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意。 不過，蛙人工作辛苦，而且有點風險。 我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槍口對準毛澤東。 眾人哄堂大笑。 這句反共八股傳到師長那裡，他特地召見我，問我什麼學歷？ 初中二年級，數學零分，留級。 師長派我接受蛙人訓練，部隊移防馬祖，我竟然稀里糊塗升了少尉蛙人副隊長。 蛙人確實辛苦，每天在海浪中搏鬥，見過台北來的著名人物，也見過老共的快炮艇。伙食好，每頓都是雞鴨魚肉。走在街上，年輕婦女都以驚異的眼光窺視，像小孩放爆竹──又愛又怕。我在五十八師服役，從未進過特約茶室嫖妓。有人造謠說我是「性無能」，我也有口莫辯。「阿珍，妳想一想，我是副隊長，沒有學歷，若是我的行為不端，傳到師司令部，長官是多麼失望啊！我還混得下去麼？」 炸醬麵漲到一百二十元一碗，也不算貴。台北市的價格。既然闖出了名氣，生意好，顧客盈門，當然賺錢。隨著北勢村人口的增加，小店的貨物逐漸形成五花八門的現象。如今，我和阿明負責餐飲部，阿珍負責雜貨部，另外請人主持茶葉部。若是修好了橋，有了資金，建立一座「北勢大賣場」，那將是指日可待的事。 我的修建橋的計劃，傳揚出去，不久便獲民意代表的響應。他們認為建橋，不應是李彥一個人的事，而是縣政建設工程，通過民意代表的建議，決定專款建橋，而我也自動捐出了一部分。那年十月，這座定名「北勢橋」終於竣工了。 由於建橋捐款，引起北勢村民對我的印象，頗有好感。 有些人以為我有意參選民意代表，我聽了感覺好笑。阿珍向他們解釋：李彥是個孤兒，初中沒唸完，就當了士兵，他只會喊「立正」、「稍息」、「齊步走」，怎麼敢站在議會的講台前講話呢！ 有人提出質疑，為什麼李老闆煮的炸醬麵，這麼好吃，別具風味，難道他讀過烹飪學校？ 老李的舅父開麵館，他小時候在麵館玩，學的。 是啊。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他選上了民意代表，看人家怎麼做，人家如何發言，自然就學會了。老闆娘，妳老公是個熱心公益的好人，我們要鼓勵好人出頭！ 阿珍暗自吃驚，這麼多青年婦女讚美李彥，欣賞李彥，若是他有朝一日，當選了里長或縣議員，那豈不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咬得皮開肉綻？她心裡下了決心：「我得看緊他，不能被野女人叼走！」 在阿珍的印象中，她的丈夫老實得像個木瓜一樣。他心地純潔，賺來的鈔票，全數交給阿珍保管。換言之，每月的營業收入數目，李彥茫然不曉。這麼忠誠可靠的伴侶，她能說不幸福嗎？ 初婚階段，她只覺得丈夫英俊魁偉而且健壯。婚後這麼多年，他怎麼不顯老呢，怪哉。不少中年婦女，愛跟李彥聊天，這是她最討厭的事。那堆中年女人之間，有些是富婆，丈夫在海外或大陸經商，拋下她過著比丘尼般的生活。將近五旬的男人，最為壯美，魅力四射，正是女人追逐的對象，阿珍怎不產生畏懼心理？ 當初，阿珍對於自己的婚姻，並不樂觀。她知道自己生育的困難，但是李彥並不在乎這些。日子拖下來，她已進入更年期，才感到了緊張。幸而生意忙，使他們無暇思及這些問題。阿珍有一段日子，確有一項計劃，在親友之間挑一個質樸善良的姑娘，給丈夫當細姨。醉翁之意不在酒，為的是給丈夫生下子嗣，盡到妻子的責任。李彥聽了怒不可遏，他認為剛吃了兩頓飽飯，就設想出這種花樣，實在荒唐至極。既然丈夫如此執著，她也只得沉默下來。 「北勢大賣場」開業以後，顧客盈門，生意確實蒸蒸日上。不過假日來此的遊客，攜老扶幼，還是為了吃炸醬麵。李彥仍是像過去一樣辛苦、忙碌。雖然李彥不接受記者的採訪，但是台北卻有一位美食家，對於老李的炸醬麵，無論菜碼、炸醬、火候、味道，都作了比較深入而細緻的研究。認為它的水準，其他師傅，包括北京、西安和蘭州等地，是望塵莫及的。這篇文章發表以後，使李彥更加謙虛謹慎起來。他下定決心，力求改進，使自己做的炸醬麵，在台灣飲食業界留下光榮的紀錄。 文章中指出，炸醬最值得改進的是鹽的問題：沒有鹽，不好吃；鹽放多了，影響健康，特別是高血壓、糖尿病。但是利用其他佐料，則無法調製出炸醬的香味。李彥對於中老年顧客，特別關心，灑進去的鹽，份量少，絕不影響健康，也不影響胃口。因為愛吃炸醬麵的多為中老年人，以及北方人。 為了鹽的問題，李彥跑去台北請教幾位專家學者，聽取別人意見，作為改進的根源。他這種不恥下問的工作態度，阿珍捂嘴偷笑。 「北勢大賣場」各部的招募工作，非常順利。家電部、服裝部、美容部，以及文具部，先後開業。「台灣錢，淹腳目」固然有些誇張、自我膨風；但是台灣有錢的人還是佔大多數。 逛大賣場的人多，使炸醬麵造成供不應求的現象。阿明創立了購買麵券的方法：顧客首先買麵券，然後入座，憑券端麵，免去了結帳的麻煩，而且不出差錯。假日顧客顛峰時期，端麵的伙計有七、八個。我原想培植一個接班人，調製炸醬、搭配佐料，但是始終找不到理想的人選。年輕人大多對此沒有興趣，工作單調、辛苦，而且沒有前途。直白地說：現代青年人是瞧不起這種行業的。專挑的工作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最好來個「位高、權重、責任輕」更棒。 我舅父賣炸醬麵二十多年，陳毅部隊攻進濟南，竟然遴選他作了飲食業的「政協委員」，當時引起一片爭議。後來，不知從哪兒獲得的消息：張委員的姐夫李允謙、外甥李彥在台灣參加「蔣軍」，是反動派。文革時還把俺舅父送到沂蒙山區進行勞動改造。這是後來海峽兩岸通信得知的消息。當時聽了我哭起來，不久我又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一點也不孝順。我妻罵我。 老共的炮彈，炸死我老爸。我靠著國軍叔叔伯伯幫忙，穿上軍裝，當了官兒。我怎麼會是「反動派」？我有啥反動事蹟？妳說，這不可笑嗎？ 你在馬祖一天到晚唱「打倒俄寇反共產」。人家當然說你反動派啦。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若是喊「毛主席萬歲」呢？ 五十八師馬上把你關起來，說你神經病。 這句話引起我的緊張。當年，我就是患恐怖症退役的。 恐怖症屬於神經病。怕坐快艇、怕聽炮聲、怕爬山坡，怕獨自一人散步，而且擔心在睡夢中被老共的水鬼割了我的耳朵……明知這是莫名的過度焦慮，但就是無法自我控制。 阿珍聽得毛骨悚然，禁不住說出掏心話：「這些事情為啥不早告訴我，害得我嫁給了一個神經病！」 當年認識阿珍，怎能將這種事告訴她？即使她聽了無動於衷，心裡也會產生矛盾不安。如今結婚多年，這些陳年往事也就脫口而出了。 當初領到退伍令，我心如刀割，難受至極，像被趕出家門的孩子。我對主官報告，為啥現在覺得不害怕，沒有恐怖症了。 他們安慰我，讓我回台灣去，過安靜的生活。如果有什麼困難，他們再設法幫助我。恐怖症，也許是炮戰嚇出來的病。不敢坐快艇，不敢下海，你怎麼做蛙人？這種精神上的病，也許可以康復，若萬一犯了咋辦？那是很危險的。 我退伍以後，便來到北勢溪。說來也怪，連傷風感冒也沒得過。領的健保卡，我從未使用過，而且不知道如何使用。至於恐怖症、神經病，竟然不治而癒，你說奇怪不奇怪？ 起初連阿珍也以為我說謊，可是她也納悶，客人吃炸醬麵付帳，多給五塊錢，我都主動退還人家。李彥是個安份守己的老實人，他怎會裝離開軍隊呢？何況五十八師野戰醫院的病歷表，像一本書那麼厚，在阿珍的想像中，我吃的藥片一定有不少罐吧！ 謬矣。 每次領下藥丸，我最多吃一顆，甚至不吃，連塑料袋一起扔進大海。我常想：「什麼神經病，屁！神經病是瘋子，愛打人，我見了長官敬禮，一頓飯還吃五、六碗，我啥病也沒有！野戰醫院的大夫，都是蒙古大夫！」 十年過去，這個祕密一直隱藏在心，連我妻阿珍也不知道。她聽了一定拊掌大笑，批評我浪費公家的藥物，對不住國家民族。囉哩囉嗦，沒完沒了。 我的數學不行，記憶力卻特強。八年前，中秋節，袁軍需過六十大壽，邀我去板橋他家喝壽酒、打麻將。我在補給組時，袁軍需是少校，他很疼愛我。那晚喝的是金門高粱酒，三分醉意，勉強上桌應戰。有一把牌，我面前三副萬子落地，手中捏著三顆九萬，一顆發財。我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 誰打誰包！小李的萬子，小心喲！ 心臟，砰砰直跳。想起來了，當年在馬祖患恐怖症，就是這種症候。完了！犯病了。 轉了兩圈，摸上的一筒，甩出去。摸上的五索，甩出去。 心，砰砰跳。我暗想：若心肌梗塞，倒地而亡，我怎對起袁軍需，人家六十大壽啊！ 摸牌，李彥。上家提醒我。 天啊，心快跳出來了。我摸進了一顆八萬，甩出去發財。我聽七萬和八萬的清一色！若是自摸，我一定當場斃命。這時，我盼望對門或下家和牌，饒了我一命。 打牌的都在沉默。如果我手上是清一色，真有「自摸」的機會。牌還不少哩。 我的心砰砰直跳。若是自摸八萬或七萬，我一定嗚呼哀哉，尚饗！ 天啊，我摸上來一顆絕七萬！心不跳了，卻咧開嘴笑了。 記得那夜回來，阿珍還煮了湯圓等我。 你輸了多少？ 沒輸，一吃三，我一個人贏，真不好意思。 阿珍抱緊了我，親暱地說：「我在家裡替你著急，怕你帶的錢不夠。」 我贏了一萬多。把錢掏出來，「給妳吃紅。」 她高興地在燈下數鈔票，嘴裡還不停地囉嗦：「你是酒鬼，又是賭鬼，真壞！」 直到過去兩三年，憶起打牌往事，我才知道所謂恐怖症，只是心理現象而已。用不著吃藥。如果我不退伍，如今已是陸軍上尉了。懊悔也來不及了。如今，談起恐怖症，來龍去脈，我依然稀里糊塗，莫名其妙。如今，我騎著三陽機車，或是開著這輛小貨車，攀著山路前行，毫不緊張了。阿珍時常叮囑我：開車子，慢一點，別忘了你已經快五十歲了！ 妳不是還想給我討個二奶麼？ 那是騙你的，你還當真啊。 北勢村的林議員，常來吃炸醬麵，他感慨地說：老李啊，你年屆半百，做了大賣場的董事長，應該做一套西裝了吧。你太太阿珍，跟你同甘苦共患難十來年，連高跟鞋都沒穿過，委屈啊！ 我這半輩子還真沒穿過西裝，也不會打領帶，麻煩，怕勒脖子，實在話。哪有披著夾克方便、舒服？阿珍是短跑健將，走路特快。她穿上高跟鞋常摔跤，所以一年到頭穿著皮質拖鞋。 台灣是座海島，解除戒嚴以來，出國旅遊、探親者絡繹不絕。但是我倆連香港也沒去過，連飛機也沒坐過，不是小氣捨不得花錢，而是騰不出時間。每天排隊吃炸醬麵的客人，川流不息，遇到週末假日，更是大排長龍。林議員何嘗不知道，他為民喉舌，為地方奔走服務，他吃麵也得排隊買票，沒有特權，否則後面的人便嘟囔熊話。 那天，情人節，客人特別擁擠。兩個大學生帶著日本同學，哇啦哇啦，有說有笑，擠在後面，談論炸醬麵的來歷以及有關衛生問題。林議員是留日出身，聽得不耐煩，便告訴那個學生：「你們要是嫌不衛生，不必排隊，回去吧。」學生聽了，聳著肩膀，相互嘻笑，置之不理。等日本同學走近櫃，掏錢買麵券時，我放下手上的麵勺，擦一擦手，走了過去，叮囑服務生：「外國客人，不賣！」 「為什麼？」青年操著東洋腔的華語，不滿地問。 「供不應求，改日再來吧。」 「我們功課忙，沒有時間。」 「少囉嗦。我的麵不衛生，不賣！」 我轉身走回麵攤，撈麵。服務生繼續出售麵券，那幾個帶著日籍同學的青年，只得黯然離去。 屋內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林議員激昂地說：台灣麵，不衛生，吃了拉肚子，這不是混蛋話麼！ 我插嘴說，等我賺足了資金，將來到釣魚台開一家炸醬麵館，專門招待咱台灣的漁民同胞！ 林議員感慨地說：台北還有一位大人物，認為釣魚台是日本的領土，咱們不應該無理取鬧。這話說的不錯，過去，北勢溪也屬於他們，那是歷史。釣魚台的郵遞區號是二九○四一，它屬於宜蘭縣。 「老李，我是日本留學生，我有預感：兩百年內，日本將會發動另一場侵略戰爭，姑且命名為第二次大東亞戰爭。可惜咱們趕不上去參戰了，遺憾。」 正在煮麵的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童年時的悲慘家史，湧上心頭。我的爺爺奶奶，都是窮苦的農民，他們都慘死在日軍的槍口下，那是日軍佔據華北，進行「強化治安運動」的時期發生的。他們下鄉掃蕩，消滅抗日武裝力量，卻打死不少無辜的農民群眾。熬到八年抗日結束，蔣老頭子卻喊出「以德報怨」口號，這會讓人口服心服麼！這些話，只能壓在心底，說不出口，說出來一定惹麻煩。 林議員臨走撂下一句話：收兩三個徒弟，把做炸醬麵的技術傳授下去，讓咱們的同胞吃到美食。他說：「你別自私。老李，製作炸醬麵的本事，沒有製造原子彈偉大吧。人家都不保密，你還保啥密？我的話不好聽，卻是為你好，你想想，再過二十年，你還有氣力做炸醬麵麼！」 次日，我找阿明商議此事。他是阿珍的堂弟，覺得林議員言之有理。便去坪林親戚家招募人選。理想的是服過兵役、未婚、家境清苦，體格健壯，能夠耐得住寂寞。我開出的條件是學徒期間，供給食宿、交通費。學成之後，發工資，逐年調高。 （二）

