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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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砲擊金門」的決策思維
八二三砲戰雖然已經是超過半世紀前的往事,但當年為何會爆發這場戰役,許多歷經戰火荼毒的鄉親,或者戰後出生的年青一代,大概多是一知半解或茫然不知。今天,當戰爭之霧散去,以及隨著兩岸一些史料逐漸解密,終於讓我們可以較清楚地認識到當年中共領導人毛澤東的想法與相關背景,並洞悉一些內情。 幾年前,大陸出版的《葉飛回憶錄》以及沈衛平所撰的《823金門大砲戰:1958年台海國共砲戰全解密》,應能有助外界對這場戰役來龍去脈的瞭解。葉飛曾任共軍福州軍區司令員,與胡璉在古寧頭戰役及八二三砲戰兩度交手,沈衛平則是具有共軍背景的軍史作家。他們兩人,一個是曾指揮前線作戰,另一人則是旁徵博引,獲得軍方充分提供資訊,因此著作具有高度參考價值。書中透露,毛澤東當年做出砲轟金門的決定與當時的國際情勢,尤其是中東變局有密切關聯(當年七月,伊拉克發生革命、美軍與英軍進入黎巴嫩、約旦,東西兩大陣營緊張情勢升高),而一九五六年美台簽訂共同防禦條約,讓毛澤東一直想找機會試探美方對台海的立場,因此砲擊金門就成為一個切入點。 1993年12月24日,葉飛在《人民日報》發表一篇題為「毛主席指揮砲擊金門」文章,該文表示:「砲擊金門是『政治掛帥』,不能單純從軍事上考慮問題。」「當年八月二十一日,我奉命前往北京向毛主席做作戰簡報,毛提出一個問題:『你用這麼多的砲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那時駐金門國軍營級單位配有美軍顧問,我說可能會。毛主席考慮十幾分鐘後又問:『能不能避免不打到美國人?』我說無法避免。」毛於是指示當時正在華沙與美國進行大使級談判的王炳南向美方透露訊息。「讓人感到這次砲擊行動不僅是敵我鬥爭,更是複雜微妙的國際鬥爭」。砲戰爆發兩週,美國第七艦隊護航國軍船團對金門進行運補,中共宣稱堅決反對外國軍艦入侵其12海浬範圍,但卻又要避免其砲火擊中護航的美艦;經由不斷的試探與觀察,中共終於對美方的立場做好摸底工作。葉文指稱:「我對毛主席關於砲擊金門的一系列指示因此有了進一步理解,更加看清台灣海峽的明濤暗湧、風雲變幻-我們力求避免與美國人發生直接衝突,美國人也極力避免同我發生衝突,國民黨方面則是千方百計想拖美國人下水。」 砲戰斷斷續續打兩個月後,毛澤東提出「單打雙不打」的辦法,這一打,打了廿年。葉飛指出:「打打停停,半打半停,要打就打,要停就停。在我們認為需要的時候就來真格的,金門方面也照此辦理。打砲就逐漸演變為象徵性的軍事行動,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雙方的砲擊與其說是一種對抗,其實更是一種紐帶,一種對話的渠道」。「毛主席幾次在中央會議上提到,『砲擊金門,就是要幫助蔣介石守好金門』」,以避免台灣放棄金門,搞獨立(兩個中國)或倒向美國。 當然,上述只是中共方面的說辭。人們必須瞭解的另一個重要背景是,一九五八年是毛澤東政治抓狂的一年。同年八月,毛在北戴河會議上決定推動「人民公社」和「全民大煉鋼鐵」運動,而「砲擊金門」則是其另一場政治瘋狂的表現。 毛澤東發動八二三砲戰有其高度的軍事目的,那就是反擊、報復當時國軍不斷對大陸襲擾行動,以及測試國軍的守備能力,幸好當時國軍在金門的工事地下化已初步完成,共軍密集的砲火並未癱瘓國軍戰力,同時也具備反擊能力,否則戰局將完全改觀。至於後來演變為「單打雙不打」,也只是毛澤東軍事目標未遂找下台階而已,但這樣的作法卻獲得始料未及的結果-那就是把金、馬當成台灣與中國大陸連結的紐帶,這對於中共後來的對台戰略,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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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神戶的薄餅餐會
