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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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火
4. 蔡復一囑咐蔡泓返鄉,告知父母彈劾石星一事時,跟蔡泓說,他可能再也回了家。不料,皇帝親審石星,蔡復一安然身退,蔡泓卻覺得蔡復一,不再是蔡復一了。他不再是堂叔、玩伴,而是蔡大人。事了,蔡復一設宴款待蔡泓,兩人同坐一桌,斟酒、吃菜。蔡泓不客氣,大口吃、大碗喝,吃過這一餐,明天起,兩人得以主僕、而非叔侄相待。 蔡復一說,想趁赴新職前,會一會杭州的半仙。蔡泓樂得附和。他們小時候常一塊睡,蔡泓記得有個夏日,下午先在石階灑水,入夜,石階溫降,兩人就著石階睡。蔡復一半夜起身撒尿,碰醒了蔡泓。他翻身,頭朝門外,不久,腳步低響,該是蔡復一回來了。蔡泓沒看見蔡復一,而是兩個火球,忽上忽下,一抖一抖,朝他靠近。蔡泓瞧得癡傻。火球貼得更近後,最後變成一道巨光,蔡泓一昏,睡到隔天早晨才起床。蔡泓不知道夜裡看見的是夢、是幻?他夢見了蔡復一的夢,或者,那是他的夢? 風獅爺哀坐一旁,額頭還發疼,喃喃地說,說不定那是祂寄放在蔡復一那兒的夢。祂一度就要看見,卻沒來得及看見。陳淵幾百年沒回中土,思緒鼓動,不理祂的埋怨,帶祂先往杭州。中土變化大,唐朝時,南方還屬蠻夷,而今已是魚米之鄉。陳淵說,若他不離開洛陽、長安,或將成為洛陽之神,又說,不知道家前老柏樹還在嗎?誰是家鄉的守護者?陳氏繁衍到哪一代?都謹守本分而不乖巧弄奸? 祂不禁插話,若不到金門牧馬,祂哪能為神?也許過世後,恩澤短,福報淺,此世正茫茫人間?祂忽然明白一個淺顯不過的道理:神,是人造就出來的。 陳淵為神,是人們對功臣聖賢的崇拜。儒學盛行之際,人民追求的理想不是超然塵外、睥睨萬物的仙家,亦非紅塵看破,不食人間煙火的菩薩,而是博施濟眾的聖賢,跟叱風雲的功臣。然而,祂是個什麼樣的神呢?曾有如何的功勳恩澤? 陳淵聽見風獅爺心裡閃過的話,訝異祂的見解。風獅爺尷尬地說,祂畢竟也是一個神哪。儒家主張以入世的積極態度面對人生,不像道家,以出家修行或隱居山澤來解決人生問題。陳淵心頭一陣涼,祂原來當了儒家的神,而非道家。唐朝尚道教,奉老子為國師,陳淵也是信徒,沒料到竟在死後,背棄道家信仰。祂看似主宰人們命運,卻身不由己。 陳淵一閃神,過杭州竟未停留,逕出海,再轉南,經福州、武夷、廈門、金廈海峽,越烈嶼,到金門。看見孚濟廟內祂的塑像,坐定入靈。祂急得大叫,他們正往杭州找半仙,我們怎能在此苦守?任祂怎麼喊叫,陳淵就是不搭理。 祂無處可去,化身做陳淵案前的燭臺,卻嫌燭火燙頭;再化為案前水果盤,蒼蠅常擾,不勝煩厭。祂想,隱入陳淵塑像又當如何?有了被蔡復一雙瞳彈出的經驗,祂輕身閃入,意外地不受阻擋。塑像內,卻有乾坤,山巒、險壁、水流、彩虹、飛瀑、小橋、涼亭,仙氣十足。初始不敢去遠,漸漸地,越走越寬越遠,奇妙的是,不管去得多遠,祂一動念,即能回到塑像通往仙境的入口。 風獅爺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卻不知究竟待了多久,而且,也未在山岳或群瀑之間遇過陳淵。 不管祂在深峻溝壑或渾然不見一物的雲霧,人們的禱告聲總字句清晰地傳入祂耳。風獅爺想,要當這樣的神才有意思啊,不像祂的塑身,只容得了祂的身軀。 不知過了多少年,祂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祂心頭一喜,回到孚濟廟,卻看見一個老人持清香頂禮膜拜。 沒料到眼前的老人,正是蔡泓。 5. 蔡泓在廟裡,想起小時候他跟蔡復一聽過的許多故事。老人們在農閒時,煮清茶、抽旱菸,悠悠溯及恩主公各種神蹟。當初的老人都已做古,回溫他們敘述的故事,卻彷彿回到童年。蔡復一恩披蔡泓。蔡復一過世後,朝廷拔擢蔡泓當校尉,直到歸老。村人以及孩童問到他在中原的闖蕩,他說,蔡大人死後,他人生中最精采的部分也已落幕,沒有什麼可說的,若要聽,只蔡復一的故事值得說。 提到蔡復一,不只村人,連風獅爺都帶勁了。 蔡復一監斬石星後,朝廷拔擢擔任湖廣參政,嚴格執行保甲制度,為防口語暗箭,杜絕晉謁拜見。升任易州兵備後,正值遼陽陷落,蔡復一出錢招募兵勇,卻被誣告陰謀叛變。民眾聽到這兒,都忿忿不平,蔡泓說,蔡復一也非常生氣,寫奏議,邀請朝廷顯貴隨他打仗平亂,看誰可以一同前往?民眾紛紛叫好。更神奇的是蔡復一求雨。蔡泓說,大人擔任山西左布政,正逢大旱,蔡復一巡視田埂,農田已做無盡荒槁,風吹,塵煙捲動。 蔡復一額還寬、耳仍大,雙頰瘦削,臉皮枯黃,像烤得乾朽的雞。饑民知道眼前的大人沒有比他們多喝一碗粥。彷彿,大家都因為飢餓而神聖。蔡復一回府,擺香案,稟告上蒼自己有罪,換囚服,開牢門,將自己關進去。 後來呢?祂好奇,民眾也忙追問,後來呢? 蔡泓微微笑,捋鬍鬚說,大人入牢,當晚,天就下起大雨了。 眾人歡呼。事隔兩時、兩地,金門民眾跟山西饑民,卻在這一刻,站做一塊兒。在祂眼裡,不單金門的數十之人,卻包括山西的數萬、數十萬之眾,層層圍繞蔡泓,聽他們的蔡大人。 蔡復一的功勳主要還在軍功。雲貴兵亂,朝廷屢敗,命蔡復一巡撫貴州,受賜尚方寶劍。蔡復一兵少糧缺,一方面部署旗下兵士,十人為一對,百人一伍,分眾奇襲。亂黨不知道官軍從何而來,連戰連敗。蔡復一召集廣西大軍,從背後追擊,將領以軍權隸屬朝廷為由,竟未支援,蔡復一深入敵域,遭敵軍切斷退路,兵士喪亡者眾,朝廷不問敗戰原因,解除蔡復一。 解職後的蔡復一卻沒有離開軍旅,部屬隨蔡復一蜿蜒遷徙。雲貴山多,藏身山溝、陵壑跟棄廟。蔡復一心力交疲,群山間,雲靄飄,鳥鳴囀,如畫山川,眼底下卻是兵愁苦、哀斷腸。 這是一個沒有路的山,沒有門的家。蔡復一嘔出大口鮮血。 山雨急,說下就下,蔡復一的戰袍淋得濕重,回破廟,解戰袍烘乾。雨大風大,破廟內火光閃動,蔡復一跟將領協商良久,一身潮濕的襯衣慢慢乾了,卻也染上風寒,病卒軍中。 蔡泓說到此,禁不住連聲嘆氣。他看見的數十人、風獅爺看見的數十萬之眾,長長哀嘆。 蔡泓突然說,杭州的半仙,還是沒有料準大人的命運哪。 他這一說,不管是神還是人,都情緒振奮,暫時忘了哀傷。 6. 杭州半仙的店招,「一金三言,斷人生死」,口氣托大。半仙正坐,閉雙眼,扇輕搖,見著蔡復一,卻訝然瞪眼。半仙那個時候,看見了蔡復一、風獅爺以及蔡泓的夢?兩點火,初時閃動,繼而兜轉繞圈,再合一,白光磷磷,閃現悠悠。半仙定睛一看,卻是一條千年巨蟒。 蔡復一問,不知禍福如何? 半仙說蟒蛇轉世,功在叢林,樹大招風,功大招忌,得防止小人陷害。半仙說完,執命符、醮毛筆,畫好符命一紙,命他藏於戰袍。 蔡復一不信,江湖術士之言,豈能當真? 蔡復一信,以巨蟒之姿對照他最初的回憶和最深的夢境,不正契合? 蔡復一再問,千年巨蟒何以選他降世?半仙細看蔡復一,掐指、搖首、又點頭,最後問他,住家是否傍山而居?蔡復一的老家蔡厝,正在太武山麓,說是依山而居,也沒有錯。半仙說了,唐朝時,有一條蛇在太武山吸取日精月華,尋覓擺脫獸身,了悟生死之法,可惜,有一天在太武山頂,以至寒之身對抗至陽之光時,正巧,一位士兵上山登高,眺望大海,查看有無賊船來襲,遇見大蛇嚇得發抖。士兵拔刀砍斷蛇頭,奔竄下山,告知上司,在太武山頂,看見足有一人腰寬的大蛇。上司不信,第二天帶了一小隊人馬上山,哪裡有蛇,只看見幾塊不知是獸、還是人的骨頭。 半仙說,士兵後來在金門伸根延脈,正是蔡復一的先祖。 蔡復一聽完心中微動,他父執輩曾說,有一世先祖,確是出身軍旅。半仙接著說,巨蟒在修煉時被斬,魂恨難消,經過百年萃煉,魂魄漸收,而那正也是你出生的時候。 風獅爺聽蔡泓轉述,不禁大喊,放屁放屁,那是人而非蛇、那是厲歸而非巨蟒。轉念想到厲歸原屬蠻夷,以蛇為信仰,額前正紋著一條蛇,半仙所言雖未全盤屬實,卻又言之成理。 民眾聽到這兒,回頭看著不遠前的太武山,都為太武山上曾有這麼一條巨蟒而訝異不已。有民眾說,太武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這麼一條大蛇長期在此修煉,不嚇壞當時的人了?再說,蛇好食鳥鼠,挖遍太武山,也不夠巨蟒飽餐一頓? 蔡泓曾依此質疑,蔡復一說,巨蟒雖未修成正果,畢竟已有基礎,幻化人形、餐風飲露等道行,恐怕還是有的。