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
道別
「你知道誰可以幫忙助念嗎?老師往生了!」 「老師終究到了人生的最後一步了?」 在聽聞手機訊息的當下,沒有驚訝,只有滿心震盪。 這二日因為生態解說講習課程的進行,來來回回經過幾次門口,都在錯過位置後才再回眸尋找,然後響起:「沒有看到喪家輓幛!」再悄然自我安慰:「老師尚在」、「不知現況若何?」思緒隨著路途的前進隨即拋在腦後。是冥冥中的心電感應吧,竟在與講師們大啖水果餐美食之初,遍找不著講師的背包,進了食卻再度為來電訊息尋思不著拋出問題的解決電話而食之無味,結束飲宴,還是不知如何將心安放在「老師已往生」的訊息對待上。 與老師相識,並非因為師生關係。稱呼老師,除了因為知道他從教職身份退休外,還有他在我為工作而心困頓時的畫龍點睛提醒與支持;他以關愛學生的心意與習性,毫不見外的傳授他對活動中參與人員的對應與協調工作的經驗。 與老師相識的時間不長,碰面的次數也有限,但老師對生活的涉獵,對文學藝術的關注,卻是令我感動的。聽說老師以前在體壇的位置是很轟動的,但不曾聽老師提過他的輝煌事蹟,只知道同學家擅長跑步的哥哥是他的學生,並且認識很多名人,去過很多地方;然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他拿出的篇篇詩篇,很認真的引導我解讀並討論他的創作;記憶中翻著老師作品的畫面,仍停留在一頁頁的感動裡,講到興奮處,老師更帶領我進入到他二樓的收藏處,展開一頁頁的清朝古契文、民初書信等寶貝,由此才建構了老師與師母在我心中的形象。人是可以粗獷也可以細緻的,老師呈現了他在生命歷程上的另一種耕耘。 人與人的機緣是奇特的。在知道老師罹病的訊息後,雖然時而會得到老師病況的訊息,也時而會想到老師,但是,這些訊息卻無法成就我再找老師或探望他的機緣。即使曾經在中元節前夕為準備祭祖菜餚,而想起老師,想起師母不知道要否準備祭祖工作,有沒有人可以幫忙?卻在隔天突然接到師母從台北打來問電話號碼的電話後,又放了、忘了。直到解嚴十五周年會後,聽到插管;昨日,聽到老師往生。 很想打電話問候師母,卻沒有真正尋找電話。忙與亂;休息與沈澱;師母可以少接一通電話。 師母,是位賢淑的人,對女人奔忙在家庭生活與工作之間的辛勞是有一番體會的,對我總是慰勉有加。 老師的病,無法感同身受那種痛;老師從一個健壯碩大的體格,驟而迎接肝癌上身的事實,那種心緒的調整,想必經歷了相當的歷程。 聽聞重大病症的消息在認識的人群中出現,總是讓人有種很難招架的沈重,隱隱約約的壓迫著神經線。 生命與世間說再見的方式,如果是發生意外,或可以在驚愕之後接受,但因為疾病而說再見,卻似乎不是那麼的容易。想像那種難受的感覺,有點像是死刑犯執刑前的等待與煎熬,只是死刑犯執刑有期限可待,但更令人難過的是肉體忍受病痛的折磨卻是一個無底深淵,終止嗎?觸手而不能隨意!拒絕嗎?縱有萬貫家財、強健體魄,一旦疾病上門,卻萬難開脫。 想起夏天,與孩子一同看「一公升的眼淚」,兒子笑我看亞也的一公升眼淚果然讓我流了一公升的眼淚,「為什麼是我?」是亞也,也是亞也媽媽無法釋懷、而醫療團隊無法解答的問號。 想起師母,也想起朋友傳達老師為安排後事的對話。 走過這輩子,老師成就了很多別人未能成就的事,老師在向上蒼交出成績報告的時候,應該是無憾的。