  費峻德副主教離開我們五年了！ 55歲才來金門傳教的耶穌會阿根廷籍費副主教，在金門一待長達二十五年，直到病逝才離開金門，葬於彰化靜山。在金門人的心目中，費副主教一直是位愛天主、愛教學、愛開玩笑的快樂神父。 二十五年來，我們的小家庭一直受到副主教父親般的關愛。 民國70年代，副主教一來金門，就以地區高中、高職、國中英語老師為對象，招收了第一個英語班。英語班的成員來來去去，但我們家庭和副主教的情緣卻不曾中斷過。 記憶中，副主教祝福我們新家庭的成立，分享我們家中新生兒的喜悅。小兒滿月不久，副主教來家裡看他，並送來一個宏仁診所淘汰的壓克力嬰兒睡箱，臨走前，他把食指放在小兒的手掌心，很高興地說：「很好啦！小貝比的手握得很有力，很健康，很有安全感。」我把四輪的嬰兒箱當成嬰兒洗澡盆，推著溫水遊走於浴室和客廳之間，甚為方便。 小兒不滿三足歲，即因家中缺乏照顧的人手，不得不提前送進教會的育英托兒所。即使幼稚園階段，亦維持半日幼稚園、半日育英的就讀模式，故小兒的育英歲月比幼稚園還長。還記得，副主教三不五時喜歡和育英的小朋友混玩在一起，小朋友一見到笑嘻嘻的副主教，總是一邊叫著一邊黏到他的身上去。 學期中，副主教邀家長帶著小朋友在園區的樹林下烤肉，我總喜歡先在家裡把肉片、青椒、紅蘿蔔等穿成鮮亮的肉串，然後帶至烤肉區。聖誕節前夕，育英邀家長觀賞畢業班幼兒的歌舞表演，鄭淑芳老師年年帶幼兒演出《耶穌誕生的故事》。那年，小兒扮演耶穌，同伴中的兼沛扮演聖母，惠萱、雙胞胎兄妹扮演天使等等。我和這一屆的孩子特別有緣，十年後，我們又在金門高中以師生的情緣再相遇。 民國80年代，在國民小學尚未實行英語教學之前，費副主教已先想到成立國小英語班，他主動到中正國小挑選了二十名左右的四年級生施教，因為報名踴躍，入選者還得通過測驗考核呢。當年的小兒幸運地通過考核，成為副主教的學生。在副主教特殊的關愛下，這一個英語班由國小四年級持續至高中二年級，進行了長達七、八年免費的英語會話教學。後來，小兒從國中起，英語一直是他勝任學習、愉快收成的科目，我們都非常感念副主教的英語啟蒙。 我們常有和副主教共餐的機緣，餐桌上，話題總是隨興無拘，有往事、有時事、有信仰、有哲理。晚年的副主教特別喜歡說一些他的美好往事，在阿根廷的貴族生活、在美國的陶成教育、在台灣的登山冒險等等。面對時事，他喜歡用調侃的口吻暢言國民黨、民進黨、兩岸關係和美蘇老大的情結等。 「關心人的靈魂，讓大家瞭解天主，瞭解生命的意義。」副主教對天主的信仰嚴肅、堅定。他有一張偏愛的金門天主堂卡片，圖片上是一個戴帽子、穿格子衣的小男孩，男孩一手扶著肩上掛有大魚的漁竿，一手提著水桶，吹著口哨愉快地從山徑走來，身旁還有一隻跟路的小狗。旁邊的文字寫著：「我有一位天父  祂使風吹動  祂使花開放 祂使我整天快樂」。 跟著副主教學英語的學生都熟悉副主教的人生哲理：「教英語是餌，我的目的是教人做人。」「要做一個好人，而且是快樂的好人，有些好人是不快樂的。」置身於渾沌塵世，海海人生，我們的心的確難以常保清明，但「快樂的好人」彷彿是座大海的燈塔，多年以後，它還一直以明滅的燈光，向我們閃爍著天心月圓的人生境界。 一向健康、健談的副主教，竟在近八十高齡時生了場大病，醫生判斷為攝護腺癌。他因病進進出出台灣醫院多次，暴瘦緩胖，吃了不少的苦。生病期間，只要病情允許，他還是會回到金門天主堂，在主日彌撒前站在教堂門口，張臂歡迎教友們。面對病情，他不忘調侃自己，一夕之間成了老佝佝的老叟了，隨時可以回去天主的老家。但也可感受到，他尚牽掛著金門天主堂的未來。 跟著副主教聽道二十多年的我家先生，終於下定決心，要在副主教手中完成受洗為天主教徒的儀式。親自為先生受洗亦成為副主教晚年的樂事一樁，偶而，共餐聚談，他會得意地說：「我終於釣到一條大魚了！」

  一 　颱風帶來了豪雨，眼前的溪水嘩嘩流淌，聽起來悅耳，心裡也格外高興。在台灣地圖上，你會發現最北邊有一條彎曲的河流，叫北勢溪。我就住在溪水的旁邊，開麵館。  北勢溪時常呈現乾涸狀態。每當假期，有些小青年帶著樂器，聚集在河床烤肉、喝啤酒，載歌載舞，我見了非常討厭。吃麵的客人，有的低聲開罵：「吊死鬼搽粉──死不要臉！」 這些未來的台灣之星、棟樑，他們不吃炸醬麵，寧願吃泡麵，因為他們認為炸醬不衛生，影響身體健康。   偶而學生跑進來問：「喂，買兩斤木炭！」 我妻朝他搖頭。 那位大學生眉毛一皺，打起官腔：「你們明知道同學們愛吃烤肉，為什麼不準備木炭！」 以後……改進。歹勢。妻說。 康師傅泡麵，多少錢一包？ 一百二。我搶先說。 好黑呀。你賣的這個價錢，比西藏還高。 我聽了笑起來。旁邊也有客人偷笑。這個大學生批評我「黑」，沒冤枉我。六十塊錢一盒「滿漢大餐」泡麵，我要一百二，這不是明擺著敲竹槓，心黑麼？不過，客人也會諒解我，我對那個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毛孩子，討厭絕頂。 過去評論炸醬不衛生，就是這小子說的。我認準了他。我做炸醬麵是有來頭的。除了我妻阿珍，任何人都不知道。我舅父曾在濟南勸業商場開麵館，少時家境清寒，每到暑假，便到麵館打工。舅父做醬有步驟，講衛生，他每年醃製兩大缸豆醬，藏於洞窖。待使用時再以豆油配以佐料炸成肉醬。然後用炸醬拌麵條。他常說：「炸醬麵，應重視炸醬，這是最要緊的事，可嘆賣麵的都忽略了。只在菜碼上下功夫。這叫捨本逐末，懂麼？」當時我才上小學三年級，似懂非懂，只得點頭。舅父疼我，捨不得讓我跟他當學徒，但我卻將他製作炸醬麵的程序，記在心中，即使活到半百之年，依然沒有忘記。 俺舅首先戴上塑料手套，把麵粉舀在盆中，加水，揉成麵糰，再以乾淨濕蒸鍋布蓋上，使麵滋潤，待用；他用的菜碼，既新鮮，又乾淨。黃瓜、小蘿蔔切成條段，香椿，先以開水加花椒燙炮好，撈出來切碎備用；豆芽菜、黃豆、青豆煮熟，放在小盤中。 俺舅炒麵醬非常俐落，鍋內舀一些油，燒熱。再將切好的豬肉丁、薑末，放入鍋內，邊炸邊以鍋鏟翻攪，加細鹽，最後再放一點切好的蒜瓣，頓時香味撲鼻。 等煮麵盛入碗內，以小匙舀上炸醬、菜碼，然後端到客人的桌前，進食。這麼好吃而衛生的炸醬麵，六十元一大碗，跑遍了大台北，你上哪兒去找？ 當年，這座傍依北勢溪的小店，只是一間破舊空曠的小屋，我把它買下來，修葺一番，為的是村居養靜。我原是陸軍中尉蛙人隊長，身強力壯，駐防馬祖多年，在炮戰期間患了恐怖症，這是自律神經失調症的一種。常有莫名其妙不能控制的恐懼為主要症狀。怕上樓梯、怕上高坡、怕獨自一人……，常無預警地感覺心悸肉跳，有人還會頭皮四肢發麻、冒冷汗、頭痛、頻尿、失眠、焦慮、渾身不舒服，甚至呼吸不順，彷彿即將死掉一樣。醫生囑我退伍，我拒絕。但是有病不能參加工作，成了吃閒飯的廢物，最後只得辦理依額退伍。在這依山傍水的荒僻小屋安頓下來，竟然不治而癒，想起來真是懊悔。 我把小店整修得非常乾淨，便以出售水餃維生。每天賣不了七、八碗水餃，只有睡覺。那日，窗外下起滂沱大雨，我起床朝外一瞅，發現一個戴斗笠的青年背影，正在避雨。 進來坐吧。 住在荒僻地方，難得碰到人影，因而感到格外親切。 青年轉過頭，清秀的面孔，烏黑長髮，齜牙一笑。我才看出對方是個女人。 喝茶不？ 多謝，歹勢。聲音柔和悅耳。 我披上襯衫，穿著拖鞋，走了出來。 你的生意還不錯吧？ 搖頭。沒有客人。一天賣出的水餃，沒有我吃的多。 別急。我也做小吃生意，在前面不遠。聽說這條通往坪林的公路，準備在你後面設立一個站。 妳賣啥？ 米粉湯、陽春麵。 妳搬過來，咱倆合夥做生意多好！各賣各的。我不要妳一毛錢。 她笑了。 幹不幹？搖頭不幹，點頭算。 回去，我得跟我媽商量一下。 阿珍搬過來，生意比以前好。我的水餃還是只賣七、八碗。不過，我卻藉這個機會，醃製豆醬，準備推出炸醬麵。阿珍也弄不清我在搞什麼名堂。因為她忙生意，一天跟我聊不上幾句話。 眼前的北勢溪，有時乾涸，有時暴漲，轉眼間三年過去了。 炸醬麵推出後，阿珍的米粉湯，暴跌。她卻感到興奮，想不到顧客這麼愛吃炸醬麵！ 那天傍晚，大雨。 兩人對坐、喝包種春茶，真香。 老李，你知道我多大年紀？ 三十。 我認識你的那年，三十。現在，我三十三了。按照台灣的習慣算法，我三十四歲了。 趕快找個對吧。阿珍，聽我的話。 她垂下了頭，懇摰地說：「這一輩子，我嫁不出去了。」 為啥？ 我這個年齡，生育困難。台灣人還喜歡生男孩，我這個條件，誰會要我？ 阿珍，我是個老芋仔，四十五啦。配不上妳。妳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娶妳做太太，我發誓……疼妳，愛妳…… 阿珍笑出了眼淚。 回去跟媽商量一下，再說。 結了婚，你一定嫌我生不出小孩，甩掉我！ 我要是虧待妳，我是烏龜、王八蛋！ 阿珍噗哧笑了。 我撲上前去，抱起來朝屋內走。她咯咯地笑個不停。放在床上。我的恐怖症早已煙消雲散。脫去衣服，阿珍嚇得驚叫起來：「阿娘喂，可真大！像個……接力棒……」 阿珍讀高職時，是運動員。參加過八百米接力賽跑。四人一組。交替時前一人須把「接力棒」在二十米長的接棒區，傳給次一人。這種接力賽跑可以發展速度和培養協作精神。 不過，當她看到肉質的顫抖的「接力棒」，確實非常緊張、興奮。進入身體的剎那，她禁不住喜出望外，大聲呼叫起來。 婚後，小吃店的生意，驟然形成發跡的現象。炸醬麵，用不著登報紙、貼廣告，只要一個人吃過以後，自然就達到了「吃好逗相報」一傳十、十傳百的廣告效果。每到星期假日，從各地趕來的人群，都指名要吃炸醬麵。人多嘴雜，爭先恐後，咱們的同胞最不講公共秩序，嗓門一個比一個高，「我要一碗！」「多放點小黃瓜！」「我不吃蒜！」「拜託，快一點！餓扁了！」「炸醬麵，等了快半小時啦！」 我和阿珍忙得團團轉，汗流浹背。不行，非得聘雇幫手才行。 為了滿足廣大顧客的需求，添置了北勢溪的特產，炸溪蝦，只得另請師傅。 咱台灣人有個眾所週知的習慣，不在乎價格高低，只要好吃解饞。我做的炸醬麵，有祕方，有來歷，幾個扛著攝影機的電視記者，專程前來做錄音訪問，都遭到我妻阿珍的婉拒。 「記者先生，可憐我老公行吧？他得過恐怖症，都是炮戰嚇出來的。他見了攝影機會渾身發抖講不出話來的，你們儘管吃麵，我請客，拜託拜託！」 所有的記者都被阿珍送走了。 那個大學生批評我做的黃豆醬「不衛生」，說得對。這位台灣未來的主人翁給我帶來了靈感，不久，我貼在店內一則廣告，上面寫著： 據最近有客人提出質疑，本店出售炸醬麵似有細菌，引起食物中毒現象。經檢驗炸醬內似含有沙門氏菌、嗜鹽菌、蠟樣芽孢桿菌、葡萄球菌、變形桿菌等。吃麵後主要症狀為畏寒、發熱、噁心、嘔吐、腹瀉等。如顧客有此等症候，請檢具證明文件，本店當致送兩萬元，以示慰問道歉之意。 另，基於目前物價高漲，炸醬麵材料亦水漲船高。自下月一日起，每碗定價一百二十元。因限於座位，凡大學在校學生恕不招待，敬請諒察。 麵價漲了一倍，生意竟然越來越好。有位老顧客說：「李老闆，你這個人太老實了。什麼細菌，都是胡扯八道。不接受大學生，我舉雙手贊成。說良心話，咱們這一代青年，沒有希望。我是老清華的校友，不是老粗！」 老伯說出了我內心的話，我卻不敢說，只要我一張嘴，別人便會批評我沒有學歷，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客觀而論，我和阿珍用不著起午更、忙半夜，為做這種麵食生意而辛勞。物質慾望是一個無底洞，它是無法滿足的。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即是幸福。但是炸醬麵既然在北勢溪闖出了好的名聲，我只得咬緊牙關硬撐下去。 推開窗戶，前面便是連綿的茶田，綠油油一片，像一幅美麗的水墨畫。曾幾何時，茶田之間被畫家添了畫筆，出現樓房、別墅和蜿蜒的山路。我的顧客有不少是住在那兒的。他們開車子來我小店吃炸醬麵，臨走，帶回兩斤剛出鍋的炸溪蝦。 阿明有十年炸蝦的經歷，他用油適當，火候把握得好，因此炸出的小蝦香脆耐嚼。北勢溪的蝦亮麗美觀，彷彿是一群永遠長不大的辣妹。它和包種茶都是北勢溪的名產。   月明星稀的夜晚，一盞孤燈旁，兩口子喝包種茶，吃炸蝦，聊著漫無邊際的話，別有一番情趣。過去，在馬祖前線當蛙人，學會喝白酒，如今退伍下來，戒了酒，換上喝茶的習慣，這也是受了阿珍的勸導和影響。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雖是俗話，卻是普遍真理。過去，新婚期間，只要晚餐喝上半瓶酒，阿珍算倒楣透頂，因為整得她下部腫痛難受，次日還得洗菜、端麵、結帳、招呼顧客，張羅東、張羅西。 自從阿珍禁止我飲酒以後，卻使我帶來負面的困擾。每到週末，一定泡茶聊天，晚間要糾纏翻騰，搞得筋疲力竭，方才能相擁而眠。次日，禮拜天，正是遊客如織的時刻。麵館生意好，累得渾身無力，兩隻軟腳宛如騰雲駕霧一般。 下定決心，為了保持體力的均衡，分床睡。週末、假日前夕，禁止飲茶，談話。 那晚，阿珍說了狠話：李彥，你要是做出劈腿、婚外情之類的壞事，小心半夜三更，等你睡熟，打呼嚕的時候，我用小刀子把你的「接力棒」給割了！然後，我跳北勢溪去。 妳得有證據才行。 什麼叫證據。 沒人證，物證。妳空口說白話，割掉我的爛焦，那是傷天害理的事情。 我絕不冤枉你。你過去犯了不少錯誤，我都記下來了。 啥錯誤。 你跟一個女人說笑話，眉來眼去，吊膀子，沒見笑，不要臉…… 什麼時候？ 上月十七號下午三點半。 我的天！大庭廣眾之下，我跟吃炸醬麵的女人說句笑話，也算「沒見笑」麼？ 你知道那個女人是幹什麼的嗎？ 我又不是調查局的，我管她幹麼的做啥？吃麵，給錢。就這麼簡單。 她當過應召女郎，大陸妹，嫁過兩次。在電視新聞上出現過。她用皮包遮住臉，怕記者給她拍照…… 妳怎麼知道？ 別人告訴我的。 別人，是誰？ 我的老同學吳量。我常找她給我做頭髮那個。 妳少扯這些三姑六婆的閒話。咱們做生意，最好別惹是生非。