雖然半信半疑,蔡復一仍按照半仙囑咐,藏命符入戰袍,卻因商議軍事,忘添衣,染上風寒。 風獅爺無心哀探,蔡復一死、厲歸再死一回,光的謎底究竟是什麼,也無從得知了。 風獅爺胸中壓抑一股悶氣,無處宣洩。祂開始跳,一次還比一次高。 祂跳。蔡泓不再講故事了,人群散去。祂跳,祂以為看見蔡泓,卻是蔡泓長大成人的孫子。有時,祂往上跳時是白天,卻在夜晚落下,瓦將軍們倏然一閃一彈,彷彿煙火。祂跳、又跳。祂從高空落下,人間移走一些人、一些事,再新補了一些人、一些事。庸庸人寰,年歲消逝,缺缺補補,渾然望去,似無差別。祂想跳得更高更高,詢問始終比祂更高的天,一座泥塑石砌的風獅爺,究竟是什麼來歷。 氣盈胸,力貫腿,祂跳。 每回落地,多離蔡厝不遠,有一回落下,被風颳掃,落在太武山上,再跳再落,忽而青嶼、吳坑、中蘭、南雄、古寧頭、山前、珠山。再一次落下,覺得景物眼熟,竟在瓊林。那個祂被立像,塑造為神的村落。 細看,一大隊人馬蜿蜒數十里,浩浩蕩蕩,源頭來自蔡厝。乩童手舞七星劍,搖頭晃腦,來到瓊林入口,大喝一聲說,蔡將軍降旨,要立風獅爺,就在此處。 風獅爺猛然站定,看著民眾以磚塊、糯米等雕塑,再上金漆,彩繪出祂現在的形貌。 祂的來歷,不在天上,而在人間;風獅爺在空中,笑得像一個人。 祂激動地奔向迎神的隊伍,卻因跳躍多年,積習難改,這一跑沒往前進,卻跳開了去,開雲霧,破時空,穿過祂夢裡的兩點火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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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火
……蔡復一為何在夢裡看見神秘的光?風獅爺心中一動,走到蔡復一跟前,看著他的眼。倏然,眼瞳深邃如甬道,一個漩渦在深邃的深處打旋……… 1. 死掉的人,有三種歸宿,一是鬼、二是神,最後又投胎,當了人? 大雨中,風獅爺巍巍站立;站立為神。祂是新的神祇,祂所能歸納詮釋的,完全來自於人們的祈禱。他們是這樣說著的:獅爺公,請您保佑公祖穿暖吃飽,趕緊投胎做人;阿母辛苦一世人,下輩子不要投胎,做一個神,隨時看護她的兒孫。也有的鬼祟地持花果香燭,暗灰灰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半夜來相找,萬一來了,有神在這兒,鬼看到,會被神打進地獄受苦受難……然而祂不懂,祂不曾為人,何以為神? 祂想起初初為神時,所看到的一個故事:一個夷人,也是個獵戶,尋仙未果,在閩越先祖太武夫人修道煉丹的太武山,求道未成身先死。他變作鬼、人、還是神? 大雨中,夜的侵蝕快速俐落,天剛陰,不一會變灰、變黑。大雨繼續下,煤油燈的光微微透出,時閃時滅,彷彿正有個巨大的陰靈伸出它碩大的雙掌,徐徐包住村子。風獅爺離開祂的塑像,離開人們仰望的神座,輕快地跳上三合院屋頂;那兒塑立幾隻風雞、以及烘爐、八卦、仙人掌等僻邪物。 待跳過另一座屋簷時,一個物事在窮黑中驀然一閃,擋住去路,再又一閃,讓出路來。那是騎著獅子的瓦將軍。祂雖做人樣,卻說不成人話,一開口,風貫穿祂跟座獅的嘴,噓噓響或者哨咻咻,都是難以領會的風的語言。但風獅爺知道,那是善意的。風的語言中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瓦將軍只能盤桓於一室一屋的屋頂,卻心滿意足祂鎮守、與管轄的小小領域。 風獅爺大口吸氣,一下子跳過散落村子的數十個屋子,瓦將軍們初閃擋路、再閃讓路,恍如仲春螢火蟲閃閃眨動。祂玩了好一陣子,幾條狗被神秘的震動驚醒,看著滿村子眨動的光芒,窸窣窣,身體縮拱成一個窩,讓頭埋進去。 正玩得興起時,忽然聽見一聲嘆息,瓦將軍歸位,不再閃動;再一聲嘆息,換祂停止奔跑。 風獅爺熟悉這個聲音,哪怕只是一聲短嘆。 祂站定,快速往發聲的位置跑去,快到時,又緩下腳步。祂知道那是陳淵,祂所知道的金門最早的神。陳淵在唐貞元十三年、西元七九七年,奉聖旨,率領蔡、許、翁、李、張、黃、王、呂、劉、洪、林、蕭等十二姓,牧馬金門,孚濟眾生,稱之恩主公,廟宇也稱孚濟廟。陳淵廟配祀林氏助靈夫人,傳說林氏少女採桑來到廟裡,見陳淵神相英爽,旁邊座位猶虛,永結連理的念頭悄悄動,長跪三拜祈禱。廟裡的燃香不再溫吞如龜,而如兔子快走,兩旁的香燭再不像燒紅的雞仔心,火焰忽而拔高三尺,聲勢驚,猶如公雞挺直雞冠呱呱叫。林氏少女長跪而起之後,竟就歸真成仙了。 陳淵跟夫人都是死後,蛻化為仙,祂呢?一具塑像而為神,祂每想到此,總覺得必有一條脈脈的淵藪牽引著祂。那並不是驀然回身就能看見的淵藪,反而,祂總看見死去的厲歸。過世前,他灼熱的眼仍不寧靜,他在凝視他的遺憾與困惑。厲歸的凝視,成為現在祂的凝視。祂望向陳淵,輕輕走去。 2. 有一個人,跟風獅爺凝視著一樣的困惑。 他是蔡復一,生於明神宗萬曆五年,十二歲時,即能寫萬餘字的〈范蠡傳〉,十八歲鄉試中舉人,十九歲殿試為進士,官拜兵部右侍郎 平定苗亂,節制湖南、湖北、廣西、雲貴五省,受賜尚方寶劍。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現在的他僅僅是八、九歲的幼童。 他來孚濟廟,祈求恩主公,免除夢魘:兩點火,煢煢而立。那是哀歌、懇求、呼喚;那是悲切、遺憾、期盼。這些都超乎他跟父母所能理解的。吞,泡了香灰的湯;洗,浸了符咒的水,依舊是兩點火,入夢找他。 孚濟廟裡,老人談著古事。以前哪,金門常受倭寇侵擾,村民向恩主公哭訴,祈禱保佑。有一次,村民討海捕魚,遠遠看見倭寇賊船,急返航,敲銅鑼。鑼聲響到蔡厝,人們知道盜賊來,手足無措,嚎啕大哭。倭寇近,躲避無門,只能哭求恩主公。祈禱方休,陰風陣陣起,風霧瀰漫鄉間與大海,人跟人對面不相識,只能依聲辨人。廟裡牆上的馬匹引頸長鳴,村民聽見,又敬又慌,沒一個人敢來廟裡探看究竟。幾天後,才知倭寇遭強風猛霧驅散,海濱散落船隻殘骸跟倭寇屍首。村民祭祀恩主公,卻看見陳淵的泥像裂開流血,後來村童得夢,說出陳淵囑咐村民蓋新廟、塑金身。 跟蔡復一同來的,是小他幾歲的蔡泓。按輩分,蔡泓得稱蔡復一叔叔。兩人年齡近,卻玩在一起。這個故事,比恩主公娶妻有趣得多,蔡復一瞪大眼睛,巡看牆上駿馬畫像。蔡泓問蔡復一看什麼,他說檢查馬匹低頭吃草、仰頭長嘯的角度是不是變了,有可能……他神秘地說,有可能馬兒晚上偷溜下牆玩,忘了回來,或者忘了該擺什麼姿態。蔡泓當真,跟著看得認真。 風獅爺也聽得認真。陳淵顯神蹟、逞威風的前事固然有趣,卻不知,這跟祂有什麼關係? 蔡復一寬額大耳,眼睛不大,卻聰慧。蔡復一為何在夢裡看見神秘的光?風獅爺心中一動,走到蔡復一跟前,看著他的眼。倏然,眼瞳深邃如甬道,一個漩渦在深邃的深處打旋,祂身子一輕,被吸入蔡復一的雙瞳。閃閃亮、兩點光,在更遠處表現它自己。它並不在意有誰闖了進來,不在意被看見或被忽略,以它固有的頻率跟亮度,在不是時間的時間裡、在不是空間的空間中,悠乎乎地,訴說些什麼。 這就是蔡復一夢中的景物。風獅爺往蔡復一的眼瞳、往蔡復一的夢境裡走,祂深信,必已來到蔡復一從未到過的路徑;左右依然迷濛難辨,往後看,墨色無盡,向前看,光灼跳躍。 祂好奇心大起,吸一口大氣,祂不打算在無垠的軸線迷惘慌走,祂要躍起、再躍起,應用足夠的高度,眺望光的真相。祂跳起來了。上騰的空間沒有界線,正如預料的,祂就要看見真相了。兩點光逐漸明確,甚至可以判斷光的姿態。它們不是站立,而是仰躺著的,祂跳得更高以後,將可直接對上光的視線。 這就是它們的真相…… 風獅爺猛力一跳,看見的卻是陳淵。 這是怎麼一回事?祂眨著銅鈴大眼,心中閃過許多個念頭:難道蔡復一是陳淵的契子?莊重嚴肅如陳淵,卻起頑心嚇兒童?陳淵手一揮,祂的腦袋一陣清涼拂過,頓時回神,移出蔡復一眼瞳,卻看見蔡復一躺在地上,臉青冷、唇泛紫。蔡泓嚇得狂叫,老人催年輕人請大夫,廟祝焚香膜拜祈求恩主公顯靈。祂才知道自己闖禍了。陳淵在祂背上輕拍,祂啊的一聲,兩點粉淡光影從嘴裡飄出,悠悠地,滲進蔡復一的眼睛。大夫還沒來、香還沒點燃,蔡復一忽地大伸懶腰,說他剛剛跳高去了。 他跳得好高好高,幾乎看見天庭了。 3. 苦牢? 牢不苦,一個空間,豈能咀嚼悲歡離合、世態炎涼?苦的是困在其中的人。