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
●浯江詩選 梅子跳舞
五月 梅子青 脆綠的掛枝頭 種梅人家 端著籃子上山採梅忙 結實飽滿的果粒 叮叮咚咚 在籃子裡 像個活力充沛的小伙子 梅子青青 正是釀酒的好季節 一層梅子一層糖 缸口再密密的封住 梅子在糖裡翻滾 蹦蹦跳跳 像是有幾分酒意般 跳起舞來 梅子跳舞 酒香四溢 過往的賓客 誰能不飲一口 註:2007.07.04.聆聽文化總會秘書長陳郁秀瑰麗台灣講座,說起梅子酒的故事,原住民在釀梅子酒時,梅子在發酵的階段,會在缸裡蹦蹦跳跳,好像在跳舞一般,因此這款酒就取名:梅子跳舞。
-
●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第三名 蚵田裡母親的容顏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爬上山巔看大地; 我喜歡跟你在一起,踏尋水路到蚵田。」 靜妹妹的聯絡簿上,級任老師要求模仿第八課「我喜歡跟你在一起」課文改寫。 手上正忙著第二天的祭祀菜餚,清洗著已有些兒走味的海蚵,猶豫著是否下鍋,但紫菜已泡開了,又答應靜妹妹,再作海蚵炸時,一定改成用紫菜和著海蚵的麵粉糊一起炸。她對將紫菜與海蚵混合下鍋炸的味道有獨到的鑑賞,炸或不炸呢?躊躇著,卻聽見她催促協助完成功課的要求。 實在是一心無法二用,隨口一句虎將她,卻換來她的不滿意,非得手上告一段落,跟她好好的把課本拿出來研究。 看著課本的內容,寫什麼好呢?這小妮子喜歡跟我在一起做什麼呢? 想起假日帶著他們兄妹一起爬太武山,或者跟母親到海邊拿石蚵的事,不就是她最喜歡,也最常跟我一起做的事嗎?就用這「上山」「下海」為題吧。 問她「爬上山巔看雲海」吧!?,她說:「不,爬上山巔看到的是兩顆奶奶!」爭論後,她同意寫下「爬上山巔看大地」。寫好又問「接下來這一句呢?」,回答她,就「踏尋水路到蚵田」吧!這一次她沈默的用注音寫完句子。 問她懂不懂呀,不是很肯定的搖頭,趕緊用閩南語問她,跟外婆去古寧頭海邊拿海蚵時,不是都要找水路走才能到阿祖的蚵田嗎?「喔!」小妮子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小小孩兒,出現在北山蚵田一望無際的水路上,引來多位識與不識的蚵農幾次驚訝、讚賞與羨慕:「跟來玩?」「真真是曾幾何時,今日何日?!」「這一海域的石蚵田,在鐵敲石擊的鏗鏘中,曾經夾雜著大人呼小孩喚,但那人聲鼎沸的樣貌已久遠!」「許久以來,這一連綿的蚵田,都只有黃髮不見垂髫!」「在這深冬拿蚵時節的清冷早晨,竟然可以見到這樣一位童稚幾度出現!」 「跟著水路走!不要被兩邊高出的泥丘騙!」 有了幾次經驗,已能教導初次到來的哥哥,走蚵田裡的水路,如何保持不陷入泥漿地。 「走水路,一步踩穩再一步,不要急,踏穩了再走,就不會跌倒。」 「腳不要抬出水面走,水就不會進到水鞋裡。」 看著哥哥蹣跚的步伐,適時的告訴哥哥走水路的經驗。 「不知道該走哪那一邊,就跟著人家的腳印走!」 模仿我的語氣,要哥哥學習尋找別人的經驗。 約莫是清晨六時二刻,手上提著油刷用的白色小塑膠桶,到了蚵田,大人忙著用蚵鏟將石蚵剷離石條、撿蚵、洗蚵等工作,她便拿著小桶子聽候外婆、舅舅、媽媽隨時呼叫,撿拾她最喜歡的珠螺、苦螺或小螃蟹等大發現,待得大人一聲回家的指令,往往已有大半桶的收穫。 大人挑蚵擔的重量與水路的長度,顧不得她,但「跟著水路、看著前方便能走回去!」用她幾次探訪的心得,即使母親擔著心,但一個小一生已能獨自帶領哥哥從蚵田走回岸邊。 每年,大約過年前後的清晨,配合潮水漲退,母親算好時間,就會邀我們一起到古寧頭北山,外婆留下的蚵田去拿海蚵。北風瑟瑟,海水冰涼,踩在水路上的感覺,常令人在剎時間所有的睡意全消。母親說「現在還好,太冷可以躲在家裡。以前,還是稚童時,再冷都要出來,時常為了多拿一些海蚵,在天邊猶掛月時摸黑到蚵田工作。」 問母親「那麼小,不怕黑嗎?」,母親回答:「外公說過,黑不可怕,是看不清楚才會怕,只要湊近去看,清楚是什麼東西就不會怕了!」母親牢記四歲時外祖父講過的話。