將來，咱們的生意擴展起來，說不定得請這些人幫忙。 怎麼，你想開餐廳呀？ 豈止餐廳，我想在這裡開設一座大賣場。 阿珍走近我，摸一下我的額頭：「沒發燒呀，你不是說夢話吧？」 眼前的綠色的山坡，逐漸發生變化。房屋、馬路、汽車、電線桿，與日俱增。聽說縣政府已把它定名北勢村。如果咱們積蓄了足夠的資金，在這裡修一座鋼骨水泥橋，北勢村民不能光吃炸醬啊！ 阿珍的美麗眸子不停地翻動，像海輪上在向遠方打信號。她笑起來：「將來，我當了老闆娘，一定給你討個細姨！生兒育女……」 我不要細姨，也不稀罕兒女。我年近半百，啥也不想，只想跟妳在北勢溪過一輩子幸福日子！ 阿珍的臉色頓時泛紅，嘴裡喃喃地說：聽了你說這些話，我……想……來…… 來就來吧。 脫衣，上床。她抓住「接力棒」，硬往裡面塞。老夫少妻，有苦難言。她像一個小孩兒，愛吃糖，嘴裡有，手上有，眼睛還瞪著糖罐看。沒飽沒夠，永遠沒有滿足的一天。 整得滿身汗水，沖過了淋水浴，她發出誠懇的聲音：「我一定幫你找個二奶，屁股大的，能多生孩子。阿彥，我想了又想，對不住你。」 結婚五六年，阿珍從未問過我的身世。說她聰明，她卻愚笨。我來台灣才十二歲，俺媽因水土不服，病逝澎湖，老爸在金門八二三砲戰時，擔任五十八師中尉排長，中彈陣亡。我這個孤兒靠了部隊的照顧，在師部補給組補了一個文書士官。我從小數學不好，看見阿拉伯數字，像看到蟑螂，既恨又討厭。那時正在發育，一頓吃五碗米飯。組長見我孔武有力，身材魁梧，便問：「小李，我推荐你去做蛙人，願意麼？」（一） 願意。 不過，蛙人工作辛苦，而且有點風險。 我說：人生自古誰無死，槍口對準毛澤東。 眾人哄堂大笑。 這句反共八股傳到師長那裡，他特地召見我，問我什麼學歷？ 初中二年級，數學零分，留級。 師長派我接受蛙人訓練，部隊移防馬祖，我竟然稀里糊塗升了少尉蛙人副隊長。 蛙人確實辛苦，每天在海浪中搏鬥，見過台北來的著名人物，也見過老共的快炮艇。伙食好，每頓都是雞鴨魚肉。走在街上，年輕婦女都以驚異的眼光窺視，像小孩放爆竹──又愛又怕。我在五十八師服役，從未進過特約茶室嫖妓。有人造謠說我是「性無能」，我也有口莫辯。「阿珍，妳想一想，我是副隊長，沒有學歷，若是我的行為不端，傳到師司令部，長官是多麼失望啊！我還混得下去麼？」 炸醬麵漲到一百二十元一碗，也不算貴。台北市的價格。既然闖出了名氣，生意好，顧客盈門，當然賺錢。隨著北勢村人口的增加，小店的貨物逐漸形成五花八門的現象。如今，我和阿明負責餐飲部，阿珍負責雜貨部，另外請人主持茶葉部。若是修好了橋，有了資金，建立一座「北勢大賣場」，那將是指日可待的事。 我的修建橋的計劃，傳揚出去，不久便獲民意代表的響應。他們認為建橋，不應是李彥一個人的事，而是縣政建設工程，通過民意代表的建議，決定專款建橋，而我也自動捐出了一部分。那年十月，這座定名「北勢橋」終於竣工了。 由於建橋捐款，引起北勢村民對我的印象，頗有好感。 有些人以為我有意參選民意代表，我聽了感覺好笑。阿珍向他們解釋：李彥是個孤兒，初中沒唸完，就當了士兵，他只會喊「立正」、「稍息」、「齊步走」，怎麼敢站在議會的講台前講話呢！ 有人提出質疑，為什麼李老闆煮的炸醬麵，這麼好吃，別具風味，難道他讀過烹飪學校？ 老李的舅父開麵館，他小時候在麵館玩，學的。 是啊。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他選上了民意代表，看人家怎麼做，人家如何發言，自然就學會了。老闆娘，妳老公是個熱心公益的好人，我們要鼓勵好人出頭！ 阿珍暗自吃驚，這麼多青年婦女讚美李彥，欣賞李彥，若是他有朝一日，當選了里長或縣議員，那豈不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咬得皮開肉綻？她心裡下了決心：「我得看緊他，不能被野女人叼走！」 在阿珍的印象中，她的丈夫老實得像個木瓜一樣。他心地純潔，賺來的鈔票，全數交給阿珍保管。換言之，每月的營業收入數目，李彥茫然不曉。這麼忠誠可靠的伴侶，她能說不幸福嗎？ 初婚階段，她只覺得丈夫英俊魁偉而且健壯。婚後這麼多年，他怎麼不顯老呢，怪哉。不少中年婦女，愛跟李彥聊天，這是她最討厭的事。那堆中年女人之間，有些是富婆，丈夫在海外或大陸經商，拋下她過著比丘尼般的生活。將近五旬的男人，最為壯美，魅力四射，正是女人追逐的對象，阿珍怎不產生畏懼心理？ 當初，阿珍對於自己的婚姻，並不樂觀。她知道自己生育的困難，但是李彥並不在乎這些。日子拖下來，她已進入更年期，才感到了緊張。幸而生意忙，使他們無暇思及這些問題。阿珍有一段日子，確有一項計劃，在親友之間挑一個質樸善良的姑娘，給丈夫當細姨。醉翁之意不在酒，為的是給丈夫生下子嗣，盡到妻子的責任。李彥聽了怒不可遏，他認為剛吃了兩頓飽飯，就設想出這種花樣，實在荒唐至極。既然丈夫如此執著，她也只得沉默下來。 「北勢大賣場」開業以後，顧客盈門，生意確實蒸蒸日上。不過假日來此的遊客，攜老扶幼，還是為了吃炸醬麵。李彥仍是像過去一樣辛苦、忙碌。雖然李彥不接受記者的採訪，但是台北卻有一位美食家，對於老李的炸醬麵，無論菜碼、炸醬、火候、味道，都作了比較深入而細緻的研究。認為它的水準，其他師傅，包括北京、西安和蘭州等地，是望塵莫及的。這篇文章發表以後，使李彥更加謙虛謹慎起來。他下定決心，力求改進，使自己做的炸醬麵，在台灣飲食業界留下光榮的紀錄。 文章中指出，炸醬最值得改進的是鹽的問題：沒有鹽，不好吃；鹽放多了，影響健康，特別是高血壓、糖尿病。但是利用其他佐料，則無法調製出炸醬的香味。李彥對於中老年顧客，特別關心，灑進去的鹽，份量少，絕不影響健康，也不影響胃口。因為愛吃炸醬麵的多為中老年人，以及北方人。 為了鹽的問題，李彥跑去台北請教幾位專家學者，聽取別人意見，作為改進的根源。他這種不恥下問的工作態度，阿珍捂嘴偷笑。 「北勢大賣場」各部的招募工作，非常順利。家電部、服裝部、美容部，以及文具部，先後開業。「台灣錢，淹腳目」固然有些誇張、自我膨風；但是台灣有錢的人還是佔大多數。 逛大賣場的人多，使炸醬麵造成供不應求的現象。阿明創立了購買麵券的方法：顧客首先買麵券，然後入座，憑券端麵，免去了結帳的麻煩，而且不出差錯。假日顧客顛峰時期，端麵的伙計有七、八個。我原想培植一個接班人，調製炸醬、搭配佐料，但是始終找不到理想的人選。年輕人大多對此沒有興趣，工作單調、辛苦，而且沒有前途。直白地說：現代青年人是瞧不起這種行業的。專挑的工作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最好來個「位高、權重、責任輕」更棒。 我舅父賣炸醬麵二十多年，陳毅部隊攻進濟南，竟然遴選他作了飲食業的「政協委員」，當時引起一片爭議。後來，不知從哪兒獲得的消息：張委員的姐夫李允謙、外甥李彥在台灣參加「蔣軍」，是反動派。文革時還把俺舅父送到沂蒙山區進行勞動改造。這是後來海峽兩岸通信得知的消息。當時聽了我哭起來，不久我又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一點也不孝順。我妻罵我。 老共的炮彈，炸死我老爸。我靠著國軍叔叔伯伯幫忙，穿上軍裝，當了官兒。我怎麼會是「反動派」？我有啥反動事蹟？妳說，這不可笑嗎？ 你在馬祖一天到晚唱「打倒俄?反共產」。人家當然說你反動派啦。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若是喊「毛主席萬歲」呢？ 五十八師馬上把你關起來，說你神經病。 這句話引起我的緊張。當年，我就是患恐怖症退役的。 恐怖症屬於神經病。怕坐快艇、怕聽炮聲、怕爬山坡，怕獨自一人散步，而且擔心在睡夢中被老共的水鬼割了我的耳朵……明知這是莫名的過度焦慮，但就是無法自我控制。 阿珍聽得毛骨悚然，禁不住說出掏心話：「這些事情為啥不早告訴我，害得我嫁給了一個神經病！」 當年認識阿珍，怎能將這種事告訴她？即使她聽了無動於衷，心裡也會產生矛盾不安。如今結婚多年，這些陳年往事也就脫口而出了。 當初領到退伍令，我心如刀割，難受至極，像被趕出家門的孩子。我對主官報告，為啥現在覺得不害怕，沒有恐怖症了。 他們安慰我，讓我回台灣去，過安靜的生活。如果有什麼困難，他們再設法幫助我。恐怖症，也許是炮戰嚇出來的病。不敢坐快艇，不敢下海，你怎麼做蛙人？這種精神上的病，也許可以康復，若萬一犯了咋辦？那是很危險的。 我退伍以後，便來到北勢溪。說來也怪，連傷風感冒也沒得過。領的健保卡，我從未使用過，而且不知道如何使用。至於恐怖症、神經病，竟然不治而癒，你說奇怪不奇怪？ 起初連阿珍也以為我說謊，可是她也納悶，客人吃炸醬麵付帳，多給五塊錢，我都主動退還人家。李彥是個安份守己的老實人，他怎會裝離開軍隊呢？何況五十八師野戰醫院的病歷表，像一本書那麼厚，在阿珍的想像中，我吃的藥片一定有不少罐吧！ 謬矣。 每次領下藥丸，我最多吃一顆，甚至不吃，連塑料袋一起扔進大海。我常想：「什麼神經病，屁！神經病是瘋子，愛打人，我見了長官敬禮，一頓飯還吃五、六碗，我啥病也沒有！野戰醫院的大夫，都是蒙古大夫！」 十年過去，這個祕密一直隱藏在心，連我妻阿珍也不知道。她聽了一定拊掌大笑，批評我浪費公家的藥物，對不住國家民族。囉哩囉嗦，沒完沒了。 我的數學不行，記憶力卻特強。八年前，中秋節，袁軍需過六十大壽，邀我去板橋他家喝壽酒、打麻將。我在補給組時，袁軍需是少校，他很疼愛我。那晚喝的是金門高粱酒，三分醉意，勉強上桌應戰。有一把牌，我面前三副萬子落地，手中捏著三顆九萬，一顆發財。我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 誰打誰包！小李的萬子，小心喲！ 心臟，砰砰直跳。想起來了，當年在馬祖患恐怖症，就是這種症候。完了！犯病了。 轉了兩圈，摸上的一筒，甩出去。摸上的五索，甩出去。 心，砰砰跳。我暗想：若心肌梗塞，倒地而亡，我怎對起袁軍需，人家六十大壽啊！ 摸牌，李彥。上家提醒我。 天啊，心快跳出來了。我摸進了一顆八萬，甩出去發財。我聽七萬和八萬的清一色！若是自摸，我一定當場斃命。這時，我盼望對門或下家和牌，饒了我一命。 打牌的都在沉默。如果我手上是清一色，真有「自摸」的機會。牌還不少哩。 我的心砰砰直跳。若是自摸八萬或七萬，我一定嗚呼哀哉，尚饗！ 天啊，我摸上來一顆絕七萬！心不跳了，卻咧開嘴笑了。 記得那夜回來，阿珍還煮了湯圓等我。 你輸了多少？ 沒輸，一吃三，我一個人贏，真不好意思。 阿珍抱緊了我，親暱地說：「我在家裡替你著急，怕你帶的錢不夠。」 我贏了一萬多。把錢掏出來，「給妳吃紅。」 她高興地在燈下數鈔票，嘴裡還不停地囉嗦：「你是酒鬼，又是賭鬼，真壞！」 直到過去兩三年，憶起打牌往事，我才知道所謂恐怖症，只是心理現象而已。用不著吃藥。如果我不退伍，如今已是陸軍上尉了。懊悔也來不及了。如今，談起恐怖症，來龍去脈，我依然稀里糊塗，莫名其妙。如今，我騎著三陽機車，或是開著這輛小貨車，攀著山路前行，毫不緊張了。阿珍時常叮囑我：開車子，慢一點，別忘了你已經快五十歲了！ 妳不是還想給我討個二奶麼？ 那是騙你的，你還當真啊。 北勢村的林議員，常來吃炸醬麵，他感慨地說：老李啊，你年屆半百，做了大賣場的董事長，應該做一套西裝了吧。你太太阿珍，跟你同甘苦共患難十來年，連高跟鞋都沒穿過，委屈啊！ 我這半輩子還真沒穿過西裝，也不會打領帶，麻煩，怕勒脖子，實在話。哪有披著夾克方便、舒服？阿珍是短跑健將，走路特快。她穿上高跟鞋常摔跤，所以一年到頭穿著皮質拖鞋。 台灣是座海島，解除戒嚴以來，出國旅遊、探親者絡繹不絕。但是我倆連香港也沒去過，連飛機也沒坐過，不是小氣捨不得花錢，而是騰不出時間。每天排隊吃炸醬麵的客人，川流不息，遇到週末假日，更是大排長龍。林議員何嘗不知道，他為民喉舌，為地方奔走服務，他吃麵也得排隊買票，沒有特權，否則後面的人便嘟囔熊話。 那天，情人節，客人特別擁擠。兩個大學生帶著日本同學，哇啦哇啦，有說有笑，擠在後面，談論炸醬麵的來歷以及有關衛生問題。林議員是留日出身，聽得不耐煩，便告訴那個學生：「你們要是嫌不衛生，不必排隊，回去吧。」學生聽了，聳著肩膀，相互嘻笑，置之不理。等日本同學走近櫃?，掏錢買麵券時，我放下手上的麵勺，擦一擦手，走了過去，叮囑服務生：「外國客人，不賣！」 「為什麼？」青年操著東洋腔的華語，不滿地問。 「供不應求，改日再來吧。」 「我們功課忙，沒有時間。」 「少囉嗦。我的麵不衛生，不賣！」 我轉身走回麵攤，撈麵。服務生繼續出售麵券，那幾個帶著日籍同學的青年，只得黯然離去。 屋內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林議員激昂地說：台灣麵，不衛生，吃了拉肚子，這不是混蛋話麼！ 我插嘴說，等我賺足了資金，將來到釣魚台開一家炸醬麵館，專門招待咱台灣的漁民同胞！ 林議員感慨地說：台北還有一位大人物，認為釣魚台是日本的領土，咱們不應該無理取鬧。這話說的不錯，過去，北勢溪也屬於他們，那是歷史。釣魚台的郵遞區號是二九○四一，它屬於宜蘭縣。 「老李，我是日本留學生，我有預感：兩百年內，日本將會發動另一場侵略戰爭，姑且命名為第二次大東亞戰爭。可惜咱們趕不上去參戰了，遺憾。」 正在煮麵的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童年時的悲慘家史，湧上心頭。