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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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俺娘,老大人著放予清心清心毋通想想赫濟,按爾才會長歲壽啦。」 「你一定有啥物事志咧瞞我,若無你講話袂咧咧重句。」烏番嬸已發覺事有蹊蹺,「你若毋邀我去,你去育囝,我叫春桃邀我來去山行行看看得。萬一恁老爸若問起種作的事志,我才通共伊講。」 「俺娘,妳毋通趕緊啦,等我較有閒得,我才綁一個椅頭仔囥手推車面頂予妳坐,才共妳推來去山行行看看得。按爾好毋?」槌哥懇求著說。 「好啦,照你的意思啦!」烏番嬸答應得很勉強。 對於母親突如其來的想法,的確讓槌哥憂心沖沖。她怎麼會突然關心起哥哥那四塊田地呢,難道是有人告訴她什麼?還是想看看他在耕作上有沒有怠惰?無論是基於什麼原因,哥哥那「四坵好園」早已成為雜草叢生的荒埔,甚至還被茂盛的藤蔓團團地圍住,竟連田的輪廓也難以分辨,遑論想耕作。萬一讓母親看到如此的情景,老人家勢必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此,他必須設法來隱瞞,絕不能讓母親目睹此情此景而傷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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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深度旅遊小徑的秘笈
聽聞我從金門歸來,旅過或未曾探訪的友人劈頭一句,就是要我從實招來,坦白從寬,伴手禮可酌減——印象最好或最值得一覽的勝地何在?友人發問前,立下但書,附帶條件:要我不可囫圇吞棗——簡言一句:全島皆美,或是呼攏一詞——島上處處皆可覽,非逼我說出實話不可。 這真是強我所難。分明是擺出:只要我說出一個地名,就將得罪了全島其他地方的陰謀來。我苦思幾日,力尋一個解套之門徑。最後,想起了《五燈會元》裡從諗禪師「吃茶去」的一則公案,因此學了畫虎類了貓般的應對起來。 未曾探訪的友人問:「金門何處去?」 我回:「小徑去——」 旅過金門的友人問:「金門何處去?」 我回:「小徑去——」 也許,行文走筆至此,你會滿腹狐疑、一肚子納悶,百思不得其解:不說剛得十大觀光小鎮的金城,也不指名聞中外的古寧頭,甚至連太武山、料羅、水頭都捨棄了,怎麼會單挑一個獨具地名想像美感的「小徑」? 甚至,就連你位在小徑,身為小徑人,也許摸不著腦袋,透過一張嘴巴問起我來:「為什麼來過的人,你說小徑去,沒來過的人也說小徑去?」 金城有模範街、有莒光樓、民防坑道、總兵署,走馬看花半日遊可消磨;古寧頭有戰史館能緬懷,甚至南北山的洋樓、雙鯉湖也堪走訪;太武山可前找「毋忘在莒」,去留個合影;料羅除了是港口,還多了媽祖公園;而水頭有得月樓。 只是,小徑去,去小徑,為什麼? 謎底揭曉,很簡單的一個說詞,小徑——這兩個字,光聽地名,就浮現一個美感,彷彿置身幽林中,而千林繞身欺近來,葉落繽紛,沿小徑踏去,好一個千山獨行一幅壯遊來——當然來金門一遊,就是小徑去,別無他選。 只是這種感官的遊法,很難服人,也無法令人心服,好吧——我攤手,雙手豎起,朝你舉白旗——這豈非弄人,教人傻眼?不,不,不——我的原意是——昔日我戍守之地就臨小徑,在小徑上方的苗圃,常常不循戰備道大路而下,而是翻山越嶺自創「路是人走出來」的小徑而至,如果可能重履那條「古道」,想必推薦之說更周延。一言以括之,去小徑,小徑去,理由就是時空不再了,因回溯而出的回憶。 地名美,有想像空間;回憶多,是舊地重遊。 怎樣?我說旅遊金門首選,小徑去,去小徑,你接受吧——。 只是,理由雖美,說詞也行,但想像的美是我的,至於回憶也是我個人專享獨藏,沒這份感覺或不曾穿梭過這種時空的人,該怎麼辦? 我可是君子「放話」一出,再怎麼掰怎麼轉也收不回來了,這「話」潑得滿地盡是又難收回。如果友人果真要按依我的口喻——小徑去,去小徑——真的聽話到底,一出尚義機場,立即飛奔小徑而去,不消幾分鐘,卻滿個懷疑納悶撐飽了胸腹,不計遙遠過個電話,飄洋過海問我一聲:怎麼我的感覺跟你的竟差個千里萬里,就像孫悟空那個跟斗雲,才小小的一翻,眼界心境就天壤地別?萬一友人當真如此一說,罪過罪過,非但傷了友誼,且又誤了小徑前程,而且又將是一則新公案,彷彿羅生門,屆時我可承受不起。 金門最熱鬧的,就屬金城、山外,小徑僅幾排對面而立的屋子,且又日漸寥落,想要留住旅人的腳步,拉住他們逗留的時間,非得以深度旅遊來呈現不可。 沙美,前一陣子在直嚷想催生舊的那條老街重現,我走過、也看過,那條據說是有幾百年歷史的老街,只見一片殘簷斷瓦見證時間的古老,而屋垮樓塌空無一人,感覺說「重現」這話是容易也輕鬆,就兩個字,但是百「屋」都在待興,工程浩大得很,不但要把人找回來,長住下來,更現實的,還得一間一間老厝排隊修復起,「錢」是一個大哉問。