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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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一旦他學成歸國受到政府的重用,那不僅是我們村莊的榮耀,亦是島鄉的光彩。所以我必須提醒你,從今以後不要動不動就罵人家的母親是袂見笑的臭查某。」勝國仔苦口婆心地勸導他說。 「駛恁娘卡好咧,你的廢話還真多!憑我林萬枝,什麼大風大浪沒遇過,什麼苦頭沒吃過,還輪得到你勝國仔來教訓!」老枝伯仔似乎不能接受他的勸導,激憤地說:「你說說看,春蘭不守婦道去討契兄,這種袂見笑的女人不是臭查某、什麼才是臭查某!」 「如果你不涉及為匪宣傳、顛覆政府的匪諜案被抓去關,她會去討契兄嗎?」勝國仔毫不客氣地說。 「你是說,怪來怪去都要怪我這個為匪宣傳、顛覆政府的老匪諜,是這樣嗎?」老枝伯仔反問他說。 「我看差不到哪裡去。」勝國仔惟恐他變臉,趕緊笑著說。(一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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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手
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 從捷運上往外看,時序入秋的欒樹,已染上一片的金黃色。往淡水的捷運車廂,周末清晨還沒看到人潮,極度疲累的我並沒有睡意,心裡想著在家裡的大女孩起床沒?也想著在醫院裡的你吃早餐了嗎? 那些年,還沒有走入婚姻的我,在看到媽媽面對外公外婆過世,需要子女們的扶持呵護,才能走過失親之痛,再審視單身的自己,是要一個人往前行,還是要有人相伴同行? 身邊的朋友看我決定找個伴,幫我約定了在同一個城市工作的你,從年初約定要相見,極為忙碌的兩人,直到中秋節才初次會面,總是無極限寵愛我的阿嬤,正好從金門來山城過中秋節,看你一身邋遢穿著送我回家,竟然和媽媽無奈的說著:「羅漢腳也敢追我孫女。」老人家忘了自己的長孫女其實也極為平凡,在已經算大齡女子的年紀,想要的只是在人生旅程中找一個伴。 有別於我家島嶼人的特質,要和單打雙停的砲彈聲比速度比音量,曾受過日本高中教育的公公,教導出來的五個孩子們,個性都溫和且以慢活的方式過日子,快速步調生活的我,開始學習在對話時,專注地讀著唇語,才能知曉談話對象說話的內容。習慣了我家一樓喊吃飯,三樓都聽得到的溝通方式,這樣的轉變,也曾讓自己手足無措。也因著年紀差異較大,面對傳統客家人的公婆,恍如面對也是客家人的外公外婆,而來自兄嫂們的照顧,更讓在家裡是長女的我,享受著當妹妹的溫暖。 在我還猶豫著的時候,打電話和在金門的阿嬤聊天,老人家電話中告訴我:「免驚,不合再來說,尚無我們也嫁過一擺。」驚世阿嬤這麼鼓勵著我。勇於冒險犯難,敢從大戶人家嫁到金門小農之家的媽媽也告訴我:「結婚後再慢慢談戀愛,別怕。」其實我真的怕,怕自己不知道可不可以和另一個人牽手走遠路?怕自己萬一心累了,該怎麼辦才好?訂婚前一周的周末前夕,你第一次提早下班到公司門口接我,昏暗路燈下站著的你,手上提著一袋紅白條紋的塑膠袋,靦腆的說著: 「這個給你。」啊,是一束花,天哪! 訂婚後,媽媽第一次到婆家拜訪婆婆,說著這個大女兒,從小「蔥蒜一家親」'「雞鴨鵝肉分不清」,婆婆回答著:「慢慢學,別怕!」總是愛笑六個女兒中最會捱到神打到佛的大女兒,竟然傻傻嫁了客家人,當了傳統客家家庭的媳婦。殊不知婆婆開明有遠見,四個兒子教得好,烹飪的手藝沒話說,針織女紅也樣樣通。阿嬤看這個長孫女婿,也越看越有趣,見你到廚房拿菜刀剁雞,拿蕃薯刀剝菜心,小小聲的誇了一句:「還真的有得吃。」