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經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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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咖啡,剛剛好:許湘鈞的練功筆記
冬天的金門,風總是帶著自己的路徑感。它沿著城牆滑行、拐進巷弄,再貼著外套邊緣悄悄擦過。當你推開那扇門,先聽見輕脆回響,下一秒,暖黃的燈光從室內散開,把你從寒意裡穩穩接住。吧檯後方,老闆抬起頭,眼神像迎接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先坐吧。你平常喜歡偏酸、偏苦,還是口感再順一點的?」 你話還沒說完,她已經輕巧地推來一個小小的聞香杯。「別急著喝,先聞聞看。」她說。杯中湧起的是乾淨而層次細緻的香氣||一點堅果、一點可可,還有某種很純粹的甜。那一刻,你自然明白:在這裡,咖啡不是「買一杯」的日常選項,而是一段被悉心安排的感官旅程。 這間店名叫「咖啡微醺」。但許湘鈞總會先微笑著澄清:這裡沒有酒,也不是要讓人醉。對她而言,「微醺」是一種剛剛好的鬆弛||不刺激、不強迫;肩膀會在不知不覺間放下來,心裡騰出一點亮度。「很多人覺得微醺只能來自酒。」她笑說,「但我覺得,一杯真正好的咖啡,也能把人帶到那個地方||自在、放鬆,剛好就好。」 這個「剛好」,像一條隱形的線,悄悄貫穿了她這十多年的人生軌跡。從高中二年級第一次踏進咖啡館打工,到北京兩年的快節奏生活,再到 2020年疫情把她推回故鄉。那一年,她買下第一台烘豆機,日復一日地在封閉的空間裡練習、調整、記錄,把「喜歡」磨成「專業」,把一個人的烘豆室,慢慢鍛造成一個有溫度、有態度的品牌。 金門的咖啡空白期:從「想當個特別的人」開始 許湘鈞說自己進咖啡這行,起點其實很單純:高中。那時候的金門跟台灣本島差距很大,店少、選擇少,生活節奏也更慢。「大概十二年前,金門真的沒有什麼像樣的咖啡店。」她回憶,大家熟悉的是傳統飲料店;真要喝咖啡,多半就是便利商店。「那時候連全家都沒有,全金門只有7-11。星巴克也還沒進來。」 也因為少,咖啡在當年的金門更像一種小小的稀有物。高二那年,她突然覺得:「在咖啡廳打工,好像蠻酷的。」她笑說那是一種「想當個特別的人」的心情:穿上圍裙、站在吧檯後、學著把一杯東西沖好給別人喝。於是她誤打誤撞進了店裡,從洗杯子、備料開始,一步步學沖煮、學味道。 那家店算是金門早期少數走精品路線的咖啡館。她在那裡第一次聽到「層次」這個詞,也第一次知道咖啡不是黑黑苦苦就結束。後來她越學越深,慢慢發現:自己真正著迷的不是拉花,而是手沖。「那個年代,有拉花就很厲害了。」她說,「但我對手沖比較有興趣。那種把味道一層一層沖出來的感覺,很迷人。」 當時的環境沒有現在這麼完整,很多技能只能自己補。店長會帶,但更多時候是自學:看、問、試、再失敗。「那時候咖啡產業也還沒這麼盛行。」她說,所以她把那段日子當成「打底」||你會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也會知道一杯咖啡若沒有被好好對待,喝得出來。 上了大學後,她仍離不開咖啡。除了持續精進,湘鈞也開始跟校內的咖啡社團接上線,甚至在學校相關空間帶同學、教沖煮。「那時候我比較像指導老師的角色。」她說。把技術講清楚、把味道講明白,對她而言不是炫耀,而是一種分享:你越懂,就越能喝到真正的舒服。 北京兩年,回到金門:疫情把人按下暫停鍵 大學畢業後,湘鈞去大陸工作,在北京待了兩年。那是另一種速度:更快、更競爭,也更容易把「喜歡的事」先收起來。直到2020年疫情來了,她回到金門。 「我原本以為就回來休息幾個月,疫情過了再回北京。」但疫情拖得太久,計畫回不去,她也不想讓自己一直處在「等」的狀態。「就覺得,好像不應該放棄我想做的事。」她說。於是把那段被迫安靜的時間,拿來練基本功。 湘鈞買了第一台烘豆機。不是什麼宏大的創業宣言,而是一種很生活的決定:先把喜歡做起來。「那時候想法很單純,反正就自己烘著玩。」話說得輕,但你聽得出來,那是一種把人生重新抓回手裡的方式。 一開始,她仍沒有「我要開一間店」的長期規畫。最早的「咖啡微醺」更像工作室:烘豆、賣豆;有人想喝,她採預約制,坐下來沖給你喝、跟你聊天、交換味覺的記憶。2020年4月,她把工作室運作起來;到了同年12月13日,她才算真正把第一間對外空間打開,讓「咖啡微醺」從一個人的練功房,變成可以走進來、可以停下來的地方。 她形容那段時間像「慢慢長大」:生豆量變多、設備得升級、庫存也越放越滿。一開始還塞得下,後來真的不夠了。也就在那時,身邊的人提醒她:「你已經有穩定客人了,要不要找一個更適合的空間,好好把品牌做起來?」這句話像一個推力,讓她第一次認真問自己:我做的,是不是不只是「過渡」? 微醺不是酒:把舒服感做成品牌的核心語言 「微醺」這兩個字,常被誤會。許湘鈞乾脆把它拆開來講:不是酒精,是狀態;不是昏沉,是放鬆。「好的咖啡喝得很舒服的時候,那種自在放鬆的感覺,就是微醺。」她說。 她談「好咖啡」的方式近乎直白,卻帶著分寸。有些咖啡,你會匆匆喝完,只是為了把自己從瞌睡裡拉回來;但好的咖啡有層次、有風味,會在舌尖留下記憶,像一個讓人願意再回頭的理由。「我希望大家喝到的,是『剛剛好』的咖啡||生活已經很苦了,咖啡不能再只充滿甘苦味。」 這也成了她做產品的底層邏輯:平衡。平衡不是「沒個性」,而是一種更難的選擇||你要讓主題很清楚,又要讓入口很溫柔。「我希望它呈現的是很平衡、很舒服的狀態。」 如果你第一次來,很可能不會把一杯咖啡直接放到你面前。她會先把聞香杯推過來:先聞乾香,再聞濕香。乾香乾淨、明亮;濕香更深、更貼近你入口喝到的味道。「同一支豆子,不同狀態的香氣會不一樣。」她說。那一刻你會明白:在這裡,舒服不是偶然,是用心把每一步做到位的結果。 從草莓到芭樂:只賣自己喜歡的味道,但把它做到你也喜歡 湘鈞設計菜單,有一個很任性也很誠實的原則:「我只賣我自己喜歡喝的東西。」因此菜單不是一次定型,而是保留彈性,會跟著季節、跟著她的味覺狀態調整。「我最近不喜歡喝這個,我就會拿掉。」 水果咖啡的起點是草莓美式。她那時候想得很簡單:金門沒有,台灣也還少見||如果把新鮮草莓煮成果醬,而不是用現成醬料,再跟咖啡放在同一杯裡,會不會更乾淨、也更好喝?於是她買草莓、洗草莓、熬果醬,冬季限定地推出。試賣後反應很好,才一路延伸出更多水果系列。湘鈞不談「爆款」,只在意作品能不能被喜歡。她常說:『既然有人願意欣賞,那它就值得被做得更穩、更好。』 現在被提到最多的,是芭樂美式。「很多人都說芭樂美式是他喝過最好喝的美式。」他說這句話時沒有炫耀,反而像在回想:它之所以成立,仍是那個「比例」。水果太多,喝不到咖啡;咖啡太強,會苦,水果的香甜被壓掉。要做到平衡,你得反覆調整,讓水果存在,但不搶戲;讓咖啡站穩,但不霸道。 還有一款很金門、也很容易被誤解的作品:高粱咖啡。很多地方的高粱咖啡,就是把高粱倒進咖啡裡,酒味衝、咖啡退到後面。但許湘鈞不想做那樣的「字面意思」。她希望高粱與咖啡同時存在,而且順口、舒服、有層次。「我們會做調製。」她說,會加入一些帶甜味或香氣的元素,讓兩個味道不是硬湊,而是堆疊成一個新的風味。你喝到的不是「酒+咖啡」,而是「第三種味道」||也是她一貫追求的:不急、不兇,但很準。 空間也是一種味道:我不要吵,我要你慢下來 談到店的位置,她的理由很生活也很堅定「市區很難停車,而且很吵。」在曾經工作過的店,車聲、機車聲把日子切得碎碎的。「我就想找一個環境相對舒適的地方,更符合我想要的狀態。」 她騎著機車在島上繞,從金城一路看,看到喜歡的採光就停、聽聽風聲,想像客人坐下來的樣子。最後她在金門城那一帶落腳。那裡有一種特別的安靜:城門、拱門、歷史留下來的輪廓,讓人自然放慢。 更不浪漫的是:那個空間最初只是鐵皮屋,完全空。可她一點也不怕空,反而覺得剛好可以自己做。「我們就想,怎麼讓它更有溫度、更溫暖一點。」於是她們自己設計、自己施工,木作、平台、桌子、櫃子都自己來。店裡以木頭為主,色調走暖黃,像焦糖布丁那樣的溫柔;木頭偏胡桃木色,牆面是暖暖的黃。連油漆深淺,她也自己刷過一輪,調到自己理想的樣子。 最能代表她的細節,反而是那個吧台:不高不低,剛好讓人靠近、也剛好留有距離。你坐那裡,她在你面前沖咖啡,水柱落下的聲音很清楚,你能聞到香氣慢慢展開。那是一種很少見的「不用趕」的氛圍||你會發現自己開始講慢一點、呼吸慢一點,手機也不急著拿出來。 最難的不是咖啡,是不確定:疫情裡的在地互動,撐住了一家店 店開在疫情期間,壓力當然也有。小三通停,旅客進不來;台灣本島的客人要來金門也不容易。「那時候大家都覺得完蛋了。」她說,自己也緊張:店才剛開始,怎麼熬? 但同一段時間,也有另一件事發生:因為大家不太出門,也不太往外跑,反而更願意在島上彼此靠近。「在地的互動反而更多。」她說。咖啡不再只是觀光的附屬品,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人下班來坐一下,有人週末帶朋友來喝一杯,有人只是想在風大的下午借個地方慢下來。 同時,疫情也讓很多跟他同世代的人回到金門創業:餐飲、甜點、咖啡店,一間一間冒出來。她最珍惜的不是「競爭」,而是「交流」。早期的金門比較封閉,做什麼、怎麼做,大家習慣藏著;但這幾年返鄉的年輕人把外面的經驗帶回來,也帶回一種更開放的合作感。「你跟我分享,我也跟你分享,大家一起變好。」她說,這在小島上其實很珍貴。 你聽她講這些,會明白「咖啡微醺」能走到今天,不只是靠一杯好喝的美式,而是靠一段段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在地客人的回訪、同輩創業者的討論、以及她自己願意把手伸進日常裡反覆練習的耐心。 她說自己不太愛把「成功」想得很遠,因為咖啡每天都要重新開始:今天的濕度、研磨、出杯速度都不一樣,你得回到基本功。也因此她更在意的是穩定:讓客人下次回來,依然能喝到那個舒服的「剛好」。 從過渡到認真:把人生押在「再投入一次」的決定上 做了三年後,她曾站在一個很真實的十字路口:要不要繼續?「如果要換一個新的店面,就勢必要再投入一筆不小的資金。」她說。很多人以為創業最難的是開始,但她覺得「再投入一次」更難,因為你已經知道風險是什麼,也知道自己會累。 可是她最後選擇繼續。原因很簡單:她發現自己已經把太多心力放進去,放不回去。烘焙曲線、產品研發、空間細節、客人的回饋,已經是一個品牌了。「到後來就覺得,應該把它當作一個品牌、一個事業,認真經營。」她說,於是她重新整理視覺、重新定位,連logo也更新,把這幾年累積下來的味道與理念,統整成更成熟的樣子。 她不把這件事講得很戲劇化,但你能聽出那句話的重量:從「疫情期間的過渡」到「把它當事業」,差的不是勇氣,而是願意把日子交出去的決心。 離開之前,你會帶走的其實不是咖啡味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許湘鈞,我會說:她是那種把「舒服」當成專業的人。她不追求讓你驚呼「好特別」,她更想讓你在喝完之後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肯定:今天的自己被照顧到了。你不需要硬撐,也不需要用難喝的咖啡換提神;你可以坐在吧台前,慢慢聞、慢慢喝,讓味道一層層展開,最後停在剛剛好的那個點。「微醺」||不是酒精的昏沉,而是生活裡一個溫柔的剎車。當你推門離開,風還是很冷,島還是很慢,但你會記得她說的那句話,「喝咖啡,剛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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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門:林文皓一位跨海創生者的地圖與密碼
﹝採訪撰稿:徐品豐﹞ 在邊緣,敲響世界的門。世界的地圖,通常由中心與邊緣構成。大多數人終其一生,渴望從邊緣奔赴中心。然而,總有少數人,他們反向而行,在主流視野的盲區裡,敲響一扇扇隱秘的門。他們相信,真正的沃土,往往存在於中心的邊緣,繁榮的縫隙。 林文皓,便是這樣一位「敲門人」。他的生涯地圖,由三個地理座標精準錨定:高雄,是他的故鄉與原點;金門,是他的啟蒙與鑰匙;而福建的鄉野,則是他的戰場與答卷。這條路,並非直線攀升的階梯,而是一場在邊界地帶不斷迂迴、探索的螺旋上升。他用自己的步履,重新測繪了價值的座標|告訴我們,門,從不只存在於眾人仰望的頂峰,更存在於那些被忽略的、連接處的摺皺之中。 如果說多數履歷可以用「往上爬」來概括,那麼林文皓的人生,更接近一張不斷展開的海圖:潮汐時而推遠、時而拉近,他在退潮時認清地形,在漲潮時學會駕舟。他不急於尋找下一個「耀眼標籤」,而是一次次停靠在看似不起眼的碼頭,透過與人、與地的深談,慢慢摸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航道。 對他而言,「成功」並不是某種單一路徑的終點,而是一次次「敲門」之後,與不同世界建立起來的關係與責任。於是,「高雄|金門|福建鄉村」這條他人眼中的邊陲路線,在他的手裡,被走成了一條獨特的創生軸線。 金門||從「過客」到「譯者」的覺醒 當同齡人沿著台灣西海岸的都市走廊,湧向台北、台中、高雄的璀璨燈火時,少年林文皓的指尖在地圖上劃過一道獨特的軌跡,落向了與廈門一水之隔的金門。 「當時吸引我的,是『國際暨大陸事務』這個科系與金門地緣位置的完美疊加。」他回憶道。這並非一次離群索居的逃避,而是一次精準的「靠近」||靠近理論的現場,靠近歷史的摺皺,靠近一切宏大敘事最前沿的實踐場。對他而言,金門不是孤懸海外的離島,而是理解兩岸最生動的課本。這座島嶼本身,就是一座充滿隱喻的「門」,既是軍事的屏障,也是交流的門戶。 初到金門時,他也曾感受過那種「被世界遺忘」的靜默:冬天東北季風吹拂,街上行人不多,夜裡的路燈在霧氣中泛黃,與他想像中「大學城」的熱鬧截然不同。但也正是這樣的冷清,讓他有機會把目光從商場、咖啡館與影城移開,轉而放在那些真正構成地方日常的風景上||聚落巷弄、古厝牆面、海邊碉堡,以及在廟埕閒聊的長者。 他慢慢意識到,自己選擇的不只是一所學校,而是一個「現場」。金門讓他學會把新聞裡抽象的名詞||前線、戰地、交流、轉運||一一對照到可觸碰、可走進的具體空間裡。這種「人在現場」的學習方式,也為他日後的一切判斷奠定了基礎。 大學的教育為他提供了觀察的框架,但真正為他打開這扇「門」的,是兩把關鍵的「鑰匙」。第一把鑰匙,是「社區營造」的通識課程。這門課讓他從政策的雲端,降落到地方的泥土。他第一次系統性地看懂了:一個社區發展協會如何組成,縣府的資源如何像毛細血管般注入基層,理想的設計圖如何在現實的土壤中調整、生根。「這不再是教科書裡扁平的知識,而是立體的、有溫度的人與組織的互動。」 那堂課裡,他和同學走進聚落,跟里長、社區媽媽、返鄉青年一一對話。有人談高齡照顧,有人談閒置空間再利用,也有人談年輕人為何不願回來。他在筆記本上畫下流程圖,試圖理解到底是哪些環節,讓一項公共計畫可以從紙本走到現場,又是哪些裂縫,會讓好意的政策變成基層的負擔。久而久之,他不再只是「完成作業的學生」,而開始以一種準實務者的眼光去審視地方。 第二把鑰匙,名為「小島青年」。這個由他參與創辦的社團,旨在打破「金門大學生」與「金門本地人」之間那道無形的牆。 「我們不希望金大學生四年都只跟校內的人往來,跟地方沒有連結,不然四年待完,你只是短暫旅居一段時間,沒有後續的連結。」他們辦活動、走社區,試圖將外來的知識活力與本地的深厚底蘊進行「化學反應」。 