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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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第五章 島嶼的資訊是封閉的,尤其是一些較為敏感的事情,或是牽涉軍方的案件,幾乎都是保密到家。知情的人士只能私下聊聊,如果膽敢公然地在大庭廣眾大放厥詞,一旦讓那些狗腿子線民抓到把柄,他們會立即向反情報單位密報,除了有獎金可領,當事人也會被傳喚去問話。如果不配合,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們會隨便找一個藉口、安一個罪名,思想有問題更是常見的名詞。因為它既看不到、又摸不著,別人腦裡所想的他們真能一眼看穿?或是憑著幾句批評時政的話就認為他們思想有問題? 在戰地政務體制下,在保密防諜遍佈線民的氛圍下,島民不得不噤若寒蟬,惟恐無端被叫去問話,再加諸一個思想有問題的罪名,然後移送檢調單位偵辦。一旦說錯一句話被他們做成紀錄便是證據,在鐵證如山之下,想不進軍事看守所也難,要不,就送去管訓。他們把管訓單位賦予一個文雅的名稱叫「明德訓練班」,不清楚的人或許會誤以為是一般軍事課程訓練班,裡面有通信、衛生、兵工、運輸、工兵、化學、砲兵……等兵科的專業訓練,想不到一進去才知道是人間地獄。 它是由金門防衛司令部掌管監察的政三部門,派身強力壯的士官擔任輔訓任務,專門管束軍中所謂的頑劣分子。 (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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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之歌│船型堡
后扁和寒舍花之間 防風林與軌條砦交錯的海岸線 蝕銹的航空母艦 無聲地守著小島的春天 北風呼嘯過高粱田 單號的炮火在四周響遍 搖晃在台灣海峽的據點 夢境和真實紛紛淪陷 稚嫩茫然的青春少年 成為三班三十八人中的一員 光火在天邊接吻的瞬間 想望著繁華台北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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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二重奏
●黃克全:跟妳結縭九年,從起先以為妳是個縱橫職場的現代都會女子(我第一次看妳洋洋灑灑的資歷,不由縮了一下脖子,我自己可是跟妳分站兩個極端的標準宅男,我這輩子上班時間,加總大概八個月)到這九年以來一點一滴的實際生活,終於體會到妳不凡的國學底子。 ●王學敏:(搶白)還有文學。 結婚9年,我時常問自己和你結婚,是嫁給你?還是嫁給你的文學?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的答案竟然是後者。朋友問我:「王學敏,妳是甚麼機緣嫁給黃克全?成了金門媳婦?」我總是笑著回答:「因為八二三炮戰。哈哈!」 我出生那一年,發生八二三炮戰,我三舅正在金門服役,外婆擔心得血壓飆高到180。媽媽寄了幀我的照片給三舅,等等看台金郵件還通不通?能不能收到他的回信?好讓外婆和家人安心。三舅回信簡單說了幾句:「在金門,平安、勿念,恭喜姊夫、姊姊喜獲麟兒。」他以為我是男生。我的照片一歲就登陸金門了,是不是早就命定要做金門媳婦呢?同學又問:「就算是注定要做金門媳婦吧!你身邊也有不少金門籍的男性朋友?怎麼就選擇嫁給黃克全呢?」 這就要從我「抓周」講起了──小時候聽大人說,我滿周歲那天「抓周」,媽媽和親族長輩們拍著手,叫喚我的小名:「小太陽──這兒、這兒」「小太陽──抓這個、抓這個,這個好!」大家圍著我,努力地引導我去抓金鎖片、金元寶、金壽桃、玉如意……象徵福、祿、壽、喜的吉祥物。只有爸爸一個人站得遠遠的,手臂環抱在胸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頷來回輕撫著,陷入沉思。爸爸出生在中國北方大戶人家,聽說他抓周時,一把抓住曾祖父從書房案頭上即興取來的古董短劍,當時在場的親族長輩一片駭然。曾祖父挨了太祖奶(曾祖父的娘)一頓好罵。太祖奶喝斥:「短劍既危險,又不吉利,殺氣騰騰的算啥名堂喲!寶貝小重孫緊抓著短劍不放手,這娃兒長大以後要做甚麼營生呢?」偌大的廳堂上一時鴉雀無聲,親族們面面相覷,氣氛肅穆。不料曾祖父依然面帶微笑說:「這胖小子生得這麼結實,大手大腳的,長大了保家衛國,學學衛青、霍去病、狄青、楊家將……蓋世英名、萬古流芳,豈不大美大好!」這一番話更惹得太祖奶大大氣惱,當下喚貼身婢女春花,攙扶她下廳堂回房去了。王家二少爺抓周禮就這麼草草收場。