對母親而言,與外祖父雖然只有四年的父女情份,但外祖父所說過的話,卻令她奉行至今並能傳授子孫克服「怕黑」的恐懼與方法。 很難相信,父親的話在一個四歲的孩子心中,記憶可以如此深刻! 外公如何會在她四歲時就離開她們呢?「討海人,走船跑馬三分命。」母親記得外公是在一次海難中,為搶救同伴而犧牲自己性命,留下二十四歲童養成媳的外婆、五歲的大姨、剛出世的舅舅與四歲的她,還有二位曾祖,一位曾曾祖。 對迎面吹來令人流鼻水的風,與冰冷的海水,不禁呼寒叫凍,母親對於寒凍,又有她獨到的見解。「人家講,寒怕狠,快步走、使力做,就不覺得寒凍。」母親說「現在人好命,下海有水鞋可以保護腳,以前下海,哪有鞋子穿?襪子穿?能有拖鞋已是一般人家的最高享受,較富有的也不過是一雙萬里鞋!」 想起小蚵殼屑進入鞋子裡的刺痛,實在懷疑母親的經驗,赤腳走在蚵殼屑的水路上竟然不會痛?母親笑笑,「是冰到失去知覺了。」 長久以來,一直很難拒絕現採石蚵的鮮甜味,對不易久貯的石蚵,在早年沒有冰箱的年代,採那麼多的石蚵往那兒藏?用什麼方法消化大量的石砢呢?「煮蚵呀潤消北頂」、「蚵肥季節煮蚵乾、燒蚵鹹」。母親說,「有人專門做南來北往生意,蒐集蚵呀潤、蚵乾後,往北方、往內陸銷售」。「燒蚵鹹」就是他們每餐最好下飯的配料。 想起祖母過世時,姑媽、二叔、三叔都回家來,父親與兄弟姐妹難得團聚,話匣子打開,從祖父是一個說書人、喜愛「工工六六」的南管二弦,父親十三歲就以長兄的身份持家,到昔時過往的點點滴滴,三叔說「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嫂從古寧頭帶回來的海蚵,讓家裡有了鮮美、下飯的配料,常常一吃就忘了吃幾碗。」現在,回金門總要帶海蚵回台灣,正因為那還是他們回憶最深的美味佳餚。 採蚵季節,石蚵是外婆家裡最穩定的收入來源。母親說,「印象中,永遠有拿不完、剝不完、煮不完的石蚵,就記得整個村子瀰漫的都是蚵的鮮味、蚵殼的腥味、汗水與海水溼透的黏膩味」。 記憶中的感覺是辛酸的,母親回憶,外婆一個守寡的婦道人家,要扶持一個家的困難。 在跑日本的逃難船上,船東準備鹹稀飯分食,外婆拿碗分盛給小孩,等小孩子都有得吃了,自己卻得餓肚子。 有鄉人某,譏笑外婆帶小女孩上山工作,說女人牽牛犁田不成樣,嫌她們婦道人家種的田,非由男人種出的五穀,不願意收購。 阿舅年少時叛逆,讓外婆傷心欲絕。為讓唯一的兒子從頭開始,拿積蓄的錢到台灣購置房產,總算遷台後,阿舅能安家立業。 母親說外婆一向獨立,不願意麻煩別人,即使孫賢、孫媳孝,但到過世前都捨不得子女隨侍,只用很短的時間與世長辭、很乾淨的走。母親贊歎,是外婆也是眾子孫的福氣。 守在外婆膝下的記憶,母親講來,猶然歷歷在目。 對外婆居家操持的德性與辛勤,從彎腰削下石蚵的畫面,發現在外婆過世後,到外婆留下的蚵田拿海蚵,竟是母親對外婆深深懷念的寄託。 外婆家的蚵田,因為遷台的關係,不是分由鄰人宗親拿蚵照顧,就是任其荒疏,待外婆年老回鄉後,除了少部分還有人照顧外,因為人力外流與蚵村經濟結構的改變,大部分蚵石受到海沙沖刷淹沒。外婆過世後,阿舅請人整理出一部分的蚵石,都是長而平整的石條,返台前,阿舅跟大姨與母親說,那二畝蚵田讓她們去整理吧,那是他們對外婆辛勤一生的共同記憶。 從此,母親開始帶我們在假日踏尋水路到外婆的蚵田。初初前去,彎彎拐拐了好些路,才能走到位在最前端、距離海水最近的那畝蚵田。經過幾次後,終於能判別在眾多水路中的前進路線。 因為在最深的淺灘,不是大潮的日子,若要拿蚵便得弄溼衣褲,遇到熟識的鄉人、宗親,會跟母親說「這邊近,就這邊拿就好了,不需要到你們自己的蚵田拿,這些石蚵沒有人幫忙拿去吃也是拿不完的。」 猜想母親拿石蚵,不全是為拿蚵而拿蚵,母親沒有停下腳步在他們就近的蚵田拿。 隨著水徑,環視一畝一畝的蚵田,有人採收、照顧的石條,總是乾淨或結石累累,悠然站立。荒置的蚵田,則只留一小段石頭浮在泥漿上,因為常年沒有整理,蚵石附生各種貝類,影響石蚵的附著,在石蚵成熟的時候,很容易被魚、蝦、蟹兒打下,掉落的石蚵,或隨波逐浪,或陷入泥漿裡。沒有掉落的,隨著浪潮帶來的泥沙,一寸寸的被淹沒,終至不見石頭的影子,很容易讓人發出暴殄天物的歎息。 對於在石蚵村長大的母親,總會說「海裡永遠有吃不完的東西,只要願意親近,海永遠不會讓你空手而回。」