但因為病痛的事實,不能隨侍二老膝下,老師應該是愧疚的。老師以詼諧的方式,在病榻中安排他的身後想法。接受肉身生病、真誠的向生命中的同行者道別。以他一貫的豪邁迎向上蒼的召喚,告訴探視的好友、學生,莫以哭泣相送,要簡潔的禮讚生命賜予的啟示,讓他辭謝肉身的賜與,展開意識界的自由之行。 一世。一皮囊。謙卑的。警惕的。全心信靠的。返璞歸真的終點。 是這樣嗎?! 網路上流傳的信件說,菩薩就是「菩提薩摩」的簡稱。菩提,就是「覺」,就是「透徹瞭解」。薩摩,就是「情」,就是「塵世間的一切情緣」。「菩薩」、「菩提薩摩」、「透徹瞭解塵世情緣而不為所困。」 是這樣嗎?有緣,同此一世師生相稱;緣盡,分道揚鑣而去。 老師,在您往生的當日夜裡接到手機簡訊「今天是文殊菩薩生日,一福二祿三壽四喜五財,五路神仙都來保佑你!」竟又是這樣的機巧!難不成文殊菩薩也來接引嗎? 老師啊,佛陀慈悲!願您往生西方淨土。
-
悲欣交集──悼媽輝兄
不久前才吊銷煙酒牌照 怎麼這下子連戶籍也撤了 老兄,您也太扯了 幹嘛跑那麼快 是命運的捉弄 還是歲月無情 或者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田徑場上 您吆喝的聲音 依稀回蕩 從這頭到那頭 或清晨或黃昏 強烈的使命感 在體育界撐出一片天 您的學生出類拔萃 頭角崢嶸者 比比皆是 您總是說 輸人不輸陣 輸陣歹看面。 運動會上 您是幕後推手 細密的策劃,巧妙的設計 創意無限,推陳出新 一次比一次精彩 一次比一次成功 更高更遠更快更完美 是您永遠追求的目標。 您的視野寬廣 足跡遍佈兩岸三地 台灣區運、全運 中國福建省運 大小賽會,無役不與 闖蕩大江南北 橫跨五湖四海 在羅馬奧運 與楊傳廣同室而居 更是您津津樂道的話題。 您的個性直率,從不記恨 歹子也有歹子量 外表粗獷,心思縝密 親像粗人作幼粿 退休以後 換了跑道 家中文人匯聚 高手雲集 正當您的詩名遠播 癌魔卻已悄悄入侵 彩色人生頓成黑白的八釐米。 時值深秋 已涼天氣未寒時 您竟選擇在這充滿詩意的季節走人 酒店已打烊 又何須眷戀 C.K.沒有留下電話 天國的門不用鑰匙 有老友在那邊等您 您應該是不會寂寞的。 您的一生 在摯愛的土地上發光發熱 體壇教父 藝文奇葩 閃亮的金牌 不朽的桂冠 生亦何歡,死亦何憾 此刻,我們同感 悲欣交集 安息吧,老友 安息吧!
-
遠方──含淚送楊媽輝老友
摘下歲月還給滄海 還給黑夜口袋裡的一盞小小燈火 握暖三兩句冷冷問候 不必回頭。烏雲已然是一塊抹布 要怎麼擦去一生走過泥濘 前方痙攣著荒漠濕壞語言 放任您高歌燃燒 這是天命為餌的一則虛掩 淹沒了說故事的乾渴唇齒 這叫我們如何鋪陳未完的沸騰旁白 聽您喘喘起伏的咳嗽聲 彷彿是隔壁世界漲滿的弦音 您總是喜歡有鄉韻的詩歌 一句句擊中我們噙淚的天空 那年您說。您要用出鞘的字粒揮灑江湖 我說。您的腳踝已沾滿會飛的蝶翼 美麗且壯闊的撰寫巨響自己呀 啊,眾神酒器已乾涸 在您吻別每一次寂寞降臨的吶喊 我們漸漸知道如何收拾春雷的叫響 於您晾乾的夢境。拎著月光 趕在黎明水位上升的苦海紅塵 一起朝向倔強的時間膜拜。請託 許諾被寵愛的人堅持如蓮綻放
-
早冬的雨濕潤了我的雙眸