認識神戶的王朝基女士,是透過山后王敬祥之孫、僑居日本、知名建築師的王柏群的引介。七十多歲的王朝基女士,健康樂觀,看起來頂多五十多歲,有著料理的好手藝,尤其是精於福建薄餅(潤餅)的製作。在神戶地區,她可是一位活躍的薄餅老師,推廣健康飲食不遺餘力,所撰寫的食譜更經常被當地媒體報導。 近年來二度造訪神戶,總會與王柏群先生聯繫。而他總是打電話給她的「朝基姑」(輩分上,柏群先生稱王朝基女士為姑姑,但事實上年紀相仿),說「江先生來了神戶,要來吃薄餅。」我是個怕麻煩別人的人,但此時只得客隨主便。因為薄餅材料的準備需要提前一天,加上當天一早又得起身準備,我無法辜負大家的好意。朝基姑的家在神戶北野異人館區的坡地,步行上山,總覺得心情愉悅。在她溫馨的房子裡,永遠是笑聲滿盈、香味四溢;而我們的薄餅餐會,柏群先生還會邀請一些人參加,在那裡我認識了大阪大學榮譽教授舟橋國男、神戶福建會館秘書長林正茂等關心在日華僑事情的前輩。吃薄餅必須用手,優雅不了,無形中拉近了大家的距離。 朝基女士是王敬施的養女,原籍福州,自小被抱到王家養大。在薄餅餐會中,我聽到她講述王敬施(1887-1961年)的故事。王敬施十九歲時受到堂哥敬祥之喚,東渡日本神戶,加入復興號學習貿易業務。由於認真負責、富正義感,敬祥培養他做為復興號的接班人。1923年王敬祥逝世,之後敬施將店名改稱「致和公司」,貿易平穩繁盛了許多年。二次大戰期間,在日華人的海外貿易受了很大的打擊,不得不停止營業。1945年3月,致和公司的房舍甚至還遭美軍轟炸。王敬施一家所幸沒有傷亡,但之後接連搬了三次的家,財產損失慘重,只剩一些原先存在銀行的儲蓄金過活。 有女長成,王敬施將朝基嫁給了台灣籍的旅日青年。未幾年,王敬施不幸腦溢血,造成半身不遂。此時年歲已高的他,希望返回金門家鄉,安養天年。這一年是1958年,虛歲72的王敬施,自神戶獨自歸鄉,在金門的起居受到王壽盆兄嫂的照顧。根據王壽凱、壽盆的回憶,他雖然行動不便、財力不如極盛時期,但仍關心家鄉事務,如捐資修繕海珠堂,並為學堂添購設備供後輩讀書。1961年元月11日,王敬施辭世,享壽75,下葬於他生前親自挑選的五虎山麓之墓園。 王朝基多次自日本返回金門,到父親的墳前上香。她告訴我,父親敬施個性嚴肅、一絲不苟。她小時候不太敢接近嚴父,不過長大之後回想起來,卻能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感受到父親的愛。她雖為養女,不忌諱出身,只希望在她有生之年,看到父親的事蹟能在山后海珠堂被呈現出來。 王明玉(國珍)、王敬祥、王敬施一生在海外打拚,功成名就,但都長眠於金門。事實上,金門縣文化局可以更加積極地將這些墓園指定為縣定古蹟,彰顯華僑精神,也給海外鄉僑後代多一些的心靈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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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整治母親之河
在少見流水的金門,浯江溪曾是代表性溪流,往日的潺潺流水淘洗著浯江父老的流金歲月。 然而,曾幾何時,我們竟扼殺了一條綿延的靈脈,換來現今污濁惡臭的死水。十多年前,缺乏遠見的短線操作,浯江溪加了蓋成為停車場,使用率超低的水泥叢林遮蔽河流頭上的一片青天,於是,清溪成為滋生蚊蠅的濁流,髒、亂、惡臭竟成了母親之河的代名詞,浯江溪的流水只能成為金門人遙遠的記憶。 日前,陳滄江議員以「拆除浯江溪停車場,讓浯江溪重生,恢復生命」為題進行質詢,明確點出浯江溪必須整治,而且應該徹底整治的必要性,相關單位亦宣示整治決心,或可為浯江溪的重見天日帶來曙光。 我們以為,無論為環保或為觀光,浯江溪不僅必須整治,面對浯江溪多年積累的生態沉,尤應正本清源以畢其功於一役,惟在地區缺乏整治經驗的同時,如何借鏡成功案例,殊值正視。 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錯,以南韓清溪川整治工程為例,南韓在1960年代,由於經濟及都市的發展,清溪川亦曾被覆蓋成暗渠,其水質更因廢水排放而變得惡劣不堪,1970年代,清溪川上還興建高架道路,日積月累終於讓清溪川成為重度污染的河川,毫無清溪之實。 