是母親對海長養的崇敬與謝意。 讀著小一下國語課本第八課「我喜歡跟你在一起」的課文,簡單而有力道,發現原來我喜歡陪著母親到蚵田的感覺,是遠離工作,遠離塵囂,親近大地,一鏟一鏟都是豐收的實在,一樣一樣見識海的生物,遍地都是驚奇的對望。 我喜歡拿石蚵回家後,跟著家人搶著剝離蚵殼的工作,聽家人的對話,即使坐到屁股僵硬、腳發麻,剝到手掌疼痛,但那種在一起分享的簡單快樂,卻是工作外難得的偷閒。而這樣悠哉的氣氛,應該也就是靜妹妹喜歡黏著到海邊的原因吧。 想起,在海裡一次鸕鶿從樹林端躥出,井井然的整隊後,突然像大軍壓境一般俯衝而來、飛向廈門而去,尖叫隨著驚呼聲,才想起「是鸕鶿起床覓食的時間!」那種大與快的振撼,讓我們說了好久。
-
●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有時要他們帶點鹹魚或乾貨之類的貨品回家烹飪當佐餐,他們亦再三地稱謝推辭。不貪非分之財、不佔人便宜、不好高騖遠,充分發揮金門人克苦耐勞的精神,或許,就是這家人能從逆境中力爭上游的最大主因吧! 除夕前三天,美枝已蒸好了年糕,它也是在地人俗稱的「甜粿」。美枝心想,頭家只有夫婦兩人,再加上生意忙碌,可能不會自已蒸年糕,於是她特別挑選了一塊表面上較好看的,以及六個大芋頭,一隻雞,由婉玉和志宏姐弟倆,順便帶上送給頭家他們。 「頭家娘,這是阮阿母送給你們過年的一點小意思啦!」婉玉把籃子裡的東西一一取出來。 「妳阿母那麼客氣,教我如何承擔得起!」頭家娘由衷地說。 「您和頭家對我們姐弟的照顧,阮阿母一直感念在心。她老人家也常常掛念頭家的身體,希望頭家的身體,很快就能康復起來!」婉玉說。 「老伙仔的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頭家娘搖搖頭,感傷地說:「每天咳個不停,『面肉』一天一天的消瘦,吃什麼藥都無效,真教人擔心啊!」 「頭家娘,您不要擔心,吉人自有天相,相信頭家的身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婉玉安慰她說。 「幸好店裡有你們姐弟的幫忙,生意非但沒有受到影響,反而比以前更好。今天,我應該感謝你們全家才對!」 「不,頭家娘,您千萬不要這麼說。頭家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把騎樓供我們賣芋頭、賣蕃薯;復又讓我們姐弟在店裡幫忙、賺取工資;現在每月又給志宏那麼高的待遇,讓我們家的生活環境改善了不少,也因此我才能上初中。
-
海若有情
出院時,一對穿黃色義工棉坎肩的銀髮夫婦,走進病房看他。定睛看時,原來是童沐天和他的老伴。 你們倆信天主教? 不信教就不能做義工,為病患服務麼? 杜恆非常感動,也覺著慚愧。一個從海外回來的高級知識份子,敢於在廣大群眾面前,穿上義工標誌的坎肩,跑前跑後,義務勞動,這是讓杜恆刮目相看的行動。 童沐天在醫院當義工,有一定的目的,這是局外人所難以理解的。他從香港回了台灣,看出台灣文藝界的朋友,有一個最大的弱點,不接近群眾,不關心現實社會的狀況,只在背地發牢騷,說風涼話,這是讓童沐天非常失望的事。他見到杜恆,便提起作家體驗生活,才能寫出現實主義作品,否則紙上談兵,閉門造車,那永遠寫不出反映現實社會的藝術作品。 關於作家體驗生活,童沐天認為台灣作家應該向大陸作家學習。 「我在醫院做義工,可以接觸到各階層的群眾,這就是體驗生活。另外,我可以藉此機會活動筋骨,運動一下。」這是童沐天的想法。 你的回憶錄什麼時候寫? 已經開始動筆了。 杜恆聽了喜不自禁,他原以為童沐天尚未動筆,如今他已經開始動筆,確實讓杜恆感到意外。 儘管童沐天的觀點,有時使杜恆不滿,但兩人畢竟是肝膽相照的朋友。
-
燦爛的日子
