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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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額有光日子寬亮
老家後落寮口內廳堂的明間鏡面牆,左右兩側各有兩扇馬鼻窗。右側(虎邊)由內向外則書寫「苟曰又」、「復於斯」;左側(龍邊)窗額由內到外分別寫著「居之安」、「和為貴」。日常生活中,作為通風採光的窗戶,本身看似沒有什麼價值,甚至會忽視它的存在,一旦窗額上有了文字,便隱藏著祖輩對美好的虔誠期盼與未來的深情祝福。 這扇窗被賦予了意義,因而在我眼中產生審美的價值,意趣無窮。 「苟曰又」出自《論語‧子路》,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苟,有但、苟且、粗略、誠、姑且等意思,衛公子荊對於采地和祿位不貪求不嫉妒,知足常樂,循循有序,與當時為政者的貪鄙奢侈形成鮮明的對比。 祖父在南洋經商致富後,回鄉大動土木興建宅第,每一處的建材、裝飾、擺設都宣示著金貴的財力,即便過了百年,大厝變得老成持重,奢華美麗的姿態依然不減。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從「始有」、「少有」到「富有」,如此福份,除了要珍惜物質的充足和完美,還必須要涵養德行,心安從簡,知足即安,方能長存。因此祖父將叮囑化成文句,當我抬頭的瞬間,就能看見他刻在歲月深處的心願,浮現出來。 處在大厝裡,祖父希望後世子孫體悟,財富得來已是不易,興厝成家更是難得。持家,懂得滿足就多一分安然;善居,保持簡靜就能多一分真。 把日子過好,心之所嚮,於是在另一扇窗額上寫著「復於斯」,看在眼底,又是祖父的溫情守護。 「復於斯」出自《禮記‧檀弓》,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文子曰:「武也得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獻文子,晉國的正卿趙武,就是著名戲劇中的「趙氏孤兒」。春秋時,晉國的大將軍屠岸賈陷害趙盾一族,抄斬趙氏滿門。此時,趙盾之子趙朔的夫人莊姬公主懷有身孕,幾個月後生下男嬰,取名趙武。十五年後,趙武得到韓闕的幫助,攻屠岸賈,報滅族之仇,成為晉國的正卿。本篇所記,即是趙武復位後,建造新宅,晉國大夫紛紛前來祝賀的事。 當初為了讀懂如此精鍊的三個字,我翻遍《史記》、《漢書》、《十三經》、《禮記》……,彷彿是祖父留給我的靜默之謎,等著我去深入探尋。有一股悸動蟄伏在窗額的文字底下,等待被了解。 趙武歷經磨難後,能在美輪美奐的新居祭祀唱詩、居喪哭泣、宴請國賓、聚會宗族,這是天大的恩賜。「復於斯」這句話,祈禱也好,勸誡也好,在歲月淘洗的縫隙裡,祖父何嘗不希望後代子息能昇華生命之美,歌於斯,哭於斯,聚家族於斯,求得善生善終? 默默佇立在窗前,物和我產生連結,我用自己的方式,萃取祖父遺存在其中的微弱火光。 一陣喳喳的鳥鳴打破冬日的清寂,兩隻喜鵲翩然而至,春天欲來,清新的氣息在空氣中緩緩流動。「苟曰又」、「復於斯」、「居之安」、「和為貴」都在我的心裡生了根。古厝裡蘊含的家族歷史和傳統文化,是我的信仰,也是我的精神聖地,透過生活的感悟,道理逐漸沉澱在心底。 我坐下來倒杯熱茶,輕輕啜飲,沒有喧囂,只有沉默在流淌。太陽的光影漸漸灑下,窗額上頭襯著一抹金黃色的光,明晃晃的,漸漸地,我感覺一種暖意從四周圍攏過來,使人心安,日子變得更加寬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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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博物館:新加坡金寶芳金舖的故事
近年來,新加坡國家文物局推出「老店舖文化站」(Street Corner Heritage Galleries)計畫,以一些歷史街區裡的老店舖作為「迷你博物館」,一方面將這些傳承數代人的店家視為文化遺產,提供公眾認識老店的歷史,一方面也有助讓遊客走入歷史街區,賦予老店文化消費的魅力。知名景區牛車水有11家老店入選,金門移民所開設的「金寶芳金舖」列名其中。店內展示了上百件極具工藝價值的非賣品金飾,說是一座「街角博物館」一點也不為過。 金寶芳的創辦人為陳永玉(1898-1971)。他與妻子楊蔭在1938年從金門遷徙至新加坡落腳中國街開設金寶芳金舖(Kim Poh Hong Goldsmith),這是典型的店舖住宅,樓上就是他們的住家。旋即,陳永玉看到市場需求,除了銀器外,開始打造金飾,並且於1943年和2位原籍惠安的友人在小坡橋北路596號開了另一家寶發金舖。兩家金舖在戰後的新加坡名聲響亮,以琢工精美、客製化服務著稱。 我在新加坡訪談陳永玉的孫子、目前金寶芳的經營者陳素賢、陳素珊、陳漢章時,他們說家族是「惠安祖、金門爸」。陳永玉的父親陳欠火、叔叔陳欠水系出惠安,晚清時期惠安窮困,他們來到金門謀生,並在惠安與金門之間來來去去,陳欠火辭世後葬於金門。陳永玉雖出生於惠安,青少年之後便到金門學習打金煉銀的技術,之後也在金門、惠安兩地做起生意。開始是在市區、鄉村沿街挑擔販賣銀器。1937年日軍佔領金門,陳永玉先是到鼓浪嶼避難,隨著日軍佔廈,他再帶著家族南來新加坡。永玉有國華、國民(1930-2003)、國欣(1932-2013)、寶原、秀琴、來好、秀英等子女。