雖然,心中的想法是對,做的方向也是對的,只恐力量不是很足……。 如果,讓我挑選金門的一條小街來重現,問卷調查全丟給我填、網路投票全跑向我投,甚或是電話民調也盡撥向我答,路人甲路人乙都來採訪我,這全天下整個金門都化身為我一人,我會毫不假思索回說——小徑去,去小徑。這絕不是做票,或是資料造假,因小徑深具這個潛質,除了近新設立的「小徑特約茶室展示館」以及「金門花園」、1028民宿以外,它的屋子都還在,沒傾沒毀沒塌沒倒的,重現的機會跟速度是較快的。 如果要說使人疑慮的,應該說整條街僅剩三間還在呼吸、還開著營業的店面。但請容我再掉個書袋,套用古人的話來發豪語——小徑雖三戶,但老街重現必由小徑來。 話說得夠大了吧,但絕不是吹脹牛皮,說著好玩的,而是真真確確的——來金門,就先去小徑,小徑去。 來小徑,透過歷史的空間、現實的空間,慢慢走、慢慢逛,真的會有一場小確幸的滿足感。 口說是無憑的,我先佛心來的,幫小徑免費設計一場遊戲的文創,誰受用了,就大方取用,我也大方贈與,不額外收費。 我的構想是:小徑就靠兩張紙先來一場實驗性的文創,做場深度之旅,等旅人來了,知名度夠了,再一家一家的把店重新開回來。 第一張紙,是小徑的地圖,就畫那幾條街,範圍不必大,山不在高水也不在深,小徑當然也不必大,就從伯玉路和瓊徑路的圓環畫起,如果用手工的再加印刷,美美的A4大小就夠了。但請記得,把小徑的景點空下來。 第二張紙,是貼紙,一個圈一個景點的,可撕下來,一個個地貼在第一張的小徑地圖上。 這是給自由行的旅人以玩貼紙的方式,按圖索驥,慢慢的找,把過去的小徑和現在的小徑拼起來貼回去。當然的,一大票坐公車、坐遊覽車來的旅人,他們也可以玩。 只是,現實的問題最殘酷,小徑到底有那些景點可以提供的? 沒關係,我野人獻曝,一個個來,景不對,點不好,想玩遊戲的人可以自行更改。 第一個景,我想請大家多看幾遍小徑圓環的銅像,很多人看多蔣中正,遠遠一看,就誤以為又是他。它不是蔣中正,那又是誰?暗示一下,跟路名有關。請自己跑到銅像背面去讀一讀紀念文,花點時間,多深入一下金門的歷史。 第二個景,不說也知,一定就是「小徑特約茶室展示館」。拜託大家注意一下屋瓦的顏色,舊的跟新的一樣嗎?還有在展示館內,可以增一個點——哪裡可以聽831姑娘的故事? 然後是「金門花園」,就用一杯咖啡來呈現,點幾滴高粱58,偷幾步毛澤東奶茶的點子來,好不好?請注意「花」的寫法,很特別的。當然的,茶室書房也算一個點,就說它是二手書交換中心,也很棒。 小徑的街上,只剩三間店。所以第六個點,在轉角,請人貼上去——理髮店,而第七個點則是炒泡麵蛋香蛋狗雜七雜八,要人找找老闆在小菜圃上種了什麼菜?店名呢?第八個是雜貨店。 接下來,邱良功墓園,把石羊石馬畫上來貼。接著,是關掉的,以前的軍郵局、貢糖店、冰果店和浴室,只要把店標出來,稍微解說一下就行了。然後是「實踐堂」,這是以前的金中戲院,還有一座風獅爺的遺跡,現在還在不在?應該不是重點了,就是要告訴旅人,這裡以前有……。 好像很多了,對不對?最後的終點應該在1028的民宿,不是嗎? 那麼,現在請你算一算,仔細一點,如果你想到小徑、去小徑、小徑去,應該貼幾個景點? 我的答案跟你一樣嗎?還是不同?16。如果錯了,請再算一遍。 如果真的有人做出了小徑深度旅遊的地圖和貼紙,要放在哪裡?這個問題不重要,應該是貼完了,除了做紀念外,有什麼好處?這是深度旅遊的回饋,很重要的。 也許一份地圖和貼紙,賣個50塊或百元,我沒意見,雙軌進行也可。貼完了,50的換一杯冷飲,百元的是咖啡,或是你想摸摸樂、刮刮樂,頭獎免費住進1028,跟老闆聊個天,聽一張黑膠的韋瓦第《四季》。 果真,我的小徑深度旅行成真,那不是友人問我,而是我邀友人——走,到金門,小徑去,去小徑。 雖然我才剛剛從金門歸來,但我會大呼,呼朋引伴的,去小徑,小徑去。那時,不只是地名美,有回憶,而是多了遊戲,畢竟人生不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嗎? 誰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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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味道
「如果,明天一睜開眼,我就見得到你。」 那個晚上,涼風習習,擦乾頭髮以後,我鍵下這些字句。本來就不帶期盼,或其他任何情緒。 「我在碼頭。」 你笑著,帶著簡簡單單的一只行李。 就這樣,我們坐在簡單老朽的候車亭。看著一輛輛汽車經過並壓輾了舖滿馬路的碎高粱穀粒。空氣裡幾乎還聞得到蒸騰過後所帶來的發酵熱氣。一人塞著一只耳機,分享著一首又一首的歌曲。 「喏,給妳。」從你手上接過,瓶身還泛著水珠。 那時候,島上的可樂只有最原始的那種。和我們平常在柑仔店買到的那種一樣。 什麼ZERO、香草、櫻桃口味通通都沒有。7-11甚至也都還沒進駐到金門啊,那時候。 咕嚕嚕一口灌下充滿微小氣泡與香草味道的濃郁甜香,這應該就是生活中微小而確切的幸福吧。所以,從此以後,對我而言,香草可樂就等同於情人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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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獅爺
