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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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昇月落之謎─我對基督教的辯證抒情篇上
我不信仰任何信仰。(E‧M‧佛斯特) 我熱愛任何信仰,儘管信仰中亦屢有愚見。(史雀克‧伯恩) 確實的真理,沒有人知道。 ……… 因為一切只不過是猜測織成的網。(色諾芬XENOPHANES) 一、 上月,在新店一場偕妻子和友人的餐聚裡,自稱曾見證到神蹟的某基督徒嚴厲抨擊著「輪迴」觀念,基督教淵源之一的希臘原始思想,也有著輪迴觀,只不過被日後的教廷梵蒂岡會議給否決了而已。我這樣告訴她,但她不予置信,語氣加入了輕蔑,其堅決維護自己意見的態度,逐漸讓我噤口屏息。 相對論和量子物理容非終極真理,但上述兩項近代學術領域,讓我們睹見一個個新奇而繽紛的景境時,有人寧願視若無睹,依舊固守十九世紀前的「實在性」的世界觀,同樣不能不令人感到動魄而驚心。 宗教信仰的不寬容,既鞏固又摧毀了自身,身為基督徒的我,時刻不忘這樣提醒自己。 之前,我常被問道「你承不承認真理只有一個?」而瞠目結舌,吶吶不能言。「誰知道呢?」或許是最好的回答。愛因斯坦非但懷疑狹義相對論,之後且連廣義相對論都懷疑。雖然許多物理學家認為他的懷疑可能隱含著某些悲劇性錯誤,(這是卡爾‧波普爾說的)但我們應該從他身上學到對待真理的謙遜。 我們也何妨這樣說,愛因斯坦以真理是日漸逼近的,這觀念仍然不宜,因為真理並非一個可以逐漸接近的預設物、一個名詞,真理或只是形容詞、動詞。 基督教是一個天啟宗教,「天啟」阻絕了世上所有的質疑,使我們陷入靜默無言地步。且先擱置這樣的困境吧!因為這樣的質疑莫非也是上帝創造、允許的? 實在,真理是什麼呢?或者實在、真理隱含在不住往後退卻的神秘裡,意思是說,並沒有什麼實在,真理本身,只有認知形式,甚至,不過表達了一種關注而已。 包赫斯說:「時間是梵燒我的火,但我就是火。」這話隱藏著量子論,實在由觀察者和觀察對象組成,但二者彼此滲透,換言之,只有觀察,而觀察者和觀察物是同一者,宇宙是一不可分割的整體。 儘管不得已,但解說就是截割,且讓我們終歸安靜,俯伏在整體的神秘裡。 二、 王夫之:「反者有不反者存」。尼采:「沒有事實,只有解釋」。對於真理的眉批箋注。最大的箋注是闇默。 三、 心中慮求著某件事,藉翻讀聖經,禱告。說:「主啊,假如討你喜悅,請你怎樣怎樣……。」 但馬太福音裡的主禱文不是明白說:「不叫我們遇見試探」嗎?那麼前面我們的禱祝無非也是一種試探吧?而且是直接赤裸裸的對上帝的試探。 話又說回來,上帝必須包容這些,因為那至高無上的主,把逆反於價值真理的一方也給包含進去了,那麼,至高無上的上帝是「零」,因為一加負一等於零。 四、 人世的是非紛擾,在神眼中,一片寧靜。 這樣說,並不表示沒有是非善惡,卻是說,是非善惡是後天存在的,不是先天本質的,那麼,從結果論來推衍,是非善惡便很難立足。因為,任一項結果都可以無限往後延伸,致失去結果,換言之,在某一時空,惡反倒成了善,毀滅反倒成了生成。善惡可無限捲滾,成了善中有惡、惡中有善。結果論反倒把一切差異給弭平了,或者說,所有的差異都只是區隔和階段性的。在時間長流中,善惡是非都失去了絕對,因此我們應該對價值的判斷保持一份謙卑的心才好。 五、 在和平東路這間興旺的教堂,第一排座椅,幾位事工坐在那裡,身上背心一概烙印著「耶穌醫治你」幾個鮮紅大字。 當下,心頭有某些光影閃爍,帶給自己異樣的感覺。從教堂出來,沿大安森林公園旁馬路慢慢散步,半路買了袋小米做的寫窩窩頭,邊走邊想,倒給我想出個理路來了。醫治,在人與神彼此的關係裡,屢次未免低了些,醫治泰半是單方面的施與,無關乎受者一方的精神。如果把背心後的那行字改成「耶穌感召你」那就好多了,感召,是一方釋出、給予,等待另一方來參與、接受。而這件事是施、受二方達到某種契合,才具備意義的。我想把自己這份思考講給一旁的妻子聽,但不知怎麼,我只是靜靜走著。 六、 保羅‧田立克不贊同視上帝為一具人格的上帝。今天我自己突然拐往另一條岔路,心想,神之被賦予一人格性,也許是有其必要的,因為要表示和人親近,並且要把神和人作某種聯絡、疏通。 但人格神畢竟有一致命傷,那就是人有各種限制,而神的本質無限制,二者截然不同。譬如說人有情緒,而神是超乎情緒之外的;人有愛恨情仇,神則卓然高舉,換句話說,神是無籓籬的,但喜愛憎惡卻正是一種籓籬。 七、 祈禱有兩種層次:一是人作盼望及仰求,神基本上必須作出回應──其意義大部分端視於上帝能回應人的召喚。二是人的祈禱其實無關乎神,不過是人在那裡自我慰藉,猶如歌唱,藉以抒發自身的苦痛及悲喜。 前一種祈禱高於後一種嗎?不,其實未必,前者易偏向神蹟,甚至淪入技術性,後者才較回歸到祈禱本身,這種祈禱仰賴己身之外他者到某一極致,甚至能忘我,而臻於一種全然無己的寧澄境界。前者偏向神,後者偏向人,都各偏一隅。事實上,心中全然無人,或無神,禱告便不能成立。 八、 任何宗教儀式,都緣於它本身是美的,而得以保存下來。梵唄、唱頌、祈禱、跪拜、灑淨等等,主要在於其意象拋顯出一種美,進而被大多數人接受而得以留存下來。 在沙漠裡,我們寧可採取撒沙,而非撒水儀式,其取捨考慮除了功能、技術性,主要在於其美感成份。 九、 只一昧談論宗教,和只一昧談論愛情,其價值都頗堪懷疑。假如不牽扯到悲歡離合的生活實踐,宗教和愛情便無非只是個空殼子。 是的,終歸要有生活,而所謂生活,是必須和自己以外的他人有著互動才算數的。或以為宗教是講神人之間關係的,其實不是,神在這裡─說宗教是講人神彼此關係──還只是高懸的一個終極表徵。其實宗教應該在講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當人和人彼此遇事,處理到一個相當完美的境地時,我們就可以說他遇見了神,或者說神性在他身上顯現,或者說他與神同在,他討了神的喜悅等等。就如創世紀第三十九章第七節,主母誣陷了約瑟,他遭主人波提乏囚禁在監獄,但終究化險為夷,約瑟行事得正,所以經文說「耶和華與約瑟同在。」 十、 不管我們信仰哪尊神,都是將自己推出,超越自己,表示一種對「無限」的仰盼。 至於信靠哪尊神,大多是社會、環境因素作決定的,遇石、遇蛇,和遇悉達多、主耶穌,無一不是這樣。還有某些神,社會性薄弱,那麼,那就是人由「無限」那裡分得的恩澤所創造出來的。意思是說,人仰盼「無限」,「無限」便能給予人一份神秘莫名的神性,藉著這份神性,我們創造出神,而在創造出神的同時,神也創造出我們。 十一、 霍克海默和阿道爾諾兩人合寫《啟蒙辯證法》,在一九六六年的義大利版前言說明這本書探討的主題是「文化面走向其對立面的各種趨勢。」這句話是相當痛心,並足以讓人驚心並警惕的。此「文化面」的外延很廣,啟蒙文明會倒退,合理性觀念隱含著自我毀滅種子,幸福的因素本身變成了不幸源泉,宗教─以基督教為例,也何嘗不然?即如基督教原本為對抗羅馬人的極權迫害,倡議博愛與寬容(另一相當用意的倡議,是天啟、末劫思想)不料其自身卻益趨嚴厲,終竟成了對他較少能包容,甚至迫害的角色,血跡斑斑的歷史充滿了荒謬及諷刺,值得後人深思。 十二、 基督教和佛教最大的差異,是前者為一天啟宗教,把「最終真理」歸於最高的造物主,用上帝此一絕對性精神來消除一切世俗的二元對立。 但基督教這份天啟思想,依然是政治、社會產物,哈佛大學的Paul D Hanson歸納出天啟思想的原則: 人:一群具宗教想像力的人。 