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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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花園的一位真友
這位真友,是我一九七五年離開故鄉金門,開始結交的,那年我剛上大學,下定決心,一天用一頁中文和一頁英文,和它做朋友。它只聽我傾訴和表述,五十年來,總是默默接收我的思想和感覺,一刻未離棄過。我出國旅遊,它跟著我;我服兵役,它跟著我;我生病,它伴著我;我再忙再累,它還是依偎著我。 就這樣,我們攜手走過了一程又一程的人生,許多的高低起伏、陰晴圓缺、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我們建立了一層無法想像天高的情誼,一層無法取代或為外人道地厚的關係。它常在事前,和我一起籌畫與計算;在事中,陪我奮戰與流血流汗;在事後,一起享受成功的歡笑,或一起揮灑挫敗的淚水。 它在我陷入人生低潮漩渦時,適時伸出手來,將我從人生最黑暗的深淵,拉拔起來,重登勇氣與光明希望的山峰。 它每天磨練著我的文字、思想、想像、靈性、理想、情感……,讓我能用一篇篇的文章,和世界溝通與傳播心聲。 它指引著我的人生,在迷路時,走回正途,在徬徨無助時,給我堅定的意志和毅力,找回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它陪伴我多少的清晨和夜晚,走過多少的繁華和寂寥,撫慰了我許多的不滿與不平,像一劑定心丸,又像一位慈祥的母親。 它的心窗永遠是敞開的,隨時隨地準備接受我的訊息,不論是喜憂,不論是利弊得失,都如陽光般公平地普照著萬事萬物。 它是我良知的指揮部,良能的發電機,讓我倫理得到歸宿,道德找到了溫暖又安定的家。 它和我一起夢想,一起實踐,一起成長,一起成熟。我「身」病,陪伴我、渡過痛苦;我「心」病,安慰我、給我新生的力氣和勇氣。 它為我生產出無窮的愛,無限的靈感,無盡的熱情,去服務人類,去貢獻一己微薄的心力給人類歷史文明。 啊!它是我心靈的探照燈,讓我思想,讓我感覺,讓我看見人生的真理,讓我探索人生的問題和解答。 我在心靈花園裡遇見的這位真友,它是一篇篇的日記,如盛開的花一朵朵,近半世紀已累積近百冊。不知它何性別,也許是「他」,也許是「她」。我深深覺得,應該升格為「祂」呢。 我只知道,過去近五十年的歲月,如果沒有它的滋潤與鼓勵,我的人生將是一片荒蕪,一團混亂。我深信,只要我堅持,他會陪我呼吸與脈動,讓我人生繼續精彩下去。 每天,在我,最美好最亮麗的時光,就是沉下心來,右手握著一支筆,左手把持著日記冊子,還要有一杯咖啡一旁飄香,開始與我這位生命的真友交心。回想過去一天,有何深刻的思想和感受,一一向它傾訴。 人的一生能有幾位知己?我能結交日記這位貼心的朋友,真是莫大的幸運與幸福。人的一生裡,能夠交上日記這位朋友,隨時都不晚,重要的是,要用恆心天天去灌溉栽培這份友誼,要堅持這份情緣,終生廝守、相隨。最重要的,要彼此真心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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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檢察官揚言「法辦」的往事
民眾黨主席柯文哲疑涉「京華城」、「木可公司」政治獻金等弊案,遭台北地檢署起訴求刑28年6個月,成為各方矚目的大案。黨籍立委黃國昌以檢方起訴書證據薄弱,充滿主觀意見和攻擊,直指徹底成為「法界笑柄」,還質疑「這不是賴清德的政治打手,什麼才是政治打手?」陳昭姿也痛批,檢方辦柯案未讓證據說話,不僅是消滅政敵,更是有計畫的「滅黨滅門案」。抗議司法不公,挑戰當權的激烈言詞,在國內政治與司法史上留下極具批判性的紀錄。 藍、白中央和地方民代,乃至於電視名嘴,數月來比手畫腳,對著司法單位口吐芬芳,甚麼難聽的話語都可見聞,卻不見一向高高在上,手握偵辦大權的檢方有力回擊,唾面自乾、逆來順受的反應讓人意外。 這也讓我想起1991年間於宜蘭〈中國時報〉駐地服務期間,曾採訪一則會員數千人的大型社團採購彩色鍋贈送會員,在年度會員代表大會中遭人檢舉疑涉弊案的獨家新聞,當權派指責反對派胡亂造謠、檢方辦案不公,其中有一些不雅、粗俗說詞,次日頭條登在地方焦點版,當天主跑檢、院的同仁向特派員報告,承辦檢察官火冒三丈,揚言要用「侮辱公署」的罪嫌來偵辦本人。 當年,我是〈中時〉北基宜花機動小組的成員之一,在縣內總是獨自騎著偉士牌機車上山下海,沒多久就要換上新輪胎,而這則地方大社團「內鬥」的新聞正是從頭坐到尾,在會場實地全程採訪,也訪談雙方人馬的成果,撰稿時更做到自許的「原音重現」,絕無添油加醋的地方,下筆可說十分謹慎。 