風依然使勁地吹,曬得發燙的柏油路,卻沒有沙塵揚起了。你的眼睛始終堅定地望向前方,我知道你忘不了鎮風的任務。 在金門這個東北風長達九個月的島嶼,村莊四周的風口,經常直立著風獅爺的身影。 它們在想甚麼呢?圓眼凸出,獅鼻頭寬闊,呲咧大嘴,露出牙齒,像是在笑。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連挺著的肚子,也增添了自信滿滿的味道。 它們在想止住風的危害,曾經倭寇焚燒樹林,軍隊伐木造艦,缺少了植被的土地,被強風一吹,就飛沙走石,掩埋毀壞了房舍。 但是看一看啊!在這樣的風沙中,它們的眼睛不曾闔過,腰桿子不曾彎折過,我終於知道它們直立的姿態,就已經表達了護衛村落的善意,和堅毅不搖的決心。 歲月流逝,物換星移。裸露的地表再次長滿了植物,這是許多人努力種植,保護環境的結果。風季仍然是惱人的長,風力也絲毫沒有減退,可是樹木昂然挺立了起來,阻擋並緩和了風力,植物的根,也抓緊了水分和砂石。 於是風獅爺再也不必擔心要去承擔鎮住風害的願望,我知道虔誠的金門人即使避不了風災,也會為你的堅守崗位心懷感恩。在祈盼這塊土地更好的隊伍裡,金門人啊!你們也列在風獅爺當中嗎? 你們生活在這裡,建設金門盡心盡力,是的,你們也有風獅爺的善意和決心。 狂風吹不倒你們、戰火打不倒你們,但是將來的理想是甚麼? 全島約六十八尊風獅爺,成為迎接觀光客最佳的在地人,它們臨危不亂的笑容,慢慢轉變成熱誠好客的憨厚表情。 啊呀!只是過了幾年和平日子,並不該忘卻了戰火的歲月,啊!金門的所有風獅爺呀!我知道艱難的過往、戰地前線的特色,才是世人懷著敬重的心情,想要來這裡感受的。 堅毅強韌的心,愛鄉愛土的情,就像金門人民擁有的一樣,讓風獅爺在平時讓人覺得和善與親切,在風雨中也能展現勇敢無畏的精神,挺立不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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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十二 隨著歲月的更迭,隨著孩子們的成長,烏番嬸已日漸地蒼老。但是在槌哥與春桃細心的照顧下,除了行動稍為不便外,其他健康方面雖無大礙,但卻經常做惡夢,夢見老伴在呼喚她。或許,老人家一旦上了年紀,除了自己胡思亂想外,想念旅外子孫的心彷彿也會更加地強烈。儘管這些子孫平日對她鮮少關注,甚至已到了不聞不問的地步,但老人家思念他們的心則始終未曾改變,可謂天下父母人啊! 「槌哥仔,你嘛去請人寫一張批予恁阿兄,叫?因倒來予我看看得,若無,擱偌久仔?因會看袂著我。」烏番嬸囑咐著說。 「俺娘,妳毋通講講赫啦,天公祖會保庇妳長歲壽。我有請人寫批予阮阿兄,叫?因撥工倒來予妳看看得。可能是咧無閒,才會無緊倒來。」槌哥稟告母親說。 「我這幾日咧咧佇眠夢,夢見恁老爸叫我緊去佮伊作伴。阿章若毋緊倒來予我看看得,萬一恁爸若強強欲共我掠去,?因倒來著揣無母啦。」 「俺娘,我拜託妳,妳毋通講講赫啦,我聽著實在誠艱苦。我知影妳思念阮阿兄,但是我嘛有請人寫批予?因,可能擱偌久仔著會倒來啦,妳千千萬萬毋通煩惱,若無我是會比妳擱較艱苦!」 「槌哥仔,我誠想欲來去咱山行行看看得,看看恁老爸較早佇種作的赫田園,這陣毋知變怎樣?」 「俺娘,妳的跤骨這陣較無力,無適合行遠路,而且咱彼園幾落年來攏嘛無變。有年仔種塗豆、有年仔種露穗、有年仔疊番薯,攏嘛替換咧種作,無啥物通好看得啦。」 「恁阿兄分的彼四坵芋園予你佇種作,你有常常咧掘園邊無?毋通予園岸的草沓沓竄入來,後次犁無幾逝、賰無幾股,若是按爾著對恁阿兄歹勢。」 「袂─袂─袂啦!」槌哥惟恐讓母親知道詳情,竟結結巴巴地說。 「你講話誠久毋捌重句啦,物事這陣又擱會重句?」 「無─無─無啦!」 「你敢有啥物事志佇瞞騙我,若無你怎樣講話咧咧佇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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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副徵文啟事