爺爺: 不知該用何種心情來告訴您,楊老師走了,昨天上午9點半左右,在金門那小小的島上,他——就這樣走了! 我是10月25日最後看到他的,也是進入加護病房前,他唯一最後見到的學生。 那一天傍晚,我提了—鍋老師愛吃的「蓮藕排骨湯」和一箱成果專輯的書去10樓探病,然後陪楊媽到6樓吃自助餐。或許我急著快點吃完好上樓去,猛一起身就扭到左腳抽筋,倒地疼痛不起,楊媽即刻上樓請教老師運動傷害的危急處理。只見老師自行推著輪椅,緊張而焦急地陪楊媽一起來看我。當下他奮不顧身地彎腰想要扶我一把,立即滿面漲紅的跌坐輪椅上。啊!他還是病人呢! 我抱歉說:「老師,真對不起,是我來看老師,不是讓老師來看我的」。老師揮揮手不說話。然而,那幅耽心的畫面充滿關心的眼神,只要一想起,我的內心仍是難過不已,天下也有這樣的老師! 那晚老師叫我翻閱內頁中他的簡介說:「妳看老師足見笑A(台語)」! 我說:「不會,這是老師一生的成就,有啥好丟臉的!這年頭人性都生病了,即便為善也要給人知道,因為我們值得他來學習呀」! 您說:「我把那些書和老照片及所收集的東西都留給妳和黃吉祥來保管和處理」。(啊!這是老師一生無價的資產呀!) 我說:「老師,您都帶不走,我更帶不走。留給我,只是因為您相信我,我們只是暫時保管,以後交給對的人放在對的位置。您應該要傳承下去,給所有金門人,給下一代下下一代」。 我告訴他:「您不是說過,生命的精彩就是你認真走過,生命的價值就是創造無限的價值嗎?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在乎名利地再幹一場大事造福更多人嗎?這都得要請教老師的,請您好好聽話好好的出來,好嗎?」 我握著老師的右手,堅定的看著他。只是,這已經是我們最後的一番對話了。 爺爺,我是不是很幸福,能遇到這樣的一個好老師。他教了我好多好多的觀念,有時不必嘴巴說,但我都看得懂。尤其對學生的付出,他是如此真誠與用心,原來「情」與「義」是這般寫的,原來生命也可以這樣地淋漓盡致。 只是,爺爺,今夜我該用何種心情來告訴您! 難過中的珍兒敬上 96.11.23 am 03:18
-
永遠揚蹄的金門唐馬──楊媽輝老師追思紀念專輯
「唐馬/我要告訴你/不久的將來/我走後/不需再到/我的墳前稟戰報/也別在/墳前哭泣/因為/我在賽場 不在墳場」,多麼撼人心弦的詩句,出自「武人具文資」、功在金門體育運動拓荒、發展,國家田徑教練兼具詩人身分的楊媽輝(1946─2007)生命中的最後一首詩。楊媽輝先生告別式今天上午在金門縣立殯儀館舉行,十一時家祭,十二時三十分公祭,並於十一時三十分辦理「永遠揚蹄的金門唐馬——楊媽輝老師追思紀念會」,「飛躍的羚羊」紀政、國際詩人鄭愁予、馬拉松好手許績勝等都將抵金與會,《金門日報.浯江副刊》今特邀請楊媽輝的門生、故舊撰文製作專輯,用以誌念、送別「永遠揚蹄的金門唐馬——楊媽輝先生」。(編者的話)
-
歸去來兮──謹以此紀念愛詩的楊媽輝老師
來時 鱗光粲粲蹄聲奕奕 颯颯的影子 在暗夜裡呼吸 璀璨的誓願鐫刻在浯江溪裡 戴勝的晶冠 天地玄黃 熾熱的眼神與絕決的軀體 迎風浴火 化為 快慢高低戰場裡的冷兵器 碼表轉動嗓門 哨子閱讀唇音 汗水澆灌著每一個清晨與黃昏。 而今 月色凋零蟬聲枯萎 魚洄游亞馬遜 馬奔回長安 宿醉的文字步履蹣跚 歌聲紅著臉蛋 爬上舌尖 看看呀看看 寂寞分娩出影子 削瘦的高粱哀嘆 孤獨的酒杯也吶喊: 誰的足跡輕輕折頁 誰的記憶緩緩刪除 誰的詩句啊!竟遺落在同安渡? 誰的悲傷拋到雲霄 誰的恐懼埋入戰壕 誰的口袋啊!還裝著滿滿的笑?
