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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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99
「基督教的精髓,」他說話每隔幾字就用力頓一下:「就是實踐,一個原則、一個信念,這個信念原則,就是自我犧牲,就是愛。」 「什麼叫做犧牲?」興田問,他讀過私塾,尺牘書信會讀會寫。 大智言調拔高,顯然他興奮了起來,他已經教導了這類的教義好一陣子,看來今天收效了:「犧牲就是,我的任何物件,都可以給你。」 「那你頭上那頂帽子可以給我?」道學問,大智頭上總是戴著頂鴨舌帽。問它是從哪裏來的,從他嘴裏同時出現兩個重疊的聲音,一是審知叔公過世後在他床底撿到的,一是從上帝那裏。 「可以。」 「你身上穿的棉襖也可以?」 大智很明顯猶豫了一下(扭動矮胖身子,扶了扶帽簷),說:「棉襖不行。」 「不過棉襖下的身體可以。」大智的音調又拔高:「身體是人所能奉獻犧牲的,最大的貢獻品。」 看得出道學和興田並沒有很大的惡意,大智就繼續比手劃腳講道:「耶穌死後,保羅說,罪是從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從罪來的,於是,死就臨到人類,因為人類都,犯了罪。」 「保羅的話是不對的,」這句話突然像打水漂般嘟嚕嘟嚕出來:「死不是從罪來,相反的,罪才是從死來。而人若信主,就不會滅亡,反得永生。所以人怎麼會是生來就有罪的呢?」 一隻黑色鳥從頭頂呼嘯掠過。「有罪!有罪!」慘叫了兩聲,投往翠雲宮那頭去了。 「喜鵲?!」誰抬頭張望。 「什麼喜鵲?」流金說:「那是隻烏鴉。」 「不是隻八哥嗎?」 「不是,是烏鴉,或者是喜鵲。」流金說。 「喜鵲和烏鴉差很多耶!」 流銀精準劈了一大落柴花,掂了下鋤頭柄的份量:「這兩種鳥其實都差不多。」 道學捻了捻鬍鬚,點頭:「嗯,其實都差不多。」 小學生到村子裏來寫生。四、五十個男女學童麻雀般吱吱喳喳的,分散圍在興田家那棟雙落大厝四周取景作畫。領隊的顏老師隨機在一旁指導。 「老師,那房子中間那條線叫什麼?作什麼用途?」有學生問。 顏老師走過來:「那叫『鳥踏』,將石仔腳以上的大規壁分成中堵和山牆兩部分,這樣整棟房子的側面,看起來是不是比較漂亮?」 「漂不漂亮不是做那條線的主因,」一個聲音先到,人才跟著移近:「既然叫『鳥踏』,供鳥腳棲息在上面才是那條線生成的主因。」大智像一隻大鳥現身眼前。 「你們看,鳥整排站在那裏,是不是把人和天聯結起來了?房子厝落是人住的地方,當然代表了人啦──。」 顏老師像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話,趕緊高聲制止:「你在講什麼啦?他們聽不懂這些啦!」 「就是聽不懂才要講。人是人,天是天,這樣不值錢。人和天都成了死物。『鳥踏』連接了人和天,這兩樣才能活起來。確切地說,是鳥停在上面的『鳥踏』使這兩樣活起來──。」 「集合集合!今天就畫到這裏,不畫了。」老師急急忙忙把學生趕成一堆,帶走了。 顏老師今天看似反常的舉動,可不是沒來由的,上個月在社教館有場東西美術大師研討會──東方研討對象是張大千,西方是畢卡索。大智在觀眾席上的發言,像是隻胡蜂竄進人群裏,引來陣陣騷動。大智用「性慾儀式」來闡釋畢卡索那張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第一幅畫作「亞維儂姑娘」。 「畢卡索在立體派上的實驗,總結在亞維儂姑娘這件作品裏,你有看她高舉手臂,身體被簡化成近幾何形的圓球或三角形。這樣,風格強烈地歸納人體,使人體變成揮之不去的符號,好像一個被慾望驅使的青少年,在妓院前,其實從來沒有看清楚每一個妓女的長相,而是把妓女規範成性的慾望中符號的對象──。」 台上一排學者神情有點倉惶不安,左右交頭接耳。顏老師的座位正好可以睇見大智顴骨稜石般凸出,隨著話語,稜石像是不斷增長,像是快要跳起來: 「女人的胴體既是神,也是那要獻給神的犧牲品,性所以是一種儀式,原始宗教的祭祀,畢卡索把性的回憶推回到儀式型態的遠古裏,使我們有機會再去凝視自己的肖像,自己介於神和犧牲之間的──。」 「你在胡扯什麼?」火爆的聲音叫眾人頭全湊過去,是個剛才一直緊握筆像緊握把刀的學者:「身體就是身體,是形式美學的對象,和性、神,犧牲有什麼關係?」 握刀學者像火種點燃一堆柴火,剎時,整個屋宅下吵成一片。 石三人 你問起石三人,他走了── 請注意,我沒有說他死了。雖然我也知道,他應該是死了。你既然問起了他,我就說說吧。 石三人本名叫石打結,他身體裏頭住著三個人,誰開始喊,我們跟著也稱呼他石三人。提到他,我百味雜陳,有樣什麼東西像玩傀儡戲般隨意操弄著我們,但話說回來,我們也反過來操弄那幾根耍著你的什麼東西。 石三人就是來村子裏作這樣的演示的。別人怎麼看我不管,從某方面說,我看待他猶如田都元帥,不,甚至超過田都元帥。 每回經過汶水宮,我都會在廟口朝田都元帥合十拜幾下,但我卻遍找不到石三人的墓地,他像島上曾經滿山遍野的雲雀,哪天清晨,突然從雲端消失個無影無蹤。 恐怕沒有人追究他是什麼時候住進村子,反正,他就像是半空中雲雀的啁啾,半路上,突然進入耳朵,你聽著就是了,頂多,抬頭瞇眼,只見著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你安然接受了事實。村子裏任誰也不會問誰,石三人吃穿從哪裏來?他什麼時候睡什麼時後起床?在路上錯身而過,問他去哪裏呀?這話只是無意識的習慣性招呼。偶而誰看見十二月天他還是一件分不清顏色的薄短衫,會特地惦記著,回家裏找件多餘不穿的衣服來送給他。像個影子在村子過了多少年後,在陽翟村那場仇匪恨匪大會上,他打下了第一記錘──他是鐵錘,而鐵砧嘛,相信是會場上絕大部分人,但至少不是我,我是誰,這你應該知道吧? 一顆砲宣彈擊中正在放映電影、擠滿觀眾的金東電影院,文春當場喪命,身旁他兄弟文秋被奪去右腿。幾天後,入殮的文春棺材給抬到陽翟司令台上,喪家家屬披麻戴孝扶棺痛哭,民防隊,學校學生輪番被招集來,列隊抿唇睜眼安靜站在台下,觀看台上的人控訴對岸的暴行。 石三人是在鄰近各村民防隊招集來的那一場現身的,他不是民防隊員,沒有人叫他來,但我們合理認定,他來這裡也受歡迎。 在他之前三、四個人輪流上台,幾個人上台沒有什麼差別。我們也要認定他登台受歡迎。腳踩著木屐,灰卡其短褲,而且還破了個洞的他看上去有些古怪,但一旁司儀並沒有起疑心,只當他是剛從田裏趕來的。 起先他譴責對岸砲擊,不管是誤擊或故意挑人多地方的電影院打,都是罪惡(他說「罪惡」兩字時頓了下,有什麼或有誰干擾了他,除了我,沒有誰察覺到)尤其是當天晚上放映的是葛雷葛萊畢克主演的「小城之春」,石三人用手勢強調,在這樣溫馨的場景裏,用砲彈殺害一條人命更是罪惡──。 大船航行在預定的水道,石三人的口吻平穩,堅定,就連台下廣場前排的長官也都暗暗點頭稱好。 突然──假如你半閤著眼,沒把目光投注在台上,事實上,當天幾乎所有人頭都低低的──台上講話的嗓音變了,抬頭看,石三人的身體還站在那裏,但從他嘴巴出來的是另外一人的話,多少年後的今天,我還是能領受到他們怎麼從不解、驚慌,到生氣。與其說他們驚怪人身體怎麼還可以藏著另外一個人,倒不如說驚怪另外一個人居然講出這種話: 「不過話說回來,罪不是平白無故來的,有因必有果,千萬的因千萬的果,甚至善因生惡果,惡因生善果也說不定。所以說那發砲宣彈會在那一刻,不早不晚打過來,不前不後打中文春,都是必然的,只是無法追究。要是一直往千萬無數條的因去追究,說不定其中有一條會來到自己身上,換句話說,說不定自己也是造成這個惡果的罪魁禍首之一呢!痛苦這種事情不也是一樣?痛苦說不定是從快樂來的,痛苦也不一定走向痛苦,說不定哪一天也走向快樂──。」 在場正沉浸在先前悲壯的氛圍裏,好一陣子,這才聽出來哪裏不對。台下長官變了臉,喝令誰把石三人給架下來。眾人七嘴八舌騷動起來,有的說他是藉酒裝瘋,有的說他中邪,有的更自作聰明說他懂得腹語術。只有我才知道後來講話的,確實是藏在他體內的第二個人不假。他話講到這裏就被架著下台,不然,他體內第三個人看來也會跳出來呢。 