著,上面舖幾張木板,將就著睡。 躲在防空洞裡,聽聲辨位,猜測炮彈落點,有時一些不怕死的會跑出去探聽消息,回來報告村裡那一家被砲彈擊中了,某人受傷送醫急救,生死不明,諸如此類的消息,令大家都很驚惶,不敢出聲,靜靜地躲在角落裡,一動也不動,過了吃飯時間,肚子咕嚕咕嚕叫,又沒東西吃,日子真難挨!母親趁砲擊稍歇,冒著生命危險,趕緊回廚房弄些東西給我們吃,為了子女,母親何曾想過自身的安危? 有時想想,躲在洞裡只是圖個心安,一點都不安全,土洞實際上很脆弱,真的是不堪一擊。還好大家福大命大,砲彈總是落在周邊較遠的地方,最近的一發,是落在井邊,把大門口附近的紅磚牆打成一張大花臉,另一發落在房屋後側,把家中的牆壁震出一道裂痕。部隊撤走後,我住到樓上去,有時半夜驚醒,夢見樓塌屋毀的景象,冷汗直冒。 炮戰過後,結束躲防空洞的日子,屋後的土洞日漸廢棄,成了堆置雜物、傾倒垃圾之處,而這一段悲慘的歲月,也被掩埋在記憶深處。 ■ ■ ■ ■ 民國六十年,父親過世,我高中畢業,赴台求學,兄弟大多外出謀生,一時之間,像候鳥離巢,一批批飛走。只有年老的母親依舊守著家園,守著她與父親共同營築建造的窩巢。母親形單影隻、兩鬢霜白,還要上山下海、為生活奔波忙碌。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 民國六十九年,我結婚後,住在金城南門,母親也住一起,老家無人居住,形同廢墟。有了自來水以後,門前那一口井,用鐵皮蓋子封死,老家大門深鎖,屋內雜草叢生,樹木長得比屋頂還高,山上田地盡皆荒蕪,無人耕種。偶爾回去,只能在屋外徘徊,屋旁草埔,一片荒煙漫草。以前家中養雞,夏日午後,經常看著母雞帶著小雞到此處覓食,有時天空突然出現老鷹盤旋,一個不留神,牠就像戰時日本的神風特攻隊一樣,急速向下俯衝,把小雞叼走。母雞聽到老鷹在天空呱譟,早已做好準備,一旦老鷹飛衝下來,牠便會奮不顧身的和老鷹纏鬥,緊緊地護衛身旁的小雞,經常打到頭破血流,?毛脫落一地,仍無一絲怯意。那種拼鬥的精神,猶如母親護衛子女的心情,是不惜將自身的性命安危置之度外的。 而我的母親,也像大多數傳統的金門婦女一樣,長期在貧苦的環境和戰爭的陰影下過生活,養成勤奮節儉,堅毅不拔的個性,並且將她刻苦耐勞的美德,一點一滴留給了我們。她以母雞護衛著幼雛的精神,把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拉拔長大,無時無刻不牽掛著子女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深恐我們有些什麼閃失,而從來不圖自己吃好穿好。從小到大,我在母親的呵護教誨下,深深體會到,母親對子女的愛,那是只有奉獻、不求回報的。從青絲到白髮,母親含莘茹苦持家的點點滴滴,又哪是我三言兩語所能道盡的呢?就如同︽父母恩重難報經︾所載,爾時如來以八種深重梵音,告諸大眾:「假使有人,左肩擔父、右肩擔母,研皮至骨,穿骨至□?遶須彌山,經百千劫,血流沒踝,猶不能報父母深恩。」 如今,母親已經毫無遺憾地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在傷痛之餘,回想母親的身教言教,更歷歷如昨。記得母親時常耳提面命,教導我們:不要央望有好田地,要央望出好子孫。生於荒荒的流離亂世,如今家族的子孫皆能平安順遂,日漸光昌,相信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夠回報給母親的一點心意吧!而在母親行將入土安息之際,雖然母親已經悄悄走了,但我仍要告訴母親: 兒孫們對您深切的懷念與追思之情,是一刻也不會停息的,願您在西方的極樂世界,那佛祖曾經許諾予妳的淨土上,保佑您的兒孫們,讓他們永遠也不要忘記:您如何以一生的歲月,在家國動盪坎壈之際,堅強地、默默地,成就了一個「哲婦隆家人之道」的故事,一則極為平凡卻又充滿美麗色彩的傳奇。