離棄塵間美滿種種的歡樂,像是紅燒牛、白斬雞、東坡肉,辛辣甘醇的白乾、滑嫩的西域甜瓜,入手溫潤、古人稱之如小雞的女人胸脯。以及小人巴結的奴性嘴臉,朝廷一品大官相懼畏讓的神色……這些,如今都在塵間。 這牢,不在塵間,因為他遺失了這些;這牢又何嘗不是在人間,他怎能不時時回味他的精玉大床上,躺著各地絕色的佳人? 關入大牢的朝廷大員是石星,明神宗時官拜兵部尚書,朝中官員,多為交好,萬曆年間,任討伐流匪職責。民在陜西,匪在陜西。乾旱缺糧,幾個村落聚眾茲事,脅迫官府開倉賑糧。石星親自督導軍隊剿亂,幾萬大軍團團圍住數百流匪,快速平亂。石星謊報匪寇劫掠,數百之眾誇大為千餘之譜,不足數,竟侵向他村,嶄殺補齊。 石星受功,意氣風發,率部屬班師回朝,此刻方步牢中,卻長嘆連連。 石星獲頒功勳跟獎賜,部屬隨著氣焰高漲,一日,府城傳出兵眾在酒樓鬧事,石星部眾跟府城駐兵,爭奪酒樓席次拔刀相向。爭鬥中,駐兵一人中刀身亡,鬧進刑部。蔡復一時職刑部主事,擔負調查之責,不料扯出誅殺平民一節。 蔡復一查實案情,起草彈劾。寫字,容易啊,能肩負字的筋骨,才是困難。蔡復一看著練習多年的歐陽詢字體,想起唐人曾如此如品評:歐陽詢若草裡驚蛇,雲間電發,金剛嗔目,力士揮拳。蔡復一自詡,學其字體,當學其風骨,果敢上奏。 呈奏章前幾天,蔡復一邀宴好友,勸飲間,一一在心裡跟他們道別。蔡復一秉性節儉,不會沒事設宴,朋友等他說出事由,蔡復一怕連累眾人,只是喝酒吃肉。唯一知情者,只有蔡泓。蔡泓寬勸,拚性命做官,是會沒性命的,蔡復一說,要當好官,就要不怕死。 蔡復一恐事發,拖累蔡泓,遣他返鄉。蔡泓告知蔡父、蔡母。蔡家是書香門第,深知忠義之道,卻不禁悲咽。蔡泓返鄉一事,不久通村皆知,村里的人紛紛探聽蔡復一,拜託蔡泓代為謀得一差半職,有的則述說鄰村大戶的不是,希望蔡復一回鄉教訓。蔡泓與蔡父、蔡母壓抑悲痛,陪村人說話。春陽瀲艷,一方陽光從屋後斜斜照耀下來,樹影斑駁,在庭院間跳動。風來影移,影子篩出幾個光點,彷彿那是樹的、庭院的,或者大地的眼睛。 風獅爺坐在井邊聽蔡泓敘述,一顆心跟著起落,蔡復一可不能死啊,祂曾害苦過蔡復一,總覺得勸他一份情,再則,蔡復一的眼瞳裡,還留有祂待解的奧秘。想到此,一口氣憋不住,卻法力有限,離不開金門島,慫恿陳淵,真不知道這壞官石星長什模樣?祂搔頭搖耳,猛獅卻做嬌狗樣,惹得陳淵莞爾。陳淵才笑完,手一揮,兩人已進南京大牢,石星見著祂們,嚇得手腳發抖。 風獅爺想,難道石星是神,竟能看見祂們? 石星沒看見祂們。他看見兩點光忽上忽下,不靠近也不後退。石星辨得它們的敵意。兩點光凝聚做一點,成為劍光,陰狠狠、冷悽悽。石星想起初任兵部尚書,曾微服下江南。到杭州,在一酒館前飲酒作樂,見到對街樓上垂下布幔,寫著「一金三言,斷人生死」。 石星想殺半仙威風,繳交一兩黃金,上樓問命。半仙看了一眼石星,說他該屬乞丐命,石星大怒,繼而冷笑。半仙神色自若地說,你若生在陸地,就是乞丐命,卻意外降生船上,得了今天的富貴。石星聽他點出出身,又驚駭又佩服,才謙卑詢問。半仙說,你得當心南方來的一把劍。 石星猛然想起蔡復一的故鄉金門,正屬南方。 石星受刑前,狂笑說這都是命啊。蔡復一駁斥石星目無法紀,敗壞綱紀,是他奪了自己的命,跟命有何干係? 蔡復一執行監斬後,毫無欣喜。回居家,進大廳,擺墨筆,專心寫字。石星臨死前所說的半仙,讓他想起纏惱至今,始終無法開解的夢境,起了探詢的念頭。 不單蔡復一納悶他夢裡的光,風獅爺也好奇。機會來了,不等陳淵同意,扭獅身,鑽進蔡復一眼瞳,卻見光蕊迅速閃動,被一股力量狠狠彈出,痛得在廳內打滾。不死心,祂再試過,吸足勁,猛力跳,卻飛得更遠,撞得更疼。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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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醉欲睡卿可去
從籌備到邀請到一切就緒,讓一場宴會裡外皆得體莊重,主人要花許多精神和心力,才能使賓客在觥籌交錯之間,張三李四之間,感覺受到重視,同時也能悠遊自在,實在煞費心思。若賓客不得不提前離開,該以什麼理由離開呢? 我很佩服那些能夠率先告辭的人。誰都知道做主人困難,事先的安排得面面俱到,事後收拾殘局也很辛苦。作客人的輕鬆嗎?不盡然,在官商雲集的正式的宴會,在多人同席的場合,言語之間無意中犯了忌諱,或者失了分寸,得罪人還不知道,這一點很傷。最麻煩的就是道別了。起身太早,當然是對主人或其他客人的不敬。太遲,又違背了「客去主人安」的禮貌。 曾經有幾次特殊的經驗,晚宴由女主人親自主廚。「大家盡情享用…」,女主人盛情招待,左一盤右一盤的菜肴不停的往桌上端,但是她本人卻在廚房裡忙,無法到桌邊與大家歡聚。在這種場合中,心軟的人便會感到難以消受,可是也無其他辦法,只得一道一道的吃,連連不斷的讚美,而且讚美到言之有物,使大家能夠會心一笑的水準,算不算是考驗? 吃一頓晚宴,用掉兩個小時是平常事。若是在餐廳用餐,人家要打烊了,賓主一哄而散得名正言順。到人家府上赴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晚間七點多入座,女主人卻要忙到大家酒足飯飽才得卸下圍裙為止,整妝入座,參加大家的聚會,賓客這邊卻起身要走,不失禮嗎?縱使明天一早要上班,家裡的小孩要照顧,還是根本習慣早睡無法晚眠,告辭的話都很難說得出口,於是只有硬挺下去,心裡卻不很踏實。 在會議中告辭也非易事。以我輩而言,參加會議多以幫人場為多,照例不需要發表什麼意見,甚至於連舉手附和之必要都沒有。雖然議程的時間明定,偏偏常有人一逮到機會就發表高言卓見。又聰明又果決的人,總在恰當的時機藉故溜出去,忠厚老實的只好硬撐。起初人多時還可以閉目養神,到後來連打盹都不太方便。人愈少時,你起身告辭的罪過愈大。赴會如同參戰一般,那些見情勢不對早早撤兵的誰都不去計較他,反而是堅持到最後的人,偶一不妥,便招來敗事的怨恨。 天時地利人和三方掌握的適切時機下,才能在宴會中提早離席。天時者,不早不晚,大概是大多數人談興正盛,你悄悄退出,與座者絕無損失之際。地利者,可分兩方面著手。一則是你的座位最好靠近出口,而非正好在主席與主人之側,這樣方便在別人未覺時,與主人使個眼色一走了之,或者若無其事的溜走。一則是你住得較遠,可以堂而皇之的提前離席。人和就要視情況而定了。倘若你是主要的來賓,這就不行了。如果本來就沒有主要和次要的差別,便需溫恭儉讓,不使自己成為聚會中的重要人物。要不然就要巧用抬轎子的方法,製造出一兩個熱門人物,讓人家熱鬧成一堆,你好抽身。人和的另一層涵義是看到別人人和,自己則可和或不和。此舉要拿捏得宜不可輕忽,因為一不可做走不了的人,二不可做人人盼你快走的人。 作為客人,頂怕的倒非熱情的主人。熱情者的誠摯也能使人不以多留為憾。我怕人世的虛假,只因為要擺出盛情的模樣而表示其熱情,硬是留你。真心話與客套話說起來沒有什麼兩樣,加上主人的辯才無礙,你就一籌莫展了。但是,也有理直得厲害的客人,他會說,某事實在重要,不去實在不行,為了昭信大眾,不惜說出千萬別等他等語。除非你決心留他,堅持扣下他的手提包或西裝上衣,否則此人回轉頭來的可能性很小,還好,少有痴心的主人會當真。 聚散無常,乃人情事理之必不可免。人活到了差不多的歲數,總能悟出熱鬧的乏味,至少曉得若不乏味卻容易生出是非。趁著未成殘局的當下悄然退隱,應該是明智的作法。我就曾目睹不識大體的人,偏要盼望會遇到一桌不散的筵席,彷彿等待奇蹟也似的苦撐,結果是等到主人的哈欠,得不償失。 甚麼是當機立斷、率先告辭的別,每個人都各自有思量。其實,應酬頻繁的現代社會,人情與世故,彷彿都在交替、雜揉的此時此地,若是不得不必須赴宴,我期望主人在宴會一開始前,就來個陶淵明式的率真與可愛-「我醉欲睡卿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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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西湖