後來,才知原來是罵檢方的當權派不想惹事,竟在檢方詢問時否認說過那些話,推說是記者自己虛構亂寫。檢方至此底氣十足,非得辦人立威不可。我在搞清楚事情原委後,考量既然檢察官要用「侮辱公署」罪嫌辦我,若要澄清事實真相,當然要直接找上機關首長,隨即從採訪辦事處打電話給檢察長趙昌平,徹頭徹尾講得一清二楚,當時年輕氣盛,自認問心無愧,抱持「要告就來告,誰怕誰?」毫不畏懼! 電話那一端的趙昌平檢察長耐心聽講,時而問上幾句話,溫和的語氣不偏不倚,甚且讓人感到溫暖。後來真相大白,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此事讓常被我漏新聞,等著看我遭到法辦的同業失望,實在有些抱歉! 後來,才知趙昌平之前也曾任金門地檢署檢察長3年,以「半個金門人」自許的他轉任監委後,在2002年巡察金門時說「市場上幾包大陸花生米、普洱茶是不能帶動金門經濟繁榮」,強調金門的未來是走向兩岸的自由貿易區,建議中央以前瞻性的考量看待金門的未來,不能老是維持現狀,一席話至今仍合時、合宜。當時,我也已奉報社指派回到金門任職特派員,在當天採訪時首次得見趙檢察長本人。 趙昌平現地了解「小三通」,對金門當年地方產業實況,比起其他來金例行巡查的監委要深入許多,言談間的關注和主張讓人印象深刻。我因生性拘謹拙於言詞,更不喜逢迎他人,因此儘管採訪當天近在咫尺,也無意在訪談時自我介紹,遑論提及蘭陽往事。至今事隔近40載,我仍記得這段早該塵封的舊事,但可以想見趙檢察長應早已忘記,對這樁小事毫無印象。 金門高中畢業後,負笈台灣念大學,在北縣、宜蘭工作10餘年,再回到故鄉操持舊業,而昔日相遇異鄉的人也飄然跨海而來,即使終究不曾當面言語,未能一笑前塵往事,但總讓人在內心躑躅於偶然和必然之間,一切似乎都有一些常理和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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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起舞賀新春瑞氣盈門萬事興
金龍含珠辭舊歲,銀蛇進寶賀新春。農曆春節是華人社會的傳統新年,辭別甲辰龍,迎來乙巳蛇。過年度歲,逢一歲之首,賀新歲、慶新春,祝願:靈蛇獻瑞,祥蛇賀歲,讓吉祥的金蛇為人們帶來好運與吉祥。 臺灣傳統習俗中的十二個生肖,又稱屬相,乃沿襲自中國的十二位大王神,是與十二地支相配以人出生年份的十二種動物,依序為: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十二生肖的起源與動物崇拜有關,最早記載與現代相同的十二生肖的傳世文獻是東漢王充的《論衡》。隨著歷史的演進,逐漸融合到民間信仰相生相剋的觀念,反映在人生、年運、婚姻等,每一種生肖都有豐富的傳說,形成一種民俗文化,如本命年、廟會祈禱、婚配上的屬相等。 十二生肖根植於中華傳統文化之中,是一個迷人且古老的傳說,數千年來一直吸引著無數華人的想像力。探討十二生肖由來相關的傳說故事,探索每個生肖代表一個特定的年份與人類的出生年份相對應,每個生肖都有其獨特的特徵和象徵意義;例如:龍,是中國文化中的神聖動物,傳說中,龍的升天故事,敘述了龍的崇高品德,以及它因協助人類而得以升天成仙。龍,象徵具有領導力,富有魅力;具有創造力和雄心壯志;喜歡冒險,尋求成功和成就。因此,龍在十二生肖中最具魅力、最受歡迎;兒時,鄰居家凡有要娶媳者,在結婚前一至三天都會找我這生肖屬龍的去他們家的新娘房「翻舖」,討個吉利。 歲次乙巳年,出生屬相蛇;今年也是青蛇年,蛇被視為龍的化身,因此又稱「小龍」。蛇,被形象為機靈靈活,具有直覺力;智慧冷靜,喜歡思考;具有神秘感,喜愛深奧的事物,提供了對個性、相容性和命運的象徵意義。十二生肖作為悠久的民俗文化符號,描繪生肖形象和象徵意義的春聯也應景而出,特錄蛇年對聯數則:祥蛇迎春春正暖,紫氣東來萬象新。金蛇舞動迎春到,瑞氣呈祥賀歲來。蛇行天下清平樂,春暖人間蝶戀花。紫燕迎春富貴長,金蛇賀歲家宅旺。金蛇起舞開新運,紫氣東來展鴻圖。靈蛇獻瑞千家福,瑞氣盈門萬事興。 農曆新年是中國人最重視的節慶,是中國傳統社會家人們團聚的寶貴時刻。金門與臺灣農曆春節習俗源自大陸地區,南北風俗匯聚,中華傳統文化的精髓融合。精通書法的王松林學兄,二十餘年來,每於農曆年前賜寄春聯乙副,今年亦不例外,右聯「龍駕祥雲門斂福」,左聯「蛇銜瑞草戶迎春」,橫幅是「安和樂利福無疆」。 時值新春佳節,歡慶喜樂氣氛中,謹獻上應景吉祥話:靈蛇獻瑞,祥蛇添福,祝賀大家:蛇年開春新運展,鴻福高照笑開懷,闔家安康慶豐年,日日順心歲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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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讀中原歌雲夢
