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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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文佑宗叔
前些日子在金門日報的訃聞欄,看到古寧頭南山村鄉親李文佑辭世,享壽91歲。這使我想起他二十郎當歲結婚之時,有人鬧新房的情景。我依稀記得是八二三炮戰之前的往事,我還沒有進小學,跑去他家看熱鬧,距今已超過70個年頭了,影像歷歷如繪,讓人無法忘懷。 他大喜之日,家中喜氣洋溢,廳堂的紅燭高燒,喜幛高掛,在堂屋的左後角落,四健會會員李清波君,拿著頭巾正在唱著歌曲〈掀起你的蓋頭來〉: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 讓我來看看你的眉 你的眉毛細又長呀 好像那樹梢的彎月亮 你的眉毛細又長呀 好像那樹梢的彎月亮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 讓我來看看你的眼 你的眼睛明又亮呀 好像那秋波一模樣 你的眼睛明又亮呀 好像那秋波一模樣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有人鬧新房,這樣的影像隨著我一路成長,深深的印在我的心版上。每次一聽到這一首歌曲,就會想到當年鬧新房的畫面,想到八二三炮戰一起,我們家無處可躲,一家子躲到他家的土洞中。跟他們家結的戰火之緣。 這一個土洞躲了好幾家人,洞壁掛著一只煤油燈不停閃爍,只見牆土紅豔豔、濕漉漉的,水汨汨的流。我跟著大人們一起聽聲辨位,他們一聽到砲聲出口,就會判斷這一發砲彈是大嶝打的,那一發是蓮河、廈門或圍頭。李錫祿兩個小孩子好吵,一會兒要ㄋㄟ(奶),一會兒要摸(餅乾)。讓人很受不了。 炮戰不知連續打了多久,有一天打得異常猛烈,當炮戰暫歇之時出來鬆一口氣,只見李增彎像一座大山站在廊簷下,我佇立在他旁邊遙望著太武山方向,只見天空都打紅了。有人說可能打到彈藥庫。 古寧頭南山村駐守四門大砲,八二三炮戰之時炮找炮,炮打炮,整個鄉村幾乎都打爛掉了,生命財產朝不保夕。房子現在看起來好好的,等一下從防空洞裡出來,已經變成斷垣頹壁、一堆瓦礫了。只要能夠活命,還沒來得及傷心。 然而炮戰期間,吃飯成為民生一大問題,我們一家子六七口躲在人家的防空洞裡,三餐怎麼解決呢?母親就會趁著停火的空檔,趕緊走回一百公尺之外的家去煮吃食。她要削地瓜煮地瓜湯,一邊燒著茅草向老虎灶餵火,一邊要豎起耳朵傾聽有無炮擊聲出口? 這時整個村莊雞不啼、狗不吠,空村無語,寂寥無聲,好像空氣凝固住了。母親一邊煮飯,一邊擔驚受怕,煮好之後再端去給我們吃。在這四十四天的炮擊中,她所飽受戰火的折磨,所忍受的心理重壓,我當時根本無法體會。長大之後每一想到炮戰這一段日子就為母親心痛。 炮戰緩和之後,父親花了800元新台幣,請兵工在家門口挖了一座土洞,裡面擺置條凳,上覆門板,全家人晚上就睡在裏頭。土洞與一口水井相互連通,泉水引流到井中,晚上泉水漲上來了,父母親還要不時起身去汲水。 炮戰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那時的兒童已變成老人,那時的青年已日漸凋零跟人生告別,八二三世代已漸行漸遠漸無聲了。金門的歷史已經翻篇了,但兒時的記憶卻無法抹滅。每一聽到〈掀起你的蓋頭來〉──這是我平生聽到的第一首歌──就會想起文佑叔結婚時有人鬧新房的熱鬧情影,想到八二三炮戰,我們全家人躲到他家去避難的過程。他母親我稱為「冉嬸婆」笑臉迎人,急難相扶助,熱忱與慷慨的收容,這一份情義,每一念及讓我心生感謝。 文佑宗叔已走完了人生的旅程,歸返道山,我們這一世的情緣已了,祝他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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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越冷戰天空的家書
一輩子收到數百封父親親筆寫的信。回想起來,心底仍會冉冉升起陣陣的溫馨和感激。 那幾年,家書一封封,從金門出發,飄洋過海,好不容易來到我們離鄉背井遊子的手裡。 每封信雖由父親書寫,但信尾都是父母連署的,充滿雙親最真摯的愛和關懷。父親對每位子女的愛是一視同仁、雨露均霑,每位離鄉在外求學或工作的子女,都會收到父親的信。 家書在冷戰歲月裡,傳達父母對子女最熱烈的愛意,我們做子女的都深切感受到,父母信裡字字句句蒸發愛的溫度。 父親寫給我們子女的信,雖然格式化,從稱謂到信末的祝福語,幾乎千篇一律。但信文內容,每封都各具引人注目的新意。 父親寫來的信,每一封都捎來家鄉訊息的故事情節,每一封都奏出故鄉喜怒哀樂的旋律,紓解遊子深濃的鄉愁。