我來到杭州就已經聞到濃濃的書香氣息;踏著夕陽、乘著晚風,我來到「人間仙境」-杭州西湖。 西湖,好美的名字,古代文人匯集的地方;帶著思古幽情,細細體驗詩人筆下的西湖。到了西湖,映入眼簾的是-嫋嫋娜娜之姿,彷彿仙女下凡塵,想到蘇軾的一首詩:『水光瀲??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真是美極了。 走在湖邊,清風吹柳樹,湖邊水波盪漾,夕陽斜映,波光瀲??;湖中的小船,如一葉葉的扁舟,詩情畫意,不知載過多少情人,散發著羅曼蒂克的氣息。 到雷峰塔探尋許仙與白素真的愛情故事,想像當時那種淒美與堅定的愛情,才能雋永成史詩,千古傳頌。雷峰塔上往下看西湖,西湖居於其中,如眾星捧月一般。旁邊的山不高,峰奇美石,林泉幽美,不但具有山水秀麗之美,且有林壑幽深之勝。 晚上的西湖,月光下是一種嫵媚;坐在湖邊,靜靜聆聽西湖的幽靜,西湖裡的每一滴水都有她的故事。波光粼粼,濛濛的山嵐,柳樹與水呢喃細語,一部愛情故事正在湖面上演;讓人離不開,流連忘返。 西湖是天上掉落人間的湖,西湖的美,古代文人讚賞,沒有世俗之氣;詩人、美景、愛情故事都匯集在西湖,雋永篇篇美詩,令人懷念。 西湖的美,留在旅人心中、永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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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虎妮兒坐在中間,面露微笑,朝前方眺望。她的右手插進褲袋裡。趙老道的母親原想將此照片燒掉,和兒子陪葬。村幹部批評她思想封建,污辱人民解放軍。後來,這帖照片嵌了木框,掛在她家堂屋牆壁上,作為光榮的標幟。 趙錫東長大以後,濃眉大眼,身裁魁梧,在中學是籃球隊長,不過功課卻不出色。他的臉型、表情、動作,跟離鄉去了臺灣的趙鐵元一樣。那年,趙錫東和十幾個中學畢業青年,嚮應共產黨的號召,去了沂蒙山區。不料卻在兩個月後,虎妮兒像深秋的一片落葉,靜悄悄地回到了故鄉…… 虎妮兒仍舊春華正茂,身體硬朗,講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像從北方調來的幹部。不過她如今比較沈默了些。派到家鄉轉業作小學教師,似乎有些委屈,她從不向別人談自己的心事,所以誰也不知道她的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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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那年秋天,趙鐵元去了青島,虎妮兒自知懷了身孕,她奉了父母之命兒女之命毫無猶豫嫁到趙家莊,對象是趙老道。趙老道原名趙鐵道,他父親趙銅川,抗日戰爭時期做村長,凡是膠東地區抗日武裝隊伍,不管是中央軍、游擊隊、紅槍會、八路軍、地方自衛隊,都和趙村長有密切聯繫,因此,日偽漢奸組織對他恨入骨髓。民國卅一年,華北日偽政府開展「第三次治安強化運動」時期,日軍下鄉掃蕩,把趙銅川村長五花大綁,押進萊陽縣城,生死不明,直到抗戰勝利,纔證實趙村長在押解途中被害,屍體丟棄荒山野嶺,不知下落。 趙老道和虎妮兒結婚,成為當時家喻戶曉的新聞。很多上了年紀的農民,談起這件婚事,時常套用京戲的一句道白:「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哎!」 趙老道年近四旬,五短身材,污穢的大圓臉,像麻將中的「一餅」。有一個月黑風高夜,深山裡一股土匪來綁架趙村長,搜索很久,不見趙村長蹤影。卻在西廂房抓到了相貌醜陋的怪物趙老道。不知道土匪對他發出同情抑是忌諱心理,馬上把趙老道鬆綁,旋即揚長而去。 虎妮兒嫁到趙家莊,挽起袖子下廚房,扛著鋤頭種莊稼,她能說會道,勤快俐落,眼看一個衰敗的破落戶,卻從虎妮兒手中復興起來,呈現一派興旺發達的景象。共產黨在趙家莊建立了政權,村幹部欣賞虎妮兒政治覺悟高、有文化,而且是貧農的女兒,便鼓勵她參軍,「打過長江去,活捉蔣介石!」虎妮兒把膨起的肚子一挺,回答說:你說了不算,俺肚子裡的兒子可不通過! 虎妮兒雖然讀書不多,她肯學習,特別愛看小說,所以知識豐富。她在農村婦女中間,確有鶴立雞群的氣派。共產黨倡導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趙家莊的農民,看見趙老道、虎妮兒這一對不相稱的夫妻,啞巴吃扁食,心中有數,背地裡評論說:秋後的螞蟻,碰躂不了幾天了! 那年八月,虎妮兒生下錫東,趙家母子喜得閤不攏嘴。凡進補和營養食品,都買給產婦吃。虎妮兒那兩隻肥奶子,把錫東餵得胖嘟嘟的,像一隻小豬。 秋收過後,蒲月紅在村幹部鼓舞下,考取「華東軍政大學」,去了青島,趙家莊的鄉親,再也看不見虎妮兒那健美的身影,她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飛向了茫茫的遠方…… 五年後,趙老道患急性腸炎病逝。火化那天,郵遞員送來一封從朝鮮寄來的郵件,信中夾著一幀照片。七八個志願軍幹部,站在廣袤荒涼的戰地,前面偎坐著十多名年輕活潑的文工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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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人們常常說父愛如山,父親是愛我的,成年時才慢慢體會他那沉沉的愛。 記得幼年時體弱多病的我不能上學--母親因怕我會被別的小朋友欺負,便將我的童年鎖在了了無人聲的黑木屋裏-------父親上班、哥哥上學、媽媽做生意。我無人可語。穿過木門縫向外張望,偶爾飛落的鳥兒啁啾兩聲,拍扇而去·我巴巴地望著,鳥兒能為停留一下扇拍的翅膀·可它們依舊遠去,留下屋外一個空寂的世界,屋內一段無語的童年。忽爾,我的心又躍動起來,是媽媽嗎、是哥哥、還是爸爸?不,不是,是從遠處小院排隊走來唱著歌兒的小朋友,我熱切地雙眼緊緊地貼著他們的身影,近了又遠去… 傍晚,媽媽回來了,哥哥到家了,「叮鈴鈴……」爸爸輕脆的車鈴聲終於越發清晰了。我三步並兩步跳出門檻,立在門外「爸爸---爸爸---」熱切地呼喚著,爸爸的大手一把將我抱起,穩穩准准地落在車後坐上載著我在小院裏繞上幾周,再把知足的我和車子一同推進屋裏…… 幼年時的秋老虎總讓我印像深刻:一後背的「紅荔枝」------痱子、熱暑難擋,我稍動一下,汗留浹背奇癢難耐。晚飯後,爸爸坐在灶前一兒拔弄著灶裏的柴禾,一兒用他的大手撫搓著我的背.我靜靜地趴在他的雙腿上,灶裏的紅紅的火焰歡跳著,柴禾「劈啪」著,柔柔的晚風輕撫著,我小小的心依戀著,爸爸的大大的手如同琴師,靈巧地在我背上滑動,「這兒」我的小指頭剛到,他的大手就撫過,「那兒」我的話音剛落,他的指尖已輕輕點過,「還有」……我像驕傲的小將軍,姿意地指揮著我唯命是從的士兵,「該給妹妹掛件標有『1、2、3…』的棋盤。哥哥睜著大眼說到」,「耶、耶…」我仰起臉,朝哥哥吐了吐舌頭,晃晃腦袋,做個鬼臉,『還不快去做作業!』爸爸沖著他一喝,他像鬥敗的公雞,一頭紮進了另一間屋子裏…儘管灶煻的餘熱一浪一浪湧來,而爸爸的身上仿佛有神力一般,我依偎在他的雙腿上,漸漸地眼前的紅紅的火焰煥化成一部黑白電影,鼾聲微起,我甜甜地睡在童年斑斕的夢鄉裏…… 也記得幼年時的春節,那時物資還比較奇缺,每年春節飯桌上的飯菜總能讓我想念一年。尤其是去伯父家,他們家的一桌的菜餚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就是饕餮大餐呀!那酸中帶甜的糖醋排、酥脆鮮香的炸蝦、味道香醇的燉雞湯……讓平時習慣了青菜和間或有著肥油的我著實我久久地想念。可是,每每想到要從城的一頭乘車到城的另一頭,頭就犯暈。 那一年春節的傍晚,因著那美食的誘惑,我居然能忍著頭暈和口中的無味乘著公車來到伯父家。吃過年夜飯,我和唐哥他們放起了煙花,父母親和伯父談著一年的辛勞和平日的見聞。他們攀談著,我在一旁有了小小的主意。 