觀念:其特殊末世觀,創造出一個象徵世界。 處境:在現實處境上與主流社會對立,並等候上帝的救贖。 顯見的,第一、二個原則都是從第三個原則反推回去生成的,因此,無非都是社會產物。這一點,從猶太民族的艾瑟人(Essenes)身上就更彰顯易見。 十三、 里格爾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一位嘗試探討無理性(irrational)的人,但他卻說:「凡真實的皆是理性的。」表示他仍相信宇宙的整體是完美的,仍意在把無理納入理性,把二元化歸一元。一個充滿矛盾、乖戾的世界多麼讓人迷惘不解呀!佛教的應對之道是採取二者皆拋(所謂二邊不立,中亦不執」的「中道」)及默然無言,以廓然無限來包容,基督教則是以邏各斯,以道,以上帝,來截斷一切的,統整一切,其實這也是另一種廓然無言。 十四、 並沒有一種純粹的「自然」之物,因為當我們意識到自然的那一刻,自然便立刻昇揚為精神。 十五、 想像是最歡喜與悲哀的東西,任由自己馳騁,我們在其中取得自由,但又受其羈縻。而羈縻即自由,自由亦羈縻。 十六、 精神的法則和自然的法則乍看不一樣,其實都是由無數偶然和必然的因素促成的。 我們說「偶然和必然」二者並舉,為的是要說一個無限的「一」,在這個無限的大一裡,偶然和必然失去了界限,隱入了迷霧,這迷霧並非外在的受造物,卻正是人們身心的限制。 十七、 里格爾的宗教哲學相當詭譎多變,終其一生,他具備了多神論者,一神論者,與無神論者的多重角色,但大致說來,年輕時代的里格爾較傾向於無神論,他認為基督教取代了希臘民間信仰後,人的思想、精神失去自由,理性讓位給信仰。他嚴厲指陳,人一旦接受神的旨喻,便和其自我,和神疏離了。 接受神喻,即經由外在,即孟子離婁篇的「行仁義。」而非經由內在的「由仁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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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台灣玄灰蝶
生命的傳承 刻在 閃亮的鱗粉上 轉換 可以飛舞 可以潛行 個體 渺小 銳利的目光 像一把鎖鑰 潛 是獨特的智慧 潛 在天與地之間 幻化於無形 成了隱者 宛如修練的智者 玄機 是順著宇宙的運行 破蛹 是生命的一首青春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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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從我生目睭,毋捌看著恁這查甫囝赫爾袂見笑!」小莉無懼於他們,竟手插腰高聲地說:「恁目睭去予屎糊著、看毋著人啦!雖然人叫我三八小莉,但是三八規三八,啥人若數想欲吃我的豆腐,共我試看覓!」 「恁娘咧,嬈查某假在室女,」水雞不屑地說,「親像妳這款嬈尻川的 查某,欠人操啦,有啥物好嬈俳也!」 「袂見笑、袂見笑、袂見笑!」小莉咆哮著。 頭家聞聲從屋裡走出來,他善意地提醒他們說: 「三個少年的,恁講話毋通赫粗魯,按爾是誠歹聽。」 「無你的事志啦!」水雞揮了一下手,以囂張傲慢的口氣說。 「我是即間店的頭家,小莉是我請的店員,伊若是有得罪恁的所在,我共恁回失禮。」頭家依然客氣地說。 「無你的事志著是無你的事志,你咧囉嗦啥潲!」貓仔馬俊怒指著他,並罵了一聲:「恁娘較好咧!」 頭家已難以忍受這些年輕人如此無禮又囂張的行為,他緩步向他們靠近,而且邊走邊捲起袖子,復高聲地怒斥: 「恁三個噁少年,欺負一個查某囡仔,算啥物英雄好漢!」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並蠕動著唇角暗示著。 「怎樣,」牛犅指著他,囂張地說:「你袂克得是毋?抑是不服?」 牛犅說後,貓仔馬俊和水雞一起圍了上來,並傲慢地對著頭家說:「怎樣,你想欲怎樣?」企圖以人多之優勢恐嚇頭家。然而他們卻低估了情勢、看錯了人,以為頭家是一個善良好欺的老歲仔。如果真要打架,隨便他們其中一人,三兩下即可將他擺平。可是他們卻沒想到,頭家自小就跟著祖父習拳,其沈實的腿力,穩紮的步勢,虎虎生風的拳法,倘若像他們這幾個不知死活的年輕人,三五個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本想講他們兩句也就算了,想不到這些年輕人,竟是那麼地白目。 「恁這毋成囝,目睭展無金!」頭家說後,拳頭也跟著揮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中貓仔馬俊的鼻樑。只聽他哎唷一聲,雙手摀住臉,鼻血直流,痛得轉身想跑,而在氣頭上的頭家,豈願輕易地放過他,竟又順勢踹了他一腳,然後對著牛犅和水雞說:「來,恁兩個湊陣來!」當兩人還來不及反應時,頭家又快速地賞了他們一人一拳,而後說:「來,恁三個湊陣來,我一個老歲仔對恁三個少年家,若是毋敢,毋是恁老母生的、是狗生的!」 三人發覺情勢不妙,互使了一個眼色,貓仔馬俊驚恐地警告同夥說:「這個老歲仔袂磕得。」而後拔腿就往外跑。 「呸,」頭家對著他們踉蹌的背影,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並高聲地丟下一句:「毋成囝,擱來試看覓!」 而此次事件,最倒楣非貓仔馬俊莫屬,即使牛犅和水雞都各自挨了一拳,但都沒有嚴重的傷勢。可是殘留在貓仔馬俊鼻樑裡的血跡,則因疼痛難忍而不敢擦拭,腫脹的上顎,亦非短時間內可消腫。因此,一回到家裡,馬上引起跛跤膨豬的注意。 「你又擱佮人相拍是毋?」跛跤膨豬關心地問。 「無啦。」貓仔馬俊別過頭,不敢正視他,只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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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一個下雨天的晚上,貓仔馬俊夥同牛犅和水雞三人,喝完酒後有說有笑來到日日春撞球室。或許是下雨天沒有客人而較無聊,小莉竟伏在記分檯上睡著了。熟睡中的小莉,並沒有警覺到他們已進入店裡,只見貓仔馬俊用手指頭比著嘴,示意他們不要出聲,自己則躡手躡腳走到小莉的身旁,除了低頭聞了她一下髮香,又伸出鹹豬手撫摸她的雙峰,小莉被這突來的舉動猛而地驚醒,定神一看竟是貓仔馬俊這個無聊之徒。於是怒火從心中來,氣沖沖地斥著:「貓仔馬俊,你咧創啥物!」並順手搧了他一個耳光。 「妳這個三八查某,妳敢拍我!」貓仔馬俊撫了一下面龐,竟輕蔑地說:「輕輕仔挲一下,會死呢?」 「你袂見笑!」小莉氣憤地。 「小莉,妳目睭潲實在展無金,」牛犅竟然幫著腔,「妳無看妳彼兩粒,親像豬膦脬彼大粒,是貓仔馬俊煞妳才欲挲妳;若是我,妳提錢倒貼我,我抑擱袂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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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菜
