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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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中往事
民國六十六年六月下旬,大度山約農路上,鳳凰樹火紅盛開,東海花木似悉我要去戰地前線,披紅戴綠歡送我。 七月,美國國務卿范錫訪問中國大陸,中共范園焱駕機投奔自由,兩岸情勢有點緊張,金馬前線加強戒備,據說接聘又退聘書的教師不少。稍前,我在高雄候船多日,終於搭上登陸艇,搶攤料羅灣,大哥接我返其住處。過了幾天,來到古寧頭戰役的前沿指揮所在湖南坡,坡前左邊金寧國中,是我任教的第一所學校。 赴寧中的第一天,楊國治老師駕機車載我前往,到校長室、人事室報到後,我與寧中締結七年情緣。識風水的先生說:寧中是個好地方,學校座向沉穩、氣勢開闊,鍾靈毓秀,在此認真學習的師生,日後都能越做越好。 與我同年到寧中任教的新進同仁有李錫南、吳金水、蔡榮根、陳國生、王雅容、李麗羨(後改名李苡甄)、董振華、李盛德(由沙中調來)。我任102導師教國文及公民、歷史,又教302國文(導師王先鎮)。菜鳥初任教,幸有李養盛校長不吝指導及眾位教育先進做示範,我在寧中學習成長。工作食宿皆在寧中,以校作家。彼時薪俸微薄,寄親人及交伙食費後,所餘無多,連腳踏車都買不起。 李校長針對我的教學缺失,曾婉言勸我要如何改進,他很認真,求好心切,我至今感念。又好意安排我與女教師共同製作教具,勉我以校中神仙眷侶(李沃植、鍾政枝)為榜樣,可惜我資質魯鈍,言詞拙笨,只會幫忙燒熱水供同仁洗澡,未能擄獲佳人芳心、達成上級交付任務。再因隔年三、四月間某夜,中共砲宣彈命中301教室,砲先擊碎隔鄰梯間小屋頂,再穿牆撞破黑板,砲碎片向右穿破窗框及玻璃,彈片將土堤坡的數棵木麻斲斷。當夜,砲宣彈命中我校數發,操場及宿舍空地、李老師班教室屋頂,似乎也被砲擊中,住校同仁有點惶恐,校長聞訊趕來安撫,大家才鎮靜了些。女老師因此受到驚嚇,下學年不再來金。 六十七年寧中改制為國民中小學,學校多了不少新力軍,國中部有楊瑞松、吳啟騰、朱美顏、李錫江、李尚武等新進教師,日後,同仁在全縣、全國科展比賽屢創佳績,為學校爭取甚多榮耀。這一年,我又重新擔任國一導師,除了本班並搭配不同年級班的課程,帶到七十年畢業。之後,又重複帶了一屆從七年級到九年級,七十三年畢業,同一年,為了上班便利,我調校到城中任教。 寧中的學生,有不少是后盤的同村子弟,任教之初,部份師長對后盤學生殆有偏見,認為頑劣,將后盤子弟編在我班,囑我嚴加管教,彼時國中小仍然不反對體罰,我與學生約法三章,若有犯錯或作業不寫、不交,將加倍夏楚。口頭恫嚇以來,許是我運氣好,我班子弟並無嚴重差錯。事過三十多載,近幾年,同學會上我詢老學生,往日為師可有凶惡面貌?蒙他們寬宏大量,似已淡忘我以前的年輕氣盛,更有人善意謊言,說我一向和藹可親。 七十三年畢業的寧中高足楊志清,在臉書貼了不少往日同學彩照合影,同窗紛紛留言:說要尋找、召集散居金、台各地的老同學,敦促大家亙邀為友,要在網路上開同學會,我幫忙註明同學姓名之餘,重溫學子當年天真模樣,再看看高徒們兒女成群的幸福畫面,心中感到無限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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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師傅的幸福料理