那些年,家書像極一條無限長的線,繫住我們對故鄉金門的情愫,離鄉再遠再久,遊子都不會和故鄉金門斷了關係。 家書也常裝載不少的仁義道德,父母總會用最親切最委婉的語氣,傳遞做人處事的道理,引導我們步上正確的人生道路。那些年,家書在我們家庭裡,扮演起另一種形式的家教,好像還蠻深刻有效果。 家書又是一座橋,搭起當年戰亂下父母和子女溝通的一座橋。我人生許多重大的決定,那時台金還沒電話,就靠寫信交流了。我的婚姻和出國留學,就是數次魚雁往返才敲定的。 明智的父母,只做提示和提醒,人生的抉擇和決定,全交給我們做子女的。父母的尊重,獲取子女的尊敬;父母的授權,子女就得對自己的幸福負全責。 每次收到家書,我的心情都格外激動、澎湃。當年成功嶺一個多月的受訓、在軍營裡收到金門寄來的家書,都會暗自流下安慰的淚水。家書竟起了這麼大慰藉的力量。猶記得,家父在信中再三叮囑,要我服從長官命令、要忍辱耐勞。 留美期間,家書更是飛過台灣海峽和太平洋,才到達我手中。在美國收讀第一封家書,那時天空正紛紛飄著雪花,大地一片迷茫冰冷,那封家書卻帶給我分外的溫暖。信中躍現父親一筆一畫秀雅的字跡,就好像見到父親慈祥的顏容,一字一句向我款款說來。 此時此景,在天寒地凍的異國他鄉,我想念父母想念家人想念家鄉的情緒,一波波高漲,高漲到一個極度,再也忍不住掉下兩行熱淚了。淚水是我留學找到最能也最常說服和安慰自己的言語了。好幾次,我必須坦誠地說,我不是用清楚明亮的雙眼,而是用濕潤朦朧的淚水,去讀完家書的。 父母一生從無機緣到美國,但他們的信,那幾年,一個月都會來美國一次。他們可能不知道,他們寄來美國的信,竟被身處他國異鄉的兒子,如此熱情的擁抱、愛惜。夠了,這樣就夠了,何必大老遠親自到美國。家書爆發的親情威力,是無遠弗屆的。 冷戰時期金門的天空,不是只有宣傳砲彈飛來飛去,還有一班又一班C119老母機,載著一封封的書信,將戰地父母的思念飛送給遠離金門故鄉的子女。真多虧這隻「老母機」,要不然那些年戰地兒女的烽火情,就無從寄託了。回憶起來是心酸參雜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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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亂流下的「專業」
走過金門國家公園乳山遊客中心,在退役軍事武器展區一角,一架美國休斯公司製造,外觀有如「小蜻蜓」的陸軍TH-55C直升機,總會讓我不經意的多看幾眼,一段往事也穿越回憶的走廊,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1987年在《中時》派駐宜蘭服務期間,適逢國內掀起登山熱潮,大學登山社最受歡迎,青年學生組團挑戰百岳,揮灑青春熱血,一時蔚為風氣。但年輕學子登山經驗不足,只知勇往直前,卻缺乏敬山、畏山的觀念,因此山難事件頻傳,讓當時的教育部和大學主管單位深感困擾。 有一回適逢連假,宜蘭太平山再傳出10餘名大學生逾期未歸,引起全台矚目,家長群聚山下焦急等候。當時我偕2位同屬機動小組的同仁趕往大同鄉,也進駐設於寒溪派出所的前進指揮所,只見平面、電子媒體的記者和攝影器材麇集,眼看沒有具體進展,家長們憂心如焚,現場氣氛低迷緊張。 第三天,縣警局長余玉堂帶隊偕一名經驗豐富的山青搭乘空中警察隊直升機飛往山區,勘查失聯大學生可能攀登路徑。警方臨時通知《中時》和《聯合》兩報各派一人隨行報導。 我奉報社令趕緊搭計程車下山,準點赴宜蘭舊機場集合,跑道上只見一架黑色塗裝,看起來像是「蜻蜓」的直升機,人員到齊後立即升空,當日天候和目視條件尚可,但一路搖搖晃晃,感覺直升機飛在遼闊山區,實在十分渺小,不時還看到白雲從機旁掠過,讓當年往來台金都是坐軍艦,沒有搭機經驗的我看得心驚肉跳,隨著機身忽高忽低,不斷顛簸起伏,偶爾還劇烈抖動幾下,心情十分緊張。 同機的《聯合報》資深記者是前金門縣長、金防部政戰主任唐雄飛將軍的政戰學校同學,文筆和採訪經驗都是同業翹楚。只見他淡定從容,不慌不忙拿著相機拍照,偶爾還瞟著我幾眼。 大約40分鐘後,直升機返航落地,這位對手報的前輩看了我一下,淡淡說了一句:「你平常橫衝直撞的,原來你也會怕喔!」余玉堂也輕拍我的肩膀,關心的問道:「還好吧!」讓沿途幾乎忘了拍照,只想著趕快平安落地的我,原本肯定蒼白的臉頰,一時羞紅熱呼起來。 2021年,我陪幾位大學好友走訪金管處乳山園區,在「小蜻蜓」直升機旁,再跟他們談起這樁「首航」往事。一位曾在華航擔任空服員的同學笑得像八月的石榴一樣,合不攏嘴,直說:「人家是經驗多多的老記者,加上軍校出身,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再怎麼樣也會鎮靜面對,看到你一臉恐慌的熊樣,逮到機會酸上幾句,吐吐平常大家搶新聞的鳥氣,那叫一個痛快!」 她並以自己空勤的經驗說道,好幾次在飛日本和歐美航線遇到晴空亂流,嚴重時餐盤、飲料都飛起來,引起旅客陣陣驚叫聲,連她這種老空姐也會害怕,但仍要保持冷靜安撫旅客和做好防護措施。