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的賞鳥季開始了。 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於上千隻鸕鶿先頭部隊飛抵金門過冬之時，提醒賞鳥客，不要將車子開入賞鳥步道及避免穿著鮮艷衣服，以免驚嚇鳥類。   金門四面環海，位於大陸邊緣，是候鳥遷徙的絕佳中繼站，鳥的種類經過調查，共有319種之多，令愛鳥人神往。我見此消息，已經開始聯絡愛鳥同好，準備前往賞鳥，大飽眼福。 鳥是這世界上最輕巧而美麗的精靈，我很慶幸生活在有鳥兒陪伴的世界。 詩聖杜甫有「恨別鳥驚心」的名句，應該是詩聖也知道鳥類非常敏感，容易受到驚嚇。 有一次坐在公園中，閉眼養神，睜開眼就看見一隻飛鳥自我眼前飛起。看不清是何種鳥，只見一團灰色的羽毛如箭矢般竄入樹林。剎那間，我有種進入武俠世界的趣味，很新奇。但仔細一想，可能是我突然醒來的舉動驚嚇到牠了。 春天的我，早上總愛賴床，盡情的享受躲在溫暖被窩中的幸福感覺。而每天清晨，總有一種清脆的鳥叫聲，喚我起床。那叫聲非常好聽，彷彿在說「起床快！快起床！」。起床後，我就會拿起牙刷，邊刷牙邊遠眺那高踞社區中庭樹梢上的小黑點，疑惑為何如此嬌小的身體，可以發出如此悠遠美妙的歌聲。後來，我上陽明山玩，近距離聽到同樣的啼聲，一看，才知道原來是「白頭翁」的叫聲，也難怪這頭上有白羽毛的小鳥會有「啼明鳥」的稱號。 不知唐朝詩人孟浩然，是否也是在春天早上賴床被「白頭翁」叫醒，才會寫下「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流傳千古的名詩。 司馬中原先生筆下那「衣裳是用春天黃昏的雲剪裁的，深深淺淺的紫紅色，帶著一層層的斑紋」的「火鷓鴣鳥」，也就是一般所稱的野鴿子，是我在公園內最喜歡觀察的鳥類。我不像司馬先生那麼細心的的體會出牠的鳴聲「七－姑－姑，苦……，七姑－姑－，苦……」的涵意，也不像司馬先生明白火鷓鴣的兩眼為何總是紅紅的。我最喜歡欣賞牠那像兩隻牙籤般纖細的嘴，低頭啄食的模樣。看牠那纖細的嘴，隨便在地上啄食幾下，就滿足的飛上枝頭，總讓我感受到那知足常樂的真諦。 因為總會為失去自由的籠中鳥而不忍，所以我不愛去鳥園賞鳥，也不愛養鳥。我偏愛到野外欣賞那無拘無束的自由飛鳥。 每年的三月到五月，我會從台北驅車南下，帶著望遠鏡，到彰化八卦山賞鷹。欣賞老鷹，返回北方的飛翔英姿。秋季則是到墾丁欣賞過冬遷徙、由北往南飛，過境恆春半島的「國慶鳥」──灰面鵟鷹，群飛的美姿。 前些時候，有限電視報導過台北市植物園有鳳頭蒼鷹築巢的消息。跑去找，果然被我看到那炯炯有神的英姿。高踞於樹上的老鷹，令人感受到一股神秘又強大的力量。而當其展翅高飛時，又令人嚮往那瞬間飛上青天的暢快。 我很開心的知道鳳頭蒼鷹適應了都市的生活。台北市植物園是我小學第一次參加班級遠足的目的地，園內樹種多，大樹成林。也是因為在城市裡保留了夠大的自然生態區域，才能讓老鷹這種帶著神秘色彩的猛禽有了可以繁衍後代的地方。除了植物園外，大安森林公園與中正紀念堂也都有老鷹築巢的紀錄。 除了欣賞老鷹、黑面琵鷺、鸕鶿這種候鳥外，其實我覺得最享受的還是在野外，不經意的與美麗的小鳥不期相遇的經驗。 喜歡群體波浪式移動的綠繡眼，是大自然五線譜上最輕巧的音符。 而在花蓮海邊與陽明山的光復樓前，我都巧遇過那傳說中會帶來幸福的「青鳥」。那以深藍為主旋律的彩色鳥，讓我對未來的希望，有展翅飛行的期待。 清晨六點，於故宮博物院前的至善園內，看到一群五色鳥吃著紅色果子的滿足模樣，真令人驚豔。 內湖的碧湖旁的公共圖書館，有一年，是一隻鉛色小水鶇的家。每次去，我都會在圖書館附近找到不斷的輕點尾翼的牠，模樣非常可愛。 陽明山擎天崗附近的小雲雀，與其他台灣高山雲雀一樣，只要啾然一聲，就讓人對牠那無拘無束的自由充滿嚮往。 陽明山的光復樓前，常常會飛來美麗的台灣藍鵲，在樓前的水池中喝水洗澡，那深藍的長尾羽毛與鮮紅色的嘴喙，搭配起來真是迷人。 近年來，台灣保育鳥類的工作有長足的進步。也因此，連都市的公園內，都可以欣賞到很多稀有鳥類。 植物園、大安森林公園、台大校園與中正紀念堂內的水池，都有紅冠水雞的迷你身影。那黑得發亮的羽毛與鮮紅的長嘴喙搭配成一句寫在水草上的優雅短詩，令人不自覺的朗讀再三，捨不得轉眼。 綠頭鴨更是在植物園與台大校園等地成為留鳥。 台北市的士林官邸、植物園與碧湖公園內，都有黑冠麻鷺可以觀賞。這神奇的保育類大鳥，成鳥之前都站在樹枝上，由父母餵食。只要發現樹枝下有大量白色鳥糞，抬頭看，就可以發現幼鳥。長大後，離樹覓食的黑冠麻鷺，如果遇見人，還會表演靜止不動的功夫，非常可愛。在植物園與士林官邸，我都曾經看到大批遊客圍著牠看，牠還是可以很鎮定的靜止不動或自由自在的覓食，一點也不怕人。 而最令我大飽眼福的是，不必老遠跑去七家灣溪或萬大水庫，在台北市的大湖山莊旁的水池中，竟然看到美麗的一對鴛鴦，變成留鳥，在水上悠遊覓食。

  一月蝴蝶蘭   一隻一隻參加宴會的蝴蝶 以模特兒之姿 化身一件一件五彩的羽裳 花枝招展 羞澀的花苞 等待 前世 盼望 今生的新郎 當 起風時 教堂的鐘聲 呼喚達達的馬車 駛入幸福的蔚藍   二月杏花   妖嬌的鄰家女孩 眼紅的洋裝 射傷了行人的眼簾 探頭 踮腳 躍過冬末的牆頭 撕破春天的面紗 找尋前世的身影 溫馨的花蕊 孵著一張豔容 怯憐的眼眸 讀 我