沒想到爸爸長大後真的投筆從戎,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抗日行列,報效國家去了呢! ●黃克全:妳最後抓到甚麼了?兜這麼大圈子。 ●王學敏:你聽嘛!精采的來了。突然,二姨爹驚奇地嚷開來:「嘿呀!小太陽抓到派克鋼筆了!」。爸爸回神笑著點頭,連聲說:「好──好──」「抓到派克鋼筆好,將來以筆當劍……」媽媽有點失望,但也勉強說了句應景話:「小太陽抓到鋼筆,長大以後當老師也不錯啦!」長輩們在一旁不太自然地陪笑,嘴裡不好多說甚麼,但從他們眼巴巴盯著桌上那些金元寶、金鎖片甚麼的,臉上充滿惋惜與慨歎,猜他們心裡頭八成是這樣想的:「這孩子福薄,放著榮華富貴不抓,抓支筆作啥咧!長大難不成要當作家?有的苦頭吃囉!唉……」 親友們怎麼也想不到,抓周抓到派克鋼筆的小太陽,長大以後,憑著手上的一支筆,當上世界第一大廣告集團的創意總監,公餘之暇也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生活過得十分愜意。曾經受邀至輔仁大學、中興大學給大四學生講廣告創意課程,到修平大學、國防醫學大學、中央大學對碩、博士研究生講「文學的力量」,學生們很喜歡聽我講課呢!中大碩博士研究生交出26份報告,聽說是破天荒交報告最多的一次,還給我這個講師打了非常高的分數。 我四十出頭歲就退休,應年輕學子要求還開過創意私塾班,教出幾位在現今廣告界赫赫有名的創意總監、企業CEO。當年媽媽那一句預言:「小太陽長大以後當老師也不錯。」雖不中,亦不遠矣。 咱們中國人的「抓周」還真準!我抓到派克鋼筆,除了自己愛寫、愛畫,最後,把自己也嫁給你這個搖筆桿的專業老作家了。 我嫁給你,真的是嫁給你的文學來著。從我們的好朋友楊樹清的留言本上,看到你題的那詩句:「臨水,你是波光」,這文學的第一類接觸,在我心裡埋下了女子頭昏(婚)的種籽。之後,216則手機文學對話短訊,愛情短跑無聲談,三個月就和你走進教堂結婚了。 想想我們倆結婚後,刀光劍影,文人相殺。「當現代派遇上抒情浪漫派」戰況慘烈啊!還記得六○年代兩位大詩人余光中和洛夫兩位老師「靈魂的富貴病」和「靈魂的蒼白症」金鐵交鳴、激烈的論戰吧?你和我,水火難容於一室,分分合合,分了又合,說穿了也全拜文學之賜。不是嗎? ●黃克全:唉……。 ●王學敏:唉什麼唉!(停半晌,盯著黃克全)其實,你身上有著那麼一種非典型的文學驕傲。 ●黃克全:我身上哪有甚麼非典型的文學驕傲?不要胡亂給我貼標籤喔!從來沒聽過甚麼非典型文學驕傲!」 ●王學敏:所謂典型的文學驕傲,就是文人在他文學作品獲得重要文學獎,得到大榮譽、大肯定,有好名聲的時候,會感到驕傲,或者表現出驕傲。而你身上的非典型文學驕傲呢!非常奇怪。你這大半輩子寫作生涯裡,得過大大小小的文學獎三十多次,但你倒不以此為驕傲。你總是在被我指出你文學作品裡的錯別字,誤用典的時候,非常誇張地表現出不可一世的驕傲。你立刻會跳起來吼我:「妳懂甚麼?我是專業作家耶!……」「妳不懂,就不要在那裡指三道四的。……」這就是我所說的,非典型的文學驕傲。 你自己憑良心說嘛!婚前,我是你口中多才多藝的氣質美女;婚後咧?立刻淪為你眼裡的文學糾察隊長。我成天抓你文章裡的錯、別字、不適切用典、人名張冠李戴、事件年份錯置……,是你最痛恨的,不是嗎?我時常抓你一稿二投(有時是因為你記性不好,有時是你不敬業、文德差)。這也讓你恨我恨得牙癢癢地,對吧? 更好笑的,是你最常對著我哀號、感嘆我怎麼就不能學學人家誰誰誰的老婆呀?無論老公說甚麼、寫甚麼、做甚麼,她總是微笑附和、點頭同意、拍手贊成。妳怎麼就愛跟我作對咧?真是的……。 對於你這些話,我只能千篇一律、義正詞嚴地回答你,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嘛!我既然看到你寫錯了,就不能不把我知道的正確資料告訴你啊!我是你老婆耶!是與你榮辱與共的生命共同體。我可不能由著你出錯,貽笑大方,我也跟著丟臉。 你幾次惱火,說做我老婆,就老老實實做個溫柔體貼的好老婆。我不需要娶一個女人來對我的文章指三道四的。我可是專業作家。 可我是高水平讀者。不要因為我沒讀上中文系,你就瞧不起人。我十一歲就寫出一首古體詩--唱和王維〈鹿柴〉五言絕句……。你咧?做學問要紮實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而且你記性又差。你記不記得,你得梁實秋文學獎首獎那篇〈生死簿〉,我幫你校對出許多錯別字,你偏不改,當時你就叫我裝笨。結果咧?呵呵!頒獎那天,有一位評審老師在臺上頒獎時說:「你文章是好,但錯別字太多,下次再這麼多錯別字,絕不再給你首獎。」你忘了嗎? 你老愛批我文章不夠潑辣,詩,也軟綿綿的,這樣寫稿沒前途。可是羅門老師、蓉子老師說我寫得不錯,洛夫老師喜歡我的幾首小詩,用毛筆寫成一幅幅書法作品送我、余光中老師為我的小詩集寫推薦序……,這些事你都看在眼裡,但你就是繼續批我。 再說,不管我寫得好不好,我有鑑賞力是真的。我對你的作品提出一些看法和建議,你不要輕忽才好。 ●黃克全:哦!那我問妳,我會寫評論,妳會嗎? ●王學敏:你那非典型的文學驕傲又發作了。我是謙虛,賞讀文學作品之後心有所感,我不說是評論,我只說是讀後感。我這樣說,你可聽懂了? (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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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遺憾