我的爺爺奶奶，都是窮苦的農民，他們都慘死在日軍的槍口下，那是日軍佔據華北，進行「強化治安運動」的時期發生的。他們下鄉掃蕩，消滅抗日武裝力量，卻打死不少無辜的農民群眾。熬到八年抗日結束，蔣老頭子卻喊出「以德報怨」口號，這會讓人口服心服麼！這些話，只能壓在心底，說不出口，說出來一定惹麻煩。 林議員臨走撂下一句話：收兩三個徒弟，把做炸醬麵的技術傳授下去，讓咱們的同胞吃到美食。他說：「你別自私。老李，製作炸醬麵的本事，沒有製造原子彈偉大吧。人家都不保密，你還保啥密？我的話不好聽，卻是為你好，你想想，再過二十年，你還有氣力做炸醬麵麼！」 次日，我找阿明商議此事。他是阿珍的堂弟，覺得林議員言之有理。便去坪林親戚家招募人選。理想的是服過兵役、未婚、家境清苦，體格健壯，能夠耐得住寂寞。我開出的條件是學徒期間，供給食宿、交通費。學成之後，發工資，逐年調高。 我們三人一致決議，招聘二人，以男性為宜。 阿明辦事勤快，不到兩個月，兩個質樸強壯的青年，進了餐飲部。王光泰是阿明的表弟，老實孩子。阿珍知道他。李發年紀大一點，二十四。他在服兵役時當過炊事兵，會揉麵，專門做饅頭。他倆跟我身邊，邊看邊做，很快地便派上用場。只是手腳不甚靈活。半年過去，我已開始發放工資，而且數額不低。這對兩個小青年，提高了工作興趣與信心。 煮麵條，材料、炸醬數量相同，火候也差不多，但做出來的炸醬麵，口味卻有分別，這是經驗問題。走遍台北大街小巷，到處吃得到小籠包子，但是都趕不上鼎泰豐的小籠包子可口，這是什麼緣故？ 我的兩個助手起初茫然不解，他們以為能夠煮出一碗麵，撈進配妥菜碼的碗內，舀上一勺炸醬，便可以端給客人進食了。不錯，這是實話。可是你卻沒有問那位客人：口味如何？好吃不好吃？它跟李老闆做的炸醬麵是否同樣的味道和感受？ 林詩齡議員是文學家，他的論點對這兩個青年有莫大的幫助。在經驗中摸索經驗、竅門，要設法超越你師傅的煮麵技術，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只要你們成為著名的炸醬麵專家，北京、新加坡、歐洲、美國的名廚都會跑來北勢溪，向你們學習請教。他說：「這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炸醬麵師傅不比總統卑微，總統貪污撈錢照樣押進看守所。」 兩個助手的缺點，我當然清楚。光泰炸豆麵醬的火候拿捏不準，李發揉麵用水稍多，這是他長期做饅頭的負面影響。我疼愛他們，只有耐心盼望他們摸索改進，因為我也是窮苦出身，我不能欺侮窮苦人家的孩子。阿珍說我過份寵愛他們，我反駁她：「我的徒弟，我不寵愛怎麼行？」大賣場招徠了更多的顧客，也擴展了炸醬麵的生意。添了兩個助手，我還是忙個不停。越是繁忙的時刻，麻煩事接踵而來。那天下午，我連續接到縣政府的兩通電話，囑我將大賣場打掃乾淨，特別要清理餐飲部的座位。因為次日下午一時，有位長官要來吃炸醬麵。 來就來吧，有啥大驚小怪的！ 因為有二十幾位陪同人員，也得吃麵。 我暗自好笑，在馬祖當蛙人，開快艇載大人物出海巡視，我見過不少黨政軍要員，僅是總統來說，除了那個關在土城看守所的貪污犯，其他的都見過面，還握過手。我問：「客人除了吃麵，還需要準備菜餚和飲料麼？」 對方思慮了一下：「這樣吧。每桌放兩盤炸溪蝦，一壺包種茶，每人一碗炸醬麵……李老闆，長官就是衝著你的炸醬麵才去的，你走運了！哈哈！」 我倒霉啦。 你這樣講話，不好，讓人懷疑你有神經病。 我就是因為患神經病才退伍的。要不然，我說不定升了少校了。你如果不相信，到退輔會查一下五十八師的尉級軍官退伍檔案。 你別嚇唬我，我一點也不緊張，明天去的隨扈，有神槍手、柔道高手、跆拳家，他們專門對付神經病。……好了，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多謝了！對方掛斷了電話。 果然，傍晚林議員來吃炸醬麵，也談及此事。他悄聲叮囑我：此人城府甚深，跟他談話，你得謹慎一些。外表好像非常民主，其實內心卻是封建官僚。你看他用的那兩個院長，是辦事的料麼！ 明天我歇業行唄？就說重感冒引起肺結核病復犯，有傳染性。 不行。他一定去看望你。這個人重視兩種人：一是學歷高，二是專家。 我算得了啥？老芋仔，沒有文化。 誰讓你做的炸醬麵，紅遍半個台灣。 我開幕至今，逐漸發達，樹大招風，倒霉的時刻來臨。中午，一群便衣情治人員佈滿店門附近，警察、警車停在路旁，顧客只得溜之大吉。 大人物一到，炸溪蝦、包種茶、炸醬麵立刻上桌。餐飲部的男女服務生，有點膽怯、拘束。站立不動，看人家吃麵，似乎看猴子吃食物，是否和人一樣。小王、李發守在鍋旁，不敢走動。 誰是李師傅？大人物飯量不小，一碗麵吃得碗底朝天。有人喚我走近桌前答話。 不錯。你煮的炸醬麵，口味確實不錯，名不虛傳。 我靜聽他的獨白，不吭氣。 下月一號，北京有位部長，到台北洽談經濟貿易問題。 他是北方人，我想請他吃你做的炸醬麵。因為這是北方人的胃口。 我的麵，適合咱台灣人胃口。 四周的人都愣住了。怎麼一個賣麵條的這樣向最高統帥說話呢？ 這樣吧，下月一號，把李師傅接到台北賓館，做炸醬麵，招待客人。 不行。我離不開北勢村。 旁邊一位戴眼鏡的官員，向我解釋，有關這裡的損失，他們會照數賠償。 我不能去！ 大人物抬起了頭，茫漠不解地問：「什麼原因？」 談起家史，難免泛起憂傷心情。母親是戰亂中跟部隊撤退到了澎湖。不久，病逝。老爸在五十八師當排長，陣亡，拋下了我。我在國軍伯伯幫助下，當了士官。老共的砲彈炸死我父親，我憑啥做炸醬麵給他們吃！ 對方苦笑，說：「歷史可以寬恕，但是不能忘記。海峽兩岸的經濟合作，可以造成雙贏的局面……」我打斷了他的官腔官調：「即使你把我押走，我也不做炸醬麵。」 宰相肚裡能撐船，確實有理。他向前和我握手，然後揚長而去。幾名隨扈監視著我，怕我走出去，怕我有行刺的舉動。我坐下來，巍然不動。心裡好笑：「他的性命，難道比我李彥值錢？」 大家立刻圍攏過來，向我翹起大拇指，稱讚。我兩個徒弟到現在已把我看成英雄，敢作敢為，實在偉大！我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催促他們趕快調製菜碼，因為顧客將要進店。這些人在此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使我們蒙受了數萬元的損失。其他商家只是有口難言而已。 晚上，顧客吃麵，一邊看電視新聞，指手劃腳，評論大人物下鄉戡查北勢溪的交通新聞。記者報導他們在一家小飯店，隨便吃了一碗麵食，並慰問了小販的生活情況。有的顧客還誇獎「小販」比大人物魁偉、健壯，只是比較黑一點兒。我懶得去看。 「什麼小販？人家李老闆可是北勢大賣場的董事長耶。 這家電視台記者，簡直亂寫一通。」有人抗議。 從此，麻煩來了。凡是來吃麵的，都像走進了動物園看熊貓。悄聲地發出嘁喳的聲音： 看清了麼？那天上電視的，就是那個撈麵的老闆。 是他，他比電視上年輕些。 光線不夠，拍出來顯得老氣。 媽，我也要一盤炸溪蝦。人家吃啥，我也吃啥。 有熱情的顧客建議，把報紙上登的新聞和圖片放大複印、剪下來，張貼在餐飲部牆壁上，以廣為宣傳。我和阿明哼而哈之，應付了事。 阿珍對於媒體報導感到不滿，她說：「老李今年五十出頭了。他二十歲就是陸軍少尉軍官，怎麼混到今天卻降成小販呢？胡扯八道。」 我覺得阿珍是小題大作，無理取鬧。小販也者，做小生意的人。名正言順，有啥不對？賣麵，不能稱為企業家吧？那豈不笑掉人家的大牙！總的來說，這次長官到店吃炸醬麵，是一件倒霉的事。不過它也給我一個教訓，今後還得改進，使炸醬做得精益求精，更加美味可口，使它成為咱北勢溪的特色美食。 林議員是石碇鄉人，他性情直爽，見解深遠，為了滿足廣大食客的需求，建議我以原作的炸豆醬，配上?末和香菜，放在米飯上，暫時命名「炸醬飯」。聽人勸，吃飽飯，我和助手試驗了兩次，吃起來還不錯。便正式推出。每碗八十元，銷路還行。因為炸醬做得好，比一般小館的滷肉飯好吃。為了選擇上等大米，阿明特地開車去考察，最後載回一批池上米和西螺米，風味不同，但都是讓人回味無窮的米飯。 「炸醬飯」賣出半年，竟然超過了炸醬麵的數量。青少年到校讀書，公務員、店員上班，他們常在我店購買木片飯盒，既方便又衛生，而且營養。炸醬麵易漏油，不易攜帶，只得在店內進食。 「炸醬飯」出了名，從坪林、石碇、新店到板橋，有些公司行號機關開會進餐，常打電話預購，皆在一百盒以上。因此，煮米飯增加了兩位青年婦女。她們蒸的米飯，軟硬適中，香Ｑ可口。都是通過阿明的甄試遴選出來的。舀炸醬麵、加佐料，則交由小王和李發兩人動手。 一年後，我們商量為炸醬飯盒取個名字，然後製作大批飯盒。起初有人提名「炸醬便當」，有人反對「便當」二字，最後林議員參加意見，定名「北勢飯盒」，拍板定案。 台灣南部發生水災，每次募捐，阿珍總是慷慨解囊，三萬、五萬，甚至八萬。捐款者署名有時是李發，有時是王光泰。她的這種為善不欲人知的作風，還是傳了出去。李發做事認真，做出的炸醬風味特香。他瞭解目前一般婦女都愛減肥，男人也懼怕發胖，增加體重，所以選擇豬肉，盡量把肥肉剔除，再將鮮?的瘦肉切小塊，煮爛。這樣炸出的豆醬，老人、小孩都嚼得動。他出手的炸醬，一定達到質量完美的標準。有一次聽他說：「我小時候在一家麵館吃麵，一點味道都沒有，靠著倒醬油，勉強吃下去。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去那家麵館吃麵了。」李發的話，很對。只要有一個食客，不喜歡咱們的炸醬飯或炸醬麵，那就會失去一個顧客；這樣積累下去，一定關門大吉。直白地說，若想生意好，絕不能忽略任何一個顧客的感受。 我這兩個徒弟，確實讓我滿意，再忙，再累，再煩，臉上卻永遠帶著笑容。這是發家致富的兆頭，也是做生意應有的態度。只要客人見到你有一丁點不耐煩的樣子，他下一次一定不會再來。 《水滸傳》上有個小人物，武松的胞兄，矮冬瓜武大郎，每天挑著擔子賣炊餅。沿街叫賣，生意特好。兩筐炊餅不到傍晚都賣光了。 小時，老師教國語問：「為什麼武大郎生意好？」 有同學說行人同情他、可憐他，所以買他的炊餅；有人說武大郎的炊餅熱，好吃，才生意好……教室一片吵嚷聲音。 老師拿教鞭在桌上敲一下，靜下來。「因為武大郎是個純潔善良的人，臉上老是掛著微笑，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喜歡他，所以都買他的炊餅。在我猜想，武大郎做的炊餅，不見得好吃，潘金蓮也不一定幫他做餅……」同學哄堂大笑。 最後老師教導我們長大成人，無論從事士農工商任何行業，臉上都要帶著微笑，人家才會喜歡你，跟你接近。開麵館，做小販，我從不敢流露半點厭煩臉色，這是年幼時老師對我的影響。 凡是進店吃麵的顧客，不論衣著華麗或襤褸，都得笑臉迎接，不能怠慢，否則我是重罰服務員的，輕則扣工資，重則開除，絕不含糊了事。 經驗告訴我：有些西裝革履的，不見得是闊佬，也不一定是學者；相反的，有些衣著破舊的人，可能是億萬富翁，或是著名的作家和藝術家。以外表對待客人，浮淺無知，我是非常厭惡的。聽說胡適接見一位客人，見面第一句話就問他：「你懂得英文麼？」對方誠懇地說，他可以用英日文和荷蘭文寫作、看書。外國語文只是學習的工具。我是農家小弟。在記憶中，家鄉的地主老財，到了寒冬，穿的都是破舊的棉袍，卻把昂貴的皮襖、毛質軟肩裹在棉袍裡面，不願露出來讓人看見。我常把這些淺薄而通俗的觀點，講給身邊的伙計們聽。他們聽了直笑。 那晚，阿珍跟我聊家常，談生意，以及遠景。她沉重地說：「跟你結婚十多年，你把經濟財務都交給我，你知道咱家積蓄了多少錢麼？」 我搖頭，沒興趣聽。 老公，將近一億了！ 這有啥大驚小怪的？比不上王永慶家一個零頭。 她說，北勢村有朋友建議，最好在美國加州置產，萬一將來台灣有個風吹草動，咱倆也有個落腳處。 若是到了那一天，美國也不會平靜。我駁斥婦人之見。 你是什麼打算？ 我是北勢溪人，死了就是北勢溪鬼。我鄭重地叮囑她：請妳記住我的話，等我百年之後，馬上燒成骨灰，骨灰撒進北勢溪，沖走。 你自己撒吧。我不會做這種事。 讓阿明辦，或是李發，只要撥個電話就一切ＯＫ。 嘿嘿！你還會說英文啊。跟哪個騷女人學的？ 如今，我把整個的心力投注在炸醬麵上，讓顧客吃得稱心滿意。其它的，我沒資格過問，也懶得過問。 阿珍聽了不以為然。說句現實的問題，老共若是封鎖台灣，咋辦？用飛彈向台北發射，你向哪兒躲？ 「人生自古誰無死，槍口瞄準胡錦濤。」 阿珍拊掌大笑。你這句八股口號，好像我聽過兩三遍。你當年在五十八師當文書士，就發表過這個八股口號，你們師長還召見你，提拔你到蛙人部隊受訓，是吧？ 若是老共封鎖台灣、轟炸台灣，李彥可不能不聞不問了！我要毀家紓難，跟你們拚命！當年你們把我們趕到了台灣島，如今又想逼我們去跳海，跳太平洋！「麥吃人夠夠」啦！ 阿珍的眼圈泛紅，用衣角拭淚。 妳別難過，也別怕。我當過軍人，軍人也有頭腦，也有感情；解放軍也是一樣，他們不會蠻幹的。我擔心的是老共的領導人不顧台灣人民死活，硬想完成統一目標；而解放軍也稀里糊塗，奉命行事，那可天下大亂了！ 阿珍有點懼怕，她倒了一杯茶，遞給丈夫，央求著說：「咱們還是移民好不好？」 上哪兒去？ 隨你。只要離開台灣，哪兒都行。我怕……戰爭。 李彥抱住了她，發出苦笑。妳怕啥？咱倆沒兒又沒女，活了半輩子，夠本啦。我早下了決心，今生今世，離不開北勢溪，這裡有山有水，有魚有蝦，有竹筍，有木瓜，還有包種茶。