…就這樣一直停留在他爸出事以前的日子中﹐他不知他爸每天把阿嬤賣不完的菜拿回家煮﹐還一直以為是他媽買的。而他阿嬤也老是對人說﹐她賣的那些菜﹐所賺的錢是要給她孫子讀書用的… 今天的高麗菜很脆,不像我媽炒的,「爛」透了。 高欣的筆就擱淺在茆福的聯絡簿,那一行她要求學生寫的「每日真心話」上,久久無法划行。 茆,這個姓很特殊。她一接這個班,第一眼就被學生名單上的這個字打敗,還特別翻了翻字典,找了它的讀法。嗯─ㄇㄠˇ,就跟「卯」字的讀音一樣。後來有天心血突來,跑到維基百科,看了它的由來: 周公之後,曾遭滅族,輾轉逃亡,至明又被趕散,有說「茆」姓從「茅」而來,在「綠野」發祥。 高欣就此從姓氏的好奇,一轉而為對茆福的關懷。 小小的身子,遠矮於同班的男生,但皮膚很白,是那種乾乾淨淨的模樣,站在黑壯的同學身旁,活似剛初冒嫩土的小蘿蔔捱在雨後竄生的筍邊,饒有趣的。 她再略翻他的聯絡簿,又蹦出一行: 爸爸不在家了,媽媽要我自己去買晚餐。 高欣把兩段文字連在一塊,有種不祥的寒顫感覺。茆福的媽媽她巧遇過,就在一次的黃昏市場中,穿著很得體,一襲亮米黃的套裝,標標準準的上班族,身兼二職的現代媽媽,是她先朝高欣打招呼的,自我介紹她就是茆福的媽媽,害得高欣有些尷尬地直點頭,她─認不得幾個家長,只把目光全聚焦在學生的照顧上。 高欣沒刻意找茆福前來探問,那太敏感。 中午,陪他們吃午餐時,茆福吃完了首輪循次列隊打菜,又上前要再打一盤時,她起了身,趕在茆福打完走前,手拿菜夾多夾了幾葉水甕菜,遞送在他的盤子上。 「茆福,多吃些青菜,如果可能的話,有空也可以幫媽媽的忙,自己先炒個菜。」 高欣盡量把音聲放輕放淡放小,就像兩人間說悄悄話一般。 「ㄏㄡˇ─老師偏心喔─」 前幾排的學生還是聽見了,捉捉狎狎地發出怪聲,冒出這句來宣洩被壓抑過久的青春熱浪。 茆福,一張臉把眼睜得大大的,壓縮了其他五官的面積,沒說話,只怔怔望著她,脹紅著臉。 高欣,感覺自己好像做錯了。 高欣,做錯了。 她不應該上黃昏市場的。方見的媽媽常出沒在那裡的,而她今天就又遠遠地瞧見她了。 用「出沒」來形容,那是方見的專門用詞。 方見極不愛他媽媽那樣地讓他「丟人現眼」,不說衣著隨便,就老穿那幾件寬大蓬鬆又已老舊的長袖長外套,雖把一頭花白的髮略梳整齊,束了一個髮圈在頸後,但那模樣啊!推著一個從不知何處拾來的破舊嬰兒推車,趿著一雙布希鞋,就沿街捱戶地俯首撿拾可回收的紙餐盒、塑膠瓶罐。這樣的事,方見把它視為「奇恥大辱」。 「都跟她說過、拜託過了,要她別再做了,我們家又不是過不去,非得靠她做那件事不可─」 好幾回,方見在她面前,說得義憤填膺,口氣高昂的。高欣只是靜靜地聽,沒去駁他,也沒加油添醋,只隱約感覺,一股說不出來的,好像哪裡不對的喟嘆。 方見的大哥,高欣也見過,似是見多了世面,稜角磨得平了,聽方見那樣不顧她這個「外人」在側猶厲聲批判時,就只呵呵地笑,彷彿不當一回事似的,再拍了拍他激動的肩。 「隨她啦--她愛怎麼過日子就讓她自己去過吧。倒是你,才這麼一件小事,別說得這麼生氣,可別因此嚇走了你的女朋友……。」 方見,倒是真的嚇走了她,也嚇走了她們三年的感情。 那是金融海嘯之初,他的公司有了些問題,需要縮編,本來不裁他的,但要請他到大陸去,方見不要。 「哪有這種事,我們老總真的是豬頭,難怪公司才會被他搞成這樣,也不想想這公司是靠我打下來的,那些吃閒飯光看報打混的,不叫他們去,為什麼要找我?」 高欣沒吭聲,光聽他抱怨,靜靜的。 方見自那時起,沒了工作,把它辭了,一直待在家中,人窩著脾氣大得很,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似的。兩人吵了幾回小架,然後感情淡了,他沒主動找她,她也沒。 但,今天高欣本來是想來找茆福的媽媽的,希冀能巧遇她,也不知為什麼高欣就是注意茆福,很希望能多知道一些他的事,多幫忙一點。不料,卻先遠遠瞧見方見的媽,勾了些不快的回憶回來。 後來,高欣,也真的巧見了茆福的媽媽。她正俯身撿拾一個塑膠罐,衣著也不亮了,跟上回乍見時,樸素多了。 高欣,心中突然有個不安。 她,沒走過去找她。 她,決定走過去找他。 籃球場上,一群學生正吆喝爭逐青春,汗水奔洩熱力的;唯有茆福蹲坐在一旁,低頭翻閱膝上的書。 「老師,我媽說她昨天有看到妳呢─」 想不到茆福竟先發難,塞住了她準備疑問的嘴。他也在等她嗎?還是聽見了她前去「扣扣」的鞋跟聲,那如啄木鳥抓害蟲的聲響。 喔─ 一時之間,高欣啞住了嘴,感覺自己的心思彷彿全被他擒住,一個小小的、十五歲小孩的眼。 「怎麼不過去跟大家一起打球?」高欣轉了個話題,目光落在他膝上的書,不是參考書,也不是青少年愛看的動漫,竟只是本童話故事。 他把書闔上,稚稚幼幼的笑,很淺很短的笑,然後搖了搖頭。 「他們在比賽,沒人找我。」 回答得很簡短,但卻輕鬆地把一股沮喪全藏在裡面。這就跟近來高欣的媽問她,怎麼沒跟方見出去走走了?他沒找我啊。跟他是完全一樣的回應。 喔-- 高欣一時被逼到場邊,彷彿自己正在和茆福打場籃球,而她全然退守,茆福輕輕鬆鬆地就咄咄逼來。 「我爸回家了。」 輪到茆福轉換主控權,找了一個新話題。 「那……很好啊─」 高欣不敢再往話中深究進去,她還分不清茆福的爸爸為什麼不在家,是工作需要?還是離家出走? 「不過─」茆福精靈的眼珠轉了轉,彷彿窺伺了高欣的心田,接著又幫她解了圍。「不過,再過幾天,他就要又飛回大陸去工作了。」 喔……。是這樣喔─原來他爸爸不在家,是這個因素。 「老師,妳相信貓會說話嗎?」 很突然的,茆福的話如輕飄的幽靈似,摸不著天碰不到地的,莫名地拋出這一句話來。 高欣摸不著茆福天外飛來的一句,沒有回答,只陪了微笑。 「如果我像那隻穿長統靴的貓,那麼聰明,我就能解決我爸跟我媽的吵架了。」 「他們……」 「我媽要我爸別到大陸去了,而我爸則罵我媽把家裡的錢都亂花光了,害得我們連吃的菜都是爛爛的……」 喔。 「老師,我們家是不是很窮了?窮得都得吃爛菜?」 高欣,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高欣,只能微笑地回答。 她竟在那個轉角遇見了方見,而方見正幫著他媽把嬰兒推車上的資源回收,那些瓶瓶罐罐、那些紙餐盒一一地分類,準備送至資源場中。 那是個慈善團體經營的資源回收場,供人捐贈的。 「最近好嗎?」 方見也有些意外,在那裡遇見她。一時吶吶起來,兩手緊捏互握,連問話都省略了「嗨」,很生疏。 她就僅能那樣微笑地點頭,回答。然後,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把送來的回收物放妥,施施然緩步地走,走到她摩托車的位置,似乎是該離開了。 但,她擱了一回,腳步釘在那裡,不動了。 「我剛回來。」方見在她身後大聲地喊,那一定是對她在說話。 「什麼─?」她轉過身來,還是關心,還是放不下,不知道他說的回來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方見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憋了半天才說。「就是從大陸回來。」 怎麼了?我又回去那家公司了。你……回去?他點頭。嗯。想了很久,才發現自己錯了。喔。公司在那邊需要人負責,我能力好,又沒結婚,他們才想派我過去。是這樣喔。以前……以前,我太自以為是了。 話匣一開,兩人急急抓住機會,一來一往聊開。然後,方見低了頭,說他以前錯了,太自以為是了,便又沈默了。 好像在等高欣,就等高欣說話,說那一句話。 「你們兩個要不要找個地方去坐一坐、聊一聊?」打開天窗,說這話的是方見的媽媽。 