阿嬤曾對一起生活多年的第五個孫女說過:「妳書讀得多,不嫁人沒關係,妳大姊軟弱,一定要結婚。」阿嬤知道我從小不愛與人爭,也不擅與人爭,希望我能找伴互相照顧,看見這個孫女婿的表現,她心滿意足了。 和你結伴過日子近二十個年頭,我已經分得清蔥圓蒜扁,雞鴨鵝肉也稍稍看得出。簡單的料理也能讓不愛外食的女兒飽餐,唯獨看女兒放學後急著找你早點下班,就知道又有美勞作業或家政功課要你陪著做,因為手拙的媽媽只會出一張嘴,挑食的小孩不吃學校提供的午餐,上小學後的餐盒,也賴著爸爸準備,唯獨因為熱愛工作的魔羯座特質使然,永遠工作擺第一,女兒擺第二,在許許多多次的溝通後,也就默默放棄了,提醒自己,婚姻生活中不可能所有的期待都能被圓滿的。 八月中旬父喪,媽媽哀痛欲絕,我告訴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周末假日要多多陪伴媽媽了。八月底學校開學,生活好像慢慢的步入正軌,我們計畫等著孩子元月份考完學測,春假要去京都賞櫻,或暑假去歐洲看布魯日傳奇女子的表妹。還有你也準備辦理退休離開服務近四十載的公司,真的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的,在接到你同事來電說你在工作中倒下來送急診時,我手抖著接電話,醫師接著問我病患近期可有腦部碰撞?我突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想到爸爸腦傷過世,為甚麼你也要開我玩笑呢?在陪伴你到淡水的醫院路程中,每一刻我都擔心著,怕你突然要離開我,怕來不及和你一起過第二個十年,當下沒辦法用電話或傳訊息給你的家人和我的家人,知會最健康的你竟然生病了,在病床上醒過來的你,哭著說,我怕自己真的要走了,也說著自己真的不該自恃身體好,常常沒有足夠的睡眠,你會害怕自己沒有明天,我更怕,怕沒有了你,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醫師說,復健的時間會很漫長,復健的過程會很辛苦。可是,看女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回答爸爸會很快回家,我也告訴你未來的日子我只想和你牽手,不想用雙手推著輪椅帶你走。每天每天我都趕著到醫院看你,也趕著回家陪我們的寶貝,我不知道要多少時間的等待,可是,我只要還能牽著你的手,心裡就還有盼望,要像我的爸媽和你的爸媽牽手長長久久,我們還要再一個十年和再再一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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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的味道
味道不外乎就是酸、甜、苦、辣以及人們身上的香水味,但是對我來說味道有如淡淡的溫暖,濃濃的愛意圍繞在身旁,揮之不去,讓我心頭暖烘烘,永生難忘。 記得每年的寒暑假我總會大包小包的帶著小行李到外婆家住,那是我最開心、最快樂的時光。那天,午飯後和外婆在床上小憩,滿心歡喜抱著外婆,聞著她身上傳來淡淡香味。當下好奇詢問外婆:「阿婆,為什麼您身上這麼香?」外婆疑惑又好笑的說:「哪有什麼香味呢?」我仍不放棄地,再次吸取外婆香味到底是來自何處,原來是外婆充滿愛的味道,它有如蜂蜜般的香甜,讓我不自覺的放鬆心情,內心充斥著溫暖及安全感,安心在外婆懷裡,沉沉睡去。 去年,外婆因開心臟微創手術,無法行走,必須在床上躺著。永遠記得那天下班後,我像個嬰兒似的躺在外婆的身旁,吸取著那淡淡的香味,撒嬌地向外婆說:「阿婆,可以抱抱我一下嗎?」外婆勉強堆起笑容,勯抖地打開雙手抱著我,並溫柔地說著:「阿妹,乖乖!」