被當作是鬧場、搧動、鼓惑群眾,石三人差點被調查局移送。村子裏最孚人望的慶安叔公,藉著自己跟調查局某某的舅甥關係,總算把事情給擋下來。隔天,石三人在汶水宮前繞著風獅爺走來走去,口中唸唸有詞。話語聲小到幾乎聽不到,那其實是三個人在互相反駁。第一、二個人的話,大致上就是之前在陽翟抬棺聲討大會會場講的那些,來不及跳出來的第三個人的話是這樣子講的(那嗓音不免蒼老,假如你閉上眼睛,你還以為出自另外一個誰): 「因果有無,或說因果能不能往前後追究,都是無意義的。罪苦也是一樣,說什麼罪苦從哪裏來哪裏去,都只是無止盡的想像,像水中月,鏡中花,就算是真的,也是假的。不如把眼前一切都拋忘。」 只見石三人在風獅爺身邊癲前頓後,比手劃腳,臉紅通通的,三個人輪流跳出來堅持己見,誰也不讓誰。你或許可以從講話嗓音語調來作辨別。第一個一口咬定因果關係的,像是鐵錘聲的那種聲調。第二個嗤笑有因果,或者說因果根本沒法追究的,口氣緩和些,細細碎碎的但又帶著一絲很難掩飾的輕蔑。第三個人呢?第三個人前面說過了,蒼老,不過又多少帶著厭倦的酸氣,老實說,有時這點還叫人滿討厭的。 在實施戰地政務的軍管時期,像石三人這樣的人是被當作危險份子的,但他終究沒有給送進精神病院,或者轉送到台灣。為什麼?我想不透,呃,沒錯,我是石三人身體內的那第二人,但我想不透的還多著呢,譬如說,直到現在我還分不清,到底藏在石三人體內的三個人,是他的三個變身?還是真的有不同的三個人? 我只知道,當時我和另外那第一和第三人念頭完全不一樣。我跳出來講話的時候,可以看到其他兩人身影,他們幾乎和我互相重疊站在石三人身體內,看來像是有三個人。 讀到這裡,妥也眼皮開始酸澀,他雙手手掌蓋在稿頁上,耳畔響起之前阿冊的話:「故事不管在哪裡停止,都算完整,都算了結」。 重陽的故事像一座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阿冊這番話卻像是一支槓桿,輕易舉起了山,原來阿冊遠比自己走得更遠,她既更清明又更瘋狂,而這一切竟是從重陽的故事,以及他講了一半的故事本身得來的。 這兩個人呵!妥也輕嘆了口氣,窗口露出曙光,他起身朝屋外走去,此刻他身子飄飄然的,猶如一片鶺鴒羽毛,飄向鳴響著輕雷的天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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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兩重的親恩
前陣子金價不斷往上攀升,幾乎到了讓人咋舌的歷史新高,連向來不知米價的女兒都特意的提醒我: 「媽,金子現在好貴耶!你不是有些金子,要不要趁價錢好賣掉?」 經她一說,我將一些多年妥放的黃金首飾拿出來,不過就是些不足兩的小戒指或項鍊,並沒有甚麼增值的價值。其中只有爸爸留下來的一個五兩重金條最值錢。 但我怎麼捨得出賣這爸爸留給我的唯一遺產? 爸爸過世至今已整整十年了。每回我到他的靈前祭拜,最想告訴他的就是:「爸爸,我已瞭解了您的心情,您一定要含笑看著我們幸福哦!」 記憶中的爸爸總是蹙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幼年時的我每次看到爸爸回來總是像老鼠見到貓一樣的躲得遠遠的,因此總不記得有跟父親撒嬌親暱的畫面。但稍長後,才聽媽媽說其實爸爸在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他總愛將我放在腳踏車前的小籐椅裡騎車兜風,到處跟人炫耀。 原來我是爸爸的第一個親生女兒,所以我一出生他其實是滿心歡喜的。 爸爸是一個隨著國民政府遷台的「外省仔」,在那兵馬倥傯,流離失所的時代,身為老家紈?夸子弟的爸爸為了躲避追討賭債的債主,在故鄉老婆的勸說下離開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子離開了故鄉。卻不知道國共相爭的戰亂,讓他從此回不去老家,輾轉在千里之外的台灣落腳定居。 起初爸爸跟許多老兵一樣懷著反攻大陸,重回故鄉的美夢。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美夢漸漸變得遙不可及時,爸爸驚覺自己十餘年的馬齒徒長,故鄉的妻兒音訊渺茫,方才想到自己的孤伶孑然。 爸爸因單身老兵的身分,而認識了因年輕守寡,為了養育四個年幼的兒女,四處為一些獨身的外省「羅漢腳仔」洗衣的母親。爸爸因同情母親可憐的遭遇,總是會提供免費的肥皂給母親,又看到母親的幼子長得聰明可愛,就常常會關心母親的狀況,兩人之間自然漸漸產生情愫。 媽媽說爸爸起初心裡也很掙扎,想到故鄉仍有妻兒,一旦和母親結婚,媽媽的四個幼兒就是他的責任,以他的官階要負擔如此龐大家計,曾讓父親的同鄉好友們勸他多加考慮。但孤單太久,年歲已大的父親畢竟渴望著有個溫暖的伴相依偎,個性溫柔賢淑的母親,終於讓他在遙遠的異鄉建立了另一個家庭。 婚後的父親再也不能如世家子弟般的玩世不恭,加上自己年歲已長,面對迎面而來的經濟問題,單憑軍隊裡的微薄薪資,根本無法負荷家中激增的人口。媽媽說父親肩上突增的重擔讓他的臉上頓失笑容,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隨著我和弟妹的接踵而至,爸的眉頭更加緊鎖,他那愁眉不展的神情常讓幼小心靈的我覺得做錯了什麼,更是不敢與他親近。 我的出生雖帶給爸爸短暫的喜悅,但在我兩歲時媽媽又為他生下第二個女兒後,爸爸重男輕女的態度,因延遲就醫讓我那漂亮的妹妹在十一個月大就因肺炎夭折了。這事件在不久媽又為他生下在臺灣的第一個兒子,他全心疼愛弟弟彷彿完全忽略了我後,讓我的心更加深了藩籬。 隨著家中食指浩繁,子女相繼就學,經濟更加困窘,父親為了增加收入,就利用上班之餘做製麵條副業,因為工作繁複,常要叫年長的異姓哥哥們清晨五點起床幫忙,但年幼的孩子哪禁得起起如此長期的操勞,偶爾偷懶總會讓父親痛罵。我卻總是覺得哥哥們好可憐,心裡更把爸爸的形象描繪成虐待繼子女的惡人。 我與爸爸之間的隔閡隨著我青春期的叛逆愈加深化,曾經我為指責爸爸苛刻家用,被他罰跪在眾人前不許吃飯;我為了他偷看我的日記,大發雷霆地拿著日記本在他面前燒毀;為了他從家裡衝出來斥責我的高中男友使我難堪,我恨恨地詛咒他去死……父女間不斷上演的衝突,讓我早早在二十出頭就選擇了自組家庭,脫離那讓我覺得自卑痛恨的家。 有了自己的家和兒女之後,才體會到持家與教養兒女的大不易。每每在與先生為了家用齟齬,才讓我體會為什麼爸要小氣吝嗇,只因為他必需為七個在學的子女籌措龐大的教育費;每當青春期的兒女讓我痛苦掉淚,我明白他偷看我日記只是為了想瞭解我這親生女兒為什麼總是和他針鋒相對;他衝出來罵人只是為了出於保護我的本能,不想我被欺騙……不禁慨歎:我的成長為什麼要在親身經歷了才會體悟? 就在我漸能同理父親的想法時,為兒女操勞一輩子,剛要享受兒女們孝心的母親卻中風倒下了。 母親的中風是爸爸的另一打擊,雖然自小我看到的是父母之間為了家計、子女教養、宗教信仰等瑣事爭吵不斷,但母親的溫柔善良和異姓兄姐們的優異表現,讓爸爸始終甘心的守護著這個家,一心期待的就是子女慢慢事業有成,兩人可攜手安享晚年時,媽的中風讓爸懊惱煩悶,頓失依靠般的大哭,他的眉頭愈發緊鎖了。 母親倒下時,爸爸已屆八十高齡,所有的子女幾乎都需忙碌於自己的事業,親生兒子又在大陸就業,因此常要帶他去醫院或為他辦理雜事的責任就落在我這無業的家庭主婦身上了。 爸爸過世時是八十八歲,在他過世前的這幾年我才能認真去了解父親這一生的坎坷與心境。在送他去醫院的車上,我聽他用濃厚的鄉音訴說著抗戰的顛沛流離;與母親相識結緣的甜蜜和辛酸;說著與故鄉親兒聯繫到後的生疏,怨嘆著年屆四十的弟弟還未娶,我打趣說:「都是你年輕時太風流,把你兒子的桃花緣用完了啦!」爸爸聽了總是露出難得的一抹笑容。 歷經戰亂苦痛的父親,杞人憂天的個性讓他在海峽兩岸仍處緊張氣氛,中共飛彈射到寶島沿岸時,他用所餘不多的積蓄買了個五兩重的金條給我。我永遠記得他把金條交給我時的語重心長: 「我一直以為男孩好,沒想到到老照顧我的是你這丫頭,你比男孩強多了!」 所有我與父親間的恩怨情仇,愛恨糾葛,都在這瞬間化作汩汩的淚水,我抱著爸爸乞求他的原諒,這麼多年的誤解在父親輕撫我的背中得以釋懷。 我怎能出賣這金條?此刻手中沉甸甸的五兩金條,壓著的是我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和他給我無限的親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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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三首
