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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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再次回到林本源園邸,精緻華麗的建築依舊,扶疏的花草樹木依舊,我的腳步,卻比前幾次沉重許多。 記不得是第幾次了,自從我瘋狂愛上寫作與投稿參賽文學獎,每次僥倖得獎,總愛拉著父親到場陪同領獎。一方面因為父親是個勤於筆耕的業餘作家,也是我在寫作上的啟蒙恩師,我渴望與他分享得獎的喜悅與榮耀;另一方面,出自於「虎父無犬子」的好強心態,希望自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前年十二月十五日,一個天氣陰霾的冬日,我和父親來到位於台北縣板橋市的林本源園邸,參加第三屆台北縣文學獎的頒獎典禮。 一下車,父親環視四周,驚訝地說:「沒想到現在林家花園變得這麼熱鬧」。 是的,經過時代的進步與社會的變遷,如今這座歷史悠久的美麗園邸,早已被車水馬龍與都市的喧囂層層包圍。儘管園邸的存在,相較於四周的水泥叢林,顯得突兀,卻隱約透出一種遺世而獨立的美。 陰霾的天氣,遮掩不了林本源園邸特有的美。走進園邸的樟樹大道,父親像個難得出遊的孩子般,興高采烈地東張西望,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上一次進來林家花園,是民國五十四年我還在師大當教官的時候,帶學生來參觀,沒想到,一轉眼就四十多年了。」近幾個月身體感到不適的父親,臉上出現難得的笑容,彷彿見到多年不見的老友般欣喜。 繞過了觀稼樓和汲古書屋,我們來到主辦單位台北縣文化局選定的頒獎地點……來青閣。 來青閣有著落落大方的氣質與絕佳的視野,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在此舉行,是最適合不過的了。 如同以往每次出席領獎場合,父親選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靜靜地坐著,像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他靜定地注視著我,以一種溫和敦厚的目光,瞥見父親溫柔的目光,彷彿一種莫大的鼓勵與肯定。 父親勤練書法多年,清瘦的字體帶有蒼勁十足的美感,隱隱透出一股力透紙背的磅礡氣勢。每次見到他寫稿,彷彿進行一場神秘而不可侵犯的儀式,專注而認真。每個字體像是被從容地刻劃在稿紙一般,清晰不潦草,工整不歪斜。 父親寫的字,如同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一般:正直而坦蕩。 整個頒獎典禮順利地進行著,我像一隻四處飛舞的花蝴蝶,忙著和初識及舊識的文友寒暄,浸淫在得獎的喜悅與榮耀,卻忽略父親堅持著病痛的身體,在寒風中孤單地坐著,默默地注視著我。 典禮結束後,我拉著他在園邸內散步、觀賞。一方面幫他複習園邸內的各項建築,希望園邸內的曲徑、迴廊與花草樹木,以及不時令人驚艷的各式石雕與漏窗,讓病中的父親心情舒坦些。 離開林家花園前,父親在蝴蝶漏窗前拍照留念。鏡頭中的父親面容憔悴,滿頭蒼白的髮,讓他如風中殘燭般脆弱。 三個月後,父親不敵病魔的侵擾,在眾人的驚愕聲中撒手人寰。在林家花園領獎的經驗,竟成了父親最後一次與我出遊的永恆回憶。 我陷入心情低落的泥沼,體內悲傷的水龍頭悄悄開啟,一直無法承受父親離去的痛。林家花園更被視為觸景傷情的禁地。 一年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再次回到林家花園,回到這個讓我感到卻步的地方。 園邸內的建築與雕刻依舊美麗,花草樹木生意盎然,我在園邸內漫步,試圖尋找父親曾經留在這裡的氣味、身影,甚至足跡。 行經蝴蝶漏窗,想起了父親在此拍照時的憔悴面容,不禁鼻酸。如今,蝴蝶漏窗仍在,但漏窗前留影的父親身影,永不復見。 或許,此時父親化身成園邸內一顆靜定的大樹,正溫柔敦厚地凝望著我,守護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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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這則新聞確使我寢食不安。我跟余敏研判,如今小彥可能已經判刑,蹲進監獄,或許已被處決,那菊花一定跳崖自殺。余敏勸促我趕緊返鄉探望,否則將遺恨終身。 我抵達香港,在機場便給菊花撥長途電話,但是始終無人接聽。我心裡噗噗直跳。轉機以後,才想起菊花白天在望海台做生意,她不會呆在家裡睡懶覺。便放下心來。 石寨鄉政府發生貪污案,我不敢再撥電話給小彥,從青島搭船抵達石寨港,我悄悄走到菊花的門前。大門深鎖,院內寂靜無聲。我順山路向上走,沿途,沒有人跟我搭訕,大抵認為我是遊客。 望海台秋意蕭索,冷風襲人寒冷,當年菊花的攤位,而今已換了小販。我問菊花,幾個小販搖頭,都不認得她。問到一位賣水果的老大娘,才知道菊花跟她孫兒去了煙台,去年秋天搬走的。 石岩不是在港泊處當工人嘛? 石岩當選兩屆勞模,升了領港員,調去煙台港兩年了。她娘過去在石寨中學教書,現在調到煙台中學。 菊花她兒呢? 老太婆皺著眉頭,用手捂住左耳,似乎耳背。她問:「你問那個貪污犯李書記李小彥,是唄?」 我點點頭。 