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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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原住民」
中秋夜,政戰主任準備一個場地、一個展現活力的舞臺,我看著一群20來歲的弟兄圍著烤肉,指揮官舉杯慰勞離家在外的小阿兵哥們,為他們準備了中秋晚:::。 由原住民戰士擔重任的兩棲組掀起了晚會的高潮,他們的歌舞贏得弟兄們安可的掌聲,讓烏坵的中秋夜生色不少。 指揮官告訴我島上最資深的軍人,就是幾位原住民戰士,他們有人已在島上服役三至八年之久,我有點訝異,不是許多人都急於離開這物質缺乏資訊封閉的荒島嗎?原來在星空的月光下,在海潮輕響的廣場上,能知足地享受不一樣的島上時光,不是只有烏坵原住民才習慣烏坵生活啊!沒想到還有原住民朋友習慣我的家鄉,原來山與海的子民真的是大自然的兒女,我愛他們的家鄉,他們也愛我的家鄉,至少那位在島上八年的朋友證明了喔! 那一群原住民弟兄來到我的眼前,我知道我與原住民是真有緣的。 二十年前剛到北一女中工作時,因為晒的黑亮黑亮地皮膚,配一雙還不算小的眼,很多人以為我是原住民,同事的誤解我甘之若飴,但我會說我是「烏坵原住民」。 高中時在中部唸書,外島的學生與「山地生」常常因家遠而必須呆在宿舍,也常常在連續假日時跑到同學的山地部落玩,第一次目睹山嵐之美,第一次領教「山地人」熱情的飲酒待客之道,當時我們對「山地人」沒有半點歧視,她們是「山蕃」,我們是「海蕃」,反正都不是正港的都市人,倒結下了山海情緣,同在社會發展較弱勢的基礎上,有了多一點的體認。尤其九二一那一年,我才發現身為原住民真的有許多隱藏的委屈,這不是向社會賢達論情說理就能解決的。 九二一的那一年,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無助的階段,箇中酸楚已不足道,有段夜裡都得靠喝些酒才能入睡,以至於地震的那夜我竟渾然不知,次日醒來才知中部的悲慘。 老天,我有許多同學住在中部啊!我擔心高血壓的老師,我牽掛一家子在災區的同學,後來在滿目瘡痍的災區和著藥水味裡找到了他們。 當年要去災區尋人時,北一女中的同事幫我準備了滷肉和食物,我還外帶兩瓶金門陳高去找遷居到埔里的高中老師-一個七十多歲的獨居老人,老師看我帶了高粱酒來兩行淚如雨下:「妳這ㄚ頭終於讓我喝酒了,我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同學看到我帶肉來,她哽咽地說:「孩子好久沒吃到這些食物了,他們發賑災米給平地人都一包包的發,給我們卻用碗一小碗一小碗的盛,還要我們省著吃:::」 那天的情境,如今想來仍然會鼻酸:::。 兩個中年婦女,各自見證記錄了社會發展的一段過程,身處弱勢的社會板塊,該靠自己努力地發聲,還是該期待公平正義的自然蒞臨?我真的有點迷惘了,而烏坵鄉的社福環境,真的像極了那一小碗一小碗的米啊! 民國六十幾年無憂的學生時代,我到過仁愛鄉深山上的新望洋部落、去過屏東三地門、闖過美麗的旭海禁地等等,一群小女生盡情享受青春的甜美和山野的熱情,「山」與「山地人」就像「海」與「烏坵人」一樣地等同於自然;年歲漸長,發現社會上的少數族群如原住民已在原委會和政府協助之下,他們的聲音如同布農族的「八部合音」般,獲得了社會支持和掌聲,回到家鄉與原住民弟兄合影,我又想起那個疑問:身處弱勢的社會板塊,該靠自己努力地發聲,還是該期待公平正義的自然蒞臨?想起不久前拜訪的台東太巴塱部落,我們何時才能像台灣的原住民朋友一樣,讓自己的原鄉找到活力與希望? 此刻的我,竟無法如少女時期那般無憂,看著為我們守護家園的原住民朋友,想著數十年來大社會對原住民的改觀,我的心情竟不由自主的沈重了起來:::。 中秋夜的月光,很感激那幾位守護我家鄉的原住民朋友,月光下我真的記得,悄悄地告訴自己:烏坵的原住民真的該加加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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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海島心事
一番話弄得正宏啞然,現在的小孩怎麼懂得那麼多?什麼『光害』、『綠蠵龜』的?孫女雖然又搶輸,也沒放棄發表意見的機會:「阿祖也很像貓頭鷹啊!晚上被強光照到就站不穩,會從樹上掉下來!」 烏龜?貓頭鷹?擔心加緊張,弄得正宏好幾個晚上都沒睡好。 不知在乖孫心目中的伊又是如何? 接下來,就是連續幾個晚上來廟埕『鬧熱』的『苦瓜丹』。哦,還有那個推銷音樂的年輕人。 「借問一下,你們這裏的公家機關怎麼走?」騎摩托車的年輕人問。 真是奇怪的問話。正在吃午飯的正宏問他:「你要去哪一種『公家機關』?」 年輕人籠統地說:「像郵局、鄉公所之類的。」正宏聽了仍然霧煞煞:「我們隔壁就是郵政代辦所。還是,你需要提款機?」 年輕人把自己的目的介紹了一番:說伊帶了一些好聽的『死豬』(CD),想跟大家分享,打算找這裏的公家單位推銷。 「原來打擾這些機關的,不止是我們這些老百姓:::。」正宏心想。看伊滿頭大汗,年紀又輕,想起兒子四處打工的大學生涯,不禁心生側隱,除了告訴他鄉公所怎麼走外,還好人作到底,留他下來一起吃午飯。 原本看起來又累又熱的年輕人,吃完粥後,突然像是重新上了發條的玩具,開始口沫橫飛介紹起伊的死豬有多好多好。家人聽不下去了,熱情或厭煩不知該擺出哪個來待他? 就在所謂的公家機關上班,利用午休回家吃飯的正宏小兒子阿山說:「這款,在我們鄉下地方無效啦。你應該來賣苦瓜丹的!」年輕人楞了一下,跟著複誦一次:「苦瓜丹?」對於能止住推銷員的攻勢,阿山顯得有些得意,這下終於換推銷員聽伊說話了:「對呀!一暝賺幾萬元的苦瓜丹!」 年輕人的不解更是爬了滿臉。阿山看著他的臉,阿莎力地說:「有興趣,晚上再來,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坐在台下的,多半是家庭主婦,阿山與年輕人雙雙入座,起初令主持的男子有點不習慣。但畢竟江湖歷練過,很快地,伊就可以視而不見,繼續暢談他的商品。 近年受經濟不景氣的影響,或者是針對的客源與策略已經改變了,晚上廟埕賣藥的攤位,已不使用清涼秀、幼齒那一套了,而改成發送贈品招攬顧客。 「機會不多啦,阮兩年才來一次:::!阮是來濟世,不是來賺錢的!錯過了今晚!歹勢喔,請恁再等二年!」主持人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阿山輕聲地跟年輕人說:「莫怪喔,兩年才來一次!一次就賺翻了!」 此時,坐在台下,連續幾晚領了洗碗精、洗髮精、塑膠臉盆、小板凳等贈品的阿婆終於把持不住,喃喃自語:「小瓶一千元、大瓶兩千元,」緩緩地從衣服內側口袋中,掏出原本貼身藏匿的兩千元:「那麼久才來一次?阮買大罐的卡穩當:::。」 「買到是福氣!有買多謝!沒買感謝!」老闆重覆說著苦瓜丹的神奇療效:火氣大、肝炎、口臭、爛瘡、皮膚炎,甚至連痔瘡、便秘:::都有效。最後又賣了六、七罐,這才散場。 算一算,一場「說明會」只花了十五分鐘,收入已超過萬元。看得年輕人瞠目結舌! 看伊自言自語的忙著計算,不知道是否決定轉業? 等到推銷的年輕人跟苦瓜丹相繼離開溫泉村後,隨著夏天腳步漸遠,光臨這個島上的就是秋風了。 每次從熱鬧的夏天一下子過渡到冷清的秋日,正宏總是不太習慣;好像昔日兒女還圍繞爭寵,現在卻反過來擔心這寂寞的老爸,這種臨秋的心境。 伊的老伴走得早,否則這種心情她一定能體會;話說回來,伊牽手該不該早走?否則還要經歷這種種改變?跟伊一起過這種不必種田的日子?她會不會悶得發慌?或許她會去海裏捉魚拾螺什麼的,像村裏那些閒置的人力一樣。 兩人年輕時一起打拚的旱田,現在銀合歡、田菁、雜草蔓生,她看了會怎麼想?想起老妻素華,一幕幕片段的影像逐漸浮出。但思來想去,也只有那幾個回憶而已。其實,相處了半個世紀的兩人,回憶哪只這一些?只不過:太痛苦的,下意識不願去想起,越忘越淡,久了就模糊了。而其中,正宏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一次牛落井的往事。 牽手小伊一歲,是童養媳,五、六歲就到他們家來。村裏的童年玩伴經常取笑他們,大漢是要作尪某的。那時起,在他們心中,就有異於兄妹的感情,好像已有同甘共苦一輩子的決定。 結婚沒多久,有天他倆一起到東邊靠近黃土路,也就是現在僅存種植花生的那塊田裏,準備春耕,播種花生。 想要犁開那蟄伏半年的土地,非得靠黃牛不可。那牛是他們家跟叔公家一起合買的,有時候其他親戚也會來借,三不五時回饋一些農產品或漁獲。 那天他們犁田、翻土,忙了一天後,牽牛去井旁的水槽喝水。那口井直徑頗大,與地面齊高,四周並無護欄。不知是牛太靠近井邊還是累到腳軟?那畜牲竟然一頭栽到井裡去了! 牽手見了慘叫一聲,正宏心想不妙,衝到井邊,只見水中冒出一個牛頭,這畫面真是熟悉!伊下意識憶起:野台戲︽朱洪武放牛記︾,不都是這樣演的嗎?在此之前的戲碼,朱元璋揚手、拔茅草、割牛頭,弄假成真,赫然發現自己是金口成真的真命天子!只好叫牛頭佯裝成失足溺斃的模樣,好幫自己的牧童工作脫罪:::。那現在旁邊大呼小叫的是戲裡助陣的小囉囉?真要命,不該發呆的時刻還胡思亂想!牽手死命拉著牛繩驚慌的呼喊,將正宏拉回現實:這下怎麼辦? 喊叫聲引來附近農人靠攏過來幫忙,四五個人合力拉,怕傷到牛,而驚嚇的牛也動彈不得。素華趕忙找來叔公,老人家氣喘吁吁出現,看了許久,想出一個主意,找人搬來一條長長的厚木板,一頭架在井邊,一頭斜伸到井底,讓牛當成斜坡、一步步往上踏。 又考慮到情急之下,眾人使力拉扯會傷了牛隻嘴鼻,牛繩交給伯公一人,由他喝令牛隻。一番折騰,終於把牛救出來!真是好里加在!眾人歡欣鼓舞!正宏笑得合不攏嘴,卻瞧見牽手一邊笑、一邊拭淚;而閱歷世事無數的叔公,忙著審視黃牛一圈:「運氣好,一點皮肉傷。」 事情過了幾天,確定黃牛沒有內傷等問題,某天夜裡,正宏才把自己那時呆住的心情當成笑話說給牽手聽。素華聽了掩嘴悶著頭直笑,大概是怕人誤解為新婚夫妻的床笫笑語。 在這屋裡素華有著太多包袱。但或許是放下心頭重擔?抑是正宏描述得太好笑?還是無法一次爽快笑完的緣故?素華吃吃笑了許久,笑到淚兩行,還勞動正宏原本擺在薄被裏的手為她拭淚。 正宏喜歡看她笑,多半是因為這種機會並不多。 不知道為什麼,平凡卻不富有的人,往往能感受到這世間的真情真愛?共同經歷了這事件的夫妻倆,當時就深深體會到命運與共的美好,所有的擔憂、恐懼、團結打拚,都牢牢地繫在那根牛繩上,即便力氣幾乎用盡,雙手辣麻! 多年之後,再回想起這件往事,結語還是那句『好里加在』;牽手笑著說伊:「牽牛喔──牽你這隻憨牛!」伊也不甘示弱地回她:「啥?牽你這隻豬母啦!」 沒人知道正宏內心的秘密。難怪至今伊仍堅持種植那塊土地,不聽兒女的勸阻。看似最簡單、省力的花生田,可是要它長得好,也要經常除去雜草。粗厚手掌與泥土拔河的感覺,好似與老妻雞毛蒜皮的鬥嘴鼓;起初有點棘手,後來卻變得甜蜜。