「燒喔!」「好呷!」捧著一碗碗蒸騰著熱氣的酸菜白肉湯,氤氳霧氣籠罩了那些滿佈皺紋的年邁臉龐。 那是氣象預報中最冷的一天,一早我是雙手搓揉著暖暖包出門的。我抵達的時候,戴著帽子,身著厚重衣物的街友們,已依序端坐在廳裡的塑膠圓板凳上。那是我第一次到人安基金會。人安基金會主要服務對象為街友與露宿街頭的社會邊緣人,並提供維生食物、衣被禦寒、就業輔導及患病就醫等協助。今年歲末,人安基金會如同往年,舉辦街友、寒士、獨居長輩、清寒單媽愛心尾牙,但因今年景氣與天氣均較往年更冷,募款狀況不佳。 因此也就有了這大衛師傅的率先響應,捐出八百三十人份的愛心酸菜白肉鍋來為街友尾牙暖身。基金會裡的義工們協助身著廚師服的大衛師傅搬下幾桶酸香四溢的熱湯鍋,備妥豬肉丸子、豬五花薄片、凍豆腐等食材,佐以腐乳醬、花醬與蒜泥醬,絲毫不馬虎的真材實料,就這麼一項項入了湯鍋,端上桌。 「天氣這麼冷,有沒有多穿點?」「這樣夠嗎?要不要多舀一些?」大衛師傅舀著熱湯的手未曾停下,對著排隊領餐的街友們送出蒸騰的熱湯與暖暖關懷。就光是看,連眼眶都忍不住要發熱。這是多麼讓人暖心暖胃的幸福料理。 酸香四溢、令人垂涎的酸菜白肉鍋裡,其中的酸白菜是由大衛師傅精選霸王白菜,使用遠渡重洋的金門高粱酒糟與七股鹽田的粗製海鹽,靜置十八天醃製而成。在這樣發酵的過程裡,沒用上一滴水,所有的酸汁,全來自白菜自身。選材也是挑剔,從特製的噴水豬肉丸子、黑豬五花大薄片、非基改凍豆腐,加上以蔬菜與大骨熬出的清甜高湯,讓汩汩的唾液不住在舌尖翻滾湧動。 透過談話才知道,這八年來,大衛師傅從不間斷地,每週六為人安基金會提供近百個愛心便當,迄今已累積超過五萬人次的數量。當初是為了上邀天寵,用以換取阿嬤的健康,但阿嬤不敵病痛,還是走了,大衛師傅卻自此開始且持續不斷每週六的愛心送餐。 「沒有特別為了甚麼,這樣做下來也習慣了。」「不知不覺就八年了,時間也過得真快。」「去年是送水餃,今年想說換點別的。而且去年附近的市場攤商一起送了圍巾和禦寒衣物,還是有很多人以行動來主動關懷送暖。」在大衛師傅不苟言笑的表情底下,是一顆如此柔軟的心。 小口呼呼地吹著燙口的熱湯,這匯聚了大骨的精華與蔬菜的清甜,酸香澄澈的一碗,緩緩滑過喉間的瞬間,盡是溫暖。在眼前的騰騰熱氣裡,浮現了那天街友們飽足而放鬆的靦腆笑靨。呵,我也忍不住帶了一鍋回來,這以金門酒糟釀製而成的酸菜白肉鍋,佐以大衛師傅嚴選把關的食材,解凍後直接下鍋,就能享用一個再暖和不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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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與人生
有人常要我分享國際行銷或旅行之類的主題,每天商場上過著煙火十足、焦頭爛耳的生活,不該也沒資格參與這些業外之事,但是,總有個小小聲音自內心深處響起:做一點讓自己開心且有意義的事。 曾經在跌跌撞撞的少年期,因聆聽演講,聽進了一句話,對人生方向的奔赴,有了清晰的啟發。因此,在行腳了八十幾個國家後,還不斷的旅行,因深入的擷取異國文化之時,樂意地分享與人自己深刻的感悟。 這輩子花在旅行的時間很多,於是開始思索它對我意義,終於發現:旅行,廣義的講,它可以是閱讀一本書、欣賞一幅畫、聆聽一首樂音、品嚐一道料理…誠如安徒生所言:To travel is to live (旅行即生活)。旅行於他人或許是件休閒、觀光與浪漫之事,於我則是生計,因工作而旅行,因旅行而生活。我熱愛生活,就如熱愛旅行一般。 世界之大,天地之寬,千山萬水,啟程與歸來,歡欣或淚水,在我的心底深處,總是住個小小孩。 窮鄉僻壤的小島出生、成長,年少離家,如有一絲探索世界的能力,全拜幼年家鄉幾近自然叢林生活的歷練。及長,渴望逃離框架、尋求更大空間的生活,貿易工作,搭起逐夢的橋樑。旅行,一段又一段,未曾停歇,雖是工作,卻是寓於人文山水的閱讀,風土人情的體驗,特殊風俗習慣的認識,各地異國美食的品嚐,藝術人文的感動。有時,旅程歸來,獨自一人,情不自禁地關在浴室裡嚎啕不已,旅途的點點滴滴,令人動容且感慨,心靈深處的自我對話,如栓不緊的閘口,汩汩流出,化成文字。 常有人好奇與讚嘆我的勇氣,能行走於非觀光主流、帶點神秘色彩且動盪不安的中東非洲等國家。這勇氣,非憑空天降而來,那是經年累月的淬煉,每一步伐踩著,都是衍生下一步的能量。或是在職場上面對一次次的任務考驗,憑藉著從小島鄉孕育的人格特質,能夠勇往直前,不負所託,在在地累積下次機會的信用。