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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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流著「八二三砲戰」的血液
跟許多四、五年級或更年長的金門人一樣,我的血液裡流著戰爭的種子,我的心從小就隨砲彈的節拍起舞。砲聲的旋律與曲調,是我成長最熟悉的音樂;死亡的可佈與威脅,是我從小最深交的友情。常想:沒有戰爭的薰陶,我的童年,一定天真不少,一定沉悶不少;沒有戰爭的洗禮,我的成長,一定稚嫩不少,一定乏趣不少! 話說,民國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對我金門,展開近兩個月的瘋狂砲擊。直到,近五十萬發砲彈,如狂風暴雨,狠狠重重地,挫落在金門的土地上!誰料,這些砲彈,拉起金門近代史的序幕,把金門推向國際矚目的舞台。誰料,這些砲彈,竟是編導數十年金門歷史,幕後真正的主人。誰料,這些砲彈的威力,大到足以醞釀現代的金門文化。誰料,這些砲彈的震撼,大到足以決定金門人的特色與金門人的生活。誰料,這些砲彈的陰影,大到足以打造屬於金門人的靈魂。 我不是我,如果沒有八二三近半百萬發的砲火,至少,不是今天的我。同理,我們所熟悉的金門人之所以為金門人,幾十年來,砲火的震撼得計算進去。我在金門近二十年的歲月裡,無時無地,不在戰爭陰影籠罩下,隨時隨地,都可能成為下一位砲彈的犧牲者。八二三砲戰,有終止的一天,單打雙不打,卻延續到中美斷交,說巧不巧,正是我離開金門前往台灣求學的那年。 我出生隔年,就是八二三砲戰。據家母說,全家都得躲防空壕。從小,我被母親抱著躲防空洞,有一餐沒一餐的,小孩飢餓與生病的哭鬧聲,恰與砲彈響聲,相互輝映,譜出了我求生的交響曲。小時,我是瘦排骨一個,又黑又臭,可說灰頭土臉,真不知是如何從戰火倖活過來的。能從八二三砲戰活過來的金門人,都該感到慶幸! 八二三砲戰,是一時的,影響力卻是永久的。砲戰對我個人的心理與人格特質產生何種作用,無法確切描繪估算,但絕對是有的。也許正反面的影響都有吧!砲戰,也許,使我對生與死作更深度的沉思;砲戰,也許,讓我對人生做大開大合的膽識與見解;砲戰,也許,教我更珍惜生命、和平與理性吧。 八二三砲戰,半個多世紀來,像一條血管,流經我的血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是一條堅毅不拔的血管,韌性極頑強,不輕言放棄或屈服。那一條血管,不捨晝夜,發出無聲的怒吼,輕輕地,流過我身體,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昔時的砲聲,彷彿,已轉化成我言語的一部份;往日的砲彈,彷彿,已轉化成我行動的一部份。因此,我的言語,多少帶有些砲彈般的衝勁、率性;我的行動,多少帶有些砲彈般的緊張、進取。 這些年來,八二三砲戰,還有,近二十年的宣傳砲,一直是左右我思想與情感的一條血管。流過我對家鄉過往的懷念,也流過我對家鄉未來的夢想。砲戰,是建造我人生思想一條條不可少的神經;砲戰是組織我情感一個個不可少的細胞。五十多年來,砲戰,是建造金門歷史一條條不可少的神經,也是組織金門文化一個個不可少的細胞。由砲彈建造的歷史,對死亡是澈悟的、勇於面對的;由砲彈組織的文化,對生命是澈解的、更加重視的。 五十多年來,「八二三砲戰」流過我身的血液,也流過我心的血液,相信,也流過金門歷史的命脈,流過金門文化的命脈。相信,有生之年,我的血液,很難洗淨砲戰的成份,金門的歷史與文化,也很難從戰爭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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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遠的嘆息
「魯王自魯而浙而閩而粵,首尾共計十八年,間關海上,漂泊諸島,力圖光復,一旦違別,也代表明祚之告終。殘留天地之間的,也只是這『漢影雲根』的摩崖石刻,碧海丹青,永留海澨,徒供後人之憑弔惋嘆了,最後,謹錄清人黃家鼎〈金門弔明監國魯王〉詩句,以為結尾:『大廈傾難獨木支,人心推戴見當時,中興一旅思龍種,遺老孤忠泣豹皮,跋扈將軍空寄命,崎嶇海島孰持危。殘棋已覆猶爭劫,宰樹蒼涼啟後疑。』寫至此,驀然驚見一個落寞身影沒入蒼茫海天之中,遠遠地,悠悠地,傳來一聲廣遠的嘆息!」 ──卓克華《古跡‧歷史‧金門人》(2008) 「你的序?陳慶元那篇都從福州傳到了!」 「我都抄你的資料,你反過來要我幫你的書寫序,那怎麼好意思呢。我沒那個高度啊!」 八二三砲戰五十周年前夕,可怕的催序「炸彈」終於丟來了。卓克華點名兩個人要幫他的新書《古跡‧歷史‧金門人》作序,一個是福建師大協和學院院長陳慶元,一個是我。電話中,我一再推託。不是客氣,而是這麼嚴謹、學術的書,我的高度真的寫不下去!「那就輕鬆寫吧,寫你認識的我,陳慶元那篇也寫得很生活化呀!還用了三分之一篇幅在寫你和金門的歷史情感。」 總有各種索序的理由。此時,我想起與卓克華同一天相識、遠在德國作研究的張瑋儀,前後兩本詩集《委心詩原》、《委心詩園》等我的序各等了一年多都沒等到,她在二○○八年五月坐上波昂往柏林的火車上為《委心詩園》自序時,忍不住寫了段「拿著相機,聯想起文界多年好友──楊樹清,這本詩集的序言,本來一直力邀由他擔綱,他說,越是相識,越不知如何動筆。於是這難產已久的序言,還是得在隆隆的火車上完成。」 是的。越是相識,越不知如何動筆。 張瑋儀的詩文、卓克華的學術,找上我寫序,我清楚都不是「專業」考量,而是「情感」重量。而「情感」是會害死人的。 千禧年、朱子逝世八百年,台北市文化局舉辦「思想月」活動,局長龍應台邀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與我合編一本書《發現紫陽夫子──台北‧朱子‧儒學傳統》。訂編輯大綱時,我腦海浮現了「卓克華」這個名字。只因一九九六年看過卓克華撰寫的一冊調查報告《台閩地區第二級古蹟:金門朱子祠之調查研究》。