睡在外婆身旁,聞到外婆身上濃濃香味,有如香水般濃烈,也代表外婆對我濃濃關愛,令我難過流下淚水,感到相當不捨和難過,內心由衷希望外婆能夠快快好起來,陪我一同談天。 那次的擁抱後,我再也沒有聞到外婆身上的味道了,因為愛我的外婆就這麼安詳的辭世了,這幾次到外婆家,看著那空盪盪的房間,外婆身上獨特香味也消失,剩下只有無法觸及衣角及深深思念,每次想到這都讓我淚如雨下,哭成淚人兒,久久無法自拔。我有多麼想再沉浸您那蜂蜜香及濃香水味的懷抱中,聽著您呼喊:「阿妹,乖乖」。 「人生終有散曲,味道也有散盡。」, 但外婆身上淡淡的溫暖及濃烈的香味仍留在心中,久久無法散去。 「世界上最好的味道,就是擁抱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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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防線…… 致大城鄉西港村
南北極都快速溶冰 湛藍天空發白,六輕濃煙黑霧模糊 茉莉花擔心來不及開 就凋謝,失去光彩 海岸線越拓越遠 房子是你更大的身體(一) 漁民得忍耐那不平靜 夢境,貝類也擱淺 雙耳聽到浪聲尖叫 藏在彎彎曲曲迴廊中 整個海岸皆顫動(二) 心臟加速膨脹,一道牆擋一道牆 時間瓦解空間 老婦不斷祈禱,海水 不斷高漲越界 海浪貪婪的爭奪空間 一群人在防波堤上 垂釣夕陽 註: (一)、引k.紀伯倫詩。 (二)、西港村民將層層擋水牆說是海上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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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水韻七律】 金門古寧頭之殤
酹觴登上望潮樓, 怯步沙場古灘頭。 曾有百船煙火起, 竟餘萬眾野魂遊。 烏雲早與西風去, 綠水依然東岸流。 應喜戰痕沉碧海, 驚濤不再拍輕舟。 (稿費贈大同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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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島海獸 詩致烈火獅烈啤酒
那或許是戰爭的聲響 風景依憑著殘缺的珠淚 如今我站在炙熱的瓊林聚落前 聆聽透明的火焰 於天涯海角的尾韻勾勒出 繫舟似的彩虹 石雕風獅爺用眼神告訴我 你已多久沒遙敬那位 站在太武山的心跳與弟兄燕飲 微醺的消愁,芳醇的溫柔 絲絨般思念的錦繡 烈火終究無滅 海洋拎起精釀高粱啤酒 神秘的翟山坑開瓶,播音牆舉杯 將太陽吞下吧 古寧頭烽火的步伐 順下大膽島甘潤的喉嚨 滾動毋忘在莒的色澤 於料羅灣的盡頭 開出滑順果香,浪花的火候 思念無窮的酣甜 ▓飲酒警語:未滿18歲禁止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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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想當年我們一起用蜘蛛網在樹林裡網蟬,提水在花生田裡『灌塗猴』,到紅墩頂『掠加鴒』,這些兒時的趣事,彷彿就在眼前,就在我們的記憶裡。」勝國仔感嘆著說。 「你今天才發覺我們都已年老嗎?勝國仔,你是活在安逸的生活裡,所以才會感到歲月如梭;而我則是承受身心與精神的雙重苦難,以致度日如年。