或是身處異地,皆能熱情擁抱每一段不預期的生命歷程。 旅行為工作,兩者與生活,緊密結合,卻意外地採擷豐盈的人生風景。世界角落裡的千姿百態,尤其令人著迷,宛如輕軟的薄絲蟬翼,藉文字之光,幽然若現,自狹仄長道,碰撞而來。 終於明白,第一次的旅行,為自己打開了一扇心窗,無數次的旅行,心窗更寬廣。在旅途上遇見人、事、物,對人生啟迪,價值與重量, 催化寬廣的心,期許更加渾厚,更能接納生命裡的逆難。 歲月嘩啦嘩啦地流逝,雖華髮已生,眼茫視危,夢想仍未滅、人生憧憬未了,那麼:走,旅行去!背起行囊,如背起希望的光影,即使沉重如千斤,雜貨商的兒女,是我永遠鏤刻的註記,想到此,便義無反顧、勇氣十足地再出發了。 因為,人生,就像一趟不預期的旅行,時時刻刻皆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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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全民詩歌年
那一日在民宿天井,溫柔的秋陽迆邐穿過黑底紅邊的簷前樑柱,流向紅地磚,爬上藍色紮染桌布。白牆映照著光影,顯得多麼明亮開朗,斜靠在牆角的高粱掃帚,穗粒閃閃發光。我們環桌而坐,天空藍藍的,心頭暖暖的,黃春明老師興致高昂,忍不住吟起詩來:每一年的這一天/高粱帚/總不會忘記來打掃天空/白天/高粱帚站在水邊/把天空掃得藍藍的/高粱帚墊腳山巔/把天空掃得高高的/然後把這掃得/藍藍又高高的天空/取個名字叫/秋天。 「原來這樣便可以作詩哪!」大夥兒開心問道。 「是啊,寫詩就這麼簡單。金門的菜刀、奶奶的眼淚都可以寫。奶奶去台灣,帶一把金門菜刀,拿著砲彈做的菜刀,一邊切菜一邊掉淚,想到823砲戰家毀人亡,不禁悲從中來,驚覺菜燒焦了,才把刀子放下來……。」 黃春明老師說,只要對生活有感,人人都能開口成詩。年近八十的他,比天畫地、表情十足,親切自然如同鄰家歐吉桑。 金門也有這樣的歐吉桑,古崗的子婿燈老師傅董天補,燈詩皆出自其手,不假他人。上回惠敏法師前往拜訪,稱讚師傅技藝高強,他白紙一攤,七言絕句立刻揮就:「偷閒塗鴉自觀賞,不學無才費思量,誰先道出其中趣,英敏捷智悟性強」。可我們都覺得「費思量」三字過謙了,惠敏法師索性蹲在師傅旁邊,陪他一起斟酌,最後將「費思量」改成「他讚嘆」,眾人鼓掌叫好,小小的工作室頓時充滿陽光與歡樂。 董師傅還會寫回文詩呢。惠敏法師想為法鼓大學訂做四個子婿燈,分別以「法」「鼓」「大」「學」四字為首作燈詩。老先生前兩句是這麼寫的:「法先賢為國為民為法,鼓世人大慈大悲大鼓」;王金鍊老師補上後兩句:「大智慧乃博乃精乃大,學無涯唯勤唯誠唯學」,見證其文藝導師非浪得虛名。 金門的歐媽桑也不遑多讓。官澳有位阿嬤李愛,舉凡身邊事物,小至手絹、絲瓜,蘋果、芭樂,隨手捻來都能吟唱,句句押韻;唸起詩來更是一派天真,十分自得其樂。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健康開朗、童心未泯。 詩人向陽常說寫詩是多麼快樂的事,詩帶給人們豐富的想像力,「有一個影,生一個子」,他寫了許多童詩和兒歌,也教孩子們唱,希望在兒童成長過程中,能夠經驗想像的世界。 他來金門演講,鼓勵大家一起來寫詩,寫出童心童趣,唱出自由自在。連鏡子都可以入夢玩耍:昨暝眠夢/夢見我的鏡/親像地毯共款/載著我飛出窗外/和天頂的星鬥陣耍……。輕鬆逗趣的閩南語吟誦,引來大家詩興大發,「砲彈在空中握手」,連不寫詩的李福井都湊起了熱鬧。 如此看來,詩或詩歌創作並沒有想像中困難,金門故事最多,屬於金門人的共同記憶也最動人,這些都是詩的題材。只要打開桎梏的心靈,乘著想像的翅膀飛翔,天高海闊,自能吟唱出快意人生。 讓2014成為金門全民詩歌年,新詩、古詩、民歌、童謠……,跟著感覺書寫或高歌;讓心徹底解(ㄐㄧㄝˇ)嚴,而這顆重獲自由的心,將帶領金門走向活潑開闊、生機無限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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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發聲