「浯江副刊」歡迎各界投稿,來稿請以WORD檔案寄送投稿信箱,文件格式12級字、細明體,不特定設置行距。稿件一經錄用,將同步刊登於本社相關網站(含官方網站www.kmdn.gov.tw及「電子報紙數位閱讀網」archive.kmdn.gov.tw/kmdnnews/)。 請勿一稿兩投,嚴禁抄襲,投稿者文責自負;有抄襲爭議之稿件,在未確認為投稿者原創前,本社得不支付稿費;若查證抄襲屬實,扣發稿費,來稿永不錄用,並保留相關法律追訴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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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來家中作客下
您這一生清清白白,所有的事隨著您的離去,雲淡風輕、煙消雲散了,但我會讓您的孫子、孫女知道您過去的一生行誼,就如同您對您祖父的深情與感恩。「相讓有春(剩),相爭無份」這句話也是您在生活上教育夫妻相處、孩子間相處的智慧軟語,我們會涵養自己並充實生活,教養兒女成為一個有學問、好教養的人,不辜負您的諄諄教誨。您曾牽引子女的手走向人生正途,現在換菩薩牽引你的手走向菩薩道,走向西方極樂世界,無所掛礙。 立秋時,燕子飛向另一國度,而天地如此廣闊,小小燕子只能處處為家沒有定居之所,飄蕩東西。燕子安慰家人的寂寞,也點綴家中的熱鬧,但終究會離去,徒留有情人觀視燕巢,垂淚沾襟。燕子只是來家中作客,不是遠遊的孩子歸回故里。 小女兒看到燕子巢空空如也而無法釋懷的說:「燕子每年都會回來,如果牠們沒有看到阿公,會不會哭啊!」 小女兒眼眶濕潤囁嚅:「阿公會像燕子一樣再回來嗎?」 大兒子說:「燕子再回來時也不再是同一隻了!」 燕南飛後,徒留頹圮荒涼的燕子巢,不時也有麻雀「鳩佔鵲巢」,而單調的電線畫不成五線譜,只能隨風擺盪或兀自垂吊著。 我曾讀過一本談論失去的回憶錄《金魚度假去》,我要坦然面對失去親人?還是避而不談生命的消失?我要讓兒女們知道生命終究會消殞。每個人都有哀傷的權利,不必刻意矜持情感而不敢淚灑涕流,即使他們只是孩子。對於人情的失落,他們仍應學習哀傷而不沮喪。眾生面對死亡,幾人誰能夠坦然?若無法觀照自己的內心深處,誰能放下執著? 杜甫有詩云:「湖南為客動經春,燕子銜泥兩度新。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託此身。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詩人寫其漂泊、動蕩的憂傷,體會出物我之間的情緣,感傷得讓人分不清究竟是人憐燕,還是燕憐人,悽楚悲愴啊!我了解到自古於今人常藉由萬物寄託情感,身在有情的天地萬物間,痛苦莫不是失去了最親的人。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外子回想起您生前憂勞的一生,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眼淚終於決堤:「人皆有父,翳我獨無,江水東去,兒欲歸去已無舟。」我安慰著外子,我的眼淚也不聽使喚。思念一個人唯有「見面」才能一解相思之苦,永遠不能「再見面」,只能以淚海訴衷情,化為縷縷思念。除了大學四年,外子一直陪伴在您身邊。隨著四季遞嬗日作夜息,把苦痛當成吃補,風雨當成披紗。長時間守候您進出病房,憂傷您病況,喜樂您出院。韶光易逝,誰不憔悴?在細雨夢迴、輾轉難眠時,怎能不使人潸然淚下? 「地無閒田,人無閒年」全家人都在田裡幫忙耕作,外子從小就在田裡幫忙。 上小學前畚「雞屎土」、二年級開始學習栽種地瓜、三年級後開始割高粱。童年時,外子與您常常騎馬到田裡耕種,他在前,您在後,漫步在崎嶇的田間小徑上,外子依偎在您的胸膛,孺慕之情無法言喻。您犁田功夫一流,在您身體硬朗時,年種高粱八萬多栽,地瓜一萬多栽,花生五、六千栽。白居易觀刈麥詩中「足蒸暑土熱,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正是農家生活的辛苦寫照。 朝暾東出踏巡田水,豔陽日下深耕易耨,不是閒情逸致,而是腳踏實地。 您六個孩子中外子排行第四,您都很放心把事情交代給他,外子動作敏捷、迅速確實,從未讓您擔心過。全家人都得到田裡耕種,農忙回到家已經累癱了,外子仍繼續挑燈夜戰讀書。外子高中畢業後,一方面考上某公立大學英語系,一方面又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保送師大的資格,無奈父老子幼,經濟狀況實難以負擔大學學費。外子與您相差四十三歲,不願意見到您傷心、煩惱,忍痛放棄最喜愛的英語系,而選擇保送師大。外子常和您抱怨,為什麼家裡這麼窮,您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凡事要放寬心胸」。其實生命的價值就在於彼此互不相似,難以比較。「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您的鼓勵對於外子產生很大的作用。 從村莊放眼望去綠油油一片,處處是豐收的景象。