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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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習慣
深夜,突然想起一個畫面。 一段愛情會養成很多習慣,甚至會沿用到下一個情人身上,或者旁及朋友。但這樣的習慣總是帶著遺憾,一種說不出的哀戚。 因為春天,所以樹上常有毛毛蟲出沒。每次走到樹下,總是提心吊膽著是否會有小蟲子掉落。像他這樣的大男人,身強體壯的,唯獨對於僅有兩三公分長的毛毛蟲,他竟然會嚇到全身顫抖,不敢亂動。每次他這樣,就會覺得他好可愛。可愛到想要去搔他癢,或者~撲上去吻他。 他真得對毛毛蟲一點辦法都沒有。幾次他身上有蟲子飛過停駐,一個勇猛的男人頓時變成軟弱的綿羊,然後要我立即迅速的把蟲子撥開,久了,我習慣說~別看,我來撥。等到我用俐落的身手幫他驅離「天敵」,就會看到他大吁一口氣,馬上那個氣拔山河的蓋世英雄,又再度活過來。 說真得,我很喜歡當他驅蟲小助手。想想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居然會敗在一隻小蟲子身上,而且要期待他的女人來解救他,每每想到我都會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但幸福總是來的又極又快,才剛剛和他感覺甜蜜,卻又陷入漩渦之中。 兩個禮拜沒見面了,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我連走在路上都會再想這樣無聊的問題。所以那兩個禮拜常不小心就拐到腳踝,可能是想他想的太入神了。 「喂!妳又再發呆喔」J說了一句。 走在市政府旁的林蔭走道上,我又不小心恍神,讓身邊的J發現。很不好意思的看著他,突然,我的反射動作來了~ 「別看,我來撥」! 原來J的身上有兩隻小蟲子,而我在那一瞬間忘記J不是他,我的他,那時根本不在我身邊。 J非常納悶的看著我,「我又不怕蟲子,我自己會撥啊」說畢,他伸手把掉在褲子上的小蟲彈走。 時間凝結了。 我無法正視J的眼睛,而我的心情也隨著午後的涼風,為之蕩漾。因為我不知道我當時是在信義計畫區,還是在陽明山上。身邊的人到底是誰,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我的眼睛濕濕的,泛著淚光。 回神了。我莞爾的對J笑了一下。說:「這是我的習慣啦!我都習慣說別看,我來撥啊」J似乎知道了什麼,意有所指的說:「是他嗎?」 「是啊!想不到他也會有膽小的一面呢」! 此刻,月光灑入我的房間,回憶充斥在空氣裡,這樣愛的習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淡忘。或者,我就維持這樣的習慣,帶著你給我的那種甜蜜依賴,即使物換星移,我永遠都記得,最愛的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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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桂子飄香
四年,她賠掉了祖傳的一塊茶田,換來的是虛浮的好名聲。起初,鄉親父老和客人仍然喊她「鎮長」,不到半年光景,便自然改口稱呼她「老闆娘」,往事如煙,被山風吹散,人們又回到現實社會中。她還是騎著自行車上班、進店,換上制服,開始緊張忙碌的生活。 于瑞解除了校長職務,退休。他們夫婦在鎮上買了一棟房屋。何敏芝仍在眉埔高中任教。閒來無事,于瑞便來茶館喝茶、進餐,和我聊天。一日,他談起恢復出版《濁水溪》季刊的話,只要稿源充足豐富,行銷不成問題,眉中校友遍台灣。他如今退休在家,可以專心編務。他的觀點,將文學的範疇擴展,加上一些史料之類的作品,為台灣史留下記錄。 自從那年李寧隨哈林球隊訪問眉中,開罪了李寧,于瑞便開始受到無形的壓力,教育主管人員查核經費、教學進度以及訓導內容。有關週末文藝活動,便受到懷疑和指責。 一個專員說:「張楠是個左傾文藝分子,曾被管訓過,你們聘他做指導老師,豈不是引狼入室、引火自焚麼!」 通過詳細的調查,對學生的訪談,因為沒有教材,只是文藝講話,沒有錄音記錄,結果不了了之。為了李寧在省方的壓力,台中調查站丁弘達也出面作證,他說過:「于校長是我的老戰友,他為國家作出貢獻的時候,李寧那小子正在啃英文吧。」 這種正義之聲,已經沒有人願聽了。政治是現實的,不怕官,只怕管;李寧是省主席的英文秘書、心腹,連縣長都向他諂媚、巴結,你一個中學校長算了啥?看了于瑞的傳記作品,我的血壓昇高了…… 說起來于瑞還算幸運,按照李寧的計劃,原想以莫須有罪名將他拘捕入獄,甚至處決。天可憐見,李寧卻在這時發表外派希臘大使。丁弘達後來勸他:「你還是提前退休吧。如果他回來,還會設法收拾你。人家的後台硬,是家臣啊!」 遙遠的二千年前,春秋時各國卿大夫的臣屬,即為家臣。