2003年,在首爾市長李明博及民眾推動下,南韓展開清溪川復原工程,除拆除清溪高架道路、重新挖掘河道,並為其進行景觀美化、引進活水,還興建了22條橫跨河道的橋樑,修復工程完工後,改善了一條充滿惡臭跟髒亂的溪流,讓清溪川重見天日,也使其成為首爾重要的親水空間及市民活動場所。 相較於清溪川復原工程,浯江溪之整治固然相對單純,但政府仍應拿出魄力,找出癥結、對症下藥,做一次徹底的根本解決,萬不能淪為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表面功夫。要知道,有多少金門人引頸期盼著復原浯江溪,使其重生、恢復生機,讓整治後的浯江溪水質優良、河岸景觀美麗宜人、發揮親水遊憩的功能,重現母親之河的容光。 近日,整治中的浯江溪,遭民眾投訴,現場工人竟將一車車廢土往溪裡倒,雖然承辦單位緊急出面澄清,指填土是為了消除異味,不過民眾擔憂,如果遇到颱風天下大雨,這些沙石一旦阻塞河道,很可能引起淹水,其後果將不堪設想。但願這只是一個插曲,在整治過程中,期待縣府除了經濟及工程之考量外,更應有進步的生態保育觀念及作法,使浯江溪之整治工程,不留下任何一絲遺憾。 河川整治工作耗時且艱辛,然事在人為,有志竟成,清溪川能,為何浯江溪不能?期待縣府相關部門積極任事,議會議員勇於監督,民間力量尤應時刻關心,相信群策群力,有朝一日定可喚醒浯江人的親水記憶,重拾母親之河的往日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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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人心吧
日前看見了電視台裡介紹了北歐三國的興衰,其中在介紹到挪威因北海石油的發現而一躍成為富國。這麼富裕的國家,不久前卻傳出了恐怖屠殺的社會事件,這情形著實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事。關於挪威這個因為石油開採而致富的國家,並且積極發展觀光事業,無賴光光一個交通成本,就令人望門卻步。這樣的狀況似乎與金門的現況有些許的雷同,因為金門最大的經濟依賴也是金酒公司,而觀光的發展(對台灣)也受限於交通成本的阻礙。 不過在節目中最引起我注意的一點卻是挪威人對於子女的教育方式,以及政府的教育政策。挪威人不因為天然資源的財富,而讓自己子女忘記了人在面臨自然時的謀生能力,從野地的紮營、起火、遇到野生動物的自我保護等。而這些教育當然不是為了培養人人成為獵人,主要還是在強健子女們心智。 人生在世不免要遭遇風波與起伏,但綜觀過去我們的國家與家庭教育中卻鮮少觸及。特別是近年來因為少子化的原因,造成家長對於小孩的呵護與縱容,更是令人瞠目不敢恭維。幾年前大家談「草莓族」,不就是在這樣的體制與社會氛圍下的產物嗎? 廿、卅年前,一個家庭中少則四五個、多則超過十個小孩,父母為了生計哪能對自己的子女呵護萬千。但是當小孩在學校表現不佳或和鄰居小打架時,家長第一時間的反應一定是先痛打自己小孩一頓,或是責怪自己沒把自己小孩教好,或認為自己的孩子程度不好而不強求小孩往升學發展而希冀其能學得一技之長。如此環境之下,小孩長大成人之後,遇到了工作的缺失,第一時間通常會自我審視,才尋求解決之道。 但現況呢?家長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我的小孩在學校被人欺負、霸凌了!或是小孩成績不好,肯定是老師教得不好,找人關說要求學校讓其小孩更換班級等。但別以為身旁的小孩不懂,比你所想像還聰明的小孩正體認、學習到的是: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管它發生甚麼事,爸媽都會出面解決或是遇事找人關說。 這幾年金門正處於「大建設」的過程。街頭巷弄裡聽的無不是:哪一塊地某某又賣了多少錢、哪個工程被誰包走了肯定污不少。而這時我們也正在對自己的小孩進行「基礎建設」,我們常說:「耳濡目染」,不正是如此。 