其中國民、國欣及其後人繼承了金舖行業。 陳永玉為惜情之人。1937年家族準備南渡新加坡時,原本屬於女兒陳來好的一張船票給了親戚的兒子,陳來好被迫留在泉州。為了照顧女兒,他將廈門購置的店舖所收取租金寄給女兒做生活費。他去世後兒子國民也沒有中斷,直到店屋被中國大陸政府徵收後,才由新加坡寄錢回去繼續照顧她。 陳永玉一開始到新加坡並不富裕,是和妻子從金門帶來沿街銷售的銀器而逐漸起家的。其實,當時他們到新加坡只是僑居,一開始只租下半個店鋪售賣銀飾,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衣錦還鄉,所以當時把賺到的錢在廈門、惠安兩地均添置房產。但大歷史讓他們在獅城落地生根。 1972年陳家買下寶發金舖的另外股份,並由第二代陳國民、陳國欣接棒經營。1990年代由於中國街一帶重新發展,2002年搬到橋南路現址。5年後,寶發與金寶芳合併,保留金寶芳店號,現由國民的兩位女兒素賢、素珊經營。金寶芳在第二、三代接手後,生意蒸蒸日上,店舖內除了華人傳統首飾,例如髮簪、如意針、珠玉別針墜子外,創新的各種不同種族風格飾品以及娘惹首飾,都深受顧客喜愛。 店內珍藏許多早期金飾,素賢、素珊不捨得熔掉,也不捨得賣,乾脆以展示的方式呈現在店內。在訪問的過程中,她們小心翼翼從玻璃櫃內取出,讓我們細看精湛工藝的作品。其中有一款精巧的瘦長金匣,雕工非常精緻,匣中收納金牙籤和金挖耳勺,是當時富貴人家的用品。還有1950年代以前盛行一種吊紅柴金飾,它是將金飾浸在特定的溶液加溫至紅色,呈現喜慶的微紅金澤,目前其中一種成份是禁品,在市面上買不到,使得這種傳統染色手藝藝無法傳承。2013年,陳家姊妹及弟弟漢章返回金門探親旅遊,在街上金飾店看到一支吊紅柴金的石榴花髮簪,他們覺得十分精緻,因此將之購回。返回新加坡仔細端詳後才發現,這支髮簪的背後鑄有「金寶芳」三字,原來是當年歸僑購回金門的金飾,從新加坡到了金門,最終又回歸金寶芳。 2009年新加坡播放《小娘惹》連續劇,懷舊的燒青金飾受到歡迎。這是將琺瑯釉料填在金飾表面,以800度高溫烘製而成的飾品。顏色歷久不褪,絢麗奪目。金寶芳2010年向一對夫婦購買了上百件的古著首飾,並聘請馬來西亞的匠師修復。陳素賢也設計了仿古燒青金飾,富現代感又保留古典味,受到極大的歡迎。 在素賢、素珊、漢章的言語之間,我感受到他們對於家族文化事業的尊重與熱忱,也聽到他們作為新加坡金門後裔對原鄉的情感。金寶芳的故事,仍是進行式,而且必會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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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動了
之前停辦的「金門馬拉松」,今年總算在2月10、11日展開,參加的人暴多,不僅換了集合地點,也換了路線,健康休閒組5公里在今日的「金馬聯合服務中心」,也就是昔日的福建省政府前廣場集合,金門大橋總長度超過5公里,我們當然無法上橋了,只是有人誤傳集合地點,難免會引起騷動。 受疫情影響,暌違3年的「金門馬」先報名、繳費,接著領衣服、號碼牌、別針,第一天的健康休閒組上午8時10分前到,8時30分出發,原先說是要在50分鐘內走完?再領完賽禮-酒及美食,而實際上,因為人多,根本動不了,更別說是跑了,只好等,前面開始動了,我們也才跟著動,有人鑽著縫往前,是台灣腦性麻痺運動休閒協會的成員下來跟著大隊人馬前進,四周的加油聲響起,還有穿旗袍的女子隊伍,引人注目,她們來自何方?大家都很好奇,原來是「烈嶼風雞超跑隊」,沿途呼口號、跑步,有時加入一些男生,形成有趣的畫面。 走著、走著,驚見路中央有個人躺平,可能是早餐沒吃嗎?臉色發白,這時人潮或依警察指揮、或者自動靠兩邊走去,救護人員正執行任務中。大人、小孩、各種隊伍前進,有人自始至終舉著一支旗,從路這頭,看遠方的另一頭,全部都是人,要遇到認識的人真的不容易啊!奇怪的是有人從不同的路走出來,也有人走向不同方向的路去。 我們健走的路線經過游泳池、浯江北堤路、夏墅、延平郡王祠、莒光樓後方,回到體育場,領酒要排長長的隊,突然看到有人手上的酒滑了下來,掉到地上,破了,酒流出來了,他應該極為難過吧!好不容易才領到手的;等美食也要排隊,但顯然快多了,有鹹粥、麵線糊及素食(白色帳篷極顯目)可選,領完快快拿到座椅上享受,這時天空開始有毛毛雨的感覺,我們加快速度,然後回家休息。 競賽組,好像有10公里、半馬和全馬,路線當然各有不同,今年的路線拉到金門大橋,拉到烈嶼去。聽說某賽程是跑到橋的一半折回,因而有些亂象,從電視新聞選手的採訪中得知,但這是第一次,大家都算是「新鮮人」啊!連工作人員、支援工作的人員都有新感受。 金門大橋,跨海大橋,因這次的馬拉松而讓更多人看到,規劃不易,前置作業更是長,在眾人熱情的參與及天公作美的情況下,終於畫下了完美的句點。 動起來了,開始動起來了,疫情減緩,開學第一節課,我做了一下調查,今年寒假、過年,有坐車經金門大橋到小金去的舉手,有幾個人舉手;有坐飛機到台灣去的舉手,有另外幾個人舉手;最後問有經「小三通」坐船到廈門、泉州……去的舉手,不例外,還是有人舉手,最後這一問比較特別,因為「小三通」若未開放,他們得先坐飛機到台,再坐飛機到廈門等地,來回的開銷、時間可不少啊! 是的,我們的生活在朝生活常態前進著,好多方面,開始動了,大家要好好珍惜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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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情書