這些,只有她了解。 正宏打開窗戶,面南的窗口,一下子擁進陣陣涼風。伊突然撇見紗窗上貼著一隻壁虎,隔著紗窗,跟伊肚皮相對。正宏無名由、起了一股捉狹的念頭,喉頭也因有了這個念頭而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 伊伸出食指與大拇指圍成圈,再將食指迅速地朝紗窗彈去!──壁虎像是被彈簧墊彈開一樣,呈弧形掉落、再機靈地四腳穩穩著地。心情頓時輕鬆起來的正宏,不忘為牠的表演配音,由大而小、由近漸遠的:「咻──」。 「唉,大人大種了,還那麼像囡仔。」乍聽這句話,出神的正宏震了一下,恍惚間他以為說這話的是牽手,活到這年紀,熟悉他個性而且會率直對他說這種話的人並不多了。但這聽了一輩子的習慣音頻,卻是闇啞粗聲,原來是阿爸。九十歲的阿爸,到底是耳聰目明,還是太了解兒子?這些年來,父子間原有的亦親亦疏關係,再加上兩人年紀都大了,有時候二三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就像宅院裡陳舊的擺設,據著各自的位置而經常忽略對方。 這時,從阿爸口中吐出這句熟知他性情的話語,讓正宏覺得時光倒退了一甲子。 十二歲那年,生性戲謔的正宏假裝要拿些地瓜給灶邊的素華烤,遞出去的卻是藏在身後的蜥蜴。驚嚇的蜥蜴好巧不巧躍入火坑,把童養媳嚇得把頭朝後一仰,熊熊灶火煨掉伊半側青絲。霎時灶腳傳出的味道,除了烤焦的頭髮味還有一種從沒聞過的蟲類異味。 闖禍的正宏趕緊將一截燒紅的蜥蜴拉出來。許是害怕許是愧疚,活的蜥蜴正宏不怕、半死的蜥蜴卻把伊嚇得臉煞青。身上滾著火的蜥蜴,摔落地後,點燃灶邊生火用的一堆細草;正宏還來不及反應,童養媳趕緊丟出手邊的抹布滅了火。幸好沒有失去他們的灶腳、房子以及僅有的財產。 這事兩人都不敢跟大人說,不過當大人們發現抹布上頭有個燒破的大洞,還是起了疑心,問不出所以然來,遂把童養媳數落了一頓:煮一個飯,抹布跟頭髮都臭火焦?!::: 看到類似的爬蟲動物,憶起舊時光。正宏思緒滿漲,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輩子,好像虧欠別人許多事。正宏阿爸沒有再開口,那對正宏來說,真是難得的金言。老人家慢慢晃到門口的信箱,看看郵差下午又送來哪些廣告信。時代在變,連昔日最令人引領期盼的郵便,如今總是抱怨超多的廣告信件折累了他們的生活。正宏知道自己只剩下那最重要的一畝田。而阿爸知道自己最重要的就是活到百歲;待到那年的重陽節,縣長會到百歲人瑞家裏送禮合照。正宏阿爸自從得知攝影術發明以來,就是其擁護者,他盤算將照片裝框,放在眾多老照片集成的古老大框旁邊,向眾人展示這件大事。 古早時代,每一位老輩都有張跟花瓶、太師椅留念的畫像,到了正宏阿爸,七十五歲那年,村裏來了個流動照相館,鼓吹老輩準備好自己身後最重要的那一張照片。於是,正宏阿爸的遺照也已經備妥了。當然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多了。誰不喜歡自己年輕一點的照片? 火紅的太陽又準備越過海洋的天際線,傍晚的野貓恢復了覓食的精神,越南媳婦推車的行頭多了粉紅色小蚊帳。正宏澆菜時發現田邊幾株即將過季的金瓜又結了好幾個小果實。空氣中有股潮濕氣味,大概是快要下雨了吧?正宏捏住橘色水管的出水口,以免農田水分過多。 原本坐在巷間納涼的正宏阿爸也緩緩挪身進了屋簷,父子二人,兩顆頭各據門後一方,觀望著聚集在一起的雲朵灑下陣雨,眷顧溫泉村的農田與水井。 光線暗了下來,坐在廳裏看著這場大雨,兩人沉默許久,最後還是阿爸下的註腳打破氛圍:「暗時,就會卡涼啦。」 上班、上學的囡仔陸續回到家裏,大家都在討論這場雨,原本沉寂的屋子頓時變得鬧熱滾滾,展現四代同堂的歡愉氣氛。正宏的兩個乖孫根本不怕淋雨,兩人像落水的放山雞濕淋淋地跑回來,然後再穿上新買的雨衣、雨鞋跑到簷間,捧著手心去接灌下的雨水,玩得不亦樂乎。 阿山走到正宏身邊,微笑對他說:「阿爸,恁知我剛剛在鄉公所旁的慈德宮遇到誰?」阿山眉宇間故作神秘的說笑表情,簡直就是年輕正宏的翻版:「是那個推銷的年輕人喔!不過,恁知否?他已經不賣死豬了,他跑去當苦瓜丹的助手。他說,苦瓜丹在離島缺助手,才好說歹說給他一個見習的機會。伊老闆說,賣藥最重要的是臉皮跟口才,這絕對不是三年五載的代誌!我離開的時候,他還特地握著我的手,謝謝我勸他轉業!還說,以後如果我需要苦瓜丹,算我員工價──半價就好哩!」一番話逗得正宏哈哈大笑。阿山也樂不可支,頻說這事情的發展真是令人意外! 晚餐後,好心情的正宏想著,說不定今晚又讓伊做一個夢。夢見好久沒見的老妻,伊想對她說:「現在免種田了,享福啦!」她可能會甜甜的回嘴,像剛來他家時,那個有時羞怯、有時愛抬槓的黃毛ㄚ頭:「恭喜喔,憨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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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古蹟行
九十四年金門國家公園解說志工古蹟之旅解說訓練活動,本定於九月四日因泰利颱風打亂了既定的行程,改為九月二十五日,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上次颱風過後沒風沒雨,卻取消行程,今早雨下個不停,落下的雨點真不小,七點半到七點四十分報到,早上望著下不停的雨,還真意興闌珊,慵懶得不想起床,想想打個電話給依瑾,今天她是負責主講人之一,她也正在望雨考慮,最後決定去中山林再說,想不到冒雨前往者還真不少呢?子娟課長和小毛她們早就在此恭候大家,勇為說了風雨故人來,我們可是風雨生信心。 不大的金門約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卻有比台灣還早的中原文化及閩南文化,古蹟比率也高於台灣除府城台南外,尤其是閩南古厝,有時在水頭僑鄉館或金水國小值班當義解,有不少遊客讚嘆古厝保存那麼多,讚美著傳統建築的雕琢,那總與有榮焉在心裡有絲說不出喜悅,雖然對建築不甚了解,尤其是古建築裡的術語名詞,但我還是樂意為遊客介紹我知道的金門之美。 二十年前了吧,曾來到陳禎墓,早年金門被評定為古蹟很多是墓園,那年帶學生就是古蹟巡禮,荒煙蔓草,還問了當地人才找到,當時還沒整理,曲手石牆是傾斜,石望柱(文柱或文筆)是倒地的,但墓地的格局視野遠望是寬廣遼闊,今日舊地重遊,雖是雨中行,但不是當年的小土路,是條不大的水泥路,而墓園也整修得很完整,是由依瑾來介紹陳禎墓,也讓我有了新的認識,它是明朝從五品官的墓園,以花崗石為主要建材,墓塚的山牆上有兩個貌似明代官帽的蓮花,墓碑前有一座單層屋頂的墓亭,雨下著依瑾仍舊認真地解說著,石馬、石羊依舊,只是滄海桑田,黃龍山丘陵上坐南朝北,坐山面水的「仙人覆掌」穴,想必已不是當年的氣勢。 不是第一次來到浦邊,卻是第一次進來這棟有民間流傳的「有周從龍的富,無周從龍的厝」的周家宅第,它的佈局是三進(落)大厝加突歸的形式,在大厝旁還另建有長工的房舍,而長工的住房建築都比我們一般人來得美觀有規模,可想而知主人住屋的華麗,裝飾圖案不管是石雕或木雕都精美流暢,占地相當大,還有大埕有圍牆,濱臨海岸的浦邊,容易遭到盜匪侵擾,為保障周宅內外安全,兩側都設置石隘門,阻絕外界窺視,內室空間並伏藏暗窗,以觀察四周動靜,勇為現職是文化局古蹟管理的工作,由他來主講浦邊周宅是最恰當的第一人選。 住在金城的我,是難得來趟後面的沙美,尤其是小村落,五年前修四十學分班,來過一趟西山前,後來又來了一次,我還是分不清西山前、東山前,山西等村落,在語歆的介紹中,才知道西山前,位於金沙鎮的三山村,北倚面前山,虎螺山,東靠美人山,東北依五虎山、獅山,不大的村落,卻有不少三進的古厝,最有名氣是門牌十七號及十八號,都已列入台閩地區的三級古蹟。 馬背燕尾的屋脊是金門古厝之美,尤其是被認為是官宦宅第才有的燕尾造形,天高皇帝遠,有了錢總想也有個名位,似乎人之常情,在科舉時代考個秀才舉人非同小可,有了錢捐個官銜,蓋間美美的大宅,何嘗不是終南捷徑。 對西山前的古厝最先的認識是來自它有十六間的房間,是三進的燕尾翹脊建築,語歆的講解才有了「山明水秀」門楣橫額,以「桂林」為家號,在金門山西繁衍的李氏單姓聚落的認識,十六間厝大門深鎖,我們先參觀門牌十八號的俗稱「大六路」的大厝,它們是前後座,我們參觀的是後座,雖少了一落,但仍有其值得參觀之處,讓人嘖嘖稱奇是古厝的房子還有人居住,還保存了不少的古物,最難得是一座造形精美,刻工細緻的小木龕,是用來供奉誥贈李鑾為奉政大夫的「奉天誥命」的聖旨龕,真是傳家寶,主人還特地拿出一種古時看陰陽刻有天干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羅盤,很熱情為我們講述,看來他們很習慣也很樂意與大家分享他們家族的榮耀,最可愛是李家的老太夫人,年紀很大了,坐在藤椅上,很親切地跟我們打招呼,其實我們真怕我們的參訪干擾了人家的家居生活。 走過十六間厝的後落,側門是開的,有位老太太蹲著清洗雨後積水的天井紅磚,也很歡迎我們的參觀,怕影響老太太的工作,稍微看一下,我們就在細雨中離開西山前。 看過了「仙人覆掌」穴陳禎的墓,現在是去看他兒子陳健的墓,真正當過四品官的知府大人,其實他的真正墓塚是在福建同安后蕭,而在金沙鎮東珩村東南側的是衣冠塚,雖然墓前沒有他父親墓前的石羊、石馬、石筆等石刻,但墓亭比較高大是雙層石簷,就在依瑾講著雙層石牆、突出三組開闊的雙層伸手石牆,與其父陳禎之墓大同小異不同之處時,來了位在地的黃姓老者,很熱心為我們講解當地傳說軼史,他們這小村莊是位在牛眠穴上,以前墓未造前是上百人的村莊,有人說墓在牛頭上,安穴窆葬時,血水噴出,有口古井可以為證,井水成紅色,三個月未退,從此後村落蕭條,人口外移,現只剩三戶人家,而陽翟牛、后山豬都是興旺財大氣粗的村莊,心想口述歷史的記錄者,可以聽聽這位老者的說故事。 黃老先生為了取信與我們,還特地帶我們到墓的後方見識一下古井,本來想天雨路滑,就讓會長世宙代表去看後再告訴大家,陳爸看後呼叫是真的石砌六角古井,大家前呼後擁踩過人家的地瓜田,去探一探是真的不是蓋的,是一口有歷史的井還有水哩! 老先生看大家這麼起勁,精神特佳還要帶我們去看上百年風獅爺,婉謝了老先生的好意,對不起下次再來,因為我們還要去東溪鄭氏家廟,如果金門的每一位在地人都同黃老先生一樣熱心,能為在地文化推銷,對自由行散客是一大福音,也是金門觀光事業福氣。 三十多年前在多年國小服務過,卻不知在咫尺的學區內有一如此有看頭有名氣的宗祠,原來在戰地政務時期,鄭氏家廟曾一度淪為部隊在存放工事水泥的倉庫,不是我有眼無珠,我真佩服容英對古蹟建築的投入,她說鄭氏家廟附近有著她兒時的記憶,所以對鄭氏家廟的研究情有獨鍾。 從整座鏡面、子午窗、大門口的一對石鼓、簷下頂上的石獅、石柱還有建築的木雕、棟樑、斗拱、雀替、瓜座等,容英無一不去親自撫摸,最特別是這座宗祠有飛天斗拱,而大殿中央的立式祖龕,不只雕工精細,也可以見著兩尊細小的飛天斗拱,而且尺碼符合規制,為島上其他宗祠興建取法的規準。 這座宗祠已開始規畫整修,因而在樑柱上可以見著用白筆寫著「OK」或「蟻蛀」等標記,舊有匾額都收起來,這縣定古蹟是勇為職責,所以他去拿古匾讓大家見識一番,認識古匾寫法右尊左卑,今則左尊右卑,容英還考查出東溪祖廟因失而復得的香爐,寫著道光戊申十月吉旦,而認定為道光二十八年(西元一八四八年)建,是不正確,應該是道光十年(西元一八三○年),香爐是後來開台進士鄭用錫再度返金祭祖奉獻。 容英還很用心去找出各種木雕石刻的故事代表意義,鄭氏家廟不同於寫在大堂牆上的「忠」「孝」「廉」「節」,而是雕刻裝飾於大堂四柱的雀替,以諸葛亮出師表示忠心,以狄仁傑望月思親為孝,以楊震四知為廉,而李陵會蘇武是節的代表,不仔細瞧來還真不知個中故事奧妙。 這次古蹟行從雨中到天晴,真正體會英雄出少年,而我們這次講解還是年輕的女性,用心認真的女人最美,今天終於見到,真的謝謝承辦人還有主講的人,讓我重溫舊夢,更喜愛我們金門之美,有如此豐富的文化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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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有本而華實並麗,水有源則川流不息