「賴」(Line)傳喜訊。外甥當了爸爸,意味著我的三姊當了阿嬤。我留話給賴的家族,自豪地說我可是當過奶爸的,外甥有什麼不解的育嬰處,可來問我。其實三姐已為此,上育嬰課,也才知道我雖當過奶爸,要學習的還很多。 辭職當奶爸,是劇本離了套,我從觀眾變身演員,沒時間羞赧跟排演,還好,孩子是唯一的觀眾。我演公雞,咕咕啼;演大象,左手捏鼻,右手模仿長鼻,上下晃。我扮馬跟牛,孩子坐上拱起的背,巔晃間,吱吱笑。不需要扮演,我就是大力士,平舉孩子,喊「燕子翻身」,孩子如體操選手訓練有素,瞬間挺腰。我賣力演出,孩子不懂得鼓掌,幸好也不挑剔。我們繞茶几,追彼此的後腳跟。孩子咬不了我、我啃不小孩子,但被抓到,彷彿身陷危局,孩子著迷於危險來襲的驚悚。遊戲所以名之「鱷魚」。 我與孩子互相學習,如何馴服雙手。孩子指甲利,常抓傷手臉。他不知道受傷,且傷到了自己。孩子的手常緊握,我伸食指,鬆開他的掌心。手得放開,才容有空間,握住新物。食指、沙鈴、奶瓶等,他漸漸能夠掌握。孩子花三個月,才精確抓到嘴裡的奶嘴。我與妻同聲歡呼。孩子混沌,雙手蠻荒,雖開天闢地而為人,得賴時間縫補。我則訓練自己,慢下來。孩子奶後,我輕拍他後背,等待一句應允,從他的肚腹升起。我睏累極了,未知黎明,還是魏晉。我不能搖晃孩子如香檳、粗糙放置如寶特瓶,手微曲,以掌心的空,拍擊孩子的實,最後引出的不是語言,而是應允。遲遲地,咖咑嗝響,我終可沈睡。 睡著了,我的手常在暗夜探索孩子。我是父親了。我的手也是。我的雙手變得嘮叨,它們已脫離我,有了自己的思維。 孩子小時,我泡牛奶、拎尿片或者外出歸,孩子看見我,高舉雙手。我是天、是鐘乳石洞的頂,呼應他的召求而來。我們彼此伸手。我迎向他,判斷他哭是餓、是渴,或是尿布漲腫,然後漲成淚水。或病毒伏行,攻佔他的腸胃。或者物事更不可知,兜繞孩子頂上。孩子笑,我們道是床母陪伴戲耍。夜深驚鳴,孩子抓舞,雖朝上,卻不看著我。孩子看得仔細,滿臉驚惶,又閃爍逃避。我終知道,任我的手再伸、再遠,終有到達不了的地方。 照顧孩子年餘,曾為了金門寫作案,於社區找保母。我過午才送去,常提前去接。有一次接孩子歸,孩子正爬行客廳深處,聞門鈴響,認出是我,快速爬過來。小掌兩隻劈啪著地,拍拍、拍拍,彷彿與大地鼓掌。他爬在地,更像凌空飛來,我抱起孩子,也像是他高高舉起我。 我趁機返鄉。以前回家單身未婚,這次回來,我是一個父親了。一年後帶孩子回鄉,晚上住堂嫂家。孩子能跑、能跳,話語機伶伶,喊說「金門是蝴蝶與小鳥的操場」。我跟孩子說,我是堂嫂帶大的。堂嫂從童年,就學習怎麼當母親,她大我十二歲,卻長我一個人世。也才知道,我有兩個哥哥早逝,母親面對新生兒,猶如重回悲劇現場,自視不祥,婉拒照料孫子。 我閒逛老家,與孩子述說往昔,不僅父親出現在童年的後緣,連母親也是。不祥之念必長期困惑他們。他們不能朝我伸手,跟我說抱抱,而必須把我轉向。朝他人、迎眾神,學發人間的第一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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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觀光
時近歲末,幾波寒流輪番上陣,身上衣服越穿越厚,臉頰雖冷,手心溫熱,我就喜歡這種冷熱交迫的天氣,此時,東門菜市場上的菜蔬魚畜牧產品,也逐漸豐富起來,過年的腳步似乎在躍進,似乎一掀掌就能把年的氣氛,牢牢握住,冬天到了,過年快了,我最想談吃,也愛翻弄自己僅會的幾項作菜功夫。 我岳父是湖南老兵,隨胡璉的19軍到金門當兵,後來落腳金門生根,綿傳下代,也把他們湖南老家作臘肉的功夫讓我學到。 每到臘冬時刻,醃燻臘肉的情景總是帶出一股濃濃的過年氣氛,尤其難忘的是臘肉炒大蒜或是高麗菜,那種香味飄串在室內室外,吃後口齒留香,已經叫人忘卻醃燻的東西不能多吃的告誡,「吃了再講!」