「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基此,多年來我在大學講學授課,每每以讓學生認識自《詩經》、《左傳》、《史記》以降,乃至先秦各家的傳經志業;韓柳歐蘇的道德文章,甚而公安竟陵等性靈小品為志業!尤其是透過文字,與天地精神相意往;與人間紅塵相映照的「詩」。不僅僅是意承孔子「思無邪」的日月光華,更有此生以詩意映天地;以詩情照萬物的宏願。深感非如此,實有負此生教授中文的機緣。 「韻讀中原,歌盡雲夢」!談詩情,映詩意,則源遠流長,光芒萬丈的《詩經》與《楚辭》,不僅是其他文學作品難以比擬,舉凡在黃河、長江華夏大地上,欲溯流尋源,認識中國詩歌,乃至中國文學,首在韻讀《詩經》;歌盡《楚辭》。 首談《詩經》,《詩經》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為北方文學代表,所代表的區域是黃河流域,原名《詩》,共有詩歌305首,因此又稱《詩三百》。從漢代儒家將其奉為經典,即稱《詩經》。其作者,絕大部分已無可考。《詩經》是我國第一部純文學專著,開啟了我國詩敘事、抒情的內涵,確立了詩的修辭、押韻原則,因此,在文學立意上,也是我國「純文學之祖」。 孔子對《詩經》有極高的評價,所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溫柔敦厚,詩教也」,甚至說「不學詩,無以言」,顯示出《詩經》對我國古代文學的深刻影響。孔子更認為,詩經可以培養聯想力,提高觀察力,學習諷刺方法,可用之侍奉父母,服侍君主,從而達成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即《論語》中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詩經》不僅開啟了我國文學先河,亦開創了現實主義的文學風。然,由於其句法以四言為主,在節奏頓挫方面,皆為最簡單而最完整的一種體式,所謂「雅音之韻,四言為善」,當然在迴旋轉折處稍有其憾。 至於稍晚興起的新興詩體《楚辭》,則為南方所代表的騷體,代表的是長江流域,由愛國詩人屈原所創,後來泛稱此種體裁詩歌為《楚辭》。參差句法,雜以「兮」字等語詞,而或先或後與二言、四言配合運用,用句多是六言七言參差,描寫個人情懷,富有浪漫神祕氣息,其用韻而長篇鋪敘,開漢賦、駢文之先河。 《楚辭》作品中之「離騷」與《詩經.風》相對,分別為中國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之鼻祖。後人也常以「風騷」代指詩歌,或以「騷人」稱呼詩人,後世取名也有「男楚辭,女詩經」的習慣。 兩者併論,或因受南北地貌所興,《詩經》的四言體,其音節頓挫簡單整齊,展現出樸實典雅之風格,所謂「雅音之韻,四言為善」;而南方山水多幻變之景致,使《楚辭》騷體大異《詩經》,不但篇幅較長,句子長短不一,表達方式熱情奔放,想像奇幻,風格華美,併與《詩經》共譜華夏大地上,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之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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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厝裡的蛇
今天講一個蛇年的故事。 我讀大一的那年暑假回到金門,住在頂間古厝,那是浯陽小學校旁邊的那棟古厝,在那裏,我度過了一整個暑假。 那棟古厝有一個大廳,大廳兩側有兩個大廂房,我住在左側廂房,廂房有兩個房門,一個門開向大廳,一個門開往巷口廊道。我的書桌是冰果室淘汰的改裝桌椅,我把它搬到廊道上。夏天的午後,太陽把天井的石板曬得炙熱灼人,你知道金門的夏天很熱……。 「為什麼你沒有開冷氣?」兒子問。 那時沒有冷氣,只有電風扇。電風扇很老舊,一轉動就會喀啦喀啦作響。 除了樹下,只有一個地方是涼爽的,就是巷頭廊道,風從巷頭吹進廊道,坐在巷頭看書寫作感覺渾身舒暢,但午後在這裡讀書,很容易會因為太過舒適而昏昏欲睡。 從巷頭走出去,就是浯陽小學校洋樓的後牆,當時軍方的政戰隊還駐紮在浯陽小學校,軍隊集合、唱歌、喊口號的時候,聲音就會很清楚地傳到我的房間。 「阿公阿嬤那時在做什麼?」 那時他們經營冰果室和小吃店。