有些同機執勤的學妹經驗不夠,也跟著一臉驚慌,她總在處理告一段落後,拉上走道布簾,以座艙主管的立場指導學妹們要拿出專業,沈著冷靜面對一切狀況,才不會讓制服上的飛行徽章失色。 確實,「專業」表現是各行各業的基本要求,只有做甚麼像甚麼,才不會亂了套,也才能讓工作品質達到一定的水平。有時,別人的一席話,會起到醍醐灌頂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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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後十年思親恩─敦厚殷實謙和處世留典範
歲月如梭,轉瞬間,父親辭世至今已是第十個年頭;四月四日(農曆三月初七)是這位老神仙的忌日。追念先人,把時序拉回到往昔時光,回顧歷歷往事,益增對先嚴的孺慕之心,思念無盡,情難自抑。 父親祖籍福建安溪,世居榜頭市光孝村洋忠厝〈現屬龍門鎮〉。青少年階段正逢內戰,民國三十五年冬,為避「抓壯丁」,由廈門渡海到金門,三十八年,大陸易幟,兩岸分治,從此與家鄉斷了音訊。當初隻身來到金門,找到安溪老家隔壁村來金門的施平和先生,其堂兄施耀宗先生時任金門縣府人事主管,安排他在后浦頭村當幹事。民國四十年,經人介紹,與官澳村的楊妹共結連理,暫時租住於後浦頭李姓人家一隅。 民國四十一年,向岳母的婆家(浦邊周家)借了一兩黃金,出資四股與同村黃先生六股,合夥經營雜貨生意。合夥的生意,帳目必須非常的清楚;我在小學三年級左右,課外之餘到店裡幫忙零賣生意,父親有幾本長約35公分、寬約15公分用線穿的記帳本,其中有本當日流水帳,每售出貨品就登記,即使一毛錢都不遺漏,晚上收店以前,就把當天進貨及出貨記載得清清楚楚,在每頁最後一筆的後面是小計,再合計做成總結,即使我只是個小學生都一目了然;他的記帳方式俗稱「四腳帳」,我無法窺其全貌,但在沙美商圈,這種記帳方式是出了名的嚴謹,因此,合夥人黃先生信得過,放心地讓父親一人扛起店務,在民國60年代將事業重心發展到台灣,偶爾回來,在案頭上將父親做的帳冊拿出來翻閱之後,沒有二話就認可了,這是父親誠信無欺,為人不偏不私的一面。 父親經營生意,童叟無欺,價格公道,所以,自各村社來店裡的老顧客非常多,每於過年過節前,生意特別繁忙,有時候凌晨三點半就把我挖起來到店裡幫忙。他的經營策略是足斤足兩,價格公道,薄利多銷,而且叮嚀我們絕對不能偷斤減兩,否則顧客就會跑光光,也因為他堅持這個理念,所以都不接部隊採買的生意,因為賣給阿兵哥東西,價錢、斤兩可能都要有些小動作,還要送整包香煙,或給他們錢去吃早點,凡此種種,雖然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但皆不是他所願為。 父親為人敦厚樸實,心地光明磊落,待人謙和具同理心,所以他交往的朋友,除了街坊鄰居,就是生意上的老顧客;當年金門地區有些家庭經濟條件不佳,顧客來店裡購物,時有賒帳的情況,到了農曆年前,有的家裡養豬賣掉或種植稻穀、蔬菜有收成,積了一點錢來還債,凡有還不起的,只要跟他說明,他都會寬限待來年再說;但是,有的顧客不來展延還款,卻從此不再來店裡購物,他說這是「欠錢跑主顧」,所欠的錢就此成了呆帳,追討不易。 民國70年代初期,父親欲與合夥人拆夥,條件談不攏,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呆帳的處理,按理說應該是四、六分,父親因為要達成協議,就表示所有呆帳都由他承擔,自己的四成外,另外六成要攤付給對方,據父親的世交黃振展先生(我稱叔,已歿)在父親過世後某日向我提起當年生意拆夥,因為要擔負這些呆帳的錢,資金到了無以為繼的地步,是靠著好友們伸出援手,標了幾個會才度過危機,這些事,他老人家從不曾跟我們提起過,顯現他寬容忍讓,負己不負人的胸懷。 親恩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適值先嚴忌日前夕,子孫體己血脈,當飲水思源,感恩惜福,以弘揚祖德自勉自勵,敬謹略掇其生前日常點滴用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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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畫風各風姿