父親有四個兄弟，分家後比鄰而居，只是將以前互通的走道封死而已。 分家後，各自開伙，阿公早已仙逝，阿嬤則與四叔一起生活；各人的客人到訪，不管是招待他們，或是陪伴他們，當然各自打理。如果碰到長輩的客人到訪，難免要招待他們吃一頓飯，這時就會碰到誰也不願意出面的窘境；可是來者是客，不理別人，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幾經商議下，有了初步的共識。 只要碰到長輩的客人來訪，就算是公家的客人，必須安排到三叔家的客廳用餐，因為三叔分到大廳的關係；然後每戶出兩道菜色，其中一道是青菜，另外一道則是肉或魚，至於我阿嬤則負責湯和白飯。 公家的客人一到，四個家庭一起升火料理，很短的時間內，就準備好了，然後阿嬤一聲令下，瞬間把這些食物端上桌；因為走道不通，往往要端著菜走到戶外，再繞進三叔家，這樣的場景還真熱鬧呢。當一切就緒後，每戶要派一個代表共餐，以表敬意，通常就是我父親四兄弟和阿嬤全權負責；小孩子和家庭主婦，是無權過問公家的客人，也無緣與公家的客人一起用餐。 在他們用餐之際，家庭主婦與小孩子閒著沒事，群聚在客廳隔壁聊天，當時是木造房子，所以有時會透過木板縫隙，偷窺他們用餐時的一舉一動；比較頑皮的小孩子，則走到客廳，兩隻眼睛盯著飯桌，口水不停的流。客人見狀，則會挾一塊肉給他，拿到肉的小孩，高興的狂奔到我們面前炫耀一番；因為當時家窮，一年吃不到兩塊肉，所以聞到肉味，等於是人間極品啊。 當客人走後，出現在客廳，或是吃到肉的孩子，一定會被自己的父親責備，有時連帶母親也會被牽連進去呢。 如今長輩的客人，如同家裡的長輩一樣，都到另外一個國度去了；所以公家的客人，當年招待他們的盛況，早已不復存在，想要追憶，也只能在腦海深處去追尋了。

炸醬的改進，是根本問題。套用馬克思的學說，炸醬是「經濟基礎」，炸醬麵、炸醬飯則是「上層建築」。一位食品專家向我直言：「北勢飯盒」打破了數百年的日本便當傳統，那是減去了一顆滷蛋。其實滷蛋的營養價值不高。化驗結果，「北勢飯盒」的維他命Ｃ稍低，應該增添適應國人口味的蔬菜配料。 儘管「北勢飯盒」闖出意想不到的名聲，它在廣大的大台北市區，已經嚴重地威脅了「鐵路飯盒」的銷路，但是，我店依舊採取保守主義，不必把飯盒列為首位。因為「北勢」的招牌食品是炸醬麵。 為了提高招牌麵的聲望地位，飯盒仍賣八十元，薄利多銷，但是炸醬麵則隨著物價的波動，作了調整： 大碗　二百元 中碗　一百五十元 為了瞭解顧客的反應，我親自掌廚，讓李發、小王作助手。最初兩三天，客人比平常少了兩成，但不久便恢復門庭若市，遇到假日，仍舊是大排長龍的景象。 炸醬麵漲到二百元一碗，在報上刊登出來，引起了讀者的爭議，同時也為「北勢」增加了顧客。聽說台灣消費者委員會還派人前來試吃，作為批評與彈劾的依據。不過委員吃了炸醬麵，擦淨嘴巴，悄聲走了。雷聲大，雨點小。只有許多老顧客才朝我說掏心話：「李老闆，你做的炸醬麵，跑遍亞洲也吃不到，過癮。」 過獎，過獎。是不是貴一點？

輕啜一口充滿咖啡香的悠閒。揀起地上一片樹葉，包裹住天上的月，幫女兒的嫁妝作準備。看著心愛的女孩回眸一笑，沉醉。還是老奶奶泛黃的照片，眼底閃亮亮的淚花，搭配著迷人的笑靨，綻放。雕刻家羅丹說：「妳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是的，我們正與美相遇，某一天。一個週末晚上，和朋友去士林逛街，很沒氣氛的買了滷味、蚵仔煎，就坐在捷運站出口的階梯上大肆咀嚼，看著車如流水馬如龍，看著台北的繁華的夜生活，「美？！」老實說，對台北我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看著朋友狼狽的啃起雞排，我也不甘示弱的把食物一口塞進血盆大口，就在狼吞虎嚥之際，一個身影慢慢向我們逼近，抬起頭，一個帶著詭異笑容的老頭站在我面前，「電車癡漢」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立刻拉起朋友的手拔腿就跑，沒想到老頭窮追不捨，眼看前面就是路的盡頭，「我數一二三，妳插他眼睛，我踢他小雞雞」，我熱血澎拜的交代著。「一二三」，轉身，停格。 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他九十度的鞠躬，和一句不標準的「拜託」，原來，老頭有一個偉大的夢，收集世界上十萬個美女的笑容，看著他洗出來的相片有大明星，有洋妞，也有很平凡的女孩，甚至連當紅的許純美都有，看到一個糟老頭，一架傻瓜相機，一個老舊包包，卻滿載了他的夢，從故鄉日本出發，走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快門捕捉的每一個女孩，努力想替他完成金氏世界紀錄的笑容與感動！ 「喀擦」醬油還沾在我的嘴邊，剛剛的追逐讓我們又醜又臭，老頭卻堅持我們是「美女」，我想老頭是用「心」來看這發現這世界的美麗，那晚遇到我們，對老頭來說，遇見了美，對我來說，遇到了老頭，我也遇見了美。或許，哪天妳在街頭遇到這樣來自日本的怪老頭，不要吝嗇給他一個笑容，給自己一個遇見美的機會。那晚，星星特別亮，台北特別美，爸爸的鼾聲特別可愛，我睡得特別沉，世界沒有變，是我的心情變了。是的，我們正與美相遇，某一天。