我咋捨得離開這人間伊甸園！ 阿珍激情地脫去外衫，露出白花花的奶子，嗲聲地說：「上來吧。趁著我還不老，你把我餵飽吧。」 他撲上去，剎那間「接力棒」便划進她的身體。李彥豪情萬丈地說：「吃飽了，吭一聲，別撐著。」阿珍笑了。 窗外的夜雨，嘩嘩地灑在塑料板上，似在竊笑，也像在為他們加油。 情慾之事，猶如喝酒，若是沒有酒量，只是生活情趣而已。如果每日無酒不能生活，抱著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浪漫主義心情，日久成癮，而為酒鬼。我必須養精蓄銳，把炸醬麵研發為華人最美好的食品，為咱台灣做出一點貢獻。有人建議我去東京學習拉麵的做法。我沉默無言，不願表態。我的文化水平低，但我的智慧並不比日人低，是他們應該跑來北勢溪向我學習。拉麵和炸醬麵的製作程序，小巫見大巫，勸我前往日本學習拉麵，荒唐、可笑。這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嘛！ 如今，炸醬麵的門市生意，我的兩個助手已能獨立作業，我則在旁監督、幫忙。剩下的時間，專門從事炸醬的研發工作。我聘請來的食品營養專家，經過化驗，豆醬的鹽分依然稍高，對於血壓高、糖尿病，以及腎臟炎患者仍有影響。但是鹽分過少不好吃，這是難以解決的矛盾問題。幾經磋商、討論，初步決定減少鹽量，增加黑醋，這樣調製而成的炸醬麵，更加好吃，而且減低了上述病患的負面影響。 炸醬的改進，是根本問題。套用馬克思的學說，炸醬是「經濟基礎」，炸醬麵、炸醬飯則是「上層建築」。一位食品專家向我直言：「北勢飯盒」打破了數百年的日本便當傳統，那是減去了一顆滷蛋。其實滷蛋的營養價值不高。化驗結果，「北勢飯盒」的維他命Ｃ稍低，應該增添適應國人口味的蔬菜配料。 儘管「北勢飯盒」闖出意想不到的名聲，它在廣大的大台北市區，已經嚴重地威脅了「鐵路飯盒」的銷路，但是，我店依舊採取保守主義，不必把飯盒列為首位。因為「北勢」的招牌食品是炸醬麵。 為了提高招牌麵的聲望地位，飯盒仍賣八十元，薄利多銷，但是炸醬麵則隨著物價的波動，作了調整： 大碗　二百元 中碗　一百五十元 為了瞭解顧客的反應，我親自掌廚，讓李發、小王作助手。最初兩三天，客人比平常少了兩成，但不久便恢復門庭若市，遇到假日，仍舊是大排長龍的景象。 炸醬麵漲到二百元一碗，在報上刊登出來，引起了讀者的爭議，同時也為「北勢」增加了顧客。聽說台灣消費者委員會還派人前來試吃，作為批評與彈劾的依據。不過委員吃了炸醬麵，擦淨嘴巴，悄聲走了。雷聲大，雨點小。只有許多老顧客才朝我說掏心話：「李老闆，你做的炸醬麵，跑遍亞洲也吃不到，過癮。」 過獎，過獎。是不是貴一點？ 不貴，不貴。 林議員來店吃麵，見了阿珍開玩笑：你們生意這麼好，發財，賺錢，妳得把老李看緊，小心他做怪啊！ 您放心，大哥！老李心裡想做怪，可是他沒有那個本錢。 真的，假的？ 我是他老婆，我能不清楚麼！ 林議員捂嘴笑起來。他告訴我；最近有個「山西訪問團」，到了台北。他們聽說你做的炸醬麵不錯，明天派一個隨團記者來訪問你。你就隨便跟對方聊聊吧。 請他吃碗炸醬麵吧？ 不必。記者若想吃，就請他吃一個中碗，行啦。 次日下午，一位青年穿著不太合身的西裝外套，揹著照相機，走進餐飲部。 請問，哪一個是李彥同志？ 怪聲怪調，服務員不懂。「您找哪一位？」 李彥。 我聞聲迎向前去，請他入座。沖了杯包種茶，準備招待來客。 記者的山西話聽起來比較吃力。他的訪問，彷彿法官問案： 解放以前，你去過山西？ 搖頭。 你做的炸醬麵，是不是跟山西人學的？ 搖頭。 俺們山西叫「拉條子」，也叫「拉麵」。先將小麥麵粉和好，軋軟，?薄，切成條，用手一抻，又細又長。山西鄉間以「拉條子」招待客人。特別是女婿初到岳父家，要吃「拉條子」，它的意思是「拉住」、「扯住」，別隨便離婚的意思。你懂麼？ 搖頭。記者先生，要不要嚐嚐小店的炸醬麵？ 我不餓。你的麵賣二百元一碗，合人民幣多少？ 我不知道。 山西記者喝光了茶，站起來就走：「這種茶，味道不怎麼好，有炸醬味兒，鹹不拉機的！」（一）

　遠遠我們看到明德廣場有全副武裝的官兵正在摹擬戰鬥演習，倘若執意地想進去看看之前的營站，一旦車子經過其隊伍勢必會影響他們的操演。儘管我非現役軍人，但年輕時曾受聘於軍中長達十餘年，我深知部隊的演習或訓練視同作戰，是不容許外人干擾的，故而雖近在咫尺，然則不能如我所願。於此對一個曾經把青春歲月奉獻給防區最高政戰單位的老年人來說不無遺憾。可是繼而地一想，今天能重臨翠谷，純粹是託洪君之福，倘使沒有他那張太武山通行證，必須等到明年春節開放參觀後始能重臨。而我這個罹患重大傷病的老年人，是否能等到今年的秋葉落或明年的春花開呢？因此，我很珍惜當下的每一個時光，只要能進入翠谷，我的心願便已完成，並非真要達到：「我來踏遍太武路，要覽翠谷諸景緻」那種灑脫怡人的意境。 我們直接轉入回程的單行道，明德公園已在我的背後逐漸地消失，接踵而來的是改建成女兵隊的軍事看守所，以及彼時防區重大集會的場地介壽台。雖然因某些因素所限，不能親歷其境去端詳它們原始的面貌，但翠谷的景緻對我來說是那麼地熟悉與親切啊！但願通往擎天廳那條羊腸小徑不曾被破壞，那是我們下班後徒步去看電影、看晚會必經之地。即便那條小路崎嶇不平，卻又滿佈碎石與沙粒，但為了想親眼目睹影歌星的丰采，為了想聆聽一首膾灸人口的經典老歌，為了想看一場首輪的勞軍電影，老參謀的步履，何曾會輸給年輕力壯的充員戰士。而當年同在一個坑道辦公，同在一間餐廳用餐的諸參謀或長官們，若以年齡來推算，幾乎個個都是八十餘高齡的老年人了，可是在交通極為便捷的今天，則從未曾遇見過他們舊地重遊的身影。但願他們早已隨著兩岸大小三通的啟航，反攻大陸回老家團聚去，或是在台灣頤養天年，過著含飴弄孫的日子，而不是埋骨在異鄉、成為「美麗寶島，人間天堂」裡的孤魂野鬼。 正當我陶醉於翠谷迷人的景緻而進入往日的情境時，洪君卻突然把車停下，我們恰巧遇見了金防部指揮官張中將與主任李少將，經過洪君的介紹，讓我有幸認識兩位將軍。那時，兩位將軍既沒有侍從官護衛，亦沒有參謀人員隨行，輕車簡從親臨演習場地，沿途巡視部隊的演練狀況。他們精神抖擻、氣宇軒昂，有武將雄姿，亦有儒將風采；有將領的威嚴，卻沒有將帥的霸氣，倘若沒有高人一籌的軍事素養，焉能有如此之氣概。從其言談中，更可看出他們對這座島嶼的關注，以及領會到他們的親和力。儘管此時已非以軍領政的戒嚴軍管時期，但島上的駐軍在兩位將軍領導下，似乎也朝著「軍愛民，民敬軍，軍民本是一家人」的目標前進，我們必須給予肯定的掌聲。 回顧爾時在翠谷任職時，曾歷經王多年、尹俊、馬安瀾、侯程達、夏超等五位司令官，王和璞、王樹權、吳寶華、蕭政之、廖祖述、張其黑等六位主任，廖全傑、李忠禮、谷鵬、許自雋、劉幹臣、孫紹鈞、李中固、李壯濤、陳柏林等九位組長，副司令官與副主任更是不計其數。儘管諸將軍、諸長官大多數都是戰功彪炳、學識淵博的俊傑，然而長久的相處，卻也見識到某些高官鮮為人知的一面。即使大多數都是值得尊敬的好長官，但何嘗沒有像拙作〈將軍與蓬萊米〉小說中那種令人不齒的角色。雖然時光已匆匆地輾過我六十餘年的人生歲月，不久即將回歸塵土，但〈將軍與蓬萊米〉這篇小說，將永遠記錄在中華民國的文學史上，讓世人清楚地看到那位嗜食狗肉、卻又沉迷酒色的將軍醜陋的一面。儘管此君懂得逢迎拍馬而一路高升，可是卻又不知檢點而踢到鐵板。當三杯黃湯下肚、重施鹹豬手故技的醜態被揭露時，很快地，肩上的星星不再閃爍，就任新職尚不及半載，調任政計委員待退已成既定的事實。這件醜事也迅速地在軍中傳開，曾與他共事的官兵並不感到訝異；狗肉吃多了總會被狗咬，夜路走多了也會撞見鬼，這非僅是他咎由自取，何嘗不也是現世報。 與兩位將軍互道再見後，洪君發動引擎向前行，路旁翠綠的小草微微地在晃動，春風輕輕地吹過木麻黃的樹梢，右邊的草地有一群不知名的鳥兒在覓食。看牠們時而啄著沙土，時而蹦蹦跳跳，時而翱翔於天際，是多麼地逍遙自在又愜意。倘使來生能讓我自行選擇，我情願是一隻遠離塵囂，獨自棲身在這個深山幽谷裡的小鳥，雖然生活沒有人們舒適，卻能享受自由的快意，我何樂而不為啊！ 此刻，即便車窗外是一片和煦嬌艷的春陽，但我腦裡卻是一幕幕舊時的情景，它不僅深深地激動著我的心霏，也同時蕩漾著我的思緒。無論逝去的是我金色的青春年華，還是燦爛的人生歲月，然而逝去的終究要失去，我必須以一顆誠樸之心坦然面對。 抬頭仰望蔚藍的蒼穹，一簇簇雲彩從車頂上悄悄地掠過，彷彿要陪我一同走進時光的深邃裡。洪君踩下油門、加足馬力，只見車速愈來愈快，翠谷也離我愈來愈遠，不一會，已消失在我春霧迷濛的眼簾裡。然在眼眶打轉的，不知是淚珠還是霧氣，內心雖有無限的感觸，卻恥以用語言來表達。別了！翠谷，何時能重臨你這個景緻怡人的仙山勝地，何日能重溫我舊時的美夢，或許，一切盡在不言中……。（下）

踏刀鋒銳芒 心滴血成霜 紅燦似火的美麗 筆尖溜過叢林四季 嘴角儲蓄蓮花清奇 柔軟的痛 不忍抗議 忘記哭泣 趕場的跑道單行 映一幅夕陽隻影 刷一排椰林搖情 黃葉歷史落英飄零 一一放大分鏡 眼圈鎖住碎裂呻吟 鍵盤彈跳追究烙印 拔河一段冰凍歲月 吹揚三長兩短號音 數聲呼喚的星辰 追逐世紀綵綾 狂奔不停  

三十餘年前，我婉拒了長官派車送我回家的美意，獨自踏著沉重的腳步，環繞與我朝夕相處多年的明德廣場，經過太武招待所、水上餐廳、TOC、軍事看守所、介壽台……。而當我頓足停留在太武圓環低矮的柏樹旁時，我情不自禁地回頭仰望巨石重疊的太武山巒，凝視綠意盎然的翠谷美景；這裡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卉、一景一物，對我來說是那麼的熟悉啊！它不僅有我青年時期的美夢，亦是啟發我邁向文壇的聖地，我何曾忍心想離開它。然而，基於現實環境的使然，以及另有人生規劃，我不得不作離別的打算，但長官卻在我的辭呈上附帶了一個條件，必須等陸總部年度視察過後始能離職。 如以現實的層面而言，即使我在防區這個大單位裡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我所經辦的業務卻也不是一位新手在短時間就能進入狀況的，故而，我能理解長官的意圖。實際上我也不願看到曾經辦過的業務因我執意地要離開，讓續任人員在接受總部視察時不能依「計劃」、「執行」、「考核」作妥善的整理分類歸檔，而被記上缺點受到懲處。倘若如此，怎對得起平日對我照顧有加的長官。 誠然，在視察官未蒞臨之前，我並不知道他們想看的是那一方面的業務，心裡難免會有些緊張。但依我多年來的經驗，此次視察的重點或許是上級最重視的「低價服務」與「小據點服務」。果真不出我所料，當視察官指定要看是項業務時，我很快地就把轉頒的計劃與執行的成果呈上。整個上午，視察官幾乎都圍繞著這兩項業務打轉，除了仔細地翻閱檔案作成記錄外，也同時詢問承辦人員執行情形與相關細節，我亦不加思索地一一作了說明。檢查結果非僅沒有任何缺點，甚至還因我對業務的嫻熟，蒙受視察官的稱讚。當然最樂的還是我的長官，他也因此而獲得嘉獎。 總部視察過後，當我把業務移交清楚即將離職時，也同時領到二千元特別獎金，長官並親自陪我走出武揚坑道，囑咐我常回來走走看看。然而三十餘年來，我居然辜負了長官的美意未曾踏進翠谷一步。可是在多年後的現下，當歲月更迭、物換星移、人事全非的此時，不知是基於什麼因素，我竟做著重臨翠谷的美夢。難道是想緬懷逝去的青春歲月？還是想從塵封的記憶裡，尋找青年時期所遺留下的蛛絲馬跡？抑或是思念總在別後多年才開始？儘管我試圖從記憶裡尋找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理由，然則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盤桓在心頭的，是一份無名的惆悵。 今年二月的某天，我無意中從報上看到文化局舉辦新春「走春」活動的消息。「走春」這兩個字，看來不僅有點詩情畫意，亦有一絲兒浪漫的氣息，在我的想像中，它或許是屬於年輕人的活動，然而我竟一時忘了自己已年老，興起了走春的念頭。但是，我心中所謂的走春，並非想與那些年輕人爭名額、領點心，搭乘免費遊覽車，又有專人導覽，去參加文化局走春活動。我的最終目的地是闊別三十餘年的翠谷。 可是，儘管兩岸兄弟已不再怒目相向，戰爭亦已遠離這座島嶼，但翠谷仍舊被劃為軍事管制區，除了春節期間開放幾天供遊客參觀外，其餘則禁止非軍人進入。當年憑著「擎天職員證」穿梭於武揚營區的武揚坑道、明德營區的中央坑道、金城營區的南坑道、經武營區的十八坑道，以及直上擎天峰洽公，其情其景已不復見，甚至早已深埋在記憶的最深處。而今，除非有太武禁區通行證，要不，想重臨翠谷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是我想起友人洪君。 洪君為烈嶼人氏，當年我在政五組任職時，他雖是第一軍郵局二兵軍郵差，但擔負的則是總務工作。除了每季找我領「免稅福利品點券」外，每逢星期六，亦會到組裡領取假日的「勞軍電影票」，遇有藝工團隊或影歌星在擎天廳表演，則來領「晚會入場券」。然而，無論是電影票或入場券，其數量不僅有限，也受到嚴格的管制。試想，防衛部直屬單位少說也有數千人，金聲、金城、僑聲、中正堂與擎天廳等電影院，其座位並不能滿足所有官兵的需求，每個單位儘能依人數比例分配幾張，遇有影歌星或較特殊的勞軍晚會，更是一票難求。