-
浯江詩選 喵嗚,一整夜
夜,忽然落了一陣淚 喵嗚,我只是想涼快一下 怎知淋了一身愁 你看你看 深沉的雲瓣怎麼臉紅紅 在無垠中拉著我想吃的魚骨頭 用大提琴的低音 嗚嗚低吟著。我 優雅地在圍牆上走台步 尾巴在指揮 頂著黑眼圈的路燈杵著柺杖打起盹 忽明忽滅地 糾結著斜牆上的我 拉痛了我的尾巴 喵嗚,影子不要直視我的眼 喵嗚,小心我吃掉你的記憶 喵嗚,我不是在叫春,整夜。 喵嗚::::
-
台灣海峽的兩邊
隔著一個台灣海峽的金門與台灣,相隔著的,是許多夢想的延續。身為金門人一貫與無奈,早期的金門少年仔待求學到一定階段後,即使再依賴,仍得咬緊牙關,拎著行囊到台灣圖一個發展。 而隨著接收資訊媒介的日新月異,外來衝擊日益俱增的影響下,在那之後屬於六、七年級生的年代,汲汲營營的,是一份追求可能的衝勁。 一直以來認為,自己是屬於台灣海峽另一端的。 國中畢業那段愛作夢的年紀,捨棄得繼續在金門的高中職求學的理所當然,在台北待了一個暑假,挨著電視機旁『k書』,拿著不盡理想的成績單選填自願,甚至連想讀什麼科系的頭緒都沒有,只是單純的想去台北,然後看著會場電視牆上可以填的學校愈來愈少::::。 哭喪著臉回金門,不久之後的高中職放榜,因沒能如願考上高中而嚎啕大哭得徹底,更沒有好好地自省不夠努力的事實;只是兀自編織上高中、玩大學的美夢。 上了高職,代表著進入一個摸索未來方向的階段,也了解唯有克服自己的缺點才能讓自己堅持的理想踏實些──這三年,將困惑我許久的英文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並充實了社團生活。在大型活動裡,我訓練了自己的口才與態度,亦認識了許多的朋友。 在我有個不錯的入試成績與明確的選填學校的方向後,並自認有機會可以實踐國中畢業後一直熱衷的大學生活。然而,或許是對家人的牽絆與依賴,抑或潛意識裡無法承受失敗的輸不起::::,最後,我仍選擇留在金門。 自高職畢業迄今年已悄然過了四年,我仍留在金門,並已完成了我的大學學歷。在這四年,看著同學們有的已在一點點的實踐自己的夢想、有的同學和我一樣,仍待在金門秉持著一個堅持。我仍留在金門這片土地上踏步,看著每個人的改變。一年年的同學會,總是問著:什麼時候回來的呀?要待多久? 每個階段的每個改變,都是同學聚會上的話題;所以,知道我的同學們會說:妳是屬於台北的;不知我的同學們會說:妳幹嘛還留在金門::::。 我要如何斷定建議我選擇台北的同學是知我亦不是?又怎麼判別我到底是屬於台灣海峽哪一邊的人;甚至,堅持留在金門或台灣的信念到底是什麼::::,都一樣令人無解。 迄今,我已在金門工作兩年,有時因工作需要必須到台北上課、受訓;置身於台北市金融圈的氛圍,總能讓我鬥志滿載;即使回到了金門,那在台北短短幾天所接觸到的人與事,激起心裡的震撼仍久久揮之不去。 因為理想,所以長期來不得不習慣與家人分隔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團聚與分離後的期待與失落的情緒交雜,就是這幾年來家裡不斷上演的戲碼;家人在台北工作已有幾個年頭,即使心裡頭有些苦,也不忍放棄一直以來傻傻堅持的;而我選擇留在金門,與其說是守護家人,其實也是給予充實自己的緩衝期──我有些夢、有些熱忱,冀望在準備好的那天,可以實現我一昧秉持的::::;或許天生巨蟹座的多愁善感的心不夠無畏,但至少試過了,即使一路跌跌撞撞亦能心服口服些! 