臉 任何人都免不了照鏡子 不照,那只是鴕鳥心態 臉不會因為誰不照鏡子而不變化 時間一到 誰的臉能保持原汁原味而不變粗變皺? 那和鬚髮的變灰變白是一樣的道理 那和身體機能的衰退是一樣的道理 不照或怪罪鏡子是沒用的 甚至摔破鏡子也是沒用的 其實,怎麼塗脂抹粉都沒用 其實,用什麼外力去干預都沒用 其實,心態最重要 其實,年紀一到自然會變化 其實,那是上天給予的最大賞賜 其實,那裡面蘊藏著智慧的結晶 其實,那有什麼好憂心呢? 以本來的真面目示人就對了 人本來就該以真心相交往嘛! 翻臉 他們兩個本來是好朋友 不知什麼原因 竟然翻臉了 只見這個扯下那個的臉皮 那個扯下這個的臉皮 原來他們都戴了假面具 互相扯下假面具後 讓他們自己可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也讓人們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 這樣或許更好 鏡子老了 今天偶然一照鏡子 竟然發現我滿臉是皺紋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禁大為狐疑起來 多久沒照鏡子了? 五十年了吧! 我竟然這麼久沒照鏡子了嗎? 且不去計較這些 反正我本來就不愛照鏡子的 不愛照鏡子也不會這麼離譜吧! 想來這不是我的問題 問題應該出在鏡子上吧! 該怪的或許是它老了 時日琢磨既久,塗抹 在背面的水銀多少有些剝落 是這樣造成的吧! 是嗎?不是? 誰能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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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細琢
一則網路故事說:某大學藝術系有一位教授,他是享譽國內外的知名畫家,不僅桃李滿天下,而且作品更是頗負盛名。 當然他在海內外的許多畫廊,經常舉辦個人作品展覽,因此也有很多人收藏其畫作。 有一次,他為了要贈送朋友一幅畫,因而即席在好友面前當場作畫。但見他細心而專注的在畫布上彩繪,偶爾往後退開相當距離,並且仔細瞧一瞧那幅作品,然後再繼續畫畫。 如此來來回回好幾次之後,終於完成一幅精心的風景油畫,並且經過別具一格的落款之後,才小心翼翼的送給朋友。 「哇!不好意思讓你花了這麼多時間作畫,真是太感動了!」那位朋友在致謝之餘,原以為大畫家嫻熟的技巧,應該可以很快的就完成一幅作品,哪知道他卻如此的細膩而專心畫畫,實在讓人很驚訝呢! 然而那位教授很謙虛的表示,即使當自己很專注作畫的時候,也許也會偶爾產生某些盲點,因此假使在當下能夠退後相當距離,並且客觀的予以凝視,通常都可以發現若干必須補強的地方,因而讓畫作更加完美。 教授又說,這樣的作畫方式,除了讓作品更細膩之外,而且更能夠符合欣賞者的角度,也使得畫作比較臻於至善之境。 這樣的故事涵義確實值得教人深省,尤其以一個作品等身的教授而言,當他在作畫的時候,卻仍然以如此嚴謹的態度,來為其作品賦予兼具真善美的藝術生命,如此說來,更何況一般普羅大眾的情境,豈不是要花更多心神來面對呢? 此種現場作畫的情況,不禁讓人想起韓劇《明成皇后》故事中的大院君。 當高宗之父親大院君離開景福宮,而暫時住在雲峴宮的時候,他總是喜歡現場用宣紙畫《蘭花》送人,以至於擁護他的鄉親與庶民百姓,無不以收藏一幅大院君的國畫為榮。 然而以戲劇表現的內容來看,大院君畫蘭花的時候,卻有一種信手拈來的節奏,彷彿三兩下子就完成一幅畫作,因此與那位精工出細活的教授相比,顯然有不一樣的味道。 提到畫畫節奏與專注的故事,其實眼尖的朋友可能會發現,時下正方興未艾的《部落格》風氣,確實發掘了好多網路寫手和作家。 這些文藝愛好者的作品,彷彿媒體記者天天撰稿的情形一般,全然享受浸淫在文字之美的境界裡;尤其許多朋友下筆的速度真是驚人,不但每天都可以推出精心大作,而且文章內涵更是豐富而言之有物,著實教人讚歎而敬佩不已! 然而不管畫畫或是寫作,兩者都兼具怡情養性的功能,所以若能享受盡情揮灑的快意心情,還是慢慢嘔心泣血而溫柔婉約的精緻作品,想必都能夠達到抒發情緒、洗滌心靈的最佳效果,當然值得人們放鬆心情來欣賞,並且細細品嘗原創者的辛勞與功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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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99
一人 這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我的故鄉金島,最「瘋狂」的故事。 這份瘋狂端在於你可以把任何你找得到的解釋都加進故事裏。一對夫妻除了在成親當晚交談過,第二天之後終其一生,夫妻倆再沒出聲交談過半句話。 夫妻倆共生了六名子女,其中有一名還是美國芝加哥西北大學生物醫院專科博士。我的忘年交陳博士轉述他曾伯父母的故事,講到半途,被我給制止。 「夠了夠了,起個頭,講到這裏就可以了,再講下去這個故事就沒意義,你曾伯父伯母這一生可能也就失去了價值。」我說。 隨後這個粗胚故事存放在我心底六、七年,每逢我要把它拿出來揣想一番,它就像醒來後非花非霧般的夢往後退卻。我並不驚訝;這個故事涵義的本質在作祟。那年,在陳博士駕車帶我們到金門東北角的眠月灣勘察地景途中,這故事首先被批露,我對坐在身旁同行的小說家吳三泰說:「這給你來寫。」吳笑笑沒答腔,快七年了,不見他動筆。難為他了,或許他太年輕,對這個主角始終闇默無聲的故事不太感興趣。我私下為他感慶幸,他未曾遭逢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幸,七年後的今天,我赫然察覺到是這不幸催我提筆。我不也是個瘋狂者?我的不幸使我分享這兩個人終生彼此同處沉默的景境。我不說這個景境有什麼奧秘。在我還沒找出世上哪一種話語可以比附沉默時,我什麼也不說。然而我說找到一種比附於沉默,相當於沉默的語言或也不過是謊言,是自我欺瞞,是一廂情願。話語無非就是把沉默剖開的動作,假如我是瘋狂者,我不是該留在沉默裏?但我卻要把沉默剖開為二,只取明晰無隱的那一部分,這莫非也是一種可悲的瘋狂吧?的確,說話真是件無奈可悲的事。 這對夫妻,成親的當天還互有交談,他們的談話先是社會習俗的延伸,陳博士剛懵懵懂懂似乎開始懂事的七、八歲,來到這場半新不舊的娶親儀典上,尾聲是當晚的鬧洞房,依往例,說是可以連鬧三日。鬧洞房的場面,新郎新娘兩人發現到他們都沒有開口的必要及餘地。新郎三慶站在一旁陪著笑,看著平日村子最愛戲鬧的尚青,遞給新娘一顆糖果,要她用牙齒銜住,唱一條歌,新娘扭捏了一番,但到底開口唱了歌。 新娘翠玉的嗓音其實真不壞,但不知怎麼,她講話是一回事,唱歌又是另外一回事。 「愛人哪,你在哪裏?時時思念你一人──。」「鴨母啼」般的歌聲讓幾個人都掩嘴偷笑。三慶用眼角餘光把翠玉那張臉看了個仔細,眼前美艷得像是紙糊的七娘母般的這人,聲音有那麼一瞬間反倒增添、強調了她的美。三慶惱怒了起來。眉眼儘是笑意。 那天的洞房鬧到什麼夜裏時後?新娘唱完曲子後,眾人又有什麼花招?隨著年日,三慶已日漸拋忘,但翠玉伸長脖子唱歌的景狀,像把火,一直在他腦海靜靜焚燒著。 「沒有聲音的歌──。」