我肚子餓了就去小吃店吃飯。古厝和浯陽小學校之間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草埔頂,如果要去爬太武山或到陽翟后溪抓魚就走這一條路。有一天,吃完午餐,我把巷頭和廂房的門打開,讓風可以間接吹進廂房,然後我就在廂房睡午覺。 「聽起來蠻好的。」 真的,廂房裡有一張矮鐵床。這個鐵床是部隊移防時留下的,阿公在上面鋪木板和薄被,我就在這張床上睡覺。 那天中午很熱,但巷頭的風吹進來很涼,電風扇喀啦喀啦的吹,加上外面蟬聲喧鬧著,我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睡夢中,我好像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跟平常的臭味不太一樣,不是常聞到的東西腐敗臭酸味,除了臭酸,還帶著腥味。 「魚腥的味道嗎?」 有一點像魚腥,或者像野生動物的那種腥臭味。總之實在不是令人感到舒服的味道,於是我就醒來了。 睜眼睛,我赫然看到了一個很大的蛇頭。正在對著我吐蛇信! 蛇信就是蛇的舌頭,牠具有細長分叉,像火焰形狀一樣的蛇信。 一條大蛇正在我的臉前方,用牠的蛇信探測我的氣味、或者正在定位牠的獵物位置。 我不是在作夢,我從午睡中醒來,牠就在我眼前!一條大蛇正對我吐蛇信。 牠的上半身豎直,大概有床的高度。牠的臉正對著我的臉。 我從渾噩的午睡中驚嚇醒來,以難以想像的速度跳下床。 我跑到餐館跟大家講房間有蛇,一群人很快的來到古厝的廂房門口。那條大蛇已經鑽到鐵床下捲成一團。 廂房隔壁的政戰隊士兵們,大概聽到人聲吵雜,就好奇過來查看。知道床底下有條大蛇,有個士兵回去找了一個麻布袋,再找了兩根棍子當作木叉,跑進我的房間。幾個阿兵哥圍起來,有人拿著麻布袋,有人用叉子叉蛇,蛇慢慢爬進那個布袋。有人說那條蛇應該有兩公尺長,等牠爬進布袋,那個士兵就在麻布袋綁了繩結,然後把那蛇帶走了。 「是帶到野外去放生吧?」 如果是現在,我們應該會交給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或者放生。 但是在1982年,如果有人抓到蛇,如果不是把牠打死,不然就是把牠吃掉。 我猜他們應該把那條蛇煮成蛇湯了,因為政戰隊裡面有一個原住民伙房兵,很會料理山產。 這個故事是結束了,可是我對這件事情的記憶其實沒有結束。多年之後,1998年,我跟一個朋友到杭州拜訪廠商談技術合作,杭州有一個景點叫做雷峰塔。著名的白蛇傳故事結局就發生在這裡。 「我讀過白蛇傳。」 對,白蛇傳就是講一隻白蛇變成的美女跟書生的愛情故事。 我去雷峰塔的時候,想到被壓在塔底的白蛇,也想到多年前古厝廂房那條對我吐蛇信的蛇。回憶中的蛇跟雷峰塔下的白蛇的印象似乎重疊在一起。 多年前那一條蛇,來到我的床前對著我吐著蛇信,會不會牠想要傳達什麼訊息?牠從什麼地方爬到古厝巷頭?還爬進了房間,看著我在床上睡覺。牠豎起身站在我床前。如果牠會說話,牠會跟我說什麼? 「牠也許想把你吃掉!」兒子說。 也許是。但也許,牠只是想跟我講講白蛇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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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馬騰為民申冤
2024年12月14日,我專程出席金門縣文化局出版品成果分享會,當面向六本《金門村史》新書作者致謝,也因此有機會聆聽出版新書《烈火餘燼:戰地政務歲月》的作者林馬騰先生講述金門民眾的冤屈往事。 在短短三分鐘的致詞中,林馬騰只能分享一兩個案例。其中一例是1951年9月6日有金碧區陽宅村小販劉某遭到哨兵搶劫槍殺,其妻陳氏「身懷有孕,幼女在抱」,以其悽慘苦況請求撫卹,不料金門軍管區行政公署竟覆以「所請撫卹,暫毋庸議,惟扣押之贓物可提前發還被害人之遺族具領」。 關於這個案例,我2025年1月2日參加睿友文學館「走過烽火歲月~林馬騰作品展」的開幕式,又聽他慷慨激昂地重提一次,得知劉某長女於事隔五十年後,曾依「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提出申請補償而未果,造成被害人家屬的二次傷害。 連聽林馬騰兩度口述,這則令人同情的小販冤死命案老是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很想進一步了解命案發生始末,也很想知道劉某遺族後來的境況,以及明明老百姓被軍人槍殺了卻得不到補償的道理何在?因此,我1月12日特地到烈嶼鄉林信屏洋樓向林馬騰老師當面請益。 