一個深具歷史之文化,貴能以澄觀一心之美學,抒懷生命之高潮;精神之節奏;內心之律動,以臻生命意境。是以不同之文化,自有其各具風姿之美學觀,諸如繪畫。 道法自然,國畫重在以心造境,解衣揮墨中,天地入胸臆,神馳意念動,生命之悲歡離合,早已寄情入畫。一片春色,寄托於數點灼灼桃花,無數生機,悠揚於寂人孤舟中。不像浮士德追求無限,是在蟲魚花鳥山水中,物態天趣,發現了無限,寄情有別,風姿自殊。姑以空間、人物花鳥畫法、境界,淺斟中西畫之美學風姿。 國畫對空間之對待,緣於「一陰一陽之謂道。」是以國畫寫山,非如西畫,立於平地一點,仰自看山,觀境寫生,而是以心靈映照,藉境起心,「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正是春色寄情之最佳寫照。 尤者,由於西畫重透視、光影明晦等筆法,與國畫遊心太虛,氣韻自生之畫法,大相涇渭。是以清初鄒一桂對此即曾論道:「西洋善勾股法,故其繪畫於陰陽遠近不差錙黍,所畫人物屋樹皆有日影,其所用顏色與筆與中華絕異。」依鄒之意,此種透視寫實等畫法,雖工亦匠。 易言之,中國畫家對無窮空間所心繫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之意象。然而西方對無涯空間之追尋,則是由一個固定點上,去透視深空,而失落於無窮,奔馳於無極。像德國浪漫主義大畫家(K. D. Friedrich)之名作「海濱孤僧」,代表著對無盡空間之悵然。 再以人物花鳥畫法來論,國畫人物仕女,著墨的是眸子之傳神;神韻之意象,而非血淋淋之析骨剖肉。更在衣褶飄逸流動中,以各式線紋,描繪生命之丰姿性格。浮雲含禪意,透過點渲皴擦,攝取萬物之骨相與氣韻,是以中國古代名畫家,每多老莊脫世之高人逸士。 而西畫人物,因脫胎於希臘之雕刻,輒以全身肢體描模為主,如朋拜(Pompeii)古城之壁畫遺跡等。而雕刻之對象,是宇宙間最具體狹小,近而可撫之人體,是以研究透視與解剖,自是當然之事。 至於境界,國畫境界源於乾坤化萬物之「易」觀。筆墨橫姿中,以畫意詩情,展現生命節奏,呈現天人合一之感動。自伏羲八卦、商周鼎文、兩漢壁畫,乃至唐宋元明以來,無不善用此筆法墨韻,外取骨相,內攝神韻,其意在此,其境在此;宛如一篇措詞婉秀雋永,言有盡而意無盡之詩篇,舞墨於湖筆、徽墨、端硯、宣紙中。 而西畫之境界源於埃及之浮雕、希臘之雕刻與建築。以目睹之具體實相,融於和諧整齊之形式、雕刻形體之光影凹凸。利用油色暈染入畫,以展其光彩明暗,流麗成畫之氣韻。自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印象主義,乃至憧憬於光、色、空氣之彩色主義(Colorism),雖象徵了古典精神,向近代精神之轉變,但他們之宇宙觀及境界,依蘊於此。 尤者,又因不滯於物,於是引書法入畫,乃成國畫獨特之古韻。寓詩心禪意於畫中;藉書法筆韻於畫境,益以寫意、留白等筆法,揮灑出絕立一方之意象,蔚為美學之出塵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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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翟村的果樹
七十年前金門遍地都是紅土和黃沙,很少樹木,更沒有什麼果樹,即使有,也結不了果實。因為土壤貧瘠缺水,少數田裡只能種地瓜和花生這些較耐旱的作物。整個陽翟村只有三棵較大的樹,一棵是榕樹,一棵是雞蛋花樹,還有一棵黃槿樹。 當時國軍開始在金門植樹,幾百萬棵樹苗逐漸讓土壤變得穩定,風沙少了,土壤的養分也能留住。慢慢田地開始能種植作物,比如高粱和小麥,但還是沒有果樹,當時人們連吃飽飯都有困難,更別說吃水果和青菜。 「真好,不用吃青菜。」 我的阿嬤--就是你的阿祖,她小時候在新加坡長大,新加坡有各式各樣的水果,比如香蕉、芒果、西瓜和榴槤,她喜歡每一種水果。1932年,她14歲時回到金門鄉下,過著幾乎看不到水果的生活。 阿祖家附近的豬寮旁,有一棵營養不良的橘子樹。冬天的時候,這棵樹會長出幾顆橘子。阿祖特別期待這些橘子,因為這是她在金門唯一可以吃到的水果。當橘子開始變黃,她會把橘子摘下來,先祭拜祖先,放在神龕桌上供奉幾天,再給家人吃,等大家都嚐過,她才吃剩下的橘子。她會把剝下來的橘子皮擺到客廳神龕前,整個客廳都會瀰漫橘子的香氣,持續好幾天。 後來阿祖接連生了六個孩子,橘子變得更珍貴了。一顆橘子剝開來,每個小孩只能吃到一瓣。她叫孩子們慢慢享用,一次咬一小口,不要把整瓣吃下去。小孩子會先咬破一個小洞,然後慢慢地吸吮橘子汁,一整個早上都捨不得把一瓣橘子吃完。 「我不認為橘子有這麼好吃,我比較喜歡青森蘋果。」 食物很少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好吃。阿祖的親戚在前浦村有一棵柿子樹。九月柿子成熟時,阿祖走路到前浦村,親戚會給她一個柿子,她帶回陽翟和孩子們分享。這些水果在貧窮年代裡顯得特別珍貴,一年才吃一次,但卻成為阿祖和她的六個小孩日後的美好回憶。 阿公12歲時就開始負責家裡的農事,除了種高粱、小麥、地瓜,後來他也種芭樂和西瓜,一開始西瓜長得又小又不甜,但他很努力的澆水、除草和施肥,第二年之後西瓜越種越好。