︽金門宗族文化︾第二期編輯手記 浯洲原為避亂的世外桃源,但明清以來的貧困和戰禍,逼得先民別父母、離妻子,遠赴異鄉奮鬥,日久他鄉成故鄉;或顛沛流離,愈行愈遠終致失去蹤跡。今天的金門居民,拜先人遺澤,於紛亂的世局中,有幸再成世外桃花源,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今人無從理解何謂「一衣穿至無祖布」。︻金僑情緣︼中,金門錄回憶,紀錄了清末民初,軍閥割據的亂世,先民刻苦求存,與無法落葉歸根的惆悵。短短數百字,一字一血淚。出外幸而奮鬥有成,則慷慨回饋故鄉,從本會深入鄉間修譜後,逐漸浮現了諸多的史料,紀錄了富而好義的金僑,小至寄贈布匹,解決鄉人無衣的困窘,大至辦學校、起華屋,修宮廟等各項澤被桑梓之義舉,正所謂「典型在夙昔」。蜚聲國際的書畫家黃海泉先生,九十八高齡第一次踏上原鄉土地,根據父親的口述,紀錄了先人懸念的故鄉,強調「先人之鄉土,如不能知其位置形勢,不亦可恥歟。」 修譜不僅單調無趣而又備嚐辛苦,地區修譜前輩許嘉立先生自我解嘲:這種工作是白了工、倒貼錢、還賺人罵。之所以堅持修譜,目的在於把失落的子孫找回來,基於此一信念,歷代有無數的修譜人,不計毀譽得失,以傳承為己任。而面對地區兩百年來又一波的修譜熱潮,新時代的修譜人必須與時俱進,運用新的工具與開闊的視野,並擬定符合時代精神的修譜準則。在︻文化傳承︼中,黃奕展理事長根據他卅餘年來的修譜經驗,綜合歸納出歷代所共遵的修譜通則,與現代修譜的功用;冬至是中國人特有的節日,其冬至祭祖的習俗儀式,只有金門島保存最為完整。為了推廣修譜的理念,凸顯地區豐富的族譜資源,本會的成員也積極的參與本地媒體與國際研討會,呼籲鄉親勿使源遠流長的家族歷史斷送在這一代的手中。一九九四年戰地政務剛解除,無數關心珍愛金門的人士,紛紛提出金門未來發展的諍言與卓見,王鑫先生十年前發表於金門日報的文章「金門地區永續發展的探討」,展現了作為知識份子的風骨與智者的遠見,十年後檢視他當年的建言,只能一聲嘆:不幸而言中。 二○○四年年底的一場世紀盛會:世界金門日,來自世界各地的金僑,扶老攜幼,飛越千山萬水,回到闊別半世紀的原鄉;他們有的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有的是遵循先人遺命,回鄉尋根謁祖。本會特別辦理世界金門日族譜展,為海外鄉親提供尋根尋親的服務,︻世界金門日族譜展系列報導︼,深入紀錄了此一族譜盛會的來龍去脈,並提出本會未來的目標:成立「金門華人族譜研究中心」的構想與做法。 ︻譜書江山︼中,詩人從一本險遭焚毀的族譜,惋嘆歷代無數譜書的不幸遭遇,學者並從譜書中淬取出豐富的地方史料;後山陳氏宗親提供的「明朝陳四明紀年」,字裡行間處處玄機,是一份彌足珍貴的史料。小小金門島,大大的人文驚奇,蔡復一是島上家喻戶曉的七鶴戲水傳奇,︻鄉賢列傳︼龜蓋朝天子一文,廣泛地敘述了這位多重殘障、卻文武兼資、滿腹韜略、一生充滿傳奇的鄉賢。 金門因喪葬習俗之故,尚保有許多的不同朝代的古墓。不同的身分,有不同的墓葬型制,成為極富學術研究價值的文化資產。遺憾的是名目百出的鄉村整建,無情的摧毀這些古蹟。︿四百一十八年古墓‧八小時怪手﹀,詳實的紀錄當年古墓被毀的經過,真令人不忍卒讀。 本期每一篇文章皆是深情的力作,透過修譜,與民間關心文化傳承的鄉老或文化工作者勸募而來,實可謂千金不易,刊首專論是高齡八十的島嶼專家、資深新聞前輩梁新人先生,入居金門一年來,以「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的敏銳觀察,肯定保存宗族文化,對地區、甚至國家民族生存發展的重要。謹此向每一位作者致上深深的感謝。謝謝大家不計代價,致力金門文化的傳承,同心共築文化大舞台,提供所有宗姓與關懷金門文化的朋友,一個飛揚騰躍的空間。 欣逢馬來西亞砂勞越金門會館十五週年慶典,柔佛州金同廈會館華廈新成,特藉此刊物,謹以:『木有本而華實並麗,水有源則川流不息』,聊申賀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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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海島心事
一連幾天,伊作的夢都鮮豔活潑,正宏很少有這樣的夢境。夢中的田地、海水、衣服都自然有味,讓醒來後的伊詫異不已。 疑惑了好幾天,正宏將它歸究於:是太陽光透映在睡夢中的眼皮上,使伊的夢境出現了光譜。但以前不曾有過這種現象。這,代表著什麼呢? 正宏心裡清楚。物賤傷農,有時辛苦的收成還抵不過種子、肥料的成本;村裏的荒地像得了瘟疫一樣,一畝傳染一畝,接續休耕。早先操勞那幾塊祖先留下來的旱地時,透早四、五點就要摸黑起來農忙;直到兒女勸伊放棄那幾塊已耕種過度的土地後,偶爾睡到五點半,比太陽還晚起,總令伊暗自慚愧。現在正宏跟土地唯一的接觸,除了東邊一畝花生田外,還有後院那片菜園而已。菜園被伊經營得青綠一片,只是規模小了點。每次伊都會瞇著眼睛,假想這片青翠無限延伸,就像當年站在那幾塊狹長的旱地上,感到富足、踏實──但成功機率很小,就像孫女曾教過伊看的「三豬」(3D)圖畫一樣,無法順利催眠伊的眼睛。唉! 當伊跟家人說:「最近的夢都有色」時,家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這樣的話從伊的嘴裡說出。尤其是伊的媳婦,那眼神像是憐憫一頭老色狼似的。正宏弄懂後,趕緊改口說:「我是說,我作的夢攏是彩色的啦!」全家這才鬆了口氣。 離島的黃昏,太陽已不像正午那般毒辣。正宏抬出小折疊桌,先來個晚飯前的納涼時間。回想十幾年前,門口這條柏油路還沒有修得這麼好;或是說,那時車輛比四處亂走的野貓還要稀少?總之,酷熱的夏季,村人在屋外的活動比當今頻繁多了。黃昏的時候,搬桌、拿椅、端菜就到外頭吃起來了,一整天的農忙下來,誰說這不是大家最快樂的時光? 是這條大馬路的關係?車子多了?還是人們不再操勞農事,越來越嬌嫩,已經不能享受大自然了?這些年來伊已經不提到屋外用餐的事了。兒女的反應好像他是一個遠古的人物;他們的眼神彷彿說:「阿爸你又來了!」六歲孫女一聽要到屋外,就開始伸手抓小腿:「阿公,蚊子咬,很癢的。」想是嫩嫩的皮膚已在野外嚐過許多苦頭。 放眼這小小的溫泉村,正宏兒女算是很孝順的。這些年,他們都有了老師、警察等不錯的正業,三不五時就藉著一堆伊弄不太清楚的節慶,全家一起去大餐廳用餐。什麼父親節、聖誕節::::的。才隔了一代就差好多哪,正宏心想:在我這代以前,必須牢記的重要日子是阿公、阿祖的生日與忌辰;若春雨配合得上,農曆清明前就要播種土豆;逢雨水多的那一年,大暑後土豆就可以收成了;冬至要準備拜十二處,最後一處是老家灶腳的前世父母。同姓宗親在這天聚在一起「吃冬」,告知先祖,並期盼他們庇祐當年辛苦過唐山後、代代繁衍的這些子孫們。 至於那些外國節日從什麼時候開始深植兒女心中的?莫宰羊。不過,歡愉的氣氛總要比懷古來的好。怪不得拜公媽、神明這款代誌,總要正宏來提醒他們,這種種生活上的差異,再次證明伊是個古早人。 溫泉村是個典型的鄉下小村莊。人口少,戶籍登記有六百多人,但實際上住在這裏的大概只有二百多人。年輕人大多出外就業,老人是其中的多數族群。還有一些羽翼正豐,準備往外飛的少年、少女,以及為了照顧家中老人而留守的年輕人,他們生下的後代,是溫泉村少見的、具有朝氣活力的新生代。 正午的溫泉村,安靜得只聽見蒼蠅嗡嗡的聲響。日頭赤燄,連貓都放棄四處覓食,蜷曲在蔭涼處,肚皮餓得扁塌。 等到太陽染紅雲彩,村裏所有的動物似乎都活了起來。老厝邊那越南娶回來的媳婦,推著雙人座的娃娃車出來散步,由於年齡太相近了,看不出誰大誰小,許多村人都誤以為是雙胞胎,尤其是腦中裝滿陳年往事的阿婆,不知跟她恭喜過多少次。越南媳婦的臉都笑僵了。 比起他們,憨直的阿和,出現的時間就不受烈暑影響,正中午,伊也不顧別人是否正在午睡、打盹,將伊那張充滿笑意的臉湊近,問東問西:「(村)幹事呢?」別人不理,伊繼續自問自答:「下班了?」有時指著人家牆角堆放的物品問:「這是什麼?要幹麼?」最常使用的話題是:「呷飽未?」即使別人不理睬,伊也不以為意,每天都跑來問那些固定的問題。 聽說阿和最怕海。每當有人受不了他千篇一律的問題,就會用這招嚇他。他們常語帶戲謔地說:「走,阿和,一起去海。」阿和就會急忙搖頭。村裏的人說,那是因為有一年,阿和去游泳,溺水趴在海上,伊附近戲水的小孩不知情,還萬分欽佩阿和竟能閉氣潛水潛這麼久!了不起!::::當伊獲救後,有人忙著聯絡救護車,有人通知他祖母。救護車來了,卻看到阿和祖母叫大家等她一下:「等一ㄟ,我早上去海,撿了一籃螺仔,順便拿去市場賣。」這一幕,據說當場的人全部傻眼!不知是否頭大的人運氣比較好?總之,大頭阿和像啥事都沒發生過。除了從此再也不敢到海邊游泳。 說起溫泉村的海濱,大多由岩岸組成,實在不適合游泳。這幾年來,受了上級單位的眷顧,蓋了一個碼頭還嫌不夠,又蓋了一個更大更新的。幾艘漁船與舢舨,孤單地泊在偌大的碼頭內;彷彿一棟豪宅,進到裏面一看,只有不成比例的模型傢俱,景況淒涼。碼頭的旁邊,原是早期最簡單的漁港;十幾年前,大官要來溫泉村視察的前幾天,水泥趕緊美化了上去、灌漿的水泥柱矗立在水中,寫著:『溫泉村海水浴場』。 當天大官來了,行程正好配合潮汐的時間,舊漁港,不,『海水浴場』內的水位是滿的,看不出水下仍是亂石一片。望著這一幅美好富庶的景象,連大官都幾乎要為政府德政感動得痛哭流涕。 一旁看熱鬧的小孩,啥事都不知地跑來鑽去,大官和悅地親近其中一個:「小朋友,怎麼不跳下去游泳?」小孩作出一個不可置信的鬼臉,脫口而出:「要跳你跳,我才不要!」