-
●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儘管阿母再三地表明,誰考上誰就有書讀,但她寧願犧牲自己、成全志宏,讓他多讀一點書,受完整的教育,將來才能在這個現實的社會上立足。然而,若依阿母的個性,是不會認同她此時的想法的,然她還是必須鼓起勇氣,向阿母稟明。 「阿母,我考慮再三,決定不參加今年的初中入學考試了。」 「為什麼?」美枝不解地問。 「經過打聽,讀初中除了要繳學雜費外,又要繳食宿費,一個月要花很多錢。就讓志宏一個人去考,我可以留在家裡幫阿母的忙,也可以繼續到雜貨店工作,每個月賺的錢,足夠志宏讀書用。」婉玉解釋著說。 「該講、該說的,我以前都給你們講過、說過了,現在什麼都不必再說了,好好給我準備考試。至於你們讀書的費用,妳不必操心,阿母會想辦法來解決的。」美枝嚴肅地說。 「阿母,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沒有用啦!況且,我已經小學畢業,認識的字也不少,加減乘除的計算方式也搞通了,不會是『青瞑牛』啦!我一方面可以工作賺錢,另方面可以幫阿母的忙,三方面可以利用時間到靶場撿彈頭或到處撿砲彈片來賣錢,如此一來,一定能供給志宏繼續升學。如果有一天他能考上大學,那不僅是我們家的光榮,也是我們村子的第一人呢!」婉玉說。 「志宏有多少實力我知道。他沒有妳的聰穎,讀書也沒有妳的專心,阿母雖然不識字,但始終不認為只有男孩子才能讀書。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一旦妳考上初中,成績一定不會輸給男生,說不定將來考上大學的是妳,而不是志宏。」美枝信心滿滿地說。 「阿母,您高估了我啦,我那有那麼大的本事。」婉玉謙虛地說。 「阿母不會看錯人,妳好好的給我準備功課去,志宏也要多督促點!」美枝囑咐著,「我再重複一遍,誰能考上誰就有書讀,其他的不用擔心,我會設法一一來克服的。」 「阿母,這樣您會很累、很辛苦的!」婉玉憂慮地說。 「放心吧,孩子!只要你們用功讀書,將來在社會上做一個有用的人,我就心滿意足了。再苦一點,我也心甘情願。」美枝由衷地說。
-
海若有情
杜恆婚後,才發現卓金花是一個貪嘴的女孩,她像吃糖果一樣,沒飽沒夠,沒有滿足,手裡握著,嘴中含著,眼睛看著。她年輕健壯,熱情如同爐火。杜恆年屆四旬,體力比不上她,因此常有頭暈眼花、腰酸背痛現象。幸而開學不久,金花懷了身孕,才暫時紓緩了杜恆的精神壓力。 寒假期間,金花在耕莘醫院婦產科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取名杜台和。杜恆為了妻子的工作,聘請了一個褓母,照顧嬰兒。 若是按照舊社會的傳統觀念,杜恆四十歲得子,已稱得上是「老年得子」,那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嬰兒從牙牙作語、搖頭、走路,都使杜恆歡喜若狂,把台和寵得猶如天之驕子。杜恆下課回家,便抱兒子、親兒子,給兒子買糖果、玩具、畫本、餅乾、水果……如果台和想抱天上的月亮,杜恆也會出售房子和自己,把月亮買下來,以滿足驕兒的願望。 卓金花對於丈夫的溺愛心理,深表不滿。她認為玉不琢,不成器,何況台和有無出息,還是未知數。她準備台和進了幼稚園,便將褓母解雇,讓台和學習獨立自主,他們排灣族的孩子都是在大自然中長大成人的。 每次金花責罵孩子,杜恆總是護著寶貝兒子,唯恐他受到別人的欺侮。金花曾跟丈夫吵嘴,她打算等杜台和進了國民小學,把他送到屏東萬隴村外婆家生活,在鄉間讀書,等到高中畢業再回台北。 「那我的玩具、積木怎麼辦?」孩子質問母親。 「能帶走,帶走。帶不走的,我把它扔進垃圾桶。」金花說。 孩子不再吭聲,猶豫了半晌,他提出一個問題:「我不會講原住民話,也沒有小朋友認識我,怎麼辦?」 「外公外婆會教你講話。沒有小朋友在一起玩,最好。你可以專心做功課、幫助外公做農活兒,餵鴨子、拾柴、捉野鼠……」