那幾年,每隔一陣子,這句話就會從三慶腦海裏冒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領受到有影無聲的奇異的震動。翠玉歌聲中每一句歌詞都明明白白,甚至歌聲也收進每人耳鼓,但聲音卻是寂靜的聲音。別人做不到,唯獨翠玉做到了,他自己也參與一份在其中,他很篤定知道這一點,感到既欣慰又驕傲。 妻子 快到中午了,不知道為什麼,太武山還保留著黎明時的薄嵐。倒映山影的池水水蜘蛛劃過,整座山好一陣子幌動。阿火和狗朝池塘走來,他一手提著個空鳳梨罐,想撈些蝌蚪回家餵鴨子。狗突然竄出,不停猛叫。 隨著狗叫聲,一具屍體慢慢從青萍裏冒出。 警員趙春山馬上察明了死者叫小喬,孤兒,有個堂叔在台灣。小喬高一就從台灣輟學,回到島上先在衛生院和合作金庫分別做了幾個月臨時雇員,隨後就待在家裏,說是要參加公家考試,其實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抽煙、打牌。 譚小喬,七歲喪母,父親是情報局人員,被派往大陸後失蹤。譚小春往台灣依親,投靠其堂叔吳貴雲……趙春山讀查訪資料,腦海浮現出命案現場,當死者被抬上擔架,她的眼睛好像斜乜了自己一眼。他並不害怕,只是輕歎了口氣。再前些日子,鎮上白梅撞球室發生鬥毆事件,他前往處理,打架的是爭風吃醋的兩個阿兵哥,已經被憲兵隊帶走了,只留下幾滴血滴、折斷的撞球桿,和一旁若無其事抽煙的她。 她朝上吐出一個大煙圈,再吐出一個小煙圈。兩個煙圈追逐著。她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抽煙──唉,但吐煙圈到底也很尋常,只是她那吐煙圈的樣子,使人不由得不懷疑她不是瘋了?從查訪對象長福嫂口中得知,小喬她真是個怪查某囝仔,好比說她常常自己一人玩撿紅點,發三個人的牌;蹲在路上跟一朵花講老半天的話;把衣服反過來穿;反騎腳踏車等等。有一回,她就這樣把腳踏車騎進水溝裏。 想到小喬騎腳踏車衝進水溝,趙春山心頭起了陣莫名的哆嗦,接著他又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惆悵。 下午他不知不覺來到殯儀館,剛踏進大門就看見一個人影,是老席。他並沒把老席列為嫌疑犯,但在日後,他總隱隱約約覺得譚小喬的死和老席有著什麼關係。 「她那時候住內壢居廣新村,有一天上公用廁所去倒馬桶,」老席是講譚小喬的母親:「一頭栽進茅坑,翹了。」 趙春山安靜聽著。 「我跟她爸爸是出生入死的老戰友。她叫我席叔叔。我從小看著她長大。她爸爸死了,她偶而到我那裏逛逛,挺合情合理的吧?」 「合理。」 趙春山想了一下;又問:「小喬他爸爸是怎麼死的?」 「我講不信由你呵,有一天早上他去倒馬桶,也一頭栽在他老婆栽下去的茅坑。」 「信。」趙春山挺了下背,口氣放緩,但他能察覺自己的敬肅並非針對特定的誰,而是這件事情本身。「你說小喬二十三號晚上到你那裏,聊聊天,坐了十來分鐘就走了?」 「那天她還喝了點酒啦,去我那裏之前就喝的。」 門敲響,過往行人都朝這邊看,小喬臉頰微酡,用根食指輕按著眉心。老席來應門時,對別人的張望有著一份虛榮。小喬進屋子後自己坐在椅子,老席先是站著跟她說話,接著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坐在對面。 「她告訴我,說有誰誰誰要找她去台北當什麼公關模特兒,陪一些董事長喝喝酒聊聊天,一個禮拜可以拿七八萬。我多講了她幾句,她突然翻了臉。」 「你們這些老傢伙也好不到哪去。」小喬惡狠狠地說。 說完一陣風起身走了。 噴水池旁,榕樹下,老席等一行人各占個位子。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有一個台灣什麼團體到榕園來參觀,團員中女比男多,而且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來是台北、高雄這種大都會區來的。第一個女的頭頂還梳了個墜馬髻,老孫眼睛馬上「登」地一亮。 遠方哪個村子在做蘸,嗩吶和鑼鼓鐃鈸交混悶在天空的大鍋蓋下,到底還是傳到榕園裏來了。只是榕樹下眼睛忙碌的這群老人都像是沒聽見。 在嗩吶聲若有似無的另外一間撞球室裏,小喬和幾個操台灣口音的阿兵哥在打撞球。 「今天不回家──。」 姚蘇蓉淒厲的一句吆喝才剛開始,撞球間內外球和球桿到處飛。小喬用雙手環抱著自己,躲過幾個差點砸上身的色球,在牆角,身子瑟縮,眼前卻笑紋紋的。 到了那天下午,下了陣西北雨,「太阿池」池塘裏的鯽魚冒出頭來吃水。小喬和阿榮阿抬躲在廢棄空雕堡內抽煙。 「跟在台北比,妳在這裏簡直是給他們白看白玩嘛!」阿榮剛學會吐煙圈,煙圈上升,撞到雕堡,哆嗦,突然消失了身影。 「你懂個屁。」小喬彈掉衣袖煙灰:「我給他們看是為了錢嗎?」 「咦,不是為錢,那又是為了什麼?」 「跟你講,你也不懂。」小喬先吐出口小煙圈,再吐出口大煙圈追上去。小煙圈倉惶回頭,像頭急急逃走的獸。 「那是為什麼?妳講講看嘛!」阿抬又問。 小喬不耐煩了,吐出一個不成形的大煙圈:「我說我給他們看,是可憐他們,是報答他們,這你們懂嗎?」 許多畫面重疊跳入小喬腦海,畫面靜止時,小喬來到老席沒開燈的客廳,站在那裏,搖盪自戶外的樹影灑在光潔的肩膀、脖子、胸乳、肚子上,好像要把身子給分解成一塊塊。她脖子以下的身子光潔,脖子以上頭臉卻像是和身子分屬兩個人,譬如一個是鋼鐵,一個是桃子肉。老席仔仔細細把網罩在光影下的身體給看了一遍,接著他伸出手。 「閉眼。」小喬出聲。 老席在幽暗中伸出手。是啦,這是四十五年前妻子的手臂,這是肩膀,這是乳房,這是腰,這是肚子……。微微隆起的,像是剛懷了孕。他的眼眶溼了、紅了。趕緊張開眼。 小喬眼睛也跟著張開,若無其事慢慢穿起衣服,接過老席遞過來的幾張百元紙鈔。 調到這個轄區,趙春山已經處理了好幾件老芋仔。六月經過老呂呂丁旺家,從窗口傳出流行老歌「我有一段情」,他停下腳步,不是閻荷婷的歌聲美,是另一個顯然嫩很多的女音加了進來,使得歌聲聽來像是兩個人在對談,很有趣:「……我的有情人呀,莫非變了心,為什麼呀斷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弦琴。彈一曲呀,唱一聲,唱出我的心頭恨……。」 謎藏 他從婆羅洲回到村子,你六歲,四歲,或者十歲,都對。 一定有人問過他的名字,他也一定說過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從南洋哪裏回來?兩地有什麼親人等等,也一樣。你們都喊他大智叔,他接受了,說他從婆羅洲回來,也是。 張開眼睛,大智就像一塊石頭一叢山茄子落在那裏,誰會特別注意那些石頭或山茄子呢?大智住的那棟「靡它樓」,據說古早宣統年間有個德國傳教士住過。大智住進去以來,大多是空著的,因為住進去的人不時會聽到一些聽不懂的話,在某個門邊,某個轉角,或某個樑柱間。 好像那些話講出來後都封存在那裏,半個多世紀後大智打開這些話,叫凡是聽到的村人誰都不免一陣驚疑: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就有了。」 叫人驚奇的不僅是這些話,還是說話者。那些話的嗓音完全不是大智的,是那個不知怎麼消失不見的荷蘭傳教士,借大智的嘴巴說出來。 當時聽到話的人都回到古早。 「你怎麼知道回到古早呢?」 流金回答:「從壁角吹過來的那陣風就知道了。」 但在彼時,置身其中的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是回來才察覺到的。彼時的此刻,流金流銀兄弟問德國傳教士怎麼會來島上?傳教士回答他主張人一生下來並無原罪,這說法使自己被趕出教會,雖然不至於再被丟到柴堆裏燒死,但在當地已容不了身,他流浪了半個歐洲,在希臘科西嘉島搭上一條商船到了馬來西亞,廣州,廈門,最後來到哪裏,眾人都知道了。 「人原本就是沒原罪的嘛。」流銀邊用柴刀削一把鋤頭柄,邊指著木安嬸揹在身後的嬰兒,說:「要是有罪,他會活到像我們這樣大?」 傳教士說自己就是在說出這句話的隔天夜裏,屋頂被扔石頭,隔一禮拜,馬廄飼養的那匹棕色馬被下毒,再隔幾天,有個平日受了欺侮的跛腳農夫在村口攔住他,手上還握著鋤頭,這時他明白必須快逃離了。 靡它樓前刺桐樹下,大智對十來個村民──其中興田和道學是從鄰村來的──宣揚福音。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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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愛