這事件在溫泉村流傳多年,說那大官聽了,臉色比海水更青綠。 平淡的溫泉村,那幾張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孔,單調的日子重覆過著。但每到夏天都有許多外來的人事物,激起溫泉村的波濤。許多事情都是在炎熱的暑假發生的。對正宏來說,夏天是熱鬧的季節,經常有出其不意的事情發生。 村落東邊的海邊,沒有居民、沒有旱田,只有一些軍方的造林地,省去了徵收民地的麻煩。年初,這裏的海岸工程進行著,在落成前,誰也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建設。工程車、怪手進進出出,也沒有村民詢問,反正蓋好就知道那是什麼了。海邊的建設,最後作成像運動場的看台,好像假設會有許多村民會到此集結看海似的。這項建設到底為誰而作?作用為何?大家都莫宰羊。 「敢是五月節,龍舟比賽的看台?要不,海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台?」村裏較見過世面的人這麼猜測。但連村長伯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工程施工的小路旁,有一個不起眼的老石碑,內容約略記載前人行善、集資造橋鋪路,後人加以表彰的碑記。這事有幾個長者還記得,不過,每個人描述的故事都有點出入,讓聞風前來的記者、田野工作者無所適從,最後也不曉得採用了誰的版本?還是綜合各家意見? 這天跑來了一個拓碑的教授。 教授帶了一個橘紅色的小水桶,以及一些刷子、毛筆、墨汁等等物品。最稀奇的是伊西裝筆挺,還帶著一把陽傘。看到陽傘,村人四下張望找教授夫人──沒有,只有教授一人而已。教授客氣地詢問石碑的位置,正宏熱心地用摩托車載伊前往。教授見到石碑,眼神透著見到情人的光采,目光盯得死死的,再也不輕易移開。正宏不好意思開口表示要先行離去,只好交疊著手,立在一旁。 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往上爬。教授脫了西裝、領帶、襯衫,只剩下洞洞布汗衫,揮汗上墨。伊撐開帶來的陽傘,蹲躲在僅容一人寬的陰影內。 正宏看著伊的模樣,已不像剛剛那個表明身分的教授。真的,教授似乎都要穿西裝才像教授。可是這種大熱天的,多折騰啊!穿汗衫的教授雖然看起來很古怪,不過比較合乎常理。 教授弄了四十分鐘左右,流了好幾斤的汗,終於得到二張拓印。 「好了,好了。」教授穿起襯衫,將西裝托在手臂上、領帶找個口袋塞進去:「多謝您,真歹勢,擔誤您的時間。」正宏在溫泉村好久沒聽到這麼客氣得體的話了,噗噗噗趕緊發動摩托車載教授去客運站搭車。教授還說了許多『保留文化資產、盡心盡力』的話,正宏搞不清楚教授說的是他自己還是伊,只好紅著臉哈哈幾聲,表示贊同。 好不容易公車來了,送走教授,也平息伊跟教授共處的那種莫名的尷尬與謙卑。人家可是教授呢?也穿洞洞布汗衫的教授,好玩。今天真是增長了見識! 教授走後,又過了悶熱的一個月,接著,是一個口頭禪『怎麼會這樣?』的年輕攝影師。正宏在田間小路見到伊。伊滿頭大汗,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人似的:「花生田呢?怎麼都不見了?」正宏告訴他,今年雨水多,大暑過後不久就陸續收成了。 「怎麼會這樣?」年輕人一付失望的模樣,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他好不容易排出這幾天假,特地來拍攝花生收成、拔藤、掘土豆:::的畫面。悽側的訴苦讓正宏覺得自己收成花生很不該,努力地幫他想辦法。 想不出什麼變通辦法的正宏,吐出來的話倒像是為自己以及花生辯護:「可是土豆要熟了,你總不能叫伊稍等,對否?」 正宏聽到年輕人一串慘叫! 「親像在搬戲。」正宏心想。 臨別前,年輕人又哀嚎一聲:「怎─麼─會─這─樣─?」 聲音拉得好長,好像戲裏四面楚歌的項羽。 酷暑繼續狠命地持續著。田野間也難見到農人的身影,只剩認命的黃牛。路上呼嘯著、僅存一些不怕熱的動物是──觀光客,熾熱的太陽也不能阻止他們的歡樂。「阿伯,借問一下,溫泉村真的有溫泉嗎?」三部摩托車停下來,其中一個坐在後座的女孩問道。正宏跟伊九十歲的老爸在屋外納涼,猛不防被觀光客逮個正著。見到陌生人,靦腆與憨厚又爬上正宏的臉:「歹勢啦,阮溫泉村只是一個地名,其實並沒有出產溫泉。這卡早叫『塭仔寮』,登記國語村名那時,說太土性,後來煞變成『溫泉村』:::。」話語未歇,年輕人一陣失望、相互挖苦、議論紛紛後離去。 正宏的老爸看他們走遠了,突然用很不以為然的語氣說:「查某人穿這款!親像海底的魷魚,肥軟軟!」把正宏嚇了一跳。 努力回想剛才那女孩的穿著,原來她穿的是細肩帶的緊身上衣;阿爸大概好久沒看電視了,不知都會女子時下最流行這樣的打扮。 不過阿爸的比喻真是好玩!『魷魚』──現在整隻是白白的,經過一整天的曝曬,到了傍晚就會變成紅通通的,像被滾水燙過的魷魚!這是自有記憶以來,拜公媽不可或缺的牲禮啊。 吃過晚飯也看過電視的正宏,翹著腿看報紙。這幾年眼力較差,說是看那些小字,不如說看照片卡實在。 「正宏啊,害啦,你老爸被四輪的嚇昏了。」正宏趕快跑出屋外一看,馬路中間停了一輛轎車,老爸縮成一團躺在車前,正宏與鄰居一人攙手、一人扶腳,將伊抬進房裏。剛剛阿爸還坐在門口乘涼啊?怎麼會自己跑到馬路上去?正宏待醫師來看過,說沒什麼大礙後,到屋外問兩個乖孫。 孫子與孫女搶著向伊報告。八歲的孫子搶功一流,聲音比妹妹大:「阿祖本來跟我們一起坐著,後來他看看手錶,自己跟自己說:『七點半,愛去睏了』,然後就站起來,可是他沒進屋子,往前朝亮光走,那亮光也一直過來,原來是一部車子:::」只差哥哥一歲的孫女趕快搶著敘述結局:「結果阿祖就被嚇昏了!」正宏才在擔心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卻聽乖孫朗朗童語:「阿公,我覺得阿祖好像綠瓗龜喔,老師說,『綠瓗龜孵出來後會聽潮音,往大海方向爬;也會向著灑在水面上的月光爬去。所以要保護綠瓗龜,牠生蛋的地方不能有光害』,阿祖剛剛就是被燈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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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情牽一世
老媽走後的百日隔天,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再次踏上了那老媽情牽一世的新加坡。 新加坡──是我們曾攜老媽造訪過的唯一國家,也是她此生踏上的唯一外國領土,因為那兒有她最親摯的姊姊。民國八十六年那趟新加坡之旅,浩浩蕩蕩的近十人親友團,純粹是為了探一探那個自小即熟悉,卻又陌生的國度,旅遊之心甚於探親。而今這趟新加坡之旅,卻在諸多的傷感情懷下,我們再次的踏上那塊蕞爾小島,為的是要完成老媽生前無言的牽掛,所以沒有上回的興奮與期待,有的只是深深的愁思與掛念::::,因為年逾九十高齡的大姨媽中風了,跟老媽一樣的家族病症。行前的準備皆在匆匆中就緒,所幸此次遠行的目的並不全為遊玩,所以對旅行社行程的規劃與安排雖頗有微辭,但倒也未掛礙心中。 小時的金門,貧困的生活是一般家庭的寫照,但在我們家飢索困乏的生活中,倒也偶爾波瀾數起。常常接到大姨媽從新加坡寄來的包裹,裡面有絲綢布做的亮麗夏衫,也有五顏六色的高級布料,在那三餐都難以溫飽的年代,絢麗的衣服與灰樸的生活是那麼的不搭調。一生為兒為女愁忙的老媽,亮麗的衣裳更難見她穿著身上。但在每一次郵差的駕臨,總是在我們全家平靜的生活中,激起了無數的雀躍火花。一到夏天,花生成熟時,一連串的收穫喜悅,最讓人難以忘懷的畫面,即是老媽佝僂著身子在燈下篩選著花生。多少次我總是帶著稚嫩的疑惑語氣問著老媽,為什麼我們只能享有的是那一堆乾癟的花生,而那一袋肥碩的花生呢?老媽總是帶著滿臉幸福喜悅的口吻告訴我,我們在新加坡有一個大姨媽! 那一年,我就讀國三,素未謀面的大姨媽和姨丈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家。雖然年長老媽十歲的大姨媽,卻沒有老媽歷盡滄桑的衰老,有的是豐腴與細膩的臉龐。那個秋天,盪漾在老媽臉上的欣喜笑容,讓我初次驚覺到,原來望之儼然的老媽背後,竟然也有和藹、即之也溫的一面。我也初次在手腕上戴上了第一支手錶,喜形於色的向同學好友誇耀著大姨媽的返鄉。接連的幾年,因為交通的日趨便利,大姨媽都在我們的期待中出現。姨丈過世後,大姨媽還千里迢迢的返鄉來探問三姑。前一晚,兩個與「聲光化電」有點距離的老人家,姊妹倆對著那既怕又愛的錄音機研究著,直到熟悉了操作的每一個步驟後才休息,道盡了大姨媽和姨丈夫妻的鶼鰈情深。 隨著時間的消逝,大姨媽一年比一年蒼老了,礙於不識字與重聽,所以每次要再返鄉,都得逮住表姊工作休假的空檔方能如願。雖然返金的路途既遙且遠,但她仍不畏任何困難險阻,視旅途奔波的勞累如甘飴,因為她牽掛金門妹妹的心,完全沒有因時空的遠隔而稍減。民國八十七年老媽中風後,大姨媽又兩度返金,為的是探望已臥病在床,不言不語的妹妹。那回大姨媽雙手緊緊握住老媽那隻乾癟,尚有知覺的左手,姊妹倆銜著淚眼,直搖頭的激情畫面,把杵在一旁的我,感動得淚水早已如潰堤的河水在臉上橫流,婆娑模糊的視線裡,我看到了「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姊妹情深畫面。 電話那頭傳來表姊要到旅館接我們的聲音,表姊細訴著大姨媽已興奮的等待我們的到來,一如小孩般的雀躍。我們滿懷著忐忑不安心情,心裡默敲著鼓,把事先套好的謊言,在腦海中一遍一遍的溫習著。連身上素色的衣服,也在共識下換了下來,我們深信地下的老媽一定會贊成我們這樣做的。見到大姨媽的興奮不言而喻,更令人興奮的莫過於她老人家雖然中風,但經過住院療養後,手腳雖不再似過去的靈敏,卻仍能下床行走,生活作息一如常人。看到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的到來,難掩的笑意在大姨媽的臉上盪開來,就如深池中一波一波的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圈圈化不開。雖然見不到她思念的親摯妹妹,但看到遠從故鄉而來的外甥兒女,一樣讓她興奮得睡不著。思念的話語在溫煦的氣氛下傾訴著,大姨媽深深的垂詢著故鄉妹妹的近況,我們矇著老媽已走的惡耗,因為怕年事已高的大姨媽再也經不起第二次的刺激。一輩子從沒說過那麼多謊言的新加坡夜,淚水在我們的眼眶裡打轉,惆悵悲哀之情在我們的心中揪著,讓我們已忘了此行是隨旅行團而來的。 短暫的三夜相聚,我們完成了老媽走後心中的牽掛,欣慰的看到了仍然健在如昔的大姨媽,更深深體驗了大姨媽和老媽姊妹情深一世的血緣。返航的飛機上,我望著漸行漸遠的新加坡島,我的心中默默的祈禱著大姨媽永遠健康平安,新加坡別了,大姨媽別了!但大姨媽和老媽姊妹倆的情深卻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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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全兄,我為你寫下