我想起小時候,我不識字的母親,常常跟我說的是一些現在回想起來十分「荒唐」的民間故事或傳說,例如:不能亂指月亮,否則會被「月亮嬤」割耳朵、貞節牌坊下的石獅子如何在吸收日月精華後,成了可以治療小孩「飛蛇」的虎仙姑等。但我們並不會因此而成了過度迷信的人;相反的我們更因此相信「人不是萬能了」,在面對大自然時更顯得渺小。我們不迷信人的力量如何能將自然建設成我們以為進步的「都市化」,實則卻加劇了環境惡化後的反噬。 當我們在思考環境「大建設」的時候,對於人心的「小建設」是不是也該盡些許的棉薄之力。在金門,這幾年我看到了大家汲汲於追逐金錢,而不是追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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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武氣象
這幾天金門的清晨都下起了短暫的陣雨,空氣格外的清新。我特別喜愛雨天的太武山,一則因為雨水滋養大地,對於缺水的金門更是如此;其次,在雲霧浸潤之下,太武山更顯得氣象萬千。看著山巔隱藏在灰濛濛的雲雨之後,隨著太陽升起的高度,水氣亦發跟著蒸上了天,露出巍峨的岩壁與綠樹暈成的墨綠山水畫,此景百看不厭。心裡泛起了自私的念頭,希望自己可以常常依著太湖畔的圍欄遠眺山形,保有這如甘泉般的簡單幸福。 這山的面貌隨著風、雲、雨、霧,在四季裡不由人的更替著,小心眼的人細細品嘗她的美。就如同太湖的水色,是青綠、是藍、是黝黑,還是金光粼粼,端看大自然的巧手,金門島嶼的美只給在意的人欣賞。 可,山的美、島的綠是會變的!不只是造物者的時序妝點了她,人的力量更是粗暴。兩年前還聽得的小雨蛙在梅雨季的半夜裡,高聲歌詠著夏曲,而今跫音已遠。早年巡弋在金門天空的黑翅鳶-黑箭翎,亦不復見多年矣。島上的綠,可以在一夕之間剝去,幾年之內成了慘灰色的方盒子。誰還能擔保說,這太武山的美不會消失! 我不知道多年之後,我如何告訴繼往的後輩,蛙鳴聲是怎麼個壅擠?飛揚在天際的黑翅鳶是如何的神乎其技?穿梭在田埂間滑不溜丟的小蛇,又是如何的令人心驚?我不禁要問,這樹蔭會消失嗎?所有人都會異口同聲的說:「不可能!」就像當年我們的質疑:「青蛙怎麼可能會消失?」這麼多年來,大家談生態、也說環境的永續,但現在我們也只能接受,許多兒時常見的生物,在此當下卻只能收納在遙不可及的記憶堆裡。只是,這記憶可靠嗎? 就在兩三年前,還有人會抱怨夜裡的蛙鳴聲擾人清夢。但如今夾雜在夜雨聲裡的,卻是客廳裡那只方盒子(電視機)創造出來的擬真音效。別忘了!這些聲音始終是電力和磁力的產物。就像用相機拍下的景,那僅僅是影像紀錄,而非自然本身。 我也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的小孩會不知道甚麼「寒風刺骨」,因為出門時車子有暖氣,他們也不會知道「炎夏酷暑」時還有樹蔭可以躲,因為隨處有冷氣。可是,我們並未向他們保證,未來肯定有足夠的能源(電力)來支撐他們的生活,提供冷氣、電玩等的需求,然後在極短的時間內,要他們接受這不得不的困境。別再說不可能,就像我們曾經懷疑「青蛙怎麼可能會消失?」但事實已經發生了,而且僅僅花了不到十年的工夫。仔細想想,十年也僅能讓一個呱呱墜地的小孩上國小三年級而已。 面對映入眼簾的太武美景,金門人竟然需要如此的無感。我相信大多數的人都不願如此!但我們選擇了縱容少數人的貪婪,所以我們也能暗地裡咒罵以及無奈的接受。當然!前提是:這是唯一的選擇。但,這是事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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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辣椒田──金門湖南菜原鄉味蕾記憶