勞動改造,五七土刑,你這有文化的人,甭裝洋蒜啦。 我真不知道,大姐。俺是徐州來的。 五七土刑就是勞改到死,比槍斃稍微強一點。這是江主席的「四個代表」政策好,咱們應該擁護他!老同志,帶兩斤萊陽水梨吧? 行,五斤。我掏人民幣。 臨別,這位熱心地老太婆,又告訴我一件秘事:當初李書記貪污案爆發,菊花羞於面對鄉里父老,企圖跳崖自殺,被人勸阻下來。兒媳、孫子調到煙台,領導批准舉家移居,但是菊花堅持留在石寨,自食其力。後來鄉政府動員強制讓她與家人同居,她才不得已去了煙台。 為啥菊花不想走呢? 聽說菊花的老伴住在台灣,已經有了兒孫,她還等著人家呢。你看這個老婆子多固執,多可憐,人家會把心放在她身上?甭做白日夢了! 我下了山,在一家旅社住下,四處探尋有關菊花的煙台住址,連鄉政府也茫然不曉,但允諾幫忙尋找,讓我靜候消息。等了三天,獲知他們已買了新屋,遷居他處。我最後只得悵然而返。 北方的嚴冬氣候,旅途的勞累沮喪,回台北後感冒發燒,趕到醫院診治,經過X光胸部透視,竟然患了肺炎。住了一週出院,才逐漸恢復健康。 小彥的貪污案,使我感到震驚,也給余敏帶來懊喪的情緒,她當時催促我回石寨,為的是安撫菊花,卻意想不到讓我獲得痛苦不安。大約半月以後,何暢的香港朋友轉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信中挾著一封信,收信人卻是李彥。 彥子:得悉你來了一趟石寨,撲了個空,失望而返,我想你一定生氣了吧?你來時間,適巧小彥的官司獲得平反,他也調升煙台市委組織部長。你想,一個鐵路工人的後代,骨頭像鐵軌一般堅硬,他怎會做出違法犯紀的事?石寨鄉委從中搗鬼,早想把他轟走,利用預先設計的卑鄙圈套,想整垮他。這件假案幾乎釀成兩條人命。若當時我跳崖自殺,今生今世咱倆再也難以會面。寫到這裡,我已熱淚盈眶。你和敏妹身體好麼?甚為想念。深望秋天蘋果成熟時,你倆來煙台一趟。 菊花五日燈下草 我噙著滿眶的熱淚,向余敏講述自己的家史:風雪潑灑的冬天,母親和我凍得下不了床,水缸凍得舀不出水。車站倉庫煤塊堆積成山,俺爹卻從來沒往家裡拿一個煤塊。父親的同事罵他傻蛋:「這是日本鬼子霸佔咱的,你這麼守規矩幹什麼?凍死沒人同情你!」俺老爸搖搖頭,笑一笑,走了。 父親是獨眼龍,這是使俺家仇日的記錄。日本巡警渡邊武郎用刀子挖去老爸的右眼,鐵路局不敢過問,渡邊武郎愈發囂張狂妄,他的腦海中,大抵以為齊魯大地的子民,是人間最馴服最愚蠢的奴隸。他們打著「建設大東亞新秩序」的旗幡,以救濟陷入災難的支那人的悲天憫人精神,在膠濟鐵路線上橫行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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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阿葆打開鋁罐蓋,用湯匙舀雞湯給丈夫喝。她說:「只要老鮑身體行,他討兩個細姨我也不反對。可是,我反對他再搞電視劇,我覺得這種東西沒有前途。我始終納悶,書店裡有賣小說、散文、隨筆、遊記、新詩,可是為什麼沒有賣電視劇的?連電影劇本也買不到。」 阿葆的話,引起我的反思。即使偶而出現一冊,那也是靠特權或自費出版的。這是鐵的事實。 你有什麼新的計劃麼? 阿葆打算搬到東部花蓮去住,空氣好,物價比較低,孩子在淳樸的地方健康成長,是她和老鮑的最大願望。 「你同意搬花蓮去住?」我問鮑剛。 他微笑點了頭。 8 春節期間,何暢、丁紅夫婦來家作客,他倆剛從香港回來,帶來了石寨的消息,這是做夢也料想不到的事,竟然發生在李小彥的身上。 一份廣州出版的晚報,刊載出令人怵目驚心的新聞: 石寨鄉是膠東一座小港,由於鄉委領導李小彥公私不分,鋪張浪費,一年多裡,貪污、挪用公款八千萬人民幣,其中一半是耗費在招待費上。 「招待費是個筐,什麼都往裡裝。」這是石寨鄉政府的口頭禪。一個司機師傅說,李書記說招待誰就招待誰,他說怎麼吃就怎麼吃,而且高檔菸、酒和禮品等一些費用都可以打入招待費。不管從省裡來的、縣裡來的,青島或煙台來的,李書記節日請,典禮請,來訪請,工作請,業務請,交誼請,吃了山珍海味,還要來個酩酊大醉。據統計,去年一年花在吃喝的公款,可以修建一艘兩萬噸的海輪。 石寨港附近的幾家小車維修店,目前堂而皇之出售電飯煲、消毒櫃等小電器,大家都知道石寨鄉政府領導幹部小車子,這些電器費用都可以報銷。不少當地群眾認為,現在各地幹部像李小彥這樣的很多,吃、喝、嫖、賭皆可由公家報銷。只要與權力沾上邊的,個人消費不管是合法的、非法的都可以由公家「埋單」。旅遊費可以開成會務費,而且假發票、白條發票比比皆是…… 我的頭矇過去了。待清醒過來,我才想起我和石寨也兩年沒有通信。菊花是明達情理的人,她知道我深愛著她,但也瞭解我的現實處境。每到年節,總是余敏提醒我,應該給菊花姐寄些錢吧?我很感動。海峽兩岸相隔幾十年,鈔票怎能彌補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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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社會現象之一