最近一個月內,看到黃克全兄連續獲得「福報文學獎」散文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獎優選,心中不禁為克全兄感到高興。就如同屠格夫寫信給托爾斯泰,勸托翁萬勿放下如椽的巨筆那則傳誦各方的故事,我相信,克全兄的不斷得獎,或許便意味著那段陰霾、哀傷的過往,已昇華到另一個境界裡了。 誰不是說過:用藝術征服生命的悲哀嗎?週遭的朋友們聞此喜訊,應該會感到無比欣慰和祝福的。我兩次上網,趕忙把這消息傳給同好,因為我相信,克全兄的連續得獎,證明他數十年日積月累敲磨出來的各式超強武器,現在,才只是剛開始展現火力而已,所謂方興未艾,我對克全兄的文學創作,是一點也不需懷疑的。 我與克全兄原本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面,還是去年六月三十日,為出席金門縣文化局成立典禮而返鄉那時候。克全的小說、新詩、手記,我一本也沒買過,但是,我的弟弟,年少時也曾是文學的愛好者,他喜歡克全,克全的大部份著作他都收藏了。年來,我不時返家小歇或長住,克全兄的著作更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心靈的補品。 記得去年,我曾看到一則消息,齊邦媛老師正在編一本關於老兵故事的英譯選集,而書名用的正是克全的散文︿老芋仔,我為你寫下﹀這個篇名;又克全的小說集︽時間懺悔錄︾,也只差一步就奪得金鼎獎,雖然令人扼腕,但這些記錄,加上往日林林總總的得獎記錄,或許多少也說明了:克全的文學成績,早已進入一個旁人無法追攀的地方了。 因此,趁著去夏難得的機會,我向他索取了︿老芋仔,我為你寫下﹀,又把自己得過獎的幾篇新詩和散文,放進磁碟片送給他。隔不了幾日,他把文章影印函寄給我,又親筆寫了幾行字: 『洪騂兄:您的散文和詩極有可觀,尤其是詩,堪稱金門第一人,張力、密度之大,即使在台灣詩壇亦可大放光采,佩服之至,是吾多年來追仿的對象之一,盼望有緣再聚晤請益。』 關於這段文字,我在︿詩的絮語﹀(刊於二○○四年十一月四日金門日報副刊)約略已提過,其實,我想表達的也只是││也許克全兄最能體會了:我曾一度離開文學的國度有六、七年之久,徘徊於繼續離開或者回來之際,我勢必要去找尋一些新的能量,無論是微子或者緲子,都可能是我救命的稻草。至於第一或第幾,其實,真的不關緊要,楊萬里有詩:「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本來,人各有所嗜,各有所長,何況都早已到了「欲超勝負入中年」的年紀了! 名利鎖,豈足以拘羈余輩?我唯一擔心的,是知道克全兄那一陣子的情況,連遭喪失至親之痛,又柴米油鹽,難乎為繼,遂對克全兄在創作路途上,可以理解而難以排解的消沈、絕望,感到驚心和不忍啊!所以,我寫了一封回函: 『克全兄:今日收到大作︿老芋仔,我為你寫下﹀,僅在此先致謝意。弟之新詩得承兄之謬賞,內心雖甚快慰,然實不敢當也。只能說,自己曾經寫過三、五篇算滿意的新詩作品。弟以為兄所作之詩,論整體之質量,其實遠甚於我,只是解人未亦得也。 數日前得與兄結識,至今念念不忘,對於兄在創作上的專注、執著,在小說、散文、新詩各方面的全方位表現,更是心折。故弟以為:若論「金門作家第一人」,則非兄莫屬也。弟曾言:希望兄能再出一本詩選集,亦是此意。 而心中亦曾想過,要使文學在金門發光,「金門技術學院」或當撥出經費,請兄當「駐校作家」一年才是。心中種種想法,此刻亦無法深敘,也許稍待暇日,我會寫一篇文章,把這些意見投付金門日報;也許篇名就叫:「克全兄,我為你寫下」吧,一笑!::七月七日』 且莫說我交淺言深,而是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你一眼,我一眼,其他的彷彿都不必再說。後來,轉輾從友朋得知,克全在七月十九日又有︿致洪騂﹀一首短詩。詩前加註數語:『與筆名洪騂的洪進業在金瑞飯店見面,交談甚洽。他說自己不久要去整修門面,使我不禁驚奇地多看他一眼。洪騂之詩宛若天際霞采,熠熠生輝,我心儀久矣。』詩的內容則是這麼寫的: 『滿天的霞采從字和字的碰撞間迸出 字和字的碰撞從燃燒心的焰火間 燃燒心的焰火從虛實的絕望間 虛實的絕望從眉眼的辯論間 每日放牧著自己的絕望的 是個貌寢而美麗的男子』。 而除了上述詩文的勗勉,他對我個人生計的關懷,更讓我眷眷難忘。他知道我數度來去台、金謀職不遂,四處碰壁,所以幾番打電話給我,總是在想方設法忙著要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天啊,有時我中夜輾轉反側,想到克全兄他自己那樣的處境,還對我如此關懷備至,此情此意,念之淚下。 去夏以來,我和克全兄就再也沒碰過面了,幸虧託了樹清兄的擅於牽線,偶爾我們還會在空中相遇、交談。而每當私下幾個朋友相聚在一起的時候,差不多每回我們總會討論起克全兄「用生命寫作」、「要經歷過大痛苦」的雋語。我還能說什麼呢?這才是一個正格的文學家說的話啊! 時隔一年,看到克全兄在文學創作和文學獎都有所斬獲,我知道,這是該我實踐諾言的時候了:克全兄,我為你寫下。雖然,寫的不好,還希望克全兄不要見怪。我想,我的筆力,至少還得調整個半載一年,才能重見光明,但是,有克全兄在前頭引導,我不怕沒有奮起直追的對象了。(二○○五年九月二十五日於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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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你現在在哪?
後來,她慷慨地丟下兩百元,說:「謝謝!不用找了!」便匆忙下車離去。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腦中一直回想當時她站在舞台上,侃侃而談的種種。一切一切,都和往日不同了。
那天回家,我把從前的歌譜和保存下來的宣傳旗幟通通找出來,隨後就在紛飛的雨中,將它們一股腦兒全倒入淡水河裡。
6‧安和路
車子轉進安和路時,手機突然響起來。
娟娟很快接起電話,卻沉默了好久才答腔:「是::::媽::::是我,我阿敏仔沒錯::::」
「是啊,媽,誰給妳這支號碼的?」
「呃::::是::::我在台北,我很好啊,過年會回去彰化::::」
我斜睨著後照鏡裡的娟娟,這時候完全是溫順小女兒的嬌態。她眉宇頓時軟化下來,變得柔暱可人;但我聽得出她話裡的不安。
「媽::::要好好保重身體喔,叫阿爸勿煩惱我,醫生的藥要準時吃::::」她匆匆掛掉電話,理了理散落的瀏海,又恢復那派冷漠的神情。
阿敏仔,果然是個符合她氣質的名字。當初我離家到台北求學,一度非常興奮,以為獨立生活之後,一切都將有新的開始,周圍的朋友莫名其妙幫我安上新的綽號,叫著叫著,大家也就忘了我的本名了。
母親偶爾也會打電話來,但她根本搞不清楚我住哪裡?剛畢業時,因為抗議成了黑名單,回不了還在戒嚴中的金門;我怕母親擔心,騙說在學校教書,這是她認知裡最高貴、最安穩的職業了。後來她一直拿這個跟鄰居說嘴,好幾年後我被問得答不上話了,便改口說現在和朋友合開小公司,做網路。網路她弄不懂,至少還可以拖上一陣子。
現在想想,從大學開始,這一待,台北住也快二十年了,比住瓊林老家的時間還長。混了這些年,倒也不是沒想過「錢途」,就是捨不得放棄,只是我心底漸漸明白:這終究是條坎坷路,這輩子不可能光宗耀祖了。那一生心向黨國的父親、母親若是知道我過去搞抗議,成了黑名單,心裡不知會是什麼滋味。
解嚴後我回金門探望母親時,她便絕口不提我工作的事了。母親只是在廚房忙進忙出,興高采烈地為我張羅一頓豐盛的午餐,而我只能靜靜坐在餐桌旁,透過那潮濕的霧氣,看著她乾瘦的身影在眼中忽隱忽現。
為父親的牌位上香時,母親一直默默立在旁邊。煙霧裡,她那多皺的臉已經有些模糊了,但我一直記得母親緊緊盯著父親遺像的神情。待她要出門工作時,才終於掉轉頭來,說:「要不然,也娶個媳婦回來::::」
遠遠地,我從後院望向田地,看見母親蹲在那裡掘番薯。天空落著霏霏的細雨,背後那蒼鬱的太武山感覺好遙遠,母親的背影在遼闊的天地裡,看起來好小好小。
但那畢竟是三年前的事了,開計程車後,我再也不曾回過家。
7‧和平東路‧基隆路口
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我扭開音響。CD裡播放的是我喜愛的鮑勃狄倫,憂鬱舒緩的「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我偷偷地瞥了後座一眼,娟娟像是察覺到了,突然從恍惚中回神。
「你台北人嗎?」她露出一種慘然的笑容。
我一時被問傻了,答不上話來。
「嗯!老家在金門::::」過了許久我說。
「我老家在::::田尾,那邊種滿了花。我爸爸就是種花的,我本來來台北學花藝設計,想說學成後開家園藝店,推銷爸爸的花,但後來::::」
「後來?」
「後來::::反正沒走上這行::::」
她突然變得健談,先前的冷漠漸漸消失了,臉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光彩。我訝異於她對花藝知識的了解,關於花如何養植?如何收穫?怎樣包裝設計可以彰顯花的氣質,理想中的園藝花店,種種。
我彷彿看見一個綁著辮子的小女孩,拖著一道彩虹,奔跑在五顏六色的花海裡。
那是另一個時空的阿敏。
我想起好些年前,也曾有過如此雀躍的時刻。辛苦創作的歌曲終於賣出版權了,居中牽線的老胡說:「樂團裡我就看好你一個,最堅持,最有才華!」
老胡是唱片公司的宣傳,一次在走唱場合認識了,便自願擔任我們的經紀人。老胡一直勸我搞夢想的要豪賭一次。「你的外表和創作絕對適合走演唱路線,」他說:「我連文案都想好了││繼黑名單工作室、羅大佑、李壽全之後,社會的良知。」
但為了出唱片的事,我和小四、莊子、老夫都鬧翻了。
那天大家在老夫租處開會,照例都是豪飲,小四醉眼惺忪對我說:「乾杯!恭喜你終於要單飛了。」我笑得尷尬:「沒辦法::::這是唱片公司的主意。」
老夫和莊子都沉默了,我只能忙著解釋:一定會把樂團的歌收錄進去。
但小四突然發起酒瘋來了。他紅著眼,不發一語,起身拿起東西便往地上亂砸。我一時愣住了,氣他把一切不順都怪到我頭上,突然一把火攻上來,舉起酒瓶便往他身邊擲去。
情況變得不可收拾。小四像隻負傷的野獸,瘋狂地向我撲來。但他實在喝得太醉了,連站都站不太穩。我起先跟他嘻鬧,沒想到小四認真起來,纏得更過分了,我一怒,也揮起拳來還擊。
一時整個屋子亂成一團,老夫和莊子也下來勸架。扭打中,我突然聽見一聲慘嚎!小四瘋了,他圓睜著眼,滿臉是血,硬生生把老夫的一截手指給咬了下來!