眼見春晚的精彩節目即將上演,爸媽的臉上升起了回去的表情。空無一人月臺迎來了我們一家四口。我佯裝著自顧自地從馬路邊上跳上躥下,一步一步往前挪著步伐,漸漸淡出他們的視線之外。當媽媽在遠處呼喚我時,我故意繼續前行。我知道這時候一個身影定當如影隨形般地隨我而來。我更加知道在這樣的日子裏,媽媽定當不敢輕易地吐出半個不好的字眼來。路旁的桔黃色的燈火,落在我小小的身體上,我似放飛的一隻風箏,在春光中搖曳生姿。到底是小小的步伐丈量不了多遠的路程,越走腳步越發地邁不開來。突然,我來了個漂亮的轉身,差點撞上爸爸緊跟的身影。他俯下身來,撫摸著我的頭:「怎麼,走不動了?」我狠狠地點了點。他蹲下身來:「來,到爸爸背上來!」我摟著爸爸的脖子,他輕輕用手一掂,將一個溫暖的後背讓我緊緊地倚靠… 童年的記憶將如蓋的天宇之下兩個前行的身影永遠地定格在腦海的最深處。爸爸對我的愛尤如一盞明燈,照耀著我的人生路,讓我學會去溫暖和寬容身邊的人。而今,爸爸已然過了六旬,每次看著他獨自往家趕而不再俐落的腳步,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很想用現時最直的白言語對他說「老爸,我-------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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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祖趙匡胤生平簡述
一、應期誕生,少負大志 太祖諱匡胤又諱玄郎、字廷祚、號藝祖、為宣祖次子,史書上記載:後唐天成元年(西元九二六年)丙戌、明宗每晚在宮中焚香,向天祝告道:「嗣源(唐帝名,胡人也),因亂為眾所推戴,願天早生聖人,為庶民主。」明年天成二年(西元九二七年)丁亥二月十六日酉時,太祖應期誕生於洛陽浚儀縣東夾馬營中,當時赤光繞室,異香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長大後,天資雄偉,面方耳大,稟性沉厚仁慈,有大量度,喜歡以騎射為戲,識者都稱道其為非常人,將來必定出人頭地。太祖曾經試騎惡馬,不施馬銜,馬逸上城斜道,太祖額頭觸楣墮地,大家以為頭顱必定碰碎,不料太祖不但毫髮無傷,而且慢慢站起,急步追騰上馬,把匹桀鶩不馴的劣馬,變成了溫順可愛,聽命指揮的良馬。 太后勸他讀書,太祖奮然說:「治世用文,亂世用武,現世擾亂,兒嫻習武事,他日有用,能安邦衛國,出人頭地,不至虛負一生。」後來追隨郭威,歷有戰功,到郭威建國,國號為「周」,便提拔太祖補東西班行首,兼滑州副指揮使,復任開封府馬直軍使,到周世宗柴榮即位,入典禁兵。 二、智勇雙全,連戰連捷 世宗顯德二年(西元九五五年)乙卯九月,北漢劉鈞入寇,世宗命太祖為統揮兵官,敕領侍宿等衛,帶兵禦漢,交鋒於高平,太祖身先士卒,督戰破敵,擢升為都虞侯,領嚴州剌史。顯德三年(西元九五六年)丙辰七月,世宗下昭親征南唐,宣祖亦隨周主南行,太祖星夜前進(太祖一下南唐),掩襲清流關,大破李景兵十五萬,生擒唐將皇甫暉、姚鳳、滁州遂平。一日有軍事判官趙普來見,相會歡洽,凡有疑難,盡與籌商,這時宣祖也率兵到滁,傳呼開門,太祖說:「父子固親,啟閉王事也。」因此不開城門,一直到隔天,才得入城。父子聚會數日,因宣祖先前左臂為敵箭所傷,太祖日夜侍奉湯藥,不料,揚州傳來警報,周世宗命太祖速救六合,因此託趙普照護宣祖之病,自選健卒二千,即日東行,至六合以少敵眾,大敗唐帥景達、岑樓景等三萬餘眾,然後引軍還滁,入城省父,見宣祖病已痊癒,大悅,宣祖述及趙普侍奉之力,太祖乃再拜趙普之恩,隨即護送宣祖與趙普一同還回汴梁。周世宗封宣祖為檢校司徒兼天水縣男爵,封太祖為定國軍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趙普為節度推官。 是年(世宗顯德二年)六月,周世宗復親征南唐,與太祖同行(太祖二下南唐),唐將朱元,登山遙見太祖威風凜凜,歎道:「我聞他智勇雙全,屢敗吾將,今見丰儀,名不虛傳。」隨即交戰,連敗唐將,壽州已得,周世宗還汴,加封太祖義成軍節度使,晉封檢校太保。不久又命太祖去攻濠、泗、揚、天、長、泰、海,楚等州,連戰連捷(太祖三下南唐),並生擒陳承詔,獻於周世宗,唐主大懼,便獻出廬、舒、蘄、黃四州地,舉國內附,聽命中國。周主奏凱還朝,賜賚太祖,特別優厚,嗣後又改授忠武軍節度使。這時宣祖舊疾復發,醫藥無效與世長辭,周主厚賜賻儀,追贈太尉,並武清軍節度史官銜。太祖居喪守制,不聞政事,至周世宗顯德六年(西元九五九年)己未年,北漢引遼入侵,世宗下詔親征,即召太祖入朝,命為水路都部署,又命親軍都虞侯韓通為陸路都部署,水陸並進,周主自御龍舟,作為後應。太祖先到,遼將多乞降,(周主始到),太祖與韓通出營接駕,周主置酒大會,遍宴群臣,席間商議進取幽州,諸將奏對道:「陛下離京四十二日,即得燕南各州,若欲深入幽州,恐遼用重兵死守,須先機審慎,幸勿輕入。」周主默然不答,銳意前進,時當炎夏,周主抱病升帳,諸將欲請駕還汴,恐觸主怒,太祖獨奮然入諫,周主乃從。諸將隨駕南歸,周主在道,病勢略癒,就從囊中取出文書,重行批閱,忽然得一方直木,長約三尺,上有五個大字,曰:「點檢作天子」。及至回到汴梁,便免去都點檢張永德官職,(張永德妻即郭威之女,與世宗有郎舅之誼,唯恐他暗蓄異圖,所以將他免職,)改拜太祖為殿前都點檢兼檢校太傅。 三、黃袍加身,應天順人 是年(周世宗顯德六年)八月,周世宗崩,顯德七年恭帝嗣位,改授太祖為歸德軍節度使兼檢校太尉,仍任殿前都點檢。第二年(西元九六○年)庚申年正月初一日,忽鎮、定二州飛報說:「北漢主劉鈞約連遼兵入寇,聲勢甚盛,請速發大兵防禦。」正月初六日恭帝詔集文武會議禦敵,宰相范質荐保太祖為統帥,慕容延釗為先鋒,剋日啟程,調集各處鎮帥如石守信、王審琦、高懷德、張令鐸、張光翰、趙彥徽等陸續到齊,大軍即出景門,按驛前進。 大軍到達陳橋驛,天色漸晚,就驛下營,江寧軍節度使高懷德,首先倡議道:「主上幼弱,我等出死力,何人知曉,不如應天順人,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征,諸公以為何如?」諸將齊應道:「願從高公言,」今夜安排,明晨行事,諸將環列待旦。天明、大眾一齊前往太祖寢所,太祖驚覺,起問何事? 太宗略言諸將情形,太祖曰:「此事豈可行。」言尚未畢,高懷德等已捧進黃袍,就披在太祖身上,眾將校一律下拜,三呼萬歲。太祖固拒不聽,眾將強扶太祖上馬,太祖攬轡,向諸將說道:「我有號令,汝等能從我否?」諸將齊稱聽令。太祖道:「太后、主上(周主)我當北面事他,汝等不得冒犯,京內大臣與我並肩,汝等不得欺凌,朝廷府庫及士庶人家內,汝等不得侵擾,如從我令,後當重賞,否則戮及妻孥,不能寬貸。」諸將聞命再拜,無不允諾。乃整隊還汴,遣楚昭輔與客省使潘美加鞭先行,大隊由仁和門入,秋毫無犯。命將士一律歸營,自已退居公署,羅彥 等將范質、王溥諸人擁入署門,太祖一見,鳴咽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今被六軍逼迫至此,慚負天地,將若之何?」質、溥尚未及回答,羅彥 等挺劍厲聲道:「我輩無主,眾議立點檢為天子?」太祖叱之,乃不退下,質、溥降階下拜道:「明公為天子,願視太后如母,處恭帝猶子。」太祖忙扶起二人道:「此言正契吾心也。」二人出,即召集文武百官,左右分立朝門,不久,石守信、王審琦等擁護太祖登殿,翰林承旨陶穀,即將禪位詔書遞與兵部侍郎竇儀,由竇儀朗讀詔書曰:「天生烝民,樹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禪位,三王乘時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歸,咨爾歸德軍節度使殿前都點檢兼檢校太尉趙匡胤,稟天縱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於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納麓,東征西討,厥績隆焉,天地鬼神,享於有德,謳歌訟獄,歸於至仁,應天順人,法堯禪舜,如釋重負,予其作賓,於戲欽哉,畏天之命。」