見字如見人,「信」幾乎都是平鋪直敘的語言,只是把口說的變成文字。 「信」所表達的情感、情緒、心思都是最真實最真切的,是兩個人之間真心情意,直截了當的表達,因此讀信如見其人。 擴大來說,「信」也能反應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片段,讀信可間接了解寫信人身處時代的社會百態,是一種微歷史的忠實紀錄。 我愛收集書信,不管是名人顯宦、達官貴人,或是庶民大眾,只要有筆寫的字跡,我都喜歡,尤其偏愛曾經在金門當兵的阿兵哥書信,我經常穿梭蚤市,覓尋驚艷之遇,看到有蓋金門郵戳,或是貼有莒光樓郵票,或是直接寫明金門郵政信箱幾號幾號的,我都不假思索,先買下再講。儘管阿兵哥的書信,都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所談的也都是一些日常瑣事,但讀信,猶如在認識一位新朋友,有一份欣喜的快樂。 五年前,我在臺北重新橋下覓得一大堆同一主人的信,信封上寫著「金門郵政信箱」,即知這是曾在金門當兵的信,閱讀之餘,我隨著這一位陌生的阿兵哥,從台灣到金門,從金門到台灣,又從台灣到澎湖,又回到台灣,從台北到高雄。南南北北的移防,來來去去的奔波,這是一位職業軍人的家書情書。 我從寄信者與收信者的言談,知道他們從陌生的求愛,到卿卿我我傾訴情衷,到組織家庭的茶米油鹽,有爭吵、有眷念、有關懷、有氣怒,讀信時,我好像就是他們的調人,我的情緒也隨之高低起伏,喜怒哀樂,我想天涯海角,竟然有這一位陌生的朋友,這就是讀信的奇妙之旅。 在那個大兵雲集金門的時候,抽到「金馬獎」,很多阿兵哥的感情就被判了死刑,阿兵哥的戍守之旅,時不時有感情的「兵變」,寫信,變成牽連兩人感情的風箏線,那時沒有直播的電話,一封平信,至少要一個禮拜的船期,空運的限時信也要三天,一個登陸艇要航行18小時甚至到一天的台灣海峽,成分隔男女感情的天塹,信是唯一的航舟。 我心知如此,民國70年代,我與友人合作了一系列的情詩風景圖文卡,一共56張書籤卡,圖文並茂的印著金門風光、風獅爺、傳統古厝等,同時我發揮移情作用,替阿兵哥撰述他們的相思情,一時之間,成為許多成阿兵哥青睞的代替情書,卡片變成穿梭台灣海峽的魚雁,不只撫慰戍守外島軍人的孤寂,也留住了那頭佳人的等待,這個快樂的記憶,猶如昨日。 年前我在臺北福和橋下的蚤市,又尋得一大疊「金門郵政信箱」的信,尤其特殊的是,信封上有註記阿拉伯數字號碼,從1號編排到100多號,這是一位心思細膩的阿兵哥,在編排一份真心感情的編年史,信中有男女雙方的鼓勵與期望,其中一封信裡,還夾雜著一張撕斷的電影票根,好像他在分享在「金城戲院」看電影的情況。小時候,我們經常會拉著阿兵哥,請他們帶我們進場看免費的電影,那份兒時記憶、一時也浮上心頭。 翻閱這些信,五六十年前的時空,一下子飄到我的眼前。 儘管這些信,稱不上萬金的價值,但在今天,寫信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的行為,還能看到貼有郵票的信,彷彿看到古董一般的稀罕,因此很醉人。 曾經是戰地的金門,目前的戰史館,感覺就是缺乏這些有血有淚的平凡書信,也許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大家在意的,我們紀念的重心,常擺在大官,但從小兵立大功的角度來看,戰史館裡若是多一些小兵在金門的書信、照片、軍旅證件、文件等,對於今天呼喚老兵回金門觀光,是否會多一份吸引力,產生一份遐想與回憶的空間。 來金門當兵的,有充員兵,有義務役的,都是一些無名小卒,他們的信,除了兒女情長,多少也紀錄了當時戰地金門的社會狀況,也算是時代的見證。 這些阿兵哥的信,算是「戰地情書」,在雲端資訊時代,它們有握起來實在,讀起來真誠的價值,值得收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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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一個鬼
失去父親的時候,我已經41歲了。 那天夜裡輾轉難眠,好不容易才睡著,卻在母親「緊叫車」的呼喊聲中驚醒,睡意矇矓中,遲疑著半夜三更要叫甚麼車?一見到癱軟在床邊的父親,我即刻清醒,連忙撥通119:「我要叫救護車。男性,七十歲,膀胱癌病史,突然呼吸急促……」「胸口還有跳動嗎?……讓他躺到地板上,幫他急救……」我央母親將父親拉到櫸木地板上,「呼……噓……」父親突然吐了老長一口氣──那是父親在人世最後一口氣了。 老爸大去的當下,眼未闔,嘴微張。我了然於心。「老爸,老爸……」我握住他微冷的手,輕輕抱了他。 救護車才鳴笛,車子轉瞬間就抵達社區樓下。緊急救護技術員拿出心電圖檢測儀器,一邊詢問是否曾經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一邊詢問「如果……要急救嗎?」驚慌的母親已無法思考,其他手足咫尺千里,我斷然決定:不,不用急救了。 心電圖清楚呈現一直線。我轉身抱住母親,「老爸歿去了。」 農曆十一月初九日,寅卯交接。天,未亮。 顧不得天未亮,我撥打一通又一通電話,連絡父親後事處理相關事宜。 一直捱到天大亮,我離開聲聲不息的佛經,踏入市場的鼎沸人聲,採買水果三牲。走近雞肉攤,囁嚅許久,終於開口跟老闆說:請給我兩顆屁股。