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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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益﹑增益﹑補益﹑受益──歲序中的時令﹑節氣﹑俗諺系列後緒
在漫不經心、傻呼呼地接受好友「柳梅居士」的蠱惑唆動,貿然又冒失地下手寫起關於「歲序中的時令、節氣、俗諺系列」,動筆時就開始自責後悔,但已上了梁山,「怨嘆也無路用」,只好硬著頭皮,走一步算一步,寫一篇算一篇,速度是越寫越慢,態度是越來越嚴肅,心情是越來越緊張,簡直是下筆維艱。儘管主題的輪廓與內容重點都已了然於胸,實際上是還差了許多,至少多樣化、現代化、活潑化是必需實質強化的,如果不能有效予以深化、活化,與現在的生活環境接軌,與現在的生活內容結合,那豈不是一直將現在的焦點,溯回遙遠的「古早時代」,這已是原味盡失,比「走味的咖啡」更加糟透。枉費狂妄自詡對歲序中的時令有多熟悉,對二十四節氣曾悉心探索,對俗諺有些心得,苦只苦在到臨案起筆開工,才領略到竟然無所不包、無所不含,天文、地理、曆數、天象、史蹟、典故、習俗、禮俗、神跡、傳說,以及一些「無奇天貓」的情事都會貿然出現,一旦碰到疑慮、障礙,或手頭案邊欠缺資料,常常會一停三、五天。到處請益、求助,枯索、探索,無奈雖翻遍經書史籍,仍是無解。 在完成系列過程中,難題不少,震撼不斷,好在很細心,也很用心,一一地在貴人慷慨盡心告知,枯腸引發連動,寶貴資料陸續出現,慶幸系列工程得以延續,最後在汗流浹背中,膽顫惶惶地勉力完成。除了許多鄉彥鄉賢不吝指導,提供卓見,衷心銘感外,十數年來隨意搜集留存的各版農民曆,滄海紀遺以次的各版縣志、廈門志,早年陸續購置的文化「十三經注疏」、大申「史記」、商務「百衲本二十四史」、新文豐「清史稿」、三民「幼學瓊林」、中華「辭海」、商務「王雲五綜合詞典」等等作為主要參據的工具書,得以隨時摘要引述,是系列工程的重要支撐力量。其中曾再三引用「尚書」、「周易」、「周禮」、「禮儀」、「禮記」、「爾雅」等經書資料,甚至涉及五行、四時、八卦、三伏等平日接觸不多的專精學問,就怕被譏為門外漢妄談門內事,只懂得賣弄、取巧。說實在的,能從「上古經書」(在古代經書中記載的)中得到的資料,自是無比珍貴,也樂意匯集奉獻。尤其手頭資料缺乏,相關資料也有限,古聖先賢的經書典籍上有的,當然不嫌其少地大量引用了,得以適時解開許多的疑慮、迷惑、混淆、不解、矛盾的問題。 歲序中的時令、節氣、俗諺,看似互不相關的「個體戶」,實際上卻是相溶、相依、相輔、相成,一體成型的綜合體,往往時令與節氣牢不可分,俗諺也緊緊依附在一起,儼然已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境地了。而俗諺與禮俗也常常發揮三者貫穿的角色與串連的功能。 舊年已暮,新歲逼近,新舊年之間推移銜接,全賴習俗催動,就像這幅有趣的對子:「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月月月圓逢月半;今夕年尾,明朝年頭,年年年尾接年頭。」,該怎麼接,就靠習俗、禮俗。除夕「二九下昉」除歲辭年、團圓歡聚(圍爐)、守歲、開正(焚香敬天、啟扉)、謝神、拜祖、賀年(拜年、賀正),包括除舊歲、敘天倫、尊禮俗、敬上天、謝宅神、拜祖上、賀新正,天地人,面面俱到,一氣呵成,順暢明快,無懈可擊。只是有鄉親詢問,辭年到底該向誰辭,是宅主土地、是司命灶君、是觀音佛祖,還是堂上祖先,查證的答案是「以上皆是」。按一般習俗,宅主、灶君公都是除夕前拜敬,真正辭年時,佛祖、灶君早已返回天庭述職,向天公玉皇奏報人間善惡事蹟,留駐護宅的應是其他神明代表接受弟子信女的拜辭。 正月初一過後,就會陸續出現一些疑惑問題,懇請方家俊彥與專精有識之士,提供寶貴卓見,以集思廣益,解迷化慮: 首先是「頭牙」應是那一天,「做牙」是各行業在每月的初二、十六備酒醴虔誠拜敬「祖師爺」,祈求解難化厄,永保順遂,各業挺發,收入豐潤。到底從那一天起算,是正月初二?是正月十六?還是二月初二?請教過鄉親十之六七都說是二月初二(包括縣志),十之一二說沒有去注意,有的說應當是正月初二,有的說是正月十六,何所憑?何所據?何所本?答案幾乎都是「不清楚」。照理說,歲暮十二月十六稱「尾牙」,以頭接尾,「頭牙」應是「正月初二」,如果是因為春節忙碌,就省略過,照序輪就該是「正月十六」,為什麼一跳就跳到一個月後的第三個「做牙日」的二月二?大家都說不出一個使人信服的理由。最輕鬆愉快的結論,竟然是「大家都認為是這樣。」實在想不透竟將「龍抬頭」之日做為「頭牙」。「牙祭」古來就有,辭海:衙祭也。「匯東手談」載:「葉石林謂節度使藏節之節堂,每於朔望之次日祭之,是牙祭日」。(唐之掌軍藩鎮,五代尚有,宋為虛銜、元廢)。另「儒林外史」第十八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飯,初二、十六跟著店裡吃牙肉。」木作、泥作、石作諸業最為重視。現一般店家、公司行號都相率拜敬。 正月初二還有一不明的好禮俗,就是「回娘家」,外嫁女兒偕同夫婿兒孫歸寧省親,一直就是令人稱道的好事、盛事、美事。(詩經周南葛覃:「歸寧父母」)但到底是現在一致認同的「初二」,還是新年謠詠的「十一請子婿」。其實,只要女兒一家和樂,歡歡喜喜作客回娘家,任何一天都好。根據請益大多數的鄉親認為,早年應當是十一,過年該忙的都忙過了,天公、地公也拜好了,做父母的正好歡迎女兒闔家歸寧,並盛宴款待佳婿,才會出現在年謠。按照古老的禮俗,新嫁女的第一年要在五月節,由夫家備禮,小倆口回娘家向父母賀節,就是習稱的「送節」。為什麼獨選五月節,春節、秋節無此禮數,正是不知「所以然」。正月初二何時入選為回娘家的「標準日」,實在無從考察。依據鄉親初略的推斷,初二仍是春節喜氣高張的時候,又是有錢(過年按常理手頭都較寬裕)、有閒(年假期間),趁機會向岳家送禮發紅包,當然會增加親情的濃度,所以是非常合適的日子,於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悄悄地,這個好禮俗的新習慣就形成了。到現在,「十一」大概沒人「請子婿」了。 二月二不只是龍抬頭,就時令、俗諺言,是很有特色:土地公生日、牧馬侯千秋,又是搶「頭牙」的熱門日子,天氣常雨,俗諺說:「穿棕簑拜土地」,又說「煮貓麋,塗貓鼻」。為什麼要「煮貓麋」去「塗貓鼻」既找不到「來龍」,又摸不著「去脈」,好不容易在民國八十年增修「金門縣志」人民志「舊曆令節」中找到:「二月初二日家家食貓麋菜粿。以米、肉、雜芋薯煮麋,曰貓麋,蓋蠶桑迎貓之遺意。」一看之下,像是有點懂又不太懂。猜是先民遵古例,在土地公生日的二月二煮「鹹麋」(貓麋就是平日的鹹麋)和貓親交陪,企盼勞駕保護賴以為生的「蠶桑」,得以免受「鼠輩」騷擾傷害,應是不太離譜,但「遺意」究竟是古早到什麼年代,典籍浩瀚,查搜不易。電吾邑文史名宿宗姑丈李怡來先生請教,承告知就是此意。當系列進行到十二臘月時,在禮記卷二十六郊特牲中,有關於天子年終隆重而盛大的國家祭典「大蜡(音乍)八」第四類「祭貓虎」如此說明:「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至此,「來清去明」,先民承續遺留的「煮貓麋,塗貓鼻」的古例,竟是如此的悠久、美意、溫馨、善良,十足喜出望外。 五月節是非常偉烈悲壯的時令,掛艾蒲、包粽子、扒龍船、汲午時水、午時立蛋、灑雄黃酒、孩童帶香包,據傳日最毒,卻也是曝書之日。一般稱為「端午」、「端節」、「端陽」、「端午節」,閩南一帶向來稱為「五月節」。因為是專屬於仲夏五月的節日,禮記月令篇亦稱為「五月節」。不解的是第五個月的第五日為什麼稱為「端」,照字義,端是始、是起,正月初一稱「端日」,正月稱為「端月」是正理,五月初五跟人家稱「端陽」、「端午」是有點牽強,也有點過份。