高欣朝她低聲喊了個「伯母」,她笑得燦然。 「昨天他剛從大陸回來,今天不知怎麼想的,說要陪我出來做資源回收,他一直以為我是撿來賣錢的,這孩子……」 方見的媽還是那副長袖長外套,但高欣不覺她是襤褸,只感覺樸素。 「我們找個地方聊聊……欣─」 方見終於開口邀她。 「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好嗎?」方見低聲下氣哀求著她。 高欣搖頭,她還沒準備好。 高欣點頭了,她呼了一口長長的氣,準備好了。 「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好嗎?」 茆福的媽媽在電話那頭有些憂愁地邀她,高欣一句「好」,然後掛了電話。 茆福的「每日真心話」越來越勁爆了。 「我家的貓,終於開口跟我說話了。」 「最近,爸爸決定不說話,不回來了。」 高欣看不懂也不解,好像掉進茆福所編織的「童話世界」中,迷迷糊糊的。「如果我有一隻小白兔,我要請牠帶我去找愛麗絲。」她擱翻在這頁,不知怎麼回應。 只好,打電話找了茆福的媽媽。 她在那頭,停怔了良久,也沒給高欣什麼答案,就只約高欣兩人找個地方聊聊,高欣應允了。 茆福的媽媽選的地方很奇怪,不是有座椅能坐下來長談的咖啡屋或飲料亭,她竟約她到那處黃昏市場的入口處碰面。 茆福的媽又恢復亮麗、標準的套裝穿著,金融海嘯真的過了,大家的生活又回來了。 「我家沒養貓,茆福很寂寞,從他爸走後,他就一直捧著小時他爸爸每晚說給他聽的童話故事,一次一次重複地看。」 茆福的媽停好摩托車,跟高欣打過招呼後,便主動地回答早上高欣問的問題。 「我知道了。」高欣很自然地點頭,這個答案並不意外,她猜得到那應只是茆福一個想像的寄託--貓。 「他說--他爸去了大陸─」 茆福的媽一聽高欣的回答,悽悽的給了她一個奇怪的微笑,沒說話。 「不是嗎?茆福說他爸去了大陸,不是嗎?」 高欣驚咋地望著茆福的媽,一個搖頭,然後眼角淌下淚來。 不是─。 「原本是那樣的,沒錯!」茆福的媽浸入一個沈痛的回憶中。「我們原先的家太小了,茆福的阿嬤一直不肯搬過來跟我們住,所以我去訂了一間新屋,哪想得到,金融海嘯突然來了,我們夫妻都被減薪了,茆福的爸爸還被公司派到大陸去工作,我要他把工作辭了,我們把預訂新屋退了,但他不肯,他非得要到大陸去不可,因為那樣一來,我們才能住較大的房子,茆福的阿嬤才會搬過來……」 喔。 高欣靜靜地聽,聽一個故事。她想起了方見,原先不肯至大陸的他。 「茆福的爸爸很孝順,他想說,就快到大陸去了,會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無法看見他老媽,所以天天趕過來,陪他媽,卻不料發生了一場車禍,接著,什麼都沒有了……。」 就在這裡?茆福的阿嬤就在這裡?高欣問。 茆福的媽,點了點頭。 「妳拿一些菜回去,好嗎?」 「你拿一些菜回去,好嗎?」 方見不敢置信地瞧著高欣手中幾把萎爛的青菜,有大白菜、青江菜,還有一顆花椰菜。 其實,他也不敢相信會在這市場遇見她。 「我買的─」 聽高欣這麼一說,方見更不敢放任自己的眼睛,他想:我的眼睛一定是花了。 沒花。方見的眼睛一定沒花,他不必揉,就能清清楚楚瞧見高欣的手中真的握了幾把幾近敗腐潰爛的青菜。 「學生的阿嬤種的,種什麼長什麼,她就拿來市場鋪一張報紙蹲著賣。」她幫高見解惑,把他臉上的謎團拆解,綻成一片陽光。「學生他爸算是個孝子,也不嘮叨她賣菜的作為,總想著老人家歡喜什麼就隨她去,她愛怎樣就讓她去。只可惜,他要去大陸前,天天來市場陪她賣菜,有天就那麼不幸,出了意外……」 方見沒出聲。他以為高欣是在暗諷他,說他以前的種種不是,正準備招認俯首認罪之際,她又冒出聲來,輪到他靜靜地聽,不敢言語。 「我那個學生,就這樣一直停留在他爸出事以前的日子中,他不知他爸每天把阿嬤賣不完的菜拿回家煮,還一直以為是他媽買的。而他阿嬤也老是對人說,她賣的那些菜,所賺的錢是要給她孫子讀書用的……」 「妳的學生叫什麼名字?」方見終於可以開口,切開他們之間某些的不愉快。 「茆福啊……怎樣?很特殊的姓,對不對?」 嗯。是很特殊。幫孫子存錢,對嘛,賣菜,而孫子就叫茆福,那可是一種福菜,吃的人很難得,賣的人也很難得。 「我跟妳買……」方見伸出手,握住了高欣的手,不是菜。 高欣,只靜靜地看他,沒退縮也沒扭捏,兩人就這樣握著。 「菜會被你握爛了,它原本就已有點爛了……」 良久,高欣才把手抽回,笑著看他。 「那……你買菜的錢,我該拿來做什麼?」 嗯。也許可以去喝杯咖啡,或者吃頓火鍋晚餐。方見提議說。 「哪有那麼貴?這菜……」高欣搖頭,笑著。 「我不管,我要跟妳買……」 「我不管,我要跟您買……」 高欣故作嗔狀,把錢遞往茆福阿嬤的那堆菜前,她抿住嘴,呵呵地笑,直揮手。 老師,不用啦。謝謝妳又過來看我,妳把我家阿福教得真好,多謝啦。 老人家直說歹勢,說菜真的長得不好看,沒噴農藥所以有些蟲嚙的葉洞。 「沒關係啦─這樣最好,不怕農藥餘毒……」 高欣看著躺在報紙上的菜,已沒了腐潰的情形,內心一陣暗喜。 「老師,我最近生意比較好,有很多我孫阿福同學的爸爸媽媽來這裡買菜,他們都說要來買什麼……福菜……我也聽不懂,反正就是來買菜就對了。」 沒錯啊,是茆福的菜,學生都說那是「福菜」。 「老師,我阿孫最近曾來看我,說他養了一隻貓,貓告訴他,要他來看阿嬤。」她有點疑惑、有點不解。「老師,貓會說話嗎?」 她沒回答阿嬤,只把錢妥妥當當放在她身前,請她把她收好來。 「至少,阿福來看您啊!您不高興嗎?」 「高興啊!我當然高興。」 她又呵呵滿意地笑了,把縐紋緊捏一團,眼睛因此瞇成一條細縫。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事般,直揮手,要趕她走。 「真害,我光顧著跟妳聊天,害妳的男朋友站在那裡,一直等……」 男朋友? 「我是妳的男朋友嗎?」方見逗她。 高欣搖了搖頭,作嗔噘嘴,伸出手要作勢打他。 「當然不是─」 方見又得理不饒,深了一層:我想做妳的先生,妳不要? 當然不是─ 當然不是─ 茆福對高欣說:「老師,我真的聽見了貓咪說話了……」 高欣握著他的手,茆福的媽也在一旁,三人在一間白色的屋內,茆福躺在一床白床單上。 「當然不是。」高欣搖頭。「那是你爸爸,你太想念爸爸了,他在對你說話,你沒感覺嗎?」 喔。 茆福安靜了,靜靜地睡著了。 當然不是─ 高欣向茆福的媽告辭。她問了:「我的茆福真的瘋了嗎?貓怎麼會說話?」 當然不是。高欣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他只是太愛看童話,而那些童話陪伴他童年的每一晚,他爸爸一則則地告訴他,而他,現在只能靠貓來告訴他。 高欣走出醫院,方見正在入門口等她。 「你,不用進去了,你的病好了。」 方見吶吶地聽著高欣說的話,有點懂,有點不懂。至少,茆福要的是親情,而他追求的是高欣的愛情。 喔。 換成他,方見乖乖的靜靜地,等高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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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詩兩帖