基於和洪君同鄉的關係，每逢他有求於我，除了「免稅福利品點券」和「特約茶室娛樂票」不能給外，其他，我總是運用關係設法來滿足他的冀求。但是，每位官兵每月只能購買二張特價的軍郵信封（定價一元，特價五角），他卻一口氣幫我買了一百張，讓我寫個痛快。無論當初是互蒙其利或相互利用，一切都已隨著時光走遠，往後成為朋友則是不爭的事實。 洪君於八二三砲戰那年，隨著金門中學遷台分發就讀於省立善化中學，初中畢業後因家境清寒未能繼續升學。為了分擔困窘的家計，輟學返鄉後隨即四處打零工，復經友人介紹始進入第一軍郵局服務。雖然起初擔任的只是臨時人員，但經過一段時間歷練後即正式雇用。但他並沒有因擁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而自滿，仍然秉持著一顆進取而不向惡劣環境低頭的心，經過不斷地努力學習與苦讀進修，數年後終於通過郵政特考，復結業於國防部軍郵人員訓練班。當我離開翠谷回歸到商場後沒幾年，他已躍升為第一軍郵局上尉運輸官。往後的郵務歲月，更是擔任大擔軍郵局長，頂堡軍郵局長，尚義郵局局長，並於尚義郵局局長任內屆齡退休。即便洪君一路走來頗為順遂，然若從另一個層面而言，則是他多年來一步一腳印，腳踏實地努力不懈得來的成果，而非僥倖，亦非撿到「死鱟」。 雖然洪君所受的教育有限，但為人處世則有其獨到的一面，其務實的行事風格更令人讚賞。雖然從外表看來有點「自負」，也是俗稱的「浮潲」，而實際上他熱心助人、廣結善緣，年輕時更是馳騁體壇的籃球健將。往後雖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不再披掛上陣，但卻擁有甲組裁判資格。每逢地區重大籃球賽事，依然可看到他嘴含口哨，意氣揚揚地在球場上來回奔馳，無論一舉手或一投足，都是他最熟悉的籃球規則。如此之種種緣由，讓他累積了豐沛的人際關係，幾乎士農工商都有他的朋友，更有不少能直呼其名的政府高官和軍方將領。倘使洪君沒有以一顆赤誠之心待人，焉能得到他們誠摯的友誼。儘管他現下已無一官半職，然則擁有好幾個「顧問」頭銜，包括企業、宗教、社團……等各界。其「局長」之稱謂，亦牢記在鄉親心中，「洪局長」三個字，更成了他名副其實的註冊商標。 自從心中衍生出走春的念頭後，當某天洪君蒞臨舍下時，我竟脫口說：「局長，什麼時候把車子開來，載我到太武山走春。」他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可是，今年的春天則有別於以往，一波波寒流相繼來襲，未出門心已涼了半截，那有心情去走春。直到清明過後榖雨即將來臨時，總算遇到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普照的好天氣。 那天，在洪君駕車載送下，我始重臨闊別三十餘年的翠谷。洪君把通行證放在擋風玻璃的鮮明處，經過哨兵仔細地盤查登記後，只見他踩下油門加足馬力，就在轉瞬的剎那間，太武圓環已映入我的眼簾。這個曾經是我當年別離時頓足停留的地方，此時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倘若說有，那便是我離開時是一個意氣飛揚的青年，而今卻是一個罹患重大傷病的老年人，不禁讓我有「歲月讓我成長，也讓我蒼老，復讓我死亡」的悽然感嘆。 即便洪君對防區最高軍指揮部的每一個地方都很熟悉，理應由他來當嚮導，可是他今天卻充分地尊重我的選擇，因此，我決定先到武揚，而且要直上山坡，先到主任辦公室看看。然而，昔日這條戒備森嚴、打掃得乾乾淨淨，直達主任辦公室的道路，如今雙旁已雜草叢生，藤蘿枯枝打得車身咳咳作響，僅能勉強通過。雖然洪君已有多年駕駛經驗，但從他深鎖的眉頭，我深知他心痛的是愛車被刮傷，而不是技術上的問題。面對如此之情景，自己委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洪君卻始終展現其寬宏大量的氣度，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既然主人痛在心裡口難開，我亦只好裝聾作啞視而不見了。 爾時主任辦公室外圍除了有步哨，亦有一個憲兵班駐守，專責維護長官的安全。主任身兼政委會秘書長，國民黨金門特派員辦公處書記長，無論在黨政軍體系都握有實權。雖然他只是少將主任，其權勢則不容小覷，甚至勝過中將副司令官。除了政戰部本身的人事、監察、保防、文宣、康樂、福利和民運；政委會屬下的酒廠、鹽場、報社和物資處；縣政府所屬的機關團體和學校；國民黨金門縣黨部以及各鄉鎮民眾服務站……等等，誰膽敢不聽從他的指揮？甚至中央駐金單位也要尊重他三分。他言出法隨，每句話都視同命令，甚而握有「今天老子高興讓你當○長，明日大爺不爽叫你下台去」的權力。這就是戰地政務體制下的獨特現象，鄉親似乎早已見怪不怪，而官員們又能奈何？儘管並非每位主任都如此，但在爾時那個以軍領政的時代，某些高官的作為，確實有值得我們商榷的地方。 而現下，隨著早期嘉禾案的縮編，近年精實案的裁軍，以及政委會的裁撤，戰地政務的解除，同為少將主任其權勢則不能同日而語，難怪此處會那麼快地被荒煙蔓草掩沒。此刻，即便我不能進入主任辦公室一探究竟，但從它深鎖的大門，堆滿廢棄物的走廊，長滿雜草的小廣場，滿佈垃圾的週遭，就猶如是一處廢棄的營區。雖然昔日供主任歇息的小涼亭還在，紅色的水泥拱門尚未傾倒，彩繪在圍牆上的圖案不曾剝落，可是我的心卻隨著它退盡的光華而衍生出無限的感慨。 遙想當年，即便有重大的公務要向主任報告，也必須透過主任辦公室秘書的安排始能晉見。除了組長或來賓能把座車停放在廣場直接從大門進出外，所有政戰部的參謀，幾乎都是從文卷室對面那條窄道，順著既陡峭又濕滑的階梯往上登，復經過政戰管制室、副主任辦公室、秘書室，往往在主任面前立正站好聽其訓示，已是氣喘如牛、汗流浹背。而今面對如此的情景，我沉重的心確乎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但不能接受又能奈何？難道還冀望它再次成為戰地？讓單行法再度復辟？讓島民重溫戒嚴軍管的舊夢？或許，這些都不是我們所該追求的，任誰也不願意走回頭路！ 來到武揚廣場，昔日可容納百餘人用餐的武揚餐廳已改建成武揚大樓。外牆刷上迷彩的水泥漆，與隔鄰建築新穎的白色工兵組相較，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背後的心戰大隊亦已裁撤成為歷史，政本部更不知去向。然而，我重臨此地的目的並非為了欣賞它的建築物，而是尋找我青年時期在這裡盤桓的蹤跡，以及緬懷逝去的人生歲月。仔細看看對面文康中心的舊址，再瞧瞧右側木麻黃環繞的小池塘，它們不都是我長篇小說《失去的春天》裡的場景麼？此時，我懷念的非僅僅只是小說中那位陪陳大哥走過青春歲月的顏琪，還有那位綽號叫雷公的政三組長何明祥上校、叫毛澤東的炊事班長石天興上士，以及幾位我敬愛的長官們。可是他們都一一離我遠去，去到西天的極樂世界，過著逍遙自在的陰間生活，獨留我滿懷思念在人間。然而不久的將來，我們勢將在天堂相見，是今朝或明日，是春天還是冬天，是今年抑或是明年，老天爺正妥善地安排中，由不得凡人擅自作主。 此時，當我站在這個春陽和煦的小小廣場，迎面而來的是源自山谷自然的微風，它輕輕地吹動著我滿佈雪霜的髮絲，卻拂不去我落寞而悵惘的心緒。三十餘年的時光歲月，就在轉瞬間悄悄地從我的指隙間溜走，徒留滿懷愁腸在人間。現下我們已不能從武揚坑道進入明德營區，大環境的改變，相對地也抹煞了當年因戰備需要而開山鑿洞的弟兄們的苦心。偌大的主任辦公室和政戰管制室都必須遷就現實而廢棄，遑論是幕僚的辦公處所。爾時若從東邊進入武揚坑道，依序是軍聞台、文卷室、金城辦公室、政一組、政三組、政四組、政二組、政五組等單位。百餘位官兵同時擠在這個冬暖夏涼的山洞裡各司其職，掌管著防區所有的政戰業務。甚至之前尚未搬到中央坑道的軍法組，以及尚未裁撤的研究發展委員會也曾經在這裡待過。每當進餐的鈴聲一響，大夥兒火速走出辦公室，快步走到武揚餐廳用飯。伙食團除了政戰部官兵外，藝工隊的男女隊員亦在這裡搭伙，男男女女擠滿一堂，儼若是一個盈滿著幸福的大家庭。飯後則在武揚廣場散散步，或到文康中心看看書報、打打乒乓和彈子，抑或是找藝工隊女隊員聊聊天、談一場轟轟烈烈而沒有結果的戀愛。在這個官比兵多的大單位裡，似乎聞不到砲火下的煙硝味，有的盡是山谷清澈的山泉和自然的微風。 如今，當我們重溫《國軍教戰總則》第十條「政治作戰」這個單元時，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國民革命戰爭，以武力為中心之思想總體戰；而政治作戰乃以思想為主導，以組織為骨幹，團結官兵，壯大自己，瓦解敵人。我全體官兵必須堅定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五大信念，嚴肅革命紀律，提高保防警覺，激勵高昂士氣，發揚革命精神，堅定戰鬥意志並靈活運用政治作戰諸戰法，以確保軍事任務之達成。」儘管它訂於一九八一年，迄今已整整三十個年頭，雖然有些官兵對這些條文仍能琅琅上口，但隨著精實案逐步裁軍與大環境的改變，政治作戰的光環已不再。現下的政戰部只保留了政三（監察）與政四（保防）兩個組，原先的政一、政二、政五等三個組則合併成「政戰綜合組」，官兵總人數遠不及彼時政一（含文卷室）一個組，與當年的情狀簡直不能相提並論。這不僅是現實環境的使然，也意味著政治作戰的光環，已隨著兩岸軍事對峙的和緩而逐漸地式微。倘使王昇將軍地下有知，不知是樂觀其成？還是怒髮衝冠？ 來不及向武揚說再見，洪君的車子已快速地朝明德營區前進。臨近昔日西康二號總機旁，竟興建了一棟別緻典雅的女青年工作隊大樓。當年吉星文與趙家驤兩位副司令官的殉難處──「水上餐廳」，如今則樹立起「明德公園」的大理石牌。爾時我來山谷謀生時，將軍在此殉難已多年，太武守備區指揮部亦已在此處栽種了一大片翠綠的韓國草，以及數十株白玫瑰。每當夏日玫瑰花綻放，委實是既莊嚴又肅穆。而此處之景緻，何嘗不也在我的作品裡出現過，倘若沒有之前在這個深山幽谷裡歷練，三十年後我創作的思域勢必不會那麼地寬廣。即便限於個人學識之不足，未能攀上文學的最高峰，但我的作品或多或少卻能喚起許多讀者共同的記憶。   遠遠我們看到明德廣場有全副武裝的官兵正在摹擬戰鬥演習，倘若執意地想進去看看之前的營站，一旦車子經過其隊伍勢必會影響他們的操演。儘管我非現役軍人，但年輕時曾受聘於軍中長達十餘年，我深知部隊的演習或訓練視同作戰，是不容許外人干擾的，故而雖近在咫尺，然則不能如我所願。於此對一個曾經把青春歲月奉獻給防區最高政戰單位的老年人來說不無遺憾。可是繼而地一想，今天能重臨翠谷，純粹是託洪君之福，倘使沒有他那張太武山通行證，必須等到明年春節開放參觀後始能重臨。而我這個罹患重大傷病的老年人，是否能等到今年的秋葉落或明年的春花開呢？因此，我很珍惜當下的每一個時光，只要能進入翠谷，我的心願便已完成，並非真要達到：「我來踏遍太武路，要覽翠谷諸景緻」那種灑脫怡人的意境。   我們直接轉入回程的單行道，明德公園已在我的背後逐漸地消失，接踵而來的是改建成女兵隊的軍事看守所，以及彼時防區重大集會的場地介壽台。雖然因某些因素所限，不能親歷其境去端詳它們原始的面貌，但翠谷的景緻對我來說是那麼地熟悉與親切啊！但願通往擎天廳那條羊腸小徑不曾被破壞，那是我們下班後徒步去看電影、看晚會必經之地。即便那條小路崎嶇不平，卻又滿佈碎石與沙粒，但為了想親眼目睹影歌星的丰采，為了想聆聽一首膾灸人口的經典老歌，為了想看一場首輪的勞軍電影，老參謀的步履，何曾會輸給年輕力壯的充員戰士。而當年同在一個坑道辦公，同在一間餐廳用餐的諸參謀或長官們，若以年齡來推算，幾乎個個都是八十餘高齡的老年人了，可是在交通極為便捷的今天，則從未曾遇見過他們舊地重遊的身影。但願他們早已隨著兩岸大小三通的啟航，反攻大陸回老家團聚去，或是在台灣頤養天年，過著含飴弄孫的日子，而不是埋骨在異鄉、成為「美麗寶島，人間天堂」裡的孤魂野鬼。 （上）

  心   是天使心是惡魔心？左右著我的心情與思緒。就如同你讓我想起那一絲絲的回憶、一幕幕凋零的記憶、一篇篇翻過日記的痕跡、一夜夜莫名的心痛……空曠中的寂寞，隱藏著你給的傷痛。在一層層疊起的相片堆中，放著一張張回憶笑臉的思容。雙手如今已不再緊握，忍不住的想，想著曾經擁有的美好，卻已不再互相緊靠，就此分離…… 寫不盡的滄桑，在筆紙之間徘徊，訴說著情感間的困惑與徬徨。寫不盡的愛情，在詩人的眼中成為唯一的淚水。只有它陪我度過每個感傷的季節。   good-bye my memory！ 如果分離你是治療我最好的方式，讓我們就此分別，別讓你再將我思緒角落給堆積……  夜空   寒夜已深，星星彷彿正在下墜。千年只是一個閃亮，又是茫茫煙塵。望盡天涯，也不見清晨。只有冷風颼颼，伸手可攬月，意切真情，醒悟……   望著窗外的天空，雖然不再是萬里晴空，但是卻蒙上一層雲霧，層層的擋住我想飛的心。 聽著古鐘滴答的聲響，雖然不再是清徹響亮，但卻陪我走過懵懂的少年，深深的敲醒我愚昧的想法。那怕是再艱難的挑戰，我也得勇敢的面對它，並將它擊退、擊潰…… 決不能因這一點小挫折，而變得膽小、怯懦……所以要振作起來，朝著自己所創造的未來，突破層層枷鎖，大步邁向前進……   憶   記得那曾經有你淡淡的髮香，記得寂寞孤獨時，並沒有夏季拂過我的熾熱。 於是我在夢境的五千年前，開始等待、期許、盼望─盼望的日子。