聞其名而未識其人,龔鵬程與我請佛光大學的陳晞如幫忙連繫、邀稿,很快地,卓克華寫就、寄來〈台北市儒學教育的遺跡〉,兩千多字,龔鵬程大喜,此君功力深厚,憑一文而決定「挖角」,力邀他能從任教的中國技術學院轉來佛光大學歷史所專任副教授。與老搭檔閻亞寧在中國技術學院教了多年書已生出情感,佛光的現代叢林書院教育精神固吸引人,頓時要離開老巢,情感取捨是有困難的。遲未應允,但他出席了十一月七日,台北市文化局、佛光大學、淡江大學在台北市圖合辦的「台灣儒學與現代生活國際學術研討會」。這一天,研討會上,我首次見到了神采飛揚的卓克華及正要進入《莊子之治療學初探》論文撰述的淡江中文所研究生張瑋儀。許是朱子牽出的八百年因緣,三個原本沒有交集的人,交會了。一個月後,十二月九日,卓克華再赴約佛光大學在宜蘭蘭陽別院「二十一世紀地方產業」學術會議擔任講評人,話到激動處,竟因突發的腦溢血而當場中風倒地,眾人大驚,趕緊叫來救護車把他送醫急救。動手術後,撿回一條命,卻從此左側半身不遂,歷三年漫長的復健治療。 天哪!如果不是龔鵬程與我的邀稿,卓克華會與佛光結緣?結緣之後又歷一場災難?兩千字的「代價」太高了。 一場病,重情義的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更堅定要留住卓克華。卓克華「開悟」了,即使拖著中風之身,也注定要到佛光教書的,成為大學堂所在、當年號稱「土匪窩」聚義抗日的礁溪林美山一員。 繼黃春明、平路後,二○○二年,我擔任佛光大學第三任駐校作家。上山的第一件事,去研究室、課堂上或宿舍探望卓克華。因為朱子、因為金門,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卓克華發表論文的研討會,我也必在台下聆聽,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在兩岸重量級學者聚集的「清史」研討會議,卓克華發表了個冷辟、乏人觀照的題目,〈鹿港金門館──一座清代班兵伙館的新發現〉;研究發現,他首次提出了「鹿港金門館不是一般的廟宇,也不僅僅是金門會館,更確切真實地說:它是清代流傳下來的『班兵伙館』。」接續,他又強調,鹿港金門館是台澎地區僅存一座未遷建仍在原址、形式規模完整的班兵伙館等四大歷史價值來支撐「將鹿港金門館僅列為縣定古蹟,已有委屈之嫌」。作為在座「清史」會議的唯一金門人,我在卓克華吃力又自信地作完論文發表後,突兀地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原籍福建林森、一九五六年生於台灣的歷史學博士卓克華,從專攻台灣行郊史到轉向古蹟史,所出版的著作《清代台灣商戰集團》、《從寺廟發現歷史–台灣寺廟文獻之解讀與意涵》等,俱是有獨見的台灣歷史大書。而他,擔任金門縣古蹟審查委員的因緣,一頭栽入金門的歷史與古蹟,先後踏查、完成〈文台寶塔的歷史研究〉、〈虛江嘯臥摩崖刻石之歷史研究〉、〈邱良功之母節孝坊的歷史研究〉、〈邱良功其人其事〉、〈清金門鎮總兵署之歷史研究〉、〈金門朱子祠與浯江書院〉、〈鹿港金門館–一座清代班兵火館的新發現〉、〈金門魯王漢影雲根摩崖石刻新解–一代末路王孫的悲情〉、〈金門提督衙之歷史背景–身經百戰、提督江南的楊華〉、〈金門將軍第的歷史研究–大腳將軍盧成金的傳奇〉、〈金門黃氏酉堂之歷史研究–一位黃姓郊商的故事〉等十多篇厚重的研究論述,也因他的立論,深化、拉高了古蹟的歷史價值。十多年歲月的深入金門歷史角落,卓克華選在八二三砲戰五十周年及二○○八及世界金門日舉辦的時間點,交由台北蘭台出版社推出《古跡‧歷史‧金門人》。 從古蹟的視角切入金門人的歷史與人文,史學與文學的碰觸交融,讓卓克華教授在冷峻的歷史之眼下又常帶感性的土地詠嘆,譬如他嚴肅考察魯王朱海留下的「漢影雲根」摩崖石刻後,收筆前,忽又忘情地揮寫著,「驀然驚見一個落寞身影沒入蒼茫海天之中,遠遠地,悠悠地,傳來一聲廣遠的嘆息!」 「廣遠的嘆息!」 我抓到了,一個末代王朝的背影、一個末路王孫的悲情;我也看到了,一個歷史學者走入宋朝以後的金門,承受歷史的載重量,發出對待古蹟、歷史、金門人的廣遠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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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是火不是花
我喜歡馬祖,因為我在馬祖有許多知心的好朋友,他們健康、明朗、熱誠、溫馨、積極、溫和、善良……雖然生活在小小的島,觀念、想法、生活態度、處世能力卻未被侷限住,反而因為得突破島嶼本身的束限,順利開發出更好的潛能,也對同樣具備進取心、旺盛戰鬥力的我,打開接納的大門,彼此切磋、交流得十分痛快,老酒也一杯接一杯續飲,話匣子和酒罈一起飄香,讓我在離開馬祖後,總要回味許久,心裡熱切的期待再與它相逢,馬祖詩抄的創思構想,於是成了我與這一座島嶼的美麗延伸。 人們窮盡一生追求的是什麼?面對生命,我們到底該抱持什麼態度?什麼才是最可貴、最值得我們去保存的呢?走遍天下,遊歷四方,人最後會選擇落葉歸根又是什麼緣由呢?透過書寫馬祖的觀察、紀錄,我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 在書寫的過程中,我常順著情感的流動,在需要分享、溝通、紓解什麼的時候,立即撥一通電話到馬祖,我的朋友也從不會讓我失望,明白為何我會擬出一個「火花是火不是花」的詩題,然後在開心的微笑之後,又邊寫邊掉眼淚,關於詩,朋友全然信任我的純粹,這讓我得以快速重新振作,調理出一條新路,繼續書寫馬祖詩抄。 在馬祖看見「一顆印」建築,感覺那是一棟棟會呼吸的房子,不分時空背景,總是迎著海風,遵守原則、護衛島嶼的傳統,站在一顆印前方,也是站在時間面前,它的呢喃、呼吸聲音一直在變化,仔細傾聽,發現它也是跟著人心在成長、記憶、儲存一座島嶼的點點滴滴;看見綠藤爬滿一整片屋牆,那曾經也是我的一個小小夢想,我好像聽見石屋在說:『就讓我們的未來──繼續纏繞彼此──營造無止盡的詩意吧!』所以我的相機也驚喜莫名的猛眨眼,繼續在路上隨時注意、認養我喜愛的房屋以及滿牆鮮嫩的綠意,彷彿也想攀爬入我的心房呢! 