在我的感受裡,你的人生是彩色的,而我卻是黑白的;你的家庭是完美的,而我卻是殘缺的;雖然我當了阿公,然你則是內外公。無論從任何一個基點來看,你都是勝我一籌啊!」老枝伯仔毫不避諱地說。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運和際遇,所以不能以此做比較;你必須盡快地把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忘掉,才會活得快樂。如果一直活在舊有的思維裡,每天想著之前那些不愉快的事,不能跳脫出它的框架,又怎麼能活得快樂。 甚至你應該想想,雖然遭人利用坐牢多年,身心受到的創傷不言可喻,春蘭又背叛你,讓你承受心靈的苦難。可是老天爺並沒有虧待你,賜予你一個爭氣的孩子和勤奮持家的好媳婦,以及一個乖巧的孫子,又蒙受岳家的支助,讓他在鐵工業擁有一片天,因此,你必須感到滿足才對。 儘管海建跟你沒有血緣關係,可是你視他如己出,他亦懂得烏鴉反哺,更是他法律上如假包換的父親。(一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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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黃鼠狼
中橫公路,天空深邃幽藍,我握著方向盤,穿過一個又一個纖細婀娜的水蛇彎腰,哼著稜線的五線譜,躍動林間舞動的音符,彈唱屬於山巒的歌。 二十公斤的重量在背包裡沉甸甸駝著,合歡北峰山徑上,飛絮般的雲霧被強風吹湧,以雷霆萬鈞,排山倒海的氣勢席捲瀰漫,似陣陣的浪濤拍擊擱淺在沙灘上的鯨豚,像失準的陀螺漫無方向的翻轉,仰著頭吐吶最後一口氣。 冷風像脫韁的野馬,疾速穿越曠野,我本能的壓低身子,往地表貼得更近,岔開雙腿,想奪回與山風抗衡的控制權,衣服劈啪作響,我像斷翼的紙鳶在氣旋中翻轉。 綿延不絕的強風向我撲來,噴射氣流的呼嘯聲撼動地面,地理特徵與重力在此結合,形成強勁的下坡風,一波波高密度的冷空氣,挾帶煙霏霧集如奔向大海的雪崩沿著山間走廊呼嘯而下。 我遠望北峰下坳處的紮營地,上方的天空一片陰暗,冷冽的罡風左右大地的一切,風可以把你變成它的囚徒,也能讓你自由,走過稜線,我轉身面向被雲霧深鎖的奇萊北峰,享受風止息後的片刻寧靜。 曾經仰望的耿耿星河,皎潔月光灑下一脈清輝的營地,此刻全然忘記那一年的似曾相似,陰霾的雲層重重壓著冷風往營地傾注,北風勁烈,厲厲呼嘯自腋下與頸間急掠,刀割似的劃在溫熱的臉龐,攤開的帳蓬零亂飄浮,我也彷彿被猛然抬起,浮在風中。 山風鼓脹臉頰,抖動雙唇吹奏著伸縮號,營帳順著風的來向如蜂繭躺在管口,有時雄渾長嘯,有時沉吟低迴,有時倏然而止,「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風在玉山箭竹草坡輕輕飛旋,滑過層層山巒,持續累積能量,抵北峰稜線成為勁猛彪悍的大風,轟聲隆隆,持著長鞭,一路狂降,橫掃箭竹草坡發出颼颯劈啪巨響,劇烈滑過營帳迅速擴散,微型音爆在耳際迸裂,驟雨將雲霧壓成貼地陰霾,旋起白茫茫的碎沫浪花,此刻氣溫驟降。 強風挾帶針束般的雨滴彈射山谷,低窪的營地如漏斗口收納風勢形成風洞,千百萬支雨槌間不容髮敲打營帳,外帳與內帳抖顫磨擦發出撕裂絲帛的鳴響,濘濕的雨紋淌流在帳面如群蛇閃舞,淅瀝雨聲轉換成綿綿密密的漣漪。 夜悄然而至,稠濃暗墨融為一團混沌,山的輪廓,視界景深,瞬息敷上層層黑紗,突然萌生淡淡的心慌與恐懼;大風的力道,驟雨的強度,黑暗的重量,足以壓垮登山者的意志;風強雨驟的黑夜,山下的煩俗庸擾瞬息澆滅,山高路遠阻隔的寂寥被熨貼在風雨包圍的闈幕中,定靜端坐想像帳外被吞噬的世界 。 