上個月,老媽陪因公務出差的雙胞胎妹妹返金一趟,工作告一段落,母女三人就近到親戚朋友家小坐敘舊。來到沙美街上,買了家人都愛吃的油條和包子,老媽突然想到很久沒見到張老師了,拉了妹妹要到張老師家走走。我在讀小學時,很羨慕張老師擔任班導師的那一班學生,因為他的脾氣溫和,對待學生很有耐心。和爸爸老同事的他,多年來也常常關心這位同事赴台定居後的狀況。 約莫十多年前,與我合作的顧問公司,電話知會我要請一位業務高手和我談套裝課程,這天下午,會客室裡我左瞧右看了這位來訪的美女,終於忍不住問起:【請問您是張老師的女兒嗎?】聽聞我這麼回答,她吃驚的問:【妳是我爸爸的學生嗎?】我搖搖頭回答,當年讀小學時,沒有上過張老師的課,不過,卻很喜歡張老師與學生的互動。為什麼會冒昧問起這位初次見面的小姐是不是張老師的千金,實在是她長得太太太像張老師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複製過來的,所以,想要不問這個問題,還真是憋得難受啊!記得當年我家大弟回金門清明掃墓,搭計程車回官澳時,把錢包留在車上,回程,司機先生發現車上有皮夾,連打開來看都沒有,就直接把錢包送到家裡去,阿嬤很吃驚問怎麼會知道這是誰家的孫子,司機先生笑著說:【他一上車,我從鏡子看了一眼,和楊老師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是誰家的孩子,只要熟識的人都一眼看得出來的。 近來身體狀況不是很好的張老師,看到媽媽出現,欣喜之情溢於言辭,師母則是很感慨,始終默默行善的先生,竟然在這個年紀生病了,並且需要家人全心全意的照顧著。初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一家人,在請教宗教界高人後,終於稍稍釋懷,或許因為張老師平日積德的福報夠多,所以,才會到了這個年紀才發病。除了師母和外勞的照顧外,現在孫子也在身邊共同生活,讓張老師的活動範圍不必都侷限在家中。 電話中,從金門回家的媽媽,話多了、心也開了。年初,因為身體不適血糖過低,無醫護常識的一家人,在發現她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下,才趕緊送醫急診,人在台北的我,從妹妹口中得知,心絞痛著,恨不能插翅飛到新竹陪她。全無意識的她,已經不認得所有在身邊的孩子,幸好老天垂憐,也感謝醫生醫術高明,終於救回了我親愛的老媽。只是,那次出院後,她始終不開心、不快樂,每個孩子都想盡辦法要討她歡心,要帶她逛街吃美食,也偷偷電話請教常年看診的長庚醫生,詢問媽媽是否因為慢性藥物副作用,讓她沒辦法心情開朗。 看到張老師儘管生病,仍然開朗的過著每一天,也看到師母真心看護,無怨無悔的陪伴在先生的身邊;媽媽應該感觸很深的,年輕時,自由戀愛結婚的她和爸爸也曾甜蜜過生活,對文學同樣熱愛的他們,因為有共同的嗜好,所以,可以在平凡日子找生活的樂趣,直到一顆轆轤敲中爸爸的頭,從此後改變了這對夫妻的生活。叛逆時期的我,羨慕別人的爸爸可以和子女坐著聊天討論升學問題;適婚年齡的我,不知道如何讓對方知道自己有個生病的爸爸,所以,總是無法敞開心懷接納有好感的人。 所有會面後的感慨,讓媽媽深刻體悟活在當下就是幸福。我提起自己也許久沒見到張老師的寶貝女兒了,去年有意了解該公司的某個課程,電話詢問,才知道她離職了。母女電話聊過天的數日後,竟然看到郵件中來了一封張小姐的訊息,好感動喔!主動打了電話過去,她也允諾找時間與我碰個面。再次相見,竟然相隔十來年,她談起張老師前陣子到台北小住一段時間,師母擔心孫子挨餓,急著要回金門,也提起她的離職,是因為爸爸生病了,所以,放下工作回去陪陪老人家,海島單純的生活讓她可以放空,每日晚餐後的榮湖散步,竟然是在她現在回到職場後,非常懷念的一個生活片段。她提起爸爸近來的情形,身為兒女,就是只能期待老人家能維持現況,因為,誰都不能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但是,還是可以心存希望,說不定明天就會有新藥可以治療了。 會面後,我收拾好辦公桌準備到安親班接孩子,思緒仍留在與這位學妹的談話內容,張老師是好爸爸,讓孩子可以放下耕耘十多年的工作,回家專心陪生病的老人家;我的爸爸其實是好爸爸,他也曾在我兒時生病住院的晚上,把我架在脖子上,帶我從金門衛生院一路逛到街上開店的姑姑家,還帶我欣賞醫院外河堤旁的柳樹,只是他生病了,關閉了內心世界,外人無從得知他的想法與痛苦。 身為長女,我想,應該是與父母緣分是最深的孩子,無法選擇父母,也無法改變父母,可是,心中對父母的愛,在年少時不懂,現在,卻在年華老去的他們身上,也在自己為人母後,終於了解這樣的愛,是最初的愛,也是永遠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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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99
重陽死隔月,妥也才回到島鄉,重陽生前有過婚約的阿冊交給妥也一包東西。 「他說是許多寫了一半的故事,要我結婚後接著寫下半部,現在,我們兩個沒成為夫妻,我不接下去寫,也不算是毀約吧?」 「重陽埋在哪裡?」 阿冊說個地點,又說:「當初我選擇跟重陽,沒有選擇你。直到今天,我不後悔,重陽答應我,每天跟我講一個自己編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譚》裏宰相女兒莎赫查德跟薩珊國王講的那樣,故事永遠講不完,在天亮前中斷。重陽每天只跟我講一小段,我說多講一點吧,這樣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講完?他總是說,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沒想到他居然走了。」 妥也驚奇地盯著阿冊,後者兩眼透著某種光芒,真不像是個剛失去至愛的人。 「起先我還很難過不能幫他寫下半部,現在我想通了,故事不管在哪裡停止,都算是完整,都算是了結了。重陽的死,我也是這樣看待的。只是,這些故事對我來講是這個意思,對你卻未必,所以我現在把它交給你。」 手上拿著的那包稿件突然像隻死鱟般澱沉沉的,妥也並沒打開,說:「起碼現在對我來講,不管是這些故事,或者重陽的死,都沒有個了結。」 兩人互相沉默了半響,妥也說:「嫁給我吧!」 「只因為重陽走了?」 「……。」 「假如在重陽生前,沒有了他,我自然就嫁給你。」阿冊挑了下眉,右眼眉端有顆痣,大概是她端麗的臉龐上唯一的缺陷了:「但現在他是死了。」 「這有不同嗎?」 「當然,生前和生後的不在,是兩回事。」 同樣的沉默落在兩人中間。 這次是阿冊先開口:「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這些故事就交給你吧,你說這些故事都還沒個了結,那麼,就由你來接續下去吧!」 回到家中,妥也望著那疊故事稿件,腦海浮現出重陽的身影,這個用故事打敗自己的人,如今,阿冊卻要自己來幫助他完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他對自己的處境未免感到有些異樣的荒誕。重陽的故事共有99篇,妥也一篇篇讀下去,已經讀了42篇,今天從第43篇往下讀起: 七步 「嗨,七步。」 「嗨,七步。」 迴聲,倒影般地,七步笑紋紋回答我的招呼。我奉命來探察眼前這人虛實。 這段期間前後約略一個禮拜。