最想要體驗的旅行方式是與山東老父親一起回青島為爺爺、奶奶掃墓,認祖歸宗;但,這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了。 父親在民國38年隨著國民政府來台。在那個大遷徙的時代,許多親情倫理、兒女私情,皆成了一場場無可避免的悲歡離合。家國山河,風雲變色;待父親民國76年首度回山東青島探親,他的爹娘,也就是我的爺奶,早已化作一坯黃土,天人永隔。憋屈了40年的萬語千言,一開口聲聲哀痛。 可惜那年我才一歲,只能留在台灣,待在保姆家,沒辦法跟隨父親的腳步,回老家。 其後,父親又再回老家一趟,但我仍然因為年紀太小,一如既往,又未能同行。 後來,我長大了;父親又更老了。每年過年,他總聲如洪鐘地說:「明年我們回大陸去!」我總是回答好;總以為不急,一定有機會。造化弄人,父親在我28歲那年辭世,享壽83。自山東青島過海漂洋而來,於三重成家,最後長眠新北市樹林軍人忠靈祠。 這些年,旅遊或出差,從加州到上海;從德州到廣東;從曼谷到關島;從泗水到吉隆坡;從金邊到永珍;從香港到澳門;都留下足跡。唯獨山東,是我一直不敢造訪的傷,成了心中的遺憾。 至於父親生前至交陳伯,今生我們是這樣的相遇:陳伯伯抱我像抱起小祖宗一般,天生超黏媽寶非母不歡,哭著喊不要不要;任性到底,絲毫不給面子。後來,陳伯成了童年最重要的陪伴,爬他背上看電視;兒童樂園躲雨聽雷;小學逃學也是他中午下樓買飯供我吃;私下定期給我零用錢,讓我買CD;連生命中的第一堂生死課程也是他教的。惟十餘年前,父親照例帶著一袋供品騎著野狼至南港祭陳伯,竟找不著陳伯原安厝塔位,落寞歸來。 事後得知,因陳家人來台辦理繼承手續,順道將陳伯靈骨遷出南港忠靈堂。父親直嘆氣:「住一起這麼久了,遷走了也不說一聲。」 晚近,新北市榮民服務處,協助查出陳伯現安厝於陝西省西安市三兆公墓。本決定找時間去「探親」,祭祭陳伯,誦讀《金剛經》報答他。可多次致電三兆公墓,無論告知對方安葬人或可能的經手人(四名陳伯親戚)姓名,皆查無資料。懷恩路斷,只能遠遠遙祭陳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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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和平島之旅
我們相約在生命窗口 聽浪潮長聲短調 萬年衝激的拱門 奔瀉千弦浪花開啟靈魂小窗 夏日裡浪花拍打 如風中旋飛的葉子 面對大海無數迴旋 越過世紀喧囂與戰爭 飛翔的海鷗也來分享小手餅屑 於縱放雷鳴浪聲 青春也驟然起飛 原來面對大海小女孩 曾是搖籃奶瓶嬰兒 站在萬年迴紋墨盤上 只是一個光影瞬間 走出海浪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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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張永福躲在暗處,手握手槍對著房門,誰先進來誰先倒楣,但突然間一陣叫喊:「衝啊!」四五個荷槍實彈的軍人迅速地衝進來,張永福一慌張,來不及瞄準就手扣扳機。只聽砰、砰、砰的聲響,可是並沒有聽到被擊中時的哀嚎聲,反而他的目標已被發現。於是一發子彈掠過他的頭上方,即使沒有被擊中,卻已知道事態嚴重,或許馬上就會成為甕中鱉,讓人手到擒來,然後要殺要剮任由他們處置。 於是張永福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只聽砰地一聲,來不及看到這座島嶼被解放的張永福,已倒在血泊中,儘管他們想幫他送醫救治,可是已回天乏術。一個想為祖國大陸效力的壯年人,終究時不我予,在國民黨主政下,他被歸類為匪諜。屍體非僅沒有棺木可裝,也進不了太武公墓,血淋淋的屍身,只用一床破草蓆裹著,然後用草繩綑綁,在老百姓耕地的田埂上,隨便挖一個坑給埋了。一座沒有水泥覆蓋又沒有墓碑可辨識的墳墓,不久就會長滿野草和藤蔓,誰會想到此地埋葬著一個自裁的匪諜。即使他在這座島嶼播下一顆種子,待他長大後也辨別不了當年埋屍的方位,遑論想為他重立墓碑來紀念。 從此之後,張永福的屍首將被歲月的酸素腐蝕,留下深埋在地底的白骨一堆。