然後我憶起之前到「夫人村」時,隨手寫下的一則小筆記,我說:『在馬祖南竿的一個小小村莊裡,我十分歡喜的替自己冠上一個頭銜──夫人。我想請你幫忙拍下一張美麗的照片:讓風進來!讓海浪進來!讓水鳥進來!讓微笑進來!然後,一切快速飛走,包括我的心和靈魂,也要一起飛出『夫人村』(聽說她以前的名字是『芙蓉』)………我正想問你:『這樣的生活你可以過一生嗎?』你突然開口說:『這是我以前常來的地方,那海岸邊有一棟木屋………』』當然,馬祖的自然生態,也是值得關懷的,所以我與一隻「長尾水青蛾」交遇了,我的自然筆記寫著:「在林蔭道上,發現一隻吊在樹上的長尾水青蛾,令人欣喜,充滿美麗的想像和期望,想要當一個自然生態觀察者,記錄下生命的力與美,我數了數牠產下的卵,一共有十三顆,牠安靜地吊在樹上,像似滿足守候著未來的幸福………」。 一座島嶼的未來呢?當然複雜得多,包括對生態保育的觀念,基於現實的開發衝突,它仍嫌不足,那應該建立在保育、管理、教育之上的概念,並未被深刻普遍認知,過去因戰地政務而造成的封閉,反而形成一種保護與維繫,低度開發變成一種福蔭,邊陲變成一種自然維護,解嚴之後的島嶼,反而讓人扼腕嘆息,因為人文景觀節節敗退,地理景觀、自然生態、民俗文化總是被擺在經濟開發之後。 當看見一棟舊建築破損、頹敗、傾圯了,我們具備什麼維修整建的常識呢?在它被鋼筋水泥取代之前,誰能早先一步教育、灌輸屋主,讓他了解、認知傳統、古蹟的重要性,且做出正確的抉擇呢?之後,又該如何努力、儲備足夠的經濟力去維修、整治它呢?如何在現代重現舊有優美的文化?如何保護、永續經營呢?又該如何在現代重現舊有優美的文化呢?也許有些東西必然會失去,就像生命的衰老一樣,但在我們仍重視要求保持傳統的過程中,為何我們仍一直失去該保存的呢? 每一座島、每一個都會、鄉鎮,甚至每一個人都會有它背後的辛酸成長經歷,當一個地方的資源有限,發展受到束縛,年輕人只好外流至他方討生活,為未來的遠景打拚,而原鄉的老者只能留守舊居,以保守的方式安度餘生,在一切講求效率、急速發展的現代,也許沒有人關注此問題,也沒有人在意這些曾經犧牲奉獻的老者,但當我們走進馬祖的石屋聚落群,我們自然就會想到很多,也想要改變一點什麼,所以我說:書寫馬祖,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好的成長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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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墜入金門人的故事裡──李福井『他們怎麼說歷史』付梓前夕
「我墜入、墜入、墜入金門人的故事裡--這是一個歷史的黑洞。」九十五年返鄉的古寧頭資深媒體人李福井,兩年多來,足跡幾乎踏遍家鄉每一個村莊,陪伴許多老人溯游於記憶中的長河,靜靜地傾聽,尋聲線身影紀錄下他們的故事。 「這個黑洞幽微不明、錯綜繁複,從表面上看,看不出一點端倪;從內裡看,剝視人生的肌理,可以發現淡淡的血痕,彼此貫穿聯結在一起。金門七十五歲以上的老人,都穿過歷史的黑洞,他們把它埋藏在內心的深處,受到歲月的冰封,只等待有心人去挖掘。」 李福井毋寧是有心的,早在「文心四帖」文中,他即提及金門應當書寫庶民列傳、華僑列傳、播遷列傳、先賢列傳,前二者尤其在與時間賽跑。「剛好因緣際會,有了返鄉的機會,好像上天特別賦給我的使命,要我踐履宿昔之言。」他果真實踐了諾言,二十幾位老人,演出了十八篇未被發掘的歷史側面;展讀『他們怎麼說歷史』,我們不難發現許多被傳統文獻所遺忘的段落。 在賈福相教授眼裡「寡言而不沉默,思想與講話連在一起,每每言之有物,有學者之風」的李福井,書寫苦難時代,只是性情所至;知識份子的責任,也只存放於平常之心。因此,他極力避免三情--濫情、悲情、煽情,僅如實紀錄所聞所見,看得出筆端有歲月沈澱後的雲淡風輕,他說:「那些走出苦難,知足惜福的老人,最令人敬佩!」 口述歷史是以人為本的研究方法,以李福井的新聞採訪背景和深厚的文史基礎,對於社會與文化經驗的多樣性,以及認知不同所牽連的複雜關係,自有其敏銳的感受。他試圖在計畫性的訪談與受訪者的觀點之間保持平衡,一方面鼓勵受訪者依自我語言及風格作充分表達,一方面也不忘站在第三者角度,嚴謹的加以詮釋。 作者在本書自序,清楚交代了每一次的訪談過程: 「金門午後的村景甚為安謐,常找不到甚麼人,有時開車亂轉,碰到老年人就跟他哈拉兩句,西堡的葉正察在門口整理芹菜,我停下來跟他聊天,剛好楊金墩騎著摩托車經過,停車問明原委,好像碰到知音,就講他的人生故事,還帶我到山上、海邊,講述一九四九年的共軍登陸戰。」 「從葉正察的談話中追到吳怡碧,就到夏興找他女兒吳金卿,從吳金卿又引出蔡廷策與董火煉。董火煉已過世,就到西浦頭找他女兒與女婿,印證董國忠的話。我到瓊林找蔡廷策,他正在祖廟玩牌,二話不說,就推牌下桌,也不問我是幹甚麼的?就帶我到他家講故事了。」 「今年是八二三砲戰五十周年紀念,壯丁當年冒險在料羅灣搶灘,貢獻卓著。有一天我從榜林村長許績用那裡獲得一點線索,覺得頗為玄奇,就開車到榜林村找歐根盛,想把事情搞清楚,有一個老先生看到陌生人到訪,佇足看我停車,問我幹甚麼?我說想找歐根盛,他說已過去了。我表明來意,他說那一天搶灘他也在場,只是搬運不同一條船,我如獲至寶,這人就是許乃諭。他很能說,頭腦甚為清楚,恐怕不作第二人想。他透露許加勇也在家,剛從台灣回來,就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他。」 「從蔡廷策的資料中,我想到赤后黃成發,一路問到新湖村長陳文顧,他遍尋村民資料,就是找不到這個人,令我頗為失望,我隨口問他有無日據時代牽騾馬的人,我每到一個村莊必問,但都先一步走人了,可是我今天運氣不錯,村長就帶我到山上找陳文通。這是目前為止,除了印尼泗水李金昌之外,我找到第二個牽騾馬的人。」 「我的同學林福德說,烈嶼壯丁沒參加料羅灣搶灘,不過當年他們有船伕──水上工作隊,冒險從事海上運補,就代為安排、聯絡受訪對象。」 像這樣鉅細靡遺,詳述田野調查之始末與步驟,即是為了確保口述證據的正確性。雖然金門老人都是說故事高手,但田野調查費時費事,一步一腳印,全憑笨功夫。李福井選擇了聽故事、寫故事,在不同視角的邊界找到了最大的張力,同時又將它釋放掉;似乎就在這樣一個重述社會歷史的過程中,歷史的傷痕也同時得到撫平。 李福井說:「如果有一天回視自己這一生,再次返鄉服務到底是對或是錯?那就要檢視自己有無真心的付出與對待,起碼我會這樣自我定位與評價。」我只想告訴他:把心放在自己願意放的地方,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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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浮沉靠機遇