沒有人是絕對屬於哪裡的,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地方就何嘗幸福。憑著一股動力,我會離開金門到台北闖闖;而心裡面那份對金門的依賴,讓我堅信總有一天會再回來這可愛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沒個準,但心裡頭那般篤定──亦來自台灣海峽的兩邊。 2005、8、29
-
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望
數百年來,你像一隻蝶在狂沙瀰漫的東北季風中奮力振翅;橫越重重戰亂,掠過烽火煙硝,創下一頁頁輝煌的讚嘆。多少戰士的吶喊在空氣中凝結,多少親人的血淚在黃土裡湮沒;那些看不見天光的滄桑,只有還未閤眼的老兵和斷垣殘壁上的彈孔最清楚。 一粟海澨小島渺如仙鄉,幾經波瀾更迭仍戍守咽喉。雄偉莊厚的太武山獨冠丸嶼穿波出海,熠熠的橘陽終年在水塘湖泊裡輕躍。乾涸的浯江溪口淤積著揮不去的晦暗歲月,歷歷在目的螻蟻生涯、隆隆不絕的炮火連天,深深烙印在每顆無助的心坎裡。而今,你褪去昔日的戎裝平鋪成遍地綠野,焠煉彼岸空投的砲彈打造出金字鋼刀。那還沒有唱完的沙場豪情就留給水棲的候鳥歌詠,那撫不平的累累傷痕也暫且拋進湛藍的海溝裡潛藏;我推開你金色的銅門,感念一段戰火的辛酸,迎向一條嶄新的大道。 颯颯的秋風沿著海潮吹向彼岸,兩千公尺外的故土在角嶼呼喚。我站在天下第一崗哨上守望;朝夕吞進滾滾飛沙嚥下陣陣颶風,卻吞嚥不了這世代延燒的火冓火。舊時,中堡海珠堂裡的吟詩聲還在神龕裡傳唱,馬背上的叫囂就隨著燕尾剪破夜的寧靜;我用小小的石塑身軀抵住這突來的森寒煞氣,看見數里外的綠林村屋一夕間被焚毀殆盡,唯獨我山后村裡的棋盤古厝容顏未改。 幾載的中秋月明被煙塵灰蓋?幾多個英豪俊傑在戰場上殞命?這些濯金的歲月從來就沒有人去細數。躲過戰火的宗祠古厝陳列著歷史的見證,雙落的白石砌牆銘刻著先民海外揚眉的風光,這些斑駁的往事又有多少人會去思想起?今天,圓窗裡的琅琅讀書聲已不再繞樑,昔日窗櫺上的彩蝶還是日日紛飛;留不住的光影纖塵,喚不回的雄魂精魄,都在我的淚眼裡模糊了。 馬山的蠡管裡我窺見大海的遼闊,也窺見對岸蠢蠢浮動的細小沙礫。晴空下來回兩岸的船影爍爍,不知何時咫尺千里的鄉愁已成黃絹;終日不歇的流行歌曲在浪花中輕盪,是什麼讓天色改變了沒有人知道。我跳出這道鬩牆的藩籬傾聽著你亢奮的脈動;霎那間,風聲濤聲裡只有低飛的海燕在呢喃。 又是一年中秋佳節,祭祀祈福的金沙村民已幫我披上新紅巾;嬝嬝煙嵐裡,我睜開銅鈴眼繼續守望你的安危。款款南管絃音從山中飄來,風裡滲著濃郁的麴酒香,我張開嘴乾了一杯帶沙的東北季風,一輪明月醉進海的波心。 等不到日落的冷冬還在慈湖畔猶豫,早到的鸕鶿就帶來星點白花。我佇立在筆直的慈堤岸邊遙望廈門諸島,落日餘暉在泥灘裡閃耀著通航的欣喜。幾隻落單的水鳥逡巡過海灣後,沿著潮退的沙地踽踽覓食;被夕陽點紅的水燭才剛吸引我的注目,陣陣低沉的嘎嘎聲響就從海平面傳來。霎時,一排人字劃過橙染的天幕,藍與黑的布幔緩緩關上白晝的驚嘆;金門雪隨著鸕鶿飄落在相思樹林裡提早點亮盞盞聖誕霓燈。 夕陽西下一點紅,晚風吹來刺骨的寒,多少個看海的日子裡我凝望著日頭被夜色吞沒,就是不忍憶起古寧頭暗灘上一場噬血的殺戮。那夜,冥色漫進沙岸,枯枝上的昏鴉忘了啼叫,漆黑中我聞見海上潛伏著異樣的騷動。一顆流星劃破天際,照亮海面上兩百多艘浩蕩而來的船艦;我倏地搖鈴,召喚北風翻起瀧口灘外的浪濤阻擋了夜襲的韃子,但是終究堵不住萬餘的人海僭越東西一點紅的險灘。 