夜雨中,我勉力在帳內與營燈映照下的影子促膝閒談,自由又放任的風聲、雨聲整夜敲打耳膜,我在緊緊束綁於地面飛不起來的天燈上,用溫熱的手劃著凝結的霧氣,寫出生命的想像、理念的思維與恩怨的情仇,高舉的手臂是長長的燈蕊,每一個向天索求答案的心願,是一次向帳外翹首企盼的仰望,目光與頸項緊緊相隨,仰得有多高,飛得就有多高,營燈染紅帳內的夜空,映照虔敬的臉龐與心平氣舒的心境。 奔雨如針的夜晚,眼界在咫尺的空間裡迂迴,想像攤開山形地圖從登山口以指幅寬的距離一公里接著一公里跳躍邁進,彈指之間就到了神遊的山頂三角點;滷花生與烏魚子堆疊盤中小心翼翼擱置在兩腿間,如高壁深塹嚴密護衛來自土壤與海洋的味道,唯恐被吹進來的寒風帶走,香膩滷透油亮的花生,晶瑩剔透的表皮迸裂花漾般的紋路,蔥花點綴自成圓潤,是一粒粒從從容容從土壤冒出熟成脫殼,渾身沾滿春天風味的土豆兒。 海洋的氣味如粗鹽在鼻頭上搓揉,色澤清亮的烏魚子,徐徐散發夏日陽光的溫熱,躺在盤中猶帶好動刁鑽,海中迴遊環繞的豐肌與勁骨,雄渾霸氣掠奪我的目光與嗅覺,翠綠白玉的蒜苗,海底深處海草叢林裡捲起的白色浪花。 摻和海洋與土壤的味道,絲絲入扣穿入腸胃,深植在記憶之海,此刻何須用筷,食指與拇指併用輕捻,吸吮指尖上寬油厚醬殘餘的濃腴之味,悠然神往舉起酒杯,細細淺酌,舌尖綻放瞬間的繽紛,即使帳外滲透進來的冷風也帶著誘人的香氣,渾然不知嗅覺靈敏的黃鼠狼已走出玉山箭竹,穿過風雨來到營地,在營帳外跺著饑腸轆轆的方步。 風雨如晦,傾聽瀟瀟,營燈與體溫共同凝聚的小天地裡,喝足威士忌,裹著身上的牛排香,夜幕深垂越愈冷冽的暗夜,我鑽進睡袋深處追逐著合歡夢境,兩隻黃鼠狼聯袂鑽進帳篷,窸窣的聲音踩踏碎玻璃鋪設的夢境之毯,一隻站在後庭的登山背包上,一隻在前庭來回梭巡,踏過水袋、跨過地布,翻轉飲水瓶,留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回憶的巧然足跡。 我微仰著,瓦斯即將耗罄,幽微暈黃的燈火中,黃鼠狼靈靈炯灼的瞳孔與我迷朦的醉眼對望,骨碌碌看著牠叼著放在前庭的糧食袋大搖大擺走出帳外,翌日行程勢必因為糧食的被掠奪而中止,我頹然躺下,酣睡如泥,在夢中披著薄霜的箭竹叢裡與黃鼠狼盡情追逐。 要幾度的冷冽,凝結塵間的煩擾煙硝,要走過多少陡坡,踏平歲月板塊撞擊隆起的腹丘,要點燃多少智慧燐火,燒盡層層堆疊的油膩肥腸,無感無味虛偽的錫罐圖文,棄之於荒野,填之於溝壑,只須一聲凌空拋灑的昂然吶喊。 溫一壺烈酒,酒精篩透血液觸探心跳,屬於曠野深層的寒冷,強烈吹送天地的蕭瑟,仰臥傾聽山風與箭竹說著斑剝悠遠的對話,蒼白的思慮沉澱如黝黑的土壤深沉,山的形狀,我的意念,重疊合一,微熱的身軀蜷縮深藏,戍守即將到來的夢境,捍衛短暫同於家的溫暖,床的安適,冰冷的手伸進睡袋,觸碰吐絲的蠶編織如蛹般的熟睡,沒有夢境的夢是熟睡的而絲將盡。 黃鼠狼闖入營帳,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看著我靜靜仰著,側著,翻轉著,不知想什麼似睡非睡,睜瞪雙眼,扭轉頭顱,抖著目光,戲弄我的茫然,狐獴般站立窺視夢境長城的防線虛實,紗網內外是一個對立的意象世界,揣測彼此下一個動作,雙手撐著,微醉的頭仰著,牠們嬌滴稚嫩的身高竟比我的睡姿高聳。 黃鼠狼叼走整袋糧食遁入寒夜,藏在殘雪覆蓋的箭竹叢裡撕咬,禦寒衣物,我一件件緩緩穿回,悄悄爬出營帳,猛吼一聲將自己拉出夢的邊緣,雙腳赤裸踩著帶刺的微霜,呆呆的醒著在斑白的蒼茫中,眼神在冷風吹拂,搖曳如秋日芒花的箭竹叢裡與黃鼠狼追逐,來日重逢想問,蛋塔甜否?蜜棗核吐了沒? 在山中,突如其來的遭逢帶來的盎然趣味是計劃行程無法預料的,既不以「完成百岳」為目標,且把「遊戲百岳」當作所剩不多的人生裡重要的一段時光,把山林的沿途種種寫成遊記,然後可以驕傲的讓自己怡然自得的回味。 每一個山旅者的心中都留有他們決心追求自我美好的遠景,為此,我投下精神、時間與金錢,從來不在意別人常把我當作孤傲的異類;爬山這些日子,見過各式的人,遇過各樣的事,這一切都有助於我更加忽視和忍受以前無法忽視與忍受的行為,學習如何站在別人的角度看事情,與他人和諧相待與自己清平相處。 