  初見她，就打心底喜歡這樣的女子，細長的鳳眼、披肩的卷髮，舉手投足非常嫵媚，可笑容又很真，瘦削弱不禁風的外型，卻有著非常專業的身分－律師；講授課程時，精彩的案例、深入淺出的分析，讓法律呆板枯燥的條文，不再與人有著遙遠的距離。其實沒有認識很久，可就是與她有著默契，直到看見講師資料後，趕緊發了郵件給她，問起可是金門人，回郵中她提起自己是金門盤山人，三歲離開金門。哎！怪不得完全沒有了金門音和金門味。我記得有一次搭捷運，台北車站上來三位中年男子，我偷偷和坐在身旁的先生說起：這三個人應該是金門人。話才說完，其中一人開口說話，先生立即對我投來讚許的眼光，果然金門人看金門人，就是知道故鄉人。   家裡廚房烘碗機旁掛了一個可愛娃娃造型的小型盆栽，裡頭的小麥草早枯萎了，可是，就是擺著，從沒有想要把它給丟掉，因為，這是以前公司同事小蘋送的，那是一個才華洋溢的女子，白皙的臉龐上，也有著細長的鳳眼，斜睨人的時候，會讓人心慌，滿滿撒嬌耍賴的表情，叫人願意什麼都幫她。當時仍負責公司刊物編輯的自己，每有圖片找不到合適的，打了電話請她幫忙，總要不了多少時間，她就可以傳送完全符合我需求的資料。幾次與她在公司合作課程，台上的她專業強勢，都能說服台下學員認同她對創新產品的觀念；開著豪華房車的她，課程結束後，回程路上都要一根煙又一根煙的抽著，我這個禁煙家庭長大的小孩，驚駭到極點，這是怎樣一個女子呢？高速公路上無聊，她開始提起自己爸爸寵、哥哥愛，男友又疼惜，我極度羨慕回答要怎樣的福氣才能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她竟然紅了眼眶，說起自己很苦命，十多歲沒了媽，有著很孤單的青春期；聽她這麼說，當時女兒仍在襁褓中的我，心底暗自提醒，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認真陪伴女兒成長，再優渥的物質和母親的愛是不能比較。   據說嫵媚動人的律師非常寵愛自己，某次前往大陸處理完重要案子，公司主管打了電話找她，她正在香港洗腳，不方便講電話；再稍晚電話了解案情，她正在買包，比價中，不想談案情，與她互動的每個人都喜歡她，因為她總能順利完成交辦的任務，也能出奇制勝讓對手輸得心甘情願，她的主管其實很信任她，但多少會擔心這樣的部屬無法駕馭。創意工程師後來被挖角走，離職前，一起吃了飯，她閒閒談起夜店中男子的搭訕、路過東區星探攔路要電話，再有各國際機場各色人種的驚艷，那樣精彩的人生，說得我震驚在心頭，平常人大概一輩子的經歷，都不敵她一年的活絡。   律師在煩躁乏味的工作中，得不到主管的賞識，決定離職尋找更合適的工作，公司用盡各種法子，終於把她留了下來，給了很好的職務和允諾未來發展的舞台，這是一個用心經營的人生，我看到鳳眼女子不服輸好強的一面。工程師的男友逼婚後，訂婚了，懷孕了，可身體不好，沒留住孩子，也不為難未婚夫，各自分飛，再後來，長期胃痛，發現了腫瘤，再後來移轉到肝臟，愛她的哥哥帶她到上海尋訪名醫多次，終沒能把她留住；有宗教信仰的她，相信自己很快可以到天上見到思念的媽媽，她像節慶煙火一樣，燃燒瞬間，燦爛如花，卻留給身旁人難忘的回憶。   女兒書桌上有鳳眼律師阿姨送的巧克力糖果盒，她待人用心體貼，合作過的人都把這份情放在心上。廚房裡可愛娃娃造型盆景，是驚世駭俗創意工程師的作品，人走了，可是，曾共事過的人，提起她都會說起很多她的作品，是再也沒有人可以超越的了。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每次有大人問媽媽，為什麼這個女兒不送去讀劇校，我總在心裡惱恨的想著：不要因為我鳳眼，就覺得我愛唱京戲。我會好強得演講比賽名次不如意、聯考成績不理想，關在房間哭一個晚上。工作上也拚命的要做到最好，相信努力一定會看到成果。直到婚後發現愛孩子的自己不能如預期時，慢慢相信天意，也願意接受命定，然後，發現鏡中的自己鳳眼不再了－因為年歲大了。我笑著和媽媽聊起，我認識的年輕鳳眼女子，都如此優秀和傑出，好像自己是鳳眼女子中最循規蹈矩的人，結婚了、生了孩子，又像公務員一樣穩定，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日常中，小小的夢想，就是假日出去旅行；小小的休閒，就是用文字記錄人生。媽媽笑我，每個人的家庭背景不同，養成的孩子也會大不同，所以，如花燦爛的煙火或樸實無華的人生，都是自己的選擇，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幸福。 我看到與孩子是好朋友的鄰居小女孩，考試總要拚第一名、參加各項競賽都表現優異出眾，她的媽媽捨不得體質差的女兒太認真，要我勸勸小女孩量力而為就好，先有健康的身體，才能有往後快樂人生，我笑笑告訴這個媽媽，沒事別生個鳳眼女子，與生俱來好強的個性，外在力量是無法改變的，要等年歲較長，經歷更多人生歷練，她自然會明白如何在人生路途上隨遇而安的。女兒問我，為何她沒遺傳媽媽的鳳眼，我笑她這才好，在媽媽這個進入【欲語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年歲，當下最大的幸福，就是能每天下班後回家陪孩子共進晚餐，與孩子一起成長，就是鳳眼媽媽最快樂的事。