國防大學是國軍教育體制的最高學府,原名三軍大學,民國八十年代初期國軍推動「精實案」時易為現名。郝柏村擔任參謀總長期間,對該校教育至為重視,歷年之開學、畢業典禮幾乎都親臨主持。對學員訓勉有加,講話重點不離建軍思想、為將之道、軍人武德、指揮藝術、指揮官人格與指揮道德這些主題。民國七十一年六月,他主持三軍大學戰院及各指參學院正規班畢業典禮時講的「為官之道」,是其兵學心得的經典之一,值得後進的高階將校引為砥礪自我的範本。 郝柏村在這篇講詞提到「特別是戰院的同學,你們接受這階段教育的教育之後,幾乎已經完成了國軍的全部正規軍事教育,你們應該是國家所期許的將才,但是,你們是否真正瞭解到或盡到作為一個將領的責任?與具備了作為一個將領的條件與能力?這就需要大家不斷的自我省察與自求精進了。」他在結論時特別期勉軍人必須要立定志向,認為一個軍官成功立業的要素在於「抱負」、「才能」、「機遇」,這三方面必須結合在一起,方能成功。 軍人的「抱負」與「才能」是操之在己,但「機遇」卻是操之於人。談到「機運」。它固然造就不少人才,但有時卻也是扭曲人事制度、造成人事不公平的源頭之一;因為「機遇」,簡單說,就是在什麼時機遇到什麼樣的人,或遇到什麼樣的人就會比較有機會之意。像當年老蔣總統時代,黨政軍各界,浙江人大為吃香;民國七十年代中期,有位浙江佬在總統府幫人修補皮鞋營生,有時就自怨自艾地說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否則當年至少也可撈個綠豆芝麻官過過癮。在那個年代,官場上大都是外省人的天下,有時靠同鄉、同宗、同學之誼,比較容易受到青睞,相互提攜照顧的多,會互相排斥或排擠的情形較少,除非是有利益衝突或為了爭寵。 民國六十年代以前,軍界重要職務大都是外省籍人士,本省籍者如鳳毛麟角,到了蔣經國先生主政時期,在黨政軍界推動「本土化」,刮起「吹台青」風,因為刻意以省籍考量,當時軍界起用的幾位台籍將領,只能說「機運」好,正逢其時,有些在本職學能或品德才幹不盡理想者,領子上也綴著一、兩顆星星;這些有早年在大陸時從軍者,有政府遷台後從軍者,為數不多,在同期上千或數百同學中能脫穎而出,除了自己努力,「機遇」佔了絕大因素;這些人當中,在大陸從軍的以陳守山發展最好,曾任警備總司令,以國防部副部長退休;而早期在台入伍者,以湯曜明機遇最佳,得貴人相助,能由當時一般認為無緣升少將的上校軍訓教官,最後升到四星上將,再接任第一個有實權的國防部長,他的發跡充滿傳奇性,總言之,時也!運也!命也! 李登輝時期,軍中的高階重要人事,初期由當時的參謀總長郝柏村掌控,後來藉由行政院長職務釋郝柏村兵權,並透過蔣仲苓的影響力鞏固軍權以後,除了照顧他身邊的侍衛長、武官之外,他對軍方重要人事基本上頗尊重國防部建議,因此,大致循制度運作,較無刻意提拔或破格用人之情況,但是,當時他任內,不少台籍將領逐步升任至三軍各總部總司令,以至參謀總長,外界認為是其大力提拔的結果,事實上,這些後來能步入高層的台籍將領,乃承「吹台青」之賜,在蔣經國時期就放在很好的待機位置,李登輝只能說是順勢把他們拉上去而已。 軍中好不容易建立的人事制度(高層),至少是大家已經視為步上軌道的遊戲規則,在阿扁上台後就慢慢走樣變形,甚至亂了套,前文提到軍方高層人事制度飽受蹂躪、遭到嚴重扭曲,就是這個時期;歷數阿扁時代八年來晉升的將官,因為刻意考慮本土、破例拉拔自己人或破格任用者,為數比例不低,客觀言,在這種被扭曲的情形下,國軍將官素質必然每況愈下,當然也會影響國軍進步的期程,殷望新政府鑑往知來,以尊重專業、遵循制度為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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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山日記
宛然如騰雲駕霧,凌空獨立於世外,在午後的陽光中,太平山上,多霧的山林,隱在濛濛霧間,露出一角的青與綠中一點白,那白,是蜿蜒如山徑的一線飛瀑,讓人驚艷連連的午後,緩緩揭開了太平山的神秘面紗。 霧,環繞著,隨著陽光的消隱,夜色的低迷,仍在太平山上的杉林裡迴盪。我們扔下行李,趁著晚餐前的空檔,沿木棧道上山,穿梭時空,讀著海拔二千公尺中的太平山。 太平山舊稱「眠腦」,泰雅族語「森林茂盛之處」,以生產檜木聞名,昔日與阿里山、八仙山併列為台灣三大林場,曾為台灣主要之經濟來源,由於位處高山霧林帶,日出時分,萬丈豪光乍現中,太陽瞬間從雲層蹦出的那一刻。 群山環繞,如綠葉捧珠,如人間仙境的「翠峰湖」,是台灣最大的高山湖泊,湖面如鏡,翠峰相映似懷抱明珠,在晨霧薄漫中遠離塵囂的感覺,讓人遙想遺世人間的仙跡,在太平山麓,處處可見的山魅精靈,是否也徜徉林間,誤入塵緣?山靜、鳥語、花開,看似闐靜的大地脈動,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著。坐著,讓自己與大地合一,氣息相通,走著,觀察植物生態,尋覓屬於這塊土地獨有的花草瘚類,在這裡,我發現菊科多年生的黃宛,遠望如油桐花的巒大花楸,以及花朵白裡透紅的小白頭翁,以及開始變幻彩衣的台灣山毛櫸。 環湖步道沿湖蜿蜒,雲氣霧流,山嵐掩映,在這生生不息的自然景觀中享受自然美景,感受時時變幻的山色,在回山莊的車程,我已經看到了陽光在山巒稄線刻劃著不同的美,是那麼的明顯而深刻。 早餐,是補充活力的養生餐,生菜、稀飯、五穀饅頭、青菜,對著滿山翠綠細嚼慢嚥,美景佳餚盡在眼簾,愜意的感覺,是心靈深處滿滿的滿足啊! 