忽然一陣鼻酸,眼淚差點便簌簌而下。 接下來每天準備早晚拜飯、招呼前來弔唁的親友、訃聞刊登聯繫、甥侄名單確認……忙碌,讓我沒有時間哀傷。我以為我有足夠的勇氣與智慧去承受接下來所要面對的一切。在台北舉行父親的告別式、返回金門進塔儀式圓滿之後,對父親的思念之情排山倒海,悲傷不時襲來,在後浦巷弄穿梭中,在麵線糊肉羹麵廣東粥熱氣氤氳間,也在捷運站七號出口、在台北101大樓紅橙黃綠藍靛紫燈火明滅變換中。 妳失去父親的時候,十四足歲又三個月。 妳的父親因為淋巴癌末期住院治療,也是新冠肺炎疫情倏然進入三級警戒之際,不獨學校停止實體上課改成線上教學,各大醫院也禁止一般常態性探病,出入須備掛號單回診證明,我不敢讓妳涉足醫院,妳只管二十四小時足不出戶,宅在家上課,兼防疫。 一直到疫情稍緩,進出醫院不再嚴加管制,有幾次妳父親在急診室排隊等待病床,我才著意在妳放學後去接妳,藉口「幫爸比買便當喔」或者在妳父親出院時,要求妳一起到醫院接他出院──妳直接抗拒著:「我不想去醫院嘛!」我提示我的難處:「我要拿單子結帳、領藥,不方便拿著行李樓上樓下跑」「爸比拿不動住院用品了,妳要幫忙拿行李,陪他搭計程車回去……」妳的父親跟癌細胞抗衡、與死神拔河,而我們母女緊張對峙,我不斷念叨:「醫院在催著辦手續了」「爸比想趕快出院回家了」我無力捉摸安撫妳的情緒,只想著妳能成熟懂事,體諒我的為難。 我不曾見妳因為父親離開而難過掉淚。這幾個月妳如常作息上學,不時笑鬧逗弄我。 直到那天早上,妳若無其事說道:「昨天晚上我夢到一個鬼……」以為妳看了恐怖片而做惡夢。「夢到甚麼鬼?」我好奇問妳。 「夢到我爸那個鬼啦!」夢中的妳哭得唏哩嘩啦,而離苦得樂、無病無痛的妳的父親「笑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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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孩子之「社交障礙」
在一子姪輩臉書見其說她有社交障礙,我笑了,因為,我也是! 我一直覺得我們小島子弟有此困擾,入世未深,本性如此,當然!但在外闖蕩三十年卻猶有此擾的我,還是如此。 從小長輩面前,常被爸大掌壓頭大聲說著「啊是沒向叫阿伯嗎?叫阿伯!」然後,再囁囁嚅嚅、小小聲聲地輕喚著,還「甘亂甘亂」的,實在是靦腆、害羞之至。 也很想落落大方,舉止合宜,但在島上與父老鄉親、同學相識來往,就純依本性反應,隨從心情應對,往往從外看,就是一幅含緒靦腆,木訥寡言,甚至遇事退卻,臨陣閃躲的印象與感受。 我也不願意,但就是這樣,孟子說「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縮」的意思為「理直」。自我反省,問自己:我做錯了嗎?沒錯!好吧,我理直氣壯,縱使有千軍萬馬擋在前面,我也要衝上去。但我們「自反而縮」,同樣自我反省,卻直接縮回去,「下次不來了」或「下次不做了」。 小島人際其實緊密,既屬親戚,又是故交,上下縱橫,誰都認識,誰都有關係,但說不出來如何往來,只能回復直覺與本能,在乎誰就跟誰在一起,覺得自在就待在那兒,稍有「刺激」或「疑慮」,隨即散去,惟恐有失。 這樣的自我壓抑不能說不對,在島上公共空間有限,只有「外人」可以毫無顧忌,出入隨意,要不然,我們都待在自己小小的窩巢,離窩探頭,上下觀望,鄰樹太遠,下樹太高,算了! 說實在,不善與人相處,但總還是得與人得相處共為的,後來,我發現,我將一切關係,家人化了,若像家人一般相處,如兄弟一樣,沒大沒小,可以戲鬧、可以靜默,可以隨機處遇,可以不拘形式,當然,偶或有彆扭、不時有口角,但無妨,各自空間,各自安靜,再見面,有如沒事,就當平常就好。 因為過於老實又樸實,所以一般社交模式,我們著實不行,不習慣虛偽言語、客套行徑,不熟悉送禮等慣行套路,鄉下小孩般,純真而實際,以為天下人都該體諒我們的心思,但,才怪呢! 我不習慣相約,不慣習社交禮儀,久別不聯絡,相見不意外,所有人際關係的送往迎來,類似同學相處,極像家人情感,自然就好,不拘形式,以為你懂、你瞭,我來、我去,你好、你在,那就是所謂「社交」了。 難怪,我的故鄉老友被他合夥人稱,「相處數十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因,他以為如此這般,真實而實際的相處,那就好了,能說什麼?能做什麼?欸!要怪只能怪「我們都一樣」了! 物極必反,個人欽慕燕趙男兒風,大丈夫般慷慨從容,風流倜儻,既能付出,也能承受,沒有無謂的猜疑,沒有過多的牽掛,言出必行,行必有果,光風霽月,山高水長,若不能,求其中庸,倘可笑談賓客,從容市井,幽默風趣,行止有節,大概就是我所認為的成熟性格之最佳展現。 落實人間,倘喜歡分享,與人同歡共悲,感同身受,該說要說,該來要來,上場講個話,下桌喝杯酒,與人為善,同人所樂,這大概就是我最大可能的「社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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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水的紫菜