是我燻製湖南臘肉的自信,也是許多朋友給我的肯定。 因此今年我空閒出一些時間,掏洗陶甕,翻炒花椒粗鹽,到市場挑選溫體豬肉,抹上金門高粱,讓豬肉沉睡在甕裡,一天翻轉一次,然後曝曬溫暖的冬陽,以及讓沁涼的冬風吹襲二天二夜,然後採取金門脆木煙燻,讓肉體表面抹上一層咖啡顏色,再讓太陽洗禮一番,這就是我的臘肉的天然生成途徑。 臘肉的吃法很簡單,切一段需要的份量後,先以溫水刷洗煙塵,輕微燙過之後濾乾切片,然後佐配此時金門盛產的紅膜大蒜(或是高麗菜),切段搭配幾片辣椒翻炒幾下就可起鍋。 每次我還沒把菜端出廚房,香味已經吸引孩子們攻城掠地,盤子馬上淪陷一半,待到桌上,再配上白飯,不知不覺就添加了好幾碗,真的會忘記健康的警告,醃燻不宜多食什麼的! 臘肉這風味,來自遙遠的大陸湖南,岳父當年作臘肉,除了給岳母貼補家用,養育五個小孩,多少亦含有一份鄉情鄉愁,也許他是趁著冬天作臘肉,思念那從16歲起就未曾再見的母親,也許他藉回味家鄉菜表達一份遊子的悽情,要不然他也不會在經國先生開放探親那年,就迫不及待拉著岳母返鄉泣拜母親土墳,分了一大堆遠親近鄰的紅包金器,然後帶回一張他媽媽的大頭照,精心到照相館放大供拜,每日點香注視,然後想到什麼似的,就莫名其妙哭了起來。 岳父就屬龍應台筆下的亂世青年軍,說起來還真是可憐的一群,他們還不知道如何扣扳機就要拿著槍上陣,看到敵人嚇得屁滾尿流,也還是要拚命喊衝鋒,從江南打到江北,從東北打到台灣,最後在金門落地生根。 像我岳父這種「北仔」,在我小時候的同學父親也有幾個,只是現在很多又都遠走他鄉,在金門這塊土地落地生根的並不多,我想如果能從飲食文化來繪製一張移民地圖,說明金門這座邊疆島嶼,曾經停留了那些籍貫的氏族,曾經有那些境外的美食在流傳,應該也是一個有趣的話題。 傳統的金門,除了閩南式土菜,屬於阿兵哥的廚藝功夫,應該也有一些「達舌」的,如果我們能夠拼出一張飲食文化地圖,然後勾勒出它們的故事,應該也是另類吃的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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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造一個尊重軍人的社會環境
民國一○二年,對國軍來說,可算是在台這半個多世紀以來最灰頭土臉的一年。因為洪仲丘案處理不當,重創了國軍形象,演變成廢掉了軍法體系,軍隊存在的價值屢遭議論;媒體炒作洪案所捲起的風暴,衝擊了軍心士氣;軍人榮譽蒙塵,國軍到底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的基本信念因此產生困惑。 回顧事件經過,看到媒體評論人對此一不幸的案子無的放矢,興風作浪,對於整個國軍的侮辱與對職業軍人的質疑無以復加;媒體對國軍的負面形塑,軍人不受尊重,社會對軍方觀感差,加上主政者的軟弱承受,無能對應,演變成軍方一無是處的氛圍,軍人的形象、士氣和尊嚴都被打趴在地上了,軍人的社會地位一夕間跌到谷底;一個個案就把軍人尊嚴踐踏殆盡,無怪乎募兵制頓時受挫,誰還願意當兵? 以世界警察自居的美國,軍人受尊重程度名列前茅,拿軍人搭機為例,各大機場都設立軍人貴賓室接待。又如,雖然美軍霸凌致死案及性侵案層出不窮,軍中去年自殺人數更是高達370餘人,但美國媒體不會把軍隊形容成「兇神惡煞」般地羞辱整體軍人,民眾也只針對個案評論,不至於「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再以中國大陸來說,軍人社會地位頗高,在表達對解放軍「為人民服務」辛勞與推崇方面,軍人備受禮遇,例如:銀行、車站等公共場所,都設有軍人專屬窗口,提供方便,不必與一般民眾排隊推擠;其他對軍人的優惠措施更是不在話下。 洪仲丘事件固然是一個人道悲劇,於今看來,應該是一個軍隊管理不當的個案。然而,事發當初,媒體大肆炒作及所謂「公民運動」,竟使得此一不幸的個案掀起巨浪,造成政治風暴,不但國防部長下台,軍法體系崩解,重創了軍隊存在的價值與形象;洪案對國軍衝擊之大,直教人有兵敗如山倒的憂慮。