時光軌道,在茂興蹦蹦車軌道間緩緩駛過,伐木歲月的痕跡,歷歷在目,順著古樸的鐵軌,穿過林間、繞過山壁、越過水澗、蜿蜒於紅檜、扁柏、柳杉林間。這條日治時期興建的「古運材軌道」,兼具歷史人文價值與動物資源地質地形景觀,見證著數十年太平山林木生產的歲月。 漫步檜木霧林,迷濛若現若隱的霧氣,讓人恍如置身仙境,林中,雖然看不見台灣獼猴,卻有著跳躍的松鼠和種類眾多的鳥類昆蟲,而林下茂密的蕨類,緊貼著地表沿生,反映著環境特色和路面景觀,而雙代木、樹洞景觀,更是隨處可見,讓人嘆為觀止。 鐵道遺跡、步道便橋,這條茂興懷舊步道,滿載著數十年歷史更替,撫今追昔,滿載著沉重的思古幽情,遠眺著台灣鐵杉林,歲月,在這些森林的滋長生息中呈現,一代一代的傳承繁衍,不也是森林與自然界的另一種對話嗎? 離開太平山時,我發現山上霧散雲清,陽光燦爛地灑向林間,讓我終於清楚看見太平山上,群山環翠,綠鎖林木,而盛開的毛地黃搖著成串鈴鐺,彷彿在向道別的我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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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釀新陳
選擇自己喜愛的生活形式,從工作中挖掘樂趣,也從樂趣中享受創作的成就感,是從事創作人的特質,無論是以文字、繪畫、音樂、影像、表演等等藝術創作形式。結合創作與工作,我周遭許多搞創意的朋友都過著這樣的生活方式。至於所謂的成就感,其實沒有絕對指數,完成一幀小小塗鴉和雕塑一件景觀鉅作、默默記錄心裡哼唱的一小節旋律與完成一部張羅多時的記錄影片,都享有相同的創作喜悅。 是在平面設計領域翻滾許久之後,才有機遇回到家鄉參加了一些藝文活動,然後進一步接觸了相關的執行單位及承辦人員,然後才陸續介入參與文化活動及觀光文宣的設計。承接官方設計案例的經驗,對我來說並不陌生,從國家層級到各縣市政府機構都曾經歷過。如果單純以「承接案件」的應付心態,依著單位主管的偏好習性循序配合,公部門案件其實自有因循的模式,並不困難,也泰半能速戰速決,圓滿結案。幾乎絕大多數的設計公司都極力爭取和官方合作的機會,除了穩當,時效及付款都依照合約,儘管利潤不比純商業案件,但是沒有倒帳的隱憂。 我只是想著,當我滿懷熱忱,為了能替家鄉的文化產業略盡一己之力的那一刻,雀躍之情,遠遠超越為了追逐利潤而承接的心態;說來,那已經是二○○○年前後,久遠的一些記憶了。一直到今天,我維持著相當比率的工作時段,應付來自家鄉的相關設計業務;包含官方出版品、活動文宣設計案件,純商業屬性的包裝設計、或友情演出的設計以及直接間接介紹引進的案件……。重點是在於替家鄉的文化產業包裝,發揮我所能想像的創意及構思。長此以來,從設計案件中尋得樂趣,我把每一件設計成品當成不同階段的創作紀錄,有些作品值得驕傲,當然也有些在歷經修修改改之後,勉強虛心結案。 視覺設計是一種善意的包裝,也可以是一種無上的創意奉獻。為了展現出更高層次的質感與風貌,不惜花費心思、耐力與物力,讓文化面相趨於盡善盡美,期待吸引更多人的眼光、提昇參與活動的興致,這是目前所有文化活動推廣單位正不遺餘力、努力發想的方向與步驟。 長久以來,我一直遊走在文化、藝術、出版的設計領域之內──這正好是整個設計領域裡最吃力且最不具經濟效益的一方版圖。平面設計最直接的相關媒材就是印刷業,相較於空間設計、影音媒體、產品設計、甚至流行工業的設計領域,不難理解平面設計資源之貧匱。但我後來發覺,總還有一些堅持執著於這塊領域的同好,不曾放棄對於平面設計的高度熱忱,儘管物資條件不佳,仍舊一頭栽入而不可自拔。這應當是創作人致命的一份吸引力吧!我約略估算,年輕時一起在美工科系勤耕苦學的一大票同窗,到現在仍從事藝術創作的比率不及百分之十,可見創作版圖之外,有更多的行業更具誘惑。 趁著空檔時候,隨興的把電腦硬碟裡尚未拷貝存檔的一些設計圖檔叫出來瀏覽一番,才發覺替家鄉所設計的稿件已經累積相當數量。一方面為每一件作品感到慰藉,一方面難免也小有遺憾。大多作品從最初承接到著手設計、製作完成,都歷經不少過程,但許多原先的創意在經過種種不同的觀點或意見之後,最後即使達成任務,也總覺得若有缺失,像是未趨圓滿的夢境,無法以最初的熱情面世。這是設計人的宿命,畢竟沒有一件設計作品能夠跳脫「現實功能考量」,除非是自主性的創作設計。 對於金門家鄉,我始終抱持著熱情,謹慎以對。遠在他方,多了可以遠眺的視野,讓我能更冷靜地面對,在思考設計的同時,容或私心的投入一些對於家鄉的關懷。這是我執行一般設計案件時無須額外的顧慮。我猜想,有人用心投入總會有人真心感覺、體會,特別是在文化創意這方領域。許多家鄉的藝術創作工作者,都在創作的同時,有意無意流露出對於家鄉的情份與投入。 獲知金門文化局公佈了年度出版品補助計畫的通告,臨時起意,草擬了一份企劃書,把近些年來,專注於金門家鄉的相關設計作品,編輯整理,順便就以「印象金門。金門印象 」為題,集結成冊,算是對於家鄉所努力過的一些片段記錄。如果能夠引起一些認同,激發鄉親們的創意聯想,就不辱出版的意義了。或者即便只是行雲流水一般的模糊觀感,看過、翻閱過卻仍毫無印象,那起碼也讓我認知,這些費心構思是不符合期望的錯誤,作為殷鑑,往後就別再朝這方向發想。 不過話說回來,面對這些林林總總的文宣設計檔案裡,我總還是懷持著些許難安的心情。似乎打從二○○三年出版的《經典金門》畫冊之後,金門的風景就停格在那些美麗、氣勢恢弘的年份裡,再也少見值得引用的《精彩金門》新境。否則我就無須年復一年,老在畫冊裡找尋有哪一幀被遺忘的金門風景,可以作為下一次設計的圖片元素?官方單位每年投注大筆人力財力,為發展觀光事業奮力拚搏,卻獨忽略透過專業影像工作者,所能捕捉攫取的美好畫面,勝過後繼的設計者花費更多的包裝美化手法。再說,總不能讓觀光客一再重複沒有新意的「金門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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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史話之三