日後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一個大好機會(至於到底失去什麼機會,我其實還不能完全明白)。我給上級報告的結論是,此人對當地的社會秩序無害。無害?是的,島上哪座村子沒幾個瘋瘋癲癲的人?多他一人又何妨?但我筆尖來到害字的最後一劃時,出現眼簾的影像卻是某人搖搖幌幌走在高空繩索上。這某人可能是七步他個人,可能是群體,可能是任何人──最後,這人的影像竟然落在我身上。譬如剛才我跟他打招呼,他這樣回應,以及他的神色,有那麼瞬刻間,我和他兩人疊合在一起,他成了我,我也成了他,悽惶和歡喜一起湧向我。哎,我到底在說些什麼?在某個面向看來,七步說不定是足以翻轉黑白日夜的危險份子,但此刻,他笑咪咪地從祠堂旁馬櫻丹小路迎面走來,沒有一絲半縷白髮的他,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個五十開外的人。 「最複雜的,」七步伸手抹抹胸口,他那件油黑透亮的陸軍汗衫(是個老士官長送的)長年不換:「也最簡單。」 「呃?」 「你知道為什麼嗎?」,不等我回答。他又自問自答:「因為是一嘛!」 「一?一二三的一。」 「不是。是一不是二的一。」 「你學問這麼好,應該去教書。」我敷衍地說。 「我不教書,我說故事。」他舔了下自己大拇指:「你有雞腿嗎?」 「忘了帶。」我做了個誇張的「失禮」的表情:「下次我會記得。要不要順便帶瓶汽水可樂?」 他不理會我的嘲謔,敲敲自己腦袋:「我說的故事都是一,一,你信不信?」 「信,我怎麼不信?」話沒說完,自己倒給嚇了一跳,因為我立刻領受到嘲諷和誠信,懷疑和相信,前後兩種逆反,居然都可以同時合一。這個裝瘋賣傻的男人八成不簡單。我可要調查個分明。那天他連連講了七、八個故事。有幾個跟夢相關的我記得特別清楚。 ──有個叫波波波的人你認得嗎?他是個有眼睛卻瞎了的人。在他的夢裏,他看見一排排代表各種生命情況和生滅的數字,在我的夢裏,是音樂,每一種旋律代表了一種生命的悲歡和起落,譬如說聽到某種音樂表示你會得到愛情,某種音樂會失戀,你這世人所可能發生的一切遭遇,都有一組音樂把它包含進去。所以說事實上,我有點害怕聽到音樂,我知道哪一陣音樂可能代表一件殘忍的事情正在發生。 ──有一種夢是這樣子的,夢裏生成的就代表現實生活裏消滅了。我夢見愛上翠華,夢見看到的一座尖塔,夢見打死一尾蛇。在現實界,翠華被我拋棄,尖塔倒塌,蛇活靈靈游過池塘。 ──有個人夢見自己回到家鄉,村子裏有一座連棟大宅。醒過來後,他很奇怪,他們那裏並沒有這棟厝落呀!日後,他再回到家鄉,這次他在島上四處旅遊,他見到一棟棟各種風格的,高大漂亮的老厝,這才恍然大悟,先前夢到的那座連棟大厝是真的,原來它是所有老厝的集合。 向村子裏打聽翠華,被問到的人都說沒聽過,但七步年輕時有個婚配對象倒是真的,國小退休校長董清乞說,提親當天,女的突然隨她遠房一個父執輩的親戚遠走他鄉,據說嫁了蘇門答臘當地的橡膠大王。七步跟著追到南洋,但事情已無法挽回。 「所以他回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問。 「他回來後變了個人,不過不是變得煩惱憂愁,反而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歡喜。他在歡喜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他瘋了。一直到這幾年,他開始講故事,每天都講一兩個,這樣看來,他恐怕已經講了好幾千個故事了吧?」 「他都講些什麼故事呢?」 董清乞校長歪著脖子想了想:「很奇怪,這些故事聽的時候都很新奇很清楚,但事後都忘得一乾二淨。」 「就像做夢?」 「呵,對對,夢不都常常這樣?當時很清楚分明,清醒後就忘掉了。」董清乞校長停頓了下,接著又說:「莫非那些沒忘掉的,都不是夢?」 不放心般的,他又問了句:「講故事和做夢,都沒有犯什麼罪吧?」 我笑笑,沒說什麼。董清乞校長提到罪,我倒是想了一下,本地對待瘋癲者的態度頗堪玩味。他們不至於像中古世紀的歐洲,把瘋癲者當作十惡不赦的痲瘋病人,一起送進跟外界隔絕的瘋人院,除非病發得太嚴重。但也不會認真接納他,不過笑著,像看一隻什麼稀罕動物般,相安無事的。 罪的問題很快被我拋在腦後,我不關心這個。我的工作職責所需要的答案,我也早有定論。我的心思掉到很遠的地方。這個說故事的人,我已經錯過千百回,只在這段期間聽到這麼十來個,話說回來,我怎麼只覺得七步他講來講去就只講過一個故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可要好好弄個清楚才行。 還有,他怎麼可以整天笑嘻嘻的? 我下了步險棋。今天,我冷不防問了他怎麼不想討個老婆? 老婆?老婆我有哇!七步認真地眨了眨眼。他的雙眼皮又深又黑,遠遠看去,像是上下兩隻重疊的,封神榜神話裏的人物。 很奇怪的,我立刻相信他的話,他分明「無某無猴」,但我相信了他的話,我相信他,是在確知他還沒成親的情況下相信的。這當下,我真迷糊了。這當下,並不像是面對迷宮,在迷宮前,你就算走不出去,心裏也篤定得很,知道總有條路等著自己。眼前的景況卻是像盯著一具萬花筒,萬千形色,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是和不是,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集中在他所講的每一個故事上,這可怪了。 我看七步朝「巴剎」的方向走,便問他是不是要去那裏。「巴剎」是舊市場,二次大戰曾受到美軍軍機投彈轟炸,整條街道顯得破敗,政委會和縣政府想拆掉重建。七步不答腔,腳步也沒停下來,我像是他隨從,跟在他身後幾步。依腳程,七、八分鐘我們就可以來到巴剎,但事後回想,在那陣短暫的幾步路,七步竟然又講了好幾個故事,像是故事把現實的時間都給壓成了一顆球。 ──有個人找到一座向海的岬角,黃昏時夕暉滿天,每日都不一樣的景色美得難以形容。他發現這個觀景地點正好滿三個月,那麼,他已經看了足足九十個黃昏,九十顆夕日,時而他會因為孤單感到悲傷,想到這麼美的景緻,自己卻無法跟任何人分享,即使是最親密的妻子,也不能……。 這天,觀賞晚霞的他又陷入同樣的困境裏。下一刻,他受到另外一個跟前面那個無關的問題干擾著。這個問題是,他總隱隱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個誰和他一樣,同樣在看夕陽,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心情。而這人和他平行著,兩人互不相交,但又像鏡子內外,兩人其實就是一人。 ──「人世即苦海」,某某人去辦公室上班的第一天,在他桌上看到這句話,用楷書工工整整寫在裁好的一張小卡片,壓在玻璃墊下。是前任離職的人留下的。某某人來接替他的職務。 某某人把紙卡留在桌上,到了第五天,才扔進了垃圾筒。再隔年,從朋友口中知道金龍跳海自殺,金龍就是先前寫「人世苦海」的那人。可是今天,某某人又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金龍其實還活得好好的,人在哪裏哪裏,還是在駕駛帆船的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哪個傳聞是錯的?還是兩個傳聞都是真的?在後面這個事實裏,寫下人世苦海的某某人同時死了和活著。 ──白景滔是個羅漢腳,但不知為什麼,在他被槍決前心裏有著超過平常的害怕,最後一頓飯菜擺在面前,他實在吞不下半口。但他儘量拖延著,兩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扒著飯粒。接下來,他想到有一年自己搭船,望著眼前景物,忽然間他胸口受到一道白光襲擊,在這道閃光裏,他看見這次槍決已經在哪裏發生過了。 他歡歡喜喜面對行刑者。 ……原來,只有發生的事件,沒有人。他這樣子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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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的將軍緣