有一次,他們在老街辦導覽活動,帶著同學走進傳統小吃店與軍中眷村聚落。原本只在IG上打卡的同學,頭一次聽老闆談起砲戰年代的故事,也第一次理解,為何金門人對「水」與「電」的珍惜,遠比課本上的環境教育來得深刻。活動結束後,有同學對他說:「原來金門不是只有戰地與酒,還有這麼多人的人生在裡面。」那一刻,他隱約感覺到,自己正在成為某種「翻譯者」。 在這個過程中,林文皓完成了自身身分的第一次深刻轉變:從一個求學的「過客」,變成了一個積極參與的「在地者」。他意識到,金門賦予他的,不僅是一紙文憑,更是一套解讀「地方」的密碼。 為了更透徹地理解手中的「密碼」,他選擇前往政治大學深造。這是一次戰略性的後撤,旨在為金門的經驗尋找更宏大的理論註腳。 「我是帶著『金門的故事』、『金門的特性』進入政大的。」他沒有將金門視為一個普通的案例,而是將其作為一種獨特的視角,去審視兩岸關係中那些被宏大理論所忽略的微觀實踐。通水、通電、通天然氣、廈金大橋……這些在金門人日常生活中熱議的話題,被他置於學術的透鏡下,分析其背後複雜的政治意涵與治理邏輯。在課堂上,當同學們以數據、政策文件為素材討論「兩岸交流」時,他總能補上一句:「在金門,這件事實際上長這個樣子。」那些看似抽象的協議條款,在他的敘述中,會變成島上某一條剛鋪好的管線、某一位終於等到自來水的阿嬤、或是一群在大橋議題下分裂立場的居民。這種「把學理拉回日常」的能力,讓他在政大的討論現場,有了獨特的立足點。 政大的經歷,沒有讓他疏遠金門,反而讓他與這片土地連結得更深。他將「回去做點什麼」的感性衝動,錘鍊成了「如何回去做」的理性藍圖。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獨特價值,正源於這段「在金門思考兩岸,在政大反芻金門」的螺旋式經歷。 當他再度站回金門時,他已經不再只是那個初來乍到的大學生,而是一名可以在不同語言與邏輯之間來回切換的「譯者」:可以跟公部門談政策語言,也可以跟社區媽媽聊柴米油鹽;能在簡報中使用「治理」、「風險」、「制度設計」等專業術語,也能在廟口用最樸素的話,說明一個計畫為何需要時間。 他逐漸明白,自己真正被需要的地方,並不在話語最大聲的舞台,而是在那些「聽不懂彼此」的縫隙裡,做那個耐心轉譯的人。這份自覺,為他日後跨海踏入更陌生的鄉村,埋下了伏筆。 跨海||從「理論」到「土壤」的跋涉 帶著整合後的知識地圖與清晰的自我認知,林文皓沒有選擇留在本島的中心城市。他做出了第二個反向選擇||再次回到邊緣,並以此為基點,望向更廣闊的對岸。 他看到了一個清晰的「勢」。自2023年起,大陸推動「兩岸融合發展示範區」,其中「鄉建鄉創」成為一個重要的切口,鼓勵台灣團隊進入大陸鄉間,帶去規劃、設計與社區營造的經驗。政策的風口已然打開。同時,他也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隙」。在廈門、泉州等沿海城市,創業成本高企,競爭已成紅海。而廣大的內陸鄉村,卻擁有豐厚的自然資源與文化底牌,卻苦於不知如何「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們只能去找『本地人看不上、但我們看得到亮點』的領域去做。」他精準地定位了這片屬於他的藍海。在分析這個「勢」與「隙」的過程中,他沒有只依賴浪漫想像,而是以近乎研究者的嚴謹進行田野前置工作:閱讀政策文件、訪談在地工作者、比對各地鄉村案例,甚至實際走訪不同縣市的鄉鎮,記錄下各地的產業結構與人口流動。久而久之,一張屬於他自己的「鄉村機會地圖」逐漸成形。 理想落地,首先遭遇的是現實的碰撞。最深刻的教訓,來自於「時間感」的衝突。「剛開始在廈、泉一帶嘗試合作時,我遇過一些夥伴,他們習慣的是『快錢』邏輯。」林文皓回憶。當他提出需要時間培育社區氛圍、塑造品牌時,對方雖然理解,卻難以承受沒有即時回報的投入。幾次合作在蜜月期後無疾而終。 有一次,他為某個鄉鎮設計了一套以地方農產為核心的品牌策略,包含空間規劃、產品線延伸與年度活動節奏。提案當下掌聲熱烈,合影留念,但真正進入執行階段時,地方夥伴卻開始猶豫:「這樣要做兩三年哦?那一年內可不可以就看到遊客變很多?」這些問題不斷逼問著他:究竟誰有耐心,為未來多留一點時間? 這些挫折讓他沉澱出一套極其務實的決策心法:「先看『結構』,再看『人』,最後才看『機會有多大』。」 「結構」,是政策與產業的長期支撐是否牢固||有沒有穩定的財政投入?是否被納入上位規劃?交通、基礎設施是否跟得上? 「人」,是合作夥伴的價值觀與時間感是否同頻--他們願不願意把眼光放在五年、十年的尺度上,而不是只看一個節慶活動的爆紅? 唯有二者兼備,機會才不是空中樓閣。 於是,他選擇了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式|「住到村裡去」。在莆田市荔城區的吳江村,他不再是飛來飛去的顧問,而是與村民共飲一江水、共話家常的「新村民」。他租下村裡的一間老房子,每天聽著清晨裝貨的聲響醒來,看著載滿荔枝的三輪車穿梭於河道與巷弄之間。 一開始,村民對這位「外來年輕人」充滿好奇與戒心:為什麼要待在這裡?會不會只是來拍幾張照片、寫個報告就走?他選擇用最日常的方式回應這些疑惑||在小賣部買菜時多聊幾句、主動參加村裡的集體勞動、在節慶時幫忙佈置場地。他從「那個搞規劃的年輕人」,慢慢被叫成「小林」。 這種徹底的「扎根」,是打破信任壁壘、真正讀懂地方密碼的唯一途徑。也只有在這樣的日常互動裡,他才能理解:一個村莊的真正問題,也許不在「缺乏設計」或「沒有行銷」,而是在長期的人際裂痕、代際不信任、或是被忽略已久的生活需求。 跨海工作的本質,是不斷在不同制度、文化與期待之間調整頻率。有時,他要向政府部門說明為何「慢」反而能創造更穩定的效益;有時,他要向青年團隊解釋地方幹部的顧慮並非保守,而是出於對風險的敏感;有時,他又得在村民會議中,用最接地氣的語言,把抽象的空間規劃轉譯成「哪裡會變成孩子可以玩耍的地方」、「哪條路晚上會比較安全」。 在一次村務討論中,有幹部要求「先做一個很大的地標,吸引遊客來打卡」。他沒有正面否定,而是帶著大家重新回到村內散步:停在老人家愛坐的河邊石階前,問他們「這裡如果人變多了,你們還坐得住嗎?」走進孩子們放學後會聚集的小空地,討論「如果把這裡改成商業空間,村裡是不是少了一塊喘息的地方?」 透過這樣一趟又一趟的「走讀」,他讓地方逐漸看見自己的優先順序,也讓原本只想「做出一點什麼」的焦慮,慢慢轉化成「想好要留下什麼」的自覺。 創生||從「資源」到「意義」的編織 莆田吳江村的「文藝復興」,成為了林文皓實踐其理念的完美畫布。這裡擁有上過央視的精品荔枝「狀元紅」、上百棟連片的傳統古民居,以及蜿蜒穿梭村落、堪稱「水上威尼斯」的靈動水系。更重要的是,這裡有一位「很想做事」的村書記。然而,這些美麗的「底牌」卻陷入困境。荔枝產期短,僅有原料,缺乏深加工與品牌;古民居閒置,不知如何活化;水系僅具交通功能,旅遊價值未被發掘。林文皓與團隊所做的,是一場系統性的「資源編織」工作。 產業維度:他們為「狀元紅」荔枝規劃了超越鮮果銷售的未來||與精釀啤酒廠合作開發特色飲品,設計文創產品,打造從田間到餐桌、到禮品的完整產業鏈。空間維度,他們為古民居群注入新的生命,設想其為民宿、社區學堂、文化展覽館,讓老建築承載新生活。文化維度,他們挖掘莆田作為「媽祖文化發源地」的獨特優勢,將信仰、古厝、水系、荔枝林串聯成一條充滿故事的文旅動線。 在一次腦力激盪工作坊中,他請村民在地圖上貼上自己「最捨不得改變」的地方與「最希望被改善」的角落。有人貼在祖厝,有人貼在小學校門口,也有人貼在那條常常淹水卻又離不開的河道邊。當所有貼紙聚集在地圖上時,大家第一次以「整體」的角度,看見吳江村||而不只是各自的一條巷、一間房。 他的角色,不是一個下達指令的「規劃師」,而是一個激發內生動能的 facilitator(促進者)。他組織工作坊,與村民、村幹部一起暢想未來,讓改變的意識從內部生長。他更像是一名耐心的編織工:一手握著政策與專業,一手牽著地方的生活感受,反覆比對、調整,直到線與線之間,出現穩固的連結。 當被問及最有成就感的時刻,林文皓沒有提及任何經濟指標,而是講述了一個微小的場景。 「有一次,一位原本只關心『能不能賺錢』的村幹部,在討論中突然主動提出,他覺得哪一棟古厝應該留給村裡的孩子辦活動,哪一條水路應該先整理,讓老人家可以安心散步。」林文皓的眼中閃著光,「那一刻,我知道,他看待這片土地的視角變了。從他者視角,切換成了主人翁視角。從『資產』,回歸到了『家園』。」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轉變,正是林文皓所有工作的終極意義。他帶來的,不僅是產業升級的方案,更是一種看待生活、連接彼此的新方式。他將自己定義為 「資源的編造者」||耐心傾聽政府、企業、村民、設計團隊等各方語言,理解他們的訴求與顧慮,然後將這些分散的線條,編織成一張堅韌、共贏的意義之網。 更重要的是,他從不把「創生」只理解為「讓外地人來」。在他的藍圖裡,真正重要的,是讓原本準備離開的人,開始猶豫一下;讓已經離開的人,願意偶爾回來看看;讓還留在村裡的人,對未來多一點想像。當這些細微的心理變化在不同世代之間流動時,一個村莊的命運,其實已經在悄悄轉向。 回望自己的旅程,他發現,那些看似偶然的選擇||去金門讀書、到政大進修、跨海進入鄉村||其實共同構成了一種可以被複製的「方法」:第一重門,是走進現場,讓自己成為地方的一部分,而不是在遠處指點江山;第二重門,是跨越邊界,在不同系統與文化之間反覆折返,找到真正可行的對齊方式;第三重門,則是編織意義,不只談資源、經費與KPI,而是談人如何一起生活、一起成為某個地方的「我們」。 在這三重門之間,他從學生成長為實務者,從觀察者成長為參與者,再從參與者,成長為能帶著他人一起前行的引路人。於門扉之間,開鑿未來。林文皓的故事,是一個關於「門」的寓言。他向我們展示了,在這個高度連接又彼此隔閡的世界,最大的機遇或許不在於擠入某一扇眾人爭搶的「熱門」,而在於發現、叩響甚至親手打造一扇屬於自己的「冷門」。他所擁有的「高雄|金門|大陸」三角視野,是一種寶貴的洞察力。它揭示了一種新的成功路徑:未來的創新與價值創造,將越來越依賴於這些能夠穿梭於不同系統、文化、層級之間的「邊界架橋者」。在許多人的履歷上,「離島」與「鄉村」或許只是短暫停留的註腳,甚至被視為不得已的過渡站。但在林文皓的生命故事中,這些邊陲地帶卻成為一次次轉捩點:他在金門學會如何閱讀地方,在政大學會如何理解權力與制度,在莆田的村莊裡學會如何與他人共創未來。他的實踐,如同一束光,打在主流敘事之外的廣闊土地上。他邀請我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涯地圖:是否還有另一扇門,在某個被我們忽略的「邊緣」靜靜等待?那扇門,可能不是最耀眼、最安全、最被祝福的選擇,卻也因此擁有更多重新定義規則的可能。而那扇門後,或許正藏著這個時代最稀缺的答案||關於如何與土地和解,如何與他人共創,以及,如何安放我們自身。當越來越多人願意走向邊界、敲響那些尚未被命名的門,一種新的地圖,才有可能在我們腳下慢慢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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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生之路─從燒烤炭香到茶湯清韻:一對情侶的金門返鄉創業誌
﹝採訪撰稿:方耀渝﹞ 在金門的夜色裡,一邊是炭火翻飛的燒烤香氣,一邊是茶香裊裊的靜謐時光。這對經營「傑尼燒烤」與「茶淞茶空間」的年輕情侶陳彥廷及翁婕菱,選擇在家鄉扎根,用最生活化的方式,重新定義金門夜晚的樣貌,也讓茶文化與飲食文化在島上並肩共生。金門的夜有一種特別的靜,靜到連風都帶著節奏。白天的喧鬧在夕陽後退去,只剩潮濕的空氣與遠處的浪聲。那是屬於島嶼的呼吸,也是每一個留下來的年輕人必須面對的寂寞。 在這樣的夜裡,後浦老街巷口亮起兩盞燈||一盞紅,一盞黃。紅的是炭火的光,從「傑尼燒烤」飄出的熱氣在巷弄裡繞;黃的是茶湯的光,從「茶淞茶空間」透出的燈影映在窗紙上。火與水,在同一條街上呼應,像是島嶼的心臟,一強一弱,一動一靜,卻跳著同樣的節拍。是一對年輕情侶的故事。陳彥廷與翁婕菱,兩個土生土長的金門孩子。他曾經想離開島嶼,以為只有外面的世界才有機會;她則在城市裡奔波多年,習慣了霓虹的節奏,卻在一個無聲的午後突然懷念起金門的風。風裡有鹽、有草味、有故鄉的寬容,也有一種被遺忘的慢。他們選擇留下,選擇回來,不是因為環境變好了,而是因為「想讓金門變成他們想要生活的樣子」。這樣的想法,聽起來簡單,卻是所有返鄉創業者最誠實的告白。陳彥廷說:「我一直覺得,金門的夜太短,太安靜。那麼多燈關著,這樣的地方應該要有人守著它的夜。」翁婕菱則笑著補一句:「而我想讓白天也慢一點,讓時間在茶香裡流動。」於是,火與水在金門相遇。白天,她在茶香與木紋之間迎接陽光;夜裡,他在炭火與笑聲之中迎接人群。兩間店距離不到一分鐘的步行距離,但代表著兩種不同的節奏||一邊是夜的熱度,一邊是日的靜謐。有人說他們像兩個時鐘,分屬白晝與黑夜,卻共同維持著金門的時間運轉。這樣的畫面,成了金門創生故事中最動人的一幕。他們沒有華麗包裝,只有以誠待人的服務理念。從燒烤的炭香到茶湯的清韻,他們在金門這座風的島上,寫下了屬於新世代的返鄉章節。如果說這座島過去是以「戰地」為名,那麼他們的故事,則是以「生活」為名||用一爐火、一壺茶,重新定義了「留下」的意義。夜越深,巷裡越亮。炭火的滋滋聲與茶壺的沸騰聲在空氣中交錯。那不是對立,而是一種和諧||就像他們之間的關係:他是火,熱烈、直接;她是水,溫柔、堅定。兩種力量在金門這片土地上相互依存,成為創生最真實的象徵。在這樣的夜裡,風從海上吹來,帶著鹽味,撲面而來。 從上班族到創業者:一對情侶的雙品牌起點 他們是金門因仔,在金門長大、念書、畢業、工作,循著大多數青年被期待的路線走著。白天是電腦螢幕與電話聲,晚上是例行的外食與電視。日子規律卻模糊。陳彥廷回憶那時:「我常覺得每天都一樣,連海風都聞起來一樣。」直到某一個晚上,他下班走過後浦的老街,街燈孤單地亮著,巷子裡安靜到連腳步聲都能聽見。那一刻,他突然有種想要改變的衝動||金門的夜太短,太靜,需要一點火。他開始構想一間屬於金門的深夜小店。「不是觀光客式的燒烤,而是讓在地人也能放鬆的地方。」2021年,他創立了「傑尼燒烤」,以平價、高品質的炭火燒烤打響名號,三年來穩定經營,成為當地人下班聚餐的口袋名單。開業初期,他幾乎是孤身一人。風灌進屋裡、火烤得手黑成灰;有時客人寥寥,他就一邊擦桌、一邊自問:「我到底在幹嘛?」但那時的堅持,是靠著一種更深的信念支撐著||要讓金門的夜重新有溫度。他不追求華麗,只求真實。肉串現烤、醬汁自調、豬油親煉。他說:「燒烤不能急,火太旺就焦,太弱就沒香。它得跟時間對話。」三年後,這樣的「慢」反而成了品牌的靈魂。如今,「傑尼」成了金門最熱門的深夜聚會地。不論當地青年、旅人還是軍官,都熟悉那句口號:「半夜睡不著,就去傑尼。」在火光閃爍的夜裡,他看著客人舉杯、談笑,那一刻他覺得,金門的夜真的亮了起來。 而在2024年,他們再度攜手創立了「茶淞茶空間」她熟悉行銷、設計與專案管理,卻常覺得城市的時間太緊、節奏太吵。「有時候我會懷念金門的風,那種能讓人慢下來的節奏。」她說。她看著陳彥廷在島上開店,一邊辛苦、一邊成長,於是決定回來。這一次,她想創造一個屬於金門的「靜」:讓人可以放下手機,重新和自己對話的地方。2024年,茶淞茶空間誕生了。這次不再是喧鬧的夜晚,而是回歸心靜的午後。茶淞對他們而言,是另一個起點,一個讓心慢下來、讓生活回歸本質的空間。