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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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若是查察活著,由他飾演宋江這個角色,才最適合。想到查察,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余敏悶坐旁邊,沒有表示意見。我原是不願應允的。在電影藝術江河日下,商品化掛帥的時代,編劇的地位跟龍套演員一樣。只要閉上眼睛,那些來自窮鄉僻壤的農民、漁夫、工匠、吏胥、軍官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臉孔,栩栩如生,映現腦際。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我簽了名字,應允在兩個月內交出劇本。鍾製片倒很爽快,先寫出一半,即行開鏡。何暢走後,我騎機車去宜蘭圖書館,借來了《宋史》、《水滸傳》等書籍,重新溫習一遍。我決心塑造的宋江,不是盜寇,不是山大王,而是一個從小城小吏分化出來的仗義疏財、有威信有膽識有權謀的梁山水泊領袖;不過,宋江的見解有局限,也有包袱,既不敢推翻趙氏王朝,他是一個被梁山兄弟的鮮血染紅的悲劇英雄。 4 鍾岳的觀點正確,若想寫好這個電影文學劇本,必須準確地塑造出宋江這個人物。宋江原為山東鄆城縣的押司。官與吏不同,官是科舉或恩澤出身,吏則不能參加科舉考試;官是士人,吏是庶民;官有功績可以升遷,吏則只能長期服役,永遠抬不起頭。所謂吏,就是在各級衙門當差服役的「公人」,如吏胥、書佐、押司、孔目、門差、供事、里甲、地保、番役、看守、獄吏、巡捕、都頭、舖司等,名目繁多,身分皆為卑賤。不過,吏雖卑賤,但卻上可通官,亦可通盜賊,因而當時北宋末到南宋的內政,形成了「不信官而信吏」的局面。 《水滸傳》第二十一回,閻婆惜見了宋江,逼他要一百兩銀子,就說出非常難聽的話:「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都似放屁!做公人的,哪個貓兒不吃腥?」宋江受到屈辱,怎不萌起悲憤填膺的志氣? 在歷史上農民起義的領袖,不少出身吏胥。秦末的劉邦、蕭何、曹參,西漢末王莽時赤眉軍政權的丞相徐宜,也是出身獄吏。隋末,曾佔領山東、河北廣大地區的造反領袖竇建德,也曾作過里長。中唐時的農民起義領袖袁晁,過去也是一名專司鞭背之刑的小吏。因此,宋江從一名鄆城縣押司,走向梁山水泊為寇,不是偶然的事。 我把電影劇本寫完,以限時掛號寄到陽泰電影公司,並且附帶連議宋江這個角色,可否考慮何暢飾演?客觀地說,這絕非我的私心,而是我深知何暢的演技精湛,他可以帶動這部電影故事片的農民造反精神。 袁主任當初沒把何暢帶進陸光藝工大隊,實在是最大的憾事。這不能埋怨他,而是何暢的政治考核有問題。何暢的演技僅次於已故的查察,他為了實踐斯坦尼拉夫斯基表演理論,曾耗費三年光陰,作自我訓練,這是政工隊上僅有我知道的秘史。我曾暗地跟余敏掏心話:「小余啊!如果妳當初愛上何暢,比我強十倍,他才是優秀的演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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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丁紅回了花蓮教音樂,何暢考進陽泰電影公司製片部,我常在假日和余敏到太平山麓,這是養鹿最理想的地方。聽有經驗的養鹿人說:鹿既怕熱,更怕冷,若鹿受了風寒,易得肺炎,那牠的鹿茸則難以售出,而且鹿隻也常導致死亡。