到了夏天西瓜成熟的時候,阿公會摘下西瓜裝滿手推車,回家經過陽翟大街,他會叫沿途的每一家出來抱一顆西瓜回去,最後剩下的帶回家,用西瓜刀切片讓全家一起吃,吃西瓜的氣氛非常歡樂,陽翟村的每個人也都感染了來自西瓜的歡樂。 阿公也在田裡和家門口種芭樂樹,那是很香但有點澀的土芭樂。農曆8月芭樂成熟,芭樂樹周圍幾十公尺的範圍都飄著芭樂的香氣。小孩爬上芭樂樹邊採邊吃,由於沒有去籽,小孩吃太多會便秘,有時候好幾天上不出廁所,最後很痛苦的大出來後,又爬到樹上採芭樂吃了。 「真是太糟糕了。」 阿公的果樹越種越多,春天有桃子、梨、枇杷;夏天有西瓜、桑葚和香蕉;秋天有芭樂、葡萄和龍眼;田裡和家裡都常常充滿了水果的香氣,這是阿祖覺得很快樂的時刻,也許這些香氣會讓她想起她在新加坡的少女時光吧。 我讀小學的時候,阿公的葡萄已經長得很大,每年八九月,葡萄樹上會結一串串綠色的葡萄。大人交代不要把葡萄全部吃光,要留一些釀葡萄酒。他們在陶甕裡一層葡萄一層糖堆疊,最後把甕一個個封好,放在床底下,等著葡萄漸漸發酵成酒。 有一次,我和兩個弟弟玩捉迷藏,鑽到床底下去躲,發現了那些甕。我們好奇地打開甕蓋,聞到撲鼻香味,但不知道那是酒,就用勺子把甕裡的葡萄撈起來吃。那些葡萄乾乾癟癟,沒什麼肉,但吃起來卻很香甜可口。我們三人大口吃著浸泡在酒裡的葡萄,不一會,三個小孩就滿臉通紅,躺在地上不醒人事。大人們發現我們時,還以為我們中毒了,後來才知道我們是喝醉了。 這是陽翟村果樹的故事,聽完以後你有什麼心得?例如為什麼早年金門沒有水果……。 「我想八月底回金門再去採龍眼。跟去年一樣,用我的腳踏車載龍眼回家,超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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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戰地生活之不可思議
拙文〈林馬騰為民申冤〉刊出之後,迴響熱烈,不少讀者都向林老師的為民喉舌致敬,也對金門老百姓白白枉死,卻無一毛錢賠償,感到憤慨唏噓。有位正直的老前輩則告訴我:「此種事件,我看多了,自己也曾遇過,不准就是不准,你又奈何?戰地政務時期,這種事太多了,我也懶得再說。」 老前輩的心灰意冷,我能理解一二,不過總覺得該說的還是要說,不然久而久之,歷史被遺忘之後,便會像許多年輕朋友的反應一樣,覺得這樣的事情現在看來彷彿天方夜譚,直呼不可思議! 少見確實是會多怪的。還記得我從前有一次在金門演講,講題與祖籍瓊林的進士蔡廷蘭有關,內容提及我曾帶學生到澎湖馬公整修前的進士第考察,當時在瓦礫堆間看過兩扇黑色門板,後來從新聞報導得知被人盜走……。那場演講結束之後,突然有位現場聽眾問我要不要去他古寧頭家看他家的門板? 受邀參觀豪宅或古厝的經驗我有過,但要去人家家裡看門板的邀請,倒是絕無僅有,心想他家門板應該非常奇特吧?等我去到他府上,他帶我從一樓上到二樓又從另一頭走了下來,我發現他家雖有許多房間但卻連一塊門板也沒有。這時,主人才笑容詭異地對我說:「我就是要讓你開開眼界,見識一下我家看不見的門板。我還在等,看政府什麼時候才會還我門來?」原來,他家的門板在很久以前就被軍方強行拆走了。 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往事,讓我印象深刻。但因我孤陋寡聞,還以為這是古寧頭一戶人家的特殊遭遇而已。直到我拜讀林馬騰新書《烈火餘燼:戰地政務歲月》之後,赫然發現自己果真是少見多怪。 林書第20-21頁有篇〈徵用門窗蓋土堡〉,作者引用1950年「岐山村門板調查冊」和1954年「烈嶼區岐山村貧民領取門板報告表」,說明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部隊為了防敵,在所有沿海村莊構築工事,幾乎把家家戶戶的門窗拆光,拿去覆蓋壕溝,再蓋上土,建成簡易的土堡。我細看那份調查冊和報告表上登記老百姓被拆走的門板,數量之多令人咋舌,頓時亦有不可思議之歎。 金門戰地生活之不可思議還多著呢,例如林書第162-165頁有〈老鼠尾巴的價值〉、〈火柴盒中的蒼蠅〉二篇,作者檢附地方政府令文,以及「各單位繳交滅蠅毒鼠成果數量對照表」,說明1950年代起,金門推行滅蠅、毒鼠大行動,規定軍人與民防隊、婦女隊、學生將死蒼蠅裝滿火柴盒,「每家戶每週最少要繳兩盒以上」;至於死老鼠則只需上繳尾巴以證成效,政府有獎勵措施,起先每條老鼠尾巴發給一元獎金,後來又加碼到二元、三元、五元。為了貫徹政策,林老師說:「竟有軍人因無時間捕鼠,因而向民間高價購買來充數。」我另外則聽說也有人將比較肥的老鼠尾巴一分為二,或用麵粉塗色偽造,以假亂真,蒙混過關的。 2023年7月金門金東戲院上演過在地原創奇幻歷史音樂劇《捕鼠記》,劇中說在軍管時代有「每人每月至少捕殺一隻老鼠,上繳一條老鼠尾巴」的命令,有觀眾表示那樣的規定很荒誕;而這個看似荒謬的作法在金門居然實施了整整四十年之久。林書第162頁附了一張1980年度「滅鼠鼠尾欠繳數量」表,表上記載金城鎮欠繳2907條、金沙鎮欠繳727條、金寧鄉欠繳833條、烈嶼鄉欠繳1175條(合計欠繳5642條),承辦人員建議改變作法否則收繳困難,但長官卻仍批示「加強執行」。 總之,金門戰地生活之不可思議,真是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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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無天(二)