接下來的善後更令人沮喪,我們四個彼此形同陌路,老夫的手指也廢了。醫生說,截肢後,老夫再也不能彈樂器了。
但出片的事箭在弦上,老胡開出預算來,說唱片公司允諾出資一半,剩下一半由我負責;可我也湊不出那一百二十萬啊,只能硬著頭皮回家找母親。
我騙母親說要開網路公司,現在網路正熱,一定會賺大錢的。母親聽了很猶豫,頻頻皺眉說:「你老爸過身那麼久囉,你又一直在台北,沒一些錢留在身邊不行::::」
但她最後還是擋不住我的央求,將她的顧命老本全拿了出來。
一切似乎都非常順利,老胡和我一起挑選歌曲、討論專輯的名稱、安排我進錄音室錄音,我以為,經歷八、九年的努力,夢想終得以實現了。
不料老胡根本不是什麼唱片公司的人,他只是個騙子!
老胡只留給我一片DEMO CD,所有款項到手後便消失無蹤了。唱片公司當然撇得一乾二淨,約沒簽,對方也沒拿錢,憑什麼要人家負責?
那天晚上,我灌得濫醉,神志不清倚在路旁狂吐;卻聽見市長選舉的車隊喧噪地走過,擴音器裡反覆播放著那首︿台北新故鄉﹀。看板上,綻開笑容的阿扁自信地向前方揮著手,背後標語寫著「有夢最美,希望相隨」。我心頭一緊,頓時不可抑扼地嚎出聲來。
那一刻,我想起和唱片公司經理的對話。他摟摟我的肩,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看著我說:「你也太天真了,現在什麼時代,還有人聽羅大佑和黑名單?」
8‧基隆路‧臥龍街口
轉入臥龍街時,娟娟吩咐我把車停在小巷旁等,她又進屋去找阿光了。
此刻,娟娟臉上又恢復那種世故的神態,那搖搖欲墜的身影,沒一會兒就融入繽紛的夜色之中了。
我突然想起母親,忐忑地撥了手機回家。鈴聲響了好久,終於聽到熟悉的聲音。
「喂::::媽,我阿昌啦::::」
「阿昌::::你人在哪裡?」母親的聲音有些激動。
「媽,我在台北::::現在在開計程車::::」
「計程車喔,很好::::」「阿昌,若不好做,回來家裡,恁老爸還有幾塊地,賣一塊,可以給你娶一個某::::」
我有一種欲淚的衝動,一句話哽在喉裡,怎樣也說不出來。
「媽::::免煩惱啦,你要好好保重身體,過年有空我再回去看妳。」
掛上電話,腦袋一片空白。我想起阿嬌,想起中正廟那個短髮的女生,卻怎樣也想不起宿舍裡的那個長髮女孩的名字。畢業後,她工作接濟過我好幾年,只叫我要專心創作;卻在我去酒店走唱期間,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那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桌上擺著那支吉他,吉他上面貼了一張小紙條,說:「好夢已醒,緣份已盡。」
我想起娟娟那單薄的身影,飄搖不安的長髮很似那個女孩。 車外,有人來敲玻璃窗,我看見娟娟沮喪的臉隔著夜色對我慘笑。但她一入車便一逕兒將頭埋入座椅,雙肩抽搐著,嚶嚶啜泣起來。
我頓時傻住了,不知該怎麼問話,黑暗中,便聽見娟娟嗚咽地囈語起來:
「阿光::::阿光::::你現在在哪?」
9‧臥龍街
迷宮一般的小徑。
沿著巷弄傍山而行,稀微的光線裡看得見山坡上疏疏落落的墳塚,鬼氣森森。
外頭異常安靜,整部車子在無人的夜裡航行,襯托那娟娟的啜泣聲更顯淒厲。
我從來沒看過人哭得如此傷心,幾句安慰的話卡在喉嚨,出不了口,只好讓她盡情哭個夠。
我靜靜開著車,失魂落魄地繞著。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哭泣聲漸漸停緩下來,娟娟紅著眼望向窗外荒涼的墳塚,突然自顧自地訴說起來:「::::一開始告訴自己,就做一年,一年就好!等賺足了,就離開。::::去做園藝生意,給家人過好日子::::找一個心愛的人嫁了;但不可能::::這是條不歸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淚水隨即又漱漱滾落下來。
我想起那天在細雨中將歌譜灑向淡水河的情景。那一頁頁泛黃的紙張被狂風捲向空中,摻雜著五顏六色的競選旗幟,冥紙一般四散紛飛。雨水無情地打落下來,濕糊的眼前的一切,那一個個允諾未來的政治人物,皆沉甸甸落入河面,終至濕軟無力,緩緩地沉入水中。
那歌譜上的詞曲音符也逐漸暈染開來,在我眼中糊成一團。
那一刻,我抹去臉上的雨水,轉身,不禁悲從中來。
10‧第九公墓‧火葬場
不知不覺開上了熟悉的道路。
我抬頭仔細一看,才發現到了辛亥殯儀館後面的火葬場。
這公墓位於芝蘭山下,以前我們樂團沒錢租場地,經常半夜帶著手電筒和樂器,開一輛破車,摸黑到這裡找個空曠的地方練唱。四、五個人叮叮鏘鏘,一唱就是一整夜,長髮女孩經常坐在旁邊看著,為我們遞上菸和啤酒。那段日子,大概是我這輩子過過最快樂的時光了。小四、莊子、老夫和我,都是一派憤怒青年的模樣。如今,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我把車停在一盞路燈下,對仍在哭泣的娟娟說:「下車吧!」
前方是一大片遼闊的園藝農場,四周闃暗無人,天空中有星光微微閃爍。我把那片DEMO CD插入車子的音響中,音量放到最大。
前奏響起時,我振臂高喊:「這首歌獻給台北!不,獻給宿舍裡那個長髮女孩::::」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娟娟臉上綻出一個慘然的笑容。隨即像喝醉了酒似地,也興奮地尖嘯起來。
「對!獻給我的孩子,獻給我那夭折的園藝店::::」她舉起雙臂瘋狂地扭動,開懷地跳起舞來。
鼓聲響起了,電吉他聲潰堤似地奔湧而出,一首︿春天e花蕊﹀奏得響徹雲霄:
雖然春天定定會落雨
毋過有汝甲阮來照顧
毋論天外烏雨會落外粗
總等有天星來照路
汝是春天尚水e花蕊
為汝我毋驚淋駕澹糊糊
汝是天頂尚光彼粒星
陪汝我毋驚遙遠恰艱苦
春天e,春天e花蕊歸山墘
有汝才有好芳味
暗暝e,暗暝e天星滿天邊
無汝毋知佗位去
我忘情地唱著,感覺自己的身體也隨著煙霧飛昇起來,化入一閃一眨的星空當中。這不眠的城市,夜之迷宮,車輛仍如螻蟻一般川流不息,背後不滅的霓虹燈火,彷彿璀璨的佈景,把這片曠野妝點成一座發光的舞台。
那種快意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嘶吼著,雨絲也紛紛灑落下來。
遠方,夜間的火葬場還在焚燒屍體,竄起的火光把半邊天空染成血腥的顏色。
計程車裡,無線電忽然響起沙沙的廣播:「呼叫!呼叫1990!1990,你現在在哪?」那是阿嬌尋找我的聲音。
我轉頭望向雨中的娟娟。
微光中,娟娟那奔跑扭跳的剪影,像極了一具舞動的,美麗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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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你現在在哪?