林馬騰,1943年生,金門縣烈嶼鄉上林村人,他曾投效軍旅,戍守大膽島,三十二歲任砲兵營少校輔導長時被砲彈重傷,以「作戰二等殘」退役,後來轉至烈嶼國中服務,2003年退休。歷盡人生滄桑的他,熱衷地方文史工作,2006年曾協助催生「烈嶼鄉文化館」;行動不便的他卻比任何人走得更遠,深入民間各角落搜尋古文物,探訪耆老記錄口述歷史,著有《走過滄桑歲月》等十幾部專書,2019年榮獲第四屆「金門文化獎」。 坐在輪椅上的林老師知悉我的來意,1月12日一見面就拿出一份撰於2000年8月的傷亡損害補償金申請書給我看,原來他正是協助不識字的劉某長女提出申請冤案賠償的執筆者,難怪他對事件始末知之甚詳。 據林馬騰講述,命案發生當天,家住金碧區陽宅村的賣貨郎劉某(1917-1951),挑著百貨擔子走在路上,由於貨擔中有一只手錶,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引起金門4840部隊某位哨兵的覬覦,強行搶奪,並當場槍殺了劉某。 當時劉某遺孀陳氏年僅二十四歲,雖然從4840部隊領回那只手錶,但丈夫枉死,請求撫卹不成,三餐不繼,後來被迫將遺腹女送人認養以致夭折,自己亦帶著長女無奈改嫁至烈嶼鄉洪姓人家。 劉某長女二歲時父親被4840部隊士兵殺害,直到1999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明訂「因國軍軍事勤務致傷亡或財物損害者,得依本條例規定申請金錢補償」),2000年8月她才委託林馬騰協助提出補償申請。 申請的結果呢?政府相關部門竟以當年金門軍管區行政公署覆文中所載行兇的「歹徒」、被捕的「匪徒」不能認定是軍人身分而予以駁回。林馬騰表示:「以當年戰地敏感的氛圍,覆文中會用上軍人二字嗎?誰持有槍械?只要查清楚,歹徒不問自明。」(語見《烈火餘燼:戰地政務歲月》第111頁) 依我看來,當初4840部隊既已捕獲兇手,又有金門軍管行政區署具文通知陳氏「向4840部隊領回被扣押之贓物」,則犯案歹徒必是4840部隊士兵無疑。補償委員會昧於事實,審核未免過於嚴苛,這也難怪為民申冤的林馬騰在事隔二十幾年之後仍然如此忿忿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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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拂過山岩
微微冷風拂過山岩,蔚藍的天空與海岸,冬日暖陽照耀下,顯得特別澄淨。腳下的石板路,一蹬一蹬,一聲一響,節奏似地敲打,彷彿穿越時空,來到中古世紀,走入文化盛世的迷宮。 塞浦路斯,位於地中海東邊,歐亞非的交通要衢。多處地景古蹟,登錄於聯合國世界遺產的紀錄。它以得天獨厚的自然景觀,豐富的人文與歷史遺跡,長年吸引著觀光客絡繹不絕於途。然而,島嶼的豐厚與美麗,絕非蜻蜓點水走馬看花,更適合緩步生活,優游其中,細細品嘗。 首先登陸的是島嶼東南海岸—拉納卡,它是塞浦路斯的第二大城,有著迷人的海岸。沿著木棧步道步行至海邊,蔚藍的海面與灰白岩石,在陽光的照耀下,相互輝映,溫潤暖心。回頭一望,地中海特有的白色建築,一字排開,沿著地勢高低落差,拉出一條獨特的風景線。 徒步。穿街走巷,最適合這城市的旅遊方式。 走到了號稱「拉納卡守護神」的聖拉撒路教堂。教堂大大有來歷,它建於9世紀,並於17世紀得到修復,屬於希臘正教會。圓拱形的長廊,流線的屋頂,窗台屋簷無不以紋飾石雕,看似華麗,石頭建築的質樸,卻襯托出典雅的氛圍。我非教徒,觀賞這座融合了拜占庭、哥德式和巴洛克式的風格的教堂後,令人震撼,有感人類文明的進步與文化的包容力。 被海洋包圍的島嶼,有座山更顯它的珍貴。中部的特羅多斯山是賽普勒斯最大的一座山,位於島嶼中央。十二月天,寒冷的山脊,道路設施完善,遊客杳然。寒風直灌脊背,不禁哆嗦,小食攤上,土族塞姑娘臉頰泛著紅光,手中忙碌的翻轉炭爐火中的玉米,一陣煙一陣香氣,引人駐足。 在這海拔高達1950米的山上,究竟人人不敵風寒,紛紛走避教堂內。教堂,即是頗負盛名的聖尼可拉教堂。一入內,便為其美麗的彩繪圖畫,驚艷不已。它保有11-17世紀濕壁畫,鮮明的拜占庭時期的繪畫風格,精緻的裝飾,令人讚嘆它的保存是如此完善。山區裡各種岩石、野花野草、雪松等自然景觀,到處林立,而教堂的建築更是以傾斜木質屋頂著石屋石壁,歷久不衰。我們一參觀完,守門者將重重的古銅金鎖扣上,一種呵護備至的模樣。 濕壁畫,一種非常古老的作畫方式。早在古埃及、龐貝古城、古羅馬等時期均有發現濕壁畫遺跡。濕壁畫是在墻面上抹一層大概1-2厘米的灰泥,趁灰泥乾燥之前,用顏料在上面作畫,耐久性是濕壁畫技術的主要追求。 一座教堂是一部大歷史,參觀後心生「書到用時方恨少」之感,且有重拾研讀西洋史之衝動。