天空又藍又高,無一絲雲彩,陽光很強,連影子也怕熱,在地上縮躲成一丁點。柏培拉港(Berbera Port)空曠無人,幾棟嶄新的建築物,孤寂地散落各處。四周靜悄悄,除了我們剛到來的人聲。 回想清晨在首都哈爾格薩(Hargeisa)啟程時,被告知車程要二個小時,沿途無停靠休息站,更不用說廁所了。突然間有一種微妙的心理,好似要到蠻荒之地去探險,掩不住喜悅之情。 凡事起頭,如羽翼輕盈,毫無包袱;亦如足履沉重,不知何去何從。不管何種姿態,勇於嘗試,智慧的選擇,心有多寬,天地多有多大。 柏培拉港的天寬地闊,拉開了此行參訪的序幕。 索馬利蘭,素有「非洲之角」美名,因位於突出亞丁灣的岬角上,有極優越的地理位置。隔鄰衣索比亞,一個擁有上億人口的內陸國,也是非洲第二大人口數的國家,想當然耳經濟發展的重要,當是急需一個海港。因此柏培拉港,離衣索比亞最近,最方便運輸。 偏偏歷史悲情像是一只緊箍咒,深深掐住索馬利蘭,至今未有國際認同它是一個國家。自1960年脫離英國殖民地,與索馬利亞原是同為一個國家。1991年因內戰脫離了索馬利亞自我宣告獨立,成為「索馬利蘭共和國」。 驕陽下,我身著螢光背心,頭頂鋼盔,聆聽引導團隊的解說。亞丁灣的海水,波光粼粼,船桅零星停泊於海岸邊。看著基隆港口船舶進出長大的同行,突然脫口而出;「這樣港口的建構方式,只能容納一艘貨櫃輪。」言下之意,發展有限。我一聽也替主人發窘,他們背負著命運的荒涼,前途未卜,企圖在一片血路中尋覓康莊路徑。幸虧主人家馬上澄清,碼頭將會陸續擴建下去。 一行人,忽而室內,忽而室外,由不同膚色不同口音的人輪番解說導覽。接待的CEO領導人,來自泰國,有著華人血統,人不親土親。或許他從未見過這麼多外表膚色與他相近的人來訪,而我們誤以為他是中國人,一開口便以中文問候。雙方剛見一剎那,很是激動,誤會澄清,亦是欣喜萬分。 不知不覺,午餐時間已至。心忖這時打道回府,長途漫漫,一定又飢又渴。意外的驚喜發生了,我們被請上座奉為貴賓,一場阿拉伯似的饗宴開始。 啊!久違的食物,游牧民族對待來賓以對待家人的方式,我是有經驗的。塗滿醬汁帶骨的烤羊肉,入口即化,濃郁的香料充塞舌尖。道地的燜羊肉飯(Biryani),美味可口,令人驚呼連連。這一頓飯該是這趟旅行最令人難忘的一餐。 吃在嘴裡,如小石子投下湖心,起漣漪一陣陣。 我的手機網路不通,純樸的阿拉伯女職員,馬上克盡主人家的熱情,分享密碼給我。即時解決了我急需與外界聯絡的燃眉之急,人情之美在一瞬間銘感在心。 同行有人問起,我旅行非洲甚多,對索馬利蘭的觀感如何?簡曰之,它可說是縮小版的蘇丹。一樣的黃土漠漠、風土民情、飲食文化……,無一不像。然而,戰火下的蘇丹,家園傾圮敗壞,滿目蒼痍,故友舊人流離失所。想及此,心底不斷地收縮、抽痛。故人,他們可安好? 索馬利蘭,正是一個從游牧民族邦聯,轉型成為一個國家。他們的祖先是騎馬騎駱駝馳騁於高原山野,所有一切法律,對他們而言,是無法形之於文的法條,全憑人與人間的最原始的信賴與道義。 我忽然明白,初來乍到的晚上,聽了大使館工作人員一席話。他們當時為設立館處艱辛的一面,並語帶戲謔的說;這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國度,立國不久,百廢待舉。或者說它原本來自一個游牧民族,沒有既定的章法格式。 那麼,設身處地替他們想想,為入境的外來客多方防備不無道裡。不禁深深同情這個國度,位於天之涯海之角的荒涼之地,彷彿荒煙蔓草下,一朵小花,緩緩冒芽,掙出土壤。期待雨潤天晴後,陽光下,花朵徐徐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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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餅文化初探