有一天,我走到桑榆暮景的晚年,生活只剩吃飯、睡覺、如廁與安靜的坐在客廳,當風雨敲打窗櫺,我會憶念起那一年,海拔三千三百公尺,風雨中闖入營帳與我怔怔對望的黃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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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的回憶
麻豆老家大廳與正房之間的牆壁上,距地面三公尺的地方,父親挖了一個方形小洞,懸掛一盞燈,做大廳與房間夜間照明之用。 少點一盞燈,節省電費。 每次返鄉回到近百年宅院,老家兩老離世後,無人居住,冷寂的氛圍。打開大門,一抬頭就能看到父親挖鑿節省的洞,想起父母親生前往事。 西元1944年美軍大空襲,日本政府下令燈火管制,家家戶戶玻璃門窗都要貼上黑色紙板,不能透光,以免美軍空襲時顯露目標遭到轟炸。 警察到各家戶嚴格檢查,不得違抗,窗戶遮光,房間白天黑暗,如同夜晚。到日本投降,戰爭終止,才把黑色紙板拆除,恢復舊觀。 光復初期電力不足,夜晚採輪流供電制度,停電時,屋內照明,改用煤油燈,亮度不如 電燈,如遇強風,容易熄滅。夜晚寫功課,燈火搖晃閃爍,屋子裡瀰漫著煤油氣味。長時間下來,鼻腔沾上一層黑煙,也是空氣污染吧! 台電很快修復電廠,供應充足電力,不再輪流供電,為了省電,節省電費,父親想盡辦法節約用電。 父親就在一張書桌上頭,裝一盞燈,我與兩個弟弟各坐一邊,另一邊是三弟座位。夜晚寫功課,三人共用一盞燈,也是為了省電,節省電費。由於電力不足,燈光昏暗,三兄弟共用一盞燈的場景,使手足之情更加緊密。弟弟功課不明白的,我充當小老師,為他們解答,不明白的功課,只好向父親求救。 夜晚睡覺燈一定關掉,別浪費電力。當時除了電燈,絕少電器用品,連電鍋都還沒誕生哩! 童年跟母親回娘家過夜,晚上要我跟外公一起睡在一張床上,冬天床鋪鋪了一層厚厚的稻草,再鋪上一張草蓆,跟我在家裡睡的塌塌米很不一樣,睡起來很不習慣,在床上輾轉反覆,無法入睡。外公看我睡不著,就講虎姑婆的故事,講到驚悚處,外公說:趕快睡覺,要不然虎姑婆會來抓不睡覺的小孩,我才迷迷糊糊的睡著。 半夜裡想起來尿尿,外公家沒有裝電燈,他必須起床,拿火柴點燃油燈照明,到戶外去尿尿再進來睡覺,非常麻煩。 母親擔心會影響到外公的睡眠,後來就比較少帶我回娘家過夜。 外公是村子裡宋江陣的總教頭,冬天農閒時期,召集許多年輕的小夥子,在外公家的庭院裡,練習武術。外公從基本動作教起,再一一的糾正他們的動作,使用兵器不同,基本動作學好,才能進行團體訓練。休息時間,提供點心,給大家充當宵夜,吃飽了,休息一陣子,再練習一個多鐘頭,才會停歇。 每次吃宵夜,就跟在外公的身旁,得到最周全的照顧,跟著大家飽餐一頓,才會滿足的上床睡覺。 入夜後庭院裡點燃了一盞大風燈,透明的玻璃罩保護油燈,吹再大的風也不會熄滅。明亮的燈光下,壯漢們宏亮的吆喝聲,響徹靜寂的農村夜晚。 當時的南部大部分農村夜晚點油燈來照明。二戰末期,戰況激烈,日本節節敗退,自顧不暇,對於人民的生活條件的改善,無能為力。台灣光復後,電力逐漸增加,農村電燈才慢慢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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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的問候是有溫度的