日前,國防部宣布「禁閉室」轉型為「悔過室」,取消體能操練,立即引發質疑,國防部隨即改口將加入體能訓練。須知,軍人懲戒制度影響深遠,國防部豈可「因噎廢食」,自廢武功? 軍事武力是國家整體力量的重要因素,軍隊是國家安全的保障,台灣必須有堅實的國防。在新的一年,軍人的榮譽感與人生方向感的重建,是國軍再造的嚴肅課題。國軍必須掃去洪案的陰霾,認清自己的方向,不能隨政客及民粹起舞;國防高層尤不可憂讒畏譏,要挺直腰幹說真話、做實事,以博得媒體的掌聲及全國民眾的信任和尊重;而身為三軍統帥的馬總統更應該為激發軍人的榮譽感起帶頭作用,因為,營造一個尊重軍人的社會環境,才是國家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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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候鳥飛
每年金門的冬候鳥吸引了許多愛好賞鳥活動的旅客來金門一遊,享受自然界給與金門最大的視覺饗宴。每年秋風一起地球上的鳥類以千萬隻的巨大數量,在八條路徑由極地及北方大陸往南遷徙。其中有三條路徑橫跨中國大陸,而金門就在其中兩條路徑間。但中國人一直有野味較家禽食補的觀念,所以根據大陸保育團體的調查,每一年大約有八至十萬隻候鳥在飛行途中遭到捕殺,總重量約五千噸。也就是說,這些出現在金門海濱及溼地的候鳥,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才從極地、凍原和北方大陸飛抵。「讓候鳥飛」是中國保育人士於去年所製作的一部調查紀錄片,揭露了這一可怕的事實。 基於此,當我們能夠在野地、海濱和溼地上看見牠們美麗的身影時,可以說是上天給予的莫大恩賜。在我參與賞鳥解說的經驗中,常常有人會問起我為何喜愛賞鳥,或是怎麼開始賞鳥的興趣時,我總是不需要太多的說明,只要讓提問的人將眼睛湊近望遠鏡裡一瞧,從他們臉上驚喜的表情就可以說明了一切。人們可以因為看到幾隻鳥兒毫無做作的覓食、追逐就輕易的獲得了視覺與心靈的滿足。不為啥麼?也不需要理由或特意的準備!只要簡單的走到公園、海濱,靜下心來、張開雙眼,你的賞鳥之旅就此展開。 而且賞鳥的樂趣不會因為你的年紀而有所變質,若不相信只要找一天帶著自己的孩子以及簡單而便宜的望遠鏡,你就可以輕易的讓你的小孩展開歡樂的笑臉,讓你和小孩收藏了一份快樂的記憶。沒有人會因為你要賞鳥,就得表態支持環境保育或是反對經濟發展。因為只要你和家人一起從中獲得了快樂,並且將快樂的經驗累積成幸福的感受,你自然而然就學會了「用心」觀看自己所生存的空間,真誠的感受自己的人生與周遭環境。 在解說的經驗中,最大的滿足在於看見賞鳥的人總是臉上洋溢著笑容。在我的經驗中,從未看過一個人在看過這些美麗的身影之後,臉上還能不展開笑容的!而當他們知道了這些候鳥是來自千里之外的土地,飛越千山萬水才抵達這裡,每個人莫不感到驚訝與佩服。若是他們更進一步的認識這些鳥類的有趣行為,你會發現他們會更願意接觸大自然。可是這背後的真相總是令人擔心與沮喪,因為許多在金門看起來數量不少、輕易就可看到的鳥類,其實陸續這幾年中都已經被聯合國列入保育紅皮書中。這意味著,這些鳥種可能會在近十年、廿年間完全消逝,最後只能透過相片或是自己腦海裡憑弔牠們。 賞鳥活動絕對不是一項高尚的行為,也不是打高砲的社團活動。它只是一件輕易並且適合親子一起參與的快樂事情。不需要有太多的心理負擔,只是單純的來看看地球上的另一類生物,牠們擁有翅膀以及豐富的色彩,在某個時間的交會點來到了我們周遭。而我們也只是不干擾的看看這些難得的生物,並且因此釋放了生活裡的一些不愉快心情,獲得了簡單的快樂感受!生命裡應該多留些愉快的經驗,而不是老惦記著自己有多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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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離別