  ●●● 天已黑路燈全亮了，她想，就算沒有路燈，背後這一排住宅大樓滲出的光也足以把路面照得像白天，對映路對面漆黑的美術館園區，好像兩個不同的世界，被一條川流的車燈隔開。現在正是下班時間，不少名牌車，游進了河道，再躲入背後這參天的水草，每扇漏光的窗都是一個奢華美麗的夢。她把輪椅推離路面，往裡靠一點，怕車子捲起的灰塵和涼風。老太太大概又累了，安靜地打起瞌睡，她同時遠眺路的兩端，小心不要漏失了來接她們的車子，一輛一輛的車子無聲地滑過，都不是她熟悉的那種黃。 她要搬到中部大城的那一早，一卡出國用的大皮箱就把她近三十年的家當全打包了，裝不下的也不稀罕，不要了。她待在浴室裡，梳洗一下就要出門了。 「別人早跟我說，女兒靠不住，我都不信，現在我後悔，那時沒聽她們的話。」媽媽在客廳故意大聲說。她忍著，不想回話，畢竟都要離家了。那時爸爸已經去開店，弟弟也不曉得跑到那裡鬼混去了。 「翅膀才長硬就要飛，也不想想，是誰供她們吃，給她們穿，還讓她去念書，書，都讀到後背上去了。」見她沒動靜，媽媽繼續大聲說：「古時人說，吃果子拜樹頭，小心，以後會有報應。」 什麼報應，誰會有報應？她把毛巾一甩，衝到客廳，對著媽媽說：「你現在又想翻老帳了是不是？好，反正我現在也要搬家了，我們就把話說清楚。吃飯的時候，飯菜分兩份，不能上餐桌，這是什麼道理。是誰有事沒事拿籐條抽我，照三餐打，還關到衣櫃裡？每天就是那一百零一套制服，給學校那群勢利鬼每天笑，下課後還要看店送貨，回家還要打掃洗衣服。再說，專科畢業後就不讓我再念書，如果不是我堅持到補習班當小妹，自己偷偷念書，會有今天嗎，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更何況我難道沒拿家用給你嗎？」她一下子吐了一肚子怨氣，同時眼淚也流了出來，緩了一口氣，沒來得及繼續抱怨，媽媽先開口了。 「不孝死囝仔，你甘有夭死哦？飼那麼大，只會在這邊大小嘴。」媽媽冷冷地哼著說。 「是啊，我不孝，孝順的人都給學校退學，去混太保，當完兵還不學好，只會簽六合彩，這個家早晚給她敗光。」她嘲諷地說。 「烏鴉嘴，飼老鼠咬布袋。這個家只會先給你詛咒死。還輪不到你弟弟來敗。」媽媽有些氣結地說，自己溺愛的兒子也的確不成材，接著說：「等你爸回來，我就跟他說你怎麼咒這個家。」 一提起爸，她更是火冒三丈，本來爸爸還是疼她的，只是經不得這麼多年媽媽的煽風點火，這幾年已經是越走越遠了，想到這裡她就痛。她怒吼：「如果不是你每天搬弄是非，爸爸今天會不理我嗎？」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又淌了下來。 「涮涮去，自己行為不檢點，怪誰？無恥。」媽媽扳回了一城，得意地說。 「誰無恥？沒錯，我是大了肚子，但人家也說要負責，如果不是你獅子大開口，向人家要那麼多聘金，把人嚇跑了，我今天需要這麼沒日沒夜地上班嗎？」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對方是來補習準備考研究所的學生，收場是媽媽收了一筆錢，這件事當沒發生過。從此她再也不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語和承諾。 「自己犯賤，沒那個好命，不要推給別人。」媽媽在傷口上又狠狠地踹了一腳。 「是，我命賤，難道不是你生的嗎？」 「別來，我沒那麼好命，那生得出…」話還沒說完就知道不對，媽媽硬生生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只見她睜圓了眼睛，瞪著媽媽。 「你說什麼？難道我真的不是你生的？」她大聲問媽媽，但媽媽的兩片薄唇彷彿拉鍊給拉上了，還加鎖，再也沒一絲聲響從那裡漏了出來。她想，以後找機會再向嬸嬸查證這件事。 自己一個人住的生活是自由自在多了，很多事情眼不見為淨，偶而難過一下，生氣幾天，能算了的就算了，不能算了的就不要拖，先了，真的不能了的，只好先記著，逮著機會再一起算，這是她在爾虞我詐的補教業的生存法則，慢慢地也變成了她為人處世的最高原則。所以她在補教業竄紅得很快，但也沒有朋友，直到去年補習班來了一位新老師，正職是大學的兼任講師，小她四歲，主要是教授經濟學。年前，懷恩老師要幫她戴上戒指，她沒答應，所以兩人分手了。直到現在她還懷疑這個決定是否正確，早說過的男人都不可信，尤其是補教業，真的嗎？ 「叭！叭！」幾聲嚇人的喇叭聲打斷了她的回憶，一抬頭，一輛黃色的計程車已經停在面前，老太太也醒了。   ●●● 計程車司機是位中年人，體格健壯結實，像是長年運動或是勞動的成果，身穿一式的休閒服，外罩一件同款運動夾克，鼻樑上還架了一副窄邊方框的眼鏡，添了些斯文氣。要怎麼把老太太弄進車子裡，她完全沒有主意，畢竟她從來沒有相關的經驗。還好，司機經驗老到，讓她先坐進車子後座，當司機準備抱起老太太時，老太太說不認識這人不讓他碰，於是她只好下車，取出輪椅袋子裡的糖，然後好說歹說，讓司機抱老太太進車裡，她繞個彎，轉到車子的另一邊也坐了進去，順便取糖給老太太吃。司機摺好輪椅要放進後車箱，但後車箱裡有些雜物擋住了，後車箱蓋不上，司機只取出繩子把後車蓋綁牢固定住就算了。 