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之!」此即劉備也! 劉備,字玄德,漢景帝子中山靖王之後,「少言語,善下人,喜怒不形於色,好結交豪傑,年少爭附之。」少時曾與母販履織席為生,師事名臣盧植,黃巾亂起,討伐有功,其時漢室已亂,群雄併起,關東牧守討董卓時,寄身公孫瓚參與此役,終因位微勢單,先後二次敗於呂布、曹操之手,妻兒三次被擄,遍嘗流離敗亡之苦,前後投奔過公孫瓚、曹操、袁紹、劉表。《三國志》雖曾記載曹操讚許他「天下英雄,使君與操耳。」,卻終掩飾不了他勢孤力微的實況。 建安十三年,曹操征荊州,適逢劉表病逝,次子劉琮降,正寄寓荊州的劉備倉促出奔,由於寬仁弘毅,信義著於四海,士民爭附相隨,唯恐落後。「曹公征荊州,先主奔,江南荊楚群士,從之如雲。」,甚至劉琮左右故臣也爭相跟隨,「琮左右及荊州人士多歸先主,此到當陽,眾十餘萬。」誠足動人!然就因跟隨者眾,嚴重妨礙行軍速度,或勸他棄眾速行,部隊迅撤往江陵。備卻以「今人歸吾,吾何忍棄之!」拒絕此議,仁義感人,習鑿齒即稱讚此事:「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後來賴孫權、周瑜之助,於赤壁一役中大敗曹軍,備方得以喘息立足。復在諸葛亮及關羽、張飛等人協助下乘曹軍敗歸,荊州一帶真空之際,奪荊州,入四川終成大業! 《二十二史劄記》認為:「人才莫過於三國,亦惟三國之主,各能用人,故得眾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勢,而其用人亦各有不同者,大概曹操以權術相馭,劉備以性情相契,孫氏兄弟以意氣相投。」亦因三國之主能用人,故能崛起於群雄之中。觀劉備於群雄之中,憑何成功?胡秋原先生認為稱英雄者須具三種特色:勇氣、仁義、求賢。試以此觀點來檢視劉備,或可解惑! 首談勇氣。劉備雖家道式微,卻懷大志,「漢世傾頹,姦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於天下!」他屢敗屢起,非有超人勇氣何能致之。當陽之役,曹軍輕騎一日一夜追三百餘里,他猶能道祭劉表;寧冒被殲滅之危,不忍棄隨眾急行,除信義使然外,不也是勇氣之一大驗證? 次談仁義。《三國志》曾言︰「備寬仁有度,能得人死力。」當陽之役,死生之際,不忍棄士民,誠信義之一大作為。得關羽、張飛效死,諸葛鞠躬盡瘁,非仁義無以致也。其實就三國史言,魏、吳皆有暴君權臣相殘之悲劇,獨蜀漢自始至終上下有序,君臣無二,陳壽即認為:「心神無二,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皆拜仁義風氣所致。禚夢庵先生即認為魏、吳均有權奸輩出,奢侈成風,惟蜀漢多賢人君子,上下翕睦,數十年如一日;而官吏清廉之風,尤為歷代之所罕見。不也是拜此風氣之功? 談到求賢。「三顧茅廬」是演義中最引人入勝,令人感動的一幕,更是國人千古傳頌的佳話。以諸葛亮那種「可就見,不可屈致」,況較劉備年輕二十餘齡的名士,無過人的知人之明與求賢之心,何來「隆中對」?何來六出祁山?以及「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憑藉?元郝經云:「任賢使能,洒落誠盡,使諸葛以死自效,復見三代君臣,高光為不亡矣!」觀其拜龐統,訪法正之事,備求賢才之心不亞於孟德、仲謀。且能以仁義使之,誠一大美談也!無怪乎能起於式微之中,興於顛沛之際,謚曰「昭烈」實不為過。 陳壽評論劉備說:「先主之弘毅寬厚,和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機權幹略不逮魏武。」意以為仁德實高祖所不及,機權幹略確不及魏武,不然以荊州之重要,怎可能託付給「剛而自矜」的關羽?既已破盟伐吳,為關羽報仇,又怎可輕敵敗於陸遜少年之手?白帝遺恨,誠足為後世演義迷者戒!然其所力倡的仁義之風,更足為今日肉食者深思! 後之觀今,如今之觀古,誠所謂「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行文至此,且以此文舉觴長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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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奧運﹐金門拚啥﹖
「體育救國」。這句國民政府從大陸喊到台灣的雄壯口號,現在似乎已不再耳聞了。 強國必先強種,強種必先強身,強身必先運動,運動必先鼓勵,鼓勵必先有錢,有錢必先經商,經商必先本金,本金必先動腦,動腦必先人才,人才必先眼光,眼光必先智慧,智慧必先學識,學識必先教育,教育必先良心,良心必先廉潔,廉潔必先清白,清白必先正直,正直必先知恥,知恥必先反省,反省必先負責,負責必先撿討,撿討必先臉紅。臉紅要到那裡找?金門沒有動物園,不然猴子臉最紅。金門的猴子在那裡?都躲在官衙內?學校內?企業內? 2008年8月8日,週五,晚上8時8分,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中國北京鳥巢體育館隆重開幕,四個多小時的表演節目及204國及地區的運動團隊陸續進場,整個過程從實況轉播中,看得令人震撼不已,但並不振奮。因為人海戰術型的大會操及老掉牙的吊鋼絲,加上賣弄老祖宗的舊包袱,用已不再稀奇的LED螢光燈,大量的煙火群等等。看不出有什麼未來的新期待及自由思維的願景,整體活力不如1992年第25屆西班牙巴塞隆納及2004年第28屆希臘雅典的兩屆奧運會之令人驚艷及讚嘆。 清末光緒33年(1907年)10月24日,中國天津南開中學堂的張伯苓校長在「天津第5屆校際運動會」頒獎典禮上,發表《雅典的奧運會》專題演講,介紹1896年希臘雅典主辦的世界「第1屆奧林匹克運動會」,表達中國應該參與盛會,並期待能得金牌及何年可主辦此奧運會?日後更結合各界熱心體育人士,舉辦「第1屆全國運動會」,並籌組各種體育團體,推廣運動風氣。至其餘生的40多年間都在鼓吹及早參與奧運會,他是最先接觸奧運的中國人。 1932年23歲的遼寧省大連市劉長春,是第一位以中華民國參加第10屆美國洛杉磯奧運會選手,雖然全隊選手兼掌國旗者只有他自己一人,並在男子200公尺短跑預賽就被淘汰,但已開啟中國參與奧運的大門。