就在劉克襄發表〈撤退到金門〉一文之際,我做出了人生一次困難的決定:離開金門大學,返臺任教。 2001年,我在一本書的自序中,寫過一篇「寧做泥足深陷的在地人,不做遙不可及的單戀客」,為自己開始定居金門的選擇,放上了夢想的煙火。那時候的我,滿懷理想與抱負,想為這座在近代飽受苦難歷史的島嶼,盡一些知識分子與空間專業者的棉薄之力。 時間過得很快,不少傾圮的古厝洋樓已然修復,成為一幢幢遊客造訪的展示館或被冠上夢幻名稱的民宿;冠以金門之名的高等學府,也從偏踞一隅的專科分部,升格為擁有壯觀校舍的綜合大學。軍人撤出的速度超乎預期,小三通為機場與碼頭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榮景。可以這樣說,金門搭上了後冷戰時期、兩岸和解與中國經濟崛起的便車,正快速變遷中。 無疑地,這十多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歷程。在我的青春歲月,默默地為這裡耕耘。不論是學術研究、社會實踐或公共服務,我盡其所能地,以我最大的能量做好每一件「我認為該做的事」。 我的「在地化」比許多臺灣人來得徹底。說是「落地生根」也不為過。但我最後還是被迫做出這樣的決定。遠因不談,近果則是:我在這個學校沒有足夠教授八學分的課可教,而且已經長達三年。一所號稱新興的大學,一位教授沒有辦法得到基本授課時數? 我的學術研究與教學熱誠,應該在水準以上,否則我不會得到教育部優秀教授的「彈性薪資」,而且是本校唯一的獲獎者。但自從三年前,我被少數掌權的助理教授(大學法規定是不能由助理教授擔任系主任的,但學校並不按章行事)逐出我一手創辦的建築學系之後,原本教了好多年的課,一夕之間化為烏有。三年來,每學期除了閩南文化研究所的三學分課程外,我只好教些通識課程權充學分。課程既不穩定,也無法將專業充分發揮。先不論學生的權益被犧牲(許多學生無法上到我的課),還嚴重影響我個人工作權。這樣赤裸的政治鬥爭,十分惡劣。少數正義之士,多次為我發聲,也無效果。 加上,人文社會學院分家的過程中(其中還衍生的一個問題,原本的名稱是黃祖耀人文社會學院,新加坡友人問我,分家後,那一個學院才是冠以黃祖耀之名?答案是,沒有。),建築學系多數同仁們竟然通過,他們改隸「社會科學院」,而不是「人文藝術學院」。這些決定完全經不起學術論證,說穿了,只是想將我排除於建築學系之外而已。我赫然發現,這所學校有許多令我無法理解的人心,為了自身的利益,黑的可以講成白的。逢迎權力、顛倒是非。 為了保留我對金門的良好印象,只能選擇離開。但我離開的是這所學校,而不是金門,我仍會出現金門的田野,持續不斷地努力研究。當一個全世界金門研究做得最多、最好的學者被迫離開金門大學,影響最大的恐怕是這所大學人文社會領域的聲望,以及金門公共知識份子的巨大挫敗。如今,泥足深陷已淹沒了我,在沒有斷氣之前,先回去做個單戀客吧。 如果歷史站在他們那一邊,請忽略我、唾棄我的說法。但如果不是,希望公平正義有一天能為我平反。這樣的離別,特別地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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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遺夢──黃煌雄為金門世界文化遺產顯影