終於一切準備妥當，她給司機地址，然後車子發動，平穩地往前滑行，到了盡頭處的鐵道迴轉。司機笑說剛剛花了這麼多功夫要加錢，平日計較的她這次反而大方地說：「沒問題。」後來才知道司機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司機摁了一個鍵，於是車子輕輕響起了音樂，很熟悉的旋律，是首很早期的電子合成音樂，她小時候在嬸嬸家聽過，當時很流行，日本人做的，好像叫什麼之路的，現在已經很少聽播放了。 「剛剛房子裡的人眼神好奇怪。」老太太拉拉她的手，悄聲地跟她說。她不曉得老太太是不是指前面那一個保全，如果是的話她倒沒注意到，她反而很奇怪老太太怎麼還會記這件事。無論如何，她用手指示意，讓老太太不要說話。這時，她突然想起十幾年前發生在這座城市的一個懸案，死者是一位女性政治人物，警方懷疑可能是因為搭上一輛計程車，遭到司機殺害，但一直沒破案。想到這裡，她不禁把老太太摟進懷裡，目光搖向車窗外。 車子現在正沿著一條河岸旁的道路航行，前方不遠處有道水閘門，上面垂掛著一條條的LED燈，十分顯眼。過了閘門，河岸一下子暗了下來，偶有路燈，映照河岸上的矮樹圍籬，流轉著生生滅滅的光影。遠方，河的對岸是新舊不一參差不齊的透天厝，接著深藍色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她想，假期的第一天就這麼過了，接下來的幾天是要按原來計畫往前，還是回頭呢？ 這時，老太太瞇著眼問：「我們到家了嗎？」（下）

  我如此堅決地守候著你的島嶼 堅決而且不悔 從來都無意冒犯 竊據這一處斑駁傾斜  荒頹苔蕪的 垂垂老厝   所有的風景都百年鋪陳  我的視野這般迷濛渺小 只窩在忘了年歲的情樹濃蔭懷裡 和著遠聲的潮音   和著日日夜夜    一起呼吸一起嘆息   夢的守候 冷清而空寂 春天常常誤入我茫然迷濛的窩巢 我想我已忘記遠行的疲憊 高掛羽翼在斑駁了的簷樑下 哭笑悲喜 唯我孤寂   將老彼時   我仍習慣於聆聽  霧裡 踉蹌步履來來去去 並且堅決地信仰  一座 早已溺斃於上古世紀 笑空了的島嶼

隨你。只要離開台灣，哪兒都行。我怕……戰爭。 李彥抱住了她，發出苦笑。妳怕啥？咱倆沒兒又沒女，活了半輩子，夠本啦。我早下了決心，今生今世，離不開北勢溪，這裡有山有水，有魚有蝦，有竹筍，有木瓜，還有包種茶。我咋捨得離開這人間伊甸園！ 阿珍激情地脫去外衫，露出白花花的奶子，嗲聲地說：「上來吧。趁著我還不老，你把我餵飽吧。」 他撲上去，剎那間「接力棒」便划進她的身體。李彥豪情萬丈地說：「吃飽了，吭一聲，別撐著。」阿珍笑了。 窗外的夜雨，嘩嘩地灑在塑料板上，似在竊笑，也像在為他們加油。 情慾之事，猶如喝酒，若是沒有酒量，只是生活情趣而已。如果每日無酒不能生活，抱著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浪漫主義心情，日久成癮，而為酒鬼。我必須養精蓄銳，把炸醬麵研發為華人最美好的食品，為咱台灣做出一點貢獻。有人建議我去東京學習拉麵的做法。我沉默無言，不願表態。我的文化水平低，但我的智慧並不比日人低，是他們應該跑來北勢溪向我學習。拉麵和炸醬麵的製作程序，小巫見大巫，勸我前往日本學習拉麵，荒唐、可笑。這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嘛！ 如今，炸醬麵的門市生意，我的兩個助手已能獨立作業，我則在旁監督、幫忙。剩下的時間，專門從事炸醬的研發工作。我聘請來的食品營養專家，經過化驗，豆醬的鹽分依然稍高，對於血壓高、糖尿病，以及腎臟炎患者仍有影響。但是鹽分過少不好吃，這是難以解決的矛盾問題。幾經磋商、討論，初步決定減少鹽量，增加黑醋，這樣調製而成的炸醬麵，更加好吃，而且減低了上述病患的負面影響。

在記憶中，家鄉的地主老財，到了寒冬，穿的都是破舊的棉袍，卻把昂貴的皮襖、毛質軟肩裹在棉袍裡面，不願露出來讓人看見。我常把這些淺薄而通俗的觀點，講給身邊的伙計們聽。他們聽了直笑。 那晚，阿珍跟我聊家常，談生意，以及遠景。她沉重地說：「跟你結婚十多年，你把經濟財務都交給我，你知道咱家積蓄了多少錢麼？」 我搖頭，沒興趣聽。 老公，將近一億了！   這有啥大驚小怪的？比不上王永慶家一個零頭。 她說，北勢村有朋友建議，最好在美國加州置產，萬一將來台灣有個風吹草動，咱倆也有個落腳處。 若是到了那一天，美國也不會平靜。我駁斥婦人之見。 你是什麼打算？ 我是北勢溪人，死了就是北勢溪鬼。我鄭重地叮囑她：請妳記住我的話，等我百年之後，馬上燒成骨灰，骨灰撒進北勢溪，沖走。 你自己撒吧。我不會做這種事。 讓阿明辦，或是李發，只要撥個電話就一切ＯＫ。 嘿嘿！你還會說英文啊。跟哪個騷女人學的？ 如今，我把整個的心力投注在炸醬麵上，讓顧客吃得稱心滿意。其它的，我沒資格過問，也懶得過問。 阿珍聽了不以為然。說句現實的問題，老共若是封鎖台灣，咋辦？用飛彈向台北發射，你向哪兒躲？ 「人生自古誰無死，槍口瞄準胡錦濤。」 阿珍拊掌大笑。你這句八股口號，好像我聽過兩三遍。你當年在五十八師當文書士，就發表過這個八股口號，你們師長還召見你，提拔你到蛙人部隊受訓，是吧？ 若是老共封鎖台灣、轟炸台灣，李彥可不能不聞不問了！我要毀家紓難，跟你們拚命！當年你們把我們趕到了台灣島，如今又想逼我們去跳海，跳太平洋！「麥吃人夠夠」啦！ 阿珍的眼圈泛紅，用衣角拭淚。 妳別難過，也別怕。我當過軍人，軍人也有頭腦，也有感情；解放軍也是一樣，他們不會蠻幹的。我擔心的是老共的領導人不顧台灣人民死活，硬想完成統一目標；而解放軍也稀里糊塗，奉命行事，那可天下大亂了！ 阿珍有點懼怕，她倒了一杯茶，遞給丈夫，央求著說：「咱們還是移民好不好？」 上哪兒去？