塞浦路斯的歷史可追溯至逾萬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因其位處地中海進入西亞地區的要塞,自古被埃及、波斯及鄂圖曼帝國等不同勢力佔領。不同民族的統治如希臘、亞述、埃及、波斯、羅馬、拜占庭、威尼斯、鄂圖曼、英國等等,相對也造成兼容並蓄的文化大匯集。 一路走訪下來,突然有一股微細的聲音,如波浪,自遠而近。不禁想起幼年的村落生活,村人忠誠膜拜的天師宮,它是村人求神問卜的信仰中心。廟裡同樣有栩栩如生的壁畫,活潑生動。記憶裡壁畫的由來,我的舅公─林天助畫家,在廟裡,高大的身影,站立於棚架的椅子。他所做畫的內容,來自民間故事、經典作品的聖賢人物或俠義傳說。這些多是舅公博覽群籍,自己內化後的創作。我相信彼時窮鄉僻壤的小島,又是軍管戒嚴的時代,他是無機會接觸到西洋繪畫史,更遑論繪畫的風格或臨摹學習?這些畫作,全憑他個人的聰明,與才華洋溢的修為。 那麼,西方世遺紀錄的教堂,我村莊的天師宮,兩相對照,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遠方,我觀賞教堂瞭解了西方大文明,同時我沉思、細細咀嚼我家鄉先人的不凡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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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華僑──黃怡瓶的教育心
因為「世界金門日」的活動,僑居香港的表哥第一次隨團來到金門。 我們雖是初次見面,卻意外的倍感親切,是割不斷的血緣和對鄉情的濃濃情感,緊緊將我們繫在一起,於是他幾乎年年帶著我的堂哥、表哥參加「香港金門同鄉會」回來金門,我們特別有緣,他話匣子一打開,我們便天南地北的停不下來,表哥知道我和妹妹都在教育界服務,知道我們十分關心教育。 因此,他特別和我分享,說表嫂的祖父黃怡瓶,在老家也是出了名的為教育熱情興學,不遺餘力!他不僅捐助中南、燕桂等小學,更獨創明志小學,首倡創辦華僑中學。 他特別傳來2019年8月7日《海絲商報》以標題〈這位僑領在南安捐建多所學校,當年就讀不交錢還有補助〉的報導,讓我在紙上見識了充滿教育愛的可敬華僑黃怡瓶先生。 這裡敘述了黃怡瓶對教育的理念: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愛國無罪,救國光榮。日寇可以摧殘華僑的肉體,毀滅僑胞的財產,但絲毫也不能征服華僑的愛國忠心與奉獻的熱情。 黃怡瓶幼年喪父,因此,家境十分貧困,與寡母、弟妹相依為命。因生活的重壓,少年時,即南渡印尼,謀求生計。最初在印尼泗水、瑪琅等地當雜役,稍有積蓄之後,即自營「小巴殺」(即賣菜攤),自立創業,刻苦自勵。經過二十多年的辛勞經營,到1940年代初期,他先後創辦建豐油廠、建隆米廠、建南皮革廠等事業,成為一位有名望的實業家。 當抗日戰爭爆發後,黃怡瓶更積極參加愛國華僑領袖陳嘉庚組織的「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工作。擔任印尼瑪琅分會的主席,與陳嘉庚保持密切聯繫,大量募捐款項及醫藥物資支援大陸抗日活動。1942年,日本帝國主義侵占印尼,黃怡瓶曾因「抗日罪」被捕入獄,而他所經營的工廠則被接管,人員被解散,家業整個傾毀。幸好,日本投降後,獲釋,親戚及朋友交相慰問。之後,黃怡瓶又繼續經營發展糧油廠及皮革廠。 黃怡瓶第一次回國省親,便慷慨解囊,熱心捐助豐州中南小學、燕桂小學,第二次回國,更在其家鄉頂堡村獨資創辦了明志小學,而且為了方便教師們的食宿,專門在自家房子蓋起護厝樓,供他們吃住,並且負責全部經費。 1955年秋天,黃怡瓶受邀回國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看到大陸各方面建設才剛剛起步,他因此希望為家鄉捐建一所中學。有了念頭之後,他立即向當地的政府闡明自己的想法,並且得到各級政府的大力支持。 為讓學校建設更符合規劃藍圖,他親力親為,不顧山高、路滑,常常親自勘察地形,因為他認為:「這是澤被子孫的大事,馬虎不得」。 陪伴在旁的妻子吳宣化,十分擔心黃怡瓶的身體,她告訴黃怡瓶:「辦學校,是好事,可是你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比從前,還是讓家裡的人幫你去辦吧」。但是,黃怡瓶說:「其他人有其他人的事,我自己辦,安心。」 可見黃怡瓶對教育的用心,經過多方考量,最後他親自選定豐州獅子山東南麓坡地為校址,並且定校名為「福建私立南安華僑中學」。 1956年春天,黃怡瓶返回印尼後,立即發動海外僑胞協力辦學,並全權委託呂敦村召集建校人才,做好基建準備工作。同時匯寄捐款,使建校工作順利進行。