卿大夫的宗族與政權組織稱「家」,總管家務的叫「宰」,宰下又設有司徒、司馬、工正、馬正等官職。擔任這些官職的,總稱為家臣。家臣不世襲,由卿大夫隨意任免,但他們對卿大夫的效忠,卻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二千年來,家臣地位屹立不搖,甚至到了民國,凡是秘書、副官、隨扈、馬弁,都是隨著主子的聲望,狐假虎威,一步登天,一般人對待這些人物,敢怒而不敢言。李寧做過省主席英文秘書,于瑞怎敢與之抗衡?那不是以卵投石、不自量力! 文藝商品化的大潮,壓制了純文學的出路。通過研究、調查,《濁水溪》終於胎死腹中,無法復刊。于瑞的鬱悶不滿,寫在雜文內,但是雜文又無出路,沒有刊物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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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桂子飄香
多少年來,由於價格談不攏,岳母內心捨不得出讓,所以一直拖延至今。這塊茶田面積不大,但卻可以俯瞰眼前急湍的濁水溪,風景絕美。阿嬤年輕時,常伴隨丈夫沿著茶田中間的山路,爬到半山坡,坐下,欣賞如幻如畫的濁水溪。這些往事,阿嬤想起來便揪心難過。 二二八事件,佟醫生是為了向政府陳情,為民請命,結合縣內熱血青年到縣政府遞「陳情書」,卻莫名其妙被拘捕槍殺。阿桂的母親懷著悲痛的心,到處奔波拜託,最後才尋到了丈夫的遺體,把他葬在山坡茶田之間。讓丈夫能夠看到濁水溪,聽到濁水溪,讓活著的人放心,他的靈魂安息。 這塊茶田像一個「 」字,兩旁是鮮嫩的茶田,中間是一條山徑。佟醫生的墓,就建立在山路之間。許多買主踟躕不前,討價還價,就是為了這座墓。不少佟家的親友,甚至風水師,都曾向阿嬤建議遷墓,她卻不為所動。她這種詩人般的心,是難以被別人說服的。 歷屆眉埔高中的畢業校友,想起校園後山坡的景色,便聯想起佟醫生的那座墓,那充滿血淚的往事,也同時栩栩如生展現腦際。忘了吧,大家內心不約而同地說。 凡是坐在濁水溪岸作畫寫生的青年男女,總是有意躲避那座墓,因為它和整個畫面是不協調的。 每次參加鎮長競選演說,佟桂從來不提二二八事件,但是每一個聽眾,不管男女老幼,不論客家人、福佬人和外省人,都知道佟桂是二二八事件受難家屬。佟桂清廉能幹,政績名列前茅,鎮民都投她的票,佟桂不做也不行…… 「妳別做鎮長了,媽。」張秋生提出意見。 「他們投我的票,選我。我不能不做鎮長。」佟桂說。 其實佟桂是強詞奪理,矇騙孩子,妳不報名參選,誰會投妳的票? 做官,應該適可而止。既然有了政績,也得讓別人做鎮長,否則便是貪婪。詩人屈原說過:「眾皆竟進以貪婪兮,馮不厭乎求索。」如今,連阿秋也反對她連任了,這是應該下台的時候了! 佟桂向我保證,做完這一任鎮長,絕對不會參選連任。她也瞭解做官像吸菸喝酒,容易上癮,這是慢性中毒,不少人難以自拔。當阿秋進入國小就讀,全家沐浴在幸福的陽光中,岳母卻因心肌梗塞,撒手而去。佟桂當時仍在鎮長任內,她以簡單的喪禮,把母親和父親的遺骸,合葬在佟氏家族墓園。山坡茶田也賣出去了。那個「 」字的畫面,如今變成了花團錦簇的「團」字,眉埔鎮的山水風景越發美麗了。 眉埔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人批評她,只噙著同情的淚花,讚揚佟鎮長的宏觀眼光,誇獎她為眉埔鎮留下難忘的政績。 佟桂幹了四年鎮長,回到三秋茶館管賬,三十出頭的年齡,卻已顯出了中年婦女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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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菜汁的滋味
同事遞給我一罐果菜汁,好意的說:「年節大魚大肉,喝罐果菜汁解解膩,均衡一下吧!」我斷然拒絕了,並非不通人情,而是對罐裝果菜汁有強烈的排斥和恐懼感,這樣的反應緣自於遙遠的記憶,卻又根深柢固的影響我近30年,每逢家人或朋友遞上果菜汁時,我總是敬謝不敏,就算拂逆他人的美意也不改初衷,並非自己對味道有特別的好惡,而是對果菜汁的初體驗有抹不去的壞印象,讓我偏執到如今,外子常常說我先入為主的觀念太強,我也反覆自省,企圖改正或改變自己的觀感,可是真的很不容易耶! 記得那年國中畢業,參加金門高中聯招之後,也不免俗的跟著老師和同學到台灣長見識,順便參加北臺灣的高中聯招,測試看看自己的程度如何?帶著簡單的行囊,揮別家人,從料羅灣搭上軍艦「登陸艇」,準備從小鄉村往大都會朝聖,小女孩雀躍的心是筆墨難以形容的,但還沒上船,喜悅的心就一點一點的消失了,酷熱的七月天,黑壓壓的一群人往船艙擠,感覺不是很舒服,才踏進船艙,一股嗆鼻的煤油味夾雜燠熱的酸腐味撲鼻而來,讓人直作嘔!在沒有床位的艙底,大家用事先準備的塑膠紙搶地盤,好不容易搶到一處安身之地,苦頭才真正開始! 