在樓頂滿溢乾咳的碎裂回音中 我聽到賣饅頭老伯擰出濕淋淋的叫罵聲 幹。這種政府 很懦弱的反芻尾音 沒有汗和重量的抵抗 吞吐遮掩。化成室內子虛的蔓延 隔壁竹科失業男 躲在歧義承載的蕭瑟咀嚼虛無裡 揣測可以重複的瘦身版本 並且以陡峭細長面容對照。凝視 躁鬱的哼著捲舌顫音老歌 那些可以召喚的羅大佑和林強 很靠近革命和潔淨的希望 像可以預覽更多的新生一樣 更遠的。十三樓有人在讀馬克斯和歐巴馬 嘀咕一場歷史滔滔的雄辯 彷彿可以重溫閃爍美好的身姿 束裝落日瘡口僅存天色 滄海濁流。黎明之前 一條條街巷弓著痠痛背脊。記起 跋涉之路。聲音冷冷的掩埋 那些黏膩眾生男女依舊放縱腳步 舔著彼此鬆口的稱斤計量 請坐。老闆。要吃點什麼 炸雞加沙拉只賣四十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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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蘭
這是對亡靈們的再一次回向。 張春白已把他們當成一群活死人。他必須這麼看待,才能遮掩受挫的侮辱。打開的報紙上,陳列一連串得獎名單。沒有他。他比去年進步一點點。去年以前,他不知得獎者早在名單公佈前一個月收到通知,還眼巴巴熬到揭曉當天,顫抖地打開報紙,神聖地、激情地。 朋友撥電話跟他說,快看評審記錄,某評審從頭到尾力挺一篇旅遊散文,壓根兒不理會其他人意見。朋友氣急敗壞地說,快看得獎者是誰。他知道朋友為何激動,那是評審的學生。小他一屆的學妹。比他多了一頭烏溜溜長髮、一雙大眼睛,一個從根本上就與他相異的學妹。沒天理!張春白想起學妹曾把稿子給他看,他說,寫得不錯,真的很好,但參加報社比賽,要得獎除非有十足的運氣。 他提到「運氣」兩字時,想起多年前一小說家以中了「統一發票第一特獎」形容某迅速崛起的美貌女作家。他當時傻傻地笑,跟學妹提到「運氣」時也笑得傻,前一種傻,是笑作家的無稽之談,後一種傻,是學妹真的長得美,他更發現,隨著閱讀那篇旅遊文章,他進入學妹心裡、甚至是生理。 文學獎揭曉的這一刻,是學妹進入他心裡。美美的學妹裡,卻有個男人在裡頭。且是如此明目張膽地、在數百萬份報紙上,進入她。他依稀看見電影哈利波特上那些會動的相片,評審就在報紙上,數百萬次地、數百萬次地進入。一周後,他的怒火仍沒消,在社團送舊會上,攻擊男性當家的媒體,充滿扭曲的、變態的,自以為抵銷男性霸權論述的作法,其實是對女性的施捨。這種施捨式的平衡心態並不能哄抬女性,只讓男性霸權更畸形,同時也──他喘了一口氣說,同時也、扼殺了對文學有熱情、有興趣的、男性、年輕、創作族群。 張春白講完,喉頭激烈收縮,有志文學的某些學弟想起文藝路坎坷,黯然神傷;有的不以為然,打定主意要挺過一切磨難;女生多低頭不語,有的認為才華第一,絕不依靠男人,有的暗暗心喜,慶幸擁有這張骨架、這副肉身。 林宜芬就是竊喜的人之一。林營宜不是個好名字,她的筆名叫「藍蘭」。有點言情,但也有想像力。藍蘭第一次出現在印刷品上是在救國團體系的青年世紀。她那時還是個國中生,寫了篇初經的文章。很多人討論這篇文章。女同學說,寫得真貼心,藍蘭是個很女人味的女孩。男同學則視覺繁麗,嗅覺芬芳,看見有鮮血流出一座模糊花園,居然越說臉越紅、氣越喘。沒有人知道藍蘭就是林營宜。藍蘭接續出現在幼獅文藝、明道文藝、聯合文學跟各家報紙。發表在幼獅文藝時,藍蘭後頭附註著東吳大學字樣,才說出藍蘭還是個大學生這祕密。然而,還是沒有人知道藍蘭就是林營宜。 藍蘭除在平面媒體吃香,也憑藉虛構的美麗名字跟精彩文章盛行網路。她答覆網友的方式都簡短、冷靜。凝鍊斷句、淡淡文字,慢慢擴大藍蘭這兩個字的想像。面對網友熱情邀約、火燙文字,她迎接、面對,仍一貫清冷。一網友在火燙的熱念被翠冰澆落時,腦裡忽然閃過「小龍女」這名字。他併起小龍女跟藍蘭,這象徵是一致的。有人想起尼可基嫚、蘇菲瑪索或黛咪摩爾等,她已在網友私自的、各自的想像中分身萬千。 林營宜,是的,在這場送舊茶會上,她只能是林營宜。她聽完學長激動言論,打定主意得善用這副女體。不,她早交給藍蘭去使用了。 除了網友熱情回應,報社、雜誌也轉交許多愛慕信函,出版社也早盯上這名就學中的才女作家。林營宜盤算,既然讀者可以愛慕一個名字,不如做得徹底,真的讓他們去愛戀一個名字吧!網友、讀者甚至是許多前輩作家、媒體,逐漸釋出關懷時,她索性讓一個交情好的同學去扮演她的名字。她使用李清的地址、身分證字號申報稿費,如預料的,真有厲害的讀者不知使了什麼方法,要到李清的地址,直接寄信給她。李清剛開始會轉交那些信件,有一天,卻忍不住偷偷拆了它們,來信有文雅多情的,有影印下藍蘭發表的文章,畫出情慾書寫的篇幅,挑明地說藍蘭是他性幻想對象。李清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她不懂,男人怎能憑藉一個名字杜撰起他們的情慾來?她想告訴李營宜這荒唐事,但想到偷拆信這事怎能告訴她呢? 李清決定不再偷拆信,卻總忍不住。幸好,林營宜也不太在意,全心寫作、發表,信件少了、多了,從不當一回事,李清樂得天天讀信。她越讀,越覺得自己就是藍蘭。 第二年九月,李清接到一通電話,男人說,他要找藍蘭,李清想也不想就說,我就是。男人沒說他是誰,只苦笑地說,她瞞得他們好苦,他們以前總在猜學校裡,到底那一個人才是藍蘭。記不記得,我們還曾經在社辦熱烈討論,那時你也在,但你竟然無動於衷。李清不清楚怎麼一回事?男人說,學妹,你得獎了。李清宛如觸電,顫抖地說,你說什麼,我得獎了?男人接著說,我有一個朋友負責記錄文學獎,他的內線消息,錯不了。 李清像忽然換了個靈魂,鎮靜下來。男人這才說,他是張春白,他朋友偷偷要到她的資料。這麼說,李營宜還不知道?李清心裡想。電話掛了不久,果然,通報電話就來了,請她寄簡介跟照片。她寄出「藍蘭」的照片。她的照片。 李營宜直到揭曉當天,才知道自己得獎,雖然上頭印著李清。她初時得意,細想卻覺得不對勁。她沒有寄給報社照片,李清的照片從何而來?