晨起，穿過綠蔭夾道的石板路 繞過大樓林立間的巷弄 （一瓶水一份報紙） 坐在小公園旁的遮陽棚下 風景依如昨日 太極的太極，甩手的甩手，遛狗的遛狗 空氣潮濕，風向偏南   頭版是立法院通過法官法 （法官召妓索賄後，看起來每張臉都像Nico） 二版是蔡英文走進校園和陸生麻辣對話 （真不知他們是選學生會主席還是選總統） 三版是藍綠立委為通過法官法互槓 （一部法案拖了二十四年還有臉講話） 四版是國軍更換迷彩制服 （鄉親們可還記得古寧頭八二三時國軍的衣著） 五版是……… 唉，三萬六千平方公里不就是個肚臍眼大嗎？ 政客名嘴怎麼忍心將他摧殘得烏煙瘴氣呢 除了藍綠，沒有黑白 除了選票，沒有是非 （政治司法治安教育道德國防….無不面臨崩解） 唉，這個國家將伊於胡底啊   當陽光逐漸爬上遠處大樓 當小鎮逐漸醒來 九二一公車開往景安站 九二二公車開往永寧站 （每一條遠去的路線都迎向一個希望） 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 匆忙中帶著井然 然後太極的走了甩手的走了遛狗的走了 最後，公園旁讀報的老頭也走了 （小公園回復寧靜，只餘鳥聲啾啾）   這是二○一一年六月十五日早上小鎮一角

    ●●● 可能是因為非假日，雖然有雷諾瓦的畫展，天氣又好，來美術館的人還是很少。她坐在階梯，望著前面的廣場，冷冷清清地，弧形迴廊那邊有個遊民睡在石椅子上，左手邊靠荷花池的過道有幾個老年人在抽煙聊天，一陣聒噪由旁邊的棕櫚樹梢傳下來，她轉頭，只瞥見兩隻頭頂長有白毛的黑鳥相互追逐，往池子的另一邊飛走了。她起身，戴好大草帽，走過廣場，過橋，沿著池子對岸的碎石小徑散步，享受北部大城難得的陽光和風。漫步了一陣子，她瞧見右手邊有道一人高的小山坡，芳草如茵，因此爬了上去。 來到山坡頂上，只見前面一排都是簇新的華廈，沿著美術館的園區整齊地站立著，像是典禮上列隊等待校閱的士兵，這些大樓遮去了一大半的藍天，讓她有種窒息感，彷彿還在每個火車站前的補習街。她緩一緩呼吸，隨著山坡的崚線繼續向前，走到一塊大石旁，坐了下來，休息一下。好久了，沒這麼無所事事消磨時間，以往到國外休假還是得趕著一些既定的時程，總是貪心吧，想多看一些景點，多買點東西，慰勞自己，不然就浪費了那些機票和住宿費用。 山坡下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奇怪的是草都枯黃了，偶有參差新生的嫩草，反而讓焦黃的草地像是新剃的癩痢頭。草地上除了幾棵新植的矮樹外，空蕩蕩地沒什麼遮蔽物，一條較為平坦的黃泥小徑穿過草地，通往美術館的後方。這時，偌大的草地上，除了右手邊有人推著輪椅慢慢靠近以外，再也沒有人了。來人模糊的影子隨著距離的縮短而逐漸清晰，推輪椅的人看來像是一位外籍看護，紮著馬尾，身著紅色翻領短衫，鐵灰色及膝短褲，趿著一雙橡膠涼鞋；坐在輪椅上的人，戴一頂灰灰藍藍的漁夫帽，粉紅色長袖襯衫，外罩一件淺藍繡花背心，深藍色長褲，緋紅舊式包鞋，看體型應該是一位老太太。外籍看護推著老太太慢慢經過她的眼前，到了另一邊的樹蔭處停下，外籍看護拿出手機開始講起電話。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她想，風輕輕柔柔地吹拂著，像愛人的手，連遠方的大樓也搖擺了起來，讓她不禁瞇起了眼睛，有了些許的睏意。 當她沈浸在煦煦的春風時，眼角右方的餘光中好像有團黑影快速地接近，當黑影經過她面前時，她辨認出那是一名東南亞人，男性，綠色圓領衫，藍色牛仔褲，白球鞋，和紅色的運動帽，在焦黃的草地上奔跑著，直到樹蔭才停下腳步。這時，外籍看護還在講電話，沒來得及關機，男子已經一手拍掉了外籍看護的手機，接著又是一個巴掌甩在臉頰上，外籍看護雙手握拳想要抵抗，男子先一步扯住了外籍看護的頭髮，外籍看護嘴巴一張，好像叫了一聲，太遠了，聽不清，接著一個膝蓋頂住男子的鼠蹊部，男子痛得鬆開了手，兩手抱著下體跳了起來，外籍看護衝向前去，和男子扭打了起來，但終究不是男子的對手。接連被甩了幾個耳光以後，外籍看護瞪大眼睛怒視男子，好像還講了什麼，男子目露凶光，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摺刀，外籍看護驚呼一聲，這一聲是聽清楚了，轉身逃竄，男子見狀撿起了地上的手機，追了過去，一下子兩人消失在她的視野。 這時，她才注意到不曉得什麼時候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頭頂上的帽子也給打掉了，露出一頭蓬鬆白裡透點灰的短髮，那模樣，遠遠看，竟然和她過世的嬸嬸有幾分相似。考慮了一下，她走下山坡，來到老太太的身旁，這才看清楚老太太的面容，顯然老太太的生活比起嬸嬸是要優渥地多了。見到面前有人，老太太一下子回過神來，對著她喊：「阿清嫂，我的帽子，給我戴上。」