兩家店面相距不到一分鐘徒步路程,白天是茶香環繞的茶席,夜晚則是笑聲交織的燒烤店。他負責構思與發想創意,她擅長撰寫企劃與品牌推廣||在這樣的分工下,不論是熱鬧的夜食文化,或是靜謐的茶香世界,都因他們的默契而運作流暢。他們都是金門孩子。 讓茶走進生活:從放鬆開始的品牌哲學 茶淞想傳達的理念其實很簡單||讓人透過一杯茶,找回心的平靜。他們希望以直白、自然的方式呈現喝茶的日常感,不必拘謹於傳統儀式,而是讓每一位走進茶空間的人,都能感受到放鬆與真誠的溫度。 「喝茶不一定要懂茶,重點是能讓自己慢下來。」這是他們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茶淞存在的核心精神。茶淞的「淞」,取自水字旁,象徵流動與放鬆。她說:「我希望每個來這裡的人,都能像水一樣,自在地找到自己的形狀。」店裡裝潢以新中式為主調:暖色木質、細膩線條、淡光柔影。桌與桌之間的距離刻意留寬,讓空氣能流動。牆上的字是她親筆手寫的菜單與詩句||每個筆畫都有她的性格:安靜、堅韌、細膩。無論是學生、上班族、旅客,茶淞都希望成為他們暫時歇息的角落,在金門島的節奏裡,找到屬於自己的寧靜片刻。茶淞的門一打開,就是另一個世界。 窗簾半掩,光線從竹簾縫間灑落,空氣裡混合著焙茶與木香的味道。翁婕菱坐在櫃台後,慢慢擦拭著陶壺,語速不快,每個動作都帶著節奏感。 從茶課、茶會活動、地方合作到文化講座,他們希望以更多樣的形式,讓茶文化、茶生活讓金門人看見,也讓更多人重新發現『茶』不只是飲品,更是一種生活美學。最特別的是那組「炭火圍爐煮茶雙人套餐」。那是她向陳彥廷致敬的作品。「他用火聚人,我用茶讓人心靜。」她笑著說。炭火在桌邊微燃,茶湯在鐵壺裡緩緩滾動,空氣中混合著焦香與甜味。那是一場「火與水的儀式」,更是他們生活的象徵。有人說茶淞是金門最美的午後。她卻說:「我只是想讓大家記得,慢一點沒關係。」 返鄉的勇氣:讓茶與炭火都成為家鄉的驕傲 對他們而言,選擇留在金門創業並不容易。金門的現實很硬:人口少、成本高、物流慢。淡季時店裡冷清得能聽見風聲,旺季時又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但他們並未因此退縮,反而把挑戰視為創造特色的契機。返鄉創業的路,從來不浪漫。「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她說,「但每次看到有人在茶館笑,我就覺得值得。」他也說:「創業讓我學會接受冷場。以前害怕沒客人,現在明白,安靜的時候,是整理與思考的時間。」 他們的店相距不到一分鐘,白天她泡茶,他烤肉;夜裡他收攤,她寫文案。他們幾乎沒時間約會,但彼此都知道對方在做什麼。「他是火,我是水。」她笑說。「水能讓火更旺。」他接著說。這樣的默契,是他們最大的浪漫。「金門是我們的家鄉,我們希望這裡不只是觀光地,而是能讓青年找到方向的地方。」他們說道。在這片土地上,他們不僅想守護味覺的記憶,更想讓『人與人之間的連結』重新被看見。燒烤,是串起人情的溫度;茶,則是連結心靈的橋樑。從夜裡的炭火到午後的茶湯,這對年輕人用最樸實的方式,讓金門不再只有白天的觀光熱鬧,也讓深夜不再是美食沙漠。他們相信,只要持續以真誠的態度經營,無論是一杯茶,或是一串烤肉,都能成為家鄉最獨特的風景。 從創業到創生:慢步金門的生活提案 創業久了,他們開始理解「創生」這個字的真正意義。「創生不是辦活動,也不是拿補助。」她說,「而是每天開門、每天堅持、每天傳遞價值。」他們的創業,逐漸成為一種生活提案。茶淞的課程開始延伸到文化教育,傑尼也與地方活動合作,推出「靜默共鳴‧初冬茶會」的限定體驗。他們想讓旅人從味覺與溫度認識金門,也讓在地青年看到留下來的可能。「我們不一定要變成最大,但希望能成為某種象徵。」她說,「象徵這座島,也能有新的樣子。」採訪那天,金門風大。茶淞門口掛著她手寫的木牌:「今天喝茶嗎?」不遠處,傑尼的炭火剛被點燃,火光閃爍。翁婕菱倒了一杯茶給我,微笑著說:「我們沒什麼祕訣,就是誠實地過每一天。」陳彥廷一邊整理烤網,一邊接著說:「火不旺,就添一把炭;生活不順,就多撐一下。」夜幕降臨,巷口的兩盞燈同時亮起。從遠處望去,一靜一動,一紅一黃,像兩顆跳動的心臟。那是金門的新節奏||一邊是炭火的熱度,一邊是茶湯的清韻;一邊是創業的堅持,一邊是創生的溫柔。這,就是他們的創生之路。從火到水、從熱鬧到安靜,從現實到理想。他們用一杯茶、一串烤肉,重新定義了「留下來」的意義||留下的不只是人,更是家的味道與生活的希望。在金門這座島上,創業並非只是開一家店的故事,更是一段重新與土地、與生活對話的過程。對他們而言,創業不只是事業,而是一場回家的旅程。未來,他們希望透過茶淞推動更多在地文化連結,也讓茶的文化成為連結旅人與金門的新媒介。從燒烤的炭火熱度,到茶湯的溫潤清香,他們正一步步用實際行動,把屬於金門的生活美學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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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古厝裡的光:黃福勇與水頭聚落的溫度
﹝採訪撰稿:徐品豐﹞ 在金門,提到水頭聚落,人們會想到中西合璧的番仔樓、樸實的閩南古厝,以及它作為「金門國家公園第一個民宿示範區」的響亮名號。但在這片靜默的磚瓦與歷史背後,真正讓水頭「活」起來的,是一群充滿熱情的人。其中,關鍵的靈魂人物之一,正是水頭社區理事長||黃福勇。 令人意外的是,這位帶領社區前行的理事長,本業並非專職社區工作者,而是金門酒廠的上班族。他是如何踏上這條服務之路?又是如何用有限的時間,點亮水頭這顆金門西半島的明珠?這不僅是一個關於社區營造的故事,更是一個關於責任、家庭與文化傳承的深刻啟示。 鄉親的呼喚:從猶豫到扛起的責任,一場「非典型」的領袖誕生 「那時候,真的是被水頭鄉親『提』起來的啦!」黃福勇理事長笑著回憶起接任理事長的契機,語氣裡充滿了金門人特有的樸實與謙卑。他坦言,自己原本的生活節奏很單純,就是在金門酒廠擔任穩定的職務,每天規律上下班,從未想過會扛起社區發展的重責大任。對他而言,社區工作曾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一開始,我真的沒時間,也很猶豫,甚至想說『我不要做』。」他並不諱言最初的掙扎。社區事務千頭萬緒,小自環境清潔、活動籌辦,大至與政府單位溝通、爭取資源、規劃長遠發展,對於一個有正職在身的人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時間與精力消耗。這份工作沒有薪水,卻需要投入大量的「情感稅」。 那麼,是什麼關鍵的推力與拉力,讓他最終點頭,毅然接下這份甜蜜的負荷? 「一方面,是當時的秘書長,也是我們社區德高望重的前輩,他給我的支持非常具體。他不只說:『福勇,你儘管做。』更告訴我:『我們會一起開會,大家共同討論,計畫要怎麼執行。』」黃福勇回憶道。這句承諾,意味著支持不會停留在口頭,而是轉化為「我們一起規劃、共同負責」的具體行動,這給了他莫大的信心與力量。 另一方面,是他內心那份對家鄉難以割捨的情感與責任感,如同水頭古厝牆垣上的牡蠣殼灰泥,深深嵌入了他的生命肌理。「我感覺,今天既然被大家推舉出來,就是一種使命。不是為了名,也不是為了利,就是要做好,然後把它做完。」這種「做到底」的韌性,正是金門人性格的寫照。 更關鍵的是,他背後凝聚了一個「堅實的社區戰隊」。在訪談中,他誠懇地說明,社區的動能絕非一人之功:「我的時間和能力都有限,真正強大的力量,是來自所有熱心的鄉親和無私的志工團隊。他們是我最核心的夥伴,無論大小事,我們都會一起討論、共同決定。」 這支以「在地情誼」為紐帶、以「共同願景」為基石的隊伍,成了推動社區工作最穩固的支柱。這種「社區總動員」的模式,讓社區工作不再是理事長一人的獨角戲,而是一場充滿歸屬感的集體事業,將「家」的溫暖概念,從一個個小家庭,擴散到整個水頭聚落這個大家庭。 服務的初心:讓長輩走出家門的「預防老化」系統工程 談起投入社區工作的初衷,黃福勇的眼神變得格外堅定與溫柔。他心裡最柔軟的一塊,始終留給了社區裡那些看著他長大、如今已白髮蒼蒼的長輩。他觀察到,隨著社會變遷,年輕人口外流,許多老宅雖被修復,但裡面的「人氣」卻逐漸消散,長輩們的孤獨感成為現代化背後無聲的課題。 「我的做法很簡單,但也很根本,就是讓水頭的老人家願意走出來,到社區來跟大家在一起。」他強調,核心目標就是預防老化||一個比醫療照護更前瞻、更具人文關懷的概念。「老人家如果整天關在家裡,看著四面牆,身體機能退化得很快。走出來,動一動,和左鄰右舍聊聊天,心情開朗了,血液循環好了,身體自然就健康。這比吃任何保健品都有效。」 為了實現這個看似簡單卻意義非凡的目標,黃福勇與他的團隊並非僅憑熱情,而是設計了一套細緻、體貼且可持續運作的服務系統,每日不間斷的健康促進活動,社區活動中心幾乎每天都有安排適合長者的健康操、手指律動或簡單的團康遊戲。這不僅是為了運動,更是為了建立一種生活的儀式感,讓長輩每天都有走出家門的期待與動力。「點對點」的愛心專車接送服務,「我們有專車,司機也是社區的志工,他會按照固定路線,一站一站去接送他們。」黃理事長解釋,因為有些高齡長者行動不便,或居住點離活動中心較遠,光是「走到」社區就是一段遙遠的路程。「我們不能讓每個長輩都這麼辛苦。有專車到家門口接,他們的心理負擔小了,就更願意出來了。」這項服務,體現了社區服務從「被動提供」到「主動出擊」的關鍵轉變。 週一到週五的「暖心共餐」計畫:社區提供平價的共餐服務,而其中最讓長輩津津樂道的,是掌廚的師傅曾是數家餐廳的大廚。在社區發展協會與基金會的補助下,長輩只需負擔極少的費用(近乎象徵性),就能享受到營養均衡、美味堪比餐廳的餐食。共餐的意義遠超「吃飯」,它是一個重要的社交場合,飯桌上的談笑風生,是驅散孤獨感的最佳良藥。節慶大型活動凝聚社區情感,例如今年中秋節,他們就盛大辦了70桌,動員所有志工,讓整個社區的居民,從百歲人瑞到家中的幼童,齊聚一堂,賞月、話家常。這類活動強化了社區的歸屬感,讓「水頭」從一個地理名詞,變成一個情感的共同體。 「我們水頭最年長的有100歲,沒辦法出來,但90幾歲的很多很多。看到他們願意走出來,臉上帶著像孩子一樣的笑容,跟我分享他們的故事,我就覺得一切辛苦都值得了。」黃福勇動情地說:「這裡的老人家真的很可愛,他們的智慧與人生閱歷是我們的寶藏,我很喜歡跟他們『搭訕』從他們身上,我能學到課本上沒有的水頭歷史。」 水頭的靈魂:不只是建築,更是「活的博物館」與文化傳承的現場 作為金門文化的核心聚落之一,水頭擁有從明清渡海、僑鄉文化到戰地政務等各個時期的歷史層理。黃福勇如數家珍地介紹:「我們這邊以黃姓為大宗,有規模宏偉的黃氏家廟,見證了宗族社會的凝聚力。還有像『紫雲衍派』的張姓,以及李姓等。早期有十三、十四個姓在這裡共存,是一個多元融合的聚落,這也造就了水頭包容並蓄的性格。」 而水頭最引以為傲的,便是它在金門觀光發展史上的開創性角色。「水頭民宿,是金門國家公園第一個示範區!這是一個里程碑。」黃理事長強調,語氣中帶著歷史參與者的自豪。他回憶,社區協會在84年成立,活動中心在94年落成,而民宿的經營,從一開始就與社區的命運緊密相連,可以說是「社區營造」驅動了「文化觀光」。 「第一屆的水頭民宿,就是由我們社區來協助管理的。」他回憶起剛開始維艱的時期,早期常常沒什麼人來住,經營的壓力非常大。「但那時候大家想的不是賺錢,而是怎麼把祖先留下來的這些老房子從傾頹中拯救回來,保存好、維護好,讓後代子孫還能看到。」這份初衷,是一種出自於文化自覺的集體行動,將私人產業的維護,轉化為公共的文化責任。 從「一人養一棟」的志工精神,到如今成為金門旅遊不可或缺的重要地標,水頭走過了一條不平凡的路。黃福勇認為,水頭的核心價值,不在於它有多少棟被指定的古蹟或歷史建築,而在於它是一個「活的博物館」。 「我們保存這些番仔樓、閩南古厝,不是為了把它們當成標本鎖起來,只供遊客拍照。我們是為了讓後代子孫能在這裡繼續生活,讓這些老房子裡,依然有炊煙、有笑聲、有孩子的奔跑、有人情味的流動。」這份真實的「生活感」,正是水頭與其他純觀光景點最大的區別。遊客來到水頭,不僅是看建築,更是體驗一種延續百年的生活風格,感受時間在金門沉澱下來的厚度。這也正是水頭最迷人的魅力所在。 時代的浪潮:在觀光起伏中尋找社區的韌性與轉型 身為第一線的經營者,黃福勇對兩岸觀光政策的變化感受極深,他的經歷本身就是一部金門觀光的微觀史。他見證過水頭民宿最輝煌的時刻,「大概在民國103年前後,陸客開放來台,生意非常好,光一棟民宿一個月就有20幾萬的營業額,整個聚落都充滿活力。」但也經歷過疫情衝擊和政策緊縮時的寒冬,「那時候完全沒有陸客,街上空蕩蕩的,國家公園體諒我們,有一段時間沒有收租金,但還是很慘淡,許多民宿業者都在苦撐。」 面對市場的劇烈波動,他與社區學會了「韌性」||一種在逆境中向下扎根、等待春風的能力。 「客人不來,我們就向內深耕,把服務社區居民的本職做得更好、更扎實。」他認為,社區的根基永遠是「人」。觀光客是流動的,但居民是永恆的。穩固了社區內部長輩的心,強化了志工團隊的凝聚力,當觀光潮水再次來臨時,水頭才能以最飽滿、最真實的狀態迎接客人,而不是一個被掏空、僅剩商業外殼的觀光區。 對於未來,他並不主張被動等待政策紅利。「我們要主動創造自己的吸引力。」他規劃,未來水頭不應只提供「住宿」這種單一服務,更要轉型成為「金門文化的深度體驗平台」。「我們可以結合社區資源,推出專屬的聚落導覽、帶領遊客認識建築裝飾背後的寓意、組織傳統美食如蚵嗲、寸棗糖的製作體驗,甚至讓遊客參與農事活動。讓民宿客人能真正『走進來』、『住下來』,而不只是『經過』,從而深度感受水頭的生活與文化底蘊。」這是一種從「數量」到「質量」的觀光轉型思考。 未來的願景:打造全齡安居、青銀共創的夢想家園 從為了長輩而推動「預防老化」,到思考整個聚落的永續未來,黃福勇的願景藍圖越來越清晰與宏大。 「我希望水頭未來能成為一個適合全齡安居樂業的文化生活圈。」他描繪著心中的藍圖:這裡既是旅客嚮往的文化觀光勝地,更是年輕人願意回來居住、創業,長者能安心頤養天年的好所在。這意味著社區服務必須從「老有所終」,擴展到「幼有所長,壯有所用」。 「我們現在服務的重心是老人和婦女,這是社區的基石。但未來,我希望社區也能照顧到幼童。例如開設社區托育中心,或舉辦兒童文化營隊。讓年輕夫妻願意回來,不用擔心孩子沒人帶,讓他們能安心在這裡創業或就業。」他認為,一個健康、有活力的社區,應該能形成一個良性的生命循環,涵蓋所有年齡層的需求,讓每個世代都能在水頭找到自己的位置。 守護,是一種生活的傳承與情感的延續 回首這段從酒廠職員到社區理事長的意外旅程,黃福勇說,最大的收穫並非外在的讚譽或獎項,而是內心的豐盈與人際關係的深化。「看到長輩開心的笑容,聽到他們說『來社區真好』,以及和我的家人、志工夥伴們在活動結束後,雖然疲憊卻充滿成就感地一起收拾場地的那種革命情感,這些是金錢買不到的無價之寶。」 對他而言,守護水頭,遠不止是修復一棟棟的磚瓦古厝。 「我們守護的,不只是建築的硬體,更是一種從祖先傳承下來的生活方式,是一份鄰里間相互關照、『我家門為你開』的人情味,是屬於我們水頭人共同的文化記憶與身分認同。」黃福勇理事長站在水頭得月樓的斜陽下,身後是從社區活動中心傳來的長輩們的歡笑語聲。他的故事告訴我們,真正的文化保存,不是將過去冰封,而是讓歷史活在當下的每一天,讓傳統在現代生活的脈動中,找到新的意義,繼續發光發熱。而水頭,這座「活的博物館」,正因為有像他這樣一群用生活來傳承歷史的人,而永遠生機盎然,成為金門海上最璀璨的一顆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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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敦凱 × 李鑑文-從一顆可麗露開始,讓金門的風也變甜