「從『古戰場』到邁向『世遺』之路,代表金門戰爭與和平的選擇與轉向,也代表兩岸關係戰爭與和平的調整與轉變,更代表冷戰時代戰爭與和平的蛻變與轉向。這也是金門歷史上第一次,要從『仙洲』、『孤島』、『戰場』努力與世界接軌,航向世界。」──黃煌雄序《消失的戰地:金門世界文化遺產顯影》(2004) 「我們現在講的話,經國先生都聽到了!」 沒有月色,必須靠手機螢幕的亮光照路,與智品找到黃煌雄委員下榻的中山紀念林園內隱密的國家公園招待所,再沿著蔣經國紀念館的大道走出夜路上,我們不知聊了些啥,委員突然冒出一句「我們現在講的話,經國先生都聽到了!」 二○一三年歲未,忙完了第一天實地巡察金門閩南文化與戰地文化登錄為「UNESCO」世界文化遺產業務推動辦理情形進度,用完晚餐、逛後浦小城後,委員累了,回旅宿。此時,我的手機LINE聊天群組《浯友會》出現了關於「世遺」的雜音。黃煌雄委員下午才在文化局的簡報會議上表達要「說真話、聽真話」以「諮詢委員」陪同而來的我,立即撥了通電話給已準備就寢的委員,「民間有不同的聲音!」 委員二話不說,披上外套,再一次跟我們進城。 往後浦城的路上,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戒嚴軍管、草木皆兵的戰地,我辦了一份《金門報導》社區報,甫創刊六天,一九九○年九月十二日,兩岸紅十字會《金門協議》在仁愛山莊悄悄進行密談,也就是在這一天,金門高職教師陳清寶攜帶民眾訴請軍方歸還及軍糧加工廠結束營業,要求加發遣散費的陳情書欲會見來金門視察的監委施鐘嚮與林孟貴,卻因故被阻撓,陳清寶稱在金門衛生院大門口遭警方「挾持軟禁」,還像豬仔般被抬上廂型車,他因而散發了〈9月12日一場可怕的夢魘〉聲明文宣。 陳清寶一場可怕的「夢魘」,卻是一份刊物可貴的「賣點」。我大書特書。「人民的國民黨」打敗「長官的國民黨」,陳清寶之後被送進立法院,也許要感謝那兩位被隔絕在狀況外的監察委員。 多久以前的柏台大人訪金記憶猶新,當今的金門,砲火的聲音已遠去,戰地的征衣已褪去,取而代之,是開放觀光,是國家公園進駐,是從交戰到交會的金廈小三通。監察院還在,監察委員繼續來金門,定焦的主題,不再是一名教師,一份陳情書,而是如何維護閩南與戰地文化,推動金門登錄邁向世遺之路。 除非兩岸合作申遺,或主動受邀,台灣不是聯合國會員國,金門登錄世界遺產有望?有了國家公園,金門還要世界遺產?當我們喊著金門進入世遺文化全民運動之際,官方在政策面下的推動狀態是熱絡的,民間在凝慮下的觀望態度恐怕是多所保留的。那麼黃煌雄委員所為何來? 一九九九年,自美國哈佛大學擔任訪問學人歸來的黃煌雄,初任監察委員,履新職的第一件「差事」,以八個月時間,走訪台、閩地區一百二十個社區總體營造點,提出《社區總體營造總體檢調查報告》,行腳之處,金門的閩南聚落空間之美深深吸引他,「感覺到金門有非常大的特色,因為它有面的價值,台灣島內大概只有點與線的價值跟地位」,他認為即使大陸泉州的閩南文化保存,也沒金門豐富;尤其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兩岸冷戰,金門又多出了「戰地文化」,使得它的文化價值更高,是值得大家來關切、珍惜、維護的。 黃煌雄從戰地政務終止後的《金門地區排雷工作之體檢》再進入二○○○年的《金門閩南文化與戰地文化維護總體檢》調查報告,確立了金門文化的普世價值,這也是國家的體制單位,第一次在官方的報告上,正式主張將金門的閩南與戰地文化登錄成「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 黃委員的調查報告,深化了金門的申遺立論基礎。他始終堅定透過「申遺」,金門可以從「戰爭」走向「和平」,過程中,金門的閩南、戰地資產,也得以維護、保存。因此,他不時進出金門會勘申遺景點,掌握申遺進度,他還推動了閩南文化研討會的舉辦,並多次邀請專家學者在監察院召開諮詢會議。 幾乎不曾有監察委員像黃煌雄這般,為了金門文化議題,以行動力傾注推動了十年以上。他是「監察者」,我則是一路追隨的「觀察者」。也因為這一段申遺之路,我得以探入一些連在地金門人平時都難以進入如太武山中央坑道、烈嶼龍蟠隧道等軍事據點。 文化學者出身,擁有《革命家:蔣渭水》、《到民主之路》、《在哈佛的沈思》等著作的黃煌雄,是一位有國際觀的人,也是能跳脫政黨、地域思惟,將金門文化視為世界資產必須共同承擔、保護者,他說,我們有著一個共同的夢;遠離戰爭追求和平,希望有一天,金門真的登錄成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