-
●東吳手記 橫穿中央山地到東吳
今天,是到東吳大學第六周的星期一。已經給學生上過五周的課了,研究班的一位學生給我發來郵件說:「對於本學期選修到這門課覺得很開心,因為為未來的論文題目多闢了一個方向──地方性文學的研究。您從研究地方性文學的背景和方法帶我們入門,講解十分詳細,學生很有收穫。」教學工作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今年三月二十一日,應銘傳大學李校長和應用語文學院陳院長之邀,我來台參加海峽兩岸第二屆校長論壇暨銘傳建校五十周年慶典活動,下榻于富都大飯店。臺北大學文獻研究所所長王國良教授來電說,東吳中文系系主任許清雲教授問我的行程,說有沒有可能安排一個時間到東吳演講一次。國良教授每週在東吳兼兩堂課,時間是週一下午。他說,如果安排在這個時間,他可以陪我前往。這樣,講演的時間就定了下來,時間是下週一,即二十六日。 去年十二月來台參加雲林科技大學古籍所的一個研討會,雲林在臺灣中部,離台中市、縣不是太遠。會後,台中市金門同鄉會黃理事長吉瑜兄、台中縣葉理事長長春兄來接我,給了我一個與鄉親敘敘情誼的機會。由於時間的緊迫,結果連台中市都來不及去。 吉瑜兄知道我再次來台,讓我一定去台中市走一走。二十五日上午,銘傳校友聚會,場面勁爆,午餐後,陳德昭院長陪客人到日月潭,計畫當天晚上在台中市過夜。我也就乘便搭上他們的車子到了台中,和他們一起下榻於「長榮桂冠」。吉瑜兄和台中的鄉親非常熱情,晚宴豐盛可口,宴後還在茶館品茶聊天,到酒吧喝酒聽音樂,走馬看臺中的夜市,感受這個中部城市的文化。回到賓館已經午夜時分了。 我和許主任約定,二十六日下午四點到達東吳愛徒樓,四點半準時講演。吉瑜兄說,如果走高速,兩個小時就可以到臺北,那倒不如我們往東走,穿過臺灣的中央山地,到宜蘭,再回臺北,你可以多觀賞一些地方。六個小時的路程,再加上半小時吃飯,四點以前到沒問題。 吉瑜兄身材談不上高大,但是幹練精神,俊帥,氣質頗佳。昨晚喝茶的大茶館,就是他的公司裝潢的;他公司的經營也有聲有色。前一天晚上,洗漱畢,已經一點半鐘了,他可能比我還要晚一些。今天他駕著車,絲毫沒有流露出一點倦容,三月的天氣,他只穿一條衫衣,開車既專注又顯得輕鬆自如。我們應當往東北方向走,可是車卻偏東南方向開著。吉瑜兄說,九十年代末臺灣大地震,有些路震壞了,不得不繞道,不然,橫穿山地走東路,也不過五小時,由於繞道,得多走一小時,不要緊,來得及。 擦過日月潭,過南投,那是十年前的地震震中。震後,一段段公路坍塌了,一座座橋樑壞毀了。按照常理,震後重修、重建是第一要務。千百年來,人們面對自然災害,想盡了各種辦法,如治河,或塞或疏,好像一直沒有定論,但總是千方百計去治理它。當人們發現,有些自然災害,只能防而難於根治的時候,於是就想到減災。我覺得提減災比宣導根治可能更切合實際。如地震,你能去除掉它嗎?地熱的運行,地殼的變動,你能叫它不運行不變動嗎?又如颱風,你能叫它不刮嗎?減災如地震,就是加強預報,提高預報的精准度,把房子建得結實一點,甚至少建些大水庫之類。臺灣大地震之後,一些專家就在思考這個問題,對原生態少強加一些意志力,也許對人類更有好處。於是,某些地段坍塌的公路暫時不修,橋樑緩建。這樣一來,也引起一些抗議的聲音,路上偶爾還可以看到這類的橫幅。 憑著吉瑜兄駕車的本領和他的靈活,車子速度不算慢。我們經過的第一個集鎮是南投縣的埔里鎮。出鎮的大路邊,幾棵藤葛交錯的大樹下豎著巨石,刻著「臺灣地理中心」數字。如果我沒有理解錯,這裏應該是臺灣島的中心點了。巨石背後,青山如洗,林木翠綠,山坡上有一碑,碑上方書寫著「山清水秀」,下方有1979年時任縣長的《山清水秀記》,經由這篇《記》文,我們得以知道,「山清水秀」四字,乃是當年四月經國先生巡視時所題。