年後茶敘,大地吳姓同學冒著風寒,起個大早趕潮,帶來礁岩採收的頭水紫菜,分享給友人。細品鮮嫩的紅藻,帶來海洋天然食物的鹹、滑、絲、潤等豐富滋味。 金門海域礁石採捕水產,皆有制定相約的權利與義務規範。明朝正德年間(1506-1521)有吳璉者,創漁撈之利,為金門有浮網之始,吳氏子孫遂以農漁世其業,富甲鄉里。大地吳氏宗祠至今仍保留有一塊鄉約木匾,讓村民共同遵守條規,其中有一條文曰:「緣礁赤菜物各有主,不許冒認盜搜,敢有故違被捉,除賞封外罰錢五拾仟充公。」 后湖海域的紫菜採收權,向來由村中許姓當年輪值祭祀的分房子孫取得,鄰村泗湖或歐厝的人不得越界採得。每年的正月、二月紫菜生長較繁盛,村前岩礁稱島礁,又稱尪仔礁、小姐礁,相傳是明末洪旭嫁女的嫁妝;初一、十五大潮時,潮水會退至礁岸,可登礁岩上採收。 明清時期在各省重要地區,皆設置道員來掌整飭兵備。料羅東南方的北碇島,歷來由舊十八都的倉湖保下湖鄉民,完糧納稅承租島上紫菜、赤菜的種收權,後來洋人在島上建燈塔,並雇用華工管理,侵犯到鄉民世代的紫菜採收權利。清光緒八年(1882年)由欽命二品銜福建分巡興泉永海防兵備道具名,提出告示,曉諭外人不得前往採取。 俗稱赤菜的海蘿,原本可以食用,民間傳統把它當黏糊劑,採收曬乾後加水熬煮成膠糊狀。廣州的香雲紗,也有用赤菜作面料的調和劑。 民國初年,廈門有專門派人來金門收購赤菜,再轉售到廣州、香港、汕頭、寧波、台灣及馬來西亞、新加坡、日本等地,作為建築業使用的膠精。當時100斤可賣到50銀元,掀起採收赤菜的風潮,也引起許多鄉里的糾紛不斷。 廈門著名華僑報刊《江聲日報》有一則關於金門的地方新聞報導:「汶沙保、山西鄉,距山後鄉約一里許,兩鄉民眾,頗有好感,均鄰海而居。民國七年,山後成立一海珠學校。民國十八年,因校費不敷,遂具呈縣政府,請將其海口各礁石,產生赤菜,批准為該校所有物,卒也效力發生,山西鄉人李毛律等,乃具狀縣政府反抗,二比互訴,迄於今未見息事云。」 1929年12月19日《江聲日報》刊載一則廣告,委由律師高維廉具名,代表民珠山鄉鄉長薛芳熙等,聲明海礁所有權,並否認古崗學校所混認之收益權,啟事原文說:「案據當事人珠山鄉鄉長薛芳熙等,聲稱在敝鄉範圍內之麻石澳、小流東、大流東、獨礁、螺礁、扁嶼等海礁,原屬敝鄉所有,設有夯網四排。歷數十年掌管無異,并曾於民國四年在金門分縣呈請立案,出示證據充足。今聞鄰鄉古崗學校,因籌備經費,竟混認該海礁等為古崗鄉所有地,實有妨礙敝鄉之權利。因特委託代表登報主張業權,并否認一切有礙及此業權之行為,即希各界注意,主持公道等語,合代通告如上文。」 春潮洶湧下的鄉產食物,伏動著一股地方鄉族歷史的暗流,片花激盪不已,蓋利益之所在,乃有人間爭端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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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訪友
入冬後天氣幾日冷幾日熱,地球氣候變化太大,氣溫不再四季分明,庭院的花期也亂了。昨日熱到路人都著夏衫,今日沒有羽絨外套不敢出門,彷彿賭氣的女人,一會哭一會笑。近日悠忽來個急冷,且下起寒雨,洪總說:到桃園回娘家訪那天天寫詩的詩人吧,眾人同意。詩人永遠著一身黑,愛講黑色冷笑話。加上是畫家、書法家,非黑即灰的冷色調,朋友無端認定其人生觀太冷,不夠熱。且是悲情的,應是穿著遭人誤解。 四個女子在清晨氣溫八度中醒來,趕赴景美捷運站集合,裹一身厚重大衣,總編幫我買了大杯黑咖啡,路上說說笑笑,竟不知要下那一個交流道,孫小妹說:南桃園。我怎麼努力也沒看到南桃園路標。不明就裡看到平溪中壢交流道火速下車,總編的導航我有些懷疑,自信滿滿的她按照手機導航播報,開了二個多小時終於到了桃園國際路,詩人一路來電多次催促妳們究竟到哪裡了?並一再問我們所在道路?他沒聽過,印證距離是遠的。我們決定不再接他電話。孫小妹很是煩惱,迷途不知返,要開到地老天荒?樂觀的我:行到天涯海角,總會有盡頭,到台中南投也可以,過一夜再回台北。樂觀的人永遠看到機會且自尋其樂。若是行到水窮處可以坐看雲起時更美妙,找個地方共渡這寒夜,腦袋會否比較清醒,四個女人七嘴八舌挺熱鬧。混亂中看到文中路國際路,總編甚是自得:我的導航沒話說,我心中偷笑,導了二個半小時。 終於看到詩人宅邸小庭院那簇桂花,盛開且飄濃郁的香氣,看一下門牌無誤。到了娘家家門口了。 一壺熱茶獻上、火爐首次啟用,在這冷冬故人來,極度熱忱。我帶的一瓶十二年高粱,洪總吵著要喝,她說:跟金門人喝酒沒醉過,兩種解釋,表示我們是軟腳蝦?或與金門人對酌不該醉?總之語焉不詳,每與金門人同桌必然得向她討教。 詩人是我同學,同窗時期愚騃樣兒,歲月悠悠走了數十年,有這情誼彼此間互相吐槽求進步,故而經常帶頭胡鬧,這把年紀有同學可以鬥嘴,足夠他人羨慕。我們到他三樓畫室,一室烏七媽黑,所有畫布清一色黑,我們異口同聲:這個我會畫,把墨汁塗滿,再染上一朵白花,極簡風,詩人笑的無奈,只怕是秀才遇到兵。 晚餐由洪總當金主,詩人亦請三位文壇好友來歡聚,共飲一盅金門高粱,互相討教他們優秀文本,個人忒喜年輕作家向鴻全,逢甲大學教授,謙卑有禮,拜讀過他許多文章,眷村出身,白色恐怖年代下的孩子,耿直質樸,一頓晚餐,高粱酒催化下,完全同理心。回到家接到鴻全短訊,喜歡我的爽朗樂天,喜歡金門人。 當晚,不由想起我們是一群重友情且樂觀的人,去年歲末各方人馬一早趕赴新莊為楊樹清慶生。今兒攜幾顆暖心寒冬送暖到桃園,人不親土親,浯島子民豈可不親? 豐收了,獲贈二個字墨寶「墨心」歡喜帶回,過完年裱框找個地方懸掛。 醉酒醉茶醉瘋言瘋語,姐妹們原車北上。 搖搖晃晃的人生,喝了些酒醉眼朦朧,啥?四十分鐘看到圓山飯店,四個有智慧的女人:桃園到台北距離原來如此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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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鄉簇居同候屋