〈一〉●在台北遇見愛情 交際是景觀。卡爾維諾是景觀。荷爾蒙是景觀。 拜物教肉體。我們維持在佔有和不佔有之間。像街上荒蕪的吻。瞬間。檸檬味。我們的止痛錠。一枚小小的愛情。 殖民地擴張。迂迴。獵取。在粉紅色的線索。尋找方位和可以撫慰的範圍。腰身以及歇斯底里的臀部。適合成為私領域的愉悅。那些年。那些日子。我們經營無節奏的美麗慾望。舌和粗魯的支配。沿著信義路。二十七巷。五弄。一路上揮霍。腎上腺。關係。聖羅蘭。藥。以及合法的交感神經系統。 世界靜靜的滑入。消費。妄想。九○年代。我們在資本主義的違章建築裡。供奉浪漫和遺忘。愛和甜蜜。學會優雅以及合適的輕薄。在您的唇和低脂肪的身體文本。摸索。獅子座渴望的連結。那些年。那些日子。帷幕玻璃。浴室。頂樓。城市空間的後現代。毛髮。單眼皮。瓜子臉。 像人工混血的調製。我們找到奢侈。幸福。 遇見愛情。遇見招搖過市的香奈兒五號。中山北路下游。 大量的謠言。下載。軟弱。像盲人的黑。我和我不斷的重組。拆離。喃喃有詞。那些失語症的「我愛您」。 〈二〉●放縱 {1}圓錐形周末。貓舔過的馴服。欲望和節奏黑深深的淪陷。如窟窿裡的頻率光束。哺餵反芻放縱的進化論。容納細細摩挲的初夜。您潔癖詞藻的十七歲。催眠朗誦愛情。給我無法命名的蠱咒。那些過剩動詞體溫。負載市聲濃縮的回聲。美麗與哀愁。 {2}蹲伏口口斑斕青春期。在混血瞳仁的縫。我聽到您細緻的呼吸穿梭。輕易燃點黑夜分佈裡的細胞。踏入迂迴且跋涉的胸膛。如山海纖維的碎裂。濕且過敏。激流和征服。愉悅與蒼老。我執意走過狹隘且堅貞的年紀。以及您舌頭健談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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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記文學的創新收穫 ─華嚴新著《迴夢約園》讀後
過去,我所親炙的前輩學者如嚴家淦、林語堂、陳奇祿、吳舜文、華嚴等人,皆出身上海聖約翰大學,他們文化根基深厚,英文水平高,這是有口皆碑的事實。聖約翰大學為美國基督教會創辦,1879年設立,初名聖約翰書院,後增添大學部,1906年正式改名聖約翰大學,設有神、文、理、醫、工等學院。 直到辛亥年,1911年,清政府才利用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辦了一所專門培植留學美國的預備學校,即「清華學校」。首任校長為外交部派來的曹雲祥,此人不懂教育,也不識英文,遂請來學者吳宓任國學研究院長,吳堅決不就任,只允講課。開辦後有陳寅恪、王國維、梁啟超等人作教授。畢業學生如吳文藻、謝冰心、梁實秋、聞一多、王賡、孫立人,皆為著名人物。「清華學校」直到1925年才正式成為「國立清華大學」。我所以不厭其煩地寫出這段史實,乃是證明上海聖約翰大學是我國西學東漸最早的文化堡壘。 華嚴女士拾出半世紀前殘破不全、百孔千瘡的日記本,運用她的如椽之筆,描繪出高聳的鐘樓約園的美色,以及偌大校園草坪間的散開的大樟樹,還有圍繞校區的蜿蜒而悠長的蘇州河。華嚴在這座校園,生活了三年六個多月。她的這部《迴夢約園》既是傳記,又是校史,也有國共內戰的陰影,它確是當前傳記文學的新收穫。 作者以日記的形式寫作,使讀者感到格外親切。不造作,不掩飾,嘻笑怒罵發自內心感情。作者以細緻而近乎囉嗦來記錄她和一位男友易文的談話,確使讀者感到有趣。 他神色黯然地又看我一眼,轉身離去,我站在走廊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呆楞著一下子,舉步狂奔著追著,他走得很快,我的腳步聲又使他回過身來,又狂力把我擁入懷中,我幾乎崩潰般地哭著,他吻了我又再吻我,語不成聲地說:「回去吧,晚了。」他放開我,轉身快步地去了。 作為先哲嚴復先生的孫女,活潑純潔,美貌動人,華嚴騎著一輛舊腳踏車,在大學校區奔馳,誰也不知道她的身分。坦率、熱情,才華洋溢,演話劇、歌唱隊,她和女同學打成一片。從她於1945年進入聖約翰大學,直到畢業,正是上世紀最混亂的歲月,讀她的傳記作品《迴夢約園》可以隱約的凝聽到國共內戰的槍砲聲。 易文,是華嚴在大學讀書時戀愛的男友,他身材高挑、英俊,優秀的高材生。易文把華嚴看作「天上的仙女,月中的嫦娥」,兩人時常為瑣事吵架,一旦分離,卻又思念對方。這位武漢青年易文,中共地下黨員,建國後,曾被派赴蘇聯學習,後來一直在外交部服務。易文的身分,華嚴茫然不曉;易文在戀愛中的矛盾痛苦心情,華嚴也不知道。直到半世紀後,兩人在香港會面時,都已是將近八十歲的老人。 回到華園,二女乘纜車看山景去,我和易文在房中坐談,他問:「這次見面,你對我感到失望?還是一如往昔?」接著說:「我對你是不但一如往昔,你是更成熟、穩重,氣度更好了」 易文在駐紐約聯合國代表成員,曾通讀過華嚴代表作《智慧的燈》及其他作品。但是,他卻不能和華嚴會面。這是國共鬥爭的時代悲劇,任何人也難以決的歷史問題。 大抵在華嚴長篇小說《智慧的燈》問世不久,國防部組織「作家訪問團」前往金門。我們就是在訪問期間認識的。嚴大姐待人誠懇,儉樸謙虛,深受軍中作家尊重。歸來,下了飛機,我發現松山機場門口,一位身材魁偉、英俊挺拔,戴著墨鏡的中年人,站在轎車旁等她,那就是新聞界耆宿葉明勳先生。 1997年,華嚴的《玻璃屋裡的女人》小說,拍成電視劇,兒媳文靜軋了一角。華嚴邀我去淡水看拍戲。拍一場結婚典禮。導演梁修身、演員歸亞蕾、蕭薔都是熟人,我還以「客人」的角色上了鏡頭。 讀華嚴的《迴夢約園》,我有一種啟發,「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作為華嚴女士的讀者,我們都肯定她的文學成就。數十年來,不驕不怠,深居簡出,專心文學創作。法國傳記作家莫洛亞(1885~1967),寫過《拜侖傳》、《雪萊傳》、《雨果傳》、《喬治桑傳》,他曾在一篇評傳中說:「時間是唯一的批評家,它有著無可爭辯的權威;它可以使當時看來堅實牢靠的榮譽化為泡影,也可以使人們曾經覺得脆弱的聲望鞏固下來。」 華嚴在上海聖約翰大學度過快樂的生活。畢業,只得放開緊握著的一雙雙的手,也捨不得離開一個天真未鑿的愛情摯友;但是華嚴來了台灣,海峽兩岸咫尺天涯,漫長的半世紀歲月,只有夢中相聚了。 讀了華嚴的《迴夢約園》,國畫大師齊白右的詩句湧上心頭,「莫道長年亦多難,太平看到眼中來」。我已進入晚年,看盡人間的悲歡離合、人海沉浮,對人生的幸福與淒涼,也算看得一清二楚。咱台灣文壇的常青樹,華嚴女士是幸福人物,家世、愛情、文學事業,以及婚姻生活,稱得是美滿幸福。姑且以俄羅斯的一句俗諺來作總結:「最後的笑,才是真正的笑。」 一○○年十一月十五日 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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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毋拄,毋拄,毋拄你著先叫我一聲阿娘……。」小莉說後,自己笑彎了腰。 「恁娘咧,妳真敢死!」貓仔馬俊瞪了她一眼,「阮阿娘跟兵仔走,這個所在大大細細的人攏嘛知影,但是已經過去誠濟年啦,阮阿爸老早著共彼個 查某放袂記啦。小莉,敢講妳毋嫁我、也是數想欲跟兵仔走?」 「貓仔馬俊,滾笑規滾笑,我共你講誠實的,恁阿母物事會跟兵仔走,一定有伊的想法佮原因,大人的事志,做序細的管袂著啦。但是徛佇朋友的立場,我一定著提醒你,你這個中學生若毋知通拍拚,冊是白讀的啦。若是逐日欲食毋討趁,瞑日佮赫酒肉朋友浸佇撞球間,永遠無前途、無出脫。親像你這種少年,啥人敢嫁你,我看你這世人毋免數想欲娶某啦!」 