「楊樹清:我的食物小書很澎湃,有高粱配宴席菜,有茶配點心,有傳統小吃等等,反正從早到晚一天下來不會餓到。唯獨缺你的湖南菜,這篇它有『有容乃大』的深刻意義。知道你現在水深火熱的忙碌中,看是否能月底交給我,字數不拘。加油!」──洪玉芬〈簡訊一則〉(2011.08.12) 八月八日,返鄉,赴金大完成駐校作家報到手續後,傍晚,與崔秘書到尚義機場迎接到訪的詩人、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楊渡,班機延誤半個小時的空檔,手機響鈴回轉一個身,就瞥見發話者、近在機場大廳準備登機返台的洪玉芬。催稿催到食者的家鄉來了;一本各家合力書寫金門飲食文化記憶的書,只差我隨口說出的一道「金門湖南菜」。 八八日的夜晚,金大校長李金振邀宴,選定下堡的的??泉民山莊,以打造「自然野趣、健康主義」的獨門豐美水果餐迎賓。清甜的水果茶替代了濃烈的高粱酒,楊渡與我的心裡也難免有著身在酒鄉而又不能飲的失落,直到??泉民主人翁世白的兒子抱著小提琴,為席間沒了父親,或兒女不在身邊的幾位爸爸獻曲。立秋之日的月光、琴聲,我向楊渡提起他寫在《黑夜中尋找星星》書中的那首詩:「秋天了,該去流浪寫詩了。/薄荷色的月光,洗去我的憂傷。/我的靈魂如鏡,透明,冰涼。/讓我張開雙手如翼,在月下飛翔。/我將輕盈,如一絲蘆葦的白花,/我將激情,如聶魯達的一行詩,/漂浮,在宇宙最透明的液體中,/漂泊,到沒有邊界的天堂。」 是在回鄉的爸爸節,也是在楊渡「薄荷色的月光」裡的「漂浮」與「漂泊」詩境,再次牽動我對父親的辣椒田、金門湖南菜的情感記憶。 一九四九年的大撤退,擅長游擊戰的父親隨著國軍部隊從湖南流轉到金門。一一八師榴砲營營部連的中尉幹事,為了響應胡璉司令「金防部生產儲備大隊」下鄉開墾的號召,脫去戎裝,落腳島西的古區村,並與兩度喪夫、留有四男二女的魏氏婦人結褵,父親與母親,再育下樹森哥與我。 清一色陳氏血緣聚落古區,湖南人與閩南人的結合,初來乍到的父親,委身在砲火殘留、十坪大小的護龍,村人聽不懂他的「湘音」,他也很難弄懂「閩腔」。更得學著種植高粱、玉米、小麥與番薯,以及入境問俗的節日、祭祀。 在那個困頓的年代、貧瘠的島鄉,加上外來者空蕩身世,我的成長記憶充斥著與現今對照的「貧」與「餓」畫面,三餐主食多不離地瓜稀飯佐以豆腐乳,偶有軍營父親同袍送塊饅頭來,算是最棒的食物咀嚼了,要不就是冬至時才有的熬燉雞、鴨驅寒補身美味。嘴饞的童年,只能撿拾砲彈片、破銅爛鐵,換取麥芽糖,或者鑽入雞舍拾一把老母雞下的蛋,折算現金,向鄰家雜貨舖換一瓶黑貓汽水。 母親中風,無法久駐灶口。父親顯然不希望他的孩子一直處在挨餓、營養不良狀態。他牧牛、養豬,也在房舍周邊植竹、種木瓜,用雨後春筍、青澀的木瓜果實,也覓尋野生香菇、木耳,化作菜餚甚至將抓到的田鼠、草蛇,剖去腸肚經烈日曝曬乾後再下鍋熱炒出一盤奇珍。來自辣味聞名的三湘地帶,在我學齡前,父親開始種辣椒。植物辭典裡,辣椒屬茄科,多年生草本,葉廣披針形,花小而白。父親在村人不曾嘗試的農田種辣椒,且田地的夜裡易冒出俗稱「烏肚蟲」、「土猴」的害蟲啃蝕莖部、枝葉,致辣椒折損率高、收成不易;三易其地,反反覆覆培土、施肥幾回合後,父親才在古區村內老屋前的井邊及村外靠近東社處的兩塊地成功種出「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怕不辣」的「辣椒王」。每當紅、綠相映的辣椒豐碩時,父子彎著腰小心翼翼採摘,一顆顆、一串串放入布袋,連同其他蔬菜,推著手推車,趕在宵禁解除的黎明前到後浦城的東門市場兜售,久而久之的辣椒建立了市場口碑,常在入城前的莒光樓坡道就給菜販攔下全數收購。賣完辣椒,父親總開心地帶我到南門許祖厝巷內、念嬸開的茶館沏一壺大紅袍、點幾塊貢糖酥,並聆賞老人茶館內老人自得其樂的吹簫、彈二弦琴演奏。天亮了,父親再挑起兩桶南門公廁的糞水,我則推著手推車,一路滿足地走回家。 父親的辣椒田養活了一家子。父親也將自家種的辣椒,充分運用在食物的調味,煨、燉、蒸、炒,總能無中生有,理出一鍋能刺激我們食慾,滑嫩、酸辣的「金門湖南菜」。即使有時窮得只有白米飯配一小碟辣椒醬油。 受到父親種辣椒、賣辣椒、吃辣椒的影響,我的食慾味覺就怕不辣;辣椒,也牽繫了我的湖南祖籍地情感距離。浪遊溫哥華時,某日與湖南籍詩人洛夫、小說家古華,偕白先勇到瘂弦家作客,五人中有三個湘男,主人貼心備了湖南辣味與金門陳高;我打開古華改拍電影的《芙蓉鎮》原著,唱道「芙蓉姐子!來兩碗多放剁辣椒的!」「好咧──,只怕會辣得你兄弟肚臍眼痛!」 總會在辣味中想念父親、想起金門、想像湖南。這一切味蕾記憶的原鄉,來自父親的辣椒田、父親的湖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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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金門人的說話藝術