民國48年:元旦假期後,王永仁積極籌辦金門地區公務人員保險要保手續,依照公務人員保險法規定,應填具各種要保表卡及造名冊,並先繪製大型表卡,訂期召集人事人員講習,列舉範例詳為說明,於講習會中試填表卡,若有疑問立即解釋。因有周詳之準備,所以各要保機關在辦理過程如期順利舉行。 永仁接到母親來信說:「聽說金門又遭共軍砲擊,非常劇烈,很掛念,擔心!」也懸念在金的父親與永仁三弟永堂,要永仁勸告永堂一家遷台。妻來信說:「訂購中和近板橋地方新建的金門新村平房,建商說材料漲價,每戶包括水電工程共計二萬四千餘元,建商陳四德說有百餘客戶要訂房。第一批房屋於一月廿五日開工。我們原訂的房子位在灌溉河渠旁,雨季來臨,恐易淹水,招致危險,決定放棄。」 二月上旬,永仁又接妻子來信數封,提及為長久計,仍決定在中和積穗金門新村購置房屋,參加第二批,改訂近中山路口的房屋,由大路轉進來,位在第四間,又處巷邊,必要時可以改為店面做生意。永仁母親與妻兒此時仍租住台北市晉江街,於此度春節,親友如李德生、莊有清來聚,連自家共十餘人,擠住小屋,有苦有樂。母親請人寫信來說:永仁二弟永堯自星匯款一仟五百元給她,她分四百元給媳婦能寬,一百元給女兒珠衣。囑咐永仁申請調台服務,永仁回信安慰老人,說金門目前防禦堅固,敵人不敢進犯。又接妻子能寬來信說:長女彩霞想考私立初中,請永仁赴台時,將后盤家裡彩霞的高小書本,帶去台灣供她複習。說因過年,親友來訪,開銷稍大,透支了些錢。參加金門新村第二批仍未開工,長子先振又常咳嗽,她感到壓力大,想回金門。不久又接妻來信說:金門新村第一批房屋近日完工,登記第二批的訂戶如迫切需要住房者,可以借住至第二批房屋完工,妻子想借住第一批房屋,要永仁準備款項寄台購買家俱。又說其嫂挈女寶治要來台灣,請他們幫忙帶后盤老宅供奉的「吳府大人金身」到台北奉敬。 三月廿四日,永仁乘飛機來台北出公差並探眷,同行者有民政科楊科長應堯等人,他們準備出席救總年會,廿九日永仁往國大代表王觀漁寓所聚晤。又與陳四德洽商先借住金門新村第一批落成房屋。四月十六日由台北晉江街搬入中和積穗村金門新村居住,眠床桌椅同日購置送來。住此可就近觀察第二批房屋建築,但一戶房屋住兩戶人家較擠些。廿五日許金培的妻子帶子女三人,房子內共放三張床舖及兩張飯桌,屋後臨時搭建廚房、廁所、洗澡間各一小間共用,過著彷彿逃難的生活。 三週的探眷及公假,瞬已屆滿,四月十七日晚飯後,妻子李氏陪同永仁往北市金門街何水師先生宅借宿一夜,隔晨,天未亮即同搭三輪車往松山機場,搭政委會班機回金門。此日妻嫂帶養女寶治亦搭機來台北,與能寬同返,住在中和臨時家中。廿日,永仁寫信給妻告知金門砲擊最近較少,希勿掛懷,同時寫信給女兒彩霞,告知已洽妥縣府文教科,將她名字列冊送台灣省教育廳,可免試升學,並告誡她仍應努力,以防日後變卦又要考試。 五月初旬,永仁接母親及妻來信說:「大嫂及寶治暫住吾家,連日陪同探視親友,最近擬往南部找德生(德生在高雄岡山中學讀書)。」並提及陳四德要王家再交建屋款項壹千元,連同其他,屋款共計貳萬陸仟元。信中說先振讀書有進步,老師說他是模範生。先正讀幼稚園,每月費用七十五元。詢說近日收到二弟永堯自星寄一仟元,是否要給母親做生日?永仁聞悉子女用功讀書甚為喜慰。回信給妻說:子女們在學校月考總平均分超過六十分以上者,每超過一分發給獎金一元,(例如:平均八十分者即發給獎金二十元),但若有一科不及格者則不發獎金。藉以鼓勵子女們用功讀書。(本文改寫自先父《有義回憶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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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我改─「乜代」兩字,應該寫作「乜事」(一)
在2020年9月15日發表在浯江夜話的「乜代」何時變「覓乃」?原來聽音不辨聲一文,在文章標題中,「乜代」兩字,應該改寫作「乜事」,因為「事」閩南語讀做「代」的音,那為什麼讀做「代」的音呢? 在陳世明教授的影片中只說「事」的白話音讀做「t?晼i」,臺灣等區域,後來寫作「代」,陳教授並沒有進一步闡釋為何「事」讀做「t?晼i」,它的演變流程到底是什麼。 在維基辭典稱:「關於「乜代」的發音和釋義,請看「物代」。此詞「乜代」是「物代」的異體字。」此頁面最後編輯於2021年1月27日(星期三)10:27。也就是,在我寫作「乜代」何時變「覓乃」?原來聽音不辨聲時,這一條資料還沒出現,下文「物代」詞條亦同。 另在維基辭典「物代」一條稱:副詞:(廈門話, 泉州話)為什麼、何故。 代詞:物代(金門話, 澎湖話)什麼。動詞:物代(廈門話, 泉州話)做什麼你咧物代?〔閩南語泉漳片〕~L?椌tehmih-t?晼i?〔白話字〕:你在做什麼? 臺灣教育部閩南語常用辭典則沒有收錄這個詞條,但這是一個閩南、廣東地區使用頻率非常高的一個詞彙,為什麼沒有收錄呢?實在非常令人匪夷所思。 另外公視的台灣記事簿第170集(2022.12.4)~離鄉不離腔,目前僅有不到兩成年輕人還會講金門話,弱勢腔調如何傳承?〔物代欲講金門話〕 在這篇專訪中「乜事」也寫作「物代」。並且在編輯小組的說明中表示,因為金門自編的閩南語相關書籍已寫成「物代」,我們只好根據它的寫法,也跟著寫作「物代」。 根據乾嘉時期嘉定錢大昕在《十駕齋養新錄‧卷五‧舌音類隔之說不可信》中提出。錢大昕認為:「古無舌上音。」