我們且不說那幾個字題得如何,我興趣的倒是這位縣長《山清水秀記》的前半部分: 南投縣是本省唯一不濱海的縣份,位居寶島的中心點,觀光資源得天獨厚,高山多,雄踞於東南亞的玉山在本縣境內;河流長,本省最大的濁水溪貫穿本縣腹地,並匯成聞名中外的日月潭與碧湖。有溫泉也,有瀑布,處處青山碧水,美不勝收。 二十年間,當日風光一時的碑園,似乎已經失修多時,開始顯露出破敗的跡痕,時間老人無論對誰都是那麼的不講情面。 過了埔里鎮,汽車沿著濁水溪緩緩地爬著山路,坡越高,下視溪谷也就越深。一路上,間斷地可以見到一些民間供遊客度假的小客舍小賓館,從外觀看,有的很簡樸,可能屬於農家休閒的那一類;有的是別墅,有歐式也有美式或日式的,歐式的似還可以區分為北歐或西歐,甚至是哪一個國家的,建築各異,風格各異,情調各異,以滿足不同人群的需要。不論是中式或西式日式的,大多室外都有一大片的綠草,有的草地還連綿整個小山坡,沿著坡地,精心修葺著彎彎的小徑,為了遊客的安全,小徑低斜的一側還立著漆得雪白的木柵欄。在休憩的日子裏,小倆口或老倆口,一個小家庭或祖孫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都可以來此地享受空氣和陽光,可能是田園式的,也可能是牧歌式的,也可能是奢華式的(有的大別墅還有游泳池,池邊有遮陽傘),就看各人的愛好了。在一個大轉彎處,闢出一塊稍稍平坦之地,建了一座「清境國民賓館」,停車場的面積也比較大,估計這個賓館可以容納兩三百人。停車場兼有觀光台的功能,依欄而望,可眺繚繞雲彩的遠山、青綠青綠的梯級茶園;可俯瞰公路上蜿蜒盤旋的汽車,慢慢地在那兒移步;也可觀賞波光粼粼的湖泊。山風把我的頭髮吹得碎亂碎亂,我像六七歲頑皮的小男童似的,唱著,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跳躍著。 吉瑜兄看著腕上的錶說,已經十一點了,時間緊迫,上車吧!下面的路不好走,不能再下車休息了。往前走十幾分鐘,見到一座雕欄畫棟古典味很濃的賓館,吉瑜兄說,這便是當年中正先生的「行宮」梨山賓館了。仔細一看,果然不同凡響,這座宮殿式的建築,正中有二十幾級的石階,階面很寬,石料考究,兩旁蹲著一對高大的石獅,石獅背後有三層漢白玉欄杆;屋頂是圓筒形的琉璃瓦,屋簷下七根大立柱漆得猩紅,從立柱到廳堂的雨廊很寬,賓館仍然維護得很好。賓館正前方,公路旁邊有一座中正先生的立像。歲月的滄桑,在立像上留下斑斑點點。近年來,許多中正雕像從全台各地集中移往一地,有數十軀之多。去年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乘坐鄉親洪朱生的新車子游石門水庫,傍晚,偶過一處溪山清靜的地方,但見夕陽斜斜地照著秋天的衰草,諸多的雕像或立或坐,或騎於馬上;或挎佩劍,或拄木杖,或徒手,黯黯然,戚戚然。比起那些雕像,梨山這一軀,或許已經幸運多多了。 過了梨山賓館,一路的上坡,路越來越窄,彎道也越來越多、越來也急。有些路段,只有一個車道,兩車交會,一車必得先停靠在避讓的位置,另一輛才能小心翼翼地從它旁邊擦過。樹很高,林很密,不見天日,幽暗陰晦,加上霧氣彌漫,強光燈始終打著,有如行走在夜路一般,不,比夜路更難,能見度實在太低了,可能只有十幾米有光景。我盡力屏著呼吸,不去干擾吉瑜兄,不過,吉瑜兄好像不怎麼當回事似的,不慌不忙握著方向盤。車速很慢,最艱難的一段,一小時只能走十多公里。還好,公路雖然窄小,道路雖然彎曲,但路面平整,路旁警示分明,護欄看去也比較牢固,司駕者相互禮讓,一路絕無車禍痕跡。 坐在車內涼颼颼的,到了高山,氣溫明顯下降了。大約午後一時,汽車終於爬上武嶺。吉瑜兄說,這個地方是臺灣公路的最高點,在車裏憋了兩個小時,可以出來透透氣,觀賞觀賞「最高點」的奇特風光了。打開車門,山風四起,寒氣逼人,霧水濕身,十步之外不辨馬牛。平日裏,我對氣溫的變化有點遲鈍,這時突然感到寒冷,連忙把西服套上、裹緊。拍了照,霧裏看人,朦朦朧朧,虛虛實實,也是生平一大奇趣。