1‧南京東路‧松江路口 這女人,已經在車上耗了三個多小時了。 過去的三小時裡,她找遍了北投、內湖、松山等地,每次下車,總吩咐我先在門口等著,然後又悵悵然回來。現在,她又指使我往六條通的方向尋去。 計費表上,「2375」四個大字正蠢蠢欲動著,這金額,已經打平我一天的收入了。現在,連我都知道,她要去找一個叫做「阿光」的男人。 前方,車尾亮起的紅暈,挨挨擠擠地迤邐成一條長長的燈河。 一到下班時間,台北又塞成了大停車場。 我偷偷從後照鏡裡瞄她。這女人,約莫三十上下吧,舉止間卻充滿了都市人的精明和利索。她上身套著一件絨毛皮大衣,及膝小窄裙下,連著一雙高筒長皮靴,修長的身材搭上濃艷的五官,看起來很是妖嬈。 剛上車時,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個不一樣的女人。她和其他乘客不同,不聊政治、八卦,也不霸著司機說東道西,只定定看著窗外不說話;偶爾,心煩時便拿起手機,四處詢問那個阿光的下落。 車窗外,立委選舉的旗招在寒風裡劈啪作響,一張張打躬作揖的臉,口沫橫飛地訴說著城市未來的夢想。 我瞥一眼女人落寞的臉,感覺這車裡的氣氛,著實比外頭還要冰冷。 2‧林森北路 我一直想,這女人幹麼那個死心眼?為一個負心漢,值嗎? 認真看起來,女人長得頗美,她的五官其實十分細緻,一雙大眼睛彷彿會說話似的,長睫毛一搧一闔,都能讓人起心動念。尤其那嘴唇,小小一顆紅櫻桃,艷得像要滴出水來。這讓我想起那個有著同樣唇形的長髮女孩。 好多年了,如今那女孩的臉孔早已模糊,但我仍記得那櫻桃一般的小嘴。 那時候在風雨寒冬的宿舍裡,女孩總是靜靜坐在床沿,看著我在樂譜上振筆疾書。當我彈奏吉他時,她會悄悄湊近身來,指尖依著音箱慢慢摩娑,像尋幽探險一樣,慢慢覆到我的手來。然後她的舌尖也跟上了,抵住我的唇,灌進一口水來。溫熱的汁液瞬間在舌齒散開,暖暖的,彷如含了一口甘泉。 我看著女人冰冷的身軀走進六條通的酒吧,單薄的背影被嵌進閃爍的霓虹牌招底下,便銷融在夜色裡了。遠處,競選遊行車隊的鞭炮聲像碎雷一樣在天邊響著,我燃起一根菸,坐在車內等著,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從窗外流逝,聽計費表與我一同呼吸的聲音。此刻,阿嬌應該在溫暖的被窩裡等著我吧。 早先我也不是開計程車的。出社會後在台北胡亂混了十幾年,後來遇上阿嬌。 阿嬌說,沒工作就來車行上班吧,我就這樣糊裡糊塗入了這行。 阿嬌在車行負責無線電呼叫,平時我們在無線電裡打情罵俏,就罵出感情了,兩個人在中和租了間套房,過起了貧賤夫妻的生活。那之後,我便再也沒摸過吉他了。 一根菸還沒抽完呢,女人又冰冰然從酒吧走回來,看她那哭喪的表情,不用說,我也能猜中結局。 3‧中山南路 車子又被塞在圓環裡了。速度一放慢,氣氛就尷尬起來。 我甚至不敢問她接下來要往哪裡走? 女人陰著臉,靜靜望向中正紀念堂前一列競選車隊。慷慨激昂的競選歌曲透過車窗傳進來,砰砰隆隆的,格外令人焦躁。她將手機抵在耳際,反覆撥著號碼,那憂鬱中帶著堅毅的側影,讓我想起某個女孩。 那一年,我還是個大學生,早先六四天安門事件把大家情緒煮得滾沸,校園裡處處瀰漫著躁動和肅殺的氛圍。隔年春天開學,便聽聞有人要結夥鬧學潮了。 那天午後,我和一群同學坐在教室裡等上課,留著山羊鬍的外省老教授靜靜踱上講台,用他銳利的眼神向台下一一掃射,然後不發一語轉身在黑板寫下「民主時間」四個大字,便挺直腰桿離去,留下面面相覷的我們。 中正廟學運的消息終於傳開了,我和小四、莊子和老夫趁勢組了樂團,每天寫歌唱給同學們聽。那些歌詞和旋律我早忘了,但我一直記得那高聳的野百合底下,一張張如癡如醉的臉孔。 當時,我偷偷喜歡著前排一個短髮女孩。那身量矮小的女生,總是強悍地站在人群之前,用一種溫柔而堅定的聲音維持現場秩序。有時候,她會拿起擴音器,對底下學生慷慨激昂地演說。那段時間,我沒能和她說上半句話,但我記得當她停下來聽我們唱歌時,總是會流露出一種悲傷的神情。 我經常偷偷跟著她,無論是學生決策團的會議,或者之後的婦女街頭運動,我總是置身人群當中,默默地為她加油。我尤其喜歡看她義正詞嚴批判體制的不公,那一刻,女孩的臉上會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光彩,那矮小的身形瞬間也彷彿巨大了起來。 熱血澎湃的日子一周後就歸於平靜了,倒是我們「哲學系四怪」樂團就這樣留了下來,並且越加積極地往音樂路上走去。這樣的結果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因為短髮女孩的影響,我總覺得一起走在這條路上,有一天,我們會再度會合。 那幾年,我們忙著為候選人寫歌,為民進黨的選舉造勢熱場,以為自己的音樂也能像民主運動那樣,從夾縫中殺出一條血路。但我們大多沒有撐過三十這關,像急湧而下的砂石被某種篩子硬生生阻隔掉了,從此紛紛棄械投降,各謀生路去了。 那天載客人到中正紀念堂看表演,偶然在門口撞見後來搞小劇場的莊子。莊子推著一輛小破車,被一群遊客包圍著,不仔細看,就真真是個平凡的路邊小販了。莊子看見我,躊躇著從窗口遞進兩根香腸,嚅囁地說:「沒辦法,討生活::::」 廣場上,成千上萬的民眾正圍觀雲門舞集的表演,我看著喝采聲中默默離去的莊子的背影,不由得想起那紙糊的野百合和石膏民主女神像,後來,不知道有沒有人收拾? 4‧信義路 車子停紅燈時,女人的手機忽然接通了,我聽到女人顫抖的聲音說: 「不好意思喔::::明姐,我是娟娟::::阿光有沒有在你那裡?」 光影錯落,接下來是一串更長的沉默。 老實說,這類愛情故事我看得多了。早先在酒店演唱時,多的是這類小白臉榨乾世故風塵女的爛戲。 那陣子,選舉的場子漸漸少了,唱片也找不到人發,我們幾個整天窩在小四的宿舍裡,無所事事。一天,小四坐在窗口彈吉他,其餘的人或坐或臥,各自看著天花板出神,整個寢室就斷斷續續回盪著那寥落的樂音。後來小四怔怔望著窗外無聲飄過的白雲,突然轉頭問大家:「我有個朋友開酒店,正在找駐唱的團,大家有沒有興趣?」 有一段時間大家都沉默不語,但後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反正都是音樂嘛!」氣氛就鬆懈下來了。 說是駐唱其實是走唱,老闆一共開了四家酒店,連同加盟的PUB,我們從晚上到凌晨一共要趕七家,每天總要唱到早上六點才能休息。那陣子,別談什麼音樂創作了,光是應付爛醉客人點的歌曲,就夠累垮人的。 這娟娟,一上車我就看出來是那種女人,年紀輕輕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滄桑感,連那名字八成也是假的吧,只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才會記得。這種女人,成天周旋在酒和男人之間,一張床流浪過一張床的,怎會天真到去談感情呢? 但話說回來,我們開計程車的,何嘗又不流浪?只不過是在一個地點和一個地點之間漂移而已。 我一時心軟了,輕聲問她:「小姐,還要到哪裡?」 娟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面無表情說:「往前開就對了。」 5‧信義路‧新生南路口 往前開就對了!天知道我該開往哪裡去? 我路也不敢彎,筆直往信義路駛去,不知不覺就塞在新生南路路口。八點多了,路上依舊是川流不息的人車。我往右瞥了一眼,昔日光禿、泥濘的大安森林公園,如今已是鬱鬱蒼蒼一片樹木之海了。 印象最深刻是一九九四那一年,形象清新的陳水扁挺身和趙少康、黃大洲競選台北市長。莊子興奮極了,主動號召一群學運出來的年輕人過去幫忙:發傳單、擬策略、搞行動劇宣傳、做雜務,樣樣都幹得起勁。我們樂團也沒閒著,一首︿春天e花蕊﹀奏得響亮,小四演唱時,神情裡滿滿的感性與溫柔。那時,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用溫柔的刀,把惡魔黨的命給革掉!」 開票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從租處出來,穿過剛剛試車的捷運木柵線和荒漠般的大安森林公園,和大批群眾一同擠在競選總部看轉播。隨著票數拉高而來歡呼吶喊,把小四和莊子的心情搞得亢奮極了,票數才開到一半,莊子便買好啤酒等著了。當阿扁在眾人的呼聲中上台謝票時,啤酒泡沫霎時噴得老高,小四一股腦兒把酒倒在老夫的頭上,冰得他尖叫連連。那一刻,所有的人臉上都漾開了笑容,彷彿這是大家的勝利。辛苦四年的革命終於成功了,救世主降臨之後,我們的未來也都有了著落。 但後來的發展並非如此。樂團做的歌一直都賣不掉,出唱片也遙遙無期,我們只能在夜市和酒店走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 那幾年,我從報紙得知:短髮女生已漸漸在社運界嶄露頭角,她的美貌和口才,為她聚集了龐大的人氣。沒工作時,我成天跑去參加她們主辦的抗議活動,和她們一起手拉手呼口號,衝撞警察和拒馬,一起抗議刑法一百條。但我從不敢靠近她的身旁,從不敢說:我曾為妳寫過好幾首歌。 我只是這樣默默看著,看著她巨大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遙遠:::: 那天,車上來了一位客人,我認出是那個短髮女孩,她現在已是個形象清新的女立委了。但她現在留起了飄逸的長髮,一身精緻俐落的套裝,和往昔,是大不相同了。 我自慚形穢,大氣也不敢吐一聲;卻聽見她大刺刺談起當前的政治局勢。她一定認不出我了,一個勁兒東談西扯,那張臉仍是義正辭嚴的,然而嘴裡吐出的,卻盡是政治人物那套無關痛癢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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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念恩師們
———教育講方法、學習重態度 ●滾了一顆紅雞蛋開始 回想起小時候,一般家庭生的小孩比較多,就連城區以外的國小,也多半擁有可觀的學生人數。民國六十一年時,就讀賢庵國小時,僅校本部一年級的小朋友人數就有六十一位,尚未正式分配座位前,個子矮小的我排在五十九號,升國旗集合歌播放時,大家傻呼呼的走出教室,你推我擠的隨著路隊走;然後,我清楚的記得自己不曉得該排在哪兒?最後排到了三年級的隊伍裡頭,還被學長推了一把。 開學第一天每個小朋友都攜帶了一、兩個「紅雞蛋」,準備在課桌上「滾」,按照當年大家的說法是,如果雞蛋可以在課桌上滾得直直的,那就表示日後字就能夠寫得「工工整整」。當小朋友自己找好滿意的座位後,就急忙的拿出雞蛋,在課桌上滾了起來,不一會功夫,包括自己在內的許多小朋友都把雞蛋滾到地上打破了,然後就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當年,能吃個蛋對許多家庭而言是不太容易的! 我就讀國小的一年級導師是目前仍在賢庵國小服務的「葉瑞裁」老師,葉老師就是目前教育局「盧志輝局長」的夫人,當年應該也是剛剛畢業沒多久吧!是當時賢庵國小兩名「美女」教師之一,另一位是「許玉珍」老師。 開學第一天,「溜滑梯」大概是多數新生的最愛,下課鐘一響,大夥兒一齊往操場狂奔,嘻嘻哈哈,爬上滑下,你推我擠,結果就被從滑梯上推擠而摔到草地上,應該也有哭了好幾聲吧!還有另一件事也令人印象深刻,有一節課上課鐘響的時候,大家照例由溜滑梯處拔腿往教室跑,因為正好「內急」,跑到一半,就停在花圃邊「小解」,結果被一位「高個兒」同學瞧見,這位高個兒同學就是「陳昭文」同學,當時是班長。回到教室,陳同學一喊起立敬禮後,就立刻向葉老師「報告」說我隨地小便,我也沒有多害臊,只覺得這位同學「嚼牙」(多嘴),倒是葉老師叫我站起來,和顏悅色的跟我說,以後不許再這樣了喔。 不曉得為什麼,我對國小的師長們印象都非常深刻。民國六十年,二姐就曾經帶著我到學校註冊,記得在大辦公廳裡,「陳敬興」老師,問我幾歲?我因為聽不懂「國語」,一臉茫然,老師用「閩南語」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叫「顏炳樸」,二姐在一旁趕忙幫我糾正我的發音。嘿嘿!厲害吧?當年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唸,就想要上學了。後來,陳敬興老師說我年紀未達學齡,所以到了隔年才正式入學。 葉瑞裁老師一開始教我們「唱遊課」,我還記得「第一首歌」是這樣唱的,老師先叫小朋友站起來,然後,葉老師唱道:「小─朋─友─今─天─星─期─幾?」