這是音韻學中的一個假說,認為中古漢語中屬於舌上音的知、徹、澄三個聲母在上古漢語中不存在,是後來才從屬於舌頭音的端、透、定三紐中分化而來的。 根據《切韻》,中古漢語三十六字母中的舌音包括兩組。一組是舌頭音,即端、透、定、泥;另一組是舌上音,即知、徹、澄、娘。在中古聲母為端、透、定的字,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聲母是d或t;知、徹、澄則讀zh、ch、b。 所以「古無舌上音」,我們可以理解為:現在國語聲母是d(ㄉ)、t(ㄊ)的字,和部分聲母是zh(ㄓ)、ch(ㄔ)的字,在先秦、兩漢、魏晉時期聲母相同。 另根據劉建仁所說:「事」的反切上字「鉏」屬崇二母,崇二母的字在台語有一例讀t-,即「鋤」,士魚切,ti5(鋤頭,ti5-thau5)。所以「事(鉏吏切)」讀tai7不是不可能。」(劉建仁,生於1931年,台灣大學土木系畢業,於1996年退休。作者退休之前就曾在《台灣風物》發表過零星的台語研究之篇章,退休之後更潛心研究台灣話的語源、本字、理據。) 而根據「事」的反切上下字,在按照黃季剛所說的:「精清從心邪,古讀端透定透定」的規則來看,「事」這個音的讀做「t?晼i」,這也就是為什麼「乜事」後來會寫作「乜代」的原因了。 很多教閩南語的人不懂中國傳統聲韻學,而教聲韻學的也有很多人不懂閩南語,或者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所以一個講不出所以然,只好告訴你,這個字就這麼念,這個詞就這麼寫,這實實無法讓人信服。 而懂聲韻學的,又有很多是不甚熟稔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所以對閩南語教學望而卻步,我則以為這兩者是可以相輔相成的,而閩南語教學也不應該只停留在擬音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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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其實是回歸
「出走,其實是回歸。」這個說法乍聽之下覺得有些弔詭。按邏輯,若有人說從某處或某個情境出走,理論上就是離開了,不是嗎?怎麼又說是回歸呢?這句話,是約翰‧繆爾John Muir的名言,完整原文是這麼說的:「我本來只想出門散散步,卻在外頭待到日落;因為我發現,出走,其實是回歸。」反覆讀著這句話,心想,我們有進一步了解繆爾的必要;了解繆爾,應該就不難理解他這句名言的真義了。 1838年4月21日John Muir出生於蘇格蘭,1849年他11歲隨父母移居美國;直到1914年12月24日逝世,一生熱愛大自然,崇尚保護主義,是美國早期環保運動的領袖。1889年,繆爾預想將「優勝美地山谷區域」與「內華達山脈」作為保留地;因為,他看到這些地區受到放牧的威脅,大批羊群直像是帶蹄的蝗蟲,對草地大肆破壞。繆爾在《Century》雜誌發表文章,主張禁止在內華達山脈的高山地區放牧。該雜誌副主編Robert Underwood Johnson也以自己的影響力向國會提交議案,倡議將優勝美地山谷及附近的荒原設為國家公園。 誠然,從「優勝美地山谷」變成「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osemiteNational Park」,確實該歸功於繆爾帶領環保夥伴們長達17年的努力,他們竭盡所能,四方奔走,好不容易才促成的。此案最後的成功關鍵在1903年,繆爾邀請美國總統羅斯福,自加州奧克蘭坐火車出發往Raymond,接著,總統與隨行人員再從驛站換乘馬車前往公園旅行。途中,繆爾告訴總統目前山谷資源被濫砍濫挖,不當放牧……景況堪憂。當他們進入優勝美地,總統欣賞山谷壯麗美景,呼吸清新空氣,頓時覺得精神煥發。當夜在野外露營;他們圍著營火,一直談論到深夜,這真是一個令羅斯福總統難忘的美好夜晚……。 1905年,美國國會終於決定將馬里波薩谷巨杉林Mariposa Grove和優勝美地山谷Yosemite Valley納入國公園。繆爾被尊為「美國國家公園之父」,他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高山、縱谷、原野、森林之間,除了投身環保,他還是史上最偉大的冒險家之一、徒步旅行者、作家、哲學家、博物學家、發明家;繆爾曾撰寫許多探險文章,有隨筆,也有專書……。 現在,回頭再看繆爾那句名言:「我本來只想出門散散步,卻在外頭待到日落;因為我發現,出走其實是回歸。」我的心忽然清明了。制式化生活,扼殺人們原本清淨純潔的性靈;土地、草原、森林、大自然,是神祕的身心靈療癒場。當人們從屋子裡走出來,哪怕只是隨意散散步,都可以視為某種釋放,某種修復;就像是小鳥飛出籠那般輕盈快活,呼吸都變得清爽舒暢。 我嘗試著往更深一層思考-- 家,是我們自己熱切盼望中辛苦建構起來的,卻因著自己心思意念一天一天的滯鈍、僵固、老化;家,變成囚牢,困住人們無法自主的軀殼,也綑綁了原該自由的靈魂。 生活,是自己一心追求、仔細經營出來的模式,卻由於凡事向外追求,漸漸將內心掏空而不自知。外在環境的壓力,內心深處的空虛、迷惘,人,成了身不由己的懸絲皮偶,久而久之,便不認識自己了。你走迷了人生的方向,我丟失了起初的我。 曾聽過這麼一個故事:一位名門貴族的獨生愛子,自小接受最優質的教育,琴棋書畫兼修,文功武略齊備。領受最嚴格的家訓,品行、紀律、禮節、風度,應對進退適時合度。