「誠濟人叫妳三八小莉,但是咧我目睭內,妳一點仔嘛無三八,而且親像大姐彼一樣,攏咧勸人、鼓勵人。將來啥物人若娶著妳這個某大姐,一定誠幸福。」 貓仔馬俊含笑地看看她,然後竟厚著臉皮說:「小莉,妳講我有這個機會無?」 「你毋通正事毋做,一日想空想縫,講講彼五四三的,毋驚予人笑死。」小莉白了他一眼,嚴肅地說。 「我是講誠實的呢。」 「我嘛是講誠實的……。」 第八章 儘管小莉經常給予開導、鼓勵,但貓仔馬俊始終是右耳聽、左耳出,依然我行我素,並沒有把它放在心裡。甚至趁著店裡沒人的時候,竟公然地對她毛手毛腳。起初,小莉原以為彼此開玩笑慣了,不小心碰觸到她的臀部或胸部,只要自己往後加以注意就好,因此並沒有和他計較。 可是貓仔馬俊則誤以為、小莉不是愛他就是三八,要不是如此,為什麼吃她的豆腐她卻不哼聲。即使只是輕輕碰一下,也能滿足他對女性身軀的欲望,他何樂而不為呢。於是,貓仔馬俊爽在心裡口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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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桶餅
每個星期一晚上我總因為兼課,所以回到家時間都已經接近半夜,連講四個小時的課,說真的,非常疲累,只要一結束課程,馬上飛奔回家,丟下背包,我就會攤坐在沙發上發呆休息,但今天的我,不僅一點倦意也沒有,甚至特別興奮,沒為別的,只因為好友妙玲一早的電話,讓我充滿期待,想到這想念已久的滋味,將再度與我重逢,那期待的感覺讓我整天心情是亢奮的,一樣是想趕快下班回家,但心情卻非常愉悅,連台下上課的學生,似乎都可以感受到我的情緒,下課後跑來問我:「老師今天心情很好喔!?」我開心的大聲回答:是的,因為今晚有聖誕老婆婆要送禮物來給我喔! 認識妙玲,真是一個奇妙的過程,從網路上找到了國小學妹玉芬,接連的一些文人前輩陸續到頭份娘家拜訪家父,這其中包括可愛的妙玲,個頭嬌小的她,有著爽朗的笑聲,有她在的場合,總是氣氛熱烈,雖然台北新竹相隔兩地,但逢年過節她總會不忘稍來問候的電話或卡片,有一回甚至帶著她可愛的寶貝造訪頭份探望家母,那一晚家母開心的拉著她聊到深夜,隔日她要返回台北時,還不忘再三叮嚀,有空記得再來,把這裡當自己家…,看著母親不捨她離開的表情,我想母親又多一個心肝寶貝女兒了。 在我之前發表「美味早餐」那篇文章隔日,妙玲即熱心的在臉書留言詢問我,文章中描述約十公分大小,圓圓的小金門餅,是否為「桶餅」?塵封已久的記憶,彷彿千年冰山融化般,煞那間,所有回憶湧現,原來它叫桶餅啊!果真年紀大了,連這餅叫啥都忘記了!不過美味卻是難以忘懷。 真想再吃到呢?我跟妙玲這樣提到,沒想到,妙玲很快的幫我圓這個夢,在她新書「島嶼-美食」發表會當天,她特別請承辦單位保留了一包餅,她說她知道這餅對我的意義,所以她一直掛在心上,希望圓我的夢,擔心郵寄過程會讓餅碎了,她親自將餅送到我先生在台北的辦公室,請他帶回新竹來給我,那份感動,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說謝謝。 即便已經接近夜晚十一點,早過了晚餐時間,而對於正在減肥的我,吃宵夜可是一種罪惡,拿到這包珍貴餅的我,卻破不及待的趕忙拆開這滿是回憶、祖母愛跟朋友情誼的小點心,馬克杯不大,放上三個就滿了,沖上剛煮好的熱水,那香氣馬上充滿整個客廳,我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美味依舊,卻更勝過去,妙玲的真心情意,讓我感懷在心。 撥了電話給娘家媽媽,提到這令人感動不已的情誼,電話那頭的母親,開心的說:「也留點餅給我,我也想嚐嚐!還有別忘記寫篇文章到金門日報副刊,謝謝妙玲,也謝謝編輯幫妳刊出那篇文章,讓妳有機會吃到這包餅…」,我心裡竊笑著,母親果真是金門日報副刊最忠實粉絲,真該頒獎給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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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堅持的愛
從事教育悠悠二十多年了,社會環境縱使如滄海桑田般驟變,教育使命繫著國家興亡的認知,以及某些教育理念的堅持,卻也始終如一,不曾因外在的因素而動搖。 如果能夠的話,我在五十歲服務滿了就要退休了。不是我對心愛的教育,失去了興趣和熱忱。而是面對教育大環境的失望:如果我無能為力改變它,要我痛苦面對失落的心靈,不如歸隱高處,遠離紛擾的紅塵。 講台的大小只是方寸而已,可是只要踏上去,我告訴自己不能愧對台下的孩子。他們是父母的心肝寶貝,是國家未來的希望,我絕對不能因為自己的偷懶而愧對家長和國家。 01、愛他的一輩子 學生是教育的主體,教育的成敗不在校園建物的富麗宏偉,也不在設備的周全新穎,甚至不在升學率的高低,而是要對全部學生做整體的成果評估──畢業學生們一輩子的人格特質、行誼風範,以及對家國貢獻的總指數。 我上課的態度,是對眼前的學生負責任,換句話說:我不管當校長的是嚴是寬,教務處是否巡堂,督學來不來校視察……。我遵守上、下課的鐘聲,依照進度上應該上的課程。不論學生的學習態度與程度差異如何,只要上臺講課,我一定費盡唇舌,將所知的一切傾囊相授。許多年以前,當時服務的學校分A、B班,三年級B班的學生普遍有放棄學習的現象;我被派去接了兩班三B的國文課,為了那三、五位尚肯學習的學生,我特別購置麥克風教學;絕不讓噪音與搗蛋的環境干擾我的教學情緒。對那百般苦勸卻依然頑石如故的學子們,我說:「你們不認真學習,是自己對不起自己;老師絕對不願對不起任何人……。」 表象的考試成績可能虛假;只有坐在台下的學生,才能真正感受到老師是溫暖的春風或是刺骨的寒流,尤其等他將來成熟懂事以後,會因為以往被老師誤了而大聲辱罵、或是受了恩惠而深深懷念?老師在他年少時的良窳便無所遁形。所以,上課唯有全力以赴,怎麼可以迎合學生眼前的惰性而和稀泥呢? 我是曾因貧困而輟學過的窮家子弟,在國小、國中懵懂的歲月裏,受恩師黃順從、鄭漳等先生的提拔與關照;師專、大學又享受國家的公費培育;如果我有絲毫的怠忽職守,怎能對得起恩師和國家呢?我時常告誡自己:只要站在講台一天,就要善盡老師一天的責任。 我是國文老師,國文課範文的教學可以無限延伸,我以教孩子的一輩子為職志,凡是能啟迪智慧、增進情意、有助於為人處世技巧的知識,都在我的授課之列,教學內容從不被考試所牽制。雖然考試成績永遠沒法兒奪魁,但我一直很自豪:因為我教的人生哲學是個人體悟所得,是所有參考書未必有的「智慧」;我分析的新聞事件,是剛剛發生的活教材,可讓學生作為仿效或警惕。我從不管考試考什麼,只管配合課程教給學生該教的東西,經常有學生問我:「老師,這次段考有哪些大題?」我總是答道:「我從不去探聽出題老師考什麼;別人怎麼考,我們怎麼作答,測測自己的真正實力吧!」 教國文,如果只在文字的形音義打轉,教的僅是些零零碎碎的字詞辨正,是十分沒趣的;以前聯考的題目限於課內,在考試領導教學、各界只在乎聯考的成績下,我們只教出一批批很會考試的機器,所以人文素養始終不振,導致社會亂象叢生。由於聯考的弊病嚴重,所以改為當今的「基本學力測驗」──以課外的題目,測量課內該懂的知識或該知的常識。這種變革,將使學生為了「識多見廣」而擴大學習的領域,以往補習班式的機械訓練法,必然會遭到淘汰。