我站在淒風中無力挽救這場空前的浩劫,只能任憑無情的戰火焚燒你的左翼,蹂躪你的田園屋舍,聽著悽悽的哀聲從壕溝裡傳來。 連天的炮火撼動了山南山北。國軍第四十二團的衝鋒聲掃過夜空,槍林彈雨中李團長奮不顧身領率反攻;一片鮮血染紅了西浦頭,卻鼓舞了我軍的士氣。灰濛濛的夜色裡開著坦克的士兵分不清地上躺著的是敵是親,瞠眼輾過具具溫熱的軀體不敢喘息的掃射著;喉管裡吼出乾裂的嘶喊,涔涔的汗水和著淚水滾落。 北村的水尾塔制煞了水路魑魅,竟煞不住瞬間席捲的火海。一棟數日前才蓋好的北山洋樓被深入的共軍佔據後,國軍立刻強烈反擊;飛削的火石炸亮夜空,粉碎富商的美夢,這棟用洋錢堆砌的樓閣也頓成廢墟。 如今風停了,雨歇了,北山洋樓灰牆上的彈孔也鈍圓了。破瓦上蔓生著雜草,歪斜的窗框寫著舊時爭戰的浩劫;百孔千瘡的它站在村口幾十個寒暑,日日為這場煮豆之爭作歷史的見證。 凜冽的東北季風再度從海面吹來,金門之熊的喘息聲還在沙灘上迴蕩;那些怒放過的凋零的殘生夢魘,都讓它滯留在沉冬的暗房裡洗滌。我拉下你墨藍的布幔;裸著心,赤足踩在細軟的沙地上,準備迎接一場紛飛的雪祭。 暖春的南方濕氣帶來漫天的濃霧,縹緲的太武山懸掛在白茫茫的晨靄中。我收起腰間的令旗,乘風攀上你雄厚的背脊,東北西南走一回;遍踩滿山花崗片麻岩的踏實,企望著料羅灣外的本島家園,期待心手相連的歌聲日夜傳唱。渾圓的雲朵收納海氣疊起紫霄樓台,早起的微風穿織著綿密的山嵐,一聲雞鳴啼破曙曦,射出萬丈光芒。 綠珠葉影喚醒我惺忪的睡眼,旋進海印寺一探你震浪的風采;再入海山幽穴,卻找不到百年前圓寂的老法師古魂。我失望的揮別白衣觀音和十八羅漢,獨留石柱拱門讓旅人追思憶往。 崖壁的勒石上鏤刻著「毋忘在莒」的軍民精神象徵,也鏤刻著「八二三」戰役中慘烈犧牲的英雄本色。我撫觸著浮雕的令旗,一場場殺戮彷彿又浮現眼簾。 猶記那年盛夏,夕陽餘暉剛落入水光中閃爍,紅星米格十七的砲火隨即炸響翠谷,幾個防衛副司令官的最後晚餐都還沒有嚥下就當場斃命。爾後軍刀戰鬥機和紅星米格機數度在空中交會,155口徑的加農砲整日嘎嘎作響。兩棲運輸登陸艇躲過攔截的砲火在料羅灣搶灘,許多浯島民兵冒死在沙灘壕溝間運送補給品。這場戰火連續了四十四天,全島落彈將近五十萬發,把你打得遍體鱗傷;我細數過掉落在你蝶翼上的彈孔,平均每一平方公里竟然掉下三千一百六十枚。 然而不肯落幕的「八二三」砲火,隨後又以單打雙不打的宣傳砲攻延燒了二十載。這幕漫長的戰火寫真,雖然讓你成為馳譽中外的堅強堡壘,卻讓浯島的人民走過一段血淚交織不堪回首的暗夜。 林木蓊鬱的太湖畔,我傾身回望你翠綠的右翼;一片榕園裡朱樑碧瓦覆蓋著雪白的花崗牆,牆上鐫刻著五百八十七條好漢的英魂。那些洗不掉的石牆血漬,磨不平的滿目瘡痍,在在披露著那場慘絕人寰的戰火風霜。 那年夏天的兵燹還在我的胸口悶燒,許多飛廉弟兄一個個被挪做奠樑石柱;我看了一眼民宅上「消滅朱毛殺漢奸」的反攻標語,再度把令旗佩在腰間。一片渲染的春霧籠罩著料羅灣,對岸的本島是否還記得浯江溪口的滄桑? 金城的夏夜星光閃耀,海面上風平浪靜。我藏起手上的彎刀易裝成可愛的小叮噹,走在老街上,古厝洋樓雕樑畫棟倏地把我晃進時光隧道。一棟紅樓外,我久違的老兄弟帶笑招呼著,樓內的微光中飄著一股醺人的酒香。菜單上一排挑釁的文字在我眼前雀躍:溫熱的毛澤東奶茶、解放金門的特調高粱、與紅衛兵共舞的貓步飲料。我呷了一口高粱,吞下這串串驚嘆,訝異你易容的神速!不到數十年光景,你就浴火重生飛快的披上彩衣,讓我認不出你堅毅的容顏。我搖著透光的酒杯,高粱特調裡看不到你清麗的倩影,一口飲盡杯底的五光十色,醉看你一身絢爛,翩翩飛起。 