她問李清,李清支吾其詞,後來索性不接電話。李營宜嚎啕大叫,我才是藍蘭呀! 她撥電話向報社抗議,卻沒人理會。跑到李清家,李清連門都不願開。李營宜慌了,她想到,李清的確已經當了好久的藍蘭,任何人,都可以輕易變成藍蘭。她深呼吸,寫作久了,思慮畢竟敏捷許多,她想到的方法是到頒獎會場公開謎底。頒獎當天,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帶著足以證明她身份的手寫稿、發表的剪報、投遞獎項的影印備份跟掛號郵寄證明。 前幾天,有關藍蘭將在文學獎公開受獎的討論非常熱烈。被瞞了許久的網友、讀者終於能夠一睹藍蘭,終於能把這美麗的名字跟一張美麗的臉蛋、窈窕的身材印在一起。當然有人憂慮,藍蘭隱匿多年,說不准有見不得人的理由。但又有人說,藍蘭畢竟決定站出來了。這些討論竟是最好的化妝術了,李營宜出門前,腦裡想了一遍,頓覺自信十足。她穿上漂亮的洋裝,把頭髮洗得又淨又亮,在腋窩、手腕噴灑香水,在鏡子前繞了三圈後才滿意地出門。 會場擠,藍蘭多年來在網路、報紙,以其神秘感豢養的許多讀者通通出現了。有記者說,這簡直跟明星簽名會沒兩樣。 李營宜挨著人牆擠,心裡說,別急、別急,她這就來了。面對眾多擁戴她的人,她感激且欣慰。這些人原先早就存在她的內心深處,被她一字一句的文學呼喚,終於擱下了蜷居在電腦房裡的冷漠,以及人一生下就必定會有的疏離跟孤寂,一起來到這裡取暖。藍蘭依稀看見這些不相干的人跟人之間,卻緊繫著她寫的字。那些字們,忽然成為一條線,串起這些人。藍蘭感動莫名。李營宜這麼想時,才又突然想到她還不是藍蘭,她來到這裡,希望藉助公眾力量跟證據,變身為真正的藍蘭。李營宜想到一個人居然得如此費神,去證明早已屬於她的東西,不由得洒然而笑。 李營宜在納悶跟雀躍中,擠過一個一個她熟識的讀者或網友。她被粗魯的觀眾撞到手肘,資料掉了一地。還碰了下巴,差些咬到舌頭。撞著她的人粗略地看了她一眼,隨口說聲對不起,一貫地抬頭,看著前面。李營宜不在意,這些人像她的子民,她也即將屬於他們。奇怪的是,資料掉了些在地上,她的子民們卻沒有幫她撿拾。順著他們的眺望方向,一踮腳,便看見李清站在受獎席,準備上台領獎。李營宜急忙趕到前頭,看見李清,遠遠地就說,李清,告訴他們,誰才是藍蘭。她的聲音雖被吵鬧的聲音遮掩,走近的人卻也聽見,狐疑但看看她,又轉頭,以熱烈眼神投向李清。 李清忘記自己這一刻正在扮演「藍蘭」,看見李營宜,忽然很想說,拜託拜託,別又穿這件洋裝,你看看,你這肥肥大大的屁股跟一頭鴨子有什麼差別。是現場雜鬧的氣氛提醒了李清,她才要開口,便知道自己是藍蘭。她悲傷地看了看李營宜,依稀看見一隻不合時宜的鴨子,在人潮裡搖搖擺擺。她看見李營宜揪住一個報社工作人員,卻絲毫不以為意。主編也被李營宜喚過去,講沒幾句話,就苦笑地擺擺手。李清悄悄瞄著,絕不正眼看。 該上台了,主編甩下李營宜,走近藍蘭,提醒她。藍蘭踏上台階,這是簽名會嗎?甚至比簽名會更盛大,而接近膜拜了。才踏上台階第一步,藍蘭身上有光,有一層藍藍的、蘭蘭的光。這一步,像踏在月球,不同的是,人們不需守著黑白電視看,從後頭射來的光束先是把傳說中的藍蘭擬人化,再把她神聖化。擠在最前頭的人原先張大嘴巴喧嘩,見著藍蘭踏上第二個台階時,便忘了叫喊,只瞪著老大的眼睛瞧著。這一刻,靜默似是神聖了。靜默,從前頭逐續蔓延到後面,最後頭的幾個人,還納悶這熱鬧的場子何以突然寂靜,不明所以地探看,才見著藍蘭,便也凝固了。一律地,張大嘴,口乾舌燥。這神聖的靜默中,自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其中穿梭、蔓延,於是便需要一股力量把這股沒來由的感動發洩出來,不知誰先輕輕說出「藍蘭」,然後,被聽見了,沒錯,他們不都是為了藍蘭而來的嗎?現場唱起「藍蘭、藍蘭」的歡呼。 主編笑得合不攏嘴。這是他主辦過最成功的頒獎典禮,過後很多天,還有電視台來採訪他。他說,不能洩漏藍蘭通訊。她是位才女,只是恰恰得了美貌,大家應該把焦點放在她的作品。 李營宜臉色慘白地望著台上。李清著白長裙、白靴,戴一條珍珠項鍊,燈光下,她細長、圓潤的胳臂映得像一塊玉一樣。她輕輕笑。就算間隔幾十公尺,仍能看見她眼底閃爍的笑意。這像一場選美。李營宜像掉了公主的玻璃鞋,光著骯髒的腳,不知該怎麼辦。她聽到有人叫她。她聽到有人一遍遍叫著李營宜,在喧嘩欲裂的藍蘭聲浪裡,終於有人叫喚著李營宜。像在黑暗裡瞧見希望,她回過神來,認出眼前這張臉是張春白。張春白說,你也來恭禧李清嗎,想不到居然被她瞞這麼久?李營宜開口說,不是那樣的,我、我才是── 她沒說完。張春白跟著那群盲從的人,高聲大喊「藍蘭、藍蘭」。她想張春白曾說過的男性當家、女人出頭的激烈言論。她又看了李清一眼,才明白女人跟女人之間至少存在著美、醜,以及合乎藍蘭這名字跟不合乎這名字的差別。 李營宜半暈半眩走出會場。她牙根咬得緊緊,她發誓,要用她的筆討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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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電視界並非自暴自棄,他們也希望製作藝術水平高,成本低廉,而且吸引觀眾的電視劇,但是為了私字當頭,貪圖利益,才搞出這些新花樣。鮑剛的話說得準確:台灣是永遠產生不了優秀電視劇的,否則他願意公開切腹,以謝天下。我內心同意他的觀點,但卻擔心他意氣消沉,否則我們迅速地被趕出電視劇編劇陣容的。 「陽泰編劇中心」為了迎接新潮流,先後引進數位年輕作者。