所以養鹿非常麻煩。 當初余敏離開軍隊,和我在宜蘭地方法院辦理公證結婚,我曾躊躇良久,覺得有愧於她。隱匿在心底的痛楚,將來如何向石寨村的菊花交代?余敏質樸、憨傻,養鹿也是她的婚後決定。我翻出《孟子‧盡心上》,看到「舜之居海上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鹿豕也者,一般人視作愚蠢之物,亦常比喻為愚蠢之人。如此說來,余敏確實有些傻,否則她怎麼跟了我? 鹿茸是珍貴的中藥材。性溫味鹹,功能補精髓,助腎陽,強筋骨,主治陽痿、遺精,腰膝痿弱等症。它含有激素樣物質及骨質、膠質、蛋白質、鈣、磷、鎂等成分。我豢養的兩隻小梅花鹿,兩隻角尚未骨化前,因為缺錢用,便賣到中藥店。每隻鹿茸的價錢可以買一輛裕隆牌小轎車。 余敏問:「誰傻?」 我說:「還是你傻。」 那夜,我喝了過量的浸泡鹿血鹿茸的藥酒,整得她如痴如醉,遍體鱗傷,從黃昏直到東方泛出魚肚白,她才喘出一口氣。 「不行,咱們改行回台北吧!」 「妳咋做啥事沒有恆心?」 「李彥,你喝了鹿茸,鹿血,變成一匹山豬,把我整得兩三天腰酸背疼。賣鹿吧。你還年輕,再過二十年,我買鹿茸精給你進補,行麼?」 我怎捨得賣掉鹿隻?養鹿五年,我確實賺了不少鈔票。養鹿的人應該勤快,隨時注意鹿隻冷暖。三伏六月天,我時常半夜起床,到鹿隻棲息涼棚開電風扇,鋪乾草,以防次晨陽光曝曬在它們身上。 為了照顧鹿隻,我雇了兩個出身農專畜牧科的中年助手。最高紀錄豢養了一百零八隻鹿。我摸清了每一隻鹿的特徵與性情。我是《水滸傳》迷,我分別給鹿起封號:花和尚魯智深,黑旋風李逵,行者武松和豹子頭林沖是我的「四大金剛」。我最喜歡那幾隻愛喝水的梅花鹿,牠們是浪裡白條張順、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我最討厭暮氣沉沉的呼保義宋江,但若少了宋江,這群鹿便成了烏合之眾,滿場奔跑。宋江確實有領導統御的能力。我不依賴宋江是不行的。 那隻雄性的梅花鹿燕青,非常漂亮,毛髮發光,眼珠炯炯有神,一丈青孫二娘總是偷偷舔吻牠的身體。燕青也是調情聖手,當初有人想出高價把燕青買走,余敏同意,但我卻堅持不肯賣掉,因為我知道失去燕青,孫二娘一定不吃草,不喝水,不交配,走印度聖雄甘地不合作主義路線。 一個落雨的黃昏,一輛裕隆牌轎車停駛在鹿園門前,從車內走出兩個穿西裝的中年人,我站在窗前眺望,一眼便看出前面引路的便是何暢,他如今已經是頗有名氣的電影導演了。我自從隱居鄉野養鹿,對影劇已淡忘殆盡,他們來找我一定有關編劇的事。 多年不見,何暢已呈禿頂現象。他陪同陽泰電影公司製片經理鍾岳來找我,果然是洽商編寫電影劇本的事。他們計畫拍攝的電影故事影片,重點集中於宋江在潯陽樓吟反詩,梁山水泊好漢劫法場,以及宋江統率一百單八將,豎起忠義旗幟,具體反映出北宋末年尖銳複雜的社會矛盾。同時也得體現出宋江暫居梁山水泊,等候詔安,替天行道的心理意識。 「你執筆來寫,鍾製片全力支持你。」何暢鼓動說。 鍾岳從皮包內取出一張合約書,五萬元新台幣預支稿費。「請簽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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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己做朋友>
歪著頭喃喃自語,突然間笑起來,有時開心朗誦一首詩,對著電視機咒罵幾句,時而雙手交叉擁抱自己,夜裡在客廳裡獨舞練習新舞步……這些與「和自己做朋友」的方法都很美麗,讓人更懂得關愛外面的世界,不必陷溺在藍、綠混色中,所有的畫筆都可以隨意沾染色彩,就連畫框裡的畫像,也牽著小時候的自己,開心的唱歌、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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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霧