曾幾何時,活著似乎是你生存的唯一渴望。自古以來你就成為鑰鎖海門的兵家必爭之地,一句「固若金湯,鎮海門」的定名,為你寫下幾世的功名,也給你帶來無盡的浩劫。我遙念昔日朱子採風浯島,在燕南山以禮教民的喃喃誦吟聲;更感懷先人不畏風沙走石,啜菽飲水的艱苦歲月。曾經是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的仙島,卻被一場場無情的戰火改變了你俊睿的風貌。 我蹲踞在銅牆鐵壁的碉堡裡,企圖解讀你榮登戰地風光的密碼,寸寸剖析你揚名海外的奇蹟;猛然發現,除了我葫蘆裡的陳年高粱外,竟是一把把銳利的金字鋼刀。從古寧頭打到八二三的榴彈,再加上中美斷交後對岸密集空投下的宣傳砲彈,竟是讓你躍上國際舞台的墊腳石。金字號老師傅以洗鍊的鍛造技術焠煉出新式的鋼刀;經過切割、加熱、打造和熱處理後,一個砲彈從裡到外大約可以做出六十把鋼刀。這些曾經要催討人命和進行文宣洗腦的砲彈,卻變成一份觸發商機的空降賀禮;我每次想起這件事就感觸多多,不知對岸的餐廳主廚是否也曾握著一把金門鋼刀在莞爾一笑? 早秋的東北季風又將吹起,我抬頭展望無際的星空,吞沒了一顆流星的餘光,點亮隨波輕搖的漁火。一聲長嘯,我蹬上鰲石聽濤,吸納一口亂髮的狂風,一彎新月浮出料羅彎。 卸下你草木皆兵的枷鎖,蓋上你腥風血雨的扉頁,那些彪炳的輝煌戰績和鏟不掉的精神標語,都已變成戰地風光的另類裝置藝術。金色銅門再度被推開,熙攘的觀光客來了又去,品味著人文戰地吃喝玩樂的多樣浯島風貌。我細細咀嚼你滄桑的過往,苦辣中帶著淡淡的甘草香。一陣童稚的嬉鬧聲後,我甩開捲剩的長辮,咧嘴一笑,擎風飛上雲影光雕的太武山。
-
小婦人週記星期三的早上
星期三的早上,送走上班上學的老公孩子,我帶著上個星期借閱的兩本書,踩著我那全身都響就只有鈴聲不響的「小蛋黃」(這是兒子幫我的黃色腳踏車取的名字),來到了圖書館要還書、借書。 「今日清館日」大門口一張紙條讓我吃了閉門羹。噢!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清館日,我怎麼忘了。 才不讓這事兒掃我的興哩!決定要到附近另一家很久沒去了的私人紀念圖書館,那兒的藏書雖沒這兒的豐富多元,但「應付」我綽綽有餘啦! 掏出鑰匙打開腳踏車鎖:「不會吧!」鎖竟是任憑我怎麼開都打不開,大概是昨天下雨淋濕,鎖孔進水所以卡住了。我轉動鑰匙把手都擰紅弄痛了,還流了一身汗卻仍束手無策,我的心和臉苦了起來;中午我得靠它接兒子下課,它要是「耍自閉」讓我打不開,那我豈不是「吊鼎」了?身旁走過的人紛紛對我投以異樣的眼光:「他們該不會以為我是偷車賊吧!」我心裡暗想。 「你需要幫忙嗎?」一個聲音響起。 一抬眼,哇!好帥的男人,是我喜歡的周潤發那一型的。 「唔,我確實是需要幫忙」。這麼帥的男人在面前,心裡頭竟有些小鹿亂撞了,感覺自己此時的狼狽實在太「掃興」,突然恨起自己早上怎會忘了塗上口紅:::。他接過我手上的鑰匙扭轉了幾下,鎖,竟輕易的打開了。 「如果我是個偷車賊,你豈不錯幫了忙?」想起方才從我身旁走過那些個異樣眼光,在向他道謝之後略帶趣味的問他。 「應該沒有這麼笨的偷車賊吧!」他指指身旁一整排比我的「小蛋黃」還要「年輕貌美」甚至有的根本沒上鎖的腳踏車笑著說。(哇!他笑起來更帥了!我心裡頭的小鹿撞得更亂了!) ::::。 你問我:「然後呢?」 喂!喂!我是有老公的耶!哪還會(能)想要有什麼然後! 啊──你不信? 唔!我問你:就算你真的遇見周潤發對你笑,你頂多也只是「小鹿亂撞」一番,還會想怎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