而他的神魂呢?因不屬於這塊土地,也不屬於這個國家,等待他的祖國來解放已是不可能,就等農曆七月燒王船,再隨著渾濁的海水漂向對岸,繼而送他回老家。至於他在這座島嶼撒播的種子,是隨著時光的消逝自然地成長?還是缺少陽光的照耀、雨水的滋潤而枯萎?誰也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任何臆測都是毫無意義的,就讓無情的歲月給我們一個答案吧……。(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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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
老杜一跨進辦公室,不需開口,櫃台人員馬上拿起電話,一層一層往樓上通報:「老杜來了。」一會兒,樓上斷斷續續有人下來往側門外走。 老杜,何許人也?一個賣年糕的小販。 每天一早,他一輛摩托車大街小巷穿梭,大概十天或更久一些,他會到辦公室旁的小公園擺攤,永遠清一色裝扮,黃色安全帽鬆鬆的罩在顴骨高聳的瘦削臉龐上,手上提一個彩色條紋塑膠「茭志」,裡面是一桿秤和零錢紙鈔。 他的年糕特別好吃嗎?倒也未必,有人讚好,有人說平常,但至少沒聽見誰嫌過,唯一的共識是真材實料,從磨米漿到上竹蒸籠炊煮,完全遵古法,連瓦斯都不用,大灶裡燒的是木柴。 除了年糕,他還蒸蘿蔔糕、九層粿,都是自己一手包辦,早年在市場擺攤時,他還炸年糕。年糕有二種,一般口味和紅豆年糕,可切片掛上麵糊油炸,也可以包餛飩皮,雖然一樣下鍋炸,但口感不同,麵糊香,餛飩皮脆,愛哪一味,隨意。 他的攤位就在菜市場入口處,人來人往,為他的攤位壯了不少聲勢,攤子旁一座白底紅字的「老杜年糕」招牌,隨風轉轉停停,原是鮮豔的顏色,但讓歲月消磨了,淡薄得像人情。 若說我們都是吃老杜年糕長大的,那也不為過,尤其妹妹,在我跟姊姊開始上學後,媽媽每天上菜市場總是把這個小跟屁蟲往攤子前一放,點盤炸年糕吩咐她:「在這等」,免得跟在一旁「纏腳絆手」。 有次妹妹吃完一盤後,又自作主張的「再來一份」,等媽媽買完菜回來付錢贖人時,老杜開玩笑說:「妺妹吃二盤,得洗碗抵帳才能走。」 小跟屁蟲聽了當真把面前盤子一收,小短腿一蹬,泥鰍似的滑下圓板凳,咚咚咚跑到洗碗槽去把自己的盤子洗了,回家還問媽媽:「是不是洗碗就可以吃二份?」 老杜只有一個兒子,夫妻兩當寶般捧著,有鄰人在田間捕獲一隻野生鱉,聽說鱉明目養眼,他想起兒子那大近視,於是高價買了來,吩咐老伴抓帖中藥煎了,連夜搭車送到學校宿舍去。 而兒子振家也的確爭氣,不只書讀得好,年年拿獎狀,長得也體面,每當有人誇幾句「將才」之類的話,老杜不僅不客氣,還要自己再加碼:「人家有豆腐西施,我們家有年糕狀元。」得意的呢。 兒子以第一志願考上高中那年,老杜真是雙喜臨門,不只公所在家裡大門貼上「金榜題名」的紅紙條,他還把相鄰的攤位頂下,二攤併一攤擴大經營,賣的粿品種類也多了,鼠麴粿、菜包等紛紛上陣,還架了口平底鍋煎起蘿蔔糕來,由於老杜做生意很「阿沙力」,凡論斤買的,零錢一概不計,所以他的攤位前總是排著人龍,生意好得儼然是市場最旺的攤位。 這分明幸福美好的生命樂章,卻因老杜父親的過世變調。 老杜的父親獨居鄉下,他不慣跟兒子住,只偶而來幾天,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大都是自家種的農產品,他總是一邊獻寶一邊抱怨:「這椪柑甜又多汁,我特別留的,你一年難得回家一次,我只好自己送來。」 「生意很忙。」老杜說的雖是事實,但不是主因。 至於真正的原因,直等到老杜父親過世後,大家才斷斷續續聽說。 老杜攜妻帶子回鄉奔喪去,但誰都沒料到,他趕赴的,不只是一場生死大事。 辦完後事,吃完圓滿桌,三兄弟整理老父親的遺物,老二說:「這小電視我拿去放房間看。」行,老杜點頭;老三說:「阿爸的摩托車我要。」好,老杜又點頭,他不會去跟弟弟爭,這個氣量他還有。 雜物大致料理分配妥當,接著討論房地問題,是三人共同持分,或一人一份拿了走,大家各有堅持,軟言軟語中隱隱有股煙硝味,就等一句不中聽的話引燃,那是老杜,他說:「阿爸留下的房地,你們怎麼分我沒意見,我只要村子口那塊地。」 「那是塊肥肉呀!」老杜才說完,老二的妻子就開口了:「阿爸留下的地就那塊最值錢。」 「大哥真聰明。」老三的妻子接棒,一臉你以為只有你聰明的表情。 「我是大房,有一份長孫田,拿這並不過份。」依習俗,長孫等同屘子,老杜說的也在情理中。 「又不是親生的,怎能算長孫。」守了十幾年的秘密一夕揭開,自己人掀底,最是淋漓盡致。 當初收養振家,老杜除了吩咐家人嘴巴閉緊,還為了預防鄰人碎嘴,不惜離鄉到外地重新扎根,如今,利字當前,即使下刀子,頂著鍋蓋也得去搶,什麼江湖道義、人情義理,那些只是口角春風,聽著舒服用的。 