﹝採訪撰稿:方耀渝﹞ 甜的起點:一場從「喜歡」出發的修行 金門的風帶著鹹味,像歷史在空氣裡留下的餘韻。它從海面吹來,穿過坑道、掠過風獅爺的額頭,也拂過老屋的紅瓦。這座島嶼以「烈」著稱||烈酒、烈陽、烈風,但在這樣剛強的土地上,卻有一種細膩的甜正在誕生。它沒有喧囂的開場,也沒有華麗的包裝,只有香氣在午後的光線裡緩緩蔓延,像是一種無聲的溫柔。這份甜的起點,來自兩位青年||李鑑文與何敦凱。他們創立了「禮賀工作室」,用一顆小小的法式可麗露,重新定義金門的味覺記憶。對李鑑文而言,一切源自於單純的喜歡。那是一種幾乎天真的執著。他第一次吃到可麗露時,就被那外脆內柔、焦糖與香草交融的口感深深吸引。「那是一顆有靈魂的甜點,」何敦凱回憶著訴說:「焦糖的口感,像是時間的味道。」身為餐飲科出身,他有著職人對食物的敏銳與對工藝的潔癖。於是,他開始在家裡實驗。模具、量杯、筆記本,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讓廚房變成了實驗室。第一批太焦、第二批太軟、第三批中間沒熟,但他不厭其煩地反覆調整。朋友們成了最早的試吃者,有人笑說「這比戀愛還難掌握」,也有人開始主動預訂。「我只是想做出那顆『剛剛好』的可麗露,」他說。沒想到,這份執著,慢慢在島上發酵。 從風味到故事:兩個靈魂的交會 隨著甜點的口碑越傳越遠,他的好友圈裡開始有人詢問:「能不能幫我多做幾顆?」、「可以跟你們買嗎?」從一份小小的愛好,逐漸變成被期待的手藝。他們開始共同打磨這顆甜點。何敦凱專注於烘焙與火候,李鑑文則注重氛圍與故事。他們的對話經常從烘烤曲線聊到建築比例,從香氣層次聊到金門的風土。「我們想讓甜點不只是甜點,而是一個載體。」李鑑文說,「它要能說出這座島的故事。」 2019年秋天,他們參加中秋市集,當主辦單位要求填寫品牌名稱時,他們面面相覷,想了好久:「我們一個姓李,一個姓何,那就叫『禮賀』吧。」兩個字,簡單卻深刻。「禮」是心意,「賀」是祝福,每一顆甜點,都是一份對生活的誠懇問候。那一年,「禮賀工作室」正式誕生。他們在包裝設計裡也藏了哲學。禮盒的腰封與盒身之間,刻意留下一公分的縫隙。「生活已經夠緊了,」何敦凱說,「為自己留一點空間。」那微小的留白,成了品牌最獨特的印記。 共融的甜點:讓在地文化變成形狀 在金門,文化從來不只是被陳列在博物館裡的歷史,而是活在街巷、屋簷與味道中的生命。對何敦凱與李鑑文來說,「禮賀」不只是品牌,更是一種關於「在地共融」的實踐。他們相信甜點不該只是異國風味的移植,而是能與土地共呼吸的創作。「我們想讓可麗露有金門的樣子,」李鑑文說。這句話聽起來浪漫,卻包含了無數次的討論與實驗。 他們開始尋找能象徵金門的形象,從風獅爺、閩式洋樓與紅磚、到戰地坑道的曲線,而這只是開端,他們正與金門在地多位文創職人討論不同形象的甜點設計,例如以風獅爺為基底的造型為開端或是金門獨特生態鱟見證了金門過境變遷、甚至將戰地坑道的「彈痕」轉化為糖霜的裂紋。金門的故事太多了,用甜點,把這些文化重新說一遍。這種合作不只是表面的設計結合,而是一種「文化共創」的過程。他們與在地咖啡師、陶藝老師、甜點師、文創工作者對話,討論如何在視覺、味覺與觸覺之間找到共鳴。有人提議在禮盒中附上一張手繪地圖,標示每個靈感來自的地點;也有人希望將「可麗露×風獅爺」做成限量公仔。「這些合作讓我們覺得,甜點不只是賣給人吃,而是讓文化被看見。」他們並未急著開設門市,而是一步步建立在地連結。禮賀目前與金門幾家知名店家合作,讓遊客能在咖啡店、酒吧或伴手禮空間中品嚐他們的甜點。「我們會先觀察每家店的客層與氛圍,再決定是否合作,」李鑑文說,「因為甜點不該只是陳列在架上,它需要被理解。」這份慎重,也讓「禮賀」的曝光更有溫度||不是鋪天蓋地的宣傳,而是口耳相傳的信任。隨著品牌逐漸成形,他們開始思考下一個階段。「未來,我們想在金門開一間概念店。」李鑑文眼神裡閃著光。那不會是傳統的咖啡廳,也不是只販售甜點的空間,而是一個關於金門的體驗場域。他們想像,那會是一棟融合閩南紅磚與現代簡約的建築。客人能現場看到可麗露出爐的瞬間,帶走一份屬於金門的故事。 「那間店不只是為了賣甜點」何敦凱補充,「而是想讓人記得,金門還有很多故事還沒被說出來。」他們希望這間概念店能成為文化交流的平台,讓年輕人、旅人、甚至外地職人都能參與其中。未來,也可能與學校、藝術家合作,舉辦「金門風味研究」,讓更多人理解這背後的文化脈絡。「這樣甜點才不會只是味道,而是一段記憶的延伸。」 談到品牌與地方的關係,他們的語氣不再像企業主,而更像兩個說故事的人。「金門有它的剛強與孤獨,」李鑑文說,「但甜點能讓這座島變得柔軟。」何敦凱笑著補充:「我們不是想把可麗露帶到世界,而是想把世界的眼光帶回金門。」在這座島上,他們用一顆甜點連結了職人、藝術家、旅人與地方記憶。對他們而言,「共融」不只是地方風格的裝飾,而是一種能夠讓品牌長久存續的力量。禮賀從創立之初,就沒有打算把自己侷限在甜點領域,而是作為「金門味」的一個入口。這幾年,他們積極參與地方產業推廣活動,從食材合作、伴手禮策展到觀光展售,每一次出現都代表著金門新世代品牌的態度||實在、專注、並且具有自我風格。他們常說,禮賀不是要去改變金門,而是讓金門的故事被看見。當地許多中小品牌看到他們的堅持,也開始與禮賀交流,從包裝、命名到共同推出限量口味,都在學習如何用一種新的語言講述地方價值。「如果能讓更多年輕人願意回來創業,那才是最甜的成果。」李鑑文說。他們也不斷思考金門品牌如何走出去。過去金門的名片是高粱酒,如今禮賀希望讓甜點成為另一種「溫柔的代表」。這些都不是為了噱頭,而是讓「產地」真正進入品牌的核心。何敦凱說:「我們希望每一口可麗露都能讓人嚐到金門的誠意,而不是距離。」在他們的眼中,金門的品牌應該有自己的節奏,不追趕、不模仿,而是穩穩地往前走。禮賀想做的,就是用時間淬鍊出「地方的新典範」。這不是一種口號,而是一種信念||即使規模不大,也要在品質與精神上成為榜樣。這不僅是對可麗露的要求,更是對他們所愛這座島的承諾。那不只是合作,而是一種文化共融的延伸||讓金門的故事,在焦糖的香氣、可麗露的光澤裡,繼續流動。除了甜點本身,「禮賀」更重視與在地的連結。何敦凱說:「我們希望每次合作都能產生火花,而不是只是放logo。」他們開始主動與金門不同領域的商家合作。透過聯名與共創,他們讓甜點走出盒子,變成一種「體驗」。像是在某次與在文創合作時,他們嘗試用不同的造型搭配可麗露,讓客人從「商品IP」與「吃的口感」中找出味覺的平衡。「那一刻,我們覺得甜點真的融入生活了,」李鑑文回憶。禮賀也常參與金門的展會與節慶活動,從「金門特色產業嘉年華」到「青年創業市集」,他們不只販售甜點,更觀察消費者的反應與口味變化。有位旅客告訴他們:「我覺得這可麗露吃起來像金門的風||先是烈的,然後慢慢變柔。」這句話成了他們重新審視品牌的契機:甜點不只是商品,而是情感的延伸。 一顆可麗露的信仰:從工藝到哲學 可麗露是一種極端考驗「時間與火」的甜點。外殼需焦脆如琉璃,內裡則濕潤如雲。何敦凱對烘焙的理解,是靠耐心換來的直覺。「火有性格,你得懂它。」他能憑氣味分辨糖的焦化程度,能從表層的微光判斷甜點的成熟。那是一種感性的精準,像藝術家,也像工匠。 李鑑文則把茶飲風味的層次概念帶進甜點。「茶講究前中後調,可麗露也一樣。」他讓香草、奶油與焦糖的香氣在口中形成節奏。對他們來說,每一顆可麗露不只是食物,而是一種表達方式。當他們談到「金門的味道」時,答案出乎意料的一致||高粱。這座島嶼最具象徵的氣味,就是那一抹酒香。於是,他們嘗試將高粱融入可麗露。這過程並不容易。高粱的烈性會掩蓋甜味,酒精揮發又會破壞結構。他們反覆調整比例、烘烤溫度與靜置時間,前後超過十次試驗。終於,成功了。那是一顆散發淡淡酒韻的可麗露,焦糖的苦中帶甜,尾韻裡藏著高粱的香。「那顆甜點,讓我們找到金門的靈魂。」李鑑文說。它不僅僅是一種味覺,而是一種精神的對話。這份「剛中帶柔」的平衡,就像金門的風土||堅定而溫柔。 「如果只能做一件事,就將其登峰造極。」 ||桑島慈悟郎,《鬼滅之刃》 這句話,成了他們的座右銘。他們相信:創業不是要做很多事,而是要把唯一的那件事,做到極致。何敦凱說:「如果烘焙有信仰,那就是誠實。把每一顆甜點都當成對生活的回禮。」李鑑文則補充:「我們不只想讓人吃到甜,而是吃到溫度。」這兩句話,一剛一柔,構成了禮賀品牌的核心靈魂。 「You should think of your energy as if it's expensive, like a luxury item. Not everyone can afford it.(你應該把自己的精力視為昂貴的奢侈品,不是每個人都配得上。)」|Taylor Swift 他們不追求擴張,不迎合潮流,不求速度而犧牲品質。李鑑文說。對他們而言,專注與誠實才是最昂貴的資產,只要你東西夠好,不用擔心不被看見。 走向世界的味覺記憶 隨著品牌逐漸被更多人看見,他們沒有停下腳步。兩人每年都會安排時間出國旅行與考察,從首爾的餅乾小店、曼谷的街角甜點,到東京的極簡烘焙空間,他們觀察、學習、記錄。「我們不只是去玩,而是去學習別人的優秀模式,」何敦凱說。「那是一種學習的修行,讓品牌始終保有競爭力。」他們會觀察店家的動線設計、服務節奏與產品細節,回來後反思:「這些經驗,怎麼能轉化成屬於金門的樣子?」這樣的學習讓「禮賀」不只是金門的甜點品牌,而是一個不斷進化的文化載體。何敦凱說:「我不想讓味道一成不變。」他們正在開發季節限定口味,讓甜點也能隨著四季呼吸。春天或許是荔枝與玫瑰,夏天是熱情的泰式茶,秋天加入佛手柑及紅茶葉,冬天則以濃郁可可收尾。「每一個季節,都該有屬於那個時光的味道。」李鑑文說。未來,他們希望打造出「旅人專屬的甜點記憶」||當你到金門旅行時,能帶走的不只是照片,而是一口屬於當下的味覺瞬間。他們相信,甜點只是起點,文化才是終點。「我們不只是做可麗露,而是用它讓人重新認識金門。」他們希望未來的金門,不再是單一的印象,而是一座有層次、有香氣、有生命力的島嶼。「禮賀」不是甜點品牌,而是一場修行。他們用專注、時間與火,將一顆可麗露做到極致。也成了金門的新名片。風依舊在吹,但如今,它的氣息裡,多了一點焦糖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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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風中重生:林清渠的金門文化復興之路
潮聲召喚||歸鄉的序曲 潮水拍打著花崗岩岸,節奏恆久如亙古的嘆息,每一次湧退都在訴說著島嶼的千年記憶。林清渠推開一扇飽經風霜的木門,門軸發出吱呀的聲響,彷彿是時代的低語。門內,是積塵的過往與記憶;門外,是他傾注心血、致力復興的島嶼未來。 這位在小金門出生、在臺灣生活了三十年的遊子,最終選擇將生命的航線駛回原點。他的返鄉,不是一個故事的結束,而是一場以文化為名的嶄新出發。站在烈嶼鄉的海岸線上,他能同時看見過去與未來||左側是童年嬉戲的沙灘,右側是他親手參與修復的古厝群。海風依舊鹹澀,但吹在臉上的感覺,已從當年的離愁變成了今日的責任。 時代的命定||歸鄉的深層召喚 談起返鄉的初衷,林清渠的語氣平靜而深刻,他將其歸因於一個時代的集體命運。「講起來是一個時代的命,不是我個人要回來。很多人都會這樣子,少小離家嘛。」金門,作為資源匱乏的離島,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無法承載年輕學子的求知夢。赴台求學,繼而在異鄉成家立業,是整整一代金門青年的生命軌跡。 「我們那一輩,幾乎所有同學都離開了。」他回憶道,眼神飄向遠方,「金門當時除了務農、捕魚,就是到台灣找工作。島上連一間大學都沒有,年輕人不走不行。」這不是選擇,而是時代的必然。然而,離島遊子的心中,始終繫著一條看不見的線。 血緣的牽絆是剪不斷的風箏線。「父母終究要回來,因為這裡是根。」他解釋道,即便父母曾隨子女赴台居住,但落葉歸根的想法深植心中,他們終會回到金門。當父母歸鄉,年歲漸長,身為人子的責任感便油然而生。「高高年紀大了,兩個老人家在這裡怎麼辦?……總要有人在啊。」這份對父母晚年生活的牽掛,成為他返鄉最直接、最質樸的動力。 「我回來主要是可以陪父母,陪伴人生最後一程。」然而,對他而言,返鄉絕非僅僅是回歸家庭生活。擁有創業背景的他,帶著一份清晰的使命感:「我回來不是要安逸,是要做事。如果只是回來住,那金門不會因為我變得更好。」於是,陪伴父母之餘,他將社區營造的專業投入到這片土地,從改善環境入手,開啟了漫長而艱辛的文化復興之路。 孤獨的播種者||在冷漠土壤中點燃星火 返鄉的道路並非總是被理解與歡迎。林清渠坦言,最大的挑戰並非資金,而是公共事務的冷漠與社區參與的疲乏。 「這裡的年輕人少,對公共事務這一塊,很多年紀大的人覺得這是政府的資源,是『公家的事』,與個人沒有利害關係,就沒有那種熱心。」他發現,在地年輕人因生計與教育背景所限,對社區營造普遍缺乏熱情,反而是從臺灣返鄉的退休或創業者,更願意投入這項事業。 這種「孤獨感」在社區營造中尤為明顯。他曾滿腔熱忱地帶領社區居民,一步步教導他們如何提案、如何執行計畫,希望將經驗與責任交接下去。「我帶你,怎麼做、怎麼提案、怎麼執行,都告訴你了。但我沒有在做之後,你自己又不會做,那就沒有延續了。」這種無力感,是他工作中經常需要面對的困境。 最艱難的時刻,他會獨自走到海邊,聽著潮聲思考。「有時候真的會問自己,這樣做值得嗎?」但他總能在海浪聲中找到答案:「文化工作就像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來。重要的是持續不斷地推動。」 但他從未想過放棄。「放棄我倒沒有想。我會碰到困難,但碰到困難,改變一下思考方式是可以的。」他的信念樸實而堅韌:「文化要有人扛,不能等政府,也不能怪別人不做。」這份堅持,讓他在看似貧瘠的土壤中,硬是憑著耐心與創意,點燃了星星之火。 希望的座標||從保障宮到汽水廠的再生奇蹟 在眾多案例中,搶救百年小廟「保障宮」的經歷,最能體現他的堅持與社區動員的力量。這座擁有彩繪大師林天助作品的小廟,當時面臨被拆除重建的命運,材料都已備齊。 「死馬當活馬醫!」林清渠與比他更積極的金門大學林美吟老師並肩作戰。他們四處奔走,先是說服家族,將保障宮登錄為歷史建築,使其免於被拆。接著,他們展開了一場艱辛又動人的募款之旅。除了申請政府補助,他們義賣作品,甚至林天助的後代也慨然出資。最令人動容的是,林美吟老師在計程車上向素昧平生的司機講述保障宮的故事,竟成功募得一萬多元。「這不是錢的問題,是那種心,有這種心要來奉獻,為了保護傳統建築。」 另一個比較僥倖的案例就是佛祖廟成功的保留,他們不僅保留下了廟體,更因原址要蓋新廟,說服宗親再將舊廟捐給文化局,並尋得公有地放置,聘請專業移廟公司將整座廟宇平移百公尺。這個過程凝聚了專家、家族、政府與無數陌生人的信念,成為他口中「最有新聞度也最熱門,也最最成功」的案例,這也完美詮釋了「文化是信念的聚合」。 另一個展現他靈活韌性的案例,是將殘破的老汽水廠修護後再轉型為文創空間。但才開始營運,卻迎面撞上新冠疫情,遊客絕跡,空間再度面臨「養蚊子」的窘境。 在絕望中,他挖掘場域的歷史脈絡,研發健康取向的特色汽水。「我沒想過汽水會養活一座文化空間,但它真的做到了。」他笑著回憶。這款「無心插柳」的產品,成了支撐空間運轉的生命線,雖然無法賺大錢,卻能讓工廠持續運作,保住了這個文化基地。「這是比較沒有預想到的成果,但覺得很欣慰。」這份欣慰,是行動者在逆境中創造生機後,最純粹的滿足。 