回想起來,家父對我一生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且深遠的。其中,就以說話技巧,常令我感念。 在一句俗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基本人際關係哲理下,家父建構了自己的說話哲學。分析一下,這套哲學還蠻有道理的,與中國儒家哲學「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基本人際關係,相當切近。中國人向以溫文儒雅,與謙遜有禮,為修身養性的大原則。家父的說話哲學,就是這樣的寫照。今日社會看來,這套說話哲學,稍嫌消極,又失之防衛心過重。不過,在我看來,家父說話的大原則,如今還是相當受用。 至今,依然迴響在我心海的,是家父一句句說話的「格言」。譬如:「說話,就要說好話;沒有人喜歡聽不好的話。」又如:「即使要說不好聽的話,也要委婉一點。先說好聽的,再說不好聽的。」家父這套說話的委婉與給面子哲學,反映了高度的智慧與修養,更反映了他對我們金門鄉親個性的了解。他曾解釋:我們金門人,個性直爽,仗義直言。大家說話,傾向心直口快,其實,說出的話,並無傷人之意,但往往已是難收的覆水了。所以,身為金門土生土長的知識份子,家父針對金門人的特性,發展出一套說話的哲學與藝術。 家父說話的藝術,建立在對人的尊重,他認為:語言是用來彼此溝通的,不是個人洩憤或耀武揚威的工具。想起家父與人談話時,面帶親切笑容的神情,溫文有禮的儀態,就深深感受到,原來說話是那麼賞心悅目,彷彿欣賞一幅美好的圖畫! 今日社會,競爭激烈,機關行號,莫不求好心切,說話也趨直接坦率。上述家父說話的哲學,似乎受到重大的沖擊與挑戰。其實,社會壓力越大,越需要發揚家父的說話藝術。依我觀察,以我任教學校為例,高階主管中,能依家父說話原則行事者,常易收成效,獲得支持與敬重;反之,惡言相向,說重話,與口出不尊重下屬者,往往易遭反彈,得不到實效。 記得我初任教,啊!那是二十餘年前的事了!家父就再三叮嚀,書信一遍又一遍,口頭忠告數次,要我注意說話的技巧。他對我最基本的期許是--千萬別罵學生!這句話,彷彿是位老友,分秒陪伴著我。剛任教頭幾年,有幾次,差點破了戒。這些年來,好像已將家父的話,修成正果。我的說話,多少帶有家父哲學的輪廓與藝術的框架。我多說好話、多鼓勵,甚至多讚美學生!我走了好長好長的路,才修得微渺微渺的說話技術! 至今,每次說話,我仍記得家父說過:說話要能開出一朵朵的蓮花!蓮花?我想,這些年來,我悟得,那朵朵蓮花需要:心靈的灌溉,修養的滋潤,以及智慧的養分。誰說說話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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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增膽識狂俠有溫文
六零年代,好友相繼前往第三士校就讀,國中開學前為報名費苦惱的窘境,常讓我有著從軍衝動,並時向家中表明意願,卻在走進士校大門前,為母親所阻擋,畢業前夕,在父親許可下,方才前往鳳山陸官預備班就讀。那時,也不清楚軍校士校有何差別,祇知道兩所學校都不用繳學費,就在嚴律軍紀要求下開始少年兵生涯。 由陸官預備班直升正期班,課堂學程雖與文學校相似,嚴格軍事管理則將大夥塑造為典型的軍人。部隊講究階級,而軍校強調學長制更是項傳統,同學們入伍前,雖然來自五湖四海,各有特色,在學長們面前,大家卻都特別乖,絲毫不敢造次。然而,同樣是每天圍繞著黃埔湖跑步,正期班與專修班的學長們似乎已結宿怨,爭執事件經常可聞。 官校入伍訓時,同連的許多同學是由士校畢業後再來讀官校的,同時,本連教育班長陳學長、吳學長也都是士校畢業,相較於參加聯招考入官校的同學而言,預備班與士校生是較有些基礎,可是完成四年教育訓練,大家也都一樣出色。