一天一夜的航程,眾人在悶熱、髒亂、黑暗的船艙中席地而睡,搖晃的船身讓很多人開始暈船,嘔吐聲四起,臭氣、聲響攪得人心煩意亂,旅客、行李、軍中補給物資同處在一個空間,雜亂無章,感覺有點像難民營,但是大家心中有期待,辛苦過後就可以來到五光十色的大都會,雖然乘船的苦大家早有耳聞,但是年年來去,這是金門子弟必修的學分,沒有人會退卻的。躺在艙中,為了避免嘔吐的不適,我是絕食斷水,讓自己處在空腹狀態,避免反胃的不適感,但是仍然被周遭的環境所影響,幾乎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就這樣昏昏沉沉任由身體隨船身搖晃,這是出生以來最長的一天。 甲板上傳來尖叫的歡呼聲,我知道夢中的台灣島到了,起身爬行到甲板上,新鮮的空氣和鹹濕的海風迎面而來,我張口用力呼吸,終於有了重生的感覺,望著黑暗中的點點燈火,有人大喊:「高雄港到了!」眾人欣喜若狂,齊聲大喊:「我們真的來到台灣了!」拖著疲憊的身體,卻有一顆高亢好奇的心,揮別軍艦,真正踏上台灣的土地,此刻天還沒亮,高雄港卻是燈火通明,這和金門的夜是全然不同的,台灣真是一個不夜城,一天一夜未曾進食的我,已是飢腸轆轆了,港邊有一位阿伯在賣果菜汁,迫不及待的買了一罐,一口氣喝下肚,才一會兒功夫,腹痛如絞,將剛剛的果菜汁全吐了出來,難受難聞的味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從此,我害怕果菜汁,30年來未曾再嘗試,既定的印象也未改變。 直到最近,在一次乾渴的狀況下,又沒有其他飲料可以替代,在女兒的慫恿和鼓勵下,我鼓足勇氣淺嚐一口,天呀!味道和我認知的天差地遠,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肚,果菜汁的滋味在我腦中有了新的詮釋,我不再害怕,甚至有些喜歡上它呢?天呀!成見原來這麼可怕,它可以影響你一輩子,造成錯誤的判斷和決定,有了這次的經驗,我告訴自己:去除成見,方能有更寬廣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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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背巾千萬情
大概是我這個媽較寵孩子吧!在寶貝三、四歲大時,出門走累的話,她還會開口要求我用背巾揹她,還好那時候的她甚為纖細瘦小,所以,用背巾揹她散步或逛街都是體力可以負荷的。窩在媽媽的背後,她會把兩隻手縮進背巾裡,像隻可愛的小無尾熊安安靜靜的休息著。有一次,做媽的人帶她到縣政府勞工局擔任志工,這個小女孩當時怕生,一定要媽媽用背巾揹,她再偷偷地從背後瞧著來參加活動的人,偏偏大家都好奇,穿著志工背心的人,竟然還揹著小孩來參與,應該是很少見到,所以,報到時,人人都湊過頭來瞧是怎麼回事,這個小女孩一看有人靠過來,乾脆把背巾往頭上拉,把自己的臉矇住,那個下午,她就這樣乖乖的睡了一個香甜的午覺。 遠嫁比利時的表妹,年前得知她又將添一個小寶貝,她的家族男丁旺盛,所以,這個即將報到的女娃娃,就已經先讓大家很期待,農曆年後,她用電子郵件寄來好多的照片,粉粉嫩嫩的牛小妹,長大肯定是個大美女,表妹用背巾揹著她,背景是當地的教堂內,神父正在為她祈福施洗,有些憔悴疲憊的表妹,讓我想起金門老一輩的人常說的:「生一個孩子,落九朵花。」那條背巾的顏色,和我家寶貝是同一個色系的,看著想著,我竟然就眼眶紅了,想到從金門這個島嶼長大的女孩,竟然就飄洋過海,去到天遙地遠的比利時落地生根了,在生養孩子後,她用的還是來自故鄉的背巾帶孩子,在不同的種族和宗教信仰的那一方土地,背巾延續了生命的傳承。 姑姑當年工作忙,常把表妹放在官澳家裡大半天,媽媽這個做舅媽的人,會揹著她做家事,一日午後,淘米煮飯,從水缸舀水時,表妹從背巾裡伸出手來要玩水,就這樣咕咚的掉進水缸裡;許多年後,每次提到這一段往事,她自己都要笑上好一會兒;我會想起差了十來歲的兩個弟弟,我偶而也會揹著他們做家事,冬天,會拿大把已曬乾酥脆的花生藏在背巾的口袋裡,手上得閒時,會剝幾顆花生塞到弟弟的手上,夏天,當背後的弟弟頭歪一邊時,就知道已經睡著,放到床上讓他睡的時候,這條背巾又成了小被子蓋肚子。暑假,表兄弟姊妹都來外婆家渡假,晚上開同樂會,背巾又成了水袖,拿來學女星們扭腰擺臀。這個島嶼長大的孩子,應該大多是背巾帶大的,也在多年後,再用背巾帶大自己的孩子。 我那另一半,初次看見孩子用背巾揹在背上,擔心得問著:「小孩這樣會悶嗎?」我其實知道他要問的是,會影響呼吸嗎?後來,她看老婆先把孩子抱在胸前,背巾圍好之後,一甩就安全的在後背著陸,他這個老爸又要擔心,這樣綁夠緊嗎?會不會掉下來?然後,會再煩惱的自言自語,那會影響脊椎嗎?長大會不會八字腿?我總要調侃他,金門的孩子十個有九個是這樣長大的,別擔心。再後來,家裡請來的印尼籍小姐幫忙,她也用背巾帶孩子,我不免要去聯想,金門人的馬鈴薯發音與印尼人說法相似,可能是因為這個植物當年由華僑帶回,而背巾莫非也是當年一起進來金門的舶來品?又或者難不成是金門人傳過去當地,因為普受歡迎,所以印尼人也跟著廣為使用?