微光的革命||由下而上的社區煉金術 林清渠的文化策略,核心在於「從小尺度著手」的由下而上模式。他堅信,真正的改變在於人的參與,而非宏大的硬體建設。 他在海邊推動的公共藝術牆計畫,便是最佳例證。他申請有限經費,不委外施作,而是「帶著老人家做陶藝,然後把作品貼在牆上」。 兩年下來,一道由社區長者共同創作的四十公尺陶牆,成為海岸線上的亮麗風景。牆上的每一片陶板都訴說著一個故事。 參與感的魔力,在一次社區旅遊中得到了印證。當他帶著這些參與創作的老人家出遊時,竟有八十多位長者積極報名,且大多是自費參與。「從這裡我們才知道,他們因為這個活動參與,才會產生興趣……那就是一個社區共識。」他強調,社區營造的核心正是「共同參與」,唯有親身投入,才能將疏離的個體凝聚成有溫度的共同體。 傳承的燈火||課堂內外的文化扎根 為了將文化的種子播撒給下一代,林清渠在金門大學開設了別開生面的通識課。從紅磚藝術、手作窯到汽水製作,課程充滿在地特色與實作樂趣。 起步時一無所有,他帶著學生在網球場後的空地,用廢棄耐火磚自築土窯,取當地紅土捏陶,完全利用在地資源。「完全沒有的情況下,用當地的東西做窯、拿泥土來燒,他們才會『嗯~是啊!』」這種從無到有、親手創造的體驗,是最深刻的教育。 他最難忘的一個學生,原本對家鄉文化毫無感覺,卻在親手燒製出第一個陶杯後,開始主動研究金門的陶瓷歷史。「這就是我要的||不是教他們技能,而是點燃他們對自己文化的認同與好奇。」 面對金門青年高達九成外流的現實,他除了透過課程啟迪,更著眼於創造一個能吸引人才回流的「文化磁場」。他正在推動兩岸藝術家交流計畫,希望將金門打造成為文化的橋樑。「這個工作可以讓我們走出去,也讓他們走進來。」他規劃提供自己的工作室作為基地,即便資源匱乏,也希望能為這座島嶼打開一扇看向世界的窗。 島嶼新章||文化復興的漣漪效應 林清渠的努力開始產生漣漪效應。曾經沉寂的社區逐漸活絡起來,越來越多返鄉青年主動找他商量如何活化自家老宅。一位原本在台北工作的年輕設計師,受到他的啟發,回到金門將祖傳的古厝改造成結合傳統與現代的民宿。 「這就是我希望看到的||不是只有我在做,而是形成一種運動。」林清渠說。他現在的角色更像是催化劑,協助更多返鄉青年找到屬於自己的文化復興之路。 逆風順心||文化長路的生命哲學 在許多人看來,林清渠的返鄉是一場逆風而行。但在他心中,這不過是順應內在價值與生命責任的必然之路。 「有人問我後不後悔從都市回到小島。」他望著窗外的大海,平靜地說:「但我覺得,不是我選擇了金門,而是金門選擇了我。這裡需要我,而我,也需要這片土地來安頓自己的生命。」 他的故事,不僅僅是個人的選擇,更是一代離島青年與家鄉關係的縮影。他從陪伴父母出發,將孝心擴展為對整個島嶼文化的責任,用一磚一瓦的修復、一次又一次的社區動員,證明了當一個人選擇為土地負責時,土地也會以它重新煥發的生命力予以回報。 夕陽西下,斑駁的牆面上光影舞動,彷彿過去與現在正在對話。遠處,孩子們在陶牆前嬉戲,老人家在樹下閒話家常,幾個大學生正在測量老宅,準備下一個活化計畫。 「你看,」林清渠微笑著說:「文化復興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讓過去的美好成為未來的養分。」他不是單純的歸鄉人,他是點燈者,在鹹濕的海風中,為金門的文化未來,點亮了一盞溫暖而堅定的燈火。這燈火正在蔓延,終將照亮整個島嶼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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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獅爺的耳語,怡鼓聲響起:蔡懷芝,用生命譜寫瓊林戀曲
在金門的肌理中,時間擁有兩種流速。一種是花崗岩與紅磚的亙古,鐫刻著明末清初的閩南風華與近代的戰地印記;另一種,是海風與人情的流轉,在聚落的巷弄間低語、呼吸、生生不息。瓊林,這座被風獅爺默默守護了數百年的聚落,便是這樣一顆鑲嵌在時光褶皺中的溫潤寶石。 然而,近些年,一種新的聲音,開始與風的呼嘯、海的潮音對話。那聲音,是沉穩而充滿生命力的鼓聲。它不像戰鼓那般肅殺,而是如心跳般澎湃,從「瓊林怡鼓隊」的年輕臂膀中迸發,撞擊著古厝的磚牆,迴盪在宗祠的飛簷之下。這鼓聲,是一曲現代與傳統的交響,而那位立於指揮席上的,是一位從職業軍人轉身,將餘生全然奉獻給這片土地的靈魂||瓊林里里長暨社區理事長,蔡懷芝。 雙重奏鳴||里長與理事長的生命協奏曲 「平時在村里間是里長,在社區也是理事長,身份有不同的任務啦!」蔡懷芝笑著說道,眼神裡沒有身兼數職的疲憊,只有一種全然的接納與從容。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彷彿樂章的序曲,揭開了他生命中一場複雜而和諧的雙重奏。 作為里長,他是傳統血脈的守護者,是人生儀典的引路人 在金門,里長的角色深嵌於民俗文化的核心。他手中的名冊,不僅是戶政資料,更是一部活生生的「角頭」地圖,記錄著宗族分支與人情網絡。每當喜慶的紅紙染上門楣,他必須按著這古老的地圖,請專人逐家逐戶地「邀請」。這並非簡單的通知,而是一場莊重的儀式,是對血緣與地緣關係的再次確認與鞏固。那聲「邀你來吃喜酒」,背後是數百年來金門獨有的、層層疊疊的溫情脈絡。 同時,他的身影也總是出現在聚落祭祖與宮廟祭典的最前方。身為「禮生」,他高亢而虔誠的唱誦,是與祖先神明溝通的橋樑。在那香火繚繞的瞬間,他不再是平凡的蔡懷芝,而是整個宗族面向歷史與信仰的代言人。 而當悲傷降臨,白色的燈籠取代了紅彩,他的角色便轉為最沉靜的依靠。從長輩闔眼的那一刻起,他便成為那個家庭最信賴的支柱。儀式的討論、流程的安排、人手的調度,他用自己的肩膀,分擔著一個家庭在最脆弱時刻的所有瑣碎與沉重。他說:「喪事,是活著的人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陪伴,讓悲傷有了秩序,讓離別得以尊嚴。 轉身為社區理事長,他則是未來藍圖的繪製者,是社區心跳的起搏器 如果里長的角色是面向過去與內在的「守成」,那麼理事長的身份,則是面向未來與外界的「開創」。他的辦公室裡,堆疊的不再是傳統儀軌的典籍,而是一份份向公部門申請的計畫書。「我們社區比較不一樣的是,經常寫計畫,跟公部門申請經費來辦活動。」談起這些,他的眼神會發亮,像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只不過他的戰場,是社區的活力與未來。 從「青銀共學」到「瓊林怡鼓隊」,每一個點子都是一顆種子,他則是不懈的園丁,用計畫書作為養分,向各方爭取陽光雨露,只為讓這些種子在瓊林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開花。 鋼鐵與柔軟||部隊紀律澆灌出的社區之花 從砲火指向的軍旅生涯,到服務鄉里的溫柔征程,這看似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在他身上卻成了一種獨特的、相輔相成的養分。「部隊訓練出來的,就是做事前會先規劃。」他清晰地分析,語氣中仍帶著軍人的精準。部隊教會他的「計畫、執行、查核、行動」PDCA循環,被他完美地移植到社區工作中。一場活動,從事前場地勘察、物料準備,到過程中的動線引導、突發狀況應對,乃至最後的場地復原、成果核銷,每一個環節都在他的腦海中演練過無數遍,條理分明,鉅細靡遺。領導統御的能力,也從帶兵轉化為帶動平均年齡六十歲以上的社區志工。「一件事情交給你,你要有想法,一樣一樣按部就班地把它做好。」他賦予志工們責任與信任,將他們凝聚成一支有戰鬥力的「社區軍隊」。 然而,他帶進社區的,絕不只是鋼鐵般的紀律。更深刻的,是那份在軍中培養出的、對「人」的細膩關懷。這份柔軟,在他面對社區裡喪偶的居民時,體現得淋漓盡致。 「因為我爸爸在八十幾年的時候就車禍過世,那時候我媽媽一直走不出來。」談起這段往事,他語氣平靜,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這份親身經歷的失去,讓他對他人的悲傷擁有了一種天線般的敏銳。他不會只是公式化地慰問,而是會主動走上前,用一句「走,來社區泡茶,跟大家說說話」,成為那個溫柔的推力,將一個個封閉在哀傷中的靈魂,重新引領到集體的溫暖之中。 這份溫柔,編織成了社區最堅韌的互助網絡。社區裡,誰家中面臨喪事,消息傳開,無需大張旗鼓,蔡懷芝一個號召,社區的婆婆媽媽、叔叔伯伯們,便會在晚間自動齊聚活動中心。他們圍坐在一起,手中摺著一朵朵金色的蓮花,動作熟稔而安靜。沒有太多的言語,只有窸窣的紙張摩擦聲,像一場無聲的誦經,將祝福與送別的心意,一瓣一瓣地摺進這莊嚴的法器裡。 「你接受過人家的幫忙,當別人家需要時,你也會願意出來。這是一個良性的循環,發揮更強大的凝聚力。」他說得平淡,卻道出了社區營造最核心的哲學||用生命影響生命,用善意點亮善意,最終編織成一張誰也不會墜落的安全網。 傳承與新生||從蚵殼的鹹香到鼓聲的震盪 如果說傳統是社區深扎於大地的根,那麼創新就是讓枝葉迎風招展、生機勃勃的陽光。蔡懷芝最令人動容的,便是他將兩者完美融合的智慧,讓文化不再只是博物館裡的標本,而是可感、可觸、可聽的活態存在。 還記得那個與金門大學合作的「青銀共學」計畫嗎?其中一個主題,就是極具地方特色的「剖海蚵」。清晨,社區的資深志工們迎著晨霧與海風,到海邊將附著在石塊上的海蚵採回。隨後,在社區活動中心的廣場上,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一場跨越世紀的教學在此展開。 九十多歲、臉上佈滿風霜刻痕的阿嬤們,成了最受歡迎的老師。她們的手,粗糙而有力,握著小小的蚵刀,對準蚵殼的縫隙,輕輕一撬,再一剝,肥美的海蚵便應聲落入碗中。一旁,是孩子們稚嫩而專注的臉龐。他們學著阿嬤的樣子,卻往往不得其法,引得阿嬤笑著用濃濃的閩南語指導:「囡仔人,手要輕,眼神要準!」那一刻,歲月的智慧與青春的求知慾在指尖交會,傳統的技藝在笑聲與耐心的指導中,完成了最生動的傳遞。 事後,這些由老幼共同剖開的海蚵,成了瓊林宴中「麵線盤」的靈魂食材。當居民與遊客品嚐到那鮮美的滋味時,他們吃下的不僅是海產,更是一段被親手復原的記憶,一場從指尖到舌尖的文化傳承之旅。 而社區裡最具活力的聲音,莫過於「瓊林怡鼓隊」那氣勢磅礡的鼓聲。這支隊伍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個關於「不捨」與「延續」的故事。它的前身,是開瑄國小的24節令鼓班。109年的一場「風華再現」活動,像一場青春的盛宴,讓這群孩子們在鼓聲中找到了自信與歸屬。然而,畢業的鐘聲總會響起,隊伍面臨解散的命運。 當時的隊長蔡宜瑜和隊員們,心中對鼓聲的熱愛未曾熄滅。蔡懷芝看到了他們眼中的火光,他問:「你們想不想繼續在舞台上表演?」那個肯定的答案,點燃了一切。他毅然將鼓隊納入社區,他的太太更是親自為孩子們量身訂製表演服,從一件衣服開始,賦予他們新的身份認同||「瓊林人」。 他不只讓鼓隊表演,更將「共學」的理念注入其中。他申請計畫,推動「老幼共學」打鼓,讓長輩們在震撼的鼓點中訓練肌力與平衡感,讓鼓聲成為代溝的溶解劑。如今,從中秋晚會的溫馨團圓到春節活動的熱鬧開場,怡鼓隊的表演總是能吸引數百鄉親駐足。那整齊劃一的動作,那匯聚了全身力量的擊打,那青春臉龐上專注而自信的神情,本身就是一曲對生命與家園最熱烈的讚歌。 更令人感動的,是鼓聲之外,品格的養成。這群孩子打完鼓,會自動自發地留下,默默地跟著社區志工一起搬器材、收拾場地。他們最有禮貌的一次,是活動結束後,隊長帶著所有隊員,去向鎮長、主持人和評審鞠躬道謝。這個我沒有教,是他們自發的。談起這群孩子,他的驕傲溢於言表。他正逐步放手,讓鼓隊學習自理,從搬鼓、架鼓到鼓曲編排,培養他們的自主性。因為他知道,文化的傳承,最終要內化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而那震盪的鼓聲,終將成為他們未來人生路上,最堅實的底氣。 未來的藍圖||描繪一條年輕人回家的路 站在瓊林這片積澱了「億」萬文化底蘊的土地上,蔡懷芝的目光看得更遠。他的終極夢想,是繪製一幅能讓年輕人願意返鄉、能夠安身立命的藍圖。「下個階段,我們要發展瓊林街,讓這些商店更多、更好。」他深知,僅有文化情懷不足以留住年輕人,必須有產業的活水注入。社區的「文創藝棧」正是這個夢想的起點與試驗場。這裡不僅販售著以風獅爺、閩南建築為靈感的文創商品,更是一個創意的孵化器。從充滿設計感的手提袋、馬克杯,到結合傳統與時尚的「花帔傘」(一種傳統婚俗用品),他們熱切地歡迎社區裡所有有志者一起來「玩文創」。我們有文化底蘊,但別人不一定知道。怎麼把這『億』萬的底蘊發揚出去,很重要。為此,他的腳步從未停歇,台灣、大陸兩地的文創商展,他幾乎從不缺席。這不僅是為了銷售,更是為了開拓視野,在與更廣闊世界的碰撞中,激發出屬於瓊林的、獨一無二的創意火花。 面對現行社福資源多集中於65歲以上長者的限制,他也有著獨到的突破之道。他認為,社區活動不應是割裂的,而應是融合的。他像一個資源的魔法師,向環保局、文化局、漁會等不同單位申請計畫,設計出能讓「老中青三代」共同參與的活動。 他曾辦過「多肉植物牆」活動,要求居民帶兩個杯子來。一個種好多肉植物帶回家,點綴自家的窗台;另一個則留在社區,共同拼湊成一面屬於整個社區的、生機盎然的植物牆。活動中,從90歲顫巍巍的阿公,到被父母牽著手、滿臉好奇的小朋友,都在泥土與綠意中找到了共同的樂趣。 另一個「平安御守」活動,他請來在地藝師,用皮革教大家製作精緻的御守。阿公阿嬤帶著孫子一起彩繪,將祝福畫在皮革上,再到供奉保生大帝的廟裡過香火,祈求平安。這不僅是一個手工藝活動,更是一場關於家族之愛與民間信仰的沉浸式體驗。「你辦的活動應該是老中青三代都可以結合,這樣才能把年輕人、小朋友和爸爸媽媽、阿公阿媽一起拉進來,共同玩一個活動。」這是他深信不疑的理念,也是讓社區血脈永續流通的關鍵。只有當社區對每個年齡段的人都有吸引力時,「回家」才會成為年輕人心中一個溫暖而可行的選項。 守護與開創||風獅爺見證下的生命交響詩 蔡懷芝是如何看待那些滿載智慧的社區長者?他毫不猶豫地說:「他們所知道的實在太多!我們瓊林是古老的聚落,做事前請教長輩,注意那些小細節和禁忌,才不會格格不入,才能遵循古禮。」這份對傳統的謙卑與敬畏,是他所有開創性行動的基石。 在他身上,我們清晰地看見,「守護」與「開創」並非一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讓他得以翱翔的雙翼。他用部隊鍛鍊出的鋼鐵意志,扛起了社區裡最繁瑣、最沉重的事務;卻用一顆因經歷過失去而格外柔軟的心,去承接每一個居民的生命重量,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他深深地彎下腰,向傳統與長者的智慧致敬,聆聽風獅爺在風中的低語;同時,他也昂首闊步,用激越的鼓聲、創意的商品和跨代共融的活動,為古老的瓊林打開一扇通往未來、充滿陽光的大門。 風獅爺依然靜靜佇立在村頭巷尾,祂們的石刻身影歷經風雨,目光沉靜而永恆。而在祂們的見證下,蔡懷芝||這位用生命譜寫瓊林戀曲的指揮家,正帶領著他的社區交響樂團,演奏著一曲關於根脈、關於新生、關於愛與未來的磅礡樂章。怡鼓聲聲,不僅敲響在瓊林的紅磚古厝間,也正一聲聲,叩擊著每一個渴望家園美好的人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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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戰地意志到共生文化─盧敬帆:與在地夥伴共創文化新生命