她想，這老太太大概是嚇傻了，錯認了人，不過她還是四下張望，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撿起了帽子，拍掉土灰，給老太太戴上，然後說：「婆婆，我不是阿清嫂，阿清嫂跑掉了，我陪你一起等她好不好？」 「你不是阿清嫂，那你是誰？是不是壞人？」老太太有些不安地說。 「我不是壞人，不要怕，阿清嫂馬上就回來了。」 「我不管，我要回家，推我回去，快！」老太太突然激動起來，一雙白嫩的手掌在空中揮舞著。 「婆婆，安靜一點，不要吵，告訴我你家在那裡？」她有些不耐地問。 「我家啊，阿清嫂，你怎麼會不知道，不就是在夫子廟嗎。」老太太情緒稍稍緩和下來。 「夫子廟，什麼是夫子廟，婆婆，夫子廟在那裡？」她一臉困惑地問，心想，該不是指南京市的那個吧。 「你糊塗啦，還問夫子廟在那裡？還有，你怎麼喊我婆婆，沒規矩，要叫太太，知道嗎？」老太太有些氣惱地說。 「婆…太太，你說的夫子廟是不是南京市內，秦准河畔的那個？」她懷疑這位老太太有些問題，因此決定暫時不要去爭辯。 「不然，你說呢，還會有那個？快，推我回去，我要回家。」老太太露出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不要急，再等等。你看，今天的天氣多好，我們再曬一會兒太陽。」她現在確定這位老太太一定有問題，搞不好就是老人失智症，過年時電視上才播過一部記錄片，她還有些印象。想了一下，她問老太太：「太太，家裡還有什麼人啊？」 「還問，你真的忘啦？不就是先生，三個公子，還有一位小姐嗎，其他的傭人太多，記不得啦。」老太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彷彿她問了一個蠢問題。 「你記得家裡的電話號碼嗎？」她喜歡老太太的笑容，很親切，又有些天真，真的很像嬸嬸。 「什麼電話？每次不都是你在講，嘰哩呱啦一大堆，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麼？要是讓爸爸看見了，早讓你回鄉下去了。」老太太責備地說。 「好，好，我不講電話。太太，爸爸，…老太爺在做什麼？」她試著誘導老太太，或許這樣可以分散老太太的注意力，再待一會兒，說不定那位叫阿清嫂的外籍看護會回來，她就沒事了。正巧，她補習班的一門課就是「諮商輔導理論與技巧」，剛好可以實習。 「爸爸啊，他可威風的，每次出門都是那種黑頭車，每次坐在車上，我都愛拉開車窗，讓風吹啊吹，但是爸爸都不准，說是怕有壞人。…對了，那個李副官，有時候就會趁著爸爸不在，偷偷載我去兜風。」她的策略奏效，老太太陷入自己的回憶，開始說起記得的片段。趁著這個空檔，她環顧四周，只有遠方一位中年男子在散步，往美術館方向去了。她考慮了一下，伸手到輪椅背後的袋子裡翻找了一下，想看看有沒有連絡電話或住址，結果只有幾包面紙、一些糖果、一瓶水、毛巾、薄外套和幾個塑膠帶而已。 「那兩隻石獅子可威風的，每次家裡宴會，他們就蹲在大門口迎接賓客。來的人太多，我總記不住，又是市長，將軍，夫人，太太什麼的，我老喊錯，爸爸都不高興，所以我就躲到院子裡，一到秋天，那桂花香的什麼都比不上，還有那一盆盆碗大的繡菊，每片花瓣卷得像銅線似地，好久都沒看到了。…」老太太繼續她孤獨的旅程，她卻是想起了嬸嬸。一出生，媽媽不知道從那兒花錢領養她，家裡開雜貨店生意好正忙，媽媽也不愛把屎把尿，就把她推給嬸嬸。那時嬸嬸家經濟不好，向爸爸借錢，欠了人情，而且小堂哥已經進了小學，所以她就送到嬸嬸家裡去，嬸嬸帶她像親生女兒，一直到要上小學她才回家，想想，那六年的時間她可能就把這輩子快樂的配額給用得差不多了。後來，她只有寒暑假的時間才能回嬸嬸家住個幾天，她永遠忘不了每次要離開嬸嬸家的時候，嬸嬸眼神裡的不捨，即使她沒說，嬸嬸知道她受的苦。 「阿清嫂啊，給我顆糖。」老太太看來有些精神不濟，喊她說：「先生交待的，我頭痛，睏了，就要吃糖。」 她聽見老太太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從袋子裡取出糖給老太太，看錶，已經過了半小時，現在該怎麼辦呢？想想，她伸手到自己的小腰包，這才發現忘了帶手機。這可討厭了，髒衣服都進了洗衣機還能不洗嗎？問題是又不知道老太太住那裡，也沒辦法打電話報警，此時她既懊惱又有些生氣，咬咬牙，對老太太說：「太太，我們回家囉。」 ●●● 她推著老太太往阿清嫂逃走的方向走去，想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碰到阿清嫂。離開了草地，繞到美術館後方的停車場，不遠處有一根雕花的鐵柱，像是個公共藝術品。柱子附近有一棵大榕樹，圍著樹座落一圈供人歇腳的鐵椅，三四位外籍看護就坐在椅子上聊天，旁邊散落著同樣數目的輪椅，輪椅坐著看起來差不多一個樣的老人。她推著輪椅走了過去，停好輪椅，然後國台語英語兼手腳並用，詢問那些外籍看護，看看有沒有人認得老太太。外籍看護們七嘴八舌，什麼語言都有，勉強拼湊起來，大概的意思是，老太太好像住在附近的某一棟大樓，但是詳細的地點還是不清楚。她四下張望，不遠處還有零零散散幾位外籍看護，她思索了一下，還是算了，於是鬆開手剎車，推著老太太往美術館園區外的人行道走去。 