汀洲路旁 新店溪邊 一站就站了幾十年 從日夜燈火通明 站到含風草繡滿露濕的破衣襟 庭院的蘆花都白成老兵的鬍子了 路人問也不問候一聲   * 鐵的紀律 自路邊的榕樹下悟道歸山 軍令如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榕樹們看慣了汀洲路上的歲月 慵懶地倚著那堵矮矮的斷垣打盹 不再爭論金門有多少官兵 也不再關心明天會不會霧鎖金門 附記：台北市公館汀洲路三段一號，是往日的「外島服務處」，多少服務金門的軍政人員，曾出入其間。民國八十一年十一月七日，隨著金門戰地政務的解除，該處遂走入歷史。前幾年，筆者曾多次路過，總有一份業務上的懷舊之情，並曾一度直闖「空門」。但見門窗東倒西歪，室內垃圾成堆，室外雜草叢生，牆壁上有小混混塗鴉的傑作，遍地是野貓野狗散步的「履痕」。佇立良久，如憑弔落難的王孫。今年春節再訪，得知自去（99）年春天後，由台電公司收回整建，做為台北供電區公館倉庫。除主房舍已改建為三層外，另增建了一棟連棟的三層樓房。警衛室、大門、側門，均就原地翻修，並換成不銹鋼門。整個來說，稱得上是煥然一新了。大門前面的六株榕樹，仍和一截圍牆相互扶持共生共榮。只是圍牆內壁上的「鐵的紀律，軍令如山」八個大字，在整建時被「整」掉了。但我記憶中的，曾獲得馬、侯兩位司令官及參謀長蔣仲苓將軍等長官支持的，對「差假官兵不得逾期返防」的堅持，依然如鐵如山。雖然如此，我依然若有所失地在粉牆外徘徊復徘徊，像喪家之犬，久久不忍離去。啊！我們失落的，豈止是「氣吞河嶽，雲滿長城」的青春年少……！      100/02/04初二作

  1.東坡的文人命格 　北宋的蘇東坡，一生仕途坎坷，嚐盡了辛酸苦辣；但是在藝文造詣與感情生活上卻是多彩多姿，充滿了生命情趣。　 　東坡的元配王弗，十六歲嫁給他，夫妻恩愛情深，生了一子之後，卻在二十七歲就死了。東坡三十三歲的時候，又娶了王弗的堂妹閏之當妻子。元配逝世十週年，東坡作詞表示滿腔哀思，讀來悲愁盪氣迴腸，詞調《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熙寧七年，東坡在杭州時又納王朝雲為妾；朝雲是錢塘色藝艷絕的名妓；詩人配上美女，紅袖添香。 　東坡因作詩諷刺朝政，被貶到黃州；侍女們都不願意隨他長途跋涉而離去，惟獨春娘願跟從。蔣姓運使官為他餞行時，看上了春娘，願意以心愛的白馬相換。東坡為春娘著想，認為她嫁個郎，總比讓她回娘家幸福，欣然答應了。姓蔣的聽了還詩興大作，寫詩誌賀：　 　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閒分付贖娥眉。　 　雖然金勒嘶明月，卻有佳人捧玉卮。 東坡也回應了一首詩，敘明緣由：　 　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蹄聲在恨中。　 　只因山行多險阻，故將紅粉換追風。　 　春娘只為東坡一人癡心，知道真情再也難繫，悲傷哭泣之後，一頭撞上了槐樹，為她心愛的東坡殉情了。　 　元祐七年，東坡回到京師，隔年繼室閏之病死了；屋漏遭逢夜雨，東坡喪妻傷心的時候，又被貶到惠州。　 　惠州有個溫超超小姐，年方十六，長得亭亭玉立。她經常私自偷聽東坡吟誦詩詞，愛上了東坡。她的父親要將她許配他人，她不肯答應；父親也不肯她嫁給白髮蒼蒼的東坡。不久，她為此抑鬱寡歡而死。東坡感念她的真情，作了《卜算子》一詞紀念她：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東坡的一生，兩次娶妻，一度納妾，侍女無數。在眾多的女人當中，他最寵愛朝雲；朝雲也最了解他。有天，東波從朝廷回家，問眾侍兒說：「你們猜我的肚子裡有什麼東西。」　 　「都是詩賦文章。」一位侍女說。　 　「滿腹經綸吧！」另一位侍女說。　 　「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朝雲說。 東坡會心大笑，默默點頭。　 　元豐六年，朝雲為東坡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遯兒，東坡想到一生仕途多波折，感慨地寫了一首《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東坡的詩詞才學，不知讓後世多少人迷戀，雖然當官的路途不順遂；但是，在世時的感情風華，讓眾多女人迷醉。我覺得如此的生命有意思，也值得稱羨，所以我作了一首打油詩《詠東坡》，詩云：　 　賦詩填詞仕途艱，風雅浪漫妻妾歡； 人生起落皆風景，圖盡繽紛東坡觀。   2.完成鬼秀才的心願   蘇東坡算是才子中的才子，不但詩文書畫樣樣精通，而且都能獨領風騷，卓然成家。他一生風流倜儻、浪漫多情，不但填詞哀悼元配王弗與愛他不得而自殺身亡的溫超超，為年輕貌美的侍女春娘題詩，春娘不忍離開他而撞槐樹殉情，而且寫了下聯，為鬼秀才完了心願。　 　故事是這樣的：有個秀才，在翠綠泉湧的山下，即景吟詠著「泉泉泉泉泉泉泉」，卻苦思不得下聯。不久秀才離開了人間，心願未了，陰魂不散；每到昏黃或月夜的時候，就有人聽到鬼秀才吟著「泉泉……」。　 　有個晚上，蘇東坡經過這座山，聽到鬼秀才淒涼的吟聲，心生悲憫，立刻補上：　 　宛如銀河下九天，鋼斧劈開山骨髓。 　輕鉤釣出老龍涎，烹茶可供西天佛， 　把酒能邀北海仙，……　 　「莫非朝中蘇學士？」鬼秀才覺得詩作得真好，開口問道。　　  「然然然然然然然。」 　東坡的詩和這句「然然……」，了卻了鬼秀才的生前的心願，從此，那座山就再也聽不到「泉泉……」的苦吟聲音了。   〔閱讀啟示錄〕鬼話背後的意義　  閱讀了這個人鬼間的故事，我無意去探究它的真實性；到底東坡有沒有幫了那位鬼秀才，以文學的角度來說並不重要。 　讓我感動的是，東坡的悲憫和才氣，所以我闡述了這個詩詞背後的故事。　 　人生痛苦的事之一，就是「心願未了」；杜甫弔武侯祠，詩云：「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寫的是「諸葛亮」的「心願未了」。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垂死之際，常說的是「死不算什麼，只是我的××心願還沒達成……」；親人常問的也是「您還有什麼話要說，還有什麼心願需要幫您做的？」　 　鬼秀才因為「心願未了」而「含冤九泉」，夜夜苦吟泉泉泉；東坡不但完成了他的心願，讓他入土能安；讀那詩，詩境切景，有如神助，讓我不能不佩服東坡的「鬼才」。   3.東坡難擋佛印一屁　　  　大文豪蘇東坡除了精通詩文書畫外，還精研佛學。當他被貶到江西瓜州任職的時候，認識了隔江金山寺的住持佛印，兩人成了莫逆之交。　 　有天，東坡心血來潮，寫詩表達內心的情境，頗為自得，忙派書僮送給好友佛印過目，詩云：　 　稽首天中天，亮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東坡有意炫燿他的意思：我虔敬膜拜佛陀，蒙受佛光洗禮，內心已不會受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等八風所動搖了，所以能夠像佛陀一樣，靜如止水地坐在蓮花座上。　 　佛印看了，對東坡的修養境界半信半疑，他想測驗一下東坡的境界有多高，在詩上批了兩個字，又叫書僮帶回去給東坡。　 　東坡滿心歡喜地期待著，期待佛印給他讚賞的聲音。沒想到書僮帶回的是「放屁」兩字。他覺得佛印太不夠朋友了，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立刻過江到金山寺找佛印理論。　 　東坡看到佛印，氣沖沖責問：「你我是好朋友，寫首詩給你指教，你不讚美也罷了，還罵我！」　 　「我哪有罵你啊？」佛印露出溫和的笑容。　 　東坡指著詩上「放屁」兩字說：「這不是你寫的嗎？」　 　佛印哈哈大笑起來：「你不是八風吹不動、心靜如止水嗎？怎麼我只用了一屁，就把你打過江了呢？」　 　聽了佛印的話，蘇東坡才醒悟過來：原來佛印故意考驗他，偏偏又上了佛印的當。他再也沒話可說了，只隨著佛印尷尬地哈哈大笑。　 　讀了這個故事，讓我莞爾一笑，即興寫了《一屁之歌》，詩云：　 　佛印放屁千斤重，東坡難擋急過江；　 　知心戲言論境界，才子中計少思量。

  當將到福建南靖土樓和台灣寫生的畫搬出來時，教授要我擱置旁邊，一再叮嚀拿在金門寫生的畫就可以了。我心裡納悶著，卻也只得照著做。 他是明燦的學長，在台北的大學藝術系任教，因要主持一個研習會，所以提早一天來金門。來的那一天下午他倆到野外寫生，晚上時分，臨時起意來看我的畫，真是讓我受驚連連。難得有人來看畫，受寵之際，怎可不勤快地搬出來讓他看個夠？於是從紙箱中櫥櫃上房門後一一找了出來獻醜。 「只拿在金門畫的就可以了？」當拿出些畫放在沙發旁後心中仍迷惑著。眼前的牆壁上就掛著幾張土樓的寫生畫，題材新奇外，那樓高宇壯的氣勢，也是頗讓人稱心的，怎不看看呢？不過說實在的，跨出這島嶼出外寫生次數也不多，大部分的畫作是在金門寫生的，在家鄉泥土的懷抱中孕育的，所以要看這類的畫，那可是容易的事。 一直以來，心態始終是閒閒散散的，總覺得走出屋外到山野水涯走走，曬曬太陽，吹吹涼風，就夠了。看春季的群樹，深深淺淺的綠晃漾在春光下，層層複複地呈現著盎然活力；那夏天的天空多藍多亮啊，雲彩多揮灑自在；那秋天的風，吹得爽朗；還有那暖暖的冬陽，沐曬得村莊裡的花貓土狗那午寐多羨慕人。每當走入田野，心情自在，忘卻塵囂，身心輕盈，彷如一隻蹁躚蝴蝶，有時也覺得是一隻雀鳥，或是一棵樹，一朵野花……此中的趣意，真是「欲辯已忘言」了。再不，在斜陽照著的墟落閒走，和村夫村婦聊話人情，逗村童嬉戲玩樂，也都能尋些簡單的快活。而能不能畫出一角落景物的圖畫來，那已不是重要的事了，所以寫生這事就在有意無意中進行著。  「ㄇ」型的沙發上三人各據一方，面前的電視櫃斜倚著三張圖作，一張是北山斷崖前的貓公石景，一張是赤山海岸的大石，一張畫著舊時「同安渡頭」旁一座移位的碉堡。這三張圖早已擺在那兒多日了，前兩張已裝框是擺著茶餘飯後供自己品賞的，那張碉堡尚未定案，已完成90%，還等著三不五時修改的。 「就以這三張圖來玩吧。」教授一邊說著一邊要我找十元、五元、一元各三枚硬幣。找來之後，三人各持三枚，玩起「押畫」的遊戲──最中意的給十元，其次五元，一元再其次。嘿，這還真是新鮮的遊戲，只是心中突然閃了一念頭：三張畫如只用總價48元來論價？真是苦了我作畫那麼多的時間，費了我修圖不少的心力。繼而想想，好玩嘛，怎對自己那麼沒信心，或許真有遊戲的作用。的確，還真是不簡單，這十元五元一元的小額硬幣，多稀鬆平常的手邊物品，當要押在圖前時，真是猶豫再三。不只我如此，教授他倆也是這樣，即使押下，也一改再改，也是夠費神的。看著教授和明燦那認真的態度，這時候，自己有些竊自高興，三張畫不只「48」元那麼輕鬆可押注了。 由於工作的關係，也只能利用休閒的時間，也只能叫自己閒散去寫生，閒散修改著圖，也閒散去欣賞著畫，但久了愛上了，雖還說不上狂熱，卻也欲罷不能。來到野外，大自然真誠無私相待，敞開胸懷迎接我，教我張開眼睛，敞開毛細孔，打開心窗，去觀察去探索去感受。我也懷著一顆真誠謙卑的心投報，或許就是這麼個不假修飾的「真誠謙卑」，在美學基礎不足，技巧不熟之下，讓我輕易就持著「歡喜就好」的簡單要領，單純率直去畫，呼應著田野山林中某種情感，畫著自己的喜愛、畫出自己的快樂。然後，更進一步讓我看自己的畫千遍都不厭倦，孤芳自賞極了；至於圖是好是壞，自己也說不上。 自己也說不上，所以真是無法立即押注。就眼前三張圖來說，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寫生心情。北山斷崖陡峭，像道高牆聳立在古寧頭海岸，成了天然的屏障。那地方，一場激烈的戰役曾發生著。如今，熾烈的槍火和悲慘的死傷，在平緩的潮浪下逐漸遠去。寫生的那些日子，沙灘平坦，大的小的貓公石錯落堆疊其上，凹凸不平的石頭表面在褐紅色的包覆下，充滿著神秘詭異。我和明燦在那待了幾個下午，描摹那無數坑坑洞洞所散發出的吸引力。赤山大石一圖，見證著島鄉西南海岸岩石的美麗。剛退潮後來到了海岸，在溼滑的岩洞中，面對著這圓形巨石上歲月所雕刻的痕跡。古代高僧面壁，參悟佛理，而我在洞中面對著大圓石，專一地作畫，也有如打坐入定般的境況，寧靜和平，直教洞中的滴水和大石後的巨大浪濤寂然無聲。第三幅「同安渡頭」附近那移位的碉堡突兀立在沙灘上，碉堡和陸地只有些土石勉強「藕斷絲連」著。這戰爭時期的產物，在潮來潮去的海水陪襯下，顯得格外的傷懷。去年六月在這碉堡前，獨自畫著海風海水侵襲所留下的斑駁和滄桑。 教授和明燦已「起手無回」押好了，我游移不定，總覺得幅幅都喜歡，這大概是「護私」的心理在作祟。就在最後的時間到臨之前，我將十元押在「移位的碉堡」前，說辭是「感覺」它將是一張好畫。看著已完成堡體牆壁的質感，讓自己充斥著信心。但是不是一張好畫？那也說不定，畢竟還是未完成。一張未完成的畫，在「感覺」將會是張好畫的「自由心證」下，胡亂給了一個空洞的理由，自己都覺得好笑。相較之下，教授明燦他倆依勝出的「斷崖貓公石」和其次的「赤山大岩石」分析著圖的好壞，他們就嚴謹多了，也讓我增進不少的見聞。 多麼簡單的「遊戲」，多麼簡易的「籌碼」，卻引出謹慎的「押注」態度，這是始料所未到的。後來，三人看著談論著其他幅的畫，時間匆匆，匆促得讓我忘了請教為何只想看在本地寫生的畫。是島鄉的風情迷人？抑或是在地人在畫中流露的感情濃郁？或是……