美國的幽默大師馬克‧吐溫一生經歷不凡,他的個人遭遇在筆下可以常見。代表作如「湯姆歷險記」、「頑童流浪記」等,都能找到他的生活寫照。小說的詼諧逗趣很迷人,往往引人入勝。其實,在現實人生裡,他的幽默機智也是不輸常人,令人佩服。 馬克‧吐溫的職場履歷表很長,從年輕到老,他做過印刷廠學徒、密西西比河的輪船駕駛、維吉尼亞市企業報新聞記者、開設偉伯斯特出版公司等。工作期間認識了各行各業的人,有的助他,也有的對他無益。無論處於何種狀況,他的寬宏大量,替友解圍,均為他贏得友誼。 小自他的劇本合寫人布萊德‧哈特,大到格蘭特將軍,當他們跟馬克‧吐溫相處時,不但獲得他的鼎力支持,連問題都一併解決了。格蘭特將軍的事就值得介紹,以此更能窺見他的為人敦厚之處。順便一提的是,今年的4─8月,台灣師大和台中、高雄縣圖書館聯合舉辦「密西西比河的頑童─馬克吐溫逝世百年特展」。 馬克‧吐溫和格蘭特將軍的初次相遇,是在一八六六年秋冬時節;當時,華盛頓舉辦歡迎會,兩人見了面握手,卻沒有交談。第二次見面,格蘭特將軍已經擔任美國總統,這一次他打破沉默發言,可是格蘭特總統只有笑而不答。他只好說:「總統先生,我很尷尬,你呢?」從那次以後,將近十個年頭兩人失去了聯絡。 直到一八七九年,格蘭特將軍從他的歐亞之旅歸來,馬克‧吐溫應邀在他的歡迎會上致詞,兩人才又見了面。這次宴會由將軍的田納西州老部下舉辦,格蘭特將軍由芝加哥市長哈里遜陪同出席。他認識哈里遜,再透過哈里遜介紹給將軍熟悉。就在兩人握了手之後,將軍脫口而出一句話:「我並不尷尬,你呢?」小事都能記住,證明將軍有好的記憶力。 接下來的宴會致詞有十五人,馬克‧吐溫被安排在末位。他的演講的最後一段,本來說的是五十年前[指一八二九年]美國只有兩百萬人口,那時出生的美國總統、將軍等人物,還睡在搖籃裡,他意指這些大人物的小小心靈,不在乎未來,他們只想把大腳趾含在嘴中。 馬克‧吐溫的這番話使場面冷了下來,會場鴉雀無聲。他體會到話題有些離譜,於是,停頓片刻,將臉轉向格蘭特將軍。他話鋒一轉,說:「而如果那個嬰兒,是未來少數傑出人物的父親的話,誰會懷疑他做不到呢?」幽默的談吐把將軍逗樂了,隨後歡聲笑語不停。 一場演講拉近了格蘭特將軍和馬克‧吐溫的距離,也為兩人的友誼紮下了基礎。 這段時期,他受到英國作家狄更斯來美「朗誦」作品賺錢的影響,也投入該種行業;除此以外,應邀到各地演講也使他聲譽高漲。 就在一八八四年十一月月初,馬克‧吐溫聽說格蘭特將軍在寫回憶錄,預備出書,讓他又勾起對格蘭特將軍的懷念。第二天一早,他立即去拜訪格蘭特將軍。 彼時,格蘭特將軍正和兒子商議跟世紀出版社簽約的事。馬克‧吐溫明白了那份內容之後,跟格蘭特將軍說:「劃掉百分之十的版稅,而以百分之二十取代;還有,最好是要求淨益的百分之七十五。」將軍為此感到躊躇不安,他又接著指出,世紀出版公司的合約不太禮貌,給普通作家百分之十的版稅已屬不該,更何況是像將軍那樣傑出的人士。另外,該出版社把給付職員薪水、房租、打掃工人的用費,也要由將軍的書分擔,太不合理了。他建議將軍應該要求四分之三的純利,其餘的事務開支由剩下的四分之一的純利中核銷。 馬克‧吐溫的意見使得格蘭特將軍把簽約一事延遲二十四小時,在等待的空檔,將軍對他表示,薛爾門將軍的回憶錄曾經獲益兩萬五千元,不知自己能否如願呢?聽到將軍的心聲,他立刻表達說:「將軍,把回憶錄賣給我,我是個出版家。我加倍付給你,我衣袋裡有支票簿;我馬上開五萬元的支票給你,我們來簽約。」 格蘭特將軍不忍心馬克‧吐溫為了替他出書,而賺不回錢,所以仍然不敢答應這事。他眼見將軍有疑慮,於是再度分析,他說:「就照我建議你和世紀公司所要開的條件,支付你百分之二十版稅,或是百分之七十五的純利,由我的那四分之一的純利中,來支付所有印書事務上的開銷。」將軍對他營收的事不表樂觀,認為很難賺到錢。他卻堅定地重申,出書後的六個月中可以收益十萬元。 格蘭特將軍問馬克‧吐溫理由何在,他深一層分析說:「我是根據我和你之間的文學的商業價值來衡量的,我的頭兩本書都賣了十五萬本,根據裝訂的不同,布面的每冊售價是三元五角,更精致的裝訂本更貴一些,平均兩種版本的售價是四元一本。我知道你的商業價值大我四倍,因此,我知道你的書賣上六十萬本是絕對有把握的。也就是說,你將可以收獲五十萬元的純利,而我的純利則是十萬元。」 馬克‧吐溫的話還是無法說服格蘭特將軍,最後將軍從費城請來他的好友,這人是費城立德佳報的負責人季爾茲。經過雙方多次溝通,格蘭特將軍敲定,回憶錄交給他的出版公司發行。 這場出版界的大事總算有了定案,其中格蘭特將軍的寬厚和馬克‧吐溫的包容,都給對方留有好評。個性往往決定一個人的成敗,看了兩人的幽默、體諒和寬以待人,始知他們日後的成就是其來有自的。 本文的參考資料:吳友詩譯的《馬克吐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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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斛蘭的祝福
陽台的花卉,隨著我退休悄悄隱退。 曾經奼紫嫣紅的陽台,經常換來好友一陣陣驚呼,我也喜愛分享自己的綠手指功夫。 那場景在農業研究單位退休後,因憂慮市面蔬果農藥殘留問題,變得不一樣了,陽台由栽植觀賞花卉,換成了甘薯葉、石蓮花、紅甕菜等容易栽種的蔬菜;唯留下掛在陽台一隅的石斛蘭,也未細心照料,偶而想起才給它噴噴水,它也倔強的兩年不開花,年初不經意看著它營養不良的花徑,有些於心不忍,趕緊用自製酵素用心噴灑,彌補三年來對它的漠視。 四月底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一串串紫色花苞,垂掛在花徑上,有如紫色風鈴般,敲出甜蜜音符,讓我出入陽台的心也跟著雀躍起來。 五月初尚含苞的石斛蘭,竟在母親節前夕,悄悄的展開淡紫色花瓣,低調優雅,朵朵驚喜彷彿兒女捎來的祝福,甜蜜溫暖在心頭滋長蔓延。 胡適先生說過:「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母親節來臨,石斛蘭送出的祝福,教我上了寶貴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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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百年‧鼎軒花甲
我鼎軒肖龍生,生逢民國100年,活了一甲子60歲了。退休五年來,沒事又畫了一百多幅水墨畫,而且越畫越大,質量可觀,所以又要辦一次個人畫展《吳鼎仁60水墨展》。前面我已經出版十四大本畫冊,在這一個滿周甲的特別良辰,要一次再印兩本畫冊,即第15集《吳鼎仁60水墨畫集》、第16集《吳鼎仁書·畫·篆刻-精選集》。讓60歲的人生有一個階段性的自我定位,透過自省,檢驗過去,思索未來,藝術創作這條不歸路,要如何重新披掛上陣?攀登另一個更高的境界。我是一直把水墨畫當作平生最專業的創作,日日以筆墨為伍,退筆成塚,成不成名,都已經不足掛齒。一路走來40年創作,水墨道上游不出一匹白馬,近墨者黑,修成一尾浯江小墨魚-烏賊,與一堆純潔的白宣有染,不知要稱它「垃圾」還是「作品」。早年青澀礙眼的拙作早已作垃圾處理了,要不就一把火滅跡了,不留遺憾在人間。 即使留下的水墨畫也長得很抱歉,還敝屣不棄的一一列印成六大冊水墨畫冊,《風獅爺的故鄉水墨寫生》100幅、《吳鼎仁水墨畫回顧篇》105幅、《吳鼎仁水墨畫遊錄》100幅、《金山浯海總關情-水墨集》105幅、《萬里風煙入罨畫-彩墨集》107幅、《吳鼎仁60水墨畫-民國100》111幅,總共有600多幅水墨畫存世。這並沒什麼好炫耀的,只為60歲的自己作個總結,從此秋鴻留有爪,何曾春夢了無痕。發現自己太不用功,酒喝多了,廈門畫家金門籍的鄭瑞勇跟我說,他一個月就畫100幅。