父親驟然辭世,頓失所怙的悲傷,讓一顆心惶惶然,有如浮萍般無所歸依。從金門返回淡水,生活一直無法步入正軌,藉由上班時間面對熙來攘往的遊客,暫時麻痺自己,返回家中,無盡的愁緒便湧上心頭,日復一日,連基本上的做飯都提不起勁,生活過的亂七八糟,因為自己的情緒影響了整個家,實在有點過意不去,感謝外子的同理和包容,也謝謝孩子的體諒,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去調整自己。 此刻的萬般愁緒無從理起,外子看在心中十分不忍,恰巧孩子放寒假,於是計畫全家出遊,藉以緩頰我的情緒。儘管自己沒有遊興,加上父親辭世不滿一月,度假讓我有強烈的罪惡感,但是陷在悲傷之中對自己的孝心並沒有任何意義,生活總得過下去,因此便接受了外子的好意,我們的度假之旅成行了! 不巧這幾天碰到冷鋒來襲,強烈的冷氣團帶來豐沛的雨量和十度以下的低溫,車子行駛在濱海公路上,車外淒風苦雨的景象有些悲涼,孩子們沉沉的睡著,外子專心的開著車,我呢!內心有如窗外層層海浪般波濤洶湧,兩行淚水不爭氣的汩汩直流,濱海公路的山水美景就留待外子一人慢慢去獨享,為了不影響外子的好心情,我也小心翼翼的不發出聲響,偏頭望著窗外讓淚水放肆的流著,興許外子已察覺到我的悲傷,但他也識趣的不去戳破,因為此刻再多的安慰也是無濟於事,也許靜靜的陪伴,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來到宜蘭傳統藝術中心,音樂、佈置充滿濃濃的年味,廊道上許多熱心的志工們振臂揮毫,為穿流不息的遊客免費寫春聯,他們臉上個個洋溢出付出的喜悅,讓人感受到一股暖流直竄心底,我的心也開了些!咦!遠方傳來如天籟般悅耳動聽的聲音,讓我們忍不住尋聲前往,在廊道的另一角落,有一群樂天知命的阿美族原住民,用竹子做成的各式各樣的樂器,組成一支最自然的樂團,看著他們天真淳樸的臉龐,賣力的敲擊、吹奏、歌唱著,彷彿塵世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讓人好生羨慕! 沉浸在他們的悠美的樂聲中,讓人如癡如醉,愉悅的氛圍感染了我,心也跟著輕鬆不少,歡樂的時光陪伴著我整個午後。當表演進入尾聲,團長特別帶領團員高唱『燦爛的日子』,據團長所言:阿美族是一個樂天知命的民族,在他們的心裡日日是好日,感謝老天賜給大家每一個日子,不管是晴天抑是雨天,大家都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過日子,所以每一天都是燦爛的日子,他們絕對不會讓不愉快的事進駐心中,這一番簡單的話語給了我極大的震撼,此刻雖然走廊外依舊細雨綿綿,但是走廊上卻是陽光燦爛,我的一顆心也逐漸清明起來,感謝這一群來自台東的朋友們,雖然我們素昧平生,但是卻在我心情最低潮的時候,點燃心中的明燈,謝謝你們!你們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
●浯江詩選老人家
尊稱一聲老人家 您那風霜洗過 烈日曬乾的大人手 自幼牽起細嫩無知的我 為何您走過的路和掌上的紋路一樣多 骨頭是山 肉肉是江水 從您口中 我跟隨著您跋山涉水 當小腦袋思索不過來故事的情節真相 您又乘機用手指輕敲了一下茫然的我 西瓜熟否 知道否 我終於明白 原來成熟的西瓜腦袋才會有充滿智慧的大手
-
●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第二名昨夜太湖落花夢
近來,我偶爾走過老家屋舍外那一座荒棄多年的菜市場,孩提時的記憶浮現眼前。 肉販吆喝著英挺的阿兵哥:「少年耶!來買肉哦。」菜販招呼著悠閒的少婦:「頭家娘,這些菜真青喔!」——一座座水泥砌成的狹窄攤販上形形色色的蔬菜,正等著阿兵哥來採買或是家庭主婦的光臨。菜市場內的通道被攤販們閒置的蔬菜,塞得狹隘難行。市場生鮮蔬菜的生命力,與一旁堆積得雜亂荒蕪,裡頭盡是殘葉爛菜的竹簍,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小心翼翼地像是穿梭在蜿蜒的谷壑,傾身斜踏至另一處的步道。那兒,有一位婦人衣著襤褸,蓬首垢面,正蹲身屈膝地吃著豆芽菜拌麵線,童騃無知的我們不知「輕重」蹲著身聽她自言自語。突然,她大聲吆喝著:「猴囝(囡)仔!覕佇,走相覕啊!」霎時,婦人語氣又驟轉溫和:「腹肚枵緊來呷!」令我有些不寒而慄。我們這群愛嬉鬧的玩伴一哄而散,逃命般地狂奔到菜市場另一頭的彎處後,大夥才捧腹大笑,久久不已。