據說北京市集人以五月初一為端一,初二為端二,數至五日為端五,強說五月節為「端午節」,好像也說不通。況且稱「五」為「端」亦言不成理,如果有人理由充分地把「後端」的五月節硬可超越「前端」的春節、元宵節、三月節、清明節,那就真的令人佩服。 七月普渡在浯邑金門是一等一的大事,是家家戶戶既慎重又隆重的盛事。起先,以為初一由城隍廟豎旛啟建「接待老大公」醮壇後,每天都有鄉社輪值結壇主普,為「好兄第」的渡化施法超荐,其實不然,初二到初七竟然沒有社里主壇,初八的山外、武德新莊也是四十年代以後才由鄉老仕紳發起參加的新單位。普渡以安奉「普渡公大士爺」、設主普壇,擺主普桌,延僧道主壇誦經施法化食為必要項目,另有鄉社選村中空曠之處全村集中設供拜敬「老大公」,不用普渡科儀,稱為「孝埔」(在草埔孝敬),農漁兼有的濱海鄉社,則在月尾集中海灘拜敬海陸「好兄弟」,稱為「孝海墘」。這種捨普渡法會而單獨設供的方式早時是由鄉老集議公決,或請示神明裁定,或另有什麼緣故,尚無資料記載,似亦無明確沿革流傳。三者如何區別?普渡日程由何人排定?為何有輪空,亦有二三鄉社同日? 八月十五的嫦娥奔月,雖從此長居只有玉兔與桂樹作伴冷冷清清的廣寒宮,在人們的心目中比「悽美」的牛郎織女遭遇「淒美」多了,鄉親們都會虔誠地在皓月東升的初更時分拜敬仰慕而崇敬的「月娘媽」。三四十年代以前的鄉親在近貧的日子裡過著清貧的生活,敬月供品都是現有的土產食物,通常是柚子、芋頭、帶樣芋枝(象徵多子多孫)、自製紅龜粿、有下願的供「九豬十六羊」還願,逢大條年(閏年)加菜粿,早年中秋餅是貴重食品,四五十年代後,才漸有人供拜。現在講究養生,月餅少油、少糖、少卡,清淡、爽口,環保第一。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家戶收入的不斷提高,供品隨著多樣化,精緻化,光是月餅就有大月餅、小月餅,蛋黃酥,綠豆糕、雪餅,何止十幾種,水果也成主供品。最現代化、大眾化、普遍化的是邊烤肉邊賞月,邊賞月也邊烤肉的「時尚」中秋活動,這項已經成為絕不可少,老、中、小接受度幾近百的「主題」活動的形成,時間不超過三十年,與情人節、母親節、爸爸節等早年冷門的節日,經有計劃、有系統、一波接一波,一年接一年的商品推廣,不多久,竟由量變而質變,催化成濃度極高的倫理的、親情的、友情的、愛情的溫馨感人高檔的民俗人文節令活動,也匯成促動祥和社會的強大力量。這種超良性的社會生態發展趨向,是我們對形成新良風美俗的高度期待與肯定。煩勞環保單位、環保團體、環保人士,行行好在這近乎「全民運動日」,讓庶民大眾放鬆一天,盡歡一夜,享受一次。功德無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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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風嘉澤謁金門
李縣長炷烽先生仁風德化,廉能布治,政教昭彰,八載功圓,民懷愛澤,勳標史乘,謹賦七律,恭申讚佩,昔在 民紀第二己丑歲大雪候 承烈開洪政績優 文經學術策千秋 八年郅治展新貌 百里棠歌頌大猷 產業觀光傳萬國 民生福利傲全球 功圓任滿惠風暢 彩筆書勳懷李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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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萬金發才剛說完,屋裡進來兩個人,前面一位身形魁偉,面如重棗,相貌堂堂;後面一位中等身材,臉色枯黃,鬚髮微卷。萬大明一眼就認出來,後面那位是病尉遲周道存。 「大哥!」他才開過刀,聲音微弱。他知道,前面那位一定是郭懷一,但病尉遲怎麼和郭懷一同出現呢? 「兄弟,我知道你的事了。」他指指那位身形偉岸的大漢:「這位就是郭懷一郭大爺。」他本來要說,「這位就是你要見的郭大爺」,由於何斌和安娜在場,他技巧性地改用中性話語。 ﹝註﹞:《重修台灣府志》,乾隆十一年(一七四七)范咸修,十二年刊刻。道乾殺番、藏金傳說,起源甚早。關於殺番取血,康熙三十三年修《台灣府志》即有記載。關於藏金,康熙五十九年刊《鳳山縣志‧藝文志》有邑庠生施陳慶(茂才)作〈鼓山行〉,自注「舊傳林道乾妹埋金此山」,可見至遲至康熙年間,林道乾藏金故事已成形了。 萬大明掙扎著要起來見禮,郭懷一連忙制止:「千萬不要動!」他聲若洪鐘,舉手投足都帶有威儀。 郭懷一轉身和何斌打招呼,他本來就對何斌沒有好感,見何斌身穿荷蘭服裝,更覺得厭惡,他面無表情地擠出一句客套話:「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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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浯江水
從傳統樂府練習場邁出,向左走就是浯江溪寬闊的出海口,還來不及抖落一身深邃悠揚的南管迷人魔力的樂音,就被一件件盎然刺眼的綠毯所棒醒,很難不正眼瞧一瞧,潮起潮來,日昇月落,悠悠的浯江水。 俯看眼前的江水,早已是看盡歷史興衰、歷盡人事滄桑、洗滌萬古千朝英雄與豪傑的身世,而一首來自江心的潺潺樂音,如琵琶點、挑絲弦時的飄落、如泣如啜、如歌行板……只是悠悠江水撫觸了胸膛四肢,浸濕了腦丘帶暈開了塵封的記憶,吟唱起「春江花月夜」的宮調依然激昂不休,面前這一大片無數人曾經走過的溪口海域與泥灘地,用它與天地歷史同壽的樂音,叫喚我輕挪的腳步、攻擊我不設防的耳朵。這裡有一片青蔥翠綠的植物:紅樹林,和從二億年前就演化成,生物學界視稱牠為活化石的:鱟,以及潮間帶的生物族群。 早年,溯江而上舟楫可達后垵、東洲一帶,溪水汩汩,細石游魚、青蛙水蛇,直視無礙,夾岸倒影垂竹,荇菜參差,上空稀疏枝條交相掩映,偶然可以看到碎花金黃的陽光在水面跳躍追逐,「大橋頭」岸埠,婦人敲捶洗衣,絮語喧鬧話家常,小孩撥水捉蝦嬉戲玩耍,撈到中斑魚,也捉到了童年,一曲流水平沙人家溫馨的「漁家樂」音符盪漾在歡樂的空氣中。 來到出海口則是片沙灘地,退潮後潔淨的石英沙灘帶鑽出如米篩的小洞,只見成群的招潮蟹高舉大螫腳,正如拉小提琴般,向你耀武揚威,而你腳步掠過,牠們就像頑皮的鄰家小孩趕忙收起琴來,頃刻又一隻一隻跳出來,向你示威著,讓你不得不投降,就像琵琶曲中「十面埋伏」裡複沓錯綜的旋律。還有在泥灘地悠游的「花跳」,動作敏捷連你都來不及反應,牠們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你凝定神後,牠們卻在泥灘上,用那精明的眼睛對你傻笑,儼然就是「霸王卸甲」五六乂空管的翻版。 這些出海口的天籟樂音亙古以來一再彈奏,和天、和地、和江海、和此處的族類和諧歡唱,就像用鏗鏘悠揚,婉轉清雅、含蓄婉約的南管,充滿了古樂之風的吟唱,震撼了世人的心弦。這裡可以說是整座城中最值得留連徘徊之地了。 沒有污染,純粹自然,人與地、魚與林,水與沙灘各有歸屬的音階,偶然間撥弄不對的音位,也未能改變原本和諧的曲調,大自然豈不就是原原本本的按絲弦點挑出它的生命面目。 即使人們走進去,在泥灘地捉花跳、在紅樹林間覓尋魚蟹、向大海收割糧食,本就大地藏無盡,取之自然、用之自然、回歸自然。因此,當溪水沒有動植物來維持它的形貌,這座溪等於死亡;當一座城鎮沒有一條溪水來滋養它的心靈,這座城鎮已失去了靈性,簡直就像琵琶斷了弦,缺了相。 尤其近年來浯江溪口紅樹林群居簇擁,刺眼的綠意排沓前來,可是非常的熱鬧又有生氣。 「紅樹林」一個飽滿又富含情感的詞兒,是以紅樹科植物為主組成的海洋木本植物群落,因樹幹呈淡紅色而得名。素來被人們譽為忠實「海上衛士」的紅樹林,全身上下都是紅色的,就是花朵也是都是紅色的,它的血液在空氣中氧化也惦記著要化為紅色的魂,好美麗的「紅樹林」!