在金門的成長記憶裡,戰地與生活從來沒有明確的分界。出生那個時代的盧敬帆,仍在戰地政務的尾聲,島上既有軍人的口號,也有孩童的笑聲;坑道是遊戲場,廣播牆是背景音。對他而言,這不是緊張,而是一種生活節奏。 「我父親是軍人,家裡總瀰漫著一種紀律的氣氛;而母親,則是那股紀律裡最柔軟的力量。他回想,那年代刻在牆上的標語」|「獨立作戰、自力更生、堅持到底、死裏求生」,也刻進金門人的性格裡。對年幼的他來說,它既像一道無形的命令,也像一種潛在的信仰。金門的孩子從小就知道,這座島嶼必須靠自己撐起來。 這份精神成了盧敬帆生命底色的一部分。多年後,當他從事文化工作、走訪不同國家、與各地夥伴共創時,仍時常感覺自己背後有股力量推著他||那是金門人骨子裡的「不服輸」與「能撐到底」。他的童年,並不只是軍紀與紀律。金門的信仰、廟會與民俗,也深深烙印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我小時候參加中正國小舞獅隊,還代表金門登上國慶舞台表演。他笑著回憶。那是他第一次搭乘軍機離開金門,在大舞台面前舞動。當鼓聲響起、獅頭在我手裡躍動,我突然覺得我們不只是小島上的孩子,而是代表金門,讓別人看見我們的文化」。 這次表演的經驗,對他而言,是第一次感受到「文化」的力量|那是一種超越地域的自信與驕傲。此後,他對於「文化的呈現」有了模糊卻深刻的印象:文化並不只是表演的結果,而是背後集體的能量。 每年農曆四月十二日的迎城隍遶境,更是他童年最期待的日子。「請假不上課去舉旗、扛輦是一件很開心的事,而鑼鼓、人潮交織成一股氣味。那不是節慶,而是生命的節奏。」在他記憶中,那份喧鬧裡藏著一種凝聚的力量:人與人、家與村、信仰與土地,緊緊連在一起。他後來在各地看過許多慶典與嘉年華,但總覺得金門的迎城隍有股特別的生命感-那是「活著的文化」,不是表演給誰看,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生活。這些經驗,在他還不懂「文化保存」或「地方創生」之前,就已在他心中埋下種子。他說: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叫文化,但我知道,當整個村子一起做一件事時,會有一種力量,讓人覺得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父親的軍旅背景,讓他從小理解紀律與責任而金門的生活經驗,則讓他理解「信任與連結」。這兩種看似對立的特質,後來在他的文化工作裡,形成一種奇妙的平衡|既有秩序感,又有情感流動。「我想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裡學會『撐』,也學會『連結』。」盧敬帆說。那個充滿軍歌、海風與鼓聲的童年,成了他日後面對挑戰時最穩定的底氣。多年後,當他談起「文化共生」與「社區合作」時,這些記憶總會不自覺浮現。他說,金門的戰地精神曾經是為了生存;如今,他希望能把這份精神轉化成另一種形式|讓金門不只是「撐下來」,而是「一起長出來」。那是屬於他這一代金門人的使命。 從外島到世界:文化的啟蒙 離開金門的那一天,對一個從小看著海長大的孩子來說,海既是界線,也是邀請。他笑著說:那時候覺得自己像要去登陸別的世界。 他並非為了遠大的夢想才離開,而是出於一種不安於現狀的不認分。讀書對他而言從來不是為了考高分,而是為了理解人為什麼這樣生活。這份好奇心,讓他對周遭的社會與文化現象特別敏銳,也成為他日後跨領域的基礎。他在台灣念的大學科系,與行銷或文化毫無直接關聯。但他並沒有因此被框在課本裡,反而更積極去接觸各種活動與社群。我會去辦講座、幫忙拍影片、策劃小展覽。他回憶。那是一段探索期,他不斷嘗試、跌倒、再站起。我那時候不知道未來要幹嘛,但我知道我想學會怎麼讓事情發生。在城市的節奏裡,他第一次觀察到「文化」如何以另一種樣貌存在。在金門,文化是廟會、是信仰、是日常;在台北,文化變成了一種空間的設計、品牌的語言、甚至是一杯咖啡的態度。他看著都市裡的人用創意重新包裝生活,也開始思考:文化是不是不只關於過去,也能是創造未來的一種方法?這樣的思考,逐漸把他推向行銷與企劃的領域。他開始學習如何讓理念變成行動,如何讓故事被看見。那時他還沒想到,有一天這些經驗會成為他返鄉文化工作的底子。他曾經到大陸,在更大的市場裡,他學會了另一套語言:效率、競爭、品牌、流量。那是一個文化與商業高度交錯的地方。他說。他觀察到,不同城市都有自己的氣質,像上海的國際感、重慶的8D魔幻、河南的歷史厚度,每個地方都用自己的方式,詮釋「文化」的多重樣貌。然而,讓他真正產生轉折的,是一場遠赴太平洋的經驗。幾年後,他前往馬紹爾群島參與國際文化合作,那是一個地圖上常被忽略的國度,卻有著純淨海洋與緩慢節奏的生活。在那裡,生活沒有我們想像的資源匱乏,反而有一種令人羨慕的從容。他說。馬紹爾人不急於證明什麼,他們的生活圍繞著「一起」。「出海捕魚要分工、準備宴會要合力、照顧孩子是全村的事。」盧敬帆說,那裡的文化讓他重新理解「社群」與「合作」的意義。「在馬紹爾,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共同完成』。最難的不是證明自己有多厲害,而是學會如何讓大家都能做出好結果。這段經驗,讓他對文化有了新的體悟||文化的力量不在於表演或符號,而在於關係的建立。在台灣,我看到文化如何與市場共生;在大陸,我看到文化如何與商業共生,在馬紹爾,我看到文化如何與自然共處。那讓我明白,文化的本質是共存,不是競爭。 他開始意識到,文化並非只是記憶的延續,更是一種社會運作的方式。在不同環境中,人們透過節奏、食物、儀式、空間,去維繫「我們」的存在。而這種「我們」的連結,正是他後來推動金門文化行動最核心的靈感來源。 回望那段離家、遠航的歷程,盧敬帆笑著說:「我一直在找一個地方,能讓我同時看見自己和世界。」他離開金門時以為自己在逃離狹小的島,如今回頭看,那些跨文化的經驗,其實是在幫他找回理解「地方」的能力。「不管在都市還是外島,人都在尋找歸屬。而文化,就是那條讓人找到歸屬的線。」他語氣平靜地說。 回家,讓文化重新發聲 多年在外的他,早已習慣用「文化」的視角看城市。當他回到金門、走在後浦老街時,心裡浮現一個問題:如果戰地記憶不再是唯一故事,我們該怎麼說自己的現在?他開始走訪各地社區。許多人告訴他,觀光雖熱絡,但金門的印象仍停留在「風獅爺、坑道、戰地政務」上。觀光若只剩符號,就會讓文化被消費。於是,他以「策展」為方法,讓地方重新發聲。在「古蹟小旅行」,戰地建築化為沉浸式舞台;「農遊體驗」則讓旅人從摸蛤、採菜、做胡椒包中重新認識土地。對他而言,策展不只是展覽,而是一種翻譯||把地方的記憶轉成可被體驗的語言,讓居民重新聽見自己的聲音。多年來,他穿梭於政府、社區與產業之間,理解政策邏輯,也懂田野溫度。要讓文化成為行動,就得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找到通道。每次規劃他都會思考這能不能讓地方留下價值?設計導覽結合角色扮演,讓人「體驗時間」而非「看古蹟」;他陪社區聊天、建立信任,讓文化從生活中長出來。文化最難的不是創意,而是信任。如今的盧敬帆,不再想改變金門,而是讓金門自己說出想被看見的樣子。文化行動不是包裝地方,而是讓地方重新相信自己。當一座島重新找到自己的語言,那,就是最真的文化復興。 與金門在地夥伴共創 在文化行動裡,「社區」永遠是出發點,也是歸屬。盧敬帆常說,做文化最怕空降式創意||活動結束後,一切歸零。要讓文化生根,必須從地方的日常開始,與人共同生活、思考。「我做文化的第一步不是開會,而是交朋友。」他笑著說。在金門,認識人比提案更重要。你得讓大家知道你不是來做案子,而是來一起做事的。他花大部分時間與居民相處、喝茶、聽故事,那些閒談成了理解地方最珍貴的窗口。 在四埔社區,他與志工合作,用黑豆做出「烏金黑豆胡椒包」,讓人吃出金門食材與勞動記憶的味道。他稱這樣的合作為「社區再發聲」||當地方用自己的手創造價值,那份自信比補助更珍貴。在東坑社區,他與居民林宥萱策畫「落番宴」,以南洋香料結合閩式料理,讓歷史與記憶在餐桌上重現。他也協助社區建立品牌、拍攝短片,讓文化被看見。文化不是留在現場的活動,而是能被看見、被傳遞的生活方式。他說,當居民重新參與、親手做出產品、開口講故事時,就會發現||文化其實是自己的事。文化不能只留在現場,要能讓它被看見、被傳遞。這些年,他和不同團隊合作,走進不少各地社區。從青岐的四大金剛,或到羅厝的黃魚燒,每個地方都開出不同的文化花朵。我把它們稱為『社區的含金量』。含金量不是經費,而是每個人願不願意一起做的心。他觀察到,當居民重新參與,文化就開始有生命。以前他們覺得文化是政府的事、觀光的事;但當他們親手做出產品、開口講故事時,就會發現||這其實是自己的事。那種轉變,才是地方創生最動人的部分。對盧敬帆來說,「共創」不是口號,而是一種彼此成長的關係。帶入一些新的觀點,但真正的創意,往往是從他們的生活裡長出來的。敬帆做的,不是幫助他們,而是跟他們一起重新認識自己。他說。這句話像是他整個文化工作哲學的核心。在每一次合作的現場,他總是先放下角色,不再是外來的專家,而是一起動手的夥伴。有人問他為什麼這樣花時間,他只笑著回答:「文化是信任的累積,不是企劃書的產物。你得先陪他們一起過日子,文化才會出現。」當被問到「共創」的最深體會時,他靜靜地說「我發現,最美的文化不是被設計出來的,而是被相信出來的。」 文化的新詮釋:從自力更生到共生共榮 談起金門精神,那句熟悉的口號,獨立作戰、自力更生、堅持到底、死裡求生。他認為,金門正從「自力更生」走向「共生共榮」。過去靠堅毅克難,如今更需要連結與合作。祖輩用意志守護金門,這一代要用合作讓金門再成長。他相信,金門最珍貴的不是資源,而是從無中生有的精神,這股力量應該被轉化成共同成長的動能。文化創生的關鍵,在於誠實說出自己的故事。金門不需要變成別人眼中的樣子,只要做回自己。他強調,真正的文化不是一次性的展演,而是持續互動的生活。過去我們比誰更強,未來要學會一起變強。真正的自力更生,是能與別人共榮。對他而言,文化不只是保存,而是對話;不只是被看見,而是能理解他人。那樣的金門,才會成為真正成熟的文化之島。 開創新的生命,回家的溫度 「我阿公、阿嬤開五金行,那間店幾乎就是我們家的宇宙中心。他笑著回憶。」那間小小的五金行不大,卻塞滿了金門人的日常。每個進門的人,都不只是顧客,也是朋友。那時候五金行不只是商店,更像是泡茶的聊天室。大家來這裡聊天、交換消息、彼此幫忙。他記得小時候過年,家裡最忙的不是拜拜,而是租碗盤、洗碗盤,那時候他不懂,只覺得手酸、腳痠,但多年後才發現,這些一起動手的片刻,其實是家的意義所在。那份一起的感覺,成了他後來推動共創的核心情感。 「文化,就像那一盤盤的碗盤,得有人一起洗、一起端上桌,才會成為真正的風景。」那是一種既務實又溫柔的文化觀。文化不是被裝飾出來的,而是從生活裡累積出來的;不是高高掛在牆上的理念,而是每個人願意一起動手、彼此成就的行動。敬帆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什麼文化創造者,只要有人願意一起動手,文化就會一直活著。在這座曾以「獨立作戰」為信念的島上,選擇用「共生」重新定義堅強。他明白,文化工作沒有立刻的成績單。它像洗碗一樣,總得日復一日地重複、維持、堅持。有時候你會懷疑這些事到底有沒有用?但當他看到社區長輩笑著說:『原來我們也可以這樣做』的時候,就知道答案在那裡。在這座曾以「獨立作戰」為信念的島上,當每個人都願意拿起一個碗、一支抹布、一雙手,不再只是旁觀,而是參與-那一刻,文化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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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麵線,能否牽起一個時代?馬家麵線第四代傳人的記憶傳承
風,是金門最不知疲倦的雕塑家。它穿越戰地坑道,拂過閩南古厝的燕尾脊,最終在「馬家麵線」的曬場上找到歸宿||成千上萬條潔白麵線在風中整齊起舞,如同一場無聲的交響樂。這不是靜止的風景,而是一場持續百年的動態儀式,是島嶼的呼吸,也是第四代傳人馬宗廷用一生寫就的流動史詩。 在這個追求速食文化的時代,為何有人願用一甲子光陰與麵粉、海風和陽光反覆切磋?當「馬家麵線」從家族灶腳走向國際舞台,它細如絲線的身軀,早已編織成一張跨越世代與國界的情感網絡。 姓氏的重量||承諾與跨越海洋的鄉愁 「最常浮現的感受,就是『感謝與責任』。」馬宗廷凝視著風中如琴弦般律動的麵線,語氣沉靜而鄭重。他感謝顧客將「馬家麵線」納入人生劇本||成為壽宴祝福、婚嫁賀禮,或尋常日子裡的溫暖依靠。而那份沉甸甸的責任,在於當這份樸實的麵線被當作情感媒介傳遞時,它便不再只是商品,而是以家族信譽背書的情感信託。 最令他震撼的,是那些要求將麵線寄往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的越洋訂單。顧客總在信中附帶一句:「這不是我自己要吃,而是要分給親戚朋友。」這句話讓他頓悟,手中這細如髮絲的麵線,竟能化身為跨越地理界限的「鄉愁載體」,在散居全球的遊子心中,煮出一碗名為「家」的慰藉。 「所以啊,這條路走得值得。」他總結道,眼神篤定,「因為它從來不只關乎吃,而是人與人之間最純粹情感的流動。」 「馬家麵線」四個字,對他而言遠超品牌名稱。它是一份以家族百年信譽為抵押的莊嚴承諾。「用自己姓氏當品牌,就等於把家族的臉、家族的歷史都攤在陽光下,沒有退路。」包裝上那個簡潔的「馬」字,從來不是冰冷商標,而是馬家好幾代人積累的信用總和。 這份體悟在一次與孩子的對話中變得深刻。當被問及「為什麼我們家的麵叫馬家麵線?」時,他穿越家族記憶的長廊後回答:「因為這是阿公、曾祖父留下來的名字。只要這個名字還在,就代表我們還在守護這份手藝,守護這份屬於我們家族的根。」那一刻他清晰意識到,這名字的意義早已遠大於商業行為,本質上是「一種文化的延續與薪火相傳」。 根源的呼喚||從同安到金門,一條麵線就是一條命 馬家傳承的製麵手藝,源頭可追溯至廈門同安。想像當年,祖先們渡海而來,行囊簡陋卻帶著安身立命的手藝。在金門這片風大、土壤貧瘠的土地上,耐存放、能飽腹的麵食自然成了生存關鍵,融入島嶼基因。 「拉一條麵,就是留一條命。」這是馬宗廷從阿公那裡聽來的話,至今言猶在耳。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一碗熱氣騰騰的白麵線,就是一家人最樸實的幸福。他的父親年輕時常因長時間製麵導致雙手紅腫破皮,卻總是簡單包紮後繼續工作。支撐這份堅持的,是一句重如千鈞的話:「今天停了,明天全家就沒飯吃。」這種在艱困環境中淬煉出的韌性,被馬宗廷視為最純粹的「金門精神」。 然而,承接這份家業並非順理成章。童年記憶裡充斥著夏日中暑的暈眩與冬日雙手龜裂的刺痛,他曾對這份辛苦的勞作心生抗拒。人生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個平凡午後,他看見父親頂著烈日工作至中暑,卻仍堅持要將最後一批麵線收妥。「我突然明白,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守家』。」父親那份沉默的堅守,讓他毅然決定扛起這份名為「家族的根」的責任。 這份跨越世代的傳承,也凝結在每個實體細節裡。馬家麵線特有的「八字結」,不僅為了美觀,更在金門文化脈絡中蘊含著長壽安康的祝福。