過去,外子家每一年的務農利潤僅能維持家計,外子兄弟姐妹的讀書費用、零用錢都是靠領取獎學金,並自食其力完成大學以上的學歷,也有好的發展,對於您侍奉至孝,您甚感寬慰。 過去無情、慘澹的歲月,讓人體會出心安茅屋穩,性定菜根香與苦澀滋味裡有幽香的哲理。飄風發雨的寒冬已然停歇,春季萌芽蓬勃的生氣為這個家注入新血。 一家人都在為這個家付出,不計較誰多誰少。我相信只要一家人一條心,就能渡過人生的寒潭。 湖下村的屋舍儼然,露濕裡的高粱田翠微,白腹秧雞漫步其中,麥隴青嫩搖曳,環頸雉守候著春秋,清晨慈湖迷霧四起,小鷿鷈潛水捕魚,偶爾會聽見牠們的鳴叫聲,引吭高歌像是水澤裡神秘笑聲。良田、美景、湖畔朝嵐夕靄,迷霧氤氳靉靆,景象詭譎多變。 湖下村遍野的高粱田、花海、麥波、綠泥等形成「數大是美」的空間美感,在一般人眼中是構成美的元素,而外子眼前綠疇平野、月湧大江不是視覺的遼闊,卻是記憶裡一段刻骨銘心的印痕。我發現這是一種自主的審美觀,不必強求別人認同。外子才大我一歲,但他的生活經歷令我感到心疼與佩服,我才明白原來外子堅毅性格與好學不倦的態度是環境使然。 慈湖湖光粼粼碧水邊,湖下屋舍曖曖遠人村。 春分時,眼前常常是一片白霧,遠處水光接天。村莊裡的第一道晨光灑落中庭,歸來的燕子凌空飛翔,來回穿越窗櫺。燕子背部透著藍黑色光澤,輕輕揮動分叉的尾羽,一轉身好像舞者踩著步伐「點踏!點踏!點踏!」半月形尾羽款款飛,燕語呢喃未停歇。頃刻間,如黑白琴鍵瞬間來個高八度「嘰!嘰!嘰!」清新嬌嫩,圓潤婉轉,劃破清晨的寧謐。 昨夜,大兒子在陽台曬浴巾時說:「媽,燕子巢裡面好像有聲音!」沒錯,燕語起落如琴鍵,清脆悅耳,我喃喃自語:「已是春分,燕子回來作客了。」 輕盈飛舞的燕子們,帶來春天的訊息,活潑熱情的生命帶來幾多喜悅與歡欣。燕兒在中庭盤旋,幾聲清妙樂音「嘰嘰!嘰嘰!嘰嘰!」有時偶遇鄰家小哥牽著狗兒出來散步,狗兒搖著尾巴打招呼,有時遇見老人家牽著老牛到田裡,牛哥「哞嘛!哞嘛!哞嘛!」。 在這個村裡,偶爾見到古厝炊煙升起與雲霧繚繞,路上常可見一位老人,肩挑著乾燥的木麻黃樹枝,步履蹣跚。我們常習以匆忙的步伐前進,不知道如果肯放慢腳步,駐足半晌,我們眼前的景致即可能是人世間最美的一幅畫。 當夜幕低垂時,慈堤海邊灰濛濛的夜色顯得蒼茫,行人寥寥無幾,只有趕著回家的車陣有如魚貫,昏暗路燈曲折斜影指引著回家的路,一個轉彎,湖景光線闃然泯滅。我從慈堤遠望,廈門灣櫛比鱗次的高樓帆船造景矗立,有如在雲端。距離遙遠的美感,也只是驚鴻一瞥。 燕子年年都會回到家中,物我相融,體察世間情感。燕子是否感到疑惑?主人家裡變得有些安靜、孤單。冷清的氛圍,如薄霧、輕煙瀰漫了週遭。燕子彷彿體會出我們失去了至親,為了安慰我們一家人,盤旋飛舞在中庭。燕子們的舞姿成了華爾滋的步伐,燕子們的樂音也成了最美的圓舞曲。貼心的小女兒也注意到燕兒律動,開心的說: 「媽媽,燕子飛得好美唷!我也要像牠一樣。」小女兒自己就跳起舞來,過了半晌,小女兒問我: 「媽媽,阿公會回來嗎?」 「阿公不會再回來,但他永遠在我們的心裡。」我回答。 我想起您住在加護病房時,您的孫子孫女們直嚷嚷要去看您,卻因年幼而無法探視您,孫子孫女們很難過。從您別後,家裡每個月初一、十五的祭祀,我才深刻體會所謂「生前一粒豆,勝過死後拜豬頭」、「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箴言。 燕子凌空飛舞的景象只有一季,您的身影只留在我們的腦海裡。 燕子一直到季節過渡,忙於生計而南飛。燕子如時點綴季節熱鬧的氛圍,如時飛入尋常百姓家帶來歡樂、笑語,如時搖曳姿態。當我平靜如水的心情被撩撥時,心裡的糾結像漣漪不斷延伸,有時候像一道道錯落有致的瀑布,銀花四濺,宛如騰空白練。 人要在孤獨時享受寂寞或悲傷,要在繁華似錦的春天掇拾青春,在壯年江闊雲低的心境中自處。多少日子從我身邊匆匆溜走,像小石子投入湖裡「撲通」一聲,淪漣微波!躊躇滿志的日子滴在時間的大海裡,也只是虛空落泉。我從閱讀流動的群像與行旅間,從平凡生活裡的蛛絲馬跡,體會到人生哲理,原來尋常生活即是一朵朵含苞的智慧花,是如此璀璨,這般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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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長年的辛勞 手掌上長出厚厚的繭 腳底下的水泡 不知破了多少 歲月的雕刻家 無情地在他的臉龐 又劃了幾刀 時間的染髮師 顏料永遠只有一種 白色 身體日益漸差 付出的愛卻與日俱增 直到那個心 不再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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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音小姐夢未央