咳了三個多月，走訪不少中西醫，雖然只是他們口中的小病，不過冷咳罷了，然而試遍藥石也只能緩解症狀；一覺醒來，喉頭幾陣搔癢之後，又開始約莫四五十分鐘的咳。這「咳」可沒什麼痰，蠢動喉頭裡的小蟲鑽呀鑽，頗不安分。於是情緒在不斷持續反覆中暴裂，管它藥丸、中藥粉、中藥湯，澆不止這無盡的廝磨，甩不開，拋不去，如影隨形要我記得它的存在。 失去方記得擁有時的可貴，這是人性；不禁讓人回味百無禁忌時的任何美食。此時，任何生冷或消暑飲品，只能眼巴巴地望，因而練就坐懷不亂的定力，這般定力是何等無力且可笑！但再可笑，也只能遵守，總不能等咳了一兩個小時之後，才來後悔吧！事實上，我常常在後悔，在後悔中原諒自己，然後於一連串的遭遇裡，重複地告誡自己，再循環於懊悔之中。 記得了，是應該深刻記得。在醫師一般常識勸導下，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忘了告誡我最在乎的抽煙嗜好。於是一根根煙配一帖帖藥，喉頭在藥效起伏間，如不安定的火山，隨時引爆一長串無止盡反應，而人還在沾沾自喜於滾滾煙塵。被遺忘，也可以是一種形式上的幸福。 母親知我久咳不止，便從房裡翻出了二瓶玻璃罐，罐子裡面分別裝了褐色及黑色塊狀物。她說褐色那罐是祖母醃了二十年的蘿蔔乾，另一罐則是外婆醃製四十年的蘿蔔乾，這些可是治咳秘方，坊間及中藥房裡可不常見，有錢也未必買的到。說也奇怪，白蘿蔔生性冷寒，一般感冒咳嗽必定忌口之物，卻在醃製之後，改變了屬性，這不得不讓人佩服老一輩人的智慧。母親掏出一塊黑黝透亮的蘿蔔乾，用塑膠袋包好後交給我。她說，只要切薄薄一兩片，用熱水沖泡服食即可，或是用雞塊、排骨熬煮，味美且兼具療效。 於是，我到菜市場買了一整隻雞腿準備來熬湯，加上幾片陳年蘿蔔乾切片，無須再加調味料或任何食材，只消依個人嗜好灑放食鹽，一鍋深褐沉底，微酸帶甘的雞湯便完成了。秉著半信半疑的心，吞服這放了四十年的東西，味道竟是如此甘美，久咳緊縮的喉嚨，突地清爽許多，無須打針吃藥，享受美食也可以緩解病情。這濃郁雞湯訴說著一份來自久遠的深深關懷，不曾具名的期待。 祖母與外婆都叫「阿嬤」，這對小孩子來說，不是很容易分辨。聰明的媽媽便和我們開了一個小玩笑，說外婆是從山裡來的，所以叫「內山嬤」。內山其實就是卓蘭，以今日交通的普及來看，並不算遠，但在民國五六十年代，要從卓蘭搭車到台中，可得花上大半天時間。就在母親「教導分辨」之後沒多久，外婆從「內山」來了，我和弟弟開心叫著「內山嬤！」衝回家裡，外婆先是楞了一下，便撫著我們的頭，慈祥地瞇笑起來。 外婆不識字也聽不懂國語，早年守寡，獨力撫養三名子女長大成人，艱苦情節非筆墨所能盡述。誠然，天下父母心，母親嫁到台中來，仍舊是外婆心頭一塊割捨不去的肉，只要一有空閒，便會帶著舅舅的女兒們，幫忙提著大包小包土產及大箱小箱水果來台中小住幾天。很難想像一位六十幾歲婦道人家，是怎麼提著一二十斤重的橫山梨，輾轉車程到台中市區後，再走一段遙遠的路來。然而，和靄慈善如她老人家，瞧一瞧我們這群活蹦亂跳的小孫子便足夠了。 當時，父親經營的是門庭若市的傳統百貨業。白天，大人們都忙著招呼生意，難得有人可以陪她；小孩子們則是現實的鬼靈精，想要零用錢的時候，才會在她身邊磨蹭撒嬌，等錢一拿到手，馬上消失無蹤。聽不懂國語的外婆，在沒有什麼可打發時間的那個年代，三家電視台的節目幾乎都是國語發音，只有晚間六點檔的閩南語連續劇，才是她唯一聽得懂也看得懂的節目；有時卻還讓給這些不懂事的小傢伙們，靜靜地和我們一起看卡通，即便不知道裡面演的是什麼，在她眼裡，折射的盡是小孩子們的開心嘴臉。 紅茶冰是童年時開始流行的街頭飲品，泡沫則是從我們成長的年代至今。炎炎夏日，打開外婆帶來的密封罐子，倒些許濃稠梅汁於冰開水中攪伴，便成了一杯甘酸解渴、沁入心脾的梅子水。而罐子可以醃製的東西很多，除了梅子之外，竟還有存放四十年之後，可以止咳治病的玩意兒。 捻著外婆四十年前的愛心，我反問自己，醃製一個自己不可能享用到的東西，我真的能設想那麼遠嗎？如此無私的付出，豈是一個傳承可言？當我們習於追求馬上成效與立即功利的同時，可曾多付出些許努力於未來。我汗顏，無言如咳不出的痰。 愛的無私，不在於是否親身等待，肉體朽腐，化不了這無形關愛。蘿蔔乾在時間蛻洗下改變了本質，卻無法改變這份血濃於水的事實。阻隔在喉頭多日的痰，淡了。迷濛裡，我看到外婆大包小包的，還夾帶一些瓶瓶罐罐，從卓蘭山城轉搭好幾班客運，笑咪咪地……從街的那頭蹣跚走來。

  紙鶴   阿火伯，是阿公的農耕夥伴，每遇農忙時節，家中務農的阿火伯人手不足時，常常會請阿公替他耕作，包括：蒔田(插秧)、莎草、割稻…等等。 阿火伯小阿公幾歲，頭腦異常靈活；為人十分笑科，凡是有他在場的地方，一定遠遠便可聽見笑聲絕無冷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拗得一手好「紙鶴」。 農忙過後的休閒時期，幾乎每天下午，阿火伯只要沒其他事，一定都會出現在我們家，陪阿公泡茶、咑嘴鼓，當時年紀小的我，則經常圍繞在他們身畔嬉戲；聽他們咑嘴鼓。 阿火伯喜歡跟我們這些細阿哥仔(客語小男童)們嬉戲，除了講古、講笑科，他最常在我們面前表演「拗紙鶴」，也就是一直流傳至今，仍十分時興的，據說可以替人家祈福的那種「紙鶴」。 阿火伯第一次呼喚我拿一張舊日曆紙給他時，我還不懂他的目的？但，轉眼間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張不同於原來的紙。然後，阿火伯朝著拗好的紙尾端噴了一口氣，一隻栩栩如生的紙鶴，神奇的站在他的手掌上，我不禁鼓掌歡呼，臉上更是露出驚詫的神色！ 如今，阿火伯與阿公都作古多年、墓木已拱！我也已然忘記當年他教我拗紙鶴的步驟，不然，真想拗一隻「紙鶴」為天上的阿火伯祈福。   白鷺鷥   耕耘機一畝田駛過一畝田；耕耘機的頭上冒著濃濃黑煙；耕耘機的屁股後面，旋轉出一圈圈水花，幾隻白鷺鷥遠遠跟在後面覓食。 在我們仍是孩童的年代，農村到處可見水牛犁田，而牛背上三兩兩站著白鷺鷥的景像。那時節，孩童們喜歡在田埂上，邊玩耍；邊觀賞白鷺鷥在田野裡，和水牛和諧共處的美景！ 除了水牛後面跟隨的白鷺鷥，通常，水牛背脊也會輪流飛來一兩隻，牠們在牛背上啄食牛蝨；也等於在替牛兒抓癢，牛們樂於白鷺鷥的免費服務，自然不會驅趕牠們。農人們，也早已習慣於白鷺鷥來「逗鬧熱」，孩童們在一旁更是看得樂不可支，眉開眼笑間，往往因而忘記回家吃晚飯的時刻！ 換成機械代替水牛的年代，白鷺鷥失去牛背的版圖，冰冷無情的耕耘機，不再需要白鷺鷥來抓癢。「隆──隆──」的引擎聲以及漫天黑煙，也無白鷺鷥落腳之處！ 從前滿田飛翔、降落、啄食的白鷺鷥，也早已不見蹤影。儘管偶爾會有大人們，帶著孩童們來到耕耘機聲震耳欲聾的田邊觀賞農村風光，卻再也喚不回：牛背上白鷺鷥幫牛伯伯抓癢的有趣畫面。 我們童年時代，群集山城的白鷺鷥，如今安在？我站立田邊極目瞭望，遲遲未得答案！   倆老   無論是朝晨或者暗脯，散步於環山道上，總會看見一對夫婦聯袂而行，倆老年歲相當，先生總是牽著妻子的手緩步而行！倆老呢噥款語、輕聲細氣地相互聊著；好似有永遠說不完的話！ 倆老的恩愛引起我注目，是與他們相遇的好些天之後。那天風有點兒大，只見先生替妻子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當先生的手還在替妻子整理帽沿時，我清楚地看見妻子的手，輕輕按捏了一下先生的手。那畫面：除顯示了倆老夫妻的鶼鰈情深，更代表了妻子對夫婿柔情，所傳達的無限感恩之情！ 好生羨慕倆老的濃情蜜意，也因此，每天外出散步、運動，腦海不期然浮現倆老溫馨的畫面，我的心情也停格在兩老的細膩情愛中！ 現今繁忙社會，要像倆老如此：相親相愛、相互扶持已經罕見，更何況，能像倆老那樣，每天從不間斷牽手散步，更教我有種「只羨『倆老』不羨仙」的讚嘆！ 不只面對倆老時，我會多看他們一眼，目光，尤其喜歡停格在他們彼此關懷的細膩多情舉止間，即使錯身而過，我也會自然的放慢腳步，欲分享倆老恩愛情愫的氛圍，經常，在遠遠被他們的身影拋離後，仍情不自禁頻頻回眸，望向倆老背影。 於是，倆老漫步環山道上的溫馨畫面，從此成為我心嚮往的美麗風景！   藉口   人，都有利用「藉口」推卸責任的習慣，承擔責任，本來是為人應有的本分，曾幾何時，此一美德早已被外來的次文化，侵噬得蕩然無存！ 藉口，其實就是另類的謊言，人為了自身利益，會找出許多「藉口」來說服對方。而那些藉口泰半都是「謊言」，為了要圓一個謊；必須編織更多謊，最後，人被「謊言」淹沒！社會也被謊言攪得一團亂！而受害者往往卻是無辜的第三者。 「藉口文化」是封建主義思想留存的醬缸遺毒，帝王專政時代，主其政者，不需任何「藉口」即能為所欲為。因為「朕即天下」，在唯我獨尊的獨裁制度下，沒有倖存的民主、自由。 要建立和樂、安詳的社會秩序，封建獨裁思想絕對是絆腳石。人民自主管理是維持人群和諧、健全社會制度的良方妙藥，人民必須要有理性、清明、正確的思維，才有管理社會秩序的能力。 因此，要革新社會弊病，就要先養成「負責」的態度，也就是要建立「公民社會」制度，不容社會體制下的任何人，企圖利用各種「藉口」做為作奸犯科的工具。而，監督的力量來自全民共同戳破「藉口」，讓真相能夠大白於世。   風水   風波，總是如波浪似；一波波衝擊著這個家庭。看得出來：這個家庭的母親，心中為了這個家，在焦慮不安！客家女子的硬頸性格，強勁地烙印在這位母親的臉上！ 曾經，有親族中的長老，親口告訴這位母親：「屋場風水不佳，勢必影響你們家的後代子孫！」 一向不與現實命運妥協的母親，總是不信邪的，咬牙度過每一個難關。 然，一陣陣的風波，後來確實不曾間斷的出現在這個家庭：父親老逝不滿兩月，次男隨即在罹癌三年後，踏上老父後塵英年早逝！ 之後，三男生意慘敗，以致新購置的家產變賣了還不足還債！母親雖然哀嘆：老來仍得流離失所！仍咬牙苦撐，度過人生的寒冬。 這家庭中的其他兩名兄弟，也都以夫妻離異收場。從此，過著孤單的漂泊生活！ 親族中長老的後人，至今仍以先人的叮嚀告誡這位母親：「時也？運也？終逃不過命來磨！是否應該考慮屋場風水的障礙？」老母親仍一臉凜然，堅持自己的信念，平靜度日。   窮爸爸   女兒說她幸好有個「窮爸爸」，讓她如今能獨立、堅毅的，在職場上開創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乍聞此言，我心戚戚然！並且面有愧色，深感對不起她！身為父親，竟然無能栽培她，因為，我是個名副其實的「窮爸爸」！ 當女兒知道我的心境後，竟然說出一番令我動容的話！她說：「老爸，要是我有個『富爸爸』？您想想：我會變成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在養尊處優的富有環境下長大，至今不但有可能一事無成；甚至可能替您惹來不少麻煩、禍事？老爸，您希望我變成那樣嗎？」 「窮爸爸」的心理壓力，在我內心深處積存已久，女兒年幼時，常常為了想要擁有一件屬於自己心愛的東西，而不可得，只因她有我這個「窮爸爸」！ 正因為她有個「窮爸爸」，以至搞得家庭破碎，讓她自小就得忍受單親之苦！在她成長過程身心所受的傷害，是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然而，她的一番話，卻讓我既覺得愧疚；更感到安慰！我有個懂事乖巧的女兒，原來，我不窮我是天下最富有的爸爸！   父不詳   一甲子前，在山城大圳邊的一棟矮房子裡，一名男嬰，不被祝福的哇哇落地！他的母親是個堅毅、勇敢的客家女性；他的生父，卻從來也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現！ 一九五○年代的山鄉小鎮，一個未婚媽媽，要挺得住純樸鄉人的異樣眼光，獨力將「私生子」撫育成人，確實需要有異於常人的勇氣！ 男孩，後來陸續有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男孩在媽媽和繼父共組的家庭裡過著心靈孤單的生活。他莫名於左鄰右舍的冷嘲熱諷，童稚心情不懂自己身世的曲折！只是不明白為何媽媽總要拿他當出氣筒？ 或許是生成背景的特殊？或許是特殊身世的令人側目？男孩的心路歷程一路走來格外艱辛！ 男孩小學畢業那一年要報考初中，集體報名手續完成後，班長逐一唱名，將身分證發還給同學，他也在等待取回身分證之列。 當他聽到自己的名字時，慌忙趕去接應，哪知？班長翻過身分證背面，竟像發現「新天地」似地大聲嚷嚷：「哈！哈！怎麼他的爸爸叫做『父不詳』！」 然後，他的身分證被同學好奇地傳閱開來，勢單力薄的他，只得蹲坐教室角落嚶嚶啜泣沒人理會，直到天黑全班都走光了，他才拖著孤單無助的身影回家，當年那個男孩，就是現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