大膽的我,兀自緩步遠看那失意落寞的婦人,只見得她呆滯佇立,在菜市場的冷空氣中喃喃獨語:「汝點過的燈火,親像佇夢中,無人知影,無人知影,知影咱的運命,汝行過的小路,親像佇心內,無人問起,無人問起,問人孤單二字。」偶爾有幾隻螢火蟲在草葉上發著單調的微光,近處山外溪畔的澗流淙淙,與婦人單音的歌謠應和著。新市里菜市場外,那一彎溪水,它的源頭活水來自於太湖湖畔,綿延至老家屋舍外清澈見底的山外溪。 山外清渠溪畔旁,有著蓊蓊鬱鬱的群樹,大人們常常在群樹間進行著「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的儀式。兒時的我因為心中常懷著恐懼感,不敢親近那一塊像是軍事重地的禁區。我與兒時的玩伴,只在群樹不遠的田埂上自由地跑著,或是坐在土堤上,靜靜地望著淺淺溪水中悠悠地搖擺著小小尾巴的魚兒。春草拈斷後的生鮮青澀,瀰漫著一種樸拙的味道。一旁的紅色扶桑,蔓延開來成為一片花海。我特別喜愛尋找野地裡的小小野草球莓,將艷紅的小果子捏碎,酒紅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地浸成一圈圈淡淡的紅線。風過高粱田,高粱結穗發出窸窸窣窣耳語,是大地母親的輕聲軟語。 溪渠裡天光雲影,好像女子懷著待嫁的心情;春天時的溪水,像初生育後的母乳,泉湧而滔滔不絕。溪水石落處,有三三兩兩的洗衣婦人閒話家常,溪水聲沖糊了她們的交談聲音;溪水高處,美人蕉正大把大把地綻放嬈嬌多姿,沒有撲鼻的香味,卻把人的心思給奪去了。我與玩伴一路逶迤前進,午後追逐著陽光,陽光在我們的身後灑了一地,也把我們的身體曬得暖烘烘的,我們快然自足。當我們沿途經過溪畔,溪畔高處沿著花崗石的田壟佈滿綠意,如棋盤森然羅列的菜圃與一片盎然的蒼翠樹林,在餘暉的映照下,盎然成趣。石板小橋的橋墩下,有兩、三隻白鷺鷥彎身覓食,與黑稠的泥淖形成強烈的黑白對比。我哼著阿嬤教的歌謠:「風飛來鷺鷥邊,山外溪仔墘佮,伊臆謎猜,一句一句笑微微。雨飛來鷺鷥邊,山外溪仔墘佮伊覕相尋,一點一點歕噗噗,溪仔墘佮伊走相覕,彎彎斡斡足歡喜。」 新市里店家後門的整片牆正沿著溪畔挺拔矗立著,斑駁的白色剝痕,就像藍天裡的雲朵紋彩,也像畫家在單調的牆板上以簡單數筆繪出引人入勝的畫作。店家的窗櫺掛滿萬國旗似洗好卻沒有脫水的衣服,水滴直落如雨珠,這樣子的景致頗饒趣味。新市公園裡剛剛被雨水洗刷過的紅磚小路,飄落些許的羊蹄甲花瓣。下雨天,是屬於寂寞的人,公園裡的花崗石長椅虛席以待觀花人。春天的草色如茵,適合遙遙眺望,這一處是探春訪鳥的好景致,煙柳滿山櫻的名山勝景也敵不過。 座落在太湖湖畔的教堂門前有一隻羅寶田神父飼養的大狼狗。在我就讀國中那幾年,淑芳偶爾和我會拎著一大包豬皮給牠飽餐一頓。羅寶田神父常常跟我們說:「妳們要好好讀書,不能學壞,人一定要有一技之長。」大狼狗撒嬌似依偎著神父,神父慈祥地摸摸大狼狗,彼此間的默契猶如親人般地親密。我們兩個小女生不是天主教徒,偶爾也跟著羅神父望著聖母跪在地上祈禱著。羅神父也有詼諧的一面,記得羅神父曾說過:「我在湖南時,有一天,我獨自騎馬帶著藥箱去看一名病人,從山間猛然衝出一隻大老虎,對著我張大嘴狂吼,我當時出奇地鎮靜,趕緊拔出腰間的手槍對空鳴了一槍,才把老虎嚇跑了。」羅神父用手按一下心口說:「還好那時候我有帶槍,否則後果真不堪設想。羅神父笑笑說:「中國有武松打虎,我是寶田打虎!」羅神父的神奇經驗令我們印象深刻。 此時,羅寶田神父教堂座落處早已是荒煙蔓草,欄杆生鏽腐朽,黑漆已脫落斑駁,天主教堂已不見蹤影。羅神父曾經設置了慈愛之家,照顧身心障礙的成人與孩童。羅神父對金門的奉獻,是一種仁慈情感的鋪陳。滿臉鬍鬚的羅神父常常騎著一部紅、白、黑相間的「野狼一二五」在黑夜裡馳騁,深入貧病弱者家中為他們診療、送藥或一些日常用品。羅神父的慈善身影早已烙印在金門人的心裡,也成為老一輩的金門人一生中珍貴的回憶。羅神父對待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金門人,如同他的至親,他使我們見證到了人性至善的光輝,羅神父用真情誠意與金門人「搏真感情」。如今教堂無聲無息被拆除,歷史的建築物就此消失,不由得令人感到萬分心痛。 