那年,讀幼稚園的我,和爸爸來到馬山播音站探視他的學生。播音小姐送來紅艷艷的五爪蘋果,那香味觸感讓一個小女孩當下立定志願,長大也要當播音小姐,就可以常常吃蘋果了。 好像很多夢想都流失在歲月的洪流裡,許多的回憶也都鎖進記憶的篋囊,唯獨播音小姐那段:「各位大陸同胞們,各位共產黨兄弟姊妹們…」的問候語,是怎樣都忘也忘不了。 陪孩子走訪馬山觀測站,提起曾經兒時的志願,她笑媽媽只為了要吃顆蘋果,就決定長大要當播音小姐,真是太沒志氣了,因為現在想吃蘋果是件簡單又容易的事。飯店接送專車上的小姐,聽著母女之間無厘頭的對話,突然問起我多大年紀,怎麼還有可能長大要當播音小姐呢?原來,她聽到母女這段對話,這才知道當年也曾有小女孩和她一樣夢想當播音小姐啊! 開著車的她,短短一段從金城到尚義機場的路上,娓娓道來她的播音小姐夢。 家無恆產的小女孩,從小看著爸媽辛苦耕種,過著看天吃飯的日子,所以,希望長大後的自己,能有能力幫助家裡,看著鄰家姊姊們長大都去當店員,每個月都可以拿【月給】回家,她很羨慕也很期待,可是,經過打聽比較,還是播音小姐的工作最吸引人,既可以領到較多的薪水,且相處的人也比較多是知識份子。下定決心後,她開始準備考試,天天晚上偷偷聽廣播,調整口音也學咬字,然後,隨著考試通過被錄取,她欣喜萬分的知會家人,她要去當播音小姐了。 嚴厲的爸爸,事前不知道女兒跑去報考播音小姐,事後知道,只淡定的告訴她,只要敢去上班,就要打斷她的大腿。一夜好夢的女孩,以為爸爸說要拿扁擔打人只是恐嚇她,天亮要梳妝打扮報到去,這才發現爸爸並沒有恐嚇她,只是改變方式,她的頭髮已經被剪光,一顆光溜溜的頭,讓愛漂亮的大女孩根本出不了家門了。 為什麼爸爸當年不准呢?據說怕她去當阿兵婆,會被台灣的阿兵哥拐走,一個養得標緻出眾的女兒,去到都是男人堆的地方上班,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一個焦慮的爸爸,下不了毒手真的打女兒,只好使出下下策,讓女兒不用想要圓這樣的夢。 聽完這段真實的故事,忍不住問:「這些年,妳們家爸爸後悔過嗎?」這位女駕駛笑了笑回答說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後來播音小姐的工作消失了,當年這些曾經可能是她的同事的女孩們,都歸建到縣府各單位,現在也應該都退休了。老人家絕口不曾再提起這段往事,不知道他心裡可曾愧對過女兒嗎?她感慨的說,若當年真的去擔任播音小姐的工作,或許今天毋需再辛苦的工作,人生路程的風景可能大不同吧! 九人座休旅車裡,坐身邊的寶貝拉拉媽媽的衣服,小小聲的說:「媽媽,妳現在應該比較不會傷心了吧!這個阿姨是考上了不能去上班,而妳只是因為想吃蘋果,才決定要去當播音小姐的。」 揮手和這位當年曾經有夢不能圓的金門女孩說再見,笑著告訴她,讓我把這段聽過的故事寫下來吧!下回見面,我們再繼續好好的聊聊那些年金門女孩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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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槌哥能讓人誇獎,春桃能被人讚美,並非虛有其表,而是他們努力的結果。當年他們能撮合成一對,除了歸功於緣分外,更蒙受天公祖與列祖列宗的保佑,要不,以槌哥的德性,以春桃的條件,無論從任何一個基點來說,都是難以配成雙的。如今小倆口恩恩愛愛,阿秀仔又討人喜歡,剛誕生不久的紅嬰仔將是這個家庭中的心肝寶貝。來日她將一邊牽著查某孫,一邊牽著查甫孫,逍遙自在地漫步在滿佈著幸福的人生大道,聆聽孫子們左一聲俺嬤、右一聲俺嬤,或是要俺嬤告訴他們一個古老的傳奇故事。果真如此,人生又有何求?烏番嬸想著、想著,難掩內心的喜悅,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俺嬤,看妳微微仔笑,是咧笑物事?」不知何時,阿秀已來到她身旁。小女孩仰起頭,純真地問她說。 「恁阿母生一個小弟,予俺嬤歡喜甲袂講得,才會該己微微仔笑啦!」烏番嬸摸摸她的頭,笑著說。 「俺嬤,阮阿叔嘛誠歡喜,咱咧請人客的時陣伊有 燒酒, 甲一個面紅記記,講話嘛誠大聲,親像強欲燒酒醉。」阿秀仔天真地說,而她口中的阿叔,當然指的是槌哥。 「阿秀仔,將來小弟若是大漢,伊會叫恁阿叔阿爸,妳也著綴伊按爾叫,才會親切,知影無?」烏番嬸囑咐她說。 「俺嬤,毋免等小弟大漢啦,妳這陣叫我怎樣叫、我就怎樣叫。按爾好毋?」 「戇孫仔,妳誠知影俺嬤的輕重,妳從今仔日起,著照俺嬤講的按爾,改口叫恁阿叔阿爸。」烏番嬸興奮地,又一次地撫撫她的頭,「好毋?」 「俺嬤,我會聽妳的話啦。」 「按爾才是俺嬤的乖孫。」烏番嬸說後,緊緊地牽著她的小手,「行,咱來去看恁小弟有乖無?」 烏番嬸踏著輕盈的腳步緩緩地走著,阿秀仔則興高采烈地跳躍著,祖孫倆大手牽小手,迎著微微的春風與溫煦的春陽向前行。一簇簇的雲彩從她們頂上掠過,微微的春風輕輕地拂著她們的臉頰,嬌艷的春陽下有她們幸福的身影在晃動,這何嘗不是一幅祖孫情深、深又深的感人畫面呢?怎不教人心生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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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來家中作客上