到了1960年第17屆義大利羅馬奧運會,我國選手「亞洲鐵人」楊傳廣奪得中國人第一面男子十項全能銀牌,並與金牌的美國同學強生,目睹國旗冉冉升起。1968年第19屆墨西哥奧運會,我國選手「飛躍的羚羊」紀政奪得女子80公尺跨欄銅牌,是中國人第一位得牌女選手。2004年第28屆希臘雅典奧運會,我國選手陳詩欣先奪得女子跆拳道49公斤級金牌。接著20分鐘後,朱木炎也奪得男子跆拳道58公斤級金牌。這是我國以「中華台北」最光榮的時刻,也是台灣首次實現的「金牌夢」。 這次北京奧運會是中國自1907年以來「百年奧運」大夢的實現,他們當然會傾全國之力辦好,總花費逾450億美元,是歷屆奧運會之最。得牌數及商業收益、國際形象宣傳、民族自信心等等,必都有正面成果。大陸自1979年改革開放,30年以來,現在是人多、錢多、事多、花樣也多,所以就要拚給世人看,只是他們還沒膽學台灣全力在拚選舉,現在我們只贏他有自由民主,選總統。 走筆至此,有點心酸,心想大陸在拚奧運,台灣在拚選舉,那我們金門在拚什麼?也在拚選舉嗎?或是拚經濟?拚觀光?拚馬路?拚機位?拚大佛?拚羅漢?拚法會?拚官位?拚文化?拚乾杯?拚考察?拚這個?拚那個?是不是可以大家都來拚撿討,拚負責,拚反省,拚知恥,拚正直,拚清白,拚廉潔,拚良心,拚教育,拚學識,拚智慧,拚眼光,拚人才,拚動腦,拚本金,拚經商,拚有錢,拚鼓勵,拚運動,拚強身,拚強種,拚強國,更要先拚強縣。拚來拚去,就是要拚命為人民。 拚吧!鄉親給了你們機會,請為善良憨厚的老少鄉親,正確用心地拚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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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
在八月暑熱難耐的某一日午後,突然接到一通二十餘年未見過面的一位女士的來電,要我幫忙買她的直銷品,我二話不說,就約其來辦公室見面,並且立刻買了其推銷的直銷品,一共買了六期;其實她不必賣直銷品,只要開口,我也會義不容辭地幫她一點小忙。 只因她曾經是一位大補習班老闆的女兒,也是一位大學校長的夫人,因其父親經商失敗,家道中落,其夫婿因此丟掉校長一職,幸好其為人尚溫厚,學校經改組後仍聘其為教授,惟因其於校長期間連帶為其岳父(該校董事長)作保等因素,致其家產全被銀行扣押,每月薪水也要被扣三分之一。該女士曾經在補習班及大學裡掌管財務,每月過手財務,何止千萬?如今為了生活,不得不拉下昔日風光與尊嚴,向昔日的朋友們來推銷產品,在推銷期間一定不順利,因為她父親在校期間跟很多教職員工高利借貸,期間多少教職員工被其父所拖累,並且在無法還債情況下,離開台灣,她在學校還能有多少朋友?學校雖成立管理委員會,一時之間也無法解決財務問題,學校也就被教育部託管迄今。 我之所以還是他們夫妻的朋友,因為我在念研究所期間,就在他們家開的補習班教書,研究所畢業之後,離開該補習班轉往高雄工作五年,後因業務調整,被調到台北服務,工作之餘,便在該校兼課,一兼又是二十餘年。期間有二三次幾乎成為該校專職教師,因機緣未成熟作罷。想想在這二十餘年間,多少也被他家照顧,特別是其父親(該校董事長),在最困難時,因瞭解我是一位窮老師,一直未開口跟我借錢,也因此跟他們無債務關係,平時見面,也比較坦然。 工作最辛苦的行業之一便是人壽及直銷業者,因為他們都在賣人脈。在人壽及直銷業者常辦的造神活動中,被造出來金鑽級的神們,常常是以淚水、汗水、面子、家庭失和的代價所造出來的。當我自服務二十餘年的工作單位退休時,因工作關係,認識全國大學院校與教職員工及全國青工朋友頗多,立刻有國泰人壽及一家直銷業者要高薪聘用本人,但是均被我婉拒了,因為我認識的大部分是公教朋友,他們一般是相當保守,如果我拿了一張人壽或直銷名片前去拜訪他們,十之八九便要丟掉這些朋友,或許可從事賣房子與車子的行業,他們比較會接受。 年過半百,加上平時讀些佛學、哲學、老莊、易經,真是對人間世感慨良多,親眼看到該校董事長事業的樓起樓塌、政治人物的興滅一陣風,似乎人間一場空。但是,看到校長夫人出來賣直銷,心痛之餘,也是一場堅韌生命的考驗與印證,我跟他買直銷品,是摻雜著情義、佩服與鼓勵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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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分裂
由於社會分工愈來愈趨於專業化,各行業之間互不理解,過於專業的訓練也養成特定的意識形態(ideology),使人與人之間溝通困難,衝突加劇,造成社會的緊張、生活的壓力和人心的疏離與不快樂,因此近年來高等教育屢屢強調通識博雅課程的重要,大學生要修畢一定的通識課程,方得畢業,目的是希望畢業生成為通人,具有一定的人文素養。 所謂人文精神或素養,在古典人文教育中,並非專指文學、哲學、史學等文科知識,而是包含了認識自然的科學如天文、地理等等,也就是中國所謂天人之際的學問,我在別處另有文章細論,此處不詳。今天單要談談在文學領域中,理論學者與文學創作者之間的隔閡。 近年來,大學開始帶入經營管理的觀念,領導者以效率、績效要求高教工作者,大學教授每年提報研究績效,定期接受評鑑,限期升等,使得老師們謹守專業,如同公務體系或企業機構中的員工,體制科層化的結果,是其中每一分子對專業以外知識沒興趣也不敢再涉獵,人人目光如豆,文學領域也不例外。記得大陸作家韓少功曾在一篇〈文體與精神分裂主義〉中論及,當代一個理論學者若是寫些接近文學的感性文字,是不會被學術體制接受的,甚至會被視為是不務正業或窮途末路的自棄,同樣的,一個作家而寫一些接近理論的智性文字,也不大能被藝術體制接受。這就使我想起朱天文的〈荒人手記〉在競爭時報百萬小說獎時,評審之一的姚一葦教授曾批評朱天文賣弄理論,李維史陀、傅柯、羅丹、哥德的色彩學,各式宗教、地方傳說堆砌。我在小說課上和研究生討論此書,許多人抱怨毫無感動,看不懂許說理論。