1956年夏天,工程破土動工,南安華僑中學就此誕生。 1957年,由於長年奔波勞累,黃怡瓶不幸患上重病。彌留之際,他諄諄告誡家人:「一定要勉繼我的志願,全部完成華僑中學基建規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念念不忘的願望,仍是興辦家鄉學校的願望。 黃怡瓶過世後,他的妻子吳宣化明白先生對教育的深深期望,因此,親自率領子孫繼續支持華僑中學各方面建設,並在校內捐建一座「育青禮堂」,完成先生心願,還將二兒子黃和贊留在老家,負責小學和中學的日常運行。 表哥說最近表嫂的弟媳婦回南安老家,專程回到祖父創設的華僑中學深入了解學校的運作情形,而今(2024)年十一月,表哥、表嫂更結伴從香港回到南安,特別到祖父黃怡瓶先生夫妻墳前獻花祭掃,表達對先輩的敬思與崇敬之心,特別傳來照片分享。 表哥是我娘家小堂姑的大兒子,也是我的伯公陳煥武的外孫,而煥武伯公於1922年與金僑陳景蘭、蔡嘉種共同籌組金門輪船公司,建造「金星輪」,為公益事業不遺餘力!而我的表嫂其祖父黃怡瓶先生,則為辦教育傾一生的心血,如此崇高的節操,其精神值得廣為傳揚,讓教育心的種子到處揮灑,開出燦爛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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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阿德唱金門腔ㄟ歌
語言轉換成文字,本就不易,若還追求口語腔調的適情適意,那是難上加難。還有一個問題,即使費盡心思,轉換完成理想的字句,讀者能否理解?詩、詞創作,有些詞句優美典雅,但非尋常生活用語,寫出的理想詩詞,該如何用母語表達,則是另一種層次的挑戰。 《金門文藝》十週年慶餐會上,酒酣耳熱時,流氓阿德從書包裡抽出新專輯海報,現場簽名,分贈同桌藝術創作的朋友。設計感強烈而前衛的海報,阿德以少見的謙虛口吻說怕大家興趣不高,所以只準備了十張。我說回去貼在工作室門上挺好,阿德笑說可用來驅魔鎮邪,不正是新舊年交替之際嗎? 具體看不出要傳達什麼意象的海報,強烈而抽象的影像切割組合,頗具個性,但文字的編排可見用心,同樣搞設計,我理解設計師花了不少心思。雖然仔細研究了半天,還是看不出影像的端倪。然後想起,這是阿德的專輯欸,如同他的歌,他的口氣和土土的金門腔,流氓阿德式的飄丿灑脫與不拘。 新專輯《某乜人》,看得矇懂,幾乎唸不出正確的字音。他於是現場用金門腔大聲唸出,並自信的問大家聽懂了嗎?是咱們金門的老話啊!但是很抱歉,我依然不盡理解字面意思,不曾聽過的金門話。後來想起小時候母親曾提及,金門島雖小,但光是島嶼的「前面」、「後面」很多習俗與生活用語都各有不同的說法,那是母親早年挑著蘿蔔乾沿街叫賣,遊走於各村落的親身經歷。 和流氓阿德結識不算太熟絡,平時幾乎沒有互動。大都是聚餐喝酒場合,或是偶在他臉書上按讚、留言抬槓。印象裡應該始於金門文藝編輯群的妙玲提及,有一位金門籍歌手叫流氓阿德,後來在《金門文藝》讀過他的文章,印象深刻,才逐漸認識阿德的率真性情。為了照顧年邁母親,中斷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回鄉陪伴老母多年的愛與毅力,令人感心。金門籍創作歌手,唱出名號的不多,搞音樂的,我只認識李子恆與流氓阿德。 酒後,有人起鬨,要阿德登台唱歌。他毫不扭捏接過麥克風,但唱什麼歌好呢?飯店音響音效奇差,阿德試了試音,最後就著卡啦OK跟唱了幾曲。其實我比較想聽阿德現場演唱他的自創曲,新歌舊曲都好,可惜沒有。畢竟不是什麼場合都適合阿德的搖滾老靈魂。我問阿德,用台語創作,寫歌唱歌、錄製專輯,而且還使用大部分聽眾不大熟悉的金門腔,堅持的是什麼?他說就是想把金門話保留下來,藉歌曲傳唱,即使許多人覺得腔調怪異,但畢竟就是母語,且還有字幕可對照。他說即使金鐘獎的評審團大都不盡認同他的金門腔,但他就是想這麼幹,他自嘲今年新專輯恐怕連入圍都沒機會啊。 海報背面完整編排了《某乜人》專輯十首作品的歌詞、字義解釋與羅馬拼音對照,如此大費周章,鮮少出現在一般的流行專輯,看來真的是卯足了勁。聽歌、識字、理解金門話。阿德的歌曲創作節奏感十足,明顯展現他樂衷於搖滾樂的精神。 2014年冬天,回金門參加活動,夜宿瓊林民宿。隔天清晨要出門時碰到阿德,方知他昨晚也夜宿於此。一番寒暄之後,友人幫忙拍了一張合照留念。我笑說早知道同住民宿,昨晚就不應錯失把酒夜談的機遇。冬天夜晚實在寒冷,民宿的床頭櫃上佈置了一台CD音響和一張李子恆的《回家》專輯。夜既冷且暗,完全沒有外出的可能。於是播放《回家》專輯,反覆聆聽了一整夜,原以為民宿沒有其他住客,還放肆地放大了聲響,不知道同為音樂創作的歌者阿德聽到未?至於合拍的相片,一直靜靜安置電腦硬碟中。 