聲音的問候是有溫度的, 如四季,如朝暮, 如不同的節令有不同的花, 有時開在不同的岸邊; 朝如青絲,暮已成雪,雪落無聲 鄉音的問候未改,兩鬢已斑斑了; 青春如風中的蒲公英, 有時飄散故土,有時遠方; 驀然回首或者輕身出發, 渡口總有一朵依依送行的花 聲音的問候是有溫度的, 有時只能隔著歲月之河彼此寒喧; 在季節過,千山萬水過之後, 俯身在各自的夢土上, 靜靜的聆聽花開或者花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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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老頑固不老頑固不是你說了算,我始終認為我的想法是對的,是有理的。我的思想也是純正的,所以不是匪諜,才沒有被拖出去槍斃。」老枝伯仔自我調侃地說。 「既然不是匪諜,怎麼會被抓去刑求逼供呢?而且還被從鼻孔灌辣椒水又被拔指甲浸冰水,最後還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你這個出賣國家民族,為匪宣傳,顛覆政府的匪諜,怎麼還能辦理假釋,真是沒有天理。是不是你以金錢賄賂那些獄卒?」勝國仔取笑他說。 「哈哈,這就是我林萬枝的本事!」老枝伯仔故裝得意地,而後頓了一下,臉一沈,又自我嘲笑地說:「老婆討契兄,不也是我林萬枝的本事麼?」 「廢話少說,喝茶、吃餅乾,別話說多了咬到舌頭。」勝國仔惟恐他再發牢騷,取出兩塊兵仔餅遞給他說。 「這樣不就對了嗎!廢話說太多,白費口舌啊!」老枝伯仔不屑地看看他說。 於是兩人坐在田埂上,邊喝茶,邊吃起勝國仔在小舖買的軍用口糧。 「時間過得真快啊,歲月莫不催人老,只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已從昔日的少年變成今天的老年。(一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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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六年,思念未已 ──娘親雲雀凡而不俗的人生
(七)娘親坦然面對病痛,悠遊晚年歲月 民國一百年我們姊弟三人在三峽購屋。只要到三峽新家小住的日子,天晴的早上,我和老爸就會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娘親漫步在台北大學前那條1200公尺長的藝術大道上。我們慢慢地邊走邊聊邊欣賞沿途的各種裝置藝術,看看來往的人們,曬曬初升的陽光;再順著大成路到永和豆漿買一份熱騰騰的豆漿和老爸最愛喝的米漿、酥脆的油條和軟綿的饅頭回家當早餐。在三峽的日子生活的腳步很緩慢,倆老非常滿意。尤其是回到女婿幫倆老布置的父母房,裡面有他精心翻找到的倆老年輕時的照片,懷舊的古老搖椅配上原木色的裝潢,房間雖不大也不華麗,但是只要走進房內溫馨的感覺就湧上心頭,那段倆老與我們共處的時光至今仍不時在腦中迴盪。 有時在板橋老家,只要是有陽光的午後,娘親最喜歡我們推著輪椅帶她到附近的華德公園散步。碰到老朋友們也正巧在那兒運動,老姊妹們就可以聊聊昔日往事,說說今日狀況。走到華德公園初成立時,孫子們幼時參加植下的那幾棵小樹,如今已長成茂密的大樹,佇立樹下,這時娘親消瘦的臉龐在樹葉縫隙灑下陽光照映下,臉容顯現出柔和和滿足。 娘親最愛在樹下細說兒孫們的童年,有趣味的、有頑皮的、有令人頭疼的……。有時我們也會推著她過對街,走訪年輕時熟識的街坊鄰居、光顧過的商家或到老友張太太家樓下小聊家常,「走!到公園去。」是她晚年生活中最渴望的事。 從民國九十七年至一○二年,這五年來,我臺金往返多到彷似在走廚房。基隆二姨常笑說:「航空公司應該頒績優乘客獎給你了」。 