小朋友就得回唱:「葉─老─師─今─天─星─期─X」。當時,只覺得好玩極了!一教室的歡笑聲。 一年級時還有一位「喬愛仙」老師,短暫的教過我們「注音」和「數學」。喬老師個子身材都比較「大」,嗓音有點沙啞,老穿著寬寬大大像是孕婦裝的連身衣裙晃來晃去。她那時候會問:「電線上有三隻小鳥,被用槍打下來一隻,還剩幾隻?」之類的問題,小朋友幾乎異口同聲說:「二隻」(瞧!以前的孩子多單純,壓根兒沒人知道腦筋急轉彎什麼的) 當年的教課書很簡單,就像國語課,第一課就是「站起來」三個字、第二課「鞠躬」兩個字、第三課「坐下」兩字,接著什麼「指一指窗戶,指一指門」、「林明明最高,方英英最小」之類的,大概都是一兩句話,也許連現在的幼稚園小班都比不上。 ●手鉗子和鏡子的回憶 到了二年級以後,學習才慢慢開竅。而整個學習的轉捩點則是三年級。那時候的班導是「楊奕燈」老師,印象中他當時就已經有些年紀了。他的招牌習慣就是屈著食指和中指,用力「擰」著、「拽」著同學們的「眼皮」,被擰過的眼睛會痛到淚流不止、睜都睜不開。 當時,同學們最愛玩「打仗」遊戲。每次下課,一幫男生們立刻就衝到操場打著、扭著、摔著,往往一上課進教室時,每個男生都滿頭大汗、渾身髒兮兮的。當時我擔任班長,就坐在講台正前方第一排的座位上。每次上課氣喘呼呼的喊起立敬禮時,楊老師就會生氣的警告同學不能再打架,但是下一次,還是原樣。 有一回,我們還是把楊老師的「叮嚀」當耳邊風,結果因為在打仗時,被同學推了一把,摔倒地上,半邊臉擦出一個大傷口,血摻和著沙子,狀極慘烈。到了下一節上課時,一面用手捂著半邊臉,一面喊起立敬禮。楊老師一眼瞧出我臉上的「傑作」,二話不說,手一比劃、叫我到教室門邊那一面大大的「整肅儀容」的鏡子前罰站,我看著自己在鏡子裡的悽慘模樣,竟忍不住笑出聲來,楊老師就把我叫到跟前,賞了我眼皮一個「手鉗子」,然後再叫我站回鏡子前面。真慘呀! 國小時,雖然頑皮得很,但是功課在這小學校裡還算是不錯的。對學習也保持著很高的熱情。主要是當時遇到許多好老師。記得大概有短暫的一、二個月,來了兩位特師科的年輕老師「蔡金勤」和「楊金星」,他們對教學抱著很高的熱情,對小朋友也非常的好,記得他們要調離開學校時,同學們還艱難的湊出了一些錢,由我和另外一兩位同學到金城莒光路的「耀光書局」買了兩本日記本送給兩位老師。當時還有一位女老師(好像是許玉珍老師)邊彈風琴、教教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這首有點傷感的「送別」曲。同學們都依依不捨的哭了。 ●滿招損、謙受益 當時教數學的是「許鵬飛」老師,許老師目前在湖下的湖埔國小任教。當年,也不知道學校的學生為何都很怕他,記得他有個綽號,叫「九目」,他的眼神比較銳利,學生不太敢在他面前頑皮搗蛋。當年,許老師除了數學科以外,還教體育。 說起來,自己對數學的興趣大概也是在許老師手上建立的。記得當時得繳幾元班費去買那種有「九九乘法表」和「注音符號表」的塑膠板,然後切割成一條一條的,再把數學應用題或練習題貼在上頭,每天每位同學就輪流發放幾條練習題。這種方便又隨機的方式,打破了教科書固定呆板的做法,也節省了老師出題的負擔。還有許老師經常會叫同學上台解題,當個「小老師」的感覺是滿爽、滿虛榮的,學習的自信心也漸漸的建立起來。 那時候教社會科的是年輕的「許丕石」老師,許老師有一陣子經常看他在金門日報發表一些很棒的文章,不知道是否為同一人,或只是同名?上許老師的社會課,感覺就在聽故事一樣,十分引人入勝。 關於自然科則是「陳敬興」老師。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陳老師是「夏興」人,當時他已經有一位三四歲左右的小男孩。陳敬興老師「多才多藝」,除了教「自然」科以外,還教「音樂」、「美勞」。琴彈得好、歌唱得棒,繪畫也很拿手,當時對陳老師是打心眼裡佩服。 還有和藹可親的「張水燦」老師,他的老家住「泗湖」,有一回他代理陳老師上自然課,結果帶領全班同學到美麗的泗湖海灘做戶外教學,當年軍管時期,海邊根本不能隨便出入,張老師跟守衛的軍人打了招呼,帶著大家到海邊。第一次很貼近的站在潔白的沙灘上看著海浪來了又退、退了又來、第一次親手撿到各式各樣的貝殼,那種美好的記憶,都是張老師帶領我們實地去感受的。 小學生經常是以功課好壞為單一評斷標準,因此,當自己成績日益精進時,人也就逐漸不自覺的變得有些驕傲了。升上四年級時,班導是「許維漢」老師,他是教「國語」、「生活與倫理」兩科,平日蠻有威嚴,同學們都有點怕他。當時,由於自恃成績名列前茅,考試也沒有什麼問題。因此,上課時經常心不在焉,只顧著和前後左右的同學交頭接耳。有一回上「生活與倫理」課,我老是不太安份,許老師很委婉的提醒了我一次,但我還是不自覺的跟後排的同學逗著玩著。突然,許老師要我站起來,叫我翻到課本的第32頁,然後大聲唸出那一課的「格言」。當時的「生活與倫理」課本,每一課課文最後,都附有一則「格言」。我依著許老師的指示,大聲唸出「滿招損、謙受益」兩遍。唸完後,許老師就叫我坐下。 我雖然不是很聰明,但也不算笨。這句格言的意思我懂,許老師要我唸出來後,我羞愧得耳根、脖子通紅。這樣的提醒、這樣的教育,讓我一輩子都謹記在心。 在國小的六年歲月裡,也遇到一位個更像是朋友及兄長的「鄭一全」老師。鄭老師教我們打乒乓球、籃球、排球。當時在國小階段,有部隊裡的軍人教官到學校裡來教授「莒拳道」和協助訓練學校的『排球隊』,鄭老師也都是各項運動的主要教練人選。除了鄭老師以外,還有今年剛退休的「洪天助」老師。洪老師也是位運動健將,記得學校剛要成立籃球校隊時,我因為個子不太高,所以沒有被選上。但是,因為當時對籃球很感興趣,因此,硬著頭皮去找洪老師毛遂自薦,說我想打籃球,洪老師也讓我在籃球隊裡跟著練。 記得有一回練球時,洪老師大老遠用力傳了一個球給我,我雙手往前一伸,球應聲接住,但感覺右手指一陣劇痛,仔細一看,自己的右手小指頭整個骨折歪了。洪老師也是排球教練,有一次校際比賽,原來以為我們會是一支奪標黑馬,結果在遠征沙小比賽時慘敗,回來時路過莒光樓,大夥兒還被罰蛙跳。 ●苦悶年代裡的溫情 對於小學時代師長印象,並未隨著驪歌輕唱而淡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始終頑固的盤據在腦海的某個角落。倒是,升上國中以後,除了班導師和幾位老師以外,竟然有許多老師的印象是模糊不清的。最根本的原因或許是那是一段青澀苦悶的升學歲月,太多的記憶都摻雜著令人不悅的打罵經驗。 國一時,導師是「何克強」老師,教數學,人挺友好;一年級的英語老師是一位個頭高高的「蔡忠勇」老師,很認真把KK音標從頭教起。那時候,同學們最喜歡的老師應該是歷史老師「陳淑娟」。很帥氣的女老師,寫板書時,速度飛快,字都連在一起;同學們隨堂考表現好時,她不會吝於給些獎勵;她曾經帶著同學們從水溝鑽出校園到金門高中運動場去觀看運動會;對於分數考滿分的同學,她還會請看電影;每堂課要結束時,她會留個十分鐘,講講「大法師」等恐怖故事給同學們聽,她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老師。 國二、國三的導師都是「楊德尚」老師,楊老師是位很嚴格、甚至可以說是很兇的老師,同學們都很怕他。而那時候的國文老師就是今年八月一日時,大夥為他慶祝「榮退」的「王金鍊」老師,是一位相當溫和的老師;在那一場「星期三的文藝課」上,碰到了幾位當年的師長,像是教「童軍」課的「許績川」老師,還有「楊德尚」導師,他們把課堂的氣氛烘托得熱鬧有趣,楊德尚老師也已經不是當年那位嚴厲的師長了。 在分數掛帥、聯考至上的年代,性情比較溫和的老師,他們的課經常會成為心靈的避風港!王金鍊老師的國文課就是一例,另外,像是「周成來」老師的「生物」課,經常帶著同學做有關「布袋蓮」的各項科展實驗,很多同學都很喜歡他。印象比較深的一位教「工藝」的、四川籍的「張先善」老師,對這位「阿公級」的老師,雖然講話帶著濃濁的鄉音,但是,同學們沒事的時候,喜歡一夥人跑到宿舍陪他聊天,聽他「講古」,大家渴望的是一種帶點「溫情」的隔代親的感覺。 ●一篇「決心追求名利」的短文 高中一年級時是「王忠遠」導師帶我們,王老師的英文課教得很好,我的英文水平在王老師的教導下,有了明顯的進步,興趣也有所提升。到了一年級快結束準備升上二年級的時候,那時有所謂「選組」(文組、理組),本來班上選文或選理的同學大概一半一半。王老師幾乎每次上課前,就會分析文理的就業前景,並以自己的經驗為例,奉勸同學們不要選文組。所以後來多數同學都選了理組。 高中時,還有一位「李天助」老師,人長得仙風道骨、斯文帥氣。他的國文課也很吸引人,無論詩詞歌賦、論語孟子,都能闡釋入微。上唐詩時,會自備放音機讓同學們聽聽這些詩是怎麼「吟唱」的! 對李老師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次老師影印了一篇小短文發給大家,文章題目叫做「決心追求名利」。記得當時課程大約上到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吧!李老師對同學們說,其實這些隱居之士並不值得效法。他說同學們根本沒有資格說要效法陶淵明,因為人家是努力追求過了,最後才有資格說要「淡泊名利」!而我們這些學子的人生才開始,應該要有積極的作為,而不是一味欣慕這些失敗者。 當時,在國文課看了這樣的短文,刺激是很大的,感覺頗為震撼。但是,我曾經問過同窗,是否還記得當年這一回事,同學們竟然都毫無印象!不曉得李老師可還記得「決心追求名利」這文章? 關於李老師的印象大概是高中時期最深的,有一次師母剛生了個小男孩吧!李老師高興的在課堂上講解他如何為孩子取「名字」,如果記得沒錯的話,老師的孩子應該叫做「李岳修」吧!?這位被老師期許以「往高處修為」的男孩,假使求學順利的話,如今應該正在唸研究所了。 這一段一段的師生情緣實在太神奇了,遠的三十幾、近的也有二十幾年,我的感情還算細膩,高二以後,身體腸胃病得厲害,每天都得吐上好幾回,感覺生命變得脆弱易折。身體在無法維持正常機能的情況下,也引發了內心極度的鬱苦。理應有歌燕士慷慨般的年紀,卻陷入身心不聽使喚的狀態。然而,縱使對於學習無法安然的投入,但對於曾經有過的每一段師生情緣,卻始終悄悄安放在心底。 ●教育講方法、學習重態度 最近,發現很多人關心金門學子的問題,最常聽到的是「學測」成績不理想,這是一個大問題,確實。 不過,很多人也知道,「分數」不是唯一。只是很不幸的,在制度面的設計上,「基測」引導了「教學」,「分數」又成了教學過程中最容易「量化」的指標。 其實,學習是緩慢流動的過程,有效的學習來自於對學習標的物融會貫通的理解。顯然,這不是一件可以速效的工作,一切得回歸那句老話:「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有朋友語重心長的說「師道」不復存矣!往昔兼具「傳道、授業、解惑」的人師,如今至多就剩下「授業」一項,甚至,有許多教師連最基本的授業者該有的專業素養都欠缺!這樣的指責或許言重了,其實學生或家長又何曾以期待教師或學校相同的標準來檢視自己? 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教」和「學」是相對的,如果把「學測」成績不佳的責任全部加諸於「教師」及「學校」身上,顯然是失之公允的。我有鄰居長者在高職任教數十年,今年剛退休,他就沉重的說過:「每次上完一堂課,都感覺像打了一場敗仗回來!」這是何等悽愴、何等無奈呀! 教育者(包含家長)首重的應該不是「學測成績」,畢竟那只是一項附帶的產出而已!教育不是「照本宣科」、不只是「跟上進度」;教育不是看「老師講了什麼」,而是讓「學生體會了什麼」;而這一切都需要講究「方法」。 學習者呢?學習者縱使沒有「追求成就」的動機,至少該有「惜福感恩」的念頭。學習不是為了父母、不是為了學校;學習不是為了考試,也不是為了成績;學習就是「學習」,不管能否「成就自己」,至少應該要有一種基本的「態度」認知!以前我們都會說「教育是一項『神聖』的工作」,可見教師不只是一種「職業」或一項「工作」。「神」如佛陀耶穌、「聖」如仲尼孟軻,那是一種犧牲的傳道精神、一種堅持追求理想的執著! 教師嘴裡發出的不只是「聲音」,黑板上書寫的不只是「文字」;縱使遭受抵觸、飽受挫折,也千萬不要氣餒。因為呀,至少在數十年後的某一天,會有某一位您教過的學生,懷著感恩的心,循著您說過的某一句話、寫過的某些隻字片語─「遙想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