這一大片紅樹林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歲月,鬱鬱蔥蔥的綠意好不客氣,肆虐向四方伸展開來,依水而動,隨風而舞,如繁弦急管,如綠色的地毯,舖在浯江溪的胸前,守護庇佑著這片大自然的天籟地音。 有一年,海濱公園施工的時候,一隻白鷺鷥慌忙舞動拍擊著憤怒的翅膀,發出戛!戛!的淒厲聲,像似在喊醒紅樹林趕快逃命,遠方人類的怪手正如火如荼開挖,綠色的地毯被無情的翻捲起來,紅樹林的族類正一寸一寸走向滅亡,即使他們相擁在一起,抱得更緊,誓死守護這一方家園……此時,天空中的白鷺鷥早已急倏飛向綠色地毯的那一端,用那潔白的雙翅來回舞動,裂開尖尖的長喙正式向人類宣戰:凡草木有情,凡物皆有血淚,「上天有好生之德」,高尚偉大的人類!請接受我們卑微的請求,就讓我們有一塊賴以維生的家園,以孳養子孫與許一個希望的未來? 只因為紅樹林是個美麗的大花園,請聽!早潮時,海風吹來陣陣的鳴聲與潮音,我們獨特的舞姿,配上玉頸鴉的琴音,就是一幅清新怡人的早晨;晚潮時,浪聲濤裡夾雜著紅樹林的漫步舞姿,鷺鷥的啁啾,魚蝦跳躍和彈塗魚大腳蟹忙著交際應酬,充滿了一派生機;每當秋冬時,候鳥南遷,這兒便成了鳥類的天堂。 無情的怪手,聽到白鷺鷥嚥下最後的一口氣前的嘶喊:不要傷害大自然,要保護自然界這片珍貴的紅樹林,要為我們子孫後代留下一塊乾淨土,要為我們的……白鷺鷥的翅膀僵直了,嘴巴流血了,人類終於被白鷺鷥無畏與不屈服的精神所感動,紅樹林終於被留下了! 原來紅樹林由於特殊的生長形態,可以攔截泥沙擴大灘地,也可以保護海灣不受大浪的直接襲擊,具有守護海岸的功能。同時紅樹林提供許多的生物庇護的場所,可以過濾有毒物質及營養貯存,如果紅樹林缺席了,將使得污染物直接排入海中,生存在溪口的生物必遭受波及,影響溪口及潮間帶的生態體系至鉅且深。直如浯江溪的優雅弦音在嗚咽、在殘喘、在淌血,這首曲調彈來已是跌跌撞撞了。 但,浯江溪的威脅依然還在,2008年來自大陸外來種植物「互花米草」入侵溪口,不僅改變地形地貌,連帶也影響生物的生存環境。嚴重破壞潮間帶生態樣貌,甚至危及國寶紅樹林的生存,致使魚、蟹、貝、藻等大量生物喪失生長及繁殖的場所,直接衝擊海產資源銳減、航道堵塞,大片紅樹林消失,海水惡濁變劣。受到驚擾的彈塗魚、招潮蟹,在回家途中,卻碰上「互花米草」根部阻擋的窘境,原本沙灘應該毫無障礙,可以豪放瀟灑入洞,現在卻卡到地下莖,動彈不得。自此,在浯江溪口灘地的許多珍貴的紅樹林,現在也因為互花米草侵略,受到驚慌與壓迫。為了保全潮間帶紅樹林的棲地,政府及荒野協會的環保人士不得不以人工方式挖根拔除,再以挖土機挖起深埋,使用抬高水位與割除合併的方法,綜合物理控制的技術,使「互花米草」的母體光合作用無法順利進行,進而抑制其生長和過度擴散,最終還給浯江溪一個原原本本的面目。向來被視為潮間帶健全,以及環境生態指標的鱟,也難逃脫生命中大運流年的生態劫難。驚惶不安的浯江溪水日夜悲吟,再也傳唱不出悅人的清音,一場生死保衛戰,正如黑雲暴雨襲捲而來。 鱟,比侏儸紀恐龍更早的古生物,其祖先早在四億年前古生代泥盆紀就誕生了,是海底棲性無脊椎動物,當恐龍化石被掃描在考古學家的論文時,鱟卻還能在浯江溪泥灘地悠遊,且被動物學界稱為「灘地上活化石」,又稱做「馬蹄蟹」,承繼其始祖純正的藍色血統,二億年來歷經山崩地裂,滄海桑田,以及改朝易代的興替,卻始終如一,不改初衷。難怪藍色血液提煉出的檢驗試劑是醫界的新寵,美國太空總署也用來檢測火星是否有生物,而有「藍金」的美名。 一則動人的不死傳奇:鱟魚長相奇特,頂盔帶甲,尾巴持著一把皇室騎士的利劍,似軍人的堅貞,卻有著溫馴的心,一生一世出雙入對,愛比石堅,情如鴛鴦。經過十四年的愛情長跑,才具有繁衍後代的能力,鱟妻經常背負著鱟夫,從深海底相互扶持,優游在大海中,最後來到潮間帶,進入高潮線沙地區產下愛情的結晶,完成生命重要的任務。即使遭遇大風駭浪,生活貧賤坎坷,始終不離不棄,潮起潮落,鶼鰈情深,直到海枯石爛,證明了鱟魚生活的水域,是經得起大自然的驗證,也是地球的香格里拉。就是不小心被抓到,漁夫也知道用紅色的同心繩將我倆緊緊繫在一起,誓言永不分離。因為只要失去一方,誰也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與勇氣。所以,當無知的人類拆散了我們,將遭受「抓鱟公,衰三冬;捉鱟母,敗最久。」愛情之神的懲罰。 多陽光的「鋼盔魚」!多浪漫的「夫妻魚」! 2001年,為了力拚小三通,增建水頭碼頭為商港,築起長長的北堤,而產生凸堤效應,讓海水的空間變小,倒致海水走向偏北,濕地的萎縮,沙灘逐漸擴大,灘地遭到掩埋,嚴重破壞整個海域,從此在銀色月光下幽會的戀愛故事,將宣告終結,鱟的家,就這麼給毀了。 在民間流傳的俗諺:「好好鱟,殺到屎阿流」這代表還有更多的生態文化價值包含在其中。如果人類不再驚醒生態無價,糟蹋環境與資源,終將自食惡果。 或許你很難想像,但,其實任何動植物都懂得音樂,都會歌唱,只要願意融入牠們的心扉,傾聽牠們的音符,即可以感染到牠們跟人類一樣有著豐富的情感,動人的傳奇! 悠悠浯江水,這條千年古老的樂音,她柔軟於每一個朝代,她走過了千年,見證著一切。只是溪口愈來愈狹小,就如食道被電灼後,痛苦的吞咽,與顫抖的軀殼,心再也撩拍不了一首完整的曲調。 想起加拿大生態音樂家馬修·連恩創作「狼」音樂的動機,讓人深刻地啟發對「自然」、「生命」的保育和關懷,也包含了對起因於人類卻怪罪到狼的思考邏輯行為的質問,藉音樂與人性記錄了在原野上被人類大量屠殺的狼群的故事,聆聽之餘,也許不必有這麼多的感慨。 然而,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塊值得書寫紀錄與保育的土地:似一句句、一聲聲霹靂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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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微波餓
只有我。 我看到「白癡」被大家討厭,便想到自己在台北家裡的日子。我不明白像我這樣聽話、又會幫忙做家事的小孩,為什麼會被家裡的大人討厭?就因為我是女生嗎?那「白癡」如果來當我家的小孩,他就不會被討厭嗎? 我常常會帶一些水果或糖果分「白癡」一起吃,或是在他的抽屜裡放一些我舊的文具。「白癡」每次拿到的時候都會好開心。有時候會拉褲子,有時候不會。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趁同學不在教室的時候,因為我很怕大家知道我拿東西給「白癡」,會連帶一起討厭我。所以我都會自願做抬便當的工作,因為只有拿便當去蒸的人可以晚一點去操場開朝會,也才會有機會把東西放在「白癡」的抽屜裡。 「弟弟,你也是個『白癡』嗎?」我的心裡生出了疑問。 弟弟依然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回應我一句。 應該就是了。我想。 這次回來,我才知道媽媽又懷孕了。 「這是妳大弟弟,媽媽還在努力。」奶奶指著正在餵弟弟的媽媽,這麼對我說。 「媽媽的肚子幾個月了呢?」我問。 「剛滿三個月。不過還是不要到處講。」奶奶嚴肅地看著我。 我發覺,當我們吃飯的時候,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注意力都放在大弟弟身上,連一點餘光都沒有分給我和小弟弟。 小弟弟蹲坐在我以前常被罰跪的地方,自顧自地玩著自己的手腳。 我好像看到以前的我。 好難過。 我好像沒看過小弟吃飯,彷彿他從來不會餓一樣。也沒看過他走路。但他會走路嗎?大弟很少走路,因為他想去哪裡,自然有志願的奴僕背他抱他,不必他自己雙腳落地。但小弟就好像嬰兒一樣,常常只蹲在一個地方,好久好久。有時候會趁大人午睡的時候,去偷扯大弟的頭髮,讓他大哭。