我常與玩伴從午後玩到黃昏,阿嬤、爸媽與鄰家婦人,這時才從菜市場裡的店家沿途穿越石橋叫喊著:「七逃啊!無知人影,行佇彼頂面,忘記返來呷飯!查某囝啊!拋拋走,覕相尋,爾不會大範。」我們這一群忘記「人間時間」的孩兒以百米的速度飛也似地在回家的路上奔跑。走向攤販的市集裡,我仍然看到先前的婦人一臉茫然枯坐著,夜裡的街光輝映著燦爛雲霞,朦朧迷離的夜讓婦人的身影更加孤愴。一位和藹可親的耆老者,蹲身彎腰,像是對待孩子般輕聲細語地呵護著她——那位老伯伯正是我同學淑芳的爸爸。淑芳一看見我便頭也不回地恓惶而逃。隔天早上,我等不及地劈頭就問他:「昨天看到我怎麼沒打招呼?還轉頭就跑!」她結結巴巴說著:「彼耶阿嫂是我阿娘,伊莫啥好好!佇立伊邊是我拔!我爸是脾氣超好的湖南老兵,非常疼愛我們。爸爸隨著軍隊來金門後,日夜期盼著有朝一日能夠反攻大陸,懷抱祖國,如今,爸爸已成了外省道地的金門人」。 淑芳的爸爸曾經跟隨著胡璉將軍的部隊長征幾萬里,羅神父初來乍到中國時,在湖南長沙認識了淑芳的爸爸。因緣際會,淑芳爸和羅神父的友情又在金門聯繫了起來。有這般淵源的交情,羅神父更加關心淑芳媽的病情,常在「慈愛之家」或到府為她診療。「慈愛之家」停止了收留病患後,淑芳媽媽在羅神父的介紹下,到宜蘭羅東的丸山療養院接受治療。淑芳的爸爸等不及回歸祖國懷抱,竟在一場大雨滂沱的夜裡,被一部疾馳狂奔的軍用卡車奪走了性命。淑芳的爸爸在天若有靈,想必懊悔不已——男兒只能戰死沙場,豈可枉死輪下。 淑芳的個性一派單純,少因家庭窘境而懷憂喪志,常與我交換著女生之間的秘密。我們常常在街上吃喝玩樂著,不是到「油炸檜」王伯伯家吃油條沾花生湯,就是到「粥糜」李老爹家,一口吃著香噴噴的水煎包,一口含著綿密入口即化的粥糜。假日午後到孟家冰店幫忙端「刨冰」給客人,小慶家的成都麵館的辣油麵遠近馳名——我們玩得不亦樂乎!一到晚上,街坊鄰居,男女老少搬著小板凳在自家門口納涼。王伯伯常常說:「恁們這些小孩子,不要感覺夏天晚上涼涼的,就高興得不得了,什麼“畢子”(被子)都不蓋,小心著涼!」粥糜李老爹是山東佬,看到我們總是問著:「ㄒㄧㄡˊ校功闊好不好」。孟家冰店的姐姐們個個如花似玉,偶爾會跟我們這一群小蘿蔔頭分享她們的愛情羅曼史。我們似懂非懂,只曉得夏天有免費的剉冰可以吃,當傾神專注的聽眾又何妨!黃昏時分,李老爹扯著嗓子:「小李子!回—家—囉—!小李子!回—家—囉—!」方圓百里都能聽到他宏亮的叫喊聲。 夜裡一燈如豆,靜悄無聲,一聲尖刺的煞車聲將我拉回到了現實來。這一夜,我失眠了,翻出昔日與同學合照的相片,我的手忍不住抖動那泛黃的相紙,似乎要抖落那一年花季裡的悲歡故事。小李子因為喜歡動物,回到金門家鄉當一名獸醫師。巧玲喜歡伸張正義,在台北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小慶喜歡美食,自己開了一家餐館。淑芳考上南部某大醫院的護士,後來當上護理長。某年的春天,二十來歲的淑芳突然身體不適,從此之後,每到春天桃李並蒂時,她便和她媽媽一樣有著俗話說的「桃花肖」,真令人不勝唏噓惋惜——人世的無常,原來不必得等到年老力衰時,才會有深刻的體悟。春去冬來,花開葉謝,人世間的紛紛擾擾不曾片刻停止。 太武山的山風吹拂著滿腹的憂愁,太湖的湖心湧起了無限的傷悲。太武山上婀娜多姿的美人蕉,太湖湖畔枝條垂青的楊柳,還有那新市公園裡的落花的美景,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我只能靜靜地徘徊在山風水湧之間,難以再掇拾舊日美好經驗。年年落花與歲時春泥在雨裡竟惺惺相惜起來,被雨水整日鎮在水漥裡,堆疊出好幾層交情。人常道「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如今太湖湖畔的菜市場,卻是「景物已異,人事也非」。不變的是,住在這裡的人們,始終保有濃淳的人情味。
-