振家那時正面臨聯考大關,意外揭了身世,他像受了驚嚇的小兔,整個人一直困在某個不知名的洞穴裡,不知是不敢或不肯出來,老杜看在眼裡,暗自思忖著該如何細說分明,但只要二人眼神一照會,約好似的,忙又同時閃開,像做了虧心事般。 磨蹭了幾天,是振家自己回過神來,拾起書本,繼續沒日沒夜苦讀,好像人生除此無大事,只是圖書館跑得更勤了,老杜默默觀察了一陣子,摸不到兒子心思,也不知如何開口跟兒子談,直到要送兒子上大學了,老杜才在月台上說:「凡事要小心,國慶有三天假,要回來。」又吞吐了一會兒,最後在火車汽笛掩護下把「這裡是你的家」說了出口,他一直相信,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兒子還是兒子。 別傻了,老杜,沒聽過「隔層肚皮隔重山」嗎?除非你不相信。 振家並沒有在國慶日回家,他說功課忙,還兼著家教,直拖到除夕夜才回到家,以後年年如此。 大學畢了業,振家留在外地找了份工作,一年難得回家探個頭,老杜一如當年他父親那般,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包小包提了去,端午粽子,中秋文旦、月餅,只差沒按二十四節氣送,振家每每皺眉,告訴他:「這裡什麼都有得買,你不要常來。」老杜向來聰明能幹,所以總有本事把兒子的渾話解讀成良言美意。 「足感心!」他滿心感動這樣對人說:「怕我南北來回太累。」 工作了幾年,振家動起當老闆的念頭,他難得的在家露了個面,對老杜畫出一幅江山無限的創業大餅,唬得老父親對這個兒子油然起了幾分敬意,以致一向精明的腦袋被攪和成一團漿糊,等不及天亮開市,就忙把半夜寫好的「售」字紅紙條,貼上那終年轉個不停的「老杜年糕」招牌上。 老朋友曾試著想勸:「真要這麼做?」老杜點點頭,意志堅決。 唉!你就不要後悔。 有人知道老杜把攤位賣了當「孝子」,把他以前調侃別人的話奉還:「大學大不孝」,他一點也不在意,看開得很:「飼子義務,不孝應該」,還雙手一攤「有什麼辦法!兒子在當金光黨。」說完哈哈大笑,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怕幸福太多,一不小心就溢出。 大凡忙碌慣的老骨頭,只要手腳還靈活,乍然要偃旗息鼓是有點難度,閒閒淡淡的晃蕩了幾天,老杜每天沒個去處,到菜市場,人聲鼎沸中找不到自己的舞台;在家裡,夫妻對望也甚無趣,他直覺後半生怕要就此崩壞,於是大灶生起火,繼續把日子埋進熱氣騰騰的竹蒸籠裡。 振家創業成績平平,倒是終身大事交出漂亮的成績單。 當老杜知道對方是高官的獨生女兒時,心裡著實猶豫大過驚喜,他一生做個小生意,本本份份奮鬥了半輩子,只勉強掙個小康身家,雖然偶而看人開名車住豪宅會生出羨慕之心,但就像隔著牆看大宅裡滿園春色一般,只是欣賞,從沒想過和人家攀上什麼關係,現在要和裡面的人「親家」互稱,老杜自己掂掂斤兩,先就洩了氣:「甘好?」他問自己也問振家。 「人家大門大戶,知書達禮,不會雞腸鳥肚計較那些。」 這,說誰呢?媳婦還沒娶進門,兒子的心倒先進了人家的門。 當然,他不會告訴老杜,唯一的條件是將來孩子得從母姓。 等到老杜知道時,生米煮成熟飯,大勢已去,但不表示他不能生氣跳腳,他怒氣沖沖的趕到兒子家,偏偏還不敢橫眉怒目,強忍住一口氣指著嬰兒車裡,上個月才風光請喝滿月酒的孫子對振家說:「他是長孫呀,怎能姓別人的姓。」 振家也有他的理:「別說那些長孫的話了,我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老杜大概一輩子做夢也夢不到振家的話是這樣說,他呆呆愣愣的看著這個一手養大的兒子,他的心思如此曲折迂迴,當爸的竟然一無所知,只能認了。 像被廢了武功般,老杜頹然的回家自己療傷。這以後,他再也提不起勁往兒子那跑了,也不過一個月前,他還熱呼呼的抱起那紅咚咚的嬰兒搖著喊「金孫」,現在想來,真不知該笑該哭,雖然孫子還是孫子,但他不知如果到了兒子家,要如何安插自己在那個家的位置。 直熬到除夕夜,他三炷清香向祖先告罪,卻說不出錯在哪?自己有錯嗎?應該有,不然怎會搞到後繼無人,但帳是這樣算的嗎?他糊塗了。 拜完祖先,老妻擺好圓桌,端上雞鴨魚肉一桌幸福圓滿的菜色,又到門口探了幾回,老杜才囁囁嚅嚅的說:「振家不回來了。」頓了下,清清喉嚨賈起餘勇:「他要陪老丈人過年。」尾音裡帶點淒冷。 不忍見老妻失望的表情,他一直低著頭,久了,才發現是為了掩飾自己微濕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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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親像山