他們剛離開校門,或是外國影劇學系取得碩士學位歸來,適應時代與好萊塢潮流,寫出一些不中不西、不倫不類,讓人看不懂的電影故事片。新片推出,只有所謂「新新人類」或幾個紮馬尾松的時髦藝術家捧場,影片不到三天便倉促下片。 鮑剛氣得血壓賁張,住進醫院。我去探望他,因為我是元凶,若是我不慫恿他擔任編劇中心總經理,鮑剛決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鮑剛並沒有責怪我,他抱怨台灣電視劇沒有前途。我認為任何文學都無前途。作家、詩人只有活動、作秀,對著鏡子作揖──自己恭維自己,怎會有前途?怎會產生偉大的藝術作品? 他把枕頭旁的一部長篇小說《瞬息京華》拿給我,這是林語堂的舊作。我真佩服老鮑,住院還讀這種長篇力作。 「這是作者在紐約公寓裡寫的、編的,沒有一個人物有血有肉。這些小說人物像台北電視劇,人物既不真實,也不是街頭巷尾見到的人物。完全是林博士個人概念的演繹。這些小說人物都不能夠走路,也不能夠有喜怒哀樂的感情,也不會像我一樣住進醫院……」 鮑剛哈哈笑起來。 鮑剛正笑,阿葆提著鋁罐走進來,高興地問:「你們笑什麼?」 我故意逗阿葆,我說鮑剛提出一個女人,編劇家。他想討她做細姨,妳應該同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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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海灘
那一條不長不短的海灘 是敵人搶攤登陸的岸 嚴密的軌條砦 佈滿了恐怖地雷 玻璃刀山 鐵絲網 還有上了刺刀、裝滿子彈漁檢哨 從前我走過那一條不長不短的海灘 由這一頭注視到那一端 因為它給我們 多少保障 多少安全 多少限制 多少方便 現在我同樣走過那一條不長不短的海灘 但已不是敵人搶灘登陸的岸 雪白的沙灘 純淨的海岸 凝固的波浪 內心的吶喊 因為你我知道 未來那一條不長不短的海灘 將是兩岸和平的岸 希望 希望 永遠 永遠 是和平寧靜的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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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方兄
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若我說我愛你,這就是欺騙了你;若我說我不愛你,這又違背我心意,……。」 不唯愛情讓人暈頭轉向,頭腦變鈍。世上還有很多的事物,同樣令人頭腦混沌,既愛又恨,孔方兄即是一例。 孔方兄姓錢,名多多,又名來也,別號孔方,乃身外之物。全身金光閃閃,但滿身銅臭味,與它握手言歡之後,必也要擦皂淨手一番。它可以助你平步青雲,萬事順遂,昂首闊步得兩腋生風。除了可以讓你吃香喝辣,把身子滋養得肥亮肥亮外,尚可用來打理外表,珠光寶氣,衣衫革履,照顧了面子,也得了尊重。在心情開朗,闊綽之際,大手一揮,還可贏得無數敬重的眼光,讓你在左一聲「大哥」,右一聲「感恩」之下,飄飄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難怪庸庸眾生終其一生,作牛作馬,每天累得像一條狗,汲汲營營的,無非是要與它稱兄道弟,結為百世不解之親家。 大部份的人都有與孔方兄緣淺之憾,終生鬱鬱寡歡的是不得孔方兄的青睞。試看樂透彩券行裡,多少人撓耳抓腮算計中獎機率?多少人廢公忘私,死盯螢幕炒作股票?為的就是期待一朝被孔方兄慧眼識穿,選為東床快婿,終生可衣食無虞,榮華富貴一生。人們巴結迎合,奉承諂媚它,盼與它攀親交戚之渴望,有如望雲霓之大地。 多少父母以「愛情與麵包孰重孰輕?」為題,大闢家庭論壇,不惜引爆家庭革命,為適婚子女洗腦、再教育。為了這需要孔方兄打理的麵包,不知拆散了多少有情人的鴛鴦夢?其阻撓愛情之力不遜於呂洞賓。「貧賤夫妻百事哀」,又有多少家庭攜子帶女,為孔方兄走上了自殺、燒炭,共赴黃泉不歸之途?所以能說它不重要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柴米油鹽樣樣需要它,沒了它萬事不能,孔方兄操生殺予奪之權,被世人所器重與珍愛可見一斑。 但事常是一體兩面,孔方兄豈盡得人人鍾愛?恨之入癢者亦不乏其例。日昨下班回來,女兒說幾分鐘前,有人來電找我,我尋了來電顯示,對那組電話,格外陌生,心中不免納悶:「何方神聖?有何貴事?」對一個見多識廣的大人物而言,一通莫名的電話,實屬綠豆芝麻一粒,何足掛心?但對終日在小鼻子、小眼睛打轉的人而言,就足夠讓他費煞心思,玩起「好奇」與「追根究柢」的遊戲了。明知時下詐騙電話猖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自忖還不至於敗在「貪」字,被當肥羊誑騙上手。 按捺不住那顆好奇的心,回撥了電話。傳來的聲音頗為熟悉,不巧此時「貴人之疾」又犯,聲音與影像陷於「短路」之中。哈嘿哼啦閒扯了幾句後,才了悟是久違的同學。同學分離後,不曾聯絡,偶爾在路上見著了,也是一句:「好久不見,上哪兒?」彼此匆匆一瞥,擦身而過。如今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是迫於情勢,才會開口求救的。當下,沒稱斤論兩,就答應兩肋插刀。上樓擒了提款卡,準備提領現鈔助急去。臨出門前,再打通電話通知會合取錢。