但表情也沒有惡作劇得逞的開心。 可是很奇怪,我覺得小弟跟我特別投緣。或許是因為我們眼睛都長的很像的關係,特別有一種熟悉感,所以我還滿喜歡他的。 不像那個討厭的大弟,他吃飯丟筷子、敲碗都不會被罵。玩具玩到哪丟到哪,真是沒教養極了。 所以有的時候,我也會學小弟去扯大弟的頭髮,讓他大哭,我再趕緊跑回房間。 這麼捉弄大弟的時候,長久以來的飢餓感就會被驅逐無蹤。讓我覺得大弟和我是同一國的。 那天家裡有拜拜。我幫著媽媽把煮好的牲禮端到客廳準備。客廳裡到處散落著大弟的玩具,我得很小心才不會踩到。 「唉唷……」端著大盤子的我即使很小心,視線還是有死角。不經意地踩到一塊積木,差點滑倒! 我趕緊穩住身子。 「嘻嘻嘻……」 「嘻嘻嘻……」 可惡的大弟,都是他害的耶!還敢在旁邊偷笑! 「嘻嘻嘻……」 不對!連蹲在大弟身後的小弟也跟著笑,太過份了吧?我生氣地將盤子重重放在供桌上,回頭進廚房繼續端菜。 當我端著下一道菜到佛堂時,竟看見大弟手上捏著啃過的雞腿,嘴角還油滋滋的。小弟在一旁嚥口水。 「媽媽!弟弟在偷吃拜拜的東西啦!」我生氣地跟媽媽告狀。 「什麼?」媽媽從廚房走出來,看著弟弟幹的好事,面露不悅。 「妳為什麼不看好他,讓他有機會偷吃供品?」天啊!媽媽竟責備起我來了。 我解釋:「我在忙著端菜啊!」 「妳連姊姊都當不好!」媽媽還是很生氣地瞪我,抽了一張面紙幫大弟擦嘴巴。 我委屈地不講話了。要是偷吃的是我,一定早被罰慘了。 小弟在一旁盯著供品不放。早知道我也拿一塊肉給小弟,反正媽媽也不會罵他們。 在媽媽轉身回廚房,大弟雞腿吃得津津有味時,我拿了一片肉乾給小弟。 沒會意過來的小弟讓肉乾掉在地上,我正要撿的時候,媽媽又要我進廚房。 「你自己吃喔。」我叮嚀小弟,趕緊進去幫忙。 再進佛堂的時候,小弟仍楞楞地看著桌上熱騰騰的佳餚,對地上的肉乾無動於衷。 反倒是大弟爬了過來,趴在地上吃起肉乾。 「真不像樣!」我要大弟拿著吃。 「妳在幹嘛?」正當我把肉乾給大弟時,媽媽剛好端著湯走進佛堂。 當天晚上,我被罰跪不准吃飯。 小弟和我一蹲一跪在飯廳角落,看著大家吃著豐盛的供品,只能不斷的嚥口水。 「咕嚕咕嚕……」我回頭看小弟,還以為是他肚子傳來的聲音,沒想到是我的肚子。 但是我看的出來小弟很餓,跟我一樣,因為我們是同一國的。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知道,我們不是。 大弟拿著塑膠湯匙,在桌上敲啊敲的,就像乞丐一樣,媽媽揮汗如雨地餵他吃飯,他不甘願地邊吃了幾口,沒咀嚼完就吐在一旁,又用手去抓其他的菜,超沒規矩的。 可是他明明坐在爺爺身邊,爺爺卻沒教訓他,反倒任他撒野,還讚他可愛。 真噁心!我看大弟才是白癡吧! 大弟玩著玩著,丟掉了手上的塑膠湯匙,搶過媽媽碗邊的筷子,繼續把飯桌當鼓在敲。爸爸被吵得受不了,擰著眉頭吃飯。可是看爺爺奶奶陶醉看金孫的模樣,也不敢說什麼。 不過,接下來發生了一件讓我……嗯,該怎麼形容呢?害怕?驚嚇?還是……開心的事? 大弟拿媽媽的長筷子敲桌子敲膩了,開始拿筷子戳人。先是戳戳奶奶的手臂,後來又戳戳爺爺的肩膀。 「不可以喔!這樣沒禮貌!」爸爸反感地制止,爺爺卻幫腔說:「沒關係,又不會痛。讓他玩讓他玩。」 有了大人的默許,大弟越玩越囂張,更大膽地將筷子插在媽媽還沒動的飯碗上面。不過,一秒鐘的時間,小弟突然衝到那碗插著筷子的飯前,蹲在飯桌上大吃大喝起來。他邊吃,邊看著我,露出白森森尖銳的利牙。 那,不像是三歲孩子該有的牙齒。 我嚇得吐了,腿一軟,癱倒在地。 沒有人理會我的驚嚇,大家竟任由小弟蹲在飯桌上,還神色自若地夾菜、咀嚼。小弟用手抓著菜,貪婪地往嘴裡送,黏稠的口水還一邊滴流到桌上的每一道菜。 我好驚訝,好害怕,也有種好怪的感覺。 我用最後的力氣跑回房間,抱著書包躲進棉被裡發抖。怎麼辦……?大家都瘋了嗎? 我抱著海月姊姊送我的書包,突然想打電話給她,請她來救我。我翻出醫院的藥袋,那我珍藏已久的紀念。上面會有醫院的電話,找出它,我就可以打給海月姊姊。 聽著飯廳傳來大家吃飯的聲音、大弟撒野亂吼聲,我簡直快急哭了。好不容易翻出藥袋,我緊緊將它握在手心,躡手躡腳地到客廳撥電話。 眼角餘光看到飯桌上一片杯盤狼藉,大家竟也吃得很開心。小弟看到我,還很高興地對我招手,要我過去吃。他咧嘴對我笑,嘴裡的飯菜糊啪地落在飯桌。 好恐怖!我別過頭,趕快跑到電話旁,看清楚上面醫院的電話,很快地撥號,傳來的卻是電腦語音的應答,急得我眼淚滴滴答答地掉。 重打一次會不會比較快? 我看著藥袋上另一支電話,正要重打,手卻因為發抖而拿不穩,讓藥袋不小心落地。 藥袋的背面,寫了一句話。 我認得那是海月姊姊的字。 如果是一年級的我,恐怕會看不懂字。但我現在四年級了,這行字我知道她的意思。 當我寧願看不懂上面的字。 海月姊姊寫著: 「玲雅,很抱歉。妳媽媽生產情況危急,我們只有保住妳第一個弟弟。不要太難過喔!」 飯桌上,那個不應該存在的弟弟,仍張著白森森尖銳無比的牙齒,對著我招手…… 我不要……我不要和他同一國…… 看著文章的大哥哥大姊姊,如果你正在吃東西,可不可以把筷子插在你的碗上,讓我弟弟可以和你一起吃飽呢?我弟弟不是白癡喔,他只是來不及出生而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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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微波 餓
……雖然「白癡」很可憐﹐大家還是不喜歡跟他作朋友。因為他太臭了﹐臉上總是掛著髒口水﹐常常高興或生氣起來﹐就會當眾拉褲子…… 海月姊姊耐心解釋道:「妳弟弟提早出生,不是很健康,還在觀察室,跟妳一樣要住院一陣子。等妳好一點,海月姊姊再推妳去看他好嗎?」 「好。」我點點頭,「那我可以聽故事了嗎?」 海月姊姊微笑。 我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每天頭好暈,一直吐,也沒機會去看弟弟。一直到出院的那一天,住在外地的阿姨來接我。 「妳爸爸媽媽說,家裡多了小baby會很吵,妳來住阿姨家,過陣子妳爸爸媽媽會來接妳回去。」阿姨這麼對我說。 我不解,但仍溫順地點點頭。 阿姨為我收拾東西,牽著我的手走出病房。在走廊上,我碰到正好路過的海月姊姊。 「海月姊姊!」我開心地小跑步去拉海月姊姊的手,海月姊姊也用暖暖的手回握我。 我對海月姊姊說:「我要去住阿姨家了喔。」 「真的?阿姨家在哪裡啊?」海月姊姊問。 不知道答案的我看向阿姨。 「雲林。」阿姨代我答了問題。 「好遠吶!那以後就不能常常看到妳了。」海月姊姊捏捏我的手,惋惜地說。 「真的嗎?」我一聽,眼淚滾滾流下。 「唉唷!別哭別哭!」海月姊姊趕緊安慰我。 「好啦!別哭啦!有空我還是會常帶妳回台北啊。」阿姨也幫著說。 「真的嗎?」我哽咽地問。 「當然啊!」阿姨笑得假假的。 我擦擦眼淚,「那,我可不可以去看弟弟?」 「這……」阿姨面有難色。 「可不可以嘛?」我懇求地看著阿姨。 海月姊姊也幫忙我說:「可以的話,讓我帶她去看。」 「好吧!」阿姨勉強答應,「那我在醫院大廳等妳。要快喔!不然會錯過火車。」 「嗯。」我用力點頭,拉著海月姊姊的手,愉快地往三樓的嬰兒室走去。 一年了。 還記得阿姨在醫院裡說有空會帶我回台北的家看看,可是到現在卻一次都沒有。每次問起阿姨,阿姨總推說農事很忙,沒空北上。可是我還是小孩子,車站感覺好遠,更別說要我一個人回台北了。在阿姨家比在以前的家輕鬆,可以不用洗碗,可以看電視,坐在地上玩、看故事書都不會被罵,但我總覺得心裡空空的。 一種少了什麼的感覺。 嗯,我想是弟弟的關係吧。 我和弟弟們只有一面之緣。那天海月姊姊抱我在嬰兒室外,好多嬰兒看得我眼花撩亂,一直到海月姊姊指出弟弟們的位置,我才看到那保溫箱裡的小小baby。 「好醜喔!」這是我看到弟弟的第一句話。 小小的保溫箱裡,全身插滿管子的弟弟,皺巴巴的臉,一點也看不出來像我們家的誰。