伴娘親的日子裡,說說我們姊弟五人的童年往事,聊聊她從孩提到少女、到人妻、到人母、到做奶奶、外婆的點點滴滴。有開心的、有心酸的、有好玩的、有傷感的、有得意的、有失落的……。看看她最愛看的外國影集,我最佩服一句外語也不通的娘親卻是最愛看外語長片,而且片片看得聚精會神,還可以當故事說給我們聽,無稐是鬼怪、驚悚、嬉鬧、詼諧文藝、戰爭、推理的……任何影片她都來者不拒。每當有血腥或恐怖鏡頭,我總是躲在母親的身後閉上眼睛問:「過去了沒?過去了沒?」常惹來她的大笑,大笑換來我的心安,我內心自許我是老萊子。 娘親偶爾也會發發嘮叨。不外乎:昨夜又睡不好;又在夢東夢西;手腳全身痠痛;擔心夜裡起床的老爸安危……。但是碰到外孫挺弟有演出,倆老一定到場幫挺弟拍拍手。我們到過金門文化局、台藝大福舟廳,也到過台北中山堂、國家音樂廳。只要看到挺弟表演,她老人家的四肢不再喊痛、 腰椎也不痠、咳嗽自然暫停,而且可以一坐就一、二小時,專心而開心地聆聽這個倆老從小相依生活的孫子演出。挺弟是她親手帶大的孫子,也是當天第一個到現場陪伴她往菩薩道的孫子,這份深深的祖孫情是怎樣的緣分呢? 娘親!這五年相伴的日子哩,壓力是大了些,體力是透支了些,但我很慶幸自己能及時退休,重溫當女兒的日子。體會您晚年的心情、陪您熬過身體的病痛、幫您化解老年時的孤寂。記得有一夜,您要老爸與我睡在您左右,雙手緊緊地抓著我們,就這樣的一覺到天明。我側著身看您安心入眠,心中不禁感嘆:晚年的您,是否很懷念當我們還是小孩,圍著您團團轉的時光呢? (八)是日已過─哀痛思念永不止息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 如少水魚,斯有何樂?」是的,我深知亦明白箇中道理。每個人早晚終究要回歸原本的心靈故鄉,這一列生命的列車,沒有一個人可以伴我們到終點,該下車的時候就要放手並感謝陪伴我們的人。奈我依舊無法接受,依舊牽掛想弄明白,在那個國度的您是否無病無痛、是否歡喜自在快樂無憂的跟外公外婆團聚了。 記得當時曾問淚已流乾的老父:「您腦袋裡在想啥啊?想念媽媽嗎?媽媽有到您夢中?」當時老爸回我:「有啊!妳媽媽很漂亮,不胖也不瘦,想她呀,但是有什麼用?她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娘親,自您走後。原本就不多話的老爸更加沉默不語,茶不思飯不想。無論我們再怎樣哄他,弟媳阿淑再怎樣費心思服侍,只見他老人家身體日益消瘦,鎮日不言不語。空洞的眼神只是一直凝望著供桌上您的神主牌,念著您的名字。偶爾會按著胸口告訴我:「心痛」。 娘親,有一句話「家常飯 粗布衣 知冷知熱結髮妻」。是的,六十二年的夫妻情,怎一句「心痛」可以說清,怎一句「不捨」可以明白,怎一句「放下」可以做到。一○二年七月五日過後,老爸想到您就老淚縱橫,慢慢開始拒喝拒吃也不開口。不到三個月的日子體重就從六十三公斤下降到四十四公斤,除了您的名字、您的身影還存留在他的腦中記憶裡,我們這群子子孫孫他老人家全忘了,有時看著我好久好久忽然說:「你是妹妹(把我認成是小姑姑)。」 娘親!自您別後,老爸忘了我們也忘了他自己。每每拿起三炷香我必祈求:「娘親啊!您要保佑老爸健康平安,早日走出傷痛。您要來到他夢裡,告訴他,我們已失去媽媽,他是我們的天,我們不能沒有他!」奈何天,您別後半年,老爸也隨您而去了,我該欣慰您倆老終於再相聚,還是怨您怎沒有聽到我的請求呢? 娘親!六年了,想念您倆,板橋老家一景一物仍然保持您倆在的模樣,每回返家上完香總習慣打開衣櫥看一看、摸一摸您倆穿過的衣裳,再慢慢的靜靜的把房內擺設瀏覽一遍,到您倆的那張大床躺一躺。矮櫃上相框裡的您倆還是笑得那麼燦爛、那麼幸福,可惜屋內總是滿室的寂靜,坐在您倆常坐的椅子上,每每眼淚就不自覺流了下來,娘親啊,我可以找誰訴一訴呢?六年了,思念未已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