又或許,大凡普天下的母親們,自古迄今帶大孩子,都知道簡單的用一條長布巾,就能帶孩子又能做忙不玩的家事。 阿嬤在我婚期一訂好,就先買了背巾、花帕從今門寄來給我,她跟我說金門的女兒要出嫁,娘家都要先準備好這些嫁妝,擔心縫製背巾的店家越來越少,她趕緊先買給我,免得一件事情老是掛在心上。她也在電話中提到當年背上揹了幾個月大的爸爸,整天跟著阿公在田裡忙,孩子不哭就表示沒事,所以,就繼續忙著手上的事,誰知道那天忙完,來到田埂解開背巾要餵母奶,才看見爸爸因為在背巾裡都沒有換邊,所以,夏日太陽火辣得讓爸爸的臉是一邊黑一邊白的。物換星移,歲月匆匆,那年還是嬰兒的爸爸,竟然也來到含飴弄孫的年紀了。阿嬤買給我的背巾在婚後兩年多才用上,但是,阿嬤等不及我當媽,就先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沒有看見我曾用背巾揹弟弟妹妹,現在也開始用她買的背巾揹自己的孩子了。 小姪女報到後,媽媽拿出那條當年揹弟弟的背巾給弟媳婦,世代傳承的意義盡在不言中,妹妹的雙胞胎兒子報到後,我的背巾也被徵召回娘家,因為孩子多背巾不夠用了。在看到表妹異鄉帶孩子,仍用著金門人常用的背巾時,我突然想到,我那條放娘家的背巾,該問問媽媽可以帶回來了嗎?因為,有一天寶貝長大了,找到好對象要出嫁時,我要送給她的嫁妝,一定要把背巾和揹在背上的照片附上,要讓她記得我是這樣把她帶大的,也要讓她的先生知道要疼惜我的寶貝,只是,才想到要幫她準備背巾當嫁妝時,我又要眼眶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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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飯菜飄香之際
Dear Mai & Pi: 冬日的星期日大早,天冷雨濕,踏入上濱江市場,地上到處水濘濘一片,行走間莫不小心翼翼。耳邊依然人聲鼎沸吵沓,觸目所及,蔬果色彩繽紛、鮮豔欲滴,熟悉的景象,我卻恍神似的空然迷離起來。 這半年來,因忙碌且不斷的旅行在外,不曾一朝踏入這熟悉的市場,最主要的因素是你們的不在家,我頓失買菜、做菜的動力與熱情。回想Pi離家以後而Mai國中三年的每一週末,我必朝聖似的前往傳統市場報到,或濱江、或大直,然後極速的選購所需要的海鮮魚肉蔬果等等。縱然我只是一個週末的煮婦,依然熱情澎湃、有勁的執行這週復一週餵飽孩子的神聖任務。自撫育你倆主中饋以來,我獨鍾愛這傳統市場的氛圍,因為它理直氣壯的擺出一副國泰民安、物饒民豐的景象,尤其是在旅行無數國度之後。深覺島嶼得天獨厚,在天寒時節依然有如此之多盛產廉價的菜蔬,不由得想起北地雪國的你們,那來種類繁多的綠色葉蔬以忝你們的口腹之慾! 今日前來只是要買一隻土雞為你們的一個阿姨進補,因為她孕育得來不易的小生命,只肯與她結緣八週旋即走了。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像今日淌淚的天氣般,一想起就無言,胸口一緊,心便隱隱作痛起來。 一樣的場景,隨眼瞥見一方媽媽模樣的女子拿起帶有泥土的白蘿蔔,那樣專注傾耳彈聽屬於當令蔬菜的輕快樂符的模樣。不由得令我想起Mai妳,一鍋香甜的排骨燉蘿蔔湯當是屬於妳的菜餚,好彌補妳在異地生病了仍然吃著生冷的三明治的委屈。 說到這,也好欣慰的是你們出了家門,並不是那麼的嬌生慣養。記得有一次旅行在非洲,深夜裡與Mai skype 筆談,突然有感而發的說:You should study hard and play hard,否則我們彼此代價太大。我的意思這個代價除學費之外,還有因相隔兩地,為人母我對你們的照顧與生活教育,都有鞭長莫及、力不逮、愛莫能助的無奈。Mai被我一撥引,霹哩啪啦一古腦倒盡數月來的委屈之事,包括被蜜蜂螫到起個大腫包、簡單便鞋一踩地白雪及膝凍僵雙足、感冒發高燒學校虐待給吃個冷冷的三明治等等。聽了覺得好笑也耐住心中不捨,故作鎮定回說可有嚐過饑餓的滋味,妳媽我這幾天旅行非洲,有過饑餓的經驗比這輩子來得多多。我的用意是希望你們在人生道路的行走間,能夠忍受一些不平順的遭遇,相對的能蓄積能量好日後去承擔某些責任。 相較於昔日分秒必爭的買菜,今天除了雞,想不出有什麼可買的,快速得連停車費都不用繳。雨,滴咑滴咑,心神,更加迷茫空離,迷茫。空離。 原來,往日那種你們在家時,我慌慌張張的市場買菜,廚房裡油煙四起、火紅鍋熱,忙忙碌碌煮飯的日子也是一種幸福啊!突然,由衷的心羨起那位彈聽蘿蔔聲的媽媽,與懷念起從前為你們煮飯沒有自我的日子。尤其在這雨濕天冷的季節裡,更令人無所依從。 是誰說過,面對子女的一切,父母最有忍耐能力。而此時此刻,我似乎正卯足全力細細品嚐這忍耐的箇中滋味。 最近寒假你們歸巢小憩,記得第一天與Mai自公司步行到新開幕的京站,短短幾百米的路程,她像餓死鬼般看到一樣就想吃一樣,就這樣吃了甜不辣、蚵仔麵線、烤香腸填了她的大肚胃。我知道這幾個月在他鄉異國,生冷的西方食物令她的東方胃腸犯鄉愁,她是吃著食物同時也是吃著記憶、吃進了家鄉的溫暖。 