燕子尋常於春季飛來家中的屋簷築巢。二樓的前庭陽台和一樓前院,也都有燕子銜泥築新家。牠們猶如遠遊的孩子,每逢佳節回到家中慶團圓,我與一對兒女在春天翹首盼望,盼望燕子歸來。 每到黃昏時分,您都會在一樓前院輕喚:「烏囝仔!烏囝仔!烏囝仔!」 今年準時飛回來的燕子成為家裡熱鬧的一份子,燕歸來一如往昔,然而,一到黃昏後,路燈亮晃晃,夜歸的燕兒臥榻新巢,唯有兩隻燕子棲息在一樓迴廊的電線上不動如山,天一亮又展翅高飛。日復一日,我心裡想著是一特別奇景,因為從來沒有與燕子這麼接近過,孩子們常常飯後駐足支頤仰望。 小女兒常問:「牠們不會累嗎?」 「牠們靜止在一線間就是在睡覺,就像我們躺在床上休息一樣!」我回答。 救護車「喔咿!喔咿!喔咿!」呼嘯而過,在鄉村迷濛的夜裡,因為您的緣故,聽起來特別沮喪、感傷。您住院後,一隻燕子棲息在屋外的電線上,屋裡一隻。您曾說過:「燕子來家中作客,象徵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不能趕走或是攻擊牠們,要把牠們當作是賓客。」您的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燕子在您住進加護病房後,小小身軀在闃黑的夜裡祈禱。燕子像家人般守候著您,守候在您房間外的迴廊上,等著您回到家中。 端午節前夕,以為您羸弱的身子會回到家中靜養,但事與願違。您住進加護病房四十六天後羽化登仙,家人心痛與難過,充滿了不捨。聽到屋內翩然佇立的燕子在暗夜裡「嘰哩!嘰哩!嘰哩!」啜泣般聲音,像空谷跫音,夾雜趿拉聲響,迴盪在冷冷的中庭,讓我想起了您。我恍然大悟,也有所理解,原來燕子也有感受啊!您往生後,守靈期間不時有燕子飛進來,穿花貼水,或沿著燈光繞廊、徘徊;或追逐煙霧而盤旋、戀顧;或棲息在窗櫺上顧盼、沉思,久久才兀自離去。 是您回來嗎?還是燕子的執著,守候著您孤單的身後? 我和外子結婚後,便與您同住在一屋簷下相處了十幾年。剛結婚時,您一大早常坐在昏暗的客廳,輕聲道著:「桌上有包子、油條、豆漿要吃喔!」我為了趕上公車,常常辜負您的一番好意。 我履新教職,嫁作人婦不久,時常趕著去上班,未曾在早晨為您煮一頓清粥小菜,感到一絲絲汗顏。記得我有一次錯過班車,您騎著機車載我到上班的地方,讓我感受到您的和藹可親,當時未有「得之不易」的幸福感,如今才發覺:「往事已成空,萬事成蹉跎」的悵然若失。 人常言:「相愛容易相處難。」家庭背景不同的兩人結婚相處已不易,更何況還有與翁姑侍奉宜謹的相處模式。我時常與外子有爭執、吵鬧,您常常跟我們講:「相知個性,退讓一步」的融洽之道,外子和我也把您的話聽進去,生活中要包容彼此個性、興趣的差異性。 您曾在私塾讀了幾年的「漢冊」,明瞭經典、諳察雅故。因為您是家中長子,必須擔負家中的一切開銷,有老父、老母、六個妹妹、一個弟弟,食指浩繁,謀生不易,唯有離鄉去國,遠赴南洋,才能為生計尋找出口——新加坡。 早年的金門人「落番」,都先搭船到新加坡,再輾轉至南洋各地,新加坡因此成為金門人為數最多的僑居地。一九三七年日本全面侵華,金門人為了逃避戰亂,紛紛南渡。一九四一年您形單影隻到新加坡,與家人暫時相別,要下多大的決心啊!沒有親人可攀親帶故,只能以勞力營生。您當時和同以划舢舨維生的同鄉人住在「估俚間」(苦力間,當初靠划舢舨為生的金門人共同居住處所),舉凡碼頭運輸工、木材搬運工、種植經濟作物等,您都做過。您也曾在胡椒、橡樹膠、五金建材等貿易行擔任記帳的夥計。您說不同的行業讓您增長知識,擴展人際關係。您孤苦零丁,捨棄在家鄉的一切而旅食星洲,以求斗斛之祿。 當時的金門人就像海洋民族有著冒險犯難的精神,哪裡可以謀生,則義無反顧的去做。 一九四七年,您一去新加坡就是六年,當時金門人於南洋經商,大多從事貿易幫辦買賣,金門幫的貿易商人延攬您至「九八行」當夥計,卻傳來國共對立,許多鄉親疏遷到台灣,或是到南洋依親。您擔心家鄉的一切,思索著自己身無長物,讓一家人圖個溫飽實屬不易,遑論在他鄉落地生根呢!您曾說:「金門的土地貧瘠,長不出好價錢的經濟作物,當時的地瓜、土豆都沒人要,只有去南洋才有好出路,划舢舨出海可能一去不回頭,但留在金門要時常飽餐一頓卻是遙不可及。」一九四九年十月,您在新加坡貿易行的收入穩定,能固定匯錢回家鄉,人際關係也愈來愈廣,正當您感到雀躍不已時,家鄉卻傳來電報:「父病危」。這消息有如晴天霹靂,迅雷不及掩耳,國共軍隊旋即在金門展開拉鋸戰——古寧頭戰役。 