園區外正對著鐵道，她想起來，那就是她每次南北往來通勤的鐵道，但是她無法分辨那個方向是上行，或是南下。鐵道後面是一排四五層樓的老透天厝，透天厝後面接著一座山，過了山不曉得是不是就是海？她低頭望了一下，老太太大概是累了，正在打瞌睡，一陣風吹過，她聞到一股尿騷味，不知打那裡來？順著人行道右方的弧線望過去，遠遠地就是她前些時候在小山坡上看見的大樓，浮在人行道的路樹上，左邊則是新舊建築雜處，還有一塊正在蓋樓的工地。她掉轉輪椅，打算到大樓那邊問人，試試運氣，不過推輪椅大概還要走個十來分鐘。 終於走到了對面大樓的人行道上，久不運動，她覺得有些喘，休息了一會兒，繼續往前，她想還好今天穿的是休閒鞋。第一棟大樓的一樓是間外商銀行，鐵門已經拉上了。第二棟是電梯華廈，保全位在內縮大廳裡，要進去還得先爬上一段無障礙的斜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費了一些力氣把輪椅推了進去。保全穿著淺藍色的制服，鬢角已經白了，她向保全說明她的困境，操著本省口音的保全表示他愛莫能助。在她和保全談話時老太太醒了，但好像還沒完全恢復意識，因此很安靜沒說話。接下來的兩棟是同一個建案，保全有個小房間，就座在兩棟樓間鍛鐵鑄造的大門邊上，這位保全沒幫上忙。這時，老太太向她要水，她取出袋子裡的水，旋開瓶蓋當杯子，倒了八分滿，老太太喝不完，她只好把剩下的又倒了回去，然後老太太又要了顆糖吃。再下來的一棟，保全一樣是位在裡頭的大廳，因為找不到可以進去的斜坡，所以算了。接連幾棟的保全一樣不認識老太太，現在老太太有了精神，直嚷著要回家，她一面得哄著老太太，同時又得和保全說話，一時之間讓她有些左右支絀應接不暇。 這樣問下去不是辦法，天色有些暗了，她也累了，她想她得改變一下策略，免得天都黑了她和老太太還在流浪街頭，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一股強烈的厭惡感從她的腹部往上湧了出來。她告誡老太太待會兒她說話時不許插嘴，只見老太太像做錯事的小孩子，整個人縮了起來，她當沒看見。下一棟電梯華廈看起來比前面幾棟似乎還要來得更氣派，兩層樓挑高的大廳，中央垂掛一個大型的水晶吊燈，往裡看，中庭花園裡頭還有個噴泉水池，水池邊看得見的地方圍了幾個歐式半裸美女的石像，舉著曲腰瓶往水池裡倒水，水池裡還有五彩燈往上打光，看來煞是繽紛耀眼。保全是一位年輕人，看起來像是剛才退伍的樣子，坐在櫃台後面，眼睛盯著監視器的畫面，背後的牆上還掛了一張全開大小莫內「睡蓮」的複製畫。年輕的保全也說老太太不是他們的住戶，接著她向保全借電話，說要報警，保全很勉強地遞給她話筒，但請她講快點，怕住戶經過看見了不太好。 「警察先生，我要報案，美術館這邊有一個失智的老太太走丟了。天快黑了，我怕她不安全，是不是請你們趕快派警車來接她到你們派出所？」她對著話筒說。 「阿清嫂，你在和誰講話，講啥啊？為什麼報警？誰走失啦？」老太太不安地拉她的衣角，插進來向她問道。見她沒回答，老太太急了，開始喊：「帶我回家，我要回家。」 「這位小姐，一件一件來。剛剛在喊的人是誰？」電話線另一端一個粗粗的男聲說。 「就是我說的老太太啊，她現在很害怕。」她有點厭煩地回答。 「那你又是誰？」男聲問。她留了自己的基本資料，以及現在的位置給對方，同時也記下了對方的地址電話。然後男聲又問：「你不是阿清嫂，那阿清嫂是誰？」 「這事說來話長，…」她想了一下，接著說：「不然等一下我跟老太太一起去再說明好了，我怕電話講不清楚。」 「這樣最好。不過有一件事我必須先說明一下，今天的警力很吃緊，有大官來辦活動，剛剛又有石化廠失火民眾在抗爭，所以警車到的時間可能會晚一點。」男聲解釋說。 「那要多久？」她無奈地問。 「這我也沒辦法確定，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或者更久一點都有可能。」 「拜託哦，你這不是等於沒回答嗎？難道你要一直等一個晚上嗎？」她生氣地說。這時老太太又開始吵要回家，保全不得已，走出櫃台，幫她安撫老太太的情緒。 「話也不是這樣說啦，我只是先把話講清楚，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而已。」 「所以，還是不清楚要多久，是不是？」她沒好氣地說。 「真是不好意思，請你務必體諒，今天的人手真的不夠。」 「那如果，我坐計程車把老太太送過來呢？」她想這是儘快擺脫這件事情唯一的辦法。 「能夠這樣當然最好。」男聲故做輕鬆地說：「你來，我幫你付車錢。」 她硬生生吞下「不必了！」三個字，直接掛了電話。她記起補習班的櫃台小姐提過，這座城有些路段的計程車很不好叫，因此她問保全是否有無線電叫車的資料。保全答應幫她叫計程車，不過她們得到人行道上去等車，還是怕人看見說他不務正業。她等保全先生叫好了車子，謝謝保全幫忙，然後推著一臉不安的老太太到大樓外的人行道上等車。一出了戶外才發覺氣溫降了很多，連她都覺得有些冷了，因此她取出輪椅袋子裡的薄外套，幫老太太穿上，這時她才注意到老太太的眼角還噙著淚水，心中不忍，拍了拍老太太軟綿的手背說：「沒事的，很快就回家了。」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