而我那諸多幾近毀損、專業網路科技公司宣判救不回的電腦檔案,幸賴Pi回來後鎮日埋首於案前的研究、硬體拆解,修復,妙手回春似的挽救過去我努力的痕跡。當你們再離家,每日電腦前龐大工作量,電腦網路連結的咻咻快速便利,便深深感受到Pi獨特的能力,彷彿有個清晰身影在我跟前,淘氣的撒撒嬌,我則斥責男孩怎麼老三八樣、嘻笑怒罵一番。但是,影子還是不見了。夜,依然闃靜,依然冷冷無聲,回我。 宿命是種無法解釋得清楚的東西,想避免卻無所不在的輪迴著。記憶中的童年未曾全家人齊全的共進一餐,因為生長在生意家庭的關係。那種感覺,像烏雲密怖黑壓壓不明確的天空,消逝的青春歲月,內心風景總是隱藏著一股為人所不見的陰鬱,漸漸的才明白這股沉鬱是來自生命本質的不安、是來自現實生活時而衍生的煙硝味。多年後,仍然拷貝著幼時的經驗對待在你們的身上,就這樣整個聖誕與元旦假期都因國外客戶來訪,被綁在公司工作,沒能為你倆煮個一餐一粥,十餘天匆匆而過,想到此,心懷愧疚不已。昏白的燈光下,你們沒有笑容,常陪著我工作到深夜。對於此,想要傳遞給你倆的信息是在責任在工作面前,該你上場全力以赴,哪怕是盡了力而一無所獲。但是,於母親的角色而言,不免要掙扎我是否與你們之間錯過、遺漏了什麼。這個矛盾的情緒一直掩蓋在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我們母子女情緣一、二十載,或許我們有足夠默契可以感受到的。 人生的道理,不是日曆一張張撕去就明白。非得身歷其境、走了路,光陰漏斗篩過生命旅程中深刻的沙礫,生命的意義與人生的真諦才像顆顆篩過的粗粒,明顯光亮起來。 譬如,你們的外婆每當她來台北小住時,傍晚時分我的手機必然響起,總是她熱切的呼喚:「下了班順道過來晚餐吧,多一二個人吃飯我煮飯也沒有『多功』。」是或不是?好或不好?都很難回答。怎麼會不好呢?看著她歡喜的樣子,因我們的到來,用她溫熱的家常味飯菜,撫慰平日飄泊外食的胃囊。吃飽了還順便打包一小食盒充當明日工作的午餐,既溫暖又便利。但是我怎能說好呢?那佝僂的身影,怎能忍心讓她再勞累,彎曲的背再再的佝僂下去呢! 最後,你們可以想像的場景是:當大夥擠在方桌上大快朵頤著你們的外婆忙碌了整個下午滿桌的飯菜時。她已推說不餓或藉口已吃飽躲到角落去,偶而還接受你們斌舅無情的批評說母親大人廚藝多年毫無精進,邊奚落邊一碗碗的添食,外婆有時還笑笑的反擊真不好吃還添多碗?真好吃不就整鍋嚼哺下去,這是他們母子相處的方式,憑添眾人的樂趣。 想著她一下午在廚房忙忙碌碌,這一刻歡歡喜喜看著眾人享受她親手做的佳餚。想著我自她母體分離以來,多少次自她身邊離開又回來,她總是在意著我溫飽否?對於我的其他,包括讀什麼科系?擇友?就業?一路走來她甚至都毫無所悉。她始終用她一個簡單而單純的信仰-溫熱的飯菜,來表達對我的包容與信賴。這個領悟多少年頭過了,時至今日,在這冷天、在這市場吵雜的人群,像雨絲一點一滴的清明起來… Big M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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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囪
光的念頭 飛離 夢的盡頭 撿起古老皮囊 將黑色火焰燻活 拾級螺旋向上 帶領漫長哀愁 意圖占領天空某個角落 希望悵然而走 詩落 咀嚼滿嘴暗紅 把滄桑掛上月兒彎彎的鉤 刺穿雲的頂峰 望向人間霓虹 光串化成一條河流 越橋而走 放開你的歌喉吧 把過去河岸遠遠拋在後頭 跳針沿黑膠搖曳地走 可以俯視 也可以仰望 原來荒涼的嗓音燃燒過後 可以是種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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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桂子飄香
時間倉促,鎮公所來不及作英文簡報,省府派員代為翻譯。美方人員在眉埔進行晚餐,預定在三秋茶館以涮羊肉招待,希望鎮公所確實保證衛生及安全。 那天下午,在鎮公所演出一齣「洋鬼子看戲」-傻了眼的鬧劇。 哈林籃球隊長杰姆斯訪問佟桂鎮長,佟鎮長通過李寧的翻譯,卻以流利的福佬話回答。李寧聽不懂,支支吾吾,引起美國球員哄堂大笑,他們以為李寧不會翻譯,聽不懂佟鎮長的話。 「OK,我訪問完了。」杰姆斯兩手一攤,回座。弄得李寧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尷尬至極。 到了眉埔高中,于瑞校長用英語向客人介紹教學情況,特別介紹了佟鎮長是傑出的校友,全縣著名的運動選手。因而哈林隊球員熱烈鼓掌,彷彿佟桂代表了眉埔高中的榮耀。 不過,這些老外到三秋茶館吃涮羊肉,狼吞虎嚥,越吃越來勁兒。廚師、侍應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這些超級大飯桶,恐怕得吃下兩隻大黃牛吧! 因為縣政府預先說明招待晚餐,所以那晚鎮公所沒有人去吃涮羊肉,這倒是讓「美國通」李處長感到失望的事。 