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那一年對您而言,真是個禍不單行的日子。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國民政府局勢穩定,您趕緊向老闆辭行回鄉照顧老父。您啜菽飲水的孝心與珍惜同氣連枝之情,是您身為兄長該有的表率,您的妹妹與弟弟也都敬畏您三分。老父年僅四十三歲英年早逝,老母四十歲堅毅剛強,當時您二十二歲,是家中長子,大家族的負擔依然落在您的肩上。 您回鄉結婚後,孩子陸續出生,長期務農的您對於莊稼事物熟稔,田裡的農作物栽種愈來愈多,除了高粱、小麥、地瓜、花生還有西瓜、番茄等經濟作物,牲口畜牧也不遑多讓:豬隻、牛數十頭、養馬、養羊,也養鰻魚苗、取海蚵、製作麵條,有時也騎腳踏車至料羅當搬運工人貼補家用。您在風裡雨裡咬牙過著苦日子,吃飯拌豆油、菜脯也當做一頓,枵腹做工都要忍著。每天帶月荷鋤歸,如此數十寒暑。當孩子長大後也跟著下田幫忙。您雖忙於農事,但對於孩子的教育與管教卻一點也不馬虎。對於村裡、廟宇大小事物出錢、出力,關心村裡的小學教育,更擔任金門縣農會農事小組長達二十幾年。您為人廉潔耿介,錙銖分明。 三十年前,村裡的一位婦人因難產急於開刀,您發動樂捐幫助婦人的家人度過難關。您生前曾以楷書寫下對自己祖父一生的行誼,裱框掛在菩薩廳堂,我常告訴您的孫子、孫女,這是阿公對高祖的思念。 您對子女的關心,透過您寫給外子在台北讀大學的信,我能一窺您終生對子女的愛是:嚴厲的愛、捨得的付出,還有以身作則的榜樣。您的嚴格和強勢作風源於您的生長背景,身為長子務必當機立斷與果決,才能照顧一家人。外型高大、英挺的您有大將之風,若不是命運的捉弄,您的發展必然有不同的結果。您的聰敏與巧手,在您的子女身上都看得到,他們實踐在生活中,曖曖內含光。您的才氣,被時間的洪流磨蝕了大半,但愛的傳承永不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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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信仰世界
生活在戰地小島,好山好水好風光,但是對習慣都市生活步調的人們而言,相對來說也「好無聊」。小島上的居民們,除了上班上課之外,各有各消磨時光的好辦法,特別是街頭巷尾的主婦們,打發時間的模式更是五花八門,有的做做小生意、打打毛線衣或做女紅、種菜養家禽等,更不用說忙完家事後,街頭巷尾聚集聊天八卦,而其中大家話題的焦點之一,往往是「祭祀」。 小島至今是個宗族觀念強烈的地方,因此對於慎終追遠這等事,仍舊十分重視。都市的家庭主婦應該難以想像,在這裡每逢農曆初一十五都要祭祀,更遑論除夕、春節、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冬至等等傳統大節日,準備的祭品更要講究,再加上前幾代祖先的忌日等,一年下來祭祀平均三四十餘次,對家庭主婦來說是件苦差事,花錢買祭品事小,準備的料理(不可全用乾糧罐頭)工作及事後食用才是大麻煩。 小時候,總是十分喜歡有拜拜的日子,因為那代表有零食、飲料等等的祭品可吃,殊不知母親準備祭祀的辛勤。印象中,年輕時代的母親偶爾也會私下向父親埋怨,嫁給夫家沒有錦衣玉食也罷,卻還要深陷無窮無盡的祭祀之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著看似虔誠,實則空虛傷神的舉動。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家裡的祭祀次數並未減少,但母親的抱怨卻少了,甚或幾乎消失,反倒是我們這些長大的孩子,協助母親準備祭祀工作的過程中,總會抱怨傳統的牽絆,以及對母親辛勞的不捨。歲月的痕跡,早已悄悄的在母親身上留下不少痕跡。 幾次的祭祀場合,趁著旁人遠去之際,我細細傾聽母親那細微的祈禱詞,發現不管是面對神佛亦或祖先,那祈禱詞似乎都千篇一律:希望神佛祖先保佑一家大小平安,保佑我們兄弟姊妹工作順利,早日找到各自的好歸宿。一連串的祈禱詞,重點總是放在家庭成員之上,鮮少有自我的願望。母親對家庭無私的愛,透過信仰的方式展現在她的心靈層面上。 曾經,無數次詢問過母親為何不停止這些勞心勞力的例行祭祀?「別人家沒有拜不也都活得好好的?」母親總是淡淡的以「你們不懂少亂說話」來打斷我們的質疑。直到某次母親生病,無法親自準備祭祀時,仍不忘交代我們隔日某某祖先忌日,不可忘記準備。我們哭笑不得之際,母親娓娓道來她從年輕時埋怨到如今坦然接受祭祀的心路歷程,其中說服她接受這一切的最大原因,是愛。 原來,母親的精神信仰不是神佛祖先,宗教信仰只是建構了她對家庭情感的安全寄託。在年復一年枯燥乏味的祭祀之中,是對家人的愛填滿了儀式的空洞,也是那份無私的愛,延續了小島連綿不絕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