如此優秀傑出的貴族繼承人,在他22歲那年的某一個黃昏,獨自一人悄悄離家,往深山走去,從此隱姓埋名,成了瀟灑的雲遊客……。我常常這麼想--這位貴氣才子的離家,會不會是繆爾說的:他本來只想出門散散步,卻在外頭待到日落;他發現,出走其實是回歸。當時,他感覺很自在,天暗下來,星子們在夜空中眨著眼兒,他夜氣清明,再也不想回到22年來凡事被安排、一路被模塑的景境裡去,他再也不願意做無法自主的懸絲人了? 故事結局:某日,家人好不容易找到他,勸他回家。他回答:「我總算找回自己了。我很好。」淡然說完這句話,緩緩轉身,走入山林……。 我咀嚼著他的話,心微微地疼;其實,大半還是為他高興的。我想像他轉身入林的背影--應該是壯偉的吧!應該是俊逸的?帶著某種戲劇性滄桑感?應該是……翩翩然無罣礙的?這一刻,我是真懂了。出走,其實是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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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狂亦俠亦溫文
在書房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那本「江湖一本正經」,那是十年前我回金門時,作者劉益宏送我他的第一本著作;劉益宏是我在中國時報任職時的老長官、老同事,大家都稱呼他「劉老大」或尊稱「益公」而不名,可惜他在農曆年前走了,一位曾叱吒新聞圈三、四十年的老記者、名嘴,走得無聲無息,實在令人喟嘆! 農曆年前突然接到我在中國時報同事陳志賢傳來簡訊說「益公走了」,我嚇了一大跳,忙追問消息來源,他轉傳也是時報老同事楊索在臉書一篇她寫的追悼文,仔細讀罷不由得三嘆,時報社會組老長官方寶柱也告知「劉老大本(元)月十日過世了,因肺氣腫、未發訃文,已火化運回澎湖老家了。」和幾位老時報同事談起此事,大家都感傷不已。 劉益宏1949年出生於澎湖縣西嶼鄉,東吳大學法律系畢業。喜歡無拘無束,又好打不平,投入新聞陣線如魚得水。記者生涯從地方跑到中央,寫過不少黑白兩道的報導、評論和社論。曾任中國時報地方組、社會組記者,採訪組副主任,專案組主任、中國時報主筆、時報周刊副社長等職,這是書上對他自己的簡介。 我八十年從士林院檢調回主跑司法院、法務部時,司法院的路線原來是掛在他身上,但當時的社會組主任姜鎮邦告訴我,「劉老大想來才來,你不用管他,這路線就劃給你了。」,所以我在跑線時偶爾才會碰上,都是有大新聞發生他才會露一下臉,但每當他出現記者會結束,當時的司法院長林洋港常會說「劉記者你留下來,我有事找你。」各報記者都會流露羨慕的眼光,大牌記者就是這樣,有不一樣的禮遇。 當時聯合報是高源流在跑司法新聞,他和劉益宏兩人都是澎湖人,兩人的跑新聞作風完全不一樣,高源流是勤苦型記者,每天守在法院,而劉老大則是天才型記者,他不常出現,尋常新聞他可以漏,但一出手就是獨家新聞,串門子都是走首長的辦公室,他三教九流的朋友都交,所以消息來源甚廣,後來高源流回去當聯合報社會組長,路線就交給陳永富,其他報記者就形容「以前是澎湖幫對抗,現在換成金門幫對抗」,時機點都巧合得頗有趣。 民國九十二年我升任社會組主任時,採訪主任夏珍剛開始怕我壓不住陣腳,就找劉益宏來督導社會組,剛好我製作的專題「遲來的正義」獲得第廿九屆曾虛白新聞獎,有五萬元獎金,報社發給相對獎金五萬元,所以我把五萬元獎金捐給社會組,每週星期四中午在中山堂對面的「隆記」菜館先聚餐,吃完再走到中華路時報廣告部開會,無非就是聽大家談談路線上的重大新聞或一些新聞線索,劉老大會做一些耳提面命的提示,大概一個多小時就鳥獸散,如此將近半年,直到五萬元獎金吃完才結束了他的督導任務。 這一段時間是我跟劉老大較常過往,他是我身後的大樹,有他罩確實比較好做事;事實上他的為人,曾任新北巿都發局長施威全有一段深刻的描述:「劉益宏不怕沾惹是非,不怕得罪人,各方常有求於他,他被當作一號人物,特色是公平處事、原則清楚。一套規矩,當然不同於法律規定,他用來面對黑白各界,不分尊卑一視同仁,對於年輕點的、弱勢點的,還有女性,還會多一份寬容。……他涉足江湖始於他的新聞工作,採訪累積的人脈是他的資產。很難稱他是媒體人的典範,因為新聞人各有志業,每個人的新聞理想不同;但劉益宏的境界的確很多媒體人想學學不來。」 另一位自詡「黑道狀元」董念台說「我是一個『黑白都怕沾』的人,劉益宏卻是一個『黑白都敢沾』的新聞界大咖。」形容他「比黑道老大還像老大」,「劉益宏伸援過的黑道『超級大咖』還真不少,也曾照顧許多新聞界晚輩,甚至於政界、警界、司法等高官都很是敬重他,因為他真的是個非常有正義感的新聞工作者。」他曾公開修理過胡忠信和周玉蔻等名嘴,讓大家都拍手叫好。 劉益宏寫過三本書,第一本「江湖一本正經」銷售不錯,第二本「新聞一本正經」正式和中時集團負責人蔡衍明絕裂,第三本「兩岸一本正經」則是臉書文章的結集,因為沒有出版社要替他出書,所以他就自己刊印,這三本書也代表他三個時期的新聞理念,從小社會觀察到大社會再到兩岸,他都有獨到見解和分析,值得所有新聞人閱讀、參考,他是「刀筆」,所以也博得「劉一刀」稱號。 清代詩人龔自珍有首雜詩:「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雲。」有一位知名書法家就挑「亦狂亦俠亦溫文」寫了一幅中堂送給他,劉老大欣喜異常裱褙掛在家中,這七個字其實就是他一生行事的寫照,新聞界的老兵逐漸凋零,我也用這七個字送劉老大,祝他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