往後的歲月要能摒除一切雜務,專事創作,100年開始100幅,每年一百就夠了,只要烏賊不墨,直到百年。其實也應該求精不貪多,不必太在意,逼苦自己有喪天功。漸漸雞皮鶴髮,看看行步龍鍾,任汝千般用力,無常終是到來,只要一口氣在,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生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直到中陰不回頭!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山水寫我情,書畫消永晝,高臥西窗夢蝶,自比羲皇。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片閒愁待酒澆。 金門國家公園幫我出版第14集《金門風情畫-畫我故鄉》收錄119幅水墨畫,全部是畫我金門故鄉的作品,是從前五本畫冊中精選出來的。金門我土生土長的故土,多年來金門風情百態長在心扉,一一入畫圖,島的子民盡一分心意而已,從金門出發,再奮翮雄飛海際寰宇。雖對金門常覺得有點失落感,還是不離不棄,當然愛上陳高是原因之一,我的三高又多了一高,步步高升。我窮得只剩下畫,畫從不送人,但也不是不能送,不妨提前煙酒研究,陳高參考,再說吧!心血的結晶,陣痛生產的作品,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在水墨的長河漫漫游來,沉潛穩扎實力,浮現一瓣心香,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由表象的描寫,到內心的意相,大象無形,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水墨博大精微,包孕萬象,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前進高棉震懾於高大的石佛,千窟萬窟的十方叢林,曾經被歲月湮埋於荒煙叢林,各國認養,以現代的科技機具挖掘修復,都覺得工程浩大龐雜,讚嘆佛的王國曾經多麼輝煌。汲取一點叢林大氣,振筆作幾幅聯屏大畫,壯心不已。飛東瀛走關西,對精緻的文化有進一步的省思,儘管現值海嘯震災核變,精神文化不滅,日本出生的表哥陳東海被長崎原爆灼傷皮膚,一顆金門心還在。接著第三度登西安古城,大唐盛世與大和文化有相當的臍帶關係,盛唐曾走失的一些文化遺韻在日本還找得到。金門是大唐牧馬侯的遺民地,善用移播傳承豐美富麗的文化,來滋養我詩書畫的現代創作,給了我一個方向。也曾由廣西來回鎮南關進出北越,遊河內、下龍灣、陸龍灣采風問俗,山水勝景增添我水墨畫的題材。深入夜郎,貴州苗寨侗族,民族風情盡入畫境。青藏雪域高原,藏傳密教勝境;新疆平沙萬里大漠,雄關駝鈴是畫中的夢迴。山西大院古城、黃土高原窯洞,增添我的壯懷;閩西南靖、永定土樓群,給我一股雄厚殷實。故國無盡藏的畫本,窮畢生之力遊之營之,大地山河生筆底,九州風物出毫端。 書畫為命酒為魂,畫要有筆神墨韻,如詩般的靈動。黃梁一夢,白酒千鍾,半生豪氣消酒杯,垂老清心守硯田。六十無力養阿嬌,來到吳市學吹蕭,管他吳門書畫史,吹到揚州廿四橋。一生毛筆文筆鐵筆,半櫥黑墨朱墨彩墨,頑石丹心,水墨黑手。畫難盡意,無愧我心,窮而後工,朗練氣韻。人間事無如醉中真如,人情薄似秋雲,萬事原來有命,幸舉一杯好酒,明日陰晴未定。最是春風管閒事,紅他楓葉白人頭,白髮無情,青燈有味。一簑煙雨歸去,與人無愛亦無嗔,放下無窮事,且盡有限杯,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15集《吳鼎仁60水墨畫集》代序。 2011辛卯初夏 吳鼎仁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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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兩首
〈一〉●孤島 靠岸。一個手勢距離 回聲是童年與傾圮的歷史對白 海潮吟詠。故鄉初老 聽臍帶泅洄的跳躍旋律 此刻風情與倔強剛好 一座久違的島。幽美如畫 月暈懸空的容顏 方位可辨。燕尾與炊煙之間 我在思念的尺寸凝固 鄉愁恰如斷裂的髮簪 輕輕滑下。像宋朝 我揣臆這是島嶼的心事 〈二〉●童話 十三歲的童話 穿卡其服。赤腳躲進泛黃書冊 像盜版。單眼皮 在九十九頁的渾沌語彙裡 抄寫坍塌的夜晚 十三歲的童話 耽美。花魂綻放 低低的越過秘密裸膛 彷彿一箋敲落回應的雨滴 允諾。這成長途經的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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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禮物
五月─一個既溫馨又傷心的月份,在一片歡慶母親節的氛圍中,我領受了外子的盛情和女兒的祝福,這是做母親的喜悅,而自己,卻尋覓不著回饋親恩的機會!昨天,母親的忌日,也是金門迎城隍的大日子,熱鬧的喜慶更凸顯落寞的心,置身北台灣的我,只能遙祭和想像,隨著朵朵蓮花的烈焰和裊裊升騰的輕煙,去反芻那些母親曾經轉述農曆四月十二的美好記憶,那個母親扮觀音的珍貴畫面,那些母親甜蜜記憶的童年,卻在同一天和母親的逝去一起塵封、一起埋葬。想來母親是帶著美麗的記憶跟著城隍的隊伍而去。 9年了,我總是困惑著,母親一輩子最得意、最風光的日子,怎麼也會是歸去的時辰?如果,我是說如果,母親依然健在,我想,每一年的迎城隍,我一定會飛奔返鄉,陪著母親在熱鬧隊伍的某個角落,歡喜的觀看,靜靜的聽母親述說,有關城隍爺年復一年的故事;而今,我依然關心故鄉的一切,但沒有返鄉的動力,迎城隍的畫面和故事,僅能透過新聞和報章雜誌去知曉,但那彷彿是別人的故事,因為少了親身的參與,熟悉度、親切感就少了。 今早,上了金門日報的網頁,一篇『貧窮中的富足-讀北珊《小瓦房》』的文章,讓我低盪的心溫暖了起來,這是洪春柳老師的文章,洪老師是我讀金門高中時學校的國文老師,雖然無緣領受她的薰陶,但是其淵博的學識和文采,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老師能對我的小情小愛「小瓦房」做評論,叫我深感榮幸和喜悅!我曾對姊妹提及:『(小瓦房)是我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更是我們家的故事。被遺忘的童年,逝去的親人,貧困的歲月,所有在小瓦房發生的事,親人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用文字做了記錄,希望讓記憶延續!今天集結成書,希望喚起家人共同生活的時歲,它感動了我,應該也能引起你們的共鳴。』家人有共同的生活經驗,共同的記憶,對於書中的篇章比較能感同身受,沒想到也能引起洪老師的共鳴和迴響,我真的受寵若驚。 『小瓦房沒有高牆,沒有鐵門,但北珊是富足的,因為屋中有會種西瓜的爺爺、會炒米粉的父親、會炊紅龜粿的母親、會教書的阿兄…等等,當然,最重要的是,有充滿希望的明天!《小瓦房》取材於平凡的鄉間生活故事,沒有驚濤,沒有駭浪,北珊只是以一顆單純溫軟的心,來接受天地間的自然美好,來回應親情間的自然交流,但也因為這份平實的居心,故能讓蘋果、米粉的美味長留頰間,並將愉悅的情懷不經意地散放於字裡行間。』(引用洪老師的文章) 這樣的回饋,這樣的認同,無疑是今年五月最美好的禮物,我將文章看了又看,心湖中有淡淡的釋然和暖意,彷彿一切逝去的又再度折返,那些熟悉的、模糊的,似遠若近的一切,讓我有了重溫的機會,雖然那些曾經的人事物已遠走,但對母親的思念永無止境,望著窗台下的康乃馨,在微風下綻放,花朵中藏著我們母女共同生活的親密歲月和祕密,我沉浸在其中,暫時忘卻思念的苦。洪老師,謝謝您!這是母親節最珍貴最特別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