每當南風吹起、霧季來到的時候,不管是家裡、室內總是水氣凝重,當霧氣夠濃,此時的機場、碼頭可就熱鬧了,從另一頭要回來的,從這一頭要過去的,等待的心、忐忑不安的心總是格外的鮮明,時間在這時肯定是特別的難熬,等待霧快點散,大家都在等待啟航,等待下一個行程。 等,看著儀器上「能見度」的起起落落,等,等待風轉向,正所謂:萬事俱備,只欠「北風」;等,等待老天爺下一場大雨,將濃霧沖散;等,等著太陽出來,將霧趕走;等,等著接續下來的旅程、計畫。 在金門,霧季總是打亂不少人原先的安排,同時也換得了航道下住民暫時的寧靜。「霧」是大自然的現象,在金門卻也是台金交通以及小三通來往旅客最怕的時節,它八成是最令人難以捉摸的吧!有時早上關場,有時下午關場,有時把握時機,一班接著一班不停的飛,飛到晚上十點,有時擠著滿滿的乘客,怕的是全天都開不了場。 我猜,大部份人最怕的還是連續幾天的等待吧!「空等」會讓等待的人心情更加沉重,霧啊霧,你不只是閩南語唸謠裡的「霧無霧罩罩,九嬸婆啊偷掠鴨」那麼簡單,你應該也可以稱得上是「千變萬化魔術師」了吧! 不知道您可曾一而再、再而三的滿懷希望到機場櫃檯劃位,到候機室候機,接著廣播傳來不想聽到的消息,「取消」二字讓大夥兒的希望頓時消失,就這樣又撲了個空,不得不「明天請早」的經驗,更有人是坐上飛機到金門上空「到此一遊」後再飛回松山機場的,真不知道這些記憶或經驗是不是足以讓自己更有機會去多看、多聽、多想一些離島居民的心情呢? 再濃的霧終有散的時候,而我們的心可也曾跟著沉澱、重整,換個心情再出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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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杭隨想之三「315路」途中
錢塘江流過杭州市區的南方,跨過這寬闊江面的大橋有好幾條,我租賃的地方是叫聯庄一區,因靠近錢塘江,故被稱為濱江區。這裡離市中心有點遠,相對的房租就較便宜,吸引很多美院的學生,因為學生通學的關係,公交車的班次也就頻繁了,交通還算便利。 第一次在杭州搭公交車,是開學之前,住在同一區的幾位同學想到學校拜訪李欽郎老師,也順便了解一些國畫研修班開課的事,便跟著曾經在杭州唸過書,來自山東孫琳同學的腳步,一窩蜂的上了315路的公交車,當車子緩緩的行駛在錢江一橋時。讓人可以居高臨下的欣賞著江上來來往往的平底貨船,滿滿一船的貨物,無非是砂石之類等笨重的物資,船走在寬闊的江面上,顯得特別渺小。而佇立在另一岸上的小山頭,估計有十幾二十層樓高的紅色寶塔,可不就是頗有名氣的六和塔,問了一旁的孫琳,她點了頭後接著說:「這條315路公交車所經過的地方,全都是風景旅遊點呢!你等著看好了。」 就在我的雙眼還停留在那龐大的塔身時,車子已經進入虎跑路了,稍微繞了一個小轉彎,就到了虎跑站。1990年夏天我曾經隨旅行團造訪過這裡,猶記得那日太陽特別光火,才沒繞幾條路就讓每個人渾身冒汗,大夥急急忙忙鑽進泡茶的商家,想大口喝茶一解渴意,無奈水太燙嘴了,只能乾望著正散發著芳香的龍井而興嘆了,多年前就只這渴得緊的往事,讓我憶起了虎跑。這回將在杭州住些時日,來之前就從資料得知弘一大師在此剃度而且有個紀念館,我想我會找個時間去探個究竟的。 車子繼續前行了一段路程,兩旁筆直參天的樹木正長出新的嫩葉,這似乎在提醒著人們春天已經來臨了。