而由於學制不同,專修班學長受訓年資較短,分別是一年至二年就畢業掛階,甚至可以教訓尚在學的正期生,因為不服與偏執,仍引發爭端。 實際上,軍校畢業後,大家各奔前程,都是服務社稷,期別高的專修學長成為期別低的正期學弟主管是常見的事,由於大家都已成熟,各盡本分,小時候的吵吵鬧鬧已不復見。而另一種可見現象是,當經過歲月洗禮後,有些機運好的學弟升遷快,竟然早早當了學長上司,公事上,做部屬的總是克盡本分行事,階級高的管階級低的仍天經地義,企業管理就這樣由部隊取經的。 在部隊、在民間,雖然都有階級制度,但私底下的人格都是一樣的,個人經驗裡,一個認真的士官,實則比一個打混的尉官好用,但不論官、士、兵,每個人都當受到同等的尊重。個人就讀士校僅差臨門一腳,軍旅期間與連隊士官相處如同手足,始終認為,階級的定義,有時是表示著個人擔負責任不同而已,若用權利和義務來定義階級頗為恰當,部隊如此,公私部門更如此。 階級作祟之故,在部隊常見好打官腔之人,公私部門也是如此,王學長曾任旅級單位主官,放下身段進入公門,還要常常忍受小妮子脾氣。張學長曾貴為高階主管,偶而還被時來運轉的同事當作提物開車的小弟。這世界官大學問大的事時有所聞,由部隊到公私部門任職,官場現實記,四海同一家。 學長們褪下軍裝,不論投入公門,或開啟事業第二春,或是自行規劃樂活人生,想必都有個適宜的理由。公私部門與部隊一樣,交友也看重「門當戶對」,將軍與士官結為至交是稀罕少見,提茶壺也難與高官平坐話家常,似乎已形成自然。有些學長退休後選擇自由業,大概一心想圖個清閒自在。 告別軍旅後,不論昔日就讀軍官或士官學校,不論是正期班或專修(科)班,諸位學長們肩上官階早已不復見,身為學弟的碰到學長,始終用心以禮相待,大概是就讀軍校最甜蜜的收穫。退伍後,本以為無事一身輕,卻因無心投入藝文天地裡,方才發現這個大染缸也有頭銜名份等無形枷鎖,讓人頗感負擔,或許這樣,世界才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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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紀行之一
今年七月初,因為執行國科會研究計畫案,到北京蒐集論文資料,順便走訪北京古跡及承德避暑山莊,因怕旅途寂寞,特地拉了女兒同行,猶記兩年前同樣因國科會案到上海圖書館看書,雖在暇時走訪許多文學地景及蘇杭名勝,仍因不耐他鄉無聊,較原訂日期早早返家。 初到北京,即往北大報到。北大校園廣袤,風光秀麗,已成遊人走訪景點,因此不知何時此,校園已不對外開放,門口排著等著入內的長龍,警衛室前坐著有如攔路虎的警衛,看證件之外還問明事由,才放人入內,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對父子,父親想是望子成龍,希望兒子見識名校的風範,向警衛解釋著自己卑微的願望,不想警衛把證件一甩,不准就是不准。我和女兒拿出台胞證,報出北大中文系相熟教授的大名,並說明遠道來此蒐集論文資料,才獲准入校園。校園中看到許多畢業生穿著學位服與家人親友拍照,想來大陸高校畢業典禮較台灣來得晚。改革開放以來,大陸大學經歷了重大的改變,入學變自由了,不再有早年的政治因素不得報考高校的情形,同時國家已不再負擔學生的學雜費和生活費,畢業不再分配工作,大學也像大陸社會的其他制度一樣,走向資本主義自由市場,因此入學的競爭變激烈了,畢業後就業的情況也相同。北大作為華人最好的大學之一,入學之難自不在話下,入此門來,都是各省之菁英,天之驕子,但在經濟劇烈變動之下,大陸貧富不均嚴重,城鄉差距擴大,城市生活費、物價指數不斷高漲,許多鄉下孩子有能力考上大學,家中卻無能供其上學,因為大學一年的學費,可能超過全家一年的總收入,和台灣一樣,大學不再是窮人翻身的機會。 