武嶺系合歡群峰之一,武嶺上立了一個牌子介紹「銀色合歡」,霧氣中勉強辨認出以下的描寫: 合歡群峰共有七座山峰,是主要河流大甲溪、濁水溪與立霧溪的分水嶺,當冬天來臨時,冬北季風總會順著蘭陽溪河谷,毫無阻攔地一路往上,而另一邊來自太平洋的氣流則順著立霧溪而上,最後交會的地方就是合歡山。因此聚集著豐富的水氣,每當寒流來襲,氣溫下降,就會造成合歡山上瑞雪紛飛,成為遍地晶瑩剔透的白色世界,每每成為遊人爭相賞雪之處,有雪鄉的美譽。 皚皚白雪不僅在視覺上構成簡潔單純的美,大量的雪在融化之後,亦成為生命泉源,涓滴不絕地提供溪流源頭的水量;高山的強風和降雪也影響了此地植被的生長,滿山可見的玉山筍竹,僅能長成矮蒿的高度,以適應此地的氣候環境。 可惜來得不是其時,賞不到銀色合歡,水霧又濃,一片模糊,植被也看不清楚。太冷太濕,匆匆拍照,匆匆躲進汽車。汽車吐著濃濃的尾氣,與武嶺道別。 汽車開始下坡,沒轉幾個彎,看到一個很醒目的標牌:合歡山森林遊樂區。標牌設計很獨特,一字排開著九根截斷的圓形巨木(造型),中間三根高,兩旁三根依次遞減低,巨木上釘上一塊巨木牌,大字書寫著上面那幾個字。此地仍有不小的霧,但比武嶺稍薄。一對情侶,在迷茫的霧中手牽著手,不太看得清他們的臉,輕輕的笑語聲透過霧氣傳來,有如在仙境一般。當我這次重來東吳,並且有機會在台多住些時日,時值金秋,電視報導,有若干對新人就是在這個地方演繹了新婚的儀式。情侶相擁往遊此地,已經夠有詩意了,況且是舉辦婚禮,「遺我一端綺,裁為合歡被」(古詩), 合歡山上對對新人演合歡,啊哈,合歡的山名和合歡的好事都被他們一起占了! 天色漸開,路也漸寬了。隨著霧氣的散去,可以看到高山的植被。海拔很高的地方,是見不到參天大樹的,樹木大多瘦弱矮小,它們要經受的實在太多,天風、濃霧、冰雪,也許只有結實和幹練才能承受住這大自然的考驗。大恐龍滅絕了,小蜥蜴還在連綿著自己的種族,物競天擇,在自然的進化過程中,不是所有大而壯的物種才是最好最優秀的。在高山的草旬上,隨處可見顏色特別鮮豔的小花,一朵朵,一簇簇。原來,高山特別寒冷,花期短,為了吸引昆蟲來替它們轉播花粉,它們都長得特別的豔麗,以此延續著自己物種。高山,紫外線較強,植物有較多的色素吸收過多的紫外線,這也是高山小花特別豔麗的一個原因。為了避免水分的流失,高山的花朵都較小,但就一棵植物的整體而言,小小的花朵也占了相當的比例了。 東吳的講演是四點半開始,而且約定四點到的,可能來不及了。吉瑜兄說,不能從容吃飯了,到一小鎮買了麵包、水,就在車上將就了。我不開車,當然沒問題,可吉瑜兄開車,為了趕路,連麵包也吃不上,水也不喝一口。一路上,我不住看地圖,吉瑜兄專注開車,而且盡可能快。儘是下坡,綠樹越來越多,溪流的水量越來越大,路還算比較好走,已經沒有上山那種險峻了。我們趕到東部城市宜蘭,已經三點半。吉瑜兄稍稍緩了一口氣,說,下車踏踏宜蘭的土地,也算是到過宜蘭了。 總算可以上高速了,據說到臺北只要一個小時。過雪山隧道,這是北宜高速的一個重要關口,由臺北往東部的城市宜蘭、花蓮等,都得經過這個隧道。隧道長十餘公里,高速限70公里,低速50公里,不准超車。隧道內燈光雪亮,大車小車秩序井然,所有的車都顯得不慌不忙。過了隧道,臺北已近在咫尺矣。到中文系,差一兩分鐘就四點半了,我對許主任連聲說抱歉。主客寒暄幾句,演講由文學院黃院長主持,我開始了來台的最後一個講演(前兩場分別在銘傳和臺北大學)。吉瑜兄坐在一旁,臉上帶著濃濃倦意,但是可以看出他此時的心情是很輕鬆的,為了朋友的履約,今天開車橫貫中央山地,地形險惡,氣候條件又不好,難為你了,我的好兄弟!許主任也請吉瑜留下來吃飯,他說,不了,還要趕回台中。我只好目送他的離去。那以後,我又多次與吉瑜兄見過面,每提及此事,他總是淡淡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六時,演講畢,合影留念。院裏請客,氣氛融融。 是晚,住君悅飯店。十時,臺北市同鄉會總幹事黃德全代表王理事長來看我;十時半,博士生林勝勤來道別;十一時,作家楊樹清與畫家李錫奇來敘談,喝茶喝咖啡到十二時許。奔波一天,又整理一下行李,很累,畢竟連續趕路,加上講演應酬,整整十四個小時。從台中穿越中央山地到臺北東吳,卻深深地印在腦海之中。