竇儀讀完詔書,宣徽使引太祖退至北面,拜受制書,隨即扶太祖登崇元殿,加上冕即皇帝位,文武百官朝賀,三呼萬歲,改周顯德七年為「建隆」元年(西元九六○年)庚申年正月十五日也,國號「宋」(因前領歸德軍在於宋州,故曰宋)建都汴京。 四、追崇祖考,孝友治家 太祖登皇帝位後,便追崇祖考,用兵部尚書張詔的建議,立四親廟,奉玉冊諡高祖曰:文獻皇帝,廟號僖祖,高祖妣崔氏曰文懿皇后;曾祖曰皇元皇帝,廟號順祖,曾祖妣桑氏曰惠明皇后;祖曰簡恭皇帝,廟號翼祖,祖妣劉氏曰簡穆皇后;皇考曰武昭皇帝,廟號宣祖。每年舉辦五次祭典,朔薦食,望薦新﹝註一﹞,三年一袷,五年一禘﹝註二﹞,尊母杜氏南郡夫人為昭憲皇太后,事母至孝,尊兄匡濟改光濟,追封邕王:五弟匡贊改光贊,追封夔王:賜三弟匡義改名光義,為殿前都虞侯;四弟匡美改名光美。置玉牒自為之序,與三弟光義,四弟光美,鼎分三派,每派各立十四字,世守相傳,週而復始。 五、杯酒釋兵,親仁樂義 帝量度寬宏,撫養軍民,省刑薄賦,罷民力卻貢獻,寢宮布幙,御殿葦葭。晚年喜好讀書,親仁樂義,就道崇儒,武人亦勤讀書,他曾經說:「開卷有益。」太祖又鑒於漢唐誅戮功臣,有傷厚道,思得保全之法,正好碰到有事未能解決,便夜訪趙普於私第,趙普也勸太祖收回兵權,太祖乃設宴便殿,召石守信、王審琦等諸將入宴,酒至半酣,太祖道:「朕非卿等不及此,但身為天子,實屬大難,不若為節度使,時尚得逍遙自在,朕自受禪以來,已是一年有餘,何嘗有一夕安枕。」守信等離席再拜齊聲說道:「陛下有甚憂慮。」太祖微笑說:「朕與卿等統事故交,何妨直說,這皇帝寶位,那個不想就坐。」守信等伏地叩首道:「陛下奈何出此一諭,目前天下已定,何人敢生異心,」太祖說:「卿等原無此心,倘麾下貪圖富貴,暗中慫恿,一旦黃袍加身,雖欲不為,其可得耶?」守信等泣謝道:「臣等愚不及此,乞陛下哀衿,指示生路,」太祖說:「卿等且起,朕有數言與卿等熟商。」守信等遵旨起立,太祖說:「人生如白駒過隙,忽壯,忽老,忽死,從未有幾百年壽,所以縈情富貴,無非欲多積金銀,厚自娛樂,令子孫不至窮苦耳。朕為卿等打算,不如釋去兵權,出守大藩,揀擇良好田園,購置數頃,為子孫立些長業,自己多買歌童舞女,日夕懽飲,藉終天年,朕且與卿等約為婚姻,世世親睦,上下相安,君臣無忌,豈不是一條上策。」守信等拜謝道:「遵旨。」盡歡而散,越日,盡命諸將出為節度使(自周文武以後歷朝最優待開國功臣者惟我宋太祖也)時人有詩贊美曰:「尾大原成不掉憂 日尋禍亂幾時休 誰知杯酒成良策 儘有兵權一旦收。」 六、枝葉繁茂,瓜瓞綿綿 太祖先配賀氏,開封府右千牛衛將軍賀德恩之女,生於後唐天成四年(西元九二九年)己丑年,至周顯德二年乙卯封會稽夫人,薨於周顯德五年(西元九五八年)戊午年,懿壽三十歲,至乾德元年(西元九六三年)癸亥年追封為皇后,上尊諡曰:孝惠皇后。二配王氏,彰德軍節度使王饒次女,生於後唐天成四年(西元九二六年)己丑八月初八日巳時,周世宗賜給冠帔,封瑯琊郡夫人,建隆元年(西元九六○年)庚申年冊立為皇后,至乾德元年(西元九六三年)癸亥年十二月初九日申時,崩於壽康宮,懿壽三十五歲,上尊諡曰:孝明皇后,乾德二年(西元九六四年)甲子年三月十七日午時,附葬於永安陵。三配宋氏,左衛上將軍宋偓長女,生於周廣順二年(西元九五二年)壬子年八月十六日亥時。開寶元年(西元九六八年)甲辰年二月冊立為皇后,太宗至道元年(西元九九五年)乙未年四月崩,懿壽四十四歲 上尊諡曰:孝章皇后,是年八月附葬於永昌陵。 太祖共生四子:長子德秀,為孝惠皇后賀氏所生,周顯德五年(西元九五八年)戊午年病薨,追封籐王,諡曰:「惠」。次子德昭,封武功郡王,追封吳王,又追封燕懿王,太平興國四年(西元九七九年)薨,後九世孫希 長子與莒,入統為理宗,次子與苪之子孟啟為度宗。三子德霖早薨,追封舒王,以上次三兩子為孝明皇后王氏所生。四子德芳,為孝章皇后宋氏所生,封岐王,又封秦王,太平興國六年(西元九八一年)三月薨,年二十三歲,諡曰:「康」,後六世孫伯琮,入繼大統為孝宗。 太祖共生六女:長女早薨,追封定國公主。次女早薨追封成國公主。三女早薨,追封永國公主。四女封燕國公主,下嫁左衛將軍王衍。五女封魯國公主,下嫁右衛將軍陸保吉。六女封陳國公主,下嫁左衛將軍魏誠信。 七、結語 太祖以仁義治天下,以勿殺戒諸將,君道偉烈,不愧為聖主,共在位十七年,改元者三次,分別為:建隆三年,乾德五年,開寶九年。開寶九年(西元九七六年)丙子年十月十五日,崩於萬壽殿,聖壽五十歲,上尊諡曰:啟運立極英武睿文神德聖功至明大孝皇帝,廟號太祖,翌年太平興國二年(西元九二七年)丁丑年五月,葬於河南鞏縣西南的永昌陵。 註釋 註一、朔薦食,望薦新:每月朔、望日在宗廟中舉行祭祀祖先禮。供品除了牲禮食物外,並以時蔬鮮果獻祭。 註二、三年一袷,五年一禘:「祫」、祭名,集合遠近祖先神主於太廟大合祭。三年舉行一次。「禘」、祭名,宗廟五年一次的大祭,與「祫」並稱為殷祭。殷祭,盛大之祭。合高祖以上的神主祭於太祖廟,高祖以下,分祭於本廟。 參考資料 1.商王二十九傳三江房趙錫年參訂《趙氏族譜》民國十四年歲次乙丑陽陰曆十二月廿四十一月初九日及民國二十六年歲次丁丑年陽陰曆八月十五七月初十日。 2.(元)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11月(2004年4月重印)。 3. 趙英榮編纂《趙族簡史》民國54年。 4.趙聞起、趙余宇芳編撰《趙氏尊祖錄》民國六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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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趙鐵元聽著母親的話,臉上帶笑,內心悲傷。飯後,他解開旅行包,取出一個精緻的紅緞盒,盒內放著兩枚金戒指,一條金項鍊帶著鐫刻「福」字的墜牌。他親手掛在娘的頸上,老人喜不自禁,淚眼矇矓,摸弄著金牌說:娘活了一輩子,這還是頭一次戴這種地主老財的玩意意。鐵元,這玩意化多少錢打的?挺貴吧?趙鐵元沒吭聲,默默地在旅行包內掏禮物:雞精、烏魚仔、香菇、蓮子、茶葉、冰糖燕窩、皮包、尼龍絲褲、洋菸、洋酒、維他命藥丸……把桌上擺得滿滿的,像開雜貨店。趙大娘對兒子掏出心底的話:從兒子離家三十八年,餐風飲露喫糠嚥菜,她都不在乎,日子總算熬過來了。她盼星星、盼月亮,不是盼望鐵元給她買首飾、買禮物,她盼望今生今世能和兒子見面。趙大娘說到傷心處不禁老淚縱橫。趙鐵元替母親擦鼻涕拭眼淚,不住地哄勸她:別哭了,娘!俺不走了,行唄?母親搖了搖頭。 談起虎妮兒,趙大娘對於過去虎妮兒的父母反對婚姻往事,仍舊耿耿於懷。她認為若是蒲家那一對糊塗蛋不干預婚事,鐵元一定住在故鄉,閤家幸福團聚一起,決不會漂泊異鄉大半輩子。老人發牢騷,共產黨的話,一百句話都對,祇有一句話不對。天下窮人是一家。其實窮人還是瞧不起窮人。若不然蒲家一對糊塗蛋為啥把女兒嫁給趙老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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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焦贊