誰知連打數通未遂,通訊也頗為詭異,女人特有的第六感直覺告訴我,此事非比尋常,得再從長計議不可。當下斷然決定,Yes即刻翻轉為No,放下電話,陷入重重沈思。即使是親兄弟也要明算帳,更遑論同學朋友之間,只要跟孔方兄扯上關係的,不論是借或不借,都是傷感情之事。他日,路上再遇,豈是一個「尷尬」可形容?孔方兄啊!孔方兄!你真是個害人精啊! 孔方兄之令人又愛又恨不言而喻,但它即使擁有了孫悟空的七十二變,終難逃每個人心中的一把尺。其尺度端視個人的拿捏,視其長者,受其擺佈一生;視其短者,擺佈其一生。其長雖可呼風喚雨,影響之大,足可讓人要生要死。但世上更有其無能著力的,譬如健康、感情、青春、……,所以請出孔方兄,即可迎刃而解之事,尚屬小事一樁。人生在世,除了吃飽穿暖,在基本的生活層面獲得滿足外,應該還有很多比在孔方兄身旁打轉更重要的事。所以即使結交再多孔方兄的親戚朋友,繁衍再多的孔方家後代,不快樂也是枉然。 好友聽罷此番大逆轉的故事後,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瞧我像歷劫歸來的英雄樣,然後語似偵探家神秘的說:「謹慎啊!你一定被當大肥羊盯上了,等著看大魚被長線釣走的好戲囉!」我一時為之語結,當下報以一臉苦笑,但內心仍不免暗忖:又是一樁詐騙現身?抑是孔方兄招怨的另一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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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杭隨想之六聯庄一區
我來到中國美院之後,才知道如果住在學校附近,那西湖畔的租金可真是昂貴到不行,只好捨近求遠,在錢塘江南側的聯庄一區住了下來。光是省下那一筆不小的租金開銷,就已夠合算了,更何況住下來之後,又發現它的生活機能竟然比想像中的還好,自然讓人更心滿意足了。 剛來的時候,我還經常疑惑這裡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外地人,打聽後才知道大致的原因有二:一個是房租便宜,另一個是幾年前中國美院南山校本部改建時,就曾在這裡設立臨時校區,絕大多數的學生便就近住在這裡,現在學校雖然遷回南山路,學生竟也都習慣住此地了。 這裡大多數的人都是住在農民住宅裡,所謂的農民住宅,正是杭州一般農民的住家,它的格局就像我們家鄉鳳翔新村那樣的透天厝。整個社區有十幾排的房舍,一排有十幾戶,這樣估計下來社區大約有一二百戶的農家呢。當初一般的農民,就為了因應外地人的需要,靈機一動,把自家人住剩的房間,騰出來招租,並標榜有寬帶設施,以便吸引青年學子。房子若租得出去,那筆租金可不是小數目。我的房東就曾說過,她先生的薪水只供自己花用,家裡的開銷完全是靠她張羅的,她能做的事就是出租房間,由此可見外來客對此地經濟發展的重要性了。 現在我住在這已有兩個月了,也習慣了它的生活步調,每天東看看西瞧瞧,倒也有幾件新鮮事,可以來分享鄉親好友。 攤販街 這原是一條馬路,只因位在進出社區所必經,腦筋動得快的人便開始擺攤售物,起初只是零零落落,現在已聚集五七十家,儼然是個小型的夜市。 這裡販賣的物品包羅萬象,衣食住行育樂樣樣都有,但總體來看還是以賣吃的為主。 剛開始我們只帶著好奇的眼光,欣賞著不同的攤販,用不同的烹調方式,做出各式各樣的料理,真是各有風味。這些攤販其實也都是大老遠的從內地各省跑到杭州,為的就是掙一口飯吃,人來了,家鄉的「口味」也帶上了。一般我們熟知的水餃、鍋貼、餛飩不說,其他如金絲餅、西北大餅、肉夾饃、雞蛋灌餅、印度飛餅、公婆餅、雜糧餅、菜盒煎餅以及各種米麵食、燒烤、麻辣燙真是應有盡有,令人目不暇給。雖然美味當前,但為了衛生的理由,我們並不敢大動食指。 但漸漸的就禁不起那色香味的誘惑了,這當中妻看得仔細,發現大多數的商家都是很注重衛生的,她是個特愛乾淨的人,都如此認為了,那我還有什麼話可說?便不顧一切的下海,先滿足口腹之慾再說吧! 之後經常買了各式餅類來當主食,最常吃的是西北大餅和金絲餅,當一餅在手,再配上自家鄉帶來的老人茶,那種「吃對味」的滿足,確是人生一樂。 沖開水 你一定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都什麼時代了還要「沖開水」。 剛住進來的時候,房東就借我們兩個熱水瓶,要我們記得沖開水喝。我疑惑了:「幹嘛沖開水,自己用電水壺燒燒不就得了」。房東回道:「電貴,一般家裡是不燒水的。」自此我的生活裡就多了一個任務,就是到沖開水的小店去買開水喝。 每天我總得帶兩毛錢,拎著兩個熱水瓶去光顧沖開水店,店其實就是一般的住家,一個估計有一兩噸大的不鏽鋼儲水桶,正被老夫婦用廢棄的合板或木頭,燒得滾燙。上午六點到夜晚十一點,水都是保持著沸騰的狀態,以方便買水人的需求。 這買開水的人可真是接二連三,整天幾乎都沒間斷過。有人一手拎一瓶,有人兩瓶,厲害的三瓶也有的,更有開著三輪車載了數十個熱水瓶過來的,那肯定是經營飯店或旅館的。上個月天冷的時候,還看到有人帶著水桶過來,說是要裝水回去洗澡,半桶水付人民幣五毛錢,真是便宜到沒話說。 想想才人民幣一毛錢(合新台幣五角)就可有一瓶熱滾滾的開水喝,誰還會有那個閒功夫去用那自家昂貴的電燒開水呢? 每當我拎著熱水瓶,和當地的人一起排隊沖開水,那種「入鄉隨俗」的自在感便油然升起。 沖澡堂 剛來的那一個月,天氣非常的寒冷,一般的農家又都沒電熱水器的裝置,想要洗個澡就得上沖澡堂去。 