這證明我以往一貫的教學內容和教育主張是正確的;並不是我有先見之明,而是每個教育者都該當「調教學生一輩子」的人師,而不是只當「訓練考試機器」的經師。 02、關懷學生情 教育不是販賣知識,也不像一般的公務行政,辦好就好。它面對的是一個個有血肉、有情感、有思想的個體。身為教師──尤其是導師,除了要在意書本上的學習成績外,更該關心他們的身心健康、言行觀念、交友感情、家庭問題……。 文學創作者的觀察訓練,讓我接掌一個新班級時,大約一個學期的相處,就能對每個學生的各種特質瞭若如掌。清晨到了學校,我總是對那三、四十張稚嫩的臉譜先掃視一遍。神情有異樣或是露出疲態的學生,我會主動問他緣故。學生有時候會因為我「未卜先知」而驚訝萬分地說:「老師,您怎麼知道我心裡有事?……」 至少,每個學生都能感受到被老師「注意」與「了解」──這種細微的關懷,才能使師生的感情如父子或朋友般親密。 也許有老師偏愛成績優秀的學生,我卻貫徹孔子「一視同仁」、「因材施教」的教育理想。不論學生的美醜、智愚、貧富……,齊頭上,我都用相同的態度看待每個獨特的個體,欣賞他們不同的專長。凡事,我不在乎成果如何,而只在意他們是否已「盡力而為」了。所以,夠努力的只考五十分會得到讚美;沒盡天賦的考七十分可能受到「責備」。我鼓勵學生多嚐試與體驗生活,原諒他們學習過程中難免的錯誤;只要能從「做中學」、「做中覺」,即使失敗也能促進心智成熟、增長經驗。他們都知道:我對「心術不正」不知悔改的同學,所施行的懲罰,也只是針對他犯錯的事件,而非針對他這個人。我以為教師萬萬不能把個人的壞情緒,帶進入上課的教室,對任何學生,都要避免可能的偏見。 我教過一個考上北一女中的學生,她如海棉體吸水般,只要上課老師所教的知識,必滴點不漏地融會貫通,裝進腦袋裡;她是班上永遠的第一名,全年級千餘人中未曾落在二十名外。成績如此出類拔萃,還需要逼她讀書嗎?她一早到校就閒閒看著報紙,我從不干涉她;有一天,卻被不明究底的訓導主任把她手中的報紙沒收了。她的考試成績雖然傑出,但自私自利的心態,卻破壞了同學間的人際關係,當童軍課烤肉的時候,竟然沒人願與她同一組,所以我在寫給她的一篇短文中,就勸她要有「兼善天下」的胸懷,對任何事要熱心參與,對任何人要熱情關心。 我帶過「資源班」(專為低智能而設)的孩子,我不要他考抽象概念的試卷,只要他快快樂樂上學,多學點生活上實用的技能。三天兩夜的校外之旅,我帶著他媽媽給的「治羊顛癇的藥」,按照三餐給他服用,並且叮嚀有愛心的同學沿途照顧他。當老師的人,有必要把學生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該給每個學生良好的學習環境,對先天性殘障的孩子,更該盡所能去填補它的缺陷。 成績不好的學生,我關心他的功課;身體虛弱的學生,我關心他的健康;品德不良的學生,我關心他的行為;父母離異的學生,我關心他的親情……對愛講閒話的學生,我希望他閉嘴;對沉默寡言的學生,我希望他多表示意見;太胖的學子,我希望他節制飲食;太瘦的學子,我希望他增加食量……。我像天下的父母一樣,孩子欠缺什麼,就希望給他什麼。 當今是科技驟變的時代,十年後的就業市場如何?教師更要有前瞻的眼光,關心學生未來可能遭遇的困難,提醒他先儲備能量,防患未然。畢竟能夠想到未來前途,甚至推測未來遷變的孩子不多,我關心他們現在的成績、品德和健康,也關心他們長大後可能遇到的生活和就業問題。 03、人性管教 學校是教育場所,教師該有宗教家的慈悲情懷,但為了顧及是非善惡的分野,以及學生將來必須面對法治社會的約束,學生違規犯法,都必須採取適當的處置。一味地嚴厲責罵、記過,或姑息、放棄,都不是教育人員應有的管教態度。 以前,我在樹林的某國中服務,一位軍人轉任的陳校長,把到校外買便當的六、七位學生都抓來記過:幫忙訂購的記大過,其餘託他買的記小過。這件事引起家長抗議,校長始終擇不善而固執,最後引爆了鎮長帶領鄰里長、民意代表們到縣府「趕走他」的陳情風波……。到校外買便當,最多吃壞了肚子而已;記過,如同在純潔的心靈烙下人生罪惡的印記,是永遠抹不掉的傷痕。兩者哪一樣對學生的傷害大?顯然的,這種處罰不但違背「教育」的立場,甚至可能把學生推向自暴自棄的深淵。 在這嚴酷的校長治校之下,經常要為學生記滿三大過帶回家管教開訓導會議。我班上有個「阿龍」,與父親孤苦相依,體弱多病的父親天天必須去當勞工,在會議上我據理反對讓他「回家管教」:因為兩個禮拜在家,阿龍乏人管教,必然是在校外鬼混,放他在社會上「趴趴走」,一定比讓他在校園裡更危險。懲罰也是教育的手段,如果達不到教育效果,甚至得到的是反教育,教師萬萬不能只圖「眼不見為淨」或「逞心中之快」,輕率地處罰犯錯的學生。 學校是教育的場所,教師要以「教育」的立場處裡校園事件:沒有盡到當值日生責任的,罰他再做三天;亂丟紙屑的,罰他維護教室整潔;上課講話的,罰他講解課文…………這種「因錯而罰」,用以增加他的責任感或能力,才富有處罰的意義和建設性。 權威式的恫嚇,也許會比較省事;但學生如果不能「心悅誠服」,可能只是表象的安分而已。我比較主張慢慢「磨練」-糾正-犯錯-再糾正,一直到他打從內心裡把壞習慣革除。 要當個稱職的好老師,不能缺乏誠心、愛心和耐心! 執教二十餘年了,我喜愛所教過的每個學生,珍惜師生的情緣,我熱愛這分有趣味有價值的工作。春風化雨呀──我不管周遭環境如何變,始終以當個「人師」自勉──我愛我的學生,如同愛我的孩子般;只要沒有辦理退休,不管當今的家長、學生是不是「尊師重道」,我將為教育盡心盡力,絕對不愧對過去栽培我的恩師與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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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裡最溫暖的書──《島嶼·食事》
鄰居大姐從金門回來,帶了一包貢糖,說是金門名產。我不好吃甜食,那包貢糖在客廳的茶几上躺了好幾天。直到讀了《島嶼.食事:金門人金門菜》,才對這包與金門有關的零食有了興趣。 金門,之於我是陌生的。我的家鄉在西安,那裡主要的農作物是小麥,平常家裡的餐桌上多是麵粉衍生出來的食物:餃子、哨子麵、肉夾饃、涼皮等,對於四面環海的海島生活是不熟悉的;我在大陸改革開放以後出生,兩岸交流日益頻繁,曾經炮聲隆隆、緊張的海峽局勢時代,離我是遙遠的。 我打開包裝袋,從裏面拿出一顆長方形的貢糖塊,輕輕剝開淺紅色的包裝紙,露出的黃綠色葉子,讓我為之一喜。雖然不好甜食,然而在成長的過程中卻沒有少吃糖果,小時候喜愛收集的各色糖紙,多是用玻璃紙、油紙、錫箔紙製成,從沒有見過這樣用乾竹葉包裹的。 吳鈞堯在<說說四種飢餓>中,簡述了貢糖的製作工序:炒花生、混合麥芽糖、敲打、包餡、壓平、切塊、包裝,整個過程皆是人力為之。頓時,兩顆小小的淺黃色糖塊成了「應該供起來」的藝術品。林媽肴在<貢糖石>記錄了祖父對於這一手藝的堅持與追求:「食品手藝是一種藝術、一種品味、一種文化、一種境界。」 有了這些背景知識,兩塊貢糖對我的誘惑力變得大了起來。對於食物最高的讚賞莫過於把它吃下肚去。我拿起一塊放入口中,味蕾被喚醒了,唾液從兩腮分泌出來,在口中與花生粉混合,淡淡的甜香與鹹香,像是兩位舞者,點著腳尖在我的舌頭上旋轉。連想都不用想,第二塊便直接送入嘴中。 難怪有「糖衣炮彈」這個詞!我中彈了,一發溫柔的炮彈,打得我無比溫暖,讓我在香甜中淪陷。 《島嶼·食事》是一位在金門長大的朋友送的,看似樸素的封面與編排,實則極富內涵。