另一個弟弟緊挨在一旁,也是一樣皺皺的臉,不過皮膚很黑就是了。 「好像怪物一樣。」我做了個噁心的表情。 海月姊姊微笑地把我放了下來。 現在,不知道那兩個小怪物變得怎麼樣了?我想爺爺奶奶看到時一定會昏倒吧? 「哈哈哈哈……」想到爺爺奶奶嚇到昏倒的樣子,我就笑到肚子痛。 「唉唷!」頭又痛了。 每次情緒起伏太大,後腦勺摔過的地方就會抽痛。 就好像有人一直扯捏我腦袋一樣。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會帶我回去呢?」過了「一陣子」我就會問阿姨一次。 當然是挑她看起來沒「這麼累」的時候。 「快了快了。」阿姨總是這麼說。 累的時候,不累的時候,都是這個答案。 好不容易盼到過年,阿姨總算願意帶我回台北的家。 家門打開時候我嚇了一跳。 媽媽變得好老喔! 我深吸一口氣,才開口。「……媽媽。」 「怎麼回來也不講一聲?」媽媽沒有表情地看著阿姨。阿姨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她整天吵著要回台北,我就想說過年回桃園的娘家,順道帶她回來看看。」 「媽,青珊帶她回來了。」媽媽回頭對房裡的奶奶說。 「別讓她進門。」奶奶尖著嗓子說。 我聽到弟弟宏亮的哭聲。 媽媽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一僵,「不好意思,今天不方便,改天有空我們會自己去把她帶回來。」 「喔,好吧。」阿姨妥協了。 「媽媽,我可不可以看弟弟一下?」我怯怯地問。 「不行。」媽媽很快地拒絕了我。 我的眼神偷偷往客廳看去,隱約看見坐在學步車上揮舞手腳、嚎啕大哭的弟弟。 「拜託啦!一眼就好?」我懇求地再問。 「不行就是不行!」媽媽很不客氣地把門『砰』地關上。 我從門縫裡,看見另一個弟弟的手正頑皮地扯對方的頭髮,呵。 原來他們在打架啊? 跟著阿姨回雲林的家,我好一陣子沒再吵著要回台北。 因為我在外婆家,聽到阿姨和外婆的對話。 「我聽說可君把小孩交給妳帶?」外婆問。 「對啊,可君聽算命的說玲雅剋弟弟,會讓弟弟活不過三歲。只好把她送來給我養。」阿姨伸長筷子翻著盤裡的菜,一邊說。「反正我家孩子本來就多,多擺一副碗筷也沒什麼。況且可君每個月都會匯錢給我做點補貼。」 呵。阿姨要是在我家,一定會被爺爺罰跪! 「玲雅會剋弟弟啊?難怪喔!」外婆好像得到答案一樣,「那玲雅不就要等弟弟三歲才會回去?」 「應該吧!」阿姨吃飯吃得碗筷鏗鏗響。 被罰跪定了啦,笨阿姨。 既然還要兩年才能回家,我這中間也不浪費口水去問阿姨了。反正在阿姨家吃得飽睡得好,又有很多表哥表姊可以玩,也沒什麼不好。 唯一可惜的是,沒辦法親眼看到弟弟們被處罰的樣子。 他們會被處罰嗎?這也是我好奇很久的問題。 我把最後住院的藥袋放在抽屜,每天睡前都會拉開來看那上面的日期。那是兩個弟弟的生日,我要等到他們三歲,趕快回台北。 等啊等,這兩年好長唷!在阿姨家我沒餓過肚子,但奇怪的是以前那種空洞的飢餓感又找上門來。仔細算了一下時間,好像就是上次回外婆家,聽到外婆和阿姨的對話開始的。媽媽竟然會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說的話把我送得遠遠的,害我看不到弟弟(也看不到他們鬧笑話)。為了回家,我只好等。過了兩個寒暑假,總算盼到可以回去的日子。 「我可以回家了嗎?阿姨。」在阿姨踏入家門的那一步,我早已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背著書包等在客廳。 「妳這是在幹嘛?」阿姨驚訝地看著我。 「今天是弟弟的三歲生日,我可以回家了啊!」我開心地坐在藤椅上,腳擺啊擺的。 要是讓爺爺看到我的坐相,一定會被叫去罰跪。 但奇怪的是,我竟有點期待呢! 我不在的時候,弟弟們不知道是被罰翻天,還是寵翻天呢? 「我問妳,妳怎麼會這麼說?」阿姨好像還不知道我聽到她跟外婆的對話。 可能她不清楚,其實小孩子的記憶力有時候也是很好的吧! 我提醒她:「阿姨,妳忘了喔?算命師說的啊。」 阿姨無奈。幫我打了電話回家問。電話那頭好吵,有人在唱生日快樂歌,應該是在幫弟弟們過生日吧! 「好,我知道了。」掛掉電話,阿姨說奶奶答應讓我回去。不過得等弟弟今天生日過完,明天才可以回去。 耶!太棒了。 謝謝阿姨!我可以回台北的家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家好像都沒唱過生日快樂歌。平常家裡有人生日,頂多每個人桌上會多一碗豬腳麵線,多一句淡淡的「生日快樂」罷了。沒想到弟弟的出生為家裡帶來這麼多的改變。說不定我明天回去,可以吃到弟弟的生日蛋糕呢!爺爺奶奶這麼寵弟弟,應該也會買很多玩具給他們吧!而我跟他們借來玩一下也應該沒關係吧?如果家裡亂了,爸媽也不會責備我,因為還有那兩個小搗蛋在。我會說那是弟弟弄的,我就不會被罵了。 想著想著,有弟弟的好處還真多耶! 我帶著笑,愉快地進入夢鄉等待明天。 回到台北的家,一切都和我預期的一樣。地板上散落著玩具,弟弟坐在小板凳上,咿咿呀呀地摔著玩具。媽媽捧著碗餵他吃飯,被他一把粗魯地撥開,飯粒散在地上,好髒。 「妳回來啦!去拿抹布幫忙把這裡擦一擦。」媽媽看到我,沒有問候,直接就使喚我幫忙收拾殘局。 「明明就是弟弟弄的!」我心裡犯嘀咕,不甘願地放下書包,去拿抹布。 踏進浴室時,我嚇了一跳! 另一個弟弟蹲在浴缸裡,沒有穿衣服! 「啊……」我想開口叫媽來看,弟弟卻舉起指頭,對我比了個「噓」。 「喔。」我識相地沒有叫出聲,默默地拿了抹布,沖水。 這個弟弟皮膚好黑,看起來髒髒的。 「你在等洗澡嗎?」在擰水的時候,我問他。 他眨著大眼,晃著腦袋,好像不懂我在問他什麼。 「你沒穿衣服不冷嗎?」我又問,他還是一副不懂的模樣。 「算了。」好怪的弟弟! 我拿著濕抹布,走到客廳幫忙擦地。 弟弟都三歲了還要媽媽餵!我在他們這個年紀都會自己吃飯、洗碗了耶! 喔,對了!浴室裡的弟弟該不會和我以前一樣,是在洗碗吧? 好可憐喔! 「桌上的碗去幫忙洗一洗。」我才剛擦完地,媽媽又叫我去做事。 「喔。」我忙碌地將沖過的抹布晾起,又到飯廳去收碗。 我看見我慣用的碗乾乾淨淨地擺在桌上的一角。 是弟弟洗好的嗎? 我看向浴室,咦?奇怪,他已經不在了。 我把碗收到洗碗槽。經過三年,我已經長高不少,不用再蹲在浴室洗碗。不過因為這三年來都沒在洗碗,動作還有點生疏。 「唔……」腳邊傳來奇怪的聲音。 我低頭,那個黑皮膚的弟弟手裡拿著一塊菜瓜布。 「謝謝你喔。」我接過他手上的菜瓜布,開始刷洗油膩的碗。 弟弟靜靜地蹲在我的腳邊看我洗碗。他不像剛剛那樣光著身子,身上的衣服灰灰舊舊的,看起來好可憐。 「你也是不受寵的那個嗎?」我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他晃著腦袋,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我想到我們班上有個外號叫「白癡」的男生。 「白癡」每天都穿破破的制服來學校,口袋上的學號是拆過又重新繡過好幾次的,佈滿密密麻麻的縫衣針孔。「白癡」聽不太懂我們講話,他甚至連講話都不會,整天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麼外星話。「白癡」跑得很慢,作業也不會寫。他身上很臭,好像好幾百年沒洗澡,大家都很討厭坐他附近。每次「白癡」打開便當,都會飄出酸酸的味道,好像餿水一樣,他卻吃得津津有味。老師說,「白癡」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袋,現在才會變成這樣。他家很窮,身上才會穿舊衣服。如果大家家裡有不要的衣服或東西,可以捐給他,他們家很需要大家的幫忙。 雖然「白癡」很可憐,大家還是不喜歡跟他作朋友。因為他太臭了,臉上總是掛著髒口水,常常高興或生氣起來,就會當眾拉褲子。這麼噁心的「白癡」,沒有人喜歡接近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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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毛集給我天然﹐其餘免談