它是神明祝壽、長者生辰與新生命降臨時,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祝福符號。即便機械化能提升效率,這項充滿儀式感的傳統工法依然被完整保留,讓每束麵線從形態到內涵都飽含誠摯祝福。 風土的饋贈||與風、日光對話的金門獨有韻味 若說手藝是馬家麵線的靈魂,那麼金門獨特的風土便是賦予其生命力的魔法師。冬季乾燥凜冽的東北風,夏季強烈充沛的日照,構成得天獨厚的天然曬場。「別的地方做麵線得靠機器烘乾。我們只要把麵掛在麵桿上,讓它和風、和太陽一起呼吸,就能自然成型。」馬宗廷語氣中帶著自豪,「金門的風和日頭,才是我們真正的師傅。」 他常笑稱,當客人驚艷於麵線的獨特口感時,秘訣就是:「這裡的風和太陽,都在幫我們的忙!」經過自然風霜洗禮、陽光親吻的麵線,口感特別Q彈韌性,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太陽香」,這是任何現代化廠房都無法複製的「風土之味」。 在從麵粉到成品的繁複製程中,最考驗功力的環節是「拉線」。將粗麵團在頃刻間均勻地拉成細長不斷的麵線,力道、速度與節奏的精妙拿捏,非數十年功夫不可得。「要跟麵對話。」父親當年這句教誨,他如今已能深刻領悟||那是一種超越語言,用心感受麵粉筋性延展的「手心的記憶」。 同樣關鍵的是「曬麵」。何時收麵最能保留風味與韌性,全靠老師傅觀察天色、感受風速濕度後的瞬間判斷。曬時不足易腐壞;曬時過度則麵線失去靈魂。馬宗廷因此自稱為「和風太陽交朋友的人」。這些看不見的細節,正是成就極品麵線的靈魂所在。 為了讓品嚐者能「在一碗麵線裡,讀到整個金門」,團隊開發出七款特色風味麵線。高粱口味是金門的酒鄉印記;紫地瓜是土地的豐饒色彩;番茄與南瓜則是農家灶腳裡的溫暖家常味。然而研發之路充滿挑戰,尤其在堅持使用天然食材著色上,失敗與報廢是家常便飯。但當客人品嚐紫地瓜麵線後感嘆:「這碗麵的顏色就像金門秋日的田野,充滿生命力。」時,他覺得所有堅持都值得了||他們成功將「土地的故事」煮進了每根麵條。 至於畫龍點睛的醬料,馬宗廷有其精闢見解:「麵線本身是純粹的『舞台』,提供乾淨背景;而醬料則是技藝精湛的『演員』。」單吃白麵線是欣賞一場純粹的獨舞;加入醬料則讓整個舞台鮮活起來,上演味覺的精彩戲劇。 品牌的羽化||第一品牌的壓力與文化出海的願景 被譽為「金門麵線第一品牌」,馬宗廷坦言最初感受到的是巨大壓力。「這四個字意味著顧客期待更高,標準更嚴,容錯率幾乎為零。」任何微小疏失在「第一」的光環下都會被放大。這份壓力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讓團隊在品質把關上不敢鬆懈。 然而,轉機發生在一個平凡午後。他聽到一位金門老鄉親帶著外地朋友走進店裡,用自豪語氣介紹:「來,這就是我們金門的麵線第一品牌!」那份發自內心的認同與驕傲深深震撼了他。這份來自土地與鄉親的情感連結,比任何獎項都更具說服力,激勵他必須做得更好。 在日益多元的通路佈局中,他最看重的仍是「在地現場」的實體體驗。他堅信,唯有讓客人親臨麵線觀光工廠,目睹成千上萬條麵線在海風中搖曳的壯觀場景,呼吸混合海風、陽光與麥香的空氣,才能將金門的味道與產品產生最深層次的情感連結。這種「五感體驗」是任何線上頁面都無法替代的靈魂觸動。 同時,他不敢輕忽「電商」與「跨境銷售」這兩隻未來振翅高飛的翅膀。特別是對於散居全球的海外金門人與台灣人而言,穩定可靠的購買管道不僅是便利,更是「鄉愁的出口」,是維繫文化認同的臍帶。而進軍國際市場,更是將金門在地文化推向世界舞台的路徑。 面對成長於數位時代的年輕世代,馬宗廷保持開放與學習的心態,從構思「麵線零食化」到鼓勵學子用社群媒體重新演繹品牌故事。他深刻體悟到,當代行銷核心不在於販售產品,而在於創造「有故事、有溫度、有共鳴」的沉浸式體驗。 文化的脈動||麵線,是連結,是祝福,更是家的味道 在馬宗廷心中,麵線之於金門文化的核心意義在於「連結」與「延續」。它代表了金門人對生活最樸素的願望||「長壽平安」、「長長久久」。因此,無論是長者壽辰、新人婚嫁還是年節慶典,餐桌上必定會出現一碗象徵圓滿與祝福的麵線。它早已不只是食物,而是承載集體情感的文化載體。 他回憶童年,最鮮明的畫面之一就是長輩壽宴上那碗熱氣蒸騰的豬腳麵線。全家人圍坐一桌說著吉祥話,長輩臉上洋溢滿足笑容,那種溫馨緊密的家族氛圍,其情感重量遠比麵線本身更令人懷念。因此,麵線就是「家」的具體象徵,是維繫親情、凝聚家族的紐帶。 在經營過程中,無數顧客分享的生命故事,讓這份事業的意義徹底超越商業範疇。一位長年在外工作的金門遊子告訴他,母親病重彌留之際最後想吃的就是一碗馬家白麵線。現在他每年清明都會煮上一碗放在母親牌位前:「這不僅是她最懷念的味道,也是我和她之間最後的連結。」聽到這個故事時,馬宗廷坦言眼眶瞬間濕潤。 還有一對新人,第一次約會地點選在馬家門市的試吃區。決定共度一生時,他們特別請求將「馬家麵線」作為婚禮伴手禮。新娘甜蜜地說:「因為這裡是我們愛情故事的起點。」那時候馬宗廷才深刻發現,原來這細長的麵線早已悄無聲息地走進無數人的人生旅程,成為他們生命中歡笑、淚水與記憶的一部分。 若一位初次到訪金門的遊客只能帶走一包馬家麵線,馬宗廷最希望他帶走的印象不僅是「好吃」,而是「金門的堅韌」。「金門自然環境艱苦,風大、土壤貧瘠,但也正因如此,才養成金門人『不怕苦、能耐風雨』的堅毅性格。」他誠懇說道,「我們的麵線也一樣,必須經過反覆揉壓、強風吹、烈日曬,才能成就獨特韌性。這整個過程就是金門人生命態度最真實的縮影。」 逆風的試煉||疫情寒冬與天然保存的永恆命題 談及經營過程中的至暗時刻,馬宗廷毫不猶豫指向疫情三年。彷彿一夕之間,觀光客歸零,店裡有時一整天下來的客人用一隻手都數得完。然而麵線生產無法說停就停,員工生計需要維持。看著倉庫裡成品堆積如山卻不知銷路何方的無力感,遠比身體勞累更令人窒息。 「那時候最可怕的不是『沒生意』,而是對未來的不確定性,以及每天看著心血可能付諸東流的巨大心理壓力。」他回憶道,有一次深夜獨自走進倉庫,環視滿滿庫存,「天都要塌下來」的絕望感瞬間將他淹沒。放棄的念頭確實閃過腦海。 然而隔天清晨,看見團隊夥伴依然毫無怨言地堅守崗位,那份風雨同舟的情義點燃了他內心的不屈。同時,顧客的支持成了黑暗中指引前路的光。他們被迫加速轉型,全面擁抱電商,嘗試與直播主合作。看著螢幕那端湧入的訂單與溫暖留言,給了他們出乎意料的支持。正是這份來自團隊與顧客的雙重力量,幫助他們撐過了經營寒冬。 另一個長期挑戰是「天然風味」與「長效保存」之間的矛盾。他們堅持傳統天然日曬工法來成就獨特風味,但現代消費者,尤其是國際市場客群,期望更長保質期。這形成兩難抉擇:若要延長保存需要添加物,但這背離了追求天然與純粹的初心。 為解決這個難題,他們正與食品科學研究單位合作,希望透過無菌包裝技術、脫氧劑運用或包材革新,在保留原味的前提下延長產品生命週期。這條尋求平衡的道路充滿挑戰且成本高昂,但馬宗廷堅信,這是「馬家麵線」想要走向世界必須克服的現實課題。 未來的藍圖||讓馬家麵線,成為金門的代名詞 展望未來,馬宗廷心中懷抱著清晰而宏大的夢想:讓「馬家麵線」成為「金門的代名詞」,如同一個閃亮的文化符號。如同世人提到日本聯想到壽司;提及義大利浮現披薩與義大利麵;他殷切期望,當全球各地朋友說起金門時,第一個直覺反應就是:「啊,就是那個有著美味馬家麵線的島嶼!」 短期五年內,他期望帶領品牌在台灣本島市場扎下更穩固根基。不僅是特色伴手禮,更要讓馬家麵線成功融入家庭日常飲食場景,成為「台灣家庭廚房裡的必備常備食材」。 將目光放遠至十年,他目標明確地指向國際市場。這不僅是商業擴張,更是「文化輸出」與「自信展現」。他觀察到,越來越多旅居海外的金門人、台灣人,乃至對東方飲食文化感興趣的外國朋友,都對這份離島風味展現出好奇與喜愛。「如果有一天,在紐約的亞洲超市、巴黎的特色食品店,甚至國際航線的飛機餐裡,也能看到『金門馬家麵線』料理,那將是整個金門島最大的驕傲。」 對於有志投入地方飲食文化傳承的年輕人,他給予誠懇建議:首先做好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這條路靠的不是一時熱情,而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深耕。同時不要小看「老東西」的價值。傳統食物或許外表樸素,但其中蘊含的智慧、故事與情感連結是其歷久彌新的根本。只要在保留核心精神基礎上注入當代創意,傳統便能優雅轉身,在新時代重新發光。 最後他強調:「不要害怕過程中的失敗與挫折。」因為每次嘗試都是在幫你更接近那個最真實、最能打動人心的味道。「只要你願意真心誠意地守住『真實』的初心||對食材真實、對工藝真實、對顧客真實||那麼,時間終將會為你證明一切的價值。」 終章:細碎光陰中的確幸 風依然在吹,只是換了方向。曬場上的麵線在晨曦中再次掛起,開始新一輪與自然的對話。馬宗廷站在麵線林中,身影與隨風擺動的麵線重疊||它們同樣經歷過揉壓、拉扯、風吹、日曬,卻也因此練就了驚人韌性。 「風不會停,太陽明天依舊會升起,我們的麵線就要繼續做下去。」這句話道出馬家麵線的經營哲學,也映照金門人的生命態度。在這裡,每條麵線都是微型文化載體,它們即將被裝箱、飄洋過海,在洛杉磯的華人廚房、在東京的台灣料理店、在新加坡的家庭餐桌上,繼續講述金門的故事。 那些發生在門市裡的溫暖片刻||孩子試吃時發亮的眼神、異鄉遊子留言中的感動||這些細微瞬間如同麵線般織成無形的情感網絡。它們證明,這條路不僅走得通,更走得深遠。 「我們做的從來不只是麵線,」馬宗廷望向遠方,那裡有新一批麵線正在風中定型,「我們在做的是讓世界認識金門的另一種方式。」 當最後一批麵線在午後收下,曬場暫時回歸平靜。但馬家麵線的故事卻從未結束||它正以新的形式、新的語言,在全球各地繼續延展。這條由麵粉與堅持鋪就的道路,正如風中的麵線,看似柔軟,卻擁有穿越時間的力量。 在不久的將來,當有人在巴黎的亞洲超市拿起一包馬家麵線,或在紐約的餐廳菜單上看到「金門麵線佐高粱肉燥」時,這條跨越百年的文化之路,便完成了從家族傳承到世界對話的壯麗旅程。而這旅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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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BEER金門精釀:金門第一個屬於自己的精釀語言
一瓶酒,能否對話一座島嶼? 夕陽的餘暉緩緩落在古厝屋瓦,海風拂過斑駁的閩南牆面。此刻,你手中該握著何種酒,才能與這片飽經歷史淬鍊的土地真正對話?長久以來,多數人會不假思索地想起高粱酒的醇厚||那承載戰地記憶與歲月滄桑的透明液體。如今,另一個答案正在成形||K BEER與「金下酒」系列,正以精釀啤酒與特製魷魚絲的契合,為這座島嶼譜寫屬於新世代的味覺詩篇。 這不僅是一場味覺革新,更是一場文化復興。當金門由戰地前線轉為文化島嶼,新一代開始叩問:傳統如何與當代並置?在地文化如何以新語彙延續?K BEER的誕生,正是那道追問的回聲,也是最具溫度的回應。 品牌緣起|帶著世界酒香回鄉的釀夢者 K BEER的故事,始於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於他們而言,啤酒不是單純的飲品,而是凝聚生活經驗、交流文化底蘊的媒介。一路上,他們在旅程與對話中不斷討論、分享,從風味抵達精神,逐步釀出彼此的默契與共識。 當這份熱情回到金門,他們驚訝地發現:這座蘊藏深厚歷史與文化的島嶼,尚未擁有專屬的啤酒語言。正因看見這道空白,他們決意以信念為酵母、以島嶼為水源,把共同的理想釀入每一瓶酒之中。 K BEER不只是飲品的名字,更是一群人對故鄉的回應。他們盼望藉由啤酒,讓金門文化有新的載體,讓這片土地的故事被更多人輕啜與傾聽。「為什麼我們不能有一款酒,既能訴說金門的故事,又能讓旅人帶走這片土地的味道?」這個看似平凡的疑問,成了K BEER的初始靈光,也點燃一場關於味覺認同的文化運動。 直營門市店長趙巧婷回憶:「每當看見遊客離開,行李箱裡總是相似的高粱酒,創辦人Ken與團隊夥伴便思量||金門的味道,難道只剩一種答案?我們有風獅爺的傳說、有戰地坑道的記憶、有閩南建築的美學、有海洋文化的底蘊,這些為何不能轉化為新的味覺體驗?」於是,我們開啟一場將金門文化釀入啤酒的實驗展開。風獅爺的守護精神走進酒標設計,高粱的醇厚底蘊在琥珀色酒液裡緩緩鋪展。每一瓶 K BEER,都不只是一瓶酒,而是濃縮百年風霜與人文溫度的液體記憶,讓人在啜飲間感到海風拂面、聽見古厝低語。 五獅吟唱:金門風土的味覺交響詩 走進K BEER的世界,宛如打開一本立體的風土誌。五隻風獅爺各司其職,以不同層次述說島嶼的多重表情,旋出一曲豐富的味覺交響。 神風獅如守護神般穩健,將金門人的堅毅釀入酒中。高粱小麥啤酒初入喉是甘爽暢快的口感,豐厚果酸香氣,隨後感受高粱醇香回甘,清爽而不失深度;淺琥珀色的酒體,讓人聯想到夏日麥田的豐饒。入口泡沫綿密、苦韻細密,像歷史沉積成的厚度,靜靜覆在舌面。與之對照的烈火獅,則大膽把高粱酒韻引入精釀語境。歷經無數次實驗,團隊終於找到高粱與啤酒花的均衡點,既保留糧食香氣,又維持啤酒清爽;辛香不烈、醇厚不躁,果韻在尾端徐徐浮現,絲絨般的酒體既有戰地記憶的豪氣,也蘊藏溫潤細膩。這份成熟而克制的風味,於2025年iTQi國際比利時風味絕佳獎章評鑑摘下二星,既是對技藝的肯認,更是金門風味走向國際的通行證。 土豪獅以俏皮姿態,將貢糖的甜香化作獨特酒感。本地花生與麥芽糖於釀造中彼此交織,堅果香與甜美餘韻構築出多層次口感||既是對傳統的致敬,也是對創新的實踐,尤受年輕世代青睞,成為連接世代味覺記憶的橋樑。金浪獅則攜來海風般的清爽:天然檸檬香調在杯緣綻放,入口彷彿立於料羅灣畔,微鹹海風拂面,一口便將夏日晚照與浪影收入喉間。至於冰菓獅,則以輕盈酸甜收束全曲||以蘋果酒為基底,揉入梅子果香,細緻氣泡在口腔輕跳,將人帶回「呷涼呷甜」的古早時光,讓那段冰室的甜蜜年代再次在心底融化。 五獅於舌尖輪番吟唱,堅毅、豪放、溫潤、清爽、甜美。它們不僅是五款酒,更是一座島嶼的五種表情,合奏出金門專屬的味覺辭典。 包裝美學:傳統與現代的完美對話 K BEER的視覺設計是一場精心策畫的美學實驗。每只瓶身皆如一件小型作品,將傳統元素以當代語彙重新詮釋。風獅爺在設計師阿諾的筆下,從莊嚴守護轉為親切大使,既不失神韻,又多了幾分俏皮親和。 色彩上脫離民俗濃彩,以莫蘭迪調性控管飽和度,靛藍象徵神風獅的深邃與堅毅;赭紅呼應烈火獅的熱度與激情;大地色傳達貢糖的溫潤甜美;湛藍讓人想起天空與浪影;清新檸檬黃則為冰菓獅著上夏季氣息。外盒以可回收材質製成六入禮盒,化作迷你古厝的立面||開盒如推開紅磚大門,儀式感十足。盒中附上風獅爺故事卡,讓消費者在品飲時也能閱讀文化。 跨越海峽的釀造之路:挑戰與溫情交織 創業之途從來不是一路酒香。因金門無法設廠,每一批酒都須先在本島釀造,再橫越台灣海峽回家。更迭的海象、船期與溫控,步步皆是成本與風險;疫情期間,這些挑戰被放大至日常。 「最艱難的時候,我們幾乎天天與天候和船班角力。」店長苦笑回憶。有時颱風使航班停擺,庫存見底卻無能為力。就在幾近想放手時,老客人的訂單與鼓勵如及時雨湧入||「我們要支持你們走下去!」那一句句樸實的附言,讓團隊意識到:被他們釀出的,不只是酒,更是人與人之間、與土地之間的連結。 「雖然暫時去不了金門,但喝著K BEER,仍能想起那裡的美好。」這樣的留言成為向前的動力。也因此,從精釀到魷魚絲,直至高梅酒,每一步他們都放慢、做實||因為那些產品承載的不只是供應鏈與毛利,更是許多人對金門的情感託付。 