縣裡官僚做事緩慢,哈林球隊走了半月之後,總務部門才付清餐費。 李寧的文學修養比我強,當年我很佩服他。但是他留學回國,卻變了另一個人。整天在官場鬼混,染上了不少壞習氣。他的新聞,時常在傳播媒體發表。不到兩年時間,她竟然被外放希臘全權大使。 我確實有點納悶,為啥有的人幹一輩子科員,熬到退休年紀,連科長也昇不上去;有的人在官場上,三級跳,一帆風順?阿桂說,人家祖宗積下陰德,澤被後輩,這是不能強求的。于瑞聽了拊掌大笑。他說佟桂太可愛了,說這種話,實在忠厚老實。「吹牛拍馬金腰帶,埋頭苦幹穿破鞋」,這就是傳統的中國官場文化!說不定再過幾年,李寧回來做了教育部長,你想見他還真不容易哩。 三秋茶館的設備好,菜有名,成了濁水溪的旅遊點。凡是路過眉埔的商人,大半都來三秋茶館進餐。由於資金的集中,佟桂的那塊山坡茶田,再加沒人手經營,勢必將它賣出去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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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獎的三首古詩
1.愛河 春風遠渡緣何事 燈下鶯啾月暗羞 魚躍清淵今絕響 千泓濁水恨空流 我從師專、師大讀到國文研究所,都有古詩的賞析和創作,拿著《詩韻集成》或《宋本廣韻》,依照古音韻腳和平仄格律,字句再三斟酌而寫成的詩。 這些詩必須符合唐宋近體詩的體制標準,不能像現在的新詩,想像飛馳可以天馬行空,不論遣詞用字或斷句行數,都沒有任何限制。 詩文是文人的心血結晶,作品遺散是一種痛!學生時代所寫的近體詩,雖然屬於課堂習作,但如果能夠珍藏它,今天必然也是珍寶了。 現在僅存的得獎三詩,還是從筆記本翻閱而得,感覺無比珍貴,因此在此與各位分享。 我民國七十年初在高雄讀大學,愛河的水污黑髒臭,河邊經常出現流鶯招客。這首詩二十八字,內容就是描寫水色濁臭與流鶯賣身這二件事。平仄聲韻合乎絕句的格律,字句切入的重點,也能彰顯出愛河當時的特色。 離開高雄,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的愛河,聽說河水非常清澈,每次辦大活動的餘興節目,我在螢光幕看到的是一幅美景--賓客們坐在舟艇上遊河,河面波光盪漾,如真似幻;河邊萬盞金燈閃閃,呈現歌舞昇平的美麗夜世界。 重讀閱讀這首詩,我高興為愛河留下以前的風貌,更高興她已由灰姑娘變成美麗的仙子了。 2.詠路 繁華街巷綺羅多 萬盞燈河夜放歌 汗漬猶存開墾事 前賢典範莫蹉跎 民國九十年五月間,臺南海佃國小曾慶祥老師因為研究我得獎的童話作品《瑪琍與神童》,需要「作者檔案」,我七十二年參加高雄市敬師週「我愛高雄」徵詩徵文比賽獲得新詩、古詩雙料冠軍。在檔案上,古詩第一名竟然是「作品:?」。得獎作品遺失,讓痛楚敲擊著我的心靈。 事隔不久,我翻閱一本舊筆記,在一些手寫的成形、不成形的新詩稿中,竟然驚喜地發現深藏二十年得獎的七言古詩《高雄沈吟三首》,這是其中的第二首。 高雄的興起比臺北晚,馬路的規劃給我既寬長、美觀,又有秩序的感覺,連路名都是依數字由「一心」、「二聖」到「九如」、「十全」排列,保證連陌生的訪客,都不會迷路。 寬廣的馬路和壯觀的城市,賞心悅目之餘,讓我懷念開拓者所流的汗漬。這首短詩前兩句寫景--夜間的馬路燈河如織、繁華似錦;後二句屬於抒情,隱含著感恩和自勉。 如今的高雄,當然更繁榮了;被它擁抱過三年的我,在此懷念,也獻上祝福。 3.廢館 南京締約讎盈觴 豺虺猙獰噬海棠 斷壁殘樓悲歲月 百年國恨映斜陽 廢館,指原英國領事館,位於西子灣畔小山頂上,建於同治五年(西元1865),離今一百四十五載,列為二級古蹟。 詩中所描寫的舊館,聽說在1977午已被賽洛瑪颱風摧毀,高雄市政府招標由大飯店重建,變成古蹟、文藝和餐飲合而一體的建築物。目前是旅客觀光和男女約會最美麗的景點。 當時看到飄搖欲墜的領事館,想起鴉片戰後百餘年來中國的風雨,我有感而寫了這首七言絕句。 這所詩觸景抒懷,由景物想到了史事,想到了家仇國恨,把情景交融在一起。藝術文學作品,必須有個人獨特的情思,寫詩除了要描述客觀的景物外,必須有主觀的感情,才能跳脫純拍照的無我層次。 偶然的際會因緣,我找到了這三首書寫高雄市的小詩,了卻了「作品失逸」的缺憾,這三首「唐宋禮」的古詩,所存在的意義,對我或對高雄市都值得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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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3》真理歧路──李煥燧