薩克斯風吹奏著「望春風」的曲子,看爸爸開心的隨著音樂張開雙手指揮,我仿如回到兒時,爸爸雙腳踩著腳踏風琴,邊彈琴邊試圖要教會我如何在黑白琴鍵上彈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午後的校園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卻是我多少年放在心上屬於爸爸和我共同擁有的少許美好的回憶之一,我終究是沒有機會學會彈琴,在那個物資極為貧乏的年代。 或許是因為長女吧!和爸爸相處的時間要比弟弟妹妹們多了些許─在他頭部還沒受傷前,在他情緒是可以掌控時。當時還在讀幼稚園的我,偶爾會從金沙幼稚園下課後,直奔學校找爸爸,當學生都放學後,他會帶著我彈琴,偶爾教我打打桌球,而這些片段的記憶,是弟弟妹妹們極度羨慕的,也是他們不曾享有的父女(子)親情。 我的童年無限的崇拜著爸爸,每晚看他在大廳的神明桌前,一張又一張的稿紙書寫著,再看著他的名字變成鉛字印在不同的報章雜誌上。我翻閱著家裡的古典文學,尋找爸爸畫過的眉批,瀏覽著書架上俄國翻譯文學名著,在地圖上千山萬水外的大文豪所寫的鉅著,我會揣想著當爸爸也在讀同一段的篇章時,他的看法他的想法。我也一直試圖討好爸爸,在每一場校內校外的比賽,認真的表現最好的一面,希望能獲得一點點的鼓勵或肯定,小小的心靈想著,他可以在別人提到我的名字時,能開心的說這是我的女兒。 我期待獲得爸爸眷顧的眼神,爸爸應該也很期待他的爸爸給他言語的肯定吧!他常告訴我:「阿公說,疼子毋通給子知。」當時年紀還小的我,不知道別的金門人的家庭中父子的互動模式,可是,當年阿公和爸爸很像陌生人,父子倆人從不曾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年幼的我不懂為甚麼這個家每個人都那麼不快樂.,阿公沒有受過教育,爸爸是有讀書的人,阿公明明是以有這個兒子為榮的,爸爸也懂家裡貧困卻竭盡所能栽培他,應該心裡有很多的感恩,我想了好多年又好多年為什麼他們父子都沒有互動,幾十年過去了,還是不懂不明白。 炎夏的週末,愛音樂的先生揹著樂器來到安養院吹曲子給爸爸聽,他特地把爸爸常哼的幾首曲子練熟,看爸爸開心的拍手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心裡想著如果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能站起來,那該有多好呢?再像他那些年擔任教職,帶著學生跳土風舞,邊唱邊跳……….。 年幼時看阿爸,他是座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山;即長看阿爸,是座長滿荊棘遍布叢林的山,動輒被刺得滿身傷;來到阿爸暮年之際,在安養院的他,見到我總是笑咪咪的喊著「瑋啊!」那曾經我期待父女相處的甜蜜,卻要等了半個世紀才來到,我感傷著阿爸不會再回到從前的健康,可是,他還是一座山,一座我心中永遠屹立著,被我所崇拜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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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像棵樹
無聲的你 默默地讓我有所依靠 大雨來 為我擋雨 烈日下 為我遮蔽刺眼陽光 我在大樹旁安穩的成長著 大樹無語 靜靜在一旁守護我 陪伴我走過低落 總是笑著對我說 幾時回家 不多說 不多問 就只是等著我回家 說說老家故事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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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反正一命配一命,萬一能幸運地打死他們兩個,他不就是贏家麼,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因此,他躲在暗處偷偷地笑著,不管日後春蘭生男或生女,他張永福的種子已撒播在金門這塊土地上,一經春風的吹拂、春雨的滋潤,勢必就能成長茁壯,這莫非就是他最感安慰的地方。縱然稍待一會就會讓自己一槍斃命,但他始終相信,他的雙眼一定會自然地合上,絕對不會死不瞑目,而是含笑九泉,即使做異鄉的孤魂野鬼也甘心。 木板門終究抵不住鋒利的斧頭,門板終於被踹開,但他們卻不敢進來,只在外面高喊:「張永福,快出來!再不出來的話,老子就開槍!」果真,朝天花板開了一槍,因為他在暗處,並沒有對準目標把他擊斃,警告的意味相當濃厚,白白浪費一顆子彈,以為他會乖乖地出來投降。但是,他們做夢! (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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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節感懷│睹物思親