微醺地圖:串起金門夜生活的創新計畫 為了讓更多人理解金門的夜色,團隊將準備「串店計畫」,把三家同類型,不同風格的酒館串成可步行的微醺路線,串聯后浦店家,談醺室×夢酒館×隱世微光。靈感源自酒精路跑,卻以更輕盈的方式進行當代轉譯。 旅人手持集章卡穿梭巷弄,從后浦16藝文特區的古厝出發,在金城老街的大街小巷中穿梭。每抵一站,便蓋下一枚專屬印章,集滿三枚可兌換限量小物。社群上,集章照片與小故事接力擴散。於店家而言,人潮回流;於旅人而言,金門夜晚被重新理解||不只寂靜,也很有韻致。 品牌核心:一座島嶼的文化新語言 對K BEER團隊而言,他們深知自己做的,不只是打造一個新飲品品牌,而是在為金門建立一種全新的文化語言。精釀啤酒之於世界,早已成為城市、社區與青年文化的象徵;然而在金門,飲酒長久以來幾乎只代表高粱,象徵著豪邁、烈烈與戰地記憶。這樣的形象雖然獨特,卻也單一,甚至隱含著一種「文化被定格」的窘境。 因此,K BEER的野心並不是取代高粱,而是補充與延伸||它要讓金門的味覺版圖不再只有一種烈烈的聲音,而能多出清爽的對話、溫潤的低吟與俏皮的笑語。這正是五獅的精神所在,它們是金門的另一面,也是金門可以被世界重新認識的入口。 在品牌規劃上,K BEER特別重視「文化轉譯」的能力。他們提出一個簡單卻強而有力的信念:每一瓶酒,都必須講得出一個金門故事。這不僅是一種產品理念,更是一種文化策略。從風獅爺的設計,到貢糖、梅子等在地元素食材的運用,每一個細節都指向同一個目標:讓消費者在飲酒的過程中,不只是感受風味,更能體會金門的氣質。 而在市場定位上,K BEER 的策略也清晰可見。他們將受眾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是在地居民,這群人是金門文化最直接的承載者,他們對高粱熟悉,也對變化敏感。K BEER透過親民的價位與在地故事的串連,讓居民能以「支持自己土地的新文化」為驕傲。其次是外來旅客。對遊客來說,帶走一瓶帶有文化符號的啤酒,不只是紀念,更是一種「擁有金門」的方式。最後則是國際市場。在全球精釀文化方興未艾的時代,K BEER以「島嶼風味」作為切入點,正好回應國際市場對「地方性、獨特性」的追求。 更重要的是,K BEER的品牌語境不僅停留在「商品」層次,而是積極營造一種「體驗式的消費」。從單一展場市集,升級島嶼概念店,到「串店計畫」、再到味覺檔案庫的建立。他們逐步將品牌從空間,拓展為一個文化社群的核心。消費者不是單純的買家,而是參與者、共創者,甚至是故事的傳播者。這種文化與市場的雙重策略,也讓品牌在短短幾年間,逐漸擺脫「小眾精釀」的標籤,成為金門文化再造的重要符號。它所承載的,不僅是年輕世代的創意與理想,更是金門在新時代的自我定義。當高粱酒繼續訴說戰地的豪情時,K BEER則用更細膩、更開放的語彙,為這座島嶼發聲。 味覺版圖的擴張 從啤酒到金門風味的全面探索,品牌成熟之後,K BEER開始思索更加完整的餐桌語境:一杯酒之外,必須有得以並置的食味,於是「金下酒」應運而生。特製魷魚絲的開發,是另一段耐心的旅程。團隊使用嚴選最上等新鮮魷魚,以58度金門高粱煙燻秘方製作,襯托出濃濃海味,與高梁酒香縈繞著每一絲魷魚絲,使魷魚絲留有淡淡酒香,與K BEER的風味自然共振。外包裝延續品牌美學,搭配風獅爺圖像,開口處特別設計波浪易撕線呼應不同主題;內袋可密封保鮮,每包份量恰與一瓶啤酒對應,細節之中見周到。 入秋時分,團隊今年準備再遞驚喜||全新「釀酒獅-高梅」,將梅子的溫潤酸甜與高粱酒的骨幹揉合。兩年研發,從梅種、熟成到浸泡比例不斷試驗,最終尋得既能凸顯梅香、又能展現高粱風格的平衡點;入口明亮,收尾深長,為「金門風味」添上一筆成熟的註腳。 文化使命:釀造金門新認同 在K BEER看來,他們經營的從來不是單一產業,而是一場文化行動。團隊定期舉辦「青年小聚」,邀請同好與旅人把酒言歡,並分享創業中的點點滴滴。更進一步,團隊成員有系統地紀錄傳統飲食與創新可能。它既是產品研發的靈感庫,也是保存與推進金門飲食文化的重要工程。對他們而言,「金門味」不該凝固為某一種既定印象,而應隨著時代與人群持續生長、延展。 未來願景:改寫金門味覺地圖 今日,這群釀夢者仍在日復一日地調整配方、設計周邊。他們的願景浪漫而務實:當夕陽再次傾斜,旅人坐在海邊,手中不只握著熟悉的高粱,也可能是帶著風獅笑意的K BEER,或一杯溫潤順口的高梅酒,旁邊擺著一包有金門氣息的魷魚絲。 「總有一天,」店長望向遠方,「人們會說,來金門,除了帶高粱酒,別忘了還有K BEER 和金下酒。」這句話是承諾,也是自信。 隨著新品不斷推出,金門的味覺地圖正悄然被改寫。從精釀到魷魚絲,從梅酒到更豐富的產品線,K BEER以創新與毅力,為島嶼釀出屬於新時代的文化滋味。這不僅是一間品牌的成長敘事,更是一個地方透過飲食重新定義自身的文化實踐。 夜幕低垂,古厝亮起溫暖燈光。或許不久之後,每位旅人都能在金門留下自己的味覺記憶||可能是海風裡的麥香、古厝間的梅子幽香,抑或與好友分食魷魚絲時的笑語。這些碎片終將匯聚為新的金門敘事,而這群釀夢者的篇章,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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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愛的延續,家族的承擔──追憶劉錦國與家族傳奇
﹝整理撰稿:邱翌瑄﹞ 2018年,汶萊華人社會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丕顯甲必丹拿督劉錦國。他是華和百貨商場的創辦人,更是華人社會團結的領袖與文化傳承的推手。享耆壽99歲的他,離世後留下的,不僅是龐大的企業版圖,更是一個凝聚力極強的家族,以及一份在汶萊華社與故鄉金門間延綿不斷的情感紐帶。 今日回顧,這個家族的故事仍在延續。無論是商業事業的拓展、社會公益的投入,還是文化活動的傳承,都能看到劉錦國精神在子嗣身上的具體展現。而隨著汶萊華社在新世代的發展與交融,劉氏家族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見,並持續發揮影響力。 從烈嶼少年到汶萊僑領,夫妻齊心共築基業 劉錦國1920年誕生於金門縣烈嶼鄉上林村,一個依山傍海的小聚落。家境雖不富裕,但在儒家文化氛圍中成長,他自小便懂得「勤儉、孝悌」的重要。童年時期,他白天上學識字,課餘時則隨長輩下田勞作,彎腰插秧、鋤草翻土的經驗,不僅鍛鍊了體魄,也讓他早早體會到土地與勞作的價值。正是這樣的背景,為他日後在汶萊發展農業,奠下了堅實基礎。1937年,戰火燃起,日本侵略導致金門局勢動盪,18歲的他被迫離開故鄉。孤身一人,他輾轉新加坡、納閩,幾度陷入迷茫與困境,但始終沒有放棄。最終於1940年抵達汶萊,在姐夫的小商店幫工,白天辛勤勞作,夜裡自學馬來語,逐漸跨越語言與文化的隔閡,慢慢融入當地社會。七年後,他以多年積蓄的160元購得摩拉路的一片荒地,自建房舍,並取得營業執照,為新生活奠定基石。他將商號取名「華和」,寓意「華人和合、天時地利人和」,這個樸素卻深遠的名字,成為汶萊家喻戶曉的百貨品牌起點。 然而,創業之路絕非坦途。初期市場競爭激烈,資金匱乏,困難時刻接踵而來。但他身邊始終有一位堅強的伴侶||妻子林桂英。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攜手走過風雨歲月,無論是商場打拚還是農田耕作,他們都共同承擔,彼此扶持。林桂英不僅是家庭的支柱,更是劉錦國精神上的依靠,夫妻同心,使「華和」一步步茁壯。這份「家和萬事興」的信念,不僅體現在事業經營上,也深深影響了下一代。七名子女(3男4女)在父母耳濡目染下,養成了勤勉、合作、互助的品格,逐漸在父親晚年時承接家業,將「華和」的精神與事業推向更寬廣的舞台。劉錦國的一生,不只是僑領的傳奇,更是家庭凝聚力與夫妻同心的最佳典範。 事業拓展與子嗣承繼:百貨與農業並舉,家族分工合作 華和的故事,從摩拉路一間不起眼的小商店起步,逐漸發展成為汶萊家喻戶曉的連鎖百貨。紅底白字的「H」商標,早已深植人心,遍布斯里巴加灣市與都東縣,不僅成為購物的代名詞,更見證了汶萊華人自立自強的奮鬥精神。然而,劉錦國並不滿足於商場上的成功,他深知「衣食為民生之本」,於是將觸角延伸至農業。他大膽引進現代化農業機械,建立規模化農場,率先推動本地農業轉型,提升生產力與品質,並多次榮獲政府頒發的「最佳農場」與「先進農業獎」。對劉錦國而言,經商賺取利潤固然重要,但更關鍵的是「以農立業,以食養人」||這既是他對社會的承諾,也是他畢生的價值信念。這份理念,深深影響了他的次子劉孝德,使之在父親過世後,仍然堅守農業的責任,並最終因在農業與公共事務上的貢獻而受委任為國會議員,成為承擔國家責任的典範。 隨著華和的版圖不斷擴大,劉錦國逐步將企業交由子嗣承繼,並形成明確分工。長子劉孝偉肩負百貨公司的經營與大陸採購,確保商品多樣化與市場競爭力;次子劉孝德則專注於農場管理與倉儲物流,推動農業現代化,延續父親「食為根本」的理念;三子劉孝君則負責超市經營及東南亞採購,同時活躍於華社,投入公益,積極參與文化活動,繼承父輩「事業之外更要回饋社會」的精神。三兄弟各有所長,卻又密切合作,使家族企業形成「百貨|農業|超市」三大支柱,不僅維持了華和的穩定發展,更讓企業在創辦人辭世後持續壯大。 今天的華和,早已超越了一間企業的範疇。它是劉錦國用一生心血鑄造的家族傳奇,也是後代子孫承擔責任、回饋社會的舞台。從百貨到農業,從父輩的創業到子嗣的分工,這段歷程不只是家業的延續,更是精神與價值的傳承,深深嵌入汶萊的社會經濟脈絡,成為當地華人奮鬥史上的重要篇章。 公益與華社:父愛的延續,家族的承擔 劉錦國生前以熱心公益著稱,他始終秉持「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的信念,不僅在汶萊本地積極捐助教育、醫療與基礎建設,更屢次反哺烈嶼家鄉,贊助學校校舍、廟宇重修,甚至協助改善公共服務設施。他深信,事業有成後應當回饋社會,這是身為僑領的責任,也是家族的榮耀。這份精神並未因他在2018年辭世而中斷,而是深深植入子女心中,成為家族共同的行動準則。 近年來,三子劉孝君便以具體行動詮釋了這份傳承。2024年農曆新年前夕,他捐贈150盞紅燈籠給斯市騰雲殿。當紅彤彤的燈籠高高懸掛於廟堂上時,整座殿宇洋溢著濃厚的喜慶氛圍,不僅增添了節日的溫暖,也彰顯了對傳統文化的尊崇與守護。燈籠點亮的不只是廟堂,也照亮了父輩精神在新世代的延續,象徵著「公益」早已成為劉氏家族世代的共同語言。騰雲殿董事部對此深表感謝,並稱讚這一舉動是社會責任與文化傳承的最佳典範。 然而,劉氏家族的公益不僅限於捐助,更體現在積極融入華社、推動團結的實際行動。2024年9月7日,汶萊福建會館青年團在會所二樓舉辦「月上柳梢頭 相約在福建」甲辰年中秋晚會,劉孝德國會議員與劉孝君皆名列顧問名單。這份參與不僅彰顯了劉氏家族在僑社中的重要地位,更體現了父親劉錦國遺風||透過行動支持社團,凝聚鄉親,促進華人社群的團結合作。 這場晚會準備周全,活動內容涵蓋自助晚餐、月餅品嚐與多項趣味節目,如「破解謎語」、「繪聲繪影」、「月餅傳信」等,旨在讓不同世代的會員在輕鬆氛圍中交流互動。青年團團長蔡信指出,舉辦中秋晚會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藉著佳節讓會員鄉親聚首一堂,在共享美食與遊戲的過程中傳承優良的中華文化習俗。籌委會主席廖添順則強調,節慶活動除了拉近彼此距離,更象徵著華社凝聚力的展現與和諧社會的實踐。 從燈籠點亮廟堂,到中秋佳節的熱鬧晚會,劉氏家族的身影始終活躍其中。他們延續父輩的價值,將公益與文化視為不可或缺的責任。這不僅是一場場活動的表面熱鬧,更是對父輩精神的真實回應。正因如此,公益與華社參與成為劉氏家族最鮮明的印記,映照著一個僑領家族如何把父愛化為行動,把傳統轉化為當代的力量,讓華人社群在汶萊的土地上持續發光發熱。 鄉情不減,心繫金門:一盞燈,一個家族,一段傳承 儘管離開故鄉金門烈嶼已有七十餘年,劉錦國始終沒有割捨對家鄉的情感。對他而言,金門不只是出生的地方,更是心靈的根。多年來,他以實際行動表達對故土的眷戀:捐助烈嶼的公共建設,資助廟宇修繕,甚至為鄉公所添購設備,改善民眾洽公的環境。這些善舉雖然跨越海峽與時空,但卻讓金門鄉親時刻感受到這位旅居海外僑領的關懷與支持。 進入晚年後,劉錦國更不忘以身作則,常常帶著子孫返鄉祭祖。他對家人再三叮囑:「慎終追遠,不忘本。」這句話成為家族世代的信條,也讓年輕一輩深刻明白,無論身處何地,都要記得自己來自何方。這份跨越時空的鄉情,也在他子嗣的行動中延續。無論是資助教育、參與華社活動,還是帶著孩子回到金門尋根,劉家後代都努力踐行父輩留下的精神。 好友呂合成回憶道:「劉錦國雖然人在汶萊,但他的心一直在金門。」這句話或許最能道出他的內心寫照。事業上的成功並未沖淡他對家鄉的感情,反而隨著年歲增長而愈發濃烈。他知道,唯有將這份情感深植於家族教育中,才能確保子孫不忘根本,持續回饋鄉里。 2018年,劉錦國辭世,結束了近一世紀波瀾壯闊的人生旅程。他留下的,不是冰冷的數字與財富,而是一個仍在持續奉獻、影響社會的家族。從汶萊華和百貨的紅色「H」字招牌,到斯市騰雲殿高掛的燈籠,再到福建會館中秋晚會的熱鬧人潮,人們處處可以看到這個家族的足跡。他們繼承的不只是企業,更是對華社的承諾、對文化的守護,以及對金門故鄉的深情。 一盞燈,可以驅散黑夜;一個家族,可以凝聚希望。劉錦國畢生的精神,如同一盞長明燈,照亮了過去的奮鬥歷程,也指引著後人的方向。今天,這份精神仍透過子孫的實際行動,在汶萊華社的大地上閃耀光芒。它不僅是對父輩的傳承,更是對未來的承諾。劉家家族的故事,正如同中秋的圓月,既承載故鄉的情懷,也映照世代不息的傳承與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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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萊國度裡的華廟 騰雲殿:家族精神的延伸與象徵
在汶萊華社的宗教版圖裡,斯里巴加灣市的騰雲殿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不僅是一座廟宇,更是一個凝聚華人情感與文化傳承的空間。廟中香火鼎盛,供奉廣澤尊王、關聖帝君、福德正神等諸神,是無數華人祈求庇佑、表達信仰的精神依靠。對許多旅居汶萊的金門、福建鄉親而言,騰雲殿不只是信仰場所,更是象徵著「身在海外,心繫中華」的文化記憶。 對劉錦國家族來說,騰雲殿也有著特殊的意義。劉錦國生前一向強調「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而他的子嗣也延續這份信念,將公益與文化緊密結合。2024年農曆新年前夕,三子劉孝君特別捐贈150盞紅燈籠給騰雲殿,當燈籠一一高掛殿堂時,不僅讓廟宇洋溢節慶喜氣,更象徵了對傳統文化的守護與延續。 燈火通明的殿堂,照耀的不只是年節氛圍,更映射出一個家族的精神傳承:從父輩劉錦國到子輩劉孝君,公益不只是慈善行為,更是華人文化與鄉情的守望。這些燈籠彷彿延續了劉錦國畢生的信念||用光明點亮社群、用善行凝聚人心。 如今,騰雲殿既是汶萊華人最重要的信仰中心之一,也是劉錦國家族精神的具體載體。無論是節慶捐獻、社會活動,還是日常的香火延續,都讓這座廟宇成為家族「愛鄉愛社」的象徵。從華和百貨的招牌,到騰雲殿的紅燈,劉氏家族的足跡始終與華社的命脈緊密相連,將父輩留下的價值,一代一代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