只因這幾天陰雨濛濛,氣溫又低,讓我這來自南方的訪客,雖都已把所有帶來禦寒的衣物穿在身上,仍是感到寒意十足,故而對杭州一直還停留在寒冬的印象裡,不相信春天已經在身旁了。正思索時,車上甜美的錄音播放打斷了我的白日夢:「蘇堤(杭人讀作低)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小心下車,注意私人物品……。」這種提示的話總要重複個好幾遍。從窗外望去,這蘇堤果真是著名風景區呢!只見那導遊帶著一群群的遊客,穿梭在那紅桃綠柳之間,好不熱鬧。這條總長近三公里的湖堤,是北宋文學家蘇東坡任杭州知府時,挖了湖裡的葑泥填築而成,如今那綠柳夾岸的美景,每天不知吸引多少慕名的遊客前來,風景本身的靈秀當然不在話下,但蘇東坡個人的魅力,的確也給了這條湖堤烙上了深刻的人文氣息,我相信有一大部分的人正是因喜愛他的文章而走進蘇堤的。 就在距蘇堤不遠的地方,一座巍然獨立的高塔聳峙眼前,近處豎一立石,上面寫著「雷峰塔景區」數字,這幾個字讓我想起白蛇與許仙的神話故事,幼年時漫畫書上不知翻了多少遍的白蛇傳,如今場景就在眼前,心中難免還是有些盪漾的。 自車子進了蘇堤站之後,就叫南山路了,這條路最大的特色就是兩旁種著高大寬博的梧桐樹,那挺硬分岔的樹形,和一般樹木很不相同,給人剛勁不屈的印象。現在正值初春,光禿禿的枝頭上還孤零零的掛著幾片殘葉。而一整排向北延伸而去的樹,一直通過中國美院的校門,直抵湖濱公園。樹旁略顯古意的新建築,高級花崗岩面的人行步道,加上隨時可望見的湖畔垂柳亭閣以及古意十足的地名,此中漫步一定會使人心曠神怡,彷若置身人間仙境的。 此時到站的錄音又播放著「清波門站到了,下車的旅客請……。」這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一夥人蜂擁走出,來自四川嘉州畫院的袁林院長開口了:「一路上看到那麼美麗的景色,真是叫人回味無窮,這次來杭州,一定要好好的『畫遊西湖』。」我想同車的這群愛畫者,一定也有同感吧! 那315路途中的風景,將會是我們摹寫彩繪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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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大衣
該買大衣了,陽光燦爛,風景正好,喜歡這樣悠悠閒閒的尋找。逛了幾間店、試了有的沒的,反正還有時間,我不急。 總是看上差不多款式的,很難取捨,他們各有一些優缺點,就沒法完美的綜合。再走些路、再看幾家,哇,就這個吧,挑出錢包,錢不夠、買不起,只好作罷。最愛的這件,擱置著,即使之後走進別的店,我還是會特意繞到櫥窗來,看它一眼,看它打著投射光,就覺得那是幸福的光芒,大衣閃爍著「曾經想買卻支付不起的念頭」,格外顯眼。我和它隔著玻璃,微妙的距離,讓一切變得完美。 找了幾件都覺得,再沒別的比得上那件「投射光」了。於是我改換口味,試試一些不曾嘗試的款式、顏色。有件好怪,但穿起來就是好看;有件真是樸素,但穿起來真是舒服,你只想穿他、但不想多看,經過路旁的反射,或許會皺一下眉頭,但還是會自覺滿足。或許我需要這件。看看行人、看看大衣,它就像是人人衣櫃裡都有,一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傢俱。平常你萬不會特別想到它,天冷了,自然好用。就帶這一件吧,人嘛,不過圖個溫飽。不要,高傲的叛逆心忽然作祟,我不要人人都有的、不要跟大家都一樣的「保險牌」。 有一度我卡在二維選擇中,左右手各拿著一件,比劃半天,又都各自放回。 有一度我聽取眾人的意見,選了公認最好的一件,到櫃檯付錢時又放回。 有一度我不想再選,隨便什麼人拿什麼我都會買下它,而這時經過的人剛好特別少。 