北大是中國第一所大學,前身是京師大學堂,幾年前剛剛慶祝建校百年,百年來北大以自由學風著稱,上課不點名,教授講學不受任何限制,教授只要有實學,不用文憑就可受聘,所以當年錢穆先生沒有上過大學,卻可講學上庠,極保守的錢玄同和極新潮的胡適可以同處一屋之下,當年胡適以不到三十之年回國,甚至哥大的學位考試都尚未通過,就受聘於北大,這在今天台灣各大學聘人著作送外審,校內三級教評會審查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早年的北大,也沒有嚴苛的評鑑制度,但不妨其成就百年風華,引領五四新文化運動潮流。今天台灣教授在嚴謹的評鑑制度下,只能謹小慎微,孜孜於寫論文、升等、申請研究計畫,社會參與和責任感是越來越薄弱了。在北大的未名湖畔,想起北大許多教育家,如蔡元培、王國維、胡適、傅斯年等大師,只能臨風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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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響823和平鐘的想法與建議
從2月24日財團法人中華民國建國一百年基金會,得知由基金會、文建會指導,並由金門縣文化局主辦,中鋼公司及金門彈藥庫等都加入協辦行列,提供行政、技術和安全鑑定的協助。該活動作為建國一百年的主軸活動之一,將邀請各領域的專家及藝術家參與;除此之外,亦規劃邀請國防部、外交部、內政部、教育部及各級地方政府共襄盛舉,要讓世界聽見臺灣(金馬)人民對和平的信仰與渴望。又從8月10日主辦單位金門縣政府在圓山飯店舉辦「按鈕揭開建國百年和平晚會序幕」,其不計成本之盛況已預設了該活動將是一場空前的盛大規模,主辦及承、協辦各單位也真的辛苦了。 從基金會的新聞:「八二三和平祈福日活動很能反映金門居民在飽經戰火洗禮後對和平的渴求,以及今日金門人安居樂業的生活剪影」寫得貼切。「追求和平安居的心願不僅限於金門居民,而是全臺灣、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共同價值」也心有同感。但是「藉由這次和平祈福日的活動,建國一百年基金會便是希冀能將『臺灣人民』這一路走來風風雨雨卻仍相信和平的決心透過鐘聲傳達至國際社會,讓國際聽見臺灣的聲音!」一再強調『臺灣人民』是否過於設限?應該是兩岸中國人的共同心聲吧。 世人之所以一再祈求和平,就是因為人類各族群不能有一顆和平的心!世界上所有紀念和平的紀念館、碑、牆、鐘等等,單從近五百年的「大國崛起」無不是一場場的血腥戰爭,全世界所紀錄的各種偉大戰役史,無不是老子所說的「兵者不祥之器」、「善戰者服上刑」、「戰勝以喪禮處之」。和平是人類的普世價值,理想與現實如何調和?反戰思想總是在各種戰後產生,然而不幸的是,人類很容易失憶,在地球村的時代裡如何追求和平,這不只是形而下的治國、治天下(聯合國)之道而已,更需形而上的思想與宗教信仰。否則在一場紀念性的和平儀式之後,又如何保證不掀起下一場戰爭? 對於家鄉辦理「敲響823和平鐘」的規劃值得肯定,基於認同之心,謹提三點實務經驗供主辦單位參考: 一、名稱問題:中華民國政府為慶祝建國一百年一系列活動,由文建會統籌辦理,文建會為了申請預算與審核問題,成立了一個任務型的「財團法人中華民國建國一百年基金會」,來作為各單位申請活動的隔火牆。各團體要辦理慶祝建國一百年活動必需符合其規定(詳見該基金會網站)該基金會一再重申「建國一百年」不是「建國百年」(為了顧慮民間不吉利的百年概念),因此所有活動名稱一定要以「慶祝中華民國建國一百年-xxxxx」之主題再加各種副題如「鴿頌和平、璀璨金門」等,否則事後要向基金會申請經費,恐又有一番辛苦。 二、安全問題:這種有意義又大規模的活動,一定會邀請來自海內外各國愛好和平的知名人士出席,在全世界「防恐」氣氛中,不知金門警方是否有防恐的準備與能力?另外在集會活動中,一般非特定參與的民眾,主辦單位必須為他們保活動團體意外險,以防萬一。 三、宣傳行銷:這是一次難得向全世界宣傳的機會,針對金門要發展觀光,要鎖定「和平」的主題觀光景點,這些景點要有反戰思想作為深化的基礎,不只是戰爭的傷痕景點而已,如此才可媲美世界其他國家的和平紀念日與紀念物的意義。商家可針對「和平」製作各類紀念產品,一則可賺錢,二則可打行銷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