十幾年前我可能見過他。隔著黑色油垢的花塑膠桌巾,及陣陣不知發自何處的霉味,我把收進眼簾裏李煥燧一家三口的影像,和曩昔的記憶重壘著。那時候我剛成家,常和新婚燕爾的妻子在假日帶著不滿周歲的兒子到榕園玩。去過金門榕園的人都知道,那裏是個很適合閤家休憩的地方,尤其在盛夏溽暑,榕樹下、太湖畔、山光水色,清風習習,真恍如世外桃源。那年頭,島上還沒開放觀光,少見外來遊客,退伍後留居本地的老兵也極少,所以,一個老兵和一個神情呆滯的女人一出現,自然很容易引人側目。 在榕園噴水池旁,我幾次遇見這樣的家庭組合,我難免會為他們難過,如今想來,當事人或者並不如我們旁人揣想的那麼不堪,相反的,他們臉上竟多少有一抹幸福滿足。的確,妻美子賢的一般人,哪裏能體會到某些遭時代拋擲的邊緣人,即使只沾到一點點家庭和男女溫澤的邊,也視若拱寶、欣喜不置的那份心境呢?在往訪安民村李煥燧宅途中,偶遇昔日友人D君,得知我此行目的,他說: 「啊,那些老芋仔,娶的不是智障就是老的,沒魚,蝦也好呀,真不知道他們──?」 當年,瞥見或者李煥燧或者他的同村伙伴,在榕園帶著他們的智障妻小,自己即使不講出D君這種話,心裏頭多少也會存有D這種念頭的吧?類似D君這種話或念頭,未必就有多大的戲謔或輕蔑成分,但終究是以俯視的角度,以優越者自居的心態,把他們劃歸為非我族類的一群,這是不容諱言的。我發覺到,即使一二十年後的今天,自己多少也殘留著些許這樣卑劣的思維吧?這麼看來人要真誠無私同情別人竟是這般困難? 「李先生,」進門到現在,我有時候喊李煥燧伯伯,有時候喊李先生。我感到親疏的稱呼很難拿捏,自己彷彿認定了這是很要緊的事,惟恐喊錯了便太對不起他:「有沒有常帶太太小孩到榕園、太湖那邊走走呀?」 「以前去,現在少去了,台灣觀光客多了嘛。」 「以前我常開車經過士校──。」 「現在改成幹訓班了。」李煥燧插嘴說。他一張口,看得出上下各缺三顆牙齒。 我很快打量他。我習慣先揣摸自己採訪對象的性格,以免接下來的探詢和言談間有所唐突、甚至開罪了別人猶不自知。他約莫一百五十多公分,身穿淡青色陸軍汗衫,滿臉皺紋,一付歷盡風霜模樣,看來歲月讓他嚐了不少苦頭。還好,並沒有使他變得峻厲或忿世嫉俗,從眼神看得出來,他的個性認份而隨和。 「不過我們習慣還是稱它士校。」隔半晌,我意猶未盡地又補充了兩句:「我經過士校好多次了,都不知道這裏住了一些榮民伯伯。」 「平常你們來幹嘛,沒必要來嘛!」 我有些尷尬,連忙改變話題:「這裏總共住有幾位榮民伯伯?」 「整個村子最多十來個,現在死的死,搬的搬,只剩下三戶。」 從裏面房間走出兩個女子,約模一老一小,但光憑外表,也很難猜出兩人年紀。沒等我開口問,李煥燧先幫我介紹了。母女兩人都身穿黃褐色碎花T恤,坐在一旁東張西望,好像剛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很新奇。 我徵詢主人意思,可不可以先拍幾張照片?李煥燧爽朗地答應了,他要太太和女兒換件新服。趁著母女進去換服的空檔,我起身瀏覽著客廳的擺設。最醒目的是牆上懸掛的三幅肖像,其中有國父、蔣中正。這也是一般老兵住處最常見的牆上景緻,比較特別的是,蔣中正和國父卻分列左右兩側,居中的是他父親。 「父母親在我回去老家前兩年死亡了。」李煥燧一旁指點著。 母女換好了衣服,兩人既興奮又扭捏的模樣叫中叫人有些忍俊不住。女兒還因為撥趕蒼蠅差點打翻茶杯。我在鏡頭內注視著這家人,他們專注的神情突然搧了我一記耳光似的,我趕緊調好距離,按下快門。 接下來是正式的訪談。依以往經驗,受採訪者多半都不喜歡自己的話給錄音,出乎意料的,李煥燧沒有半絲猶豫地點頭應允錄音。他的鄉音很重。我鬆了口氣。以下是這位江西老兵的自我剖白: 我大陸祖藉是江西省遂川縣西溪鄉文凹村,民國十七年四月一日出生,在家排行老二,兄弟七個人,離開家鄉時父母都還在。二十歲那年,我讀完小學三年,沒有再讀初中,上頭來抽壯丁,大哥要養家,就由我來頂替他從軍。我跟著國軍第四軍團第九十六軍,從南京一路打一路撤退到福建平潭島,從那裏下船來到台灣。在這之前那些日子喔,每天都在打仗,八路軍跑得比誰都快,一個山頭打過一個山頭。(苦笑,一逕搖頭。) 後來部隊移防到金門安岐,古寧頭戰爭爆發了。我那時候是衛生兵,跟著上戰場搶救傷兵。那情況,慘哦!路不是缺手,就是缺腳的,滿地都是屍體。 「怕不怕?」 不管怕不怕,只有向前,不能後退呀!後退是會被槍斃的。共匪推進到盤山,我們還是死守據點不敢退。後來支援部隊趕來,我們才一路反攻到林厝、南北山。在那幾個村莊和共匪展開巷戰、肉博戰。這些共匪部隊,很多是三十八年在大陸被共匪俘虜過去的國軍,現在給派到金門,造孽呀!自己人打自己人。我們國軍裏頭,青年軍死得特別慘,許多青年軍人還不到槍桿子高,回防的剩下不到十分之一,整連整連就這樣消失了,慘哦! 情勢穩定下來後,一直跟著部隊駐紮在金湖鎮士校這裡。民國七十四年,經過別人介紹,認識了在前水頭被人收養的太太。(咧開缺門牙的嘴,臉多了份喜色)她呀,知道我每個禮拜四都會去找她,她都會在村子路口等我。(李妻一旁憨笑,不停拉扯著新衣服) 「這樣子呀,她怎麼知道你對她好?」我問。 我告訴她,我會買好看的衣服給她穿,買好睡的床舖給她睡,買蓋起來很舒服的棉被給她蓋。她聽了可高興啦。那年就跟了我,跟我生了一個女兒,就是她呀! 李煥燧女兒一旁不知情般高興叫著。「唉,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家庭呀!」我暗暗搖頭歎息。 「幸好有你照顧她們母女。」我說。 