有一度我要付錢,被幾通電話打亂,遇到老朋友的寒暄後,我不以為意的忘了買大衣的事,想來真笨,但也真慶幸。 不覺,走進二手衣店,它們歷經一些滄桑,但畢竟是名牌,價值不菲,名牌的品味是在的,那初次鑽進大衣裡的溫暖卻被琢磨了些。看到幾個同時間進來的人,滿心歡喜的挑走幾件,我離開了,說不出該是感嘆、嫉妒或讚美。 她們值得得到那件大衣,而我喜歡欣賞,喜歡看到女孩子們找到適合的大衣,給她們一些形容詞,聽她們說一些尋找或巧遇的故事。 懶懶的、有一步沒一步的,口味也挑剔了。我試過一件雪衣,它著實讓我保暖,卻也讓我心寒。小一點的風衣,年輕些、精神些,但就是有點緊,我擔心起別人的目光。功能型的大衣強調防風防雨,可是口袋太多、布料不好摸。純棉的運動外套好,舒服,但你總得再搭些什麼,單穿這件不夠。 旅行時,遇到好喜歡的大衣,但它是不能外銷的舶來品,也就是某種意義上的「非賣品」,真好,你可以盡情試穿、拍照,就是不能帶走。 有幾度,我想我不會有一件大衣了,這樣也好,省麻煩。就在打消念頭、準備回家時,有人穿著「投射光」經過,暫停三秒的呼吸,又激起我激昂的鬥志。加快腳步、銳利地搜尋,只見到,幾件「保險牌」經過了,那兩件「左右為難」經過了,「最佳公認」在經過一翻拉扯後,由一個趾高氣昂的人勝出。很快的,店裡的新裝、過季、庫存、瑕疵品,都被買走了。我急了,一定要找到一件大衣,一定要有。 時間晚了、腳也痠了,回頭找幾件覺得不錯、還沒被買走的「名單衣」,這衣服就是一種依靠,你喜歡看到它好好的,偶爾幾個其他人試穿,你也覺得好好的,顯出不同品味,但它就是一件只能欣賞、卻不適合穿上的大衣。它不是你的大衣。 靜下心來,看看路上的那些大衣女子,有的好看、有的舒服、有的顯出身分地位,尤其風吹,特別顯出那「雙手交疊、無畏風寒」的依偎。這讓我的冬天著實地冷,但我終於學會了自己取暖,這很可貴。 走走逛逛、去去留留,有時我以為,第一眼看上的就是最好的;有時以為,深思熟慮、精挑萬選才是對的。有時,它只是緣分,時間、心情、或莫名其妙的機會。我終於還是沒有一件自己的大衣。這就是愛情、就是婚姻。 生活明顯地被大衣分類,買了的、沒買的、抵死不買的、穿了又脫的。然後,為朋友或自己掙扎過、決定過。於是,祝福也感動過;惋惜也埋怨過。逐漸明白,這需要一點年輕時的衝動、一點成熟後的理智,但這些期待,就像原有的大衣,總沒法完美的綜合。 該買大衣了。天氣告訴我、衣櫃告訴我;空空的床舖告訴我、拎著大衣的人告訴我。我在店門口,以為自己多加兩條圍巾就能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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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軍政工隊傳出改編消息,搞得人心惶惶,無法靜心工作。查察被判死刑,執行槍決;丁紅無罪釋放,起初在花蓮一所中學作音樂教師,羅隊長為了招聘女演員,親自寫信邀請她復職少校副隊長。丁紅回隊,蒼老而憔悴,她成了魯四老爺家的女傭祥林嫂,三十出頭,卻已顯出了衰老神態。 「一個人的陽壽有多少,早已註定。我不騙你。老查啥也不是,只是熱愛戲劇藝術,反對內戰,過去誣指他在哈爾濱參加了共產黨,屁喲,他連共產黨的門朝哪方向都不知道。他冤枉啊。」只要丁紅興致來潮,便背誦這段台詞。起初還讓人覺得新鮮,話說三遍狗也嫌,只要她一張嘴,別人就鞋底抹油,溜了。 我不忍心開溜,我崇拜她的演技和歌喉,而且我也願意聽聽查察生前的談話。 「李彥,老查活著的時候,誇獎你的頭腦聰明,有文學潛力;查察臨死前兩天,他還提到過你,他悄悄囑咐我,讓我親自告訴你:他查察跟共產黨八竿子搭不上關係,他反內戰,愛國,他有啥罪,他死得冤枉啊!」接著,丁紅壓低了聲音:「老查盼望你有生之年,把他冤死的真相寫出來,公諸於世。」 