-
●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當頭家從鎮公所回來後,婉玉已獲知一切,憲兵隊也接到上級的指示,必須盡快把她們母子送回家,不得有誤。依據防衛部的解釋是:空彈殼是志宏在靶場撿到的,並無「偷竊」之行為;放在抽屜的那幾張宣傳單,只是忘了交給老師,並沒有四處張貼或傳閱,構成不了「為匪宣傳」的罪名;美枝因愛子心切,一時氣憤,才會說出「沒有政府」這句氣話,並非「反動份子」。對於帶隊查戶口的軍官,以及村指導員之執法態度,實有檢討之必要。 從這幾點解釋中,明眼人都能看出它的端倪。倘若沒有高官的關照,依目前的情勢來推論,吃虧的永遠是善良的百姓。先收押再刑求逼供,更是情治人員慣用的伎倆,除非你擁有金鋼不壞之身,練就刀劍不入的本事,要不,誰承受得了那無情的鞭刑毒打?誰忍受得住從鼻孔灌進辣椒水時的苦楚?而那導向全身的電流,一旦接通電源、按下開關,誰能忍受被電擊時身心的煎熬和苦痛! 當你被打得皮開肉綻、身心俱疲的時候,能不點頭招供嗎?能不在那張不利於自己的白紙黑字上蓋手印或畫押嗎?在這個人人驚心動魄、處處充滿著白色恐怖的年代裡,多少人一去不回、從此下落不明,多少人因此而精神分裂、被囚在牢裡過一生。而誰能替他們平反冤屈?誰又能還給他們一個公道?或許必須問問那無情的光陰歲月吧! 幾個小時的分離,猶如一世紀那麼的漫長,當母女、姐弟見面時,的確是悲喜交加,心中亦有無限的感嘆,除了抱頭痛哭外,其他又能以什麼來彌補他們的心靈創傷。然而,日子總是要過的,不管此時置身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畢竟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這塊土地對他們而言,不僅有血濃於水的深厚情感,更有不可分割的臍帶關係,因此,不得不認命,不得不暫時向現實的環境低頭,但絕不屈服於那些小嘍囉的淫威! 而那位開口操、閉口操,就他媽沒被人操過的北貢村指導員,終究還是懾服於高官的威權。不久,被島民謔稱為「死無完」的村指導員,其職稱也正式改為「副村長」,職權也凌駕於村長,對村人仍舊以粗暴的語言相向,但待他們孤兒寡母,則較以往溫和客氣了許多。是識時務?還是不久又會故態復萌?抑或是狗改不了吃屎?即使只是三個簡單的問題,島民若要求取正確的答案,或想擷取清平過後的幸福果實,依然在那遙不可及的深山幽谷裡,一切端看個人的福份和造化了……。 第八章 砲戰終於逐漸緩和了,即使單打雙不打仍然持續不斷,但與以往激烈的情況相較,可說不能同日而語。 疏遷赴台的金門中學,決定於今秋返金復校,屆時將招考初中一年級新生八班四百名,特別師範科一班五十名,以及轉回先前寄讀於台灣各中學的初二學生。金門縣政府透過各村里辦公處,把這個訊息轉知因八二三砲戰而不能繼續升學的該屆小學畢業生,並訂於七月二十日,在後浦示範中心國民學校,舉行初中入學會考。 婉玉獲知這個消息後,的確是憂喜參半。喜的是一旦考上,始有讀書的機會,將來才有前途;憂的是會增加阿母肩上的負擔。而如果沒有好好準備,萬一沒考取,勢必會讓阿母失望。因此,她的內心充滿著前所未有的矛盾。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更是她不得不思考的問題,那就是志宏。 志宏功課雖然不如她,卻是阿母的親生兒子,在傳統的觀念裡,一切必須以男性為主。尤其讀書,更應該以男孩子為優先,因為女孩子將來長大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讀那麼多書是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