「請問您吃葷的,還是素的?」每次舉辦有供應便當的活動,總要仔細詢問參加者的飲食取向,否則到時候素食便當不夠,一拖拉古的「素」人會對你發飆或碎碎唸;反之,如果素食便當叫太多,要那些「肉食者」幫忙屈就一下,他們多半會說:「隨便啦,都可以!」三兩下子就吃乾抹淨。 我曾吃過兩三年素食,但對外食族來說,實在太不方便,而且變得瘦巴巴,被一位在家修的德融居士勸阻,她說:「你再這樣子吃下去,小命就會不保!」後來就改成初一、十五吃素,甚至偶而忘記了或大夥兒聚餐避免掃興,還會「順延」,算是最不規矩的「花齋」人士吧。 其實,只要附近有對味的素食自助餐廳,我還是很喜歡去享用的,甚至天天報到,比如一、兩年前,我在羅斯福路師大路口開店時,常會走遠路到台大對面的「彌勒素食」用餐,因為相較之下,那兒的菜最天然,而且他們結帳是用「目測法」,滿滿一盤才五、六十元,偶而貪心多加了幾樣高檔菜,最多也是八、九十元,而且綠豆湯、豆芽湯免費喝到飽。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標榜「精緻素食」的高檔餐廳,雞鴨魚肉菜色齊全,結果吃進肚子裡的可能都是來路不明的合成食物,有一次參加淡水黃帝神宮的尾牙聚餐,主辦單位決定全供素食,而且強調是「精緻素食」,我一聽就知完了,果不其然,聚餐當天,一道道「魚模肉樣」的精緻料理,我都難以下箸,後來第二年可能反彈者眾,又改回葷素各自為政,坐葷桌的人不見得都真愛肉食,只是不喜歡那些人工合成食物罷了;我對素食食材專賣店更是敬而遠之,除了雞鴨魚肉,菜市場裡哪一樣不是天然素食食材?絲瓜、南瓜、小黃瓜、青椒、馬鈴薯、木耳,海帶、芹菜、高麗菜、胡蘿蔔、地瓜、茄子、川七、山蘇、……哪一樣不能入菜?原本要買肉的預算,可以買些價位較高檔的如山藥、百合、白果、蓮子、核桃、松子、杏鮑菇、菱角、竹笙、腰果、當歸、枸杞等好料犒賞自己,料理起來,保證色香味俱全,連葷食者都會垂涎三尺。 如果你只是單純想要吃健康素的素食者,我建議與其找素食館,不如找菜色豐盛的一般(葷食的)自助餐廳,你只要夾青菜,不夾主菜(如排骨肉、雞腿、魚肉等),通常老闆都會算得很便宜,有時才算三、十四元一餐,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但最討厭的就是有些自助餐廳,即使炒青菜都故意放些小肉絲,讓想吃肉邊菜或想純吃菜的人大感不便,加肉的青菜當然會賣得貴一些,那些居心叵測的老闆把想吃方便素的人都排拒在外,想必也是造業一樁吧?而一些純素食自助餐廳,大多數都給你論兩計價,不管你夾什麼菜,五、六樣菜七、八十元跑不掉,對一般市井小民的荷包真的很傷啊! 除了用餐計較天然之外,日常使用的反天然物品也讓我敬而遠之,我最反對的添加物就是太白粉勾芡,台式的蚵仔麵線、肉羹如果是太白粉勾芡的,我就很少碰;當我知道九份芋圓是添加太白粉做的,從此告別這項美食;當我知道香Q可口又消暑的仙草是加上太白粉或嫩精或硼砂才成形的;我也只好黯然和它說拜拜。 另一種添加物就是味精,每次到比較具水準地區的麵店吃麵,總是先問一聲:「你們沒有用味精吧?」明知道是白問,但老闆總會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絕不會用味精,好久就沒在用了!」不管真假,心裡至少舒坦許多,如果是在一般車水馬龍的路邊攤,不必問了,阿彌陀佛,自求多福!其實,在一個人吃的時候,你可試著偶而忘了用調味料,如我常在煮鱸魚湯時加枸杞、黃岐和當歸,或只加生薑和鹽;煮微帶鹹味的麵線時,丟些青菜、香菇,就已美味可口極了,何須另加調味料? 我們家大概是碩果僅存拒用電子鍋、微波爐的另類(目前仍在老婆、孩子的不解和責怪的氛圍當中),電子鍋我是不喜歡它那又像塑膠又像鋼的內鍋,寧用不銹鋼內鍋的電鍋;微波爐是永不能接受一個活生生的東西塞進去幾秒鐘就熟出來給你吃,寧用慢熬細燉、煎炒煮炸的原始動作,煮東西要那麼趕嗎? 民國六十一年起,來台半工半讀,因為工廠衛生條件差,染上皮膚過敏的毛病,後來發現用南僑水晶肥皂洗內衣褲,竟然就好了,聽說南僑的老闆陳飛龍和總裁陳進財,從頭到腳就是用一塊南僑水晶肥皂,數十年如一日,現在我也用同樣方法,果真妙不可言。 處在目前追求精緻生活、高級享受的現代社會,想回歸古樸、天然,談何容易,不被視為龜毛者幾稀?但天然的生活反而惠而不費,只要你忍得住被罵古板的寂寞,你就會活得更自在而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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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一連切開幾層肌肉,姑娘將鑷子燒熱,伸進切口尋找子彈,拔豬毛用的鑷子太短、太寬,很不好用。姑娘眉頭微蹙,扔掉鑷子,用米酒頭洗洗手,以手指代替鑷子伸進切口。姑娘知道,如果子彈穿進骨頭,她就無能為力了。「神啊!讓我找到子彈吧!」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沁出,忽然噹啷一聲,一顆圓形的鉛丸滾落地上。她疲乏已極,但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摸掉臉上的汗水,擎起酒罈,把米酒頭緩緩倒進傷口。萬大明臉上的肌肉扭曲了幾下,不知是疼痛還是喜悅抑或其他情緒,他的眼眶已微微泛紅了。 安娜姑娘把萬大明口裡的布團掏出來,他以顫抖的聲音對安娜道謝,他很想說,即使挨了一槍,能夠和佳人短暫相處也是值得的。當然了,這些話不可能當著郭小姐和何斌說出來。 安娜給他解開繩索,她像欣賞一尊雕像似的欣賞著萬大明雄健的軀體。她想起聽到萬大明中槍時的震撼,當她知道醫官們都不願得罪丹克爾上尉時,她禱告上帝,她像是聽到了神的聲音:「孩子,妳去吧!」她對何斌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不顧自己的誓言,跟著何斌來到禾寮港郭家…… 當安娜為萬大明包紮時,帳房萬金發走了進來,輕聲對郭玉鳳小姐說:「老爺回來了。」 第八章 明都督俞大猷討海寇林道乾,道乾戰敗,艤舟打鼓山下。恐復來攻,掠山下土番殺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乃航於海,餘番走阿猴林社。相傳道乾有妹,埋金山上,有奇花異果,入山樵採者摘而啖之,甘美殊甚;若懷之以歸,則迷失道,雖識其處,再往則失之。──《重修台灣府志》﹝註﹞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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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微波 餓