一年一度的父親節即將到來,每當想起半生貧病、一生勞碌即溘然長逝的父親,隨即悲從中來、潸然淚下;只要提筆寫「父親」,則是淚水多於墨水、衛生紙也多於稿紙,難以一揮而就、一氣呵成。不知是我淚腺過於暢通、情感特別豐沛?還是父親的一病不起對我打擊過重、傷害甚深?「父親節」已成我最難過的節日,也是我最難寫的篇章,總是含悲忍淚地提筆。 回顧父親住院初期,以為不日即可返回,豈料病情反反覆覆、病痛無止無休,一次吐血一次重、幾天昏迷幾天醒,家人一日盼過一日、一月望過一月,出院之日,遙遙無期;痊癒之夢,日益渺茫!如此險象環生地煎熬了八個多月,父親已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失去原貌。就讀高三的我也無心上學,每當父親病危時分,家人總是面面相覷、也面面相泣,或是束手無策地望著父親,不知時日,也不知飢餓。感覺痛苦的時刻,空氣是凝滯的、時間也似乎是靜止的,揮之不去。 期間每有返回大門深鎖的浦邊住家,想到家人分離、雞鴨失散,此情此景,能不流淚?家中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盆,都會勾起了我的思念,見到餐桌的「主位」、父親的「床位」、冷落一旁的「腳踏車」……,只有深深一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一家團聚?才能回到從前? 家狗「阿里」孤單地守護家門,盡忠職守、不離不棄,大概也是有一餐沒一餐的。有人說「狗通人性」,機靈的「阿里」應已感受到家逢巨變,以往每天傍晚時分,當父親從何浦新校下班,腳踏車的煞車聲遠自浦邊相思林高地的斜坡開始嘰嘰作響,「阿里」耳力千里、最先感應,立即吠了一聲,而後衝出家門,奔至屋後馬路,搖頭擺尾、活奔亂跳地迎接主人歸來,如今已有一段漫長時日,未聞嘰嘰響、未見主人回?連主人一家人也都不知去向,僅留牠獨守空屋,想必「阿里」相當納悶、滿腦疑惑?似無往日的「活力」、也無一絲的「笑容」,我也只能含淚地摸著牠的頭,無言以對、更無語問蒼天! 遷居後浦自宅,父親在此度過最後歲月,也在一手建立的家園撒手人寰,離開親密的家人,每當母親哀痛欲絕、放聲痛哭之時,「阿里」立即衝上二樓陽台,跟著長豪哀鳴,不知是「與人同悲」,還是呼喚鄰人速來勸慰?只要母親停止哭泣,「阿里」也跟著平息下來。見到懂事的「阿里」,更讓我想起父親! 越數年,每在寒暑假自臺返家,見到弟妹,回想當年父親病危時,家和弟才六歲,寄居親戚家,九歲的家榮弟與十二歲的美玉妹也是過著寄居親友或三餐自理的生活,幼小心靈,受此打擊,如今回想,心酸猶在。在他們上國高中時,家榮弟每在寒夜苦讀,總是披著父親留下的長袍禦寒,玻璃墊下還以毛筆書寫父親遺訓「說到做到」四字自勵,顯現孺慕之思,無間晨昏;失怙之痛,無時或已! 去年年底,返回闊別將近十年的家鄉,短短幾日,浦邊回來四次,近村情怯,油然而生,「怯」的是住了近二十年的洋樓住家,還有周邊熟悉的環境。滿村踅了幾趟,住家停留最久,一家和樂的情景,一幕幕地出現。一大片的門口埕,曾是父親為我兄妹劃分的掃區,也是我們兄妹嬉戲遊玩的場所和夏夜乘涼、聆聽父親說書的地方;芭樂樹旁的鐵絲網圍籬,曾是父親公餘之暇一絲一線編織出來的。圍牆之外的何氏家廟與一箭之內的洋樓校舍,曾是父親任職浦山、何浦上班的處所,學校周邊的門口埕是學生活動的場所,也是升降旗與整隊放學的地方,父親曾每天在此主持典禮、巡看學生;村莊外圍還有父親垂釣魚蝦的路畔小池、父親教我泅水的鹽區大池,方圓之地、村落之隅,是吾家活動頻繁的區域,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伴我成長,情深意濃,浦邊村落,人親土親。有人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父親與家人二十年來在此留下的身影足跡,何止密密層層? 如今何氏家廟已是煥然一新,洋樓校舍則是搖搖欲墜、屋瓦落盡,荒煙漫草、庭院深深,不得而入,否則定有更多的思念!每回浦邊,想起從前,觸景傷情,徒留傷痛! 來到父親任內籌建的何浦新校,景物煥然,人事已非,除了校地,幾乎尋不著懷舊的痕跡!回顧民國五十四年,徵地不易、百廢待舉,父親與恩師篳路藍縷、胼手胝足的草創階段,如今黌宇富麗、書聲琅琅,父親有知,定感欣慰! 家中大小器物,幾乎都是父親辛勞所得或親手打造,由於搬家之故,從浦邊至後浦,後又遷居來臺,幾經周折,破損的破損、淘汰的淘汰,能夠保留的父親遺物已不多了! 整理父親遺照遺物是最傷痛的時刻,因而停擺數年始終不敢碰觸與觀看,直到民國七十二年八月,不得不鼓起勇氣著手進行,一邊整理、一邊思念也一邊流淚,幾度泣不成聲,只好暫停中止!看似簡單,其實艱難,難在思父情深,無法自已! 父親遺物,林林總總,一本本的筆記,記述著校內校外的公務,工整秀麗的字跡看出父親做事籌劃縝密、有條不紊;一張張的獎狀,看到父親辦學的認真、優異的表現;一件件的記功嘉獎,見到父親枵腹從公、鞠躬盡瘁;一張張的證書,看到父親積極進取、好學不倦;還有印章、職章、手抄歌本、手抄對聯、常用書籍、古典小說……,就依性質分門別類,以資料簿專冊收藏;立體之物,則以夾鏈袋封存,而後放置中型整理箱。