相依為命哦,要是沒有我,她們日子會很慘。我很安慰活到現在,要是單身一個人,想法就不一樣了。有時候,我想是為了她們才活下來的。日子難挨呀,可是還是要過。忍啊,忍字頭上一把刀,能忍比什麼都來得厲害。 結婚後那幾年,我在部隊裏頭養了幾頭豬,準備將來賣了可以多存點錢養家。一直到民國七十七年,上面有大官來部隊巡視,他說,部隊是打仗的,不是叫你來養豬的。他哪懂呀?我們是要自力更生呀!後來覺得再幹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就報退伍了;就在營區旁邊這裏落戶,住了下來。 女兒前後共生了三個孩子,父親都不知道是誰。老大是男的,叫李天賜。不管怎樣,孩子總是無辜的,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我是這樣子想。他今年八歲,我把他送到大同之家去,那裏的生活,教育都有專人照顧,環境比我這裏好多了。老二叫李天慧,五歲,啞巴,不會講話。大同之家不願意收她,只好託同村的趙國安帶。 「趙國安也是榮民伯伯?」 對。老三李秀華出生不久就送給了別人。沒辦法,她們母女都還需要我照顧,孩子只好送人。 「開放探親後有沒有回去大陸?」 有。 「家人還好嗎?」 父母在回去前兩年死了,大哥也已經去世了,老三、老四、老五都還在,六、七弟也去世了。 「見面還認識嗎?」 認識。我當年出來,他們都是十歲左右的人了,還有印象的。見面抱著哭。(眼睛泛出淚光。) 「想不想回去住?) 怎麼回去?留下她們怎麼辦? 我又暗暗嘆了口氣,開始覺得自己的訪問未免殘忍。我趕緊支開話題:「李先生,前陣子連戰到金門造勢,我有看到你牽著你女兒的手也去參加。」 「對,我是忠貞的國民黨員,黨提名誰,我就支持誰。」李煥燧雙眼倏地亮了起來:「可惜被宋楚瑜一分裂就完了,李登輝呀,我看不起他,他不夠份量。你看我本來已經把國旗鞭炮都準備好了,等連戰當選準備好好慶祝一下呢。」 冷不防,李煥燧跳起來,拿起國旗揮舞著,邊揮邊喊:「國旗國旗我愛你!」「國旗國旗我向你敬禮!」 我楞在原地,一時感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看著他在那裏揮舞了一陣子,缺門牙的嘴喊著喊著,嗓音慢慢低沉下來,眼角又泛出淚影。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安慰他。 「趁現在天還沒有暗下來,我再多拍幾張相片。」 「好,好久沒照相了。」李煥燧抹了下眼角,說:「我去把天慧也找來一起拍。」 李煥燧讓女兒去趙國安家帶李天慧過來。他自己進房內換衣服。我走到外面透氣。李宅是以水泥磚砌成外牆,鐵皮當屋頂,我來的時候五點,現在七點,從外面看,李宅已經黑黝黝的,半掩的門像主人的嘴,靜靜張開著。分明屋外較亮,可是我總覺得一股暗重的暮色一直從門貫進去,貫進去……。 本來以為關於李煥燧的查訪案,到此告一段落,不料還有一番下文。事情是這樣的:整理錄音稿,把聲音變成書面文字,這才查覺李家三代──李煥燧、太太、女兒,和三個孫兒的出生的年齡似乎兜不攏。根據李煥燧自白,他娶現在這個太太是在民國七十四年,當年就生下了女兒。 「那年她就跟了我,生下一個女兒,就是她(手指著),一樣智障哦!」這錄音帶裏李煥燧親口說的話。 當時,我沒有問清楚他女兒的歲數,自己對數字的敏感度也很差。現在一掐算,才發覺事有蹊蹺。假如李煥燧太太是在民國七十四、五年生下女兒,那麼,女兒今年應該才十四、五歲才對,怎麼可能又生下一個八歲的李天賜呢?往前推八年,她才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勢必不能當母親。 側面打聽,眾說紛紜,其中這種說法似乎比可信:李煥燧口中的女兒,其實是日後跟他同居的第二個女人。 再隔個五、六天,在街上巧遇李煥燧。他透露了一件叫我嚇了一跳的事,有人告他強姦,罪名要是成立,他必須入獄服刑。 「你說這從何說起呢?」李煥燧攤開雙手,無奈地說。 我們在街上見面的那十幾二十分鐘裏,聊到的話題很多,他甚至還提到這次總統大選獲勝的陳水扁。他以前對陳水扁很有戒心,認為這人當選會給國家社會帶來災難,沒想到他成了總統後幹得這麼出色,治理國家的智慧這麼高。他越來越佩服。 然後他突然提起有人到法院告他的事。我沒有追問他關於他女兒年齡的問題,甚至,我連別人告他強姦誰,這話都沒問。 因為這時候,我似乎明白了一切。 真理的路多分歧,公義的路向多面向開放。就以李煥燧為個例,他的行事既褻瀆又溫馨,既壞亂倫常又染滿相濡以沬的情愛,他收容第二個智障女人,讓她住進家裏,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其是非、價值、功過,恐怕一時都難以撥釐及論斷。 或許就像這個時代及命運加在他身上的鎖鍊,一樣充滿了苦重、難解的謎? 頌曰: 骨色炊煙又起 宛如誰的嘆息 小路蜿蜒成沒死透的蛇 灰塵潔淨不似人間所有 啊我那第三個小仙女 撿著雞屎在吃呢 聖潔和污穢於她究成何義? 啊小仙女 她又要帶領雞鴨部隊出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