但是我們看美國小說家梅爾維爾的《白鯨記》(Moby-Dick),書中羅列了許多有關鯨魚的知識以及自聖經以下有關海中巨物的記載,百科全書式的書寫並未減損此書的文學價值,當然梅氏也是身後揚名,《白鯨記》是慢慢才被接受的。 韓少功擔心的是,過度專業化的結果,學者不需要再關切感覺,不需要積累和啟動個人經驗,其欣喜、憤怒、感動等情緒,發生在每一天,卻不能成為學術的命題,且對治學生涯有害,務必排除。而作家則不需投入思想,不需拓展人文社會等知識視野,只寫些雞零狗碎、近於八卦的小趣味,作家成了厭學、弱智的文化人。韓少功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我個人在美國念書寫論文,教授屢屢告誡學術論文不宜有個人情感,不可用情緒性字眼,務求客觀,好像文學論文可以如科學定理似的。而在文學創作中,台灣許多作家迫於出版業的現實和懼於讀者的健忘,出書的速度有如生產線,唯恐被剝奪文學的發言權,不讀書的結果是使作品空洞化,淺碟化,滿書店的出版物卻找不出一本好書可讀。 寫作職業化與技術化的結果是知識的生產、流通、消費更有效率,但也日益使寫作與自己的生活分離,作品不能觸動人心,形成一種精神分裂的文化。挽救之道在於文化工作者感情與理智並重,通情也達理。文學理論家寫出更有感情積蘊的理論,而作家寫出更有思想深度的文學。甚至文學作家可以兼為學者,學者不妨作越位之思,也以創作印證理論,我們看義大利的艾柯(Umberto Eco),既是符號學者,又是優秀小說家,國內也不乏顯例,陳芳明、黃錦樹都是跨足學術與創作而兩皆有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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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兩位高中教師﹕凌性傑﹑吳岱穎
六月中,凌性傑、吳岱穎應文化局之邀,參與浯島文學獎評審工作。這是兩位年輕作家第一次拜訪金門。凌、吳都在建中擔任教職,教學熱忱,不斷提出新穎的教學想法,提供學生、家長跟老師參考。凌、吳積極投入教學,讓我想起自己的父親身分。 我是父親,而且是國學底子差的父親。但是,從事文字工作十幾年,我對國學底子差這一回事,並沒有自覺。覺得自己沒那麼糟糕,一個重要原因是,旁邊永遠有著更差的人。 「旁邊」的意思不一定指陳生活週遭的親朋好友跟同事,而遍指網路時代,一切以資訊跟我們產生連結的人。這些人的存在,彷彿都為了載送資訊,特質也如「1」跟「0」的電腦位元,訊息傳遞後,隨即消逝無蹤;但沒關係,永遠有新的訊息填補上來。科學家做過分析,人對悲傷的記憶遠比快樂的事來得長久,同樣的道理也相印網路時代,流傳的負面訊息,也遠比正面的記憶深,於是,一些愚蠢的網路笑話雖僅匆匆掠過,竟爾不忘。比如,端午節是紀念誰的啊?為何得划龍舟?網路世代開始猜謎(沒料到這竟可成為一個謎語),新聞頻道播放那些「大學生們」的答案:孔子、孟子、道子、管子。為何划龍舟呢:聯誼、得獎金、爽啊! 我的「旁邊」永遠不缺這一些惡搞、甩寶,這一些,讓我不曉得自己的學識是這麼微薄的一群人。這一群人的某個偶像曾在大陸北京接受專訪時說,日本只侵略中國八年啊,我都不知道,應該侵略久一點才好。採訪當局立時神色黯淡,粉絲、網友憤而群攻之。照此看,高速世代,還是有不少人是放下速度的,願意了解一些真知灼見,終於沒有造成「劣幣逐良幣」的窘境。 凌性傑、吳岱穎都是願意放下速度的人。 他們放慢速度的證據,來自於他們願意以書寫來表達,沉潛自抑,或詩或文,都卓有所成。他們在這一本書裡,當然更要放下速度,因為,這一本書是為了溝通而寫,他們得慢,找到國文課本題材,再得慢,思酌什麼樣的聯想跟題材最適合教師參考、學生閱讀。他們更得慢,因為人腦畢竟不是電腦,他們得停下來找資料、過濾、選擇、裁用,才能幫每一篇國文教材,找到合適的延伸方向。 凌性傑、吳岱穎這樣的人,跟上述的恰好相反,他們一次一次告訴我,你的國學很差呀,要加強啊。因為主編《幼獅文藝》,凌、吳兩位又在九十五年間,在《幼獅文藝》撰寫兩年餘的專欄,我得以率先拜讀,為他們的博學跟精學佩服。他們的精學顯現在對國文教學的引介跟延伸,博學在以古典文學、當代文學,東、西方歷史跟哲學、佳句跟名言引用等,貫穿古今東西,猶如遊龍,上天入地,穿越古今。 事實上,精學的成功恰是在博學的發揮,博學的基礎也恰為精學的後盾,我每在閱畢稿件後,不禁汗顏。 能夠自覺汗顏,還算是好事,這讓我明白,知道端午節怎麼來的、為何划龍舟、中日抗戰多少年,都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學問還得往深裡鑽。至此,我不由得想像,難道那一些笑話、那些報導,都在鬆懈我們的警覺,誘使我們成為「不知端午」一族的「麻瓜」嗎? 我是父親,一個孩子的父親,相信現在社會,很多人跟我一樣,只育有一個孩子。對待孩子,教育得謹慎,只育養一個孩子,態度更趨謹慎。孩子不久後,也要接受基測的考驗,我也提前複習國文考題,發覺它們不再是背書、八股,而是靈活多變。 按我看來,這些考題只考一個題目:你有靈活的思緒嗎? 在國文科的養成上,靈活聯想、獨立思考,便成為臨場表現的關鍵了。考題從四面八方來,我們可以無從準備,但也可以只準備好一種解答。這解答,當然還在靈活的思緒上。凌性傑、吳岱穎兩位,是詩人、是作家,文筆流暢不在話下,兼以擔任教職多年,深知學生需要,而在精學跟博學互相餵養下,旁徵博引,每每恰到好處。閱讀兩人的文章是賞心悅目的,更重要的是,也跟著學習專注但又自由的心靈。 每一個父親,都希望子女更好,我還希望子女能夠有豐富學識、跟自由的心。而如果子女們不知道屈原是誰,我會是第一個覺得傷心的人。 凌、吳只停留一天,倒發生不少插曲。也許電腦使用過度,吳岱穎評審完後,右手肘激烈痠痛,貼上一條根藥膏,減輕症狀。幾人晚上走進金城香蜂一條根特產店,老闆娘一見吳岱穎手上的貼布,就問他怎麼了?得知原委後,老闆娘請吳岱穎坐好,推拿,只見吳岱穎臉色慘白,唉唉大叫。吳岱穎等人進入特產店時,人恰不多,但隨著吳岱穎哀嚎聲越大,人潮也越多。老闆娘自稱她可是有執照的喔,慢慢細推病症,吳岱穎接受治療三、四十分鐘,老闆娘分文未取。神奇的是,吳岱穎回臺北第二天,手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