春卷,是指用春捲皮包裹成長筒狀食用,在閩南一地也有稱潤餅或拭餅(七餅),內包春日新鮮蔬菜,一般即包即食,現則演變成也有經煎、炸而成;據說它是由立春之日食用春盤的習俗演變而來。 葉鈞培著《金門拭餅文化》記載: 根據晉周處《風土記》記載:「元旦造五辛盤」,所謂五辛,是指將五種辛葷的蔬菜,供人們在春日食用,故又稱為「春盤」。 但是,到了唐朝時,其內容有了一些發展與變化,又據《四時寶鏡》則稱:「立春日,食蘆菔、春餅、生菜,號春盤。」杜甫有一首詩,題為〈立春〉,其中詩句: 「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全盛時。」 《關中記》則記載: 「唐人於立春日作春餅,以春蒿、黃菲、蓼牙包之。」 即至宋代,也吃春盤,例如蘇東坡詩中寫道: 「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 由此可見,唐時已有食春盤之習俗,以後發展日趨精緻,到了元代,已有關於包餡油炸的春卷記載。 〈齊人有一妻一妾〉(先秦:孟子及弟子)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此則內容除了主述齊人生活之外,另外看見在當時已有祭祀的習俗,我的高中同學則認為: 主要凸顯古人對喪葬及祭祀祖先的重視,進行這些儀式大部分在墓地為之,墓地都在郊區,可能離住地有相當距離,為方便祭祀食用祭品,七餅用手拿即可入口,不用攜帶餐具,十分方便。(齊人不是只在清明節才到東郊城外墓地乞討,否則哪可經常驕其妻妾)。 一般認為寒食節是為了紀念介子推(介之推)。 據相傳,與清明節日期相近,在清明節前一或二日。後來,清初湯若望《時憲曆》訂定後,清明與冬至之間的間隔縮短,為了維持寒食節在清明節前一、兩日的風俗,民間將寒食節定在清明節一日之前。現代二十四節氣的定法即沿襲湯氏,因此清明節就在寒食節次日。 這兩天和大嫂談到清明節,她說金門有些村莊拜「三月節」,則有可能即與「寒食節」有關。 金門則於清明節,祭祖時,家家戶戶皆有煮食「七餅」的習俗,因為春天,有許多新鮮的蔬菜,所以會利用各種菜蔬,如蒜苗、荷蘭豆、芹菜、紅蘿蔔、鮮筍、高麗菜、菜球(或稱大頭菜)、豆干、鮮蚵(或蝦仁)、三層肉;材料都切絲備用,一般先各自炒好盛於碗中,用大碗公裝盛,不用盤(碟),大嫂說因為太淺,會覺得沒有知識(太淺見),祭拜好之後,才把所有的菜蔬一起倒入炒菜的鼎,一起煨煮,不同的菜蔬融合一起,產生濃厚、多樣的豐富味道,風味迷人,再用七餅皮來包裹;這時還可以有:花生粉、紫菜酥、小魚干,或麻米老、貢糖等,灑入和菜蔬一起包捲而成,口感層次多樣,有春天的菜蔬的鮮甜,如有石蚵拌入,海味更添豐美;現在也有些用鮮蝦取代石蚵提味。 至於七餅皮,家裡以前製作麵條的同學分享餅皮的製作: 麵粉係以小麥磨粉而成,根據維基百科,在戰國時代(公元前475─221,孟子公元前373-289)就有了石磨,以可用小麥製麵粉,因此中國北方可能早就有七餅了。南方不產小麥,要晚很久以後才有麵食。 製作時用高筋麵粉,麵粉中加入水後,需反覆機械楙揉壓麵團,再把麵團放置若干小時,可以增加麵團的彈性、韌性與筋道。其作用機理是把麵團中的蛋白質的硫氫鍵氧化為二硫鍵。二硫鍵越多,可以使蛋白質分子結合起來形成大分子網絡結構,增加麵團持氣性、彈性和韌性。氧化過程可以降低麵粉中蛋白的活性,從而保護了麵團的筋力和工藝性能。並且,氧化過程還能分解麵粉中的植物色素(類胡蘿蔔素),從而漂白了麵粉。 我小時候住後浦(現今稱金城),就在總兵署(以前則稱衙門)附近,有專門製作的商家,我記得衙門右前方有店舖專門在清明節前後,製作七餅皮,我們都稱「黑宗伯」,他的手藝極好,餅皮薄又Q,每次店門前都大排長龍。 嫁到瓊林以後,阿里山里長伯一家每逢清明節,便動員家族為村莊的宗親服務,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加入行列,個個練就一身好功夫。 最近與同學分享七餅文化的淵源,金門傳說,鄉賢蔡復一進士公務繁忙,無暇用餐,賢慧夫人動腦筋,把不同的蔬菜切細,拌炒之後,用餅皮包裹成捲筒狀,讓先生邊批公文,邊吃七餅,最近金門縣縣長陳福海到蔡厝參加蔡氏宗祠重修奠安慶典,推崇蔡厝村「七餅文化節」,人家說:「人不親土親」,我比較想和大家分享這個有溫度的「七餅文化」。 同學家以前做麵條,他說麵筋是蛋白質,在製作七餅皮時,要一直錘打,要選用高筋麵粉才可以製作,所以餅皮才會韌性十足,我說潤,他說是韌才對,理工要求精準,他說金門人稱七餅,是緣自閩南語擦拭之音,製作餅皮時,像手中拿一抹布一樣,麵團塗擦在加熱平板上成一圓形薄皮,再手甩出麵團把薄皮上少許的破洞補上,最後翻面稍烤一下而完成;所以七餅是以製作時之擦拭動作來命名。 我去新加坡拜訪堂哥時,堂嫂的薄餅(新加坡稱七餅為薄餅)內餡用料講究,刀功極精緻,配料多樣:紫菜酥、小魚干碾碎、花生粉;蒸魚再撕成一絲絲,一起包入,現在堂嫂的女兒繼承了母親的好手藝,年節會備七餅餡料,把家族的人一起邀來,祭拜之後,共享家鄉的美味,是一種閩南七餅文化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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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人間你好!