大哥正名文良,但鄉里人叫他是孟良。孟良古代歷史英雄人物,因此,鄉里人稱我二哥是焦贊。 1937年10月,日本侵占金門,登上本島,殺傷數人,侵略者的兇惡罪行顯露!島上青年輩都備想逃走。二哥就在這時候逃往尚未給日軍占領的廈門。不久,隨同伴坐輪船往新加坡。是想投靠在新加坡有創立肥皂工業的三姨丈的哥哥邱衛才。然而不久又轉向緬甸去,在仰光有三姨丈邱立才、三姨母蔡慶和表弟邱航舉,也是肥皂工業。倚親為生計,可是二哥不識字,終究差了一籌。勞動力,粗氣大力,當地人不是滿街滿路在找工作? 1942年,太平洋戰爭發動,原英國的緬甸,也受日本佔據,各項工業產品衰退。二哥也許也受時代的激動,寄人籬下,終非是計,因而不在邱氏肥皂廠了,成為自由身,或者有辦法能自己築巢也不一定? 自從二哥出走金門,已五年多了,身邊都沒什麼積蓄,父親在金門家裡,養了一對豬和羊,是備二哥若回金門,已定聘于K村的女方,結婚拜天作祭祀之用,可是一月過一月,一年過一年,未見二哥回來,K村的女方,也在威脅要退聘。二哥自己也不懂寫作,有信,都是請人代寫的。第一次所飼養豬與羊,都未見二哥回來的跡象,豬羊已肥大了,先賣掉!父親說:從現在起再抱豬羊幼豚飼養還不為遲,不必一年又大了。可是二哥仍不回金門來,第二次豬羊又是賣掉。 二戰結束,終究二哥寄信到家裡來,說:在外未能賺錢,回鄉真是愧對江東父老,所以此時尚未作回鄉打算。 ──結婚是人生大事,人如發達了,50歲才娶親也不為遲! 家裡人讀了此信,淚落滿襟不在話下! 為何二哥不能回來呢?固然是戰事紛紛、生活漂泊所阻礙,然而當時雖然硝煙重重,但海上交通,人來人往多得是,只要有決心。 過了不久,又有消息,二哥已隨醞釀獨立的緬軍,逃往中國雲南去,也許是做雇用軍,才能逃往雲南。雲南是中國領土,生與死都是中國人,終生也不遺憾! 世事還是濛濛,1964年,我已在印尼立業、成家、育子,忽然接到由仰光三舅蔡永明的來信說:緬甸政府現在實行社會主義政策,嚴禁各種方式賭博,你二哥焦贊,為賭博之罪入獄。三個月後必受驅逐出境,請你們兄弟在印尼多想辦法…。信中又說:市面傳聞,焦贊當時雖然也在賭博,但是是旁觀者,真正的博人是焦贊的雇主,焦贊願作替死鬼…! 天啊!世上的怪事,什麼都有,真正作替死鬼入獄受罪竟然是我二哥! 三舅啊!二哥出獄後,沒法返回金門家鄉去吧,一切的費用,三舅先支,數目若干?由我在印尼想辦法。 想的是什麼辦法?印尼與緬甸那時都沒有民間的匯兌來往,但希望三舅指定在金門的阿姨阿舅的名字…。 終於1965年,華航帶走了二哥焦贊回家鄉──一個不再愧對江東父老的王老五回家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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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酸的1000元
事實上,是996元。 我拿了4個1塊錢的銅板跟郵局櫃檯人員換了張千元大鈔,鈔票握在手上,不像中獎者該擁有的好心情,倒像是變賣了一段廉價的愛情,徒留一臉的落寞。 在看時下超紅的偶像劇時,女主角的姊姊發現自己心儀的對象竟和自己的妹妹公開交往,心碎的她一邊拿著發票準備對獎,一邊鼓舞著自己要樂觀一點:「情場失意手氣就會特別好。」才說完,還真讓她中了200元。 在電視機前的我,想起這期開的發票都還沒對,假如情場失意賭場就會得意是真的話,那我這次的對獎肯定也是要中的啦!果真,對著對著,意外對到多年不見的4個相同號碼。仔細一瞧還真是尷尬,因為,是你讓我在情場上失意的,而中了1000元的發票則是我們在白木屋文化品牌館點的2杯黑咖啡以及你的栗子巧克力蛋糕,我的巧克力蛋糕,總共是263元,是用你的信用卡結的帳的。 大年初三,寒流籠罩,凜冽的空氣伴隨著細雨,我們在館內被可愛的玩偶以及可愛的甜點所包圍,可以在這麼夢幻的地方跟你喝倆人都愛的咖啡,感覺很幸福。也是那一天,我以為我們終於通過了考驗,正走向一條穩定的未來…… 離開品牌館,天空依舊飄著雨絲,在回你新屋家的路上,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提議去想了很久的有風車的充滿希臘風情的<卡托米利庭園咖啡餐廳>,我知道你對這種網路介紹的點很不以為意,況且又不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可你還是答應了,我滿懷感激。 往餐廳方向的道路正是新屋的重點風景區,我們沿著海岸線繞經永安漁港,這天氣的漁港冷清得很,而所謂的綠色隧道也在這天氣下顯得狼狽不堪。唯一讓我感到驚喜的景點是紅樹林區,走在木棧道上被水筆仔包圍的感覺真奇特,從沒見過長得如樹一般高的水筆仔。在木棧道的中點有座涼亭,小涼亭被綠綠的樹海所環繞,若不是這般的天氣,真想和你待在這兒久久的,享受甜蜜的約會時光。 餐廳的入口有些刁難上門的顧客,可是等找到了指示牌時又很興奮。雨下得更大了,我們是以快跑的速度奔入餐廳,偌大的庭園及美麗的造景是無福享受的了,而室內的用餐區其實很狹小(又中了你『沒什麼』的預設立場),我們點了最保守也最符合當下的餐點──養生火鍋及奶油南瓜火鍋。我喜歡我的奶油南瓜鍋,很少喝火鍋湯底的我差點就要把這鍋湯給喝光了,味道很得我心。 回到你的住處天色已暗,為了避免和你回娘家的妹妹照面我選擇了待在車子裡休息,你好意的將車窗開條微縫好通風,結果卻讓我在車子裡哆嗦了好些時間。也許是對我感到愧疚吧,那夜的你待我特別溫柔,幫我提盥洗用的熱水,倒熱茶,披上你的大外套…… 那夜,我終於可以安安靜靜的在你身旁沈睡,不再翻來覆去而吵醒你,你熱烘烘的胸膛剛好成了我的人體電暖爐,讓我覺得安心。 我們都慶幸這次的相聚我沒生氣的離開,我也以為像這樣平平淡淡的幸福會走很遠,而原來,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當你說參加舊同事的喪禮時和久違的同事相談甚歡,一種不妙的感覺便襲上身來,沒多久你又受託當人家的司機去了趟內灣(一個你不屑陪我去的地方),你還以為就像平常和朋友出去那樣的說給我聽就不會有問題,殊不知女人對這方面的敏銳度是不容懷疑的。也掙扎過到底要不要開口提出心中的疑問,也知道一旦話出了口就很難挽回什麼了……把真象看得太清楚的女人真的是很不可愛。 中了1000元之後,我又連續中了三次200元,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運氣好。總之,撐過了春天,熬過了夏天,現在就連秋天都結束了,很欣慰自己能以如此平靜的心情來迎接冬天。 情場失意的陰霾過去了,賭場得意的好運請繼續陪伴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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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4〉天橋乞者─楊成甫
……我今天掛兩個科,胸腔科和骨科。痰裡頭有血絲,醫生要我先照一張X光片看看。我算是很少看病了。住在我們樓上的老孔今年得了肺病,割掉大半個肺,熬了半年多,還是逃不過那一劫,走了。我這才想,還是來檢查一下比較好;人老就怕病來磨嘛。你呢?陪太太來看病?也是檢查肺?我呀!我沒有太太。我?我是天津人。不錯,天津是個好地方,中國第三大城市,是工業化城市,古蹟也多。我們家附近有一座佛寺,供奉有好幾丈高的觀音菩薩。我老家是做麻油工廠的,傳到父親已經是第三代。我十七歲那年離開家裡,帶了二十個龍銀,那時候二十個龍銀可不少哪。我十個縫在褲腰帶後面,十個縫在褲腰前面。自己以為藏得好,沒想到還是讓人一眼給瞧出來,半路上讓土匪給擄了去。土匪原來是要把我當作肉票,向家裡頭要一筆贖金的。當天晚上,我那個時候年輕機伶,趁土匪一夥人在那裡喝酒慶功,慢慢磨開自己身上的繩子,逃了出來。我不敢回家,決定朝跟家裡相反的方向,往南方走。 當初我為什麼會離開家裡?父親本來要我接麻油廠的,我是獨生子,我下面只有一個妹妹,我不接誰來接?我那時候不懂事,偏不管這麼多。明明是很香很好聞的氣味,麻油啊!我偏偏很討厭。記得離開家裡頭的前幾天,和我父親頂嘴,我現在真恨哪,可是後悔又有什麼用?父親說:「這可是我們家祖傳三代的基業呀!」我頂他一句:「那是你的基業,不是我的。」父親一聽,氣得抄起牆角一根棍子,一棍朝我肩膀這裡打下來,第二棍掃在我腰上,只棍尖輕輕碰到,被我躲過了。我母親聽到動靜,趕了過來,一進來,趕緊攔住我父親,叫我快點跑,我跑出大廳,父親手裡的木棍「匡啷」一聲摔在我身後的紅磚地上,差點砸到我腳後跟。 當天晚上,我偷偷摸回家,我母親拗不過我,只好幫我縫了個褲腰帶,把二十個銀元縫在裡頭。隔天一早,我拔了門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裡。不知道為什麼,年輕時候的心腸會這麼硬? 那時候局勢很亂,國軍和共產黨部隊在東北打得很厲害。