作家陳慧說:腔調顯示了來處,「當我們在創作的時候,我們就是異鄉人,我們去翻找一些不尋常的東西,翻出一些看似正常但其實並不正常的東西。」尋常不尋常、熟悉或遺忘,彷如一生際遇,遠鄉新鄉、少年到老邁,舊有的美好但凡留存一些在心底,作為記憶的基底;勾勒出音符、影像、繪畫或文字,這便是創作的養分,還諸於原鄉或母島的脈絡。而腔調直接而明顯,阿德用歌聲、用家鄉腔調,拼組了他的搖滾夢,如雷隆隆,喚起了幾近遺忘,我們的鄉音。 持續幾天把阿德的MV,認真聽看了幾輪,從年輕時的叛逆柔情,對於搖滾的堅持,歲月痕跡在MV中逐一流映。從類比轉化為數位的影音,模糊到清晰,感受阿德的執著,果然是流淌著柔情的漢子,搖滾人生、海島男人的豪情與赤子之心。 阿德說,中年大叔不可能再回頭追逐風花雪月的流行歌。他創作、演唱屬於這個階段想唱的歌,在流行樂壇裡自我放飛,不是一條順風順水的路,但對於母語的堅持不會、也不想改變。整張新專輯就象徵性地穿插了一首略顯憋腳的國語歌。 唱著人生、愛戀、命運、追憶與理想,也感嘆歲月、冷暖世事、未來展望與閃爍著溫暖的光束,抒情且搖滾的阿德。聽著他的歌,彷彿重返年輕時的海島家鄉; 某天某刻,赤足走在紅赤土與牽牛花小徑,迎面而來荷著鋤頭,叼著香煙半眯著眼,遠眺那一片搖曳著熟成麥穗的那漢子,逆光中他黝黑膚色與熟稔的鄉音,在黃昏暮色中隨著麥浪與遠方傳來的海潮聲輕輕搖擺,把麥穗、尤加利葉和木麻黃都搖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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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滿與沉寂
父親不擅長烹調,卻甘願踏進廚房做飯。當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會默默站在灶臺前清洗、切菜、烹煮,讓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都充滿酸甜苦辣。父親總是用蛋、豆干、洋蔥和金針花來掩護自己笨拙的廚藝,洋蔥炒蛋、煎豆干、金針花湯,或洋蔥炒豆干、涼拌金針、蛋花湯,香氣一層一層疊加,我的童年也一點一點被餵飽。 金針是父親親自栽種的。當金針到了需要分株繁殖的時節,父親將叢生的植株挖起,仔細選取健壯的根部,以刀割成三至五株為一份,放入植穴中,覆上泥土,再用雙手輕輕壓實。父親按壓泥土的動作猶如埋藏寶物一樣,慎重且珍惜。清除附近的雜草、病葉或老葉,然後施肥、澆水,靜待金針抽苔開花。 祖母生前茹素,常食金針料理,此花是祖母留給父親的滋味和想念。祖母作祭的前一天清晨,父親採收一些金針花,擷取花苞緊密與花瓣尚未展開的花蕾,洗淨並在水中浸泡一會,再用滾水燙熟,下鍋快炒。我看著眼前的表象,儘管父親沈默不語,但黃綠色金針花向我折射過往的不易。 金針綻放橙黃色的花朵宛如慈母敞開的懷抱,讓人思念與不捨。挺立的蕊柱,充滿細碎的花粉,近距離觀察彷若微小的星空,讓我產生幻覺般的印象,以為看見祖母遺留下來的蹤跡,引導我去追尋,和往昔交織、傳承與對話。 儘管父親沉默不語,我喝著碗裡的金針花湯,洶湧的鹹在舌面流淌,那是父親的思緒,裡面藏著太多的辛酸,在心底結晶成厚重的鹽。 父親不喜歡耗太多時間在餐桌上,但他依然坐在一旁,看著我慢慢把食物吃完。這是我們父子倆最近的距離。空氣中瀰漫著洋蔥的味道,其中還摻雜著紅花油的氣味,那是從父親狹窄的肩和微駝的背飄散出來,他用紅花油驅除身體的疼痛,再用洋蔥的辛溫替我發散生活的風寒,這股又甜又嗆的氣息,逐漸凝聚在我的記憶深處。只要這些氣味沒有散,我和父親的相處就能再久一點。 有時我會幫忙清理散落一地的洋蔥皮,看著破碎的褐色外皮,那些從父親身上褪去年華,也是這樣被撕碎的吧?父親不停地翻炒鍋中的洋蔥絲,我聽見他的嘆息聲,很低很深,日子壓抑的五味雜陳在他體內發酵,積鬱的濁氣悄悄洩露。焦糖色的洋蔥再淋上黑色的醬油拌炒,那麼深那麼濃,父親用這股風味掩蓋內心的躁動。 偶爾我面對焦黑的菜餚,吃得興味索然,父親轉身重新煎兩個荷包蛋給我。我吸啜將熟未熟的蛋黃汁液,潮呼呼的鮮美滑下喉嚨,一股溫馨在胃裡漾開,這綿軟的滋味始終在我的心尖上含著,如此飽滿,無法忘懷。 歲月將父親的生命如洋蔥一樣層層剝空,永遠離開我和他的餐桌,留給我清冷的沉寂和堅毅的內核。 如果無法避免洋蔥的辛辣,就用汗水和淚水去煎熬,勇敢地把一切通通剝離,每一次剝離都孕育著薄發的力量,在歷練中成長,放膽笑看人生的難。在苦熬的日常裡,後頭一定有甘甜,蓬勃成一片生機。 今晚,我煮碗金針蛋花湯,父親不在了,湯依然是那麼香那麼鹹。慢慢喝著,有股熟悉的溫暖湧上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