向晚時分,老萬華大理街幽暗狹窄的街道雜沓,路燈逐一點亮,一日即將結束時,卻是報紙媒體的尖峰時段。整個報系像一頭龐大的機獸,在這兒彙整當天新聞,經整編、送檢字、排版校對,然後進入製版印刷、裁摺,一份份沾滿油墨氣味、熱騰騰的報紙,趕搭上清晨從台北出發的南下列車。超過百萬份發行量、國內首屈一指的報紙媒體,由此出發,分派至全台各角落。電腦與網路還未興起,一切以人腦、手工與機器運作的紙媒時代。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由主編高信疆掌兵,執全國牛耳的副刊大報,至深影響著八○年代台灣的文化、藝術、文學、學術。出版法尚未解禁的年代,報紙是超級強媒,操縱著全國時事,而佔去六分之一篇幅的副刊,則是所有關注藝文的讀者、作者聚焦之地。看似不具新聞功能的副刊,實則吸引著無數的關愛與渴望,文學力量撼動人心。 報社廠區二樓,二十來坪的辦公室,一堵常年百頁窗緊閉的靠窗牆面,阻擋了僅有的自然採光,另三面美耐夾板夾層,則是單位間基本的區隔。自隔壁傳來的喧笑或爭執,毫無遮掩地穿透隔間,同仁們埋首專注於自身工作。「人間你好!請問找誰?」這是小小空間與外界的僅有聯繫,除非經常往來的作者,一般讀者初接電話,總有兩三秒鐘的停頓與疑惑──「你是人間?那我這是……」那是充滿熱情、人文薈萃的激情年代。 由高信疆領軍的人間團隊,陣容堅強,季季、陳雨航、張大春、王萱一、駱紳以及特立獨行的藝術大師──彼時風靡全國的插畫大師林崇漢。他總頂著一頭張揚的亂髮、落腮鬍,不拘細節大剌剌的行事作風,隨和幽默親切,是很好相處的藝術家,人人都以大師相稱。他以寫實的細膩筆法,解構人體,超現實造境,遊藝於西方美學與傳統中華文化元素之間,強烈高反差對比且細膩的畫風,跳脫彼時大部分報章雜誌以線條表現的插畫風格。因為獨特而獲高先生重用,成為人間副刊的招牌。 我是在初出校園的第一年,接獲林大師的電話,詢問我有沒有興趣到人間副刊工作。大師說是在學校任職的妻子推介,見過我在救國團刊物《青年世紀》雜誌上發表的插畫,所以聯繫上我。再後來,僥倖通過高信疆主編的面試,進入「人間副刊」擔任美術編輯。 美術組唯一的同仁,我的上級領導──林崇漢主任。為了引我進人間副刊,他親自辭掉了原來的美編親侄子,原因是對於文學的熱忱不高,高先生對此頗有意見,他堅持第一大報的副刊美編,除了美學基本功,對文學領域需具備一定的認知與熱忱。大師苦笑說,為此,還被哥哥狠狠訓示了一頓,說拿自己家人開鍘的事只有你幹得出。 終日煙霧瀰漫的人間辦公室,抽煙與不抽菸者,一起吸納著仙境般的迷濛,三米之外的視野基本一片模糊,但沒有人在意,這裏最不缺的是此起彼落的老煙槍。大師與我對面而坐,我負責每天副刊版面的大版型設計與完稿,依據文編提供的稿子,頭題、邊欄、方塊或連載,畫版貼稿,在四開大小的版面裡,構想各種視覺變化的可能。大師則負責繪製插圖,他約略花半個小時看完文章,然後摳頭撓髮、搖頭晃腦、自喃自語構思繪圖,他的素描功力深厚,習慣以毛筆、墨汁現場創作,通常我完成大版貼文時,大師的插圖也差不多繪製完成。 八○年代初期,六合彩瘋迷全台,彩迷求神問籤、不放過日常中隨見的符號數碼。有讀者甚至翻閱報紙,見林崇漢插畫裡出現的數字圖騰,來電請教大師傳授密碼。林大師常啼笑皆非:「首先,如果我知道彩碼,絕不吝嗇告訴你。但是如果這些數字真是天機,我還會在這裡回你電話嗎?」除了繪畫,大師還精研紫微斗數、風水學、玄學命理,出版了多部著作,還包含推理小說。 副刊每一天都像一場激烈的戰役,實際作業的時間不算長,集中在晚餐後的時段。預發的稿子,通常由執編駱紳事先與高先生電話溝通過。美編是編輯流程末端,接手一堆鉛字房打印出的青樣,噴過一層保護膠,以利完稿。三、四位文編密集校讀。最理想的狀況是大版順利完成,貼上大師的插圖,並且通過高先生的認可,順利在午夜十二點前,雙手捧著副刊大版如聖旨般直奔製版廠發稿。但這畢竟是完美的理想;一週能夠遇上一回那便是上帝的垂憐。真實的狀況是,具高度敏銳視野的高先生,隨時觀照藝文界動態,廿四小時不停的更新想法,把副刊當成即時櫥窗反饋讀者,絲毫不遜於新聞版。只是苦了編輯同仁,一但確定改版或抽換文稿,就必須立即拆版重新發落,原本平整潔美的版面,瞬間支離殘破,每篇稿子字數不同,這時的美編如同修復師,得想方設法重組版面,加大或縮減文圖篇幅,藉由裝飾框線,填補每個空間。而文編們則嚴陣以待圍繞著編輯台,深恐拆解過的稿子漏掉一字一句或移錯字行。整個流程下來,早已超過報社規定的截稿時限。 那是純手工的年代,電腦還不見蹤影,我每日隨身攜帶著吃飯的道具:美工刀、相片膠、一把鋁尺與西德進口的0.2針筆,還有介於混沌與清醒間的腦袋。我們常自嘲,只要在「人間」待過,不可能還有什麼過不了的坎;八○年代那些遙遠、紛亂而美好的過往。 傳來林崇漢大師辭世的訊息是在三月上旬,消息傳開時,家屬已低調辦完告別式。聽說大師是在睡夢中安然離開,二月下旬、台北還乍暖還寒的春天。無比感傷,就連最後的送行都錯失。我偶而在夢境中流映過在人間的那段時光,等待、緊張與忙碌的片段。而大師總是一派泰然、不慌不亂的神態,他常常替我打氣:別急,慢慢來比較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