……「妳媽媽生了唷﹗」海月姊姊看我轉醒﹐微笑地對我說。「真的喔﹗」突然有種很想看他們的感覺。想看看這兩個全家期待的小baby是長得怎樣的大人物…… 我感到強烈的餓。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知道這個家根本沒人愛我。 我們家成員有五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我,就和一般家庭一樣,沒什麼特別。但他們固守傳統的思想,卻是比一般人還要牢不可破。在我會自己吃飯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會要求我吃完要把自己的碗沖乾淨。儘管我矮矮的身子根本搆不到洗碗槽,還是很克難地蹲在浴室,用小小的手拚命沖刷碗底的油漬。在我會自己洗澡的時候,爺爺奶奶就要求我得在洗澡過後把浴室刷洗一遍。常常我刷完浴室,身上又都是汗臭味。但只要再洗一次澡,就會惹來一陣「討債鬼」的咒罵。所以我也只好帶著不舒服的汗味離開浴室。每一次我洗完碗、刷完浴室,媽媽都會皺著眉跟在後頭,把我剛洗好的碗和浴室又刷洗一遍。他們明知道我年紀還小做不來這些家事,每天還是不厭其煩地要我完成。只因奶奶口中一句:「女孩子天生就是要做家事!」 我把奶奶的話當作真理,一直以為做家事真的是女性生來的使命。不過爺爺常掛在嘴邊那句:「誰叫妳不是男的!」卻常讓我和媽媽聽了羞愧。媽媽為了拚個弟弟傳宗接代,也嘗試懷孕多次,然而每次一傳出好消息,還來不及接受眾多親友的祝賀,就又被打落地獄。「每次叫你不到三個月大的時候不要講,你就不聽!」媽媽從醫院回來,總是這樣責怪爸爸。而爸爸也會以懊惱的語氣回她:「爸媽期待這麼久,總得給他們一些交代。……妳看,他們哪次聽到不都很高興?」我蹲在浴室裡聽著他們對話,覺得爸媽好可憐,而我,卻什麼忙也幫不到……。 上小學的第一天,我從擺到最高處的盪鞦韆上摔下來。當爸爸從公司趕到醫院看我時,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講,反倒責難似地看著我,怪我不會照顧好自己。就連爺爺奶奶聽到我受傷的消息,也都漠然以對,甚至冷酷地補上一句:「女孩子家,反正摔壞了也是別人的。」 聽到奶奶尖銳的話語,我好想哭,但忍住了。因為如果我哭了,他們一定又會拿「女孩子就是……」來大做文章。但我想不通的是,奶奶也是女生啊,為什麼會說出這麼不干己事的酸言酸語呢? 媽媽是最後趕到醫院的。她進病房時氣喘吁吁地,是因為擔心我才用跑的嗎?正當我感動的時候,媽媽昏倒了。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叫護士,把媽媽抬出我的病床,沒有人,沒有人留下來陪我。 我感到強烈的餓。 我餓,我需要大量的愛。 我需要愛。但這樣的奢求,我卻從醫院裡溫柔的護士照顧中,第一次得到滿足。 很諷刺吧。 但無所謂。因為那位叫做海月的護士對我真的很好,比姊姊……不!比媽媽還像媽媽。當大家都跑出病床時,只有她留下來陪我。 她細心地照護著我,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愛。 「餓了嗎?再忍耐一下喔!因為等下我們要幫妳做檢查,所以早上還不能吃東西喔!」住院的隔天早上,她輕聲細語地對我說。 有她溫柔的陪伴,我竟然一點也不感到餓。 我問:「海月姊姊,我媽媽她怎麼了?」我擔心的成分不多,真的是好奇。因為我被忽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海月姊姊笑著對我說:「妳媽媽她有小寶寶了,妳要當姊姊了唷!」 喔。」 看我一點也不驚訝,海月姊姊好奇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當姊姊了。」我輕描淡寫地說。 反倒是海月姊姊驚訝了。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流產」這兩個字。只知道每次媽媽肚子裡有小寶寶時,全家人都會特別高興,開心地跟我說:「妳快當姊姊了,要對弟弟好一點喔!」然後,一、兩個月後,就會聽到爸媽彼此指責,家中又恢復一片愁雲慘霧。 所以我習以為常。 但這次,我卻有種奇怪的預感,覺得我這次好像有機會真的當上姊姊呢! 「妳媽媽她呀,懷的是雙胞胎喔!」在每個月的醫院例行檢查時,海月姊姊對我說。 「是喔……」我相信我的預感,所以沒有很吃驚。 「所謂的雙胞胎,」海月姊姊怕我聽不懂,特地補充說:「就是妳媽媽一次會生兩個,所以妳會有兩個弟弟或妹妹喔。」 「喔。」看海月姊姊期待我興奮的表情,我只好滿足她一下:「好神奇喔!」 「是啊!」海月姊姊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總算滿意。 因為那次從盪鞦韆摔下來好像滿嚴重的,我住院幾天每天都在嘔吐,所以醫生建議我爸媽要帶我每個月回來檢查,以防後遺症。本來爸爸還在嫌每個月回診很麻煩,但想到反正媽媽每個月都要產檢,順道帶我來也無不可。而我也就得以每個月看到我最喜歡的海月姊姊啦! 「海月姊姊,妳最近有寫新的故事嗎?」擔任護士的海月姊姊最大的興趣就是寫小說,每次我來醫院,她都會很開心地跟我說她想到的新劇情。 「有啊,我最近在寫一個小美人魚的故事喔!」海月姊姊臉紅通通的,有點害羞又有點興奮地跟我說:「我還沒給別人看過,妳是第一個聽的呢!」 「真的喔?那趕快說給我聽!」我是真的興奮且期待。海月姊姊一邊說故事,一邊在我頭貼上好多圓圈圈貼紙,冰冰涼涼的。我覺的好舒服。 檢查完畢,這一段落的故事也說的差不多了。「妳家有電腦嗎?」海月姊姊問我。 「有啊。」我點點頭。 海月姊姊在我的藥單背後寫下一串字。 http://www.wretch.cc/blog/jinko99 「這什麼啊?」 「這是我貼故事的地方。」海月姊姊害羞地說,「妳每個月只來一天,姊姊故事說不完。妳可以請爸爸或媽媽幫妳打上這網址,然後請他們念故事給你聽,這樣妳就可以聽到最新的故事進度囉!」 「喔!」我楞楞的把藥單接下,塞進口袋。 感覺這是一件好重要的事呢! 我們家有一間書房,裡面堆滿了爺爺的古書、爸爸的理財書、媽媽的流行雜誌,但就是沒有我可以看的書。書房裡有電腦,但只有爸爸在用。爸爸每次都把公司作不完的事帶回家繼續做,常被媽媽嘀咕。我無法理解爸爸哪來這麼多的事要做,更不敢隨便接近正在用電腦的他。所以我也只能把海月姊姊給的藥單收好了。 在我們家,我想不到有快樂的事。別的同學放學後都可以去學東西、看卡通,但我們家的電視永遠釘在一些新聞節目。無聊死了!真不知道爸爸小時候是怎麼長大的呢?所以我在家裡常常感到很餓。即使剛吃飽,也是有莫名的、排山倒海的飢餓感。在我們家裡,禁忌一堆。光是吃飯就得等長輩先動筷,用餐時不能說話、不能亂翻菜、不能用筷子指人、更不能讓碗筷掉地上,所以我們家吃飯的氣氛都是緊張兮兮的。大人雖然也會不小心犯錯,但頂多受到爺爺嚴厲的眼神責備,但只要我犯錯,不管碗裡還有沒吃完的飯菜,都得罰到旁邊罰跪,等大家吃完飯才能繼續吃。 「吃飯皇帝大的事,當然不能沒規矩!」爺爺第一次看到媽媽哀憐我的眼神,沒什麼感情地說。 我第一次被罰的時候,才三歲。 那時候,我就常常感到很餓。 吃飯到一半被罰跪,很餓。 想看卡通不行,很餓。 想撒嬌、想出去玩、想做一些開心的事都被禁止,我覺得強烈強烈的飢餓。 但好像不是肚子傳來的餓,我也說不上來。 再長大一點,我才知道那些吃飯的禁忌其來有自。比如說吃飯不能說話是衛生問題;等長輩先動筷,是尊重。因為要是晚輩先動筷,不小心把長輩喜歡吃的東西吃掉了,是很不得體的事。 「拿筷子亂翻菜就像盜墓刨墳的一樣,沒教養!到旁邊跪去!」 「拿筷子指人,妳當是『罵大街』的潑婦嗎?真丟人!到旁邊跪去!」 「筷子掉地上是大忌啊!咱北大方說『落地驚神』,妳這麼一砸,在地下長眠的祖先都被妳給弄醒了!到旁邊跪去!」 爺爺的指責言猶在耳,我也是花了好多年才弄清楚哪些禁忌得遵守。看著媽媽漸漸隆起的肚子,我有點擔心,又有點幸災樂禍,不知道接下來誕生的弟弟妹妹,會不會像我以前小時候那樣常被罰跪?如果我看到他們被罰跪,會想笑,還是覺得他們可憐呢?想著想著,我開始有點期待接下來的好戲了。 「妳將有兩個弟弟囉!」海月姊姊好厲害,每次我到醫院複診,都會聽到她跟我說我媽媽肚子裡的進度。 「那我爺爺奶奶一定會很高興。」我聽了,喃喃說。 「妳不高興嗎?」海月姊姊到現在還是不能理解我的冷淡。 我想了想。「嗯……高興。」 我應該要高興的,有了弟弟,還是一次兩個!爺爺奶奶應該就不會這麼愛發脾氣了吧? 「那就好。」海月姊姊拿出圓圓貼紙,準備幫我貼。「如果海月姊姊可以多講一些故事給我聽,我會更高興。」