至於一些零碎珍貴之物,則匯集成一巨冊,並恭題為《顯考吳公諱世泰紀念集》,這是一本淚水堆砌的專冊,內容分為十二類篇:一、遺像;二、自傳事略(包含親筆書寫自傳、職員資料表、履歷表、獎勵表、畢業證書、名片、何浦校歌、教職員證、識別證、出席證、觀禮證……);三、紀念印章(拓印相關印章集);四、學校生活照片(包含何浦歷屆畢業團體照、校園活動照、締結姊妹校合照、全縣校長會議合照、研習或訓練團體照……);五、祭祀出殯照片(張張傷痛鏡頭);六、祭幛輓辭賻儀(以收到先後為序);七、附錄(其他相關資料)。 還有那一束束的家書,處在兩岸對峙、砲聲不斷的年代裡,「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尤其在父親病危與局勢不穩的交織下,封封家書、封封萬金,我固定三天寫一封信回家請安,父親清醒時也會逐封回覆,三年來的魚雁往返,父親手諭,言猶在耳;殷殷垂詢,盡在字裡行間,字字珠璣,也字字淚水!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睹物思親,是一種親情的流露、人性的本然,每見父親遺物、家中器物,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觸景傷情,也是人情之常,每在兒時場景或見他人失親,也常觸發我失怙之痛。無盡的哀思,始終長存心中,綿綿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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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的禮物
昨天,我送了雙運動鞋給阿爸。 阿爸是個節儉的人,很省,什麼東西到他的手上都可以看到物盡其用的痕跡。 這本來是美德的事物,可是有時會變得很無奈,我變得要小心翼翼。 每年的父親節我都會送禮物給老爸,他都會收下後,隔沒多久開始套我的話,剛開始都呆呆的直接回他「我買的」或「公司送的」,通常當他聽到是買的禮物時,都會說:「嘸彩錢,我啥都有,別浪費,別亂亂買,吃投路人,無啥錢,要懂得節省,要把錢存起來。」 金門的男人,很奇怪,尤其上一輩的男子,沉默寡言,嘴巴不甜,少說愛,像頭牛頭低低做事,為家庭默默的付出。 不只我阿爸是這個樣子,跟阿爸一樣是父執輩的叔叔伯伯們很多都是這樣的,真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小時候看到的阿爸永遠是一個樣子,少變化,穿著汗杉,而這件汗杉通常都「濕漉漉」黏在阿爸的皮膚上,記憶中好像未曾乾過,「愛」字我也從未聽見他從嘴巴說出口。 戰爭、生活、壓力,造就成現在阿爸的性格,在開源不易的年代裡,省、省、省似乎是生存下來的第一要務。 他的口頭禪:「賺七吃十一穩死耶!」意思是賺七元,花費十一元,入不敷出,總會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他的衛生紙用法也很奇怪,總是一張分成好幾等份,會先拭乾淨的東西,再擦髒的地方,擦到整個都皺巴巴,髒兮兮,黏在一起,才願意丟掉。 用水時,下面還會擺一個桶子用來接水,集結的水可以用來洗濯、澆花、洗地板……。 他這個樣子的動作,我看了好幾十年,很熟悉,從來也沒有任何疑問。因為阿爸對我們很好,他都省他自己,不曾要求做子女的我們,要跟他這樣省省的過日子。 但在看他做這些動作多年後,某些程度上是有模仿的效果,尤其在我開始種菜之後,才深刻體會到有水當思無水之苦。 有一次公司送給我們每人一雙運動鞋,我拿了他的尺寸。這是我送給老爸的禮物,也最為他所津津樂道,那是一雙全黑的球鞋,材質很輕,每天晨跑都會陪伴他,穿了五年多,穿到前面有個窟窿,後面的鞋底都磨平了,還捨不得丟棄。 買東西送他就會被唸,說我浪費錢,永遠把那個禮物束諸高閣格,棄置在一旁。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態,只是有時會送的很生氣,送個東西還要被唸被質疑,可是身為女兒的我,總是心不死還是每年繼續送。 因為只有送的東西,他才願意穿,索性,只要可以沾得到邊,可以從嘴裡說出是「送」的字樣,就說是送的,外子買的,送給了我,我又送給了阿爸,也是一種「送」的禮物啊! 我不知道,人們的惜物會這樣搞嗎?但他這個樣子,我也是沒有「法度」啊?今年我又在父親節前夕送給他一雙運動鞋,當然啦,一定要說是「送」的,他才會乖乖穿,只因我認為惜物的定義是既然「有」了就得「穿」,不管他是買的或送的,這可是我的一片孝心,這才重要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