●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另外準備一隻,叫志宏帶去送給頭家,感謝他們夫婦倆長期以來對孩子的照顧。當然,以頭家富裕的家境而言,這隻雞對他們來說並不稀罕,但俗話說「禮輕人意重」,只是聊表對他們的一點敬意和謝意而已。同時,田裡還留有一些芋頭,平時既捨不得吃又捨不得賣,純粹是留到年節祭拜祖先用的。雖然數量不多,她似乎也應該選幾個沒有被蟲噬又大一點的芋頭,送給頭家他們。坦白說,大魚大肉他們看多了、也吃多了,偶而的吃幾塊既鬆又香的檳榔芋,或許,比吃其他珍羞佳餚,還要讓他們高興吧! 「婉玉,家裡也清洗得差不多了,妳的寒假作業也是利用晚上寫,如果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我看妳還是到頭家店裡幫幫忙。頭家身體一直沒有好轉,頭家娘要準備年菜祭拜祖先,年前生意又特別的好,店裡的人手一定不夠,也可以順便幫幫志宏的忙。」美枝告訴她說。 「阿母,我正有這個想法,想不到被您先說出來了。」婉玉興奮地,「真是母女連心,知女莫若母啊!」 美枝笑了,笑得很愜意、很燦爛!母女的笑聲同時在這棟古老的屋宇迴盪,久久,回音依然繚繞在她們的耳際,讓她們感受到,世間少有的幸福和溫馨!而這種無可取代的幸福和溫馨,只有安貧樂道的人,始能體會出它充滿著美麗芬芳的原意。 當婉玉來到頭家的店裡時,除了協助志宏取貨和補貨外,並利用較多的時間走進「灶跤」,把所有的廚俱和鍋瓢都做了一番大清洗。頭家娘因平日忙於生意,又必須照顧病中的夫婿,整個起居室和廚房,幾乎和店裡的雜貨一樣地零亂。於是該洗的、該收的、該換的、該清的、該丟掉的,婉玉整整花了好幾天的功夫,才理出一個頭緒、清理完畢。頭家娘雖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卻也對婉玉這個貼心又善解人意的女孩感佩在心。美枝對他們家的關心,志宏在生意上的協助,都是她要感謝的對象。然而,這家人雖然出生貧寒,但卻有窮苦人家的傲人風骨,在頭家娘長久的觀察下,店裡由他們經手的財物,可說難
-
海若有情
潘漢年為工作深入虎穴,因他通過李士群打通了瞭解日軍的情報,對我方抗戰有利。但卻無辜被扣上「與汪偽勾結」的罪名,這實在是可笑的誤解。 北方農村有句諺語:「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清。」潘漢年出生入死,為無產階級打下了天下,卻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含冤而逝。這個血淋淋的事實,給予童沐天無限地教訓。他認為這個民族沒有希望,國家沒有前途,即使你流血流汗,也無可救藥,終歸是在地球上消失、滅亡。 杜恆聽了哈哈大笑。心裡卻不是滋味。多年前,他在台北看過北京拍攝的紀錄影片《河殤》,把大陸的經濟交通、農工生活,描寫成人間地獄。影片主題隱含著走西化的道路,才是救亡圖存的藥方。杜恆暗想,這豈不是又走五四時代的回頭路麼? 他討厭《河殤》這種影片論點,也反對童沐天的悲觀論調,從此,他逐漸疏遠了老童,但對方卻毫無察覺,依然保持往昔的親近狀態。 台灣的氣候,因地勢高峻,氣溫垂直變化大。且因接近大陸,冬季冷鋒南下時,北台灣氣溫急劇下降。因此中老年人常因氣溫變化患了感冒。 杜恆發燒三十九度,頭疼欲裂,金花帶他去耕莘醫院掛急診,照過X光片以後,醫師發現他已患肺炎,便囑杜恆住院治療。 杜恆昏昏沉沉在病床睡了兩三天,才逐漸感到清醒、飢餓。當他發覺體溫已經下降,便急著催促金花為他辦出院手續。
-
●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 沉潛,浯島冬景
島嶼的初春寒氣逼人,偌大的北風強襲佇立在海島西緣的遊子。或是遙想島嶼風風雨雨的過往歲月、或是眷戀著眼前海水退去之後在島與海之間的留白、亦或者是遠眺著無限的未來。 黑壓壓的天際,硬是將海水擠壓成了翠玉般的墨綠色。這是島嶼的第一道色彩,最原始的海色,屬於海島本該有的初春水色。墨綠之中,翻動的滾浪,捲起了陣陣激盪的龍紋。循著退去的潮線,遊子腳下踩著刺骨的冰冷,這是先人經歷過的鍛鍊。浪潮退去不知幾許里?這海線究竟讓出了多少空間給這個島嶼? 海水讓予島嶼的留白成了島嶼上千萬生靈的樂土。海線之間弄潮的海鳥,不時地發出零碎、聽似不同調,卻渾然天成的自然樂章。在白沙舖成的空白和海水之間廣大的泥灘地,這是島嶼的第二道色彩。