那時節經常可以在黃昏的時候,看到三三兩兩的人提著水桶,帶著毛巾、肥皂、洗髮劑往澡堂的方向走去,若不是因為桶子裡的盥洗用品,恐怕會誤以為是要去池塘裡撈魚呢? 一次沖澡的費用是人民幣6元,雖然不是太便宜,但卻可以讓人徹頭徹尾的來個全身大掃除,過後的舒暢感恰似神仙,誰能抗拒?何況天冷的時節,沒有人會天天去洗澡的,這三不五時的6塊錢消費,也是值得的。 說起沖澡一事,可就讓我記起還在國小的時候,當時因父親標到一個經營公共浴室的機會,讓我才能夠去那裡洗浴的往事。不同的是當年的的確確是個「公共澡堂」,每個人赤裸裸的在一個開放的大空間裡,起先還真是不習慣,但扭開水龍頭,當牆上蓮蓬頭的熱水直往身上灑後,浴室內的熱氣便蒸騰了起來,這熱氣讓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我也就在這迷迷濛濛的情境中,稍微自在的完成了一次洗浴的大工程。 不同的是這裡的沖澡堂,已都有隔間的設備,不會像我當年那樣,彼此有被「一覽無遺」的尷尬。 聲色了了 「聲色了了」原是表示疾言厲色的神情,在此我借用來形容住家周遭各種不同的聲響。 原因是我住的地方靠近一個小型的菜市場,早上六點不到就有各種不同的聲音把我從睡夢中喚回來,這可讓我那便宜的鬧鐘一次都沒能盡它的本分。先是汽車發動聲,緊跟著是車上那句不斷重複的錄音「請注意,倒車……」,此時我還能不醒過來嗎?接下來是問候聲、咳痰聲、肉販的剁肉聲、拉鐵門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對罵聲、施工聲,這當中還隱隱約約的夾雜著鳥鳴聲………。正當各種聲音混雜到一種稍微和諧的狀態時,突然一個特別刺耳的聲音猛然響起,又是吱吱又是啾啾的叫個不停,它每天幾乎定時的響起,比我的鬧鐘還準時。這聲音究竟是什麼呢?好奇心逼著我起身查看,嘿!原來是樓下的商家一部停在牆腳邊的機車防盜器,正放肆的大鳴大放,大概是受到過往人潮的碰觸而大發雷霆吧!過了些時,各種叫賣的聲音繞著社區跑:有賣衛生紙的、有回收廢棄物的、有裝修門窗的,這些行業原不稀奇,奇怪的是他們都用此地的土話沿街叫賣,那嘰哩咕嚕的話語,總是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正疑惑間,樓下的小食店突然播放起鄧麗君的歌曲,這熟悉的旋律最教人神往,讓人誤以為置身在自己的家鄉呢。 此外社區旁有數條鐵軌,進出杭州的客貨火車每天都得經過。火車來時,那轟隆轟隆的聲響甚是猛烈,白天還好,但一到夜半時分,那伴隨著些微地動天搖的聲音,真像千軍萬馬,又似巨浪奔騰的劃過天際,直衝腦門,剛住進來的幾天,還真是不習慣呢! 自掃門前雪 妻住進社區之後,不只一次的說著,房東很愛乾淨,幾乎天天拖地板,東擦西抹的,這整潔的居家環境,讓人覺得舒服。之後因探訪住在社區的同學,發現每個家庭也幾乎都是如此。 可是外面的情況可就不是這樣了,幾條主要的馬路上,經常是塑膠袋、果皮、蔗渣、紙張隨處可見,真不敢恭維,但這裡的人似乎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另外是社區裡分別建了幾個開放式的垃圾坑,白天裡所有的人都把垃圾往裡扔,慢慢的就堆積成一個小小的垃圾山了。攤販街的頭尾就有兩個,每回經過,見到那五花八門的垃圾,確是有點煞風景的,真不敢想像夏天來了,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慘況。而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一般人的生活習慣不是太好,例如廢水往馬路潑去,甘蔗渣隨吃隨吐,菸蒂、果皮到處亂丟,這樣的情況又如何能使社區乾淨呢? 什麼時候這種「自掃門前雪」的心理,能轉變成「愛屋及烏」的觀念?我想唯有意識到「自己好,別人也要好」的自覺,整個社區才可能像每個家庭那樣。 我曾不只一次的聽到外地人讚美家鄉的話語,最常傳入耳際的是那句:「金門很乾淨。」這「很乾淨」是一種有形的視覺感受,它的背後說明著居民對社區的共同願景,那是一種文明的表徵,這點真的很使人引以為傲。 我懷著一顆對藝術求索的心來到這裡,真不敢相信還能有時間從事和「筆墨」無關的事。只是身旁的形形色色,是那麼的生動活潑,便又情不自禁的用我那「一般一般」(普通之意)的文筆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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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的俗語話之九
△「有魚呣食頭,無魚巴 喉。」─這也是二妹婿提供的,有魚可享用時,專挑魚肉吃,絕不吃魚頭,待沒魚可食用時,連魚頭也嚐不到,只能乾吞口水。本句是否含有勉勵一些不知珍惜食物的人要「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想有時」「豐年莫忘歉年苦,飽時莫忘餓時艱」。 △「死父路頭遠,死母路頭斷。」─去年姨媽往生,母親有感而發地說出此言,其意是父母健在時,即使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分居異地的子女,也會因為父母的關係經常團聚往來,然而,一旦父母不在人世,兄弟姊妹之情亦將日漸疏遠。所謂「路頭遠」,並非指有形的路途,而是比喻「感情疏遠,難得相見」;所謂「路頭斷」,更是絕情,意指「斷絕往來,形同陌路」。由此可見,父母地位,舉足輕重,不僅是家庭的重心,更是維繫親情的主力。