我甜甜地說。 「呵。」海月姊姊笑了,開始對我說故事。 有時候我甚至認為,海月姊姊是我真正的親人。 媽媽這次「順利懷孕」後,家人們幾乎沒正眼看過我。他們總是圍繞在媽媽越來越高的尖尖大肚,摸著、捧著、讚嘆著。 「老天爺有眼,一次給了我們兩個男丁!」奶奶雙手合十,持香柱對著天空拜拜。 「為了兩個兒子,你要更努力賺錢喔!」媽媽對爸爸撒嬌說。 「那還用說!」爸爸愛憐地撫摸媽媽的大肚。 「不用煩惱那麼多!我有存孫子本,妳儘管生,生越多越好!」爺爺豪氣地說。 家裡的大人們開口閉口都是我那兩個未出世的弟弟,根本沒人理我。我被撞傷的腦袋、我學校裡開心不開心的事,都沒人關心。有時候我會故意犯一些禁忌,他們發現了我照樣得罰跪。 「妳這是當姊姊的樣子嗎?到旁邊跪去!」我連著幾天搗蛋,爺爺氣到忍不住拍桌。 「明知故犯!妳是不想吃飯嗎?」奶奶見爺爺盛怒,也幫著罵。 爸爸怒瞪我,媽媽撫著肚子壓抑怒氣。 嘿!我跪得心甘情願,至少他們有注意到我。 我收緊偷偷上揚的嘴角。 在媽媽快把弟弟們生出來的前幾個月,我每天用這種方式討他們的注意。後來連媽媽也受不了,乾脆禁止我上桌吃飯。 「等我們吃完妳才能吃,省得罰妳跪!」媽媽說的時候,有點微慍。我看到媽媽的肚子動了小小的起伏,看樣子是弟弟們又在踢打了吧? 「為什麼弟弟頑皮就可以?」我指著媽媽的肚子問。 「因為他是弟弟!」媽媽給了我一個聽不懂的答案。 後來,媽媽生了。 媽媽生弟弟那天家裡簡直一團亂。陣痛到哀嚎的媽媽被瘦弱的奶奶從廚房跌跌撞撞地扶到客廳,再也沒力氣走到房間。爺爺架起老花眼鏡找藥袋上的醫院電話,打算撥叫救護車,卻緊張到瞇著眼仍一直撥錯號碼。最後乾脆撥了爸爸的公司電話,要他回來幫忙。 我蹲坐在浴室的一角,邊洗著手上的碗,只覺得荒謬可笑。 我不懂,我也會打電話啊,爺爺幹嘛不要我幫忙?我也可以幫忙扶媽媽啊!奶奶怎會沒想到呢?他們好笨喔!不過看他們緊張的模樣,嘿嘿!弟弟大人們就要出生囉!我用清水將碗做最後一次的沖洗,帶著戲謔的笑走出浴室。 「咕咚,碰──」地板上一灘濕滑的泡沫水,摔得我四腳朝天。 「老爺、老爺,你上浴室看看……」奶奶緊張尖銳的嗓門大喊著爺爺。 「有什麼好緊張的呢……」我笑,眼前漸漸黑了下來。 我的耳窩一片鬧哄哄的,有幾個女生在我身旁小小聲地講話。 「真的好可憐,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好。」 「可是,她遲早會知道。」 「我想到了,留紙條給她好了,反正她現在還不認得字。這也算是告知吧!」 「她遲早會知道。妳這麼做有點多此一舉。不過,也好,也算是第一時間告訴她。」 「那我就寫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醫院裡,眼睛一張開看見的就是海月姊姊。 「妳媽媽生了唷!」海月姊姊看我轉醒,微笑地對我說。 「真的喔!」突然有種很想看他們的感覺。 想看看這兩個全家期待的小baby是長得怎樣的大人物。看我蠢蠢欲動,海月姊姊溫和地安撫我說:「妳不要亂動喔!這次妳跌倒又碰到上次的舊傷,情況才剛控制下來,如果亂動的話會頭暈想吐喔!」 好吧!我乖乖地躺回枕頭。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看弟弟?」我小小聲地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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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些空白
從國小到高中,除非是嘔氣,故意題目不寫答案,女兒的各科成績向來滿分收場。好強爭勝的她,這一次的段考成績,有兩科只考了九十八分,氣炸了,氣得連飯都不想吃,自個兒關在房間生悶氣。 看到女兒這模樣,我想起童年時的讀書情景,我也曾經是讓雙親頭痛的孩子。怪母親不小心,為何在我的左臉生出一顆愛哭痣,害我不敢當眾以哭泣抗議,只能暗自飲泣。也氣父親粗心,我明明可以健全成長,五歲時的感冒及發燒,竟讓雙腳萎縮成小兒麻痺,成為要靠拐杖走路的人。 煮了一碗女兒愛吃的牛肉麵,單手拄著拐杖,慢慢走到女兒的房門。「嫣然,媽媽煮了妳愛吃的牛肉麵,快點開門,我一隻手撐架子,一隻手拿著麵。」開門了,熱騰騰的湯把肉的香味逼出,尚未進食的她,嗅到這肉味肚子咯嚕叫得更大聲了。 母女倆好久沒有談心了,我想藉這個機會告訴她,媽媽臉上這顆明顯的黑痣究竟是什麼痣。痣裡的秘密也許可以使女兒頓悟人生有許多事,可以不必為這種小事大動肝火。 一歲時,母親抱著我,讓懂得命理的長輩觀看她女兒的命相如何。他指著冒在左臉像細沙般微小的點對母親說,「這孩子有文昌星保佑,很會讀書,只可惜這顆痣是愛哭痣,會隨著年齡而愈發明顯。」他說對了一半,這顆黏附在臉上的記號像個隱藏的蜂巢,當我鬱悶低落時,成群的蜂兵會朝我最傷心的位置螫刺。五歲前的活潑快樂到了下半年全變了樣,突發的感冒,使我從診所看到教學醫院,從門診到急診到住院。命是保住了,雙腳卻變形扭曲,得靠拐杖才能緩緩前進。 小學時,同學大半是訂學校午餐,我則等待大我十歲的大姊送來家裡煮好的飯菜。下課時間,除了需要上廁所,我總是安靜待在教室,不會渴望走出室內的狹隘。惟午休時分,大家吃飽後趴在桌上睡覺時,我才敢蹲著走出教室,抓扶著枝幹壯碩的松樹,享受在綠蔭下的片刻陽光空氣花香鳥語。若不巧有人從旁邊經過,被嘲笑或當成笑柄是免不了的待遇。「你們看!她和我們一樣是人,可是,她好像站不直,彎彎曲曲的樣子,好不好笑。」第一次受到同學的屈辱,我一方面黯然哭泣,踉踉蹌蹌地蹲爬進教室,一方面也告訴自己:「不能在行動上勝過你們,功課一定要高過你們。」 雖然當時已施行九年國民教育,國中仍然要依據課業成績分班。下課後同學多去補習,我則單獨留在教室自修或寫功課,等候下班後的大姊載我回家。雖未補習,從小理解能力和記憶力就很強,我的成績至少保持班上前三名以內。但說也奇怪,每次的月考,總會有一兩科的考題,不知是真不懂或刻意不寫,可以滿分的科目總有一題被扣分。月考後,我總是沈鬱,又怕大人看見,時常在深夜時分躲在棉被下暗自流淚。為一人獨守教室讀書而哭?或為不曾上台接受第一名表揚而傷心?這個問號隨著時間的沖刷而轉淡卻依然存在。 跛腳的嘲弄和考試的得失,恰似童年記憶的兩條傷痕。揮別青春進入人生半階,對於成績排名或殘缺之身,早已一笑置之,只是偶然憶及,仍像一個刺留下心裡;直到去年探視睽違多時的小學導師,終於豁然開朗。雖年屆八十,老師是身心康健的老人,她邀請我一起栽種新起的樹苗。老人邊做邊說,栽培人如同栽種一棵樹,在幼苗時就須為它預留生長的土地,人的一生也不能盡善盡美,總要留些空白調節生活的不如意。我邊聽邊點頭。 老師以柔和而憐惜的語調,為我解答當年能夠科科滿分卻總故意留下空白一題的原委。「平常考試妳都考一百分,但每次月考必定在最拿手的科目空下最後一題,明明會的題目,為何不寫?妳說:我不想考第一名,只想證明我的能力和那些手足健全的人一樣好。過了那麼久,我依然記憶妳在妳回答時,那倔強而堅毅的眼神,竟然沒有淚光從眼眶泛起。」 當年回答時沒有眼淚,三十年後重溫舊事,淚水卻淅瀝而流。老師的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使我了悟留下最後一題空白的真正涵義。 女兒凝神靜聽,聽我細訴當年的過往。我雙手托住女兒的肩膀,看著她說:「等妳到了媽媽的年紀,妳也會經歷許多際遇。妳會了解,人生這一遭,若為與妳相遇相知的人們留一些空白,彼此可以舒服而坦然,別人也會感謝妳給他們喘息的空間。空白的答案,讓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有悠然的自在。留一些空白,可以微展鋒芒,可以得理淺述,可以掩卷深思,可以韜光養晦,可以動靜皆可,可以預留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