全書集結了14位作家的文章,細膩、溫潤、深情的筆觸,娓娓道來一道又一道的食物和食物背後的故事,包括了對習俗、時代的記憶,也飽含著濃濃的親情與鄉情。 這一點,是我極有共鳴的地方。我十八歲離開家鄉,隻身前往異地求學,畢業後輾轉至另一個城市工作,期間認識在臺灣長大的先生,兩年前隨他回臺北生活。我雖只有三十出頭,卻似飽受漂泊之苦,時常在夢中回到童年、故里、媽媽的身邊,醒來時,便無比想念家鄉的菜肴。 書中,北珊在<母親的炒麵茶>中說:「當鐵盒子滿溢,我的快樂也滿溢,蓋上盒蓋,整個冬天的期待也深鎖在鐵盒子裡……。」這是女兒對於母親的記憶。站在母親的身邊,看著母親嫺熟地翻炒麵茶,香味滿溢,童年的快樂混合了麵茶香,還有母親的身影,一起進入記憶深處。 麵茶與我家鄉的油茶相似,做法相近。這一篇勾起我對西安寒冷冬天的記憶,窗外漫天大雪,賴在床上的我,不肯刷牙洗臉,媽媽會沖上一碗熱騰騰的油茶,送到床邊,待我在被子裡吃得全身暖暖的再起來。這是媽媽對我的寵愛,如今嫁做人婦,每日定要早早按時起床,否則會被笑是「懶媳婦」。 文中不乏遊子對於家鄉味的固執,翁翁在<盤山菜脯命>中說:「如出一轍的金黃色蘿蔔,酸酸甜甜的滋味,但我依稀記得城哥仔的蘿蔔裡還多了一份來自泥土的芳香。」形似的食物少了「神似」,所缺少的泥土芬芳,只有遊子嘗得出來,那味道來自遊子對於所生長的土地的眷戀。牧羊女更加固執,她在<紅龜粿的滋味>中說,看到市場上販售著名不符實的食物,情願「固執地守著童年記憶,寧可在夢裡咬兩口,也不妥協,因為紅龜粿是我對家鄉雙親無盡的思念……。」 離鄉的人都有這份固執吧?我在臺北吃到的西北料理,也少了許多味。就拿羊肉泡饃來說,羊肉沒有羊肉味,做饃的麵粉沒有韌勁,烘烤的火候不對,吃到嘴裡少了嚼勁,整個就是不對勁兒! 食物,已經不只是食物,更是情感的紐帶,血脈的傳承。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吃海島食物長大的人,血液裡流淌的是海洋的寬闊與謙虛。即便有一天離開了海島,遠走他鄉,落地生根,仍透過食物向下一代講述海洋的故事,傳承海洋的血脈。<海洋的子女>是洪玉芬寫給女兒的信,她說得透徹:「一道道(料理)顯示一條無形的愛心鎖鏈,鎖住我這一代,也鎖住了我始終不敢走岔路的人生,相信現在又悄悄延伸到你們這一代,這些感覺,我們彼此已可心領神會的。」 想起了母親在電話的另一頭傳授做菜的秘訣,電話這頭的我,匆匆做筆記,如何選購食材,如何清理準備,如何掌握火候、控制烹煮的時間…… 《島嶼·食事》是一本「以食之名」聚在一起的同鄉人,用文字細數記憶中的家鄉味。他們用最樸實、最親切而又最慷慨的方式分享一道道珍藏在心底的食物。我想,離心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動人也最吸引人的地方,想必有許多人在讀完這本書後,踏上金門這個島嶼,親自體驗一下那些與食物有關的事。雖然這是一本關於「金門人金門菜」的書,卻早已超越了地域和時代的界限,讓所有華人都可以重溫,中華民族「民以食為天」的文化中,深厚的情感底蘊。 《島嶼·食事》是這個冬天裡最溫暖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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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
入冬了,雨絲紛紛,台北也變得善感起來,這時候的異鄉人,最需要同鄉朋友慰藉,溫暖寒意。 接受新業務後的第一場新書記者會圓滿散場,一群旅台金門文友在楊大哥作東下,在蜀魚館飽食一頓,吃飽飯後,經營二手書店的同鄉阿寶向大夥邀約:「到我們店裡喝杯咖啡吧」。 第一次聽到「胡思」名字,是在遊藝瓊林的新書發表會現場,晚宴設於瓊林宗祠內,我們同坐一桌,阿寶以為我是錞的丈夫,我則以為她經營的是汽車「福斯」。 知道是二手書店後,佩服之餘,也讓我聯想起唸書時常造訪的、藏身於巷弄角落的唐山。狹小的樓梯走道,滿山滿谷的書堆,間或相參的書香與霉味。 在羅斯福路公館捷運站下車後,拐個彎,「胡思」就在巷口不遠處。 書店位於二樓,整潔明亮的梯子,二側牆壁貼的是近期陸續將舉辦的作家新書發表會海報。這是二手書店嗎?玻璃門敞開後,寬敞溫暖的咖啡館色調,著實讓我吃驚。 一入門就是精緻小巧的咖啡台,各類書刊經過細心檢選後羅列二旁,木質寬敞的走道,足夠二人相向挑書而不覺擁擠,走道盡頭則是大片玻璃窗,規畫成一方精巧有味的咖啡座,小櫃上擺放著主人辛苦收集到的古董唱片機,緩緩吟唱半世紀前的歌謠。 雖然店裡忙錄,阿寶仍熱情招呼,又是咖啡又是茶,讓人揪感心。 二手書配咖啡香,讓閱讀變得更有「fu」、更有味。阿寶說,二手書店經營不易,咖啡座的設立,除了招攬愛書人外,也是她與合夥人呂老師的品味堅持,否則,一杯才六十元的飲料費用,怎麼夠支應成本?這樣物超所值的低廉消費,很難讓人不上癮,難怪有咖啡同業會小小抱怨,怕「胡思」破壞市場行情。 而讓人感動的是,店裡不計虧損,每月定期舉辦文藝講座,邀請作家、藝術家與文友會面,在繁華的台北巷弄,默默為書香社會、文化大業做傳承。 好書不易尋,貨源不能斷,為了值得收藏的好書,常常得四處走訪,先買進一大堆的舊書,百中取一,其他的只好束之高閣,阿寶笑稱,目前兩手空空,最大的財產,就是倉庫裡的成綑舊書。 隻身在異鄉打拚,沒背景的金門人,靠著青春、汗水與堅持,打下如今二家連鎖的二手書店規模,其中的甘苦,就像阿寶手中親調的咖啡,苦澀中有著淡淡的餘味。 眾人聊興正濃,阿寶的合夥呂老師,興致一來,拿出薩克斯風,展現繪畫藝術外的另一項才藝,低沉渾厚的樂音,緩緩流洩在充滿書香、古意的「胡思」舞台,輕輕訴說著一段又一段無言的心情故事。 文友們手捧香醇咖啡,笑聲起落,或大或小,映照在昏暗的原木窗櫺上,像幅不太真實的彩畫。 今夜台北微雨,玻璃窗外,是車水馬龍、燈影晃動迷人的羅斯福路。 二十年前,這是一條我最熟悉的台北道路。 剛入研究所的我,除了瘋狂參加學校多個社團,諸如美術社、話劇社、政大雙周報美編,彌補大學時代沒有參加課外活動的缺憾外,便是偷空搭著236公車到立法院打工,擔任會議紀錄,或是遊走在光鮮亮麗的台北城,尋找屬於自己的心靈天地。 236公車沿著羅斯福路,載著我的青春歲月,晃蕩在繁華卻寂寞的台北城。這是我的求學路、打工途,也是異鄉情感流連處。 有時,在人聲雜沓的公館靠站,有時,在車流不息的立法院停泊,有時,也在行色匆匆的台北車站躍下,迎接一個又一個的陌生臉孔,感受每一張臉孔下不同的表情與故事。 令人目眩神迷的台北城啊,我總是太匆忙,上車,下車,回眸,轉身,還來不及看身邊流轉的風情,這人或那人的心事,然後,就又錯過了。想細看時,時間,已飛得好遠好遠。 也似乎聽到有人在我耳邊細語、輕泣,但在台北城用青澀兌換青春的我,根本聽不到也看不到,追逐與被追逐,傷人也被傷,麻木的身軀下,是傷痕累累的蒼老靈魂,那是記憶中,夜的台北、雨的台北、淚的台北。 二十年前的我,青春正盛,恣意遊走在狂亂的夜台北。 有時獨走在樹影搖曳的紅磚人行道,有時追隨著前頭慌亂的旅人腳步,走,快走,停,慢走。平行線在不經意的當下,交叉糾結。 有時落單坐在沁涼的石椅上,以疲憊的雙眸,迎接台北早起的初陽,然後,揮揮隔夜的露水,落寞地退出戰場。一退,就是二十載。 二十年後,在淚雨的台北,我又將歸底於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