沒多久,衛立煌搭飛機逃掉了,共產黨幾個野戰軍開始入關。逃出土匪窩後,我先搭火車到濟南,在那裡晃盪了幾天。有一天,我到濟南車站,正在考慮該南下或北上,車站候車室內有個老人家,突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大夥人圍在那裡,七嘴八舌,就是沒有人伸出手。我跑去向附近商家要來一碗白開水,扳開他嘴巴,一口灌下去,再讓他平躺在地上,幾分鐘後他清醒過來,喊頭痛。他姓華,華山的華,和獨生兒子走失了,他們是從瀋陽來的。在火車上,他一閤眼,沒多久,發現兒子不見了,別人告訴他,先前看見一個年輕人在車門邊一閃,也不知道是不是跌到外頭去了。他不死心,在濟南火車站等了兩天三夜,反正也沒事,我就留在身邊照顧他,後來我們一起到青島,花了五個大洋──華老先生付的,好不容易搶搭到一艘輪船,到台灣來。我們在海上搖搖晃晃走了一兩個禮拜,才到達基隆。在船上,華老先生認我做他的乾兒子。到台灣來,我們父子倆──不是親父子,不過,以後我們生活在一起,比許多親父子還要親──在萬華龍山寺附近開了家小旅館,後來旅館收了,改開青草藥舖。民國五十八年,一場大火把我們的店舖燒個精光,我乾爹也給燒死了。後來我從萬華搬到台北永康街,在那一帶賣燒餅。哦,起先不是賣燒餅,是在新生南路巷子裡幫個朋友賣牛肉,為了件什麼事吵架,我才出來改行擺攤子賣燒餅。我用一個汽油桶做烘燒餅的爐子,生意還不錯,國學大師錢穆還跟我買過燒餅。他邊吃邊誇好吃,說比他在北平吃的燒餅還道地,問我在哪裡學的手藝? 那時候我存了點錢,年紀大了,就有點想成家了。我認識了金華街一個賣魷魚羹的女的。她告訴我自己是個寡婦,先生死了好幾年了。她帶了個女兒,五六歲大。人家不嫌棄我就不錯了,我也沒有什麼好嫌棄人家的。我們同居在一起兩三年,我一直催她結婚,可是她一直推拖。後來那個男的──她的先生找上門來,我才知道她為什麼遲不肯嫁給我。原來她先生並沒有死,你知道吧?她是從她先生那裡逃出來的。她先生好賭,又愛玩女人,把家產敗光了。有一天傍晚,她偶然聽到先生在和別人通電話,說是要把她押給妓女戶,去當妓女。隔天,她就帶著女兒偷偷從家裡逃出來,來到台北。那男的不知道怎麼找到我們住的地方,一進到屋子裡,掄起拳頭就往我身上打,房子那麼窄,哪裡躲得掉?被他打得滿嘴滿臉是血,一件白背心都紅了。他凶巴巴警告我,除非我拿一筆錢出來,不然要活活打死我。沒辦法,我只好花錢消災,把錢給他,二十萬。我搬出去自己住。 後來他又來找我,要我再回去跟他太太同居,說算是租給我好了,每個月給他一萬塊。我那時候賣燒餅,每個月收入就只有那麼萬把塊,我不肯,他就自動降到八千塊,後來又降到五千塊。就這樣,我又回去和他太太──她叫做愛蛾──住在一塊。雖然說是被逼回去的,在那男的拳頭下。可是愛蛾對我算是不錯,我們也的確過了幾年實際的夫妻生活。可惜好景不常,那天夜裡,愛蛾收工回家,在巷子口被一輛汽車撞倒,手推車賣剩的魷魚羹翻灑了滿地。我趕到現場,她早斷了氣,眼睛張得大大的,來不及跟我說半句話。我本來是要領養愛蛾的女兒,可是她祖母從嘉義上來,把她帶回老家去了。愛蛾死了以後,她先生,那個男的還來跟我伸手要錢。我的錢差不多快給他掏光的時候,惡人有惡報,有一天晚上,他自己也在到仁愛路財神酒店那邊,被一輛小發財給撞死了。 我不賣燒餅後,在長春路那邊一棟大樓做警衛,做了五六年,他們改包給保全公司,我們原先幾個人只好捲舖蓋走路。 政府開放探親,我早就想回去,我可以說是不告而別,逃家逃出來的。父母親現在到底是死是活?我是他們的獨生子,他們要是死了,有誰來給他們送終?我實在很不孝。其實這幾十年來一直都很後悔離開家鄉。現在總算可以回去看看了,可是沒錢呀,怎麼回去?我跟你說,老弟,思鄉這玩藝兒,就像鴉片,一旦沾上了,會上癮的。以前想家,政府不開放,想也沒用。想,也是有家歸不得,現在可以回去了,可是又沒路費,身邊剩下不到三萬塊。我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天,我在我們樓下那邊的垃圾箱撿到一本雜誌,裡頭有篇文章,說是有個土耳其人早年到拿不勒斯,在那裡成家,等到年紀大了,老了,突然想回故鄉伊斯坦堡。為了籌措路費,他不顧體面,在自己身上掛了個告示牌,每天站在馬路邊,請求路人贊助返鄉路費。我看了這個故事,心想,對呀,這倒是個辦法。當天晚上,我就找了塊厚紙板,白紙黑字寫上字眼,懇請大家贊助我返鄉探親。我只要籌足回天津老家路費--來回一趟的路費就夠了,絕不會假借名義騙錢。不是我該拿的,多出一毛錢,我也不會要。 第一天出門,挑台北火車站對面的天橋下。一路上,好幾次想掉頭回去,最後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到了那裡,一大早就人來人往,地點很理想。我把紙板豎在一旁,挖了個洞的小紙箱揹在胸前,像和尚化緣那樣站在那裡。雖然說自己在台灣沒有什麼親戚朋友,鄰居總是有的吧?我的脖子像是有千斤重,一直抬不起來。那天上午,我早上七點多站在那裡,天橋下面樓梯口,每個人經過都會好奇地多看我一眼。七點半,有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了塞一百塊錢到小紙箱裡。中間有人圍看我指指點點,更有個小姐站在我身旁,看著看著,突然眼淚掉下來,跑開了。那天,我站到中午十二點,腳實在受不了。回到家裏,把紙箱裡的錢倒出來算了算,有一千三百多。 我盤算了一下,要是每天都有人捐一千多,一個月後,就有三四萬塊。這樣就夠了,夠我回大陸老家一趟了。鄰居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了這件事,有人說我閒話,我隨便他們說去。人總是這樣,什麼人都有。我只感謝那些人相信我,肯把錢捐給我這麼一個糟老頭子。 到今天為止,我已經籌了將近兩萬塊。我還收到一張支票呢。還有媽媽拿錢給小孩,叫他投到我的紙箱裡來的。當然,也有人朝我吐口水,罵我老不死,老賊,中國豬什麼的,罵我沒錢活該。每天回到家裡,把紙箱裡的錢倒出來,在床上算錢,是我一天最高興的時候。大部分是五十、一百的,還有五塊、十塊的銅錢。不管是多是少,每一塊錢都是台北市民和社會善心人士的愛心和好意。我回家的夢想就快要實現了。我準備下個月就回去,不管家裡頭變成什麼樣,不管爸媽還活不活在這個世間………。 補遺:冬日午後,窗外流過湛重的積雲,我在台北這個繁華城市,某棟菜市場旁公寓的頂層樓,訪到上文這位向陌生人乞求返鄉川資的老者。身形清的楊成甫鄉音頗重,其住處迥異於許多獨居老人慣見的蕪雜及塵腐味。相反的,他的居家堪稱儼整淨潔。以物推人,我相信他的自我披陳毋寧是坦誠無欺的,也相信他不至於乘機歛財牟利才是。 「歛財」是個取締他的警察的用詞。有一回,一個巡佐踱步過來,望著楊成甫半晌,上前一把抓住他衣襟,說:「走,跟我回警察局。」到了局裡,巡佐詢問他一些相關問題,他都一一據實回答。不料,這名看起來相當年輕,頂多三十來歲的巡佐,突然伸手往桌面一拍,吼著說:「你想把大家都當作傻瓜呀?告訴你,這一套我看多了,你根本是在假借名義歛財,對不對?」 他恐嚇楊成甫清楚交代自己到目前為止,總共「騙」了多少錢,不然,要以「詐欺」罪將他移送法辦。弄到最後,楊成甫總算明白對方是想分一杯羹。巡佐又暗示,只要交出一萬元,就准許他日後在那裏乞討。楊成甫拒絕了,立刻,被巡佐打了一記耳光。這時候,警局裏另外一名警官過來,制止了年輕巡佐繼續動粗。 楊成甫屋子裡另外一個引人注目的特色是,桌上、牆角,甚至床頭,擺滿了雀榕、樹蘭及其他不知名樹種的小盆景。盆栽旁,有大大小小的石頭。稱不上什麼奇石、雅石,但看得出也是花費好一番心思找來的。訪談結束,離開老人窩居的公寓,我領悟到,為什麼外表看似蒼老的他,仍然保有一份投入生活的感覺。沒錯,癥結正出自那些盆栽和石頭。這兩樣外在的物品無非都是他內心的投射。 尋訪當天,他堅持送我下樓,離開後,我才想到,忘了問他,為什麼不考慮回天津老家定居? 頌曰: 岑寂黑暗下 雲雀的啁啾燃亮了天空 滿天青翠欲滴的鳥聲 鳥聲消失 天空消失 故鄉的記憶被台北的高樓壓死了 在每一個投來的目光裡 他閱讀自己靜靜的絕望 靜靜等待永恆的鳥啼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