我的三舅父,子女媳婿多達十九人,他們共同約定,只要是家中重大的婚祭喜慶,無論在台在金,全數務必到齊,這個不成文的家規,可說是維繫手足之情的良策,值得借鏡。 △「跟人的嘴尾,食 配粿。」─「 」,本指男性的精液。這是兒時經常聽到的罵語,每當兩人爭吵時,無話可說的一方常會全然仿效,跟著對方說同樣的話,以此反擊對方,常令對方火冒三丈,就以此句罵他。意即學人講說的人,就會吃 (在此比喻污穢之物)配粿,何以配粿而不配其他食品,可能只為押韻。 △「三月衫(衣),三項衫。」─農曆三月是暮春,即是春天的最後一個月,處在交替的季節,只要北方冷高壓一來,就有冬天的冷意,一旦鋒面遠離,吹起南風,又有夏天的暑氣,這個季節,氣溫極不穩定,等於是冬春夏三季的衣服皆須用上,故言「三項衫」。 △「三月穿三樣,四月較親像。」─家和弟講了前句,母親隨即想到本句,上半句義同前句,下半句則是說四月月份的氣溫日趨穩定,不會忽冷忽熱,所穿的衣服也會較為一致。 △「看人食肉,呣通看人相打。」─上下兩句相較,上半句除了安全無虞之外,偶會分享飄來陣陣肉香,而「看人相打」則危機四伏。只要有人打架,經常出現圍觀的場面,殊不知後果可大可小,有人遭到池魚之殃,甚至有人被流彈波及,真是無妄之災,此句勉人明哲保身、趨吉避凶。另有一句「看人食肉,呣通看人剖柴」,由於剖柴時,很難掌控木柴跳動的方向,一旦飛來橫禍,傷及無辜,不無可能。 △「借錢一樣面,討錢一樣面。」─日前有則新聞「欠債的竟然打死討債的」,母親於是說出此句,借錢時低聲下氣、卑躬屈膝,等債主討債時,態度便截然不同、完全改變,甚至惡言相向,翻臉不認人。 △「錢銀放水流,呣通借後頭。」─後頭即是外家(娘家),乍看之下,感覺相當無情,女兒出自娘家,乃出身之處,竟然寧可放水流,不願借後頭。問明母親,才知原因,由於後頭如無底之洞,有借無還、得寸進尺,而且視同理所當然,才會有此浩歎! △「一個老婆仔 ,一月日要三斗米 。」─母親偶會感嘆「人老無用」,尤其是被輪流奉養的父母,更是可憐,即使是一位身體孱弱、食量微少的老母親,一個月也要花費三斗米才足以奉養,此句似有負擔沉重、日久人嫌、厭惡鄙棄之意味。 △「熟 (識),賺厝內。」─一般人購物,常喜歡跟熟人買,以為熟人信譽可靠、價格公道,但也未必盡然,往往因為熟悉而不好意思出價殺價,或是礙於情面而勉強購買。就因如此,反被大賺一筆,試看整間厝內的家產,都是賺取得來,奉勸諸君,貨比三家,最後才找熟人,即可明白一切。 △「歹歹尪,一蕊紅花插頭鬃。」─喪偶之妻,常用此言羨慕某些嫌棄丈夫的婦女,雖然有人主張「寧缺勿濫」,但也有人認為「聊勝於無」,即使丈夫一無是處,至少還是有夫之婦,頭髮尚可插上紅花,以示尪子十全。 △「天平地呣平,抱鳥母目睭青瞑。」─天空看起來是平坦的,地面卻是高低起伏、坑坑洞洞,暗指人世間的不公平,就像抱鳥母來生,生出來的卻有美有醜、有胖有瘦,參差不齊;有的全生男,有的全生女,難以男女十全,如此欠缺公平,簡直瞎了眼睛,就如地面一般,高低不平。 △「三年一運,好歹照輪。」─今年是牛年,隨處可見「『牛』轉乾坤」的春聯,尤其在此全球經濟蕭條的年代,希望藉著牛力,旋乾轉坤,改天換地。其實不論個人的運氣或是經濟的景氣,並非永恆不變,而是好壞照輪,勉人歹時不灰心、好時莫得意。另有一說:「三年一閏,好歹照輪」。 △「三分姿娘,七分打扮。」─此句強調打扮的重要性,一位姑娘只要具備三分的姿色,另外七分則靠打扮,即可成為絕色美女,試看各形各色的化妝品與服飾,始終暢銷不衰,正所謂「人要衣裝,佛要金裝」。 △「一世父母,兩世兄弟。」─一世兩世,表示相處的時間,父母是長輩,只弟是平輩,通常與父母相處的時間不如兄弟來得長久。 △「有錢講話會大聲,無錢講話人呣聽。」─錢與勢經常相伴相隨,試看當今富豪,發表談話時,似有舉足輕重、聲勢浩大之氣勢;無錢之人,人微言輕,即使發表宏觀大論,仍無人聞問。 △「棚頂有那種戲,棚下就有那款人。」─以前的戲臺,大都選在空曠的廣場,以竹竿木板搭建而成,俗稱「戲棚」。棚頂是指戲臺上,棚下是指觀眾,甚至泛指芸芸眾生,這句是針對劇情而言,情節有真有假,或似真似假,然而即使是虛構不實、編者杜撰,仍有可能在茫茫人海中尋覓類似的人物情節,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一點不假。試看今日的一些尖端科幻電影,即使我們知道在現實社會中絕不可能實現,但在未來的世界裡,可能一一成真。 △「好 褲腳花,歹 褲無底。」─母親以此形容一對夫妻相處的狀態,兩人要好時,拿起褲子舞弄嬉戲,一旦翻臉後又形同仇敵,為何用「褲無底」,我不解其義,是否吵架拉扯,將褲底都扯破了,實不得而知。 △「 的受 勞,無路用的 。」─上半句意同「能者多勞」,整句接近莊子列禦寇所云:「巧者勞而知者憂, 能者 所求,飽食而敖遊」,父親生前也常說:「識字的在當不識字的奴才」。 △「雙腳踏雙船,心頭亂紛紛。」─上半句是「腳踏兩條船」,想要一箭雙鵰、一舉兩得,但畢竟「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只能擇一,在此進退兩難、難以抉擇之際,自然心煩意亂、不知所從。 △「是油蔥厚,不是新婦 。」─「油蔥厚」表示佐料豐盛,只要「油蔥厚」,即使媳婦笨拙,也能煮得香噴可口,當然本句似有嘲諷意味,把好吃之因全然歸功於「油蔥厚」,暗寓媳婦炊煮技能並不高明。 「咱的俗語話」,在金門日報副刊上,曾經風行一時,然而時至目前,除了鄉彥許丕華先生外,已鮮少有人述及,伏盼鄉親積極搜羅,將家鄉俗語話善加發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