看似黝黑無光的廣陌泥地,卻到處佈滿了悄然移動的疙瘩,無聲無息的追來逐去。所有原來該有的聲響,毫不猶豫的給廣大的泥地給吸收了。豐富的色彩竟然可以隱藏得如此的恰如其分,若不仔細看,可真會給島嶼的奇蹟矇騙了。五彩繽紛的海濱生物,在島嶼退潮之際蠢動,活躍在寂靜的泥濘之中。 島嶼的第三道色彩卻是強烈的對比,一線「留白」隔開了海洋和島嶼,這線留白是千萬年來海洋與陸地互相計較出來的平衡線。幾道來自陸地上的爬藤溜下了沙灘,形成幾條不明顯的綠色沙灘裂痕。露出樹根的木麻黃,像似剛從海裡爬上岸來的海中神物,身上的樹瘤糾結成一抹滄桑歲月。又像似被陸地給放逐了落魄江湖旅人,漫遊至陸地的盡頭,尋找跨越海洋的勇氣。 在界線之後,島嶼正進入嚴冬的沉潛期,枯黃的野地、荒山蔓草幢幢,成了島上冬季的顏色。原先躲藏在雜叢間的碉堡,頓時之間成了明顯的標誌。碉堡是戰爭之後,大地傷口結成的痂。晚清之後動盪的年代,竟也活生生的在此地、半個世紀前,終結在那場瘋狂無情的砲戰之後。砲戰將島嶼打入長達半個世紀的冷戰冬眠期,島上的疤痕則記錄了屬於那個時代的失智與謬誤。 遊子從海上回望島上,時間恰似潮水般地退回到島嶼的黃金歲月。在朱熹的育化之後,島嶼的第一次發光發熱,成就了明中葉乃至明鄭時期的文采畢露,也開啟了島嶼名為「貴島」的美譽。年代的更迭至海事動盪的清朝中業,武將輩出、功成疆野,這是屬於島嶼的第二個黃金期。屬於海島拓疆個性的凌雲壯志,出洋客帶著島嶼的傳統將種子灑向四海,卻在島嶼沉睡的這半個世紀之中開花結果、輝映故土。而此時此刻呢?遊子心想屬於島嶼的現階段,該是如何光景? 沉潛期的苦悶,就像眼前陸地上的光景,盡是死氣沉沉的枯枝與焦土。想起街上熱鬧哄哄的返鄉過節人潮,似乎也無法點燃這冬眠已久的土地熱度,吵雜的人聲更顯得島嶼的焦躁不安。不久前,島嶼才掙脫了軍事的枷鎖,卻換來了無形的政治壓迫。崛起的未知年代,無序與不安感籠罩了島上的居民。島嶼的現況說是被壓縮在世界的細縫中,更像似是歷史與地理的尷尬敏感線。 說大海無常,但潮水卻有信。潮線在退去不久之後,必定會再次捲土重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無始也無終。但屬於島嶼的退潮期呢?是漫漫無期的等待,讓人期待卻又令人充滿無力的窒息感。同樣地,遊子面對了人生的轉折處,正駐足在過去與未來的交叉點上。蟄伏的大地,等待悶雷的起跑警示聲,只是這春雷一動卻由不得島嶼自我主張。 同一日,遊子再登島嶼的頂峰望遠俯視全島。幾方墜落海上的仙人印璽,構成了金門島的地理方位。山形連綿雁南歸,在島嶼的中央終究是停歇了下來,沒入島嶼的身軀之中。山的北面十里平野,一個大灣吞向大海。四方的田地,或是油菜花的金黃色、或是裸露的紅橙土,亦或者是綠芽新吐的翠綠,構成馬賽克般的抽象畫。幾條鉛灰色的公路,在大地上勾勒了幾筆灰色線條;終年常綠的行道樹,沿著灰色線條暈開來。 振衣的北風,逼得大地無聲的緊縮著,腳底下的金門島嶼正沉睡著。不能動了半個世紀之久的島嶼,卻莫名成就了一片綠意盎然,成了現代忙碌的都市人眼中的人間伊甸園。本該寂靜的嚴冬,成了南來度冬的野鳥樂園。嚴寒之中少了夏夜煩躁的蟲鳴聲,卻在暖陽之下多了靈巧的樹叢精靈身影。 眼觀金門島嶼的冬景,蕭瑟之中生機隱然若現。看似沉睡的萬物,細微之卻處異常忙碌。幾筆簡單的島嶼素描,恰若平淡無奇的島嶼線條,精細之處卻是節理轉折糾結。沉潛之不同於喪志,在於無形的增長與極劇的內化,就像不動的蟄伏蛹期,等待著絢麗的展翅時刻。 冬季的金門島,鵟鷹時而盤旋而上,遨遊在高空之上俯瞰沉睡中的大地。遊子目睹而感,年少李白的豪語猶在耳際:「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遙想如此彈丸之地的金門島與,卻是誰也沒料到能在中國的青史上留下一頁輝煌。 時代的滾輪讓金門島嶼進入了冷戰歲月的嚴冬沉潛期,等待初春之後一場春雷的驚醒。時代來到了春光乍現的廿一世紀,初醒未明的金門島,猶如初春的氣象冷峻依然。遊子觀金門冬景,是一場內化的蛻變沉潛。而這究竟是景因心而生,還是意隨景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