袁士愛調到金門防區政治部主任,佔中將缺。五十八軍政工隊裁撤,併入陸光藝術工作大隊。我和余敏藉此機會辦理依額退伍,領了一點退伍金,在恬靜的宜蘭太平山麓,買了一塊荒蕪山坡地,蓋起兩間小屋,買了十幾隻澳洲紅鹿。紅鹿身材高大,收穫最多,只是這種鹿怕熱,像嬌生慣養的少爺,我每天伺候牠們,所以摸透了鹿的習性和脾氣。 當初我跟何暢離開五十八軍政工隊,是通過討論研究才下定決心的。自從發生查察事件,我倆便有點心神不寧,因為我倆是跟查察、丁紅一起考進政工隊的。凡是在台灣參軍的,特別是知識份子,都受到嚴密的考核與監視。我跟余敏的秘密戀愛,早被有關機構知道,由於我倆交往單純,幾乎對外沒有交往,所以找不出拘捕的藉口。袁主任調職,政工隊裁撤,卻不將丁紅、何暢和我三人調到總部藝工大隊,引人矚目,這成了我決心脫下二尺半的導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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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魔鏡
走入機艙 我們的生活又將兩樣 八月輕颱颳來了童年的記憶 停電的晚上 笑聲怎麼關也關不住 為什麼話題總留在過往呢 如果你能隨我飛翔 一起追逐白雲藍天 星宴底一起乾杯闊笑 我就不必費神的描摹了 (花香如何比喻?雪花如何秤量? 如果你能陪我走一回,不就不用解釋了?) 是的,我走過許多路,你聽來陌生 春天時路邊開滿鬱金香 鴿子雁子如何橫行霸道整個夏天 而秋天時我如何打理袋袋紅葉 如何保養草地如何抖落一身雪花 當然,我也走過許多路,你聽來危險 雪地裡車子如何失速滑轉 面對藍眼睛的老闆如何兢兢業業 失業潮中如何防止憂鬱鬼上身 以及如何躲避槍聲 (這些這些,如何在網絡視訊前,像運作水晶球般向您展示?) 而網絡視訊竟是我尋了一生的魔鏡 想您的時候打開電腦 魔鏡啊魔鏡 請出現我最想念的人 ──您呵呵笑的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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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她的紀元
我們相遇的那天,據說是泰國的過年。 一個來自基隆的男孩,和一位來自愛爾蘭的女孩,偶然又必然地在往清邁的長程巴士上遇見,就這麼在我心裏刻下永遠不會忘記的印記。 晚上7點到了巴士集合的地點,看到巴士我當場傻眼,巴士的車身畫著大蕊的菊花圈,配上車體鮮豔的紅色,再加上前頭車窗東一塊西一塊的反光貼紙,我站在車頭根本看不清司機的長相,心想這樣的駕駛座視野,真的能順利的帶著我往清邁嗎?這時有一個編著滿頭辮子的小個子女生,在我之後把行李推進車側的行李艙,她瞄了一眼朋友幫我彩繪的行李箱,突然用中文問我:你會說中文嗎?她看我嚇了一跳,就解釋說行李上的英文拼音,看起來是像華人的名字;我們就這樣的攀談起來。我們一個是向西走,一個是往東走,只是同樣往南,交會在曼谷,一個叫做天使之城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 搖搖晃晃的巴士,約莫在凌晨約12點的時候停靠在加油站,我下車舒展囚固在座位上3個小時的身體,張大嘴伸懶腰的同時,發現她拎著2罐啤酒過來,遞了一罐給我,然後舉杯。她手上電子錶的鬧鈴響起,告訴我們此時此刻已經跨進了新的一年。 "Happy new year!"她的瓶輕輕的碰了我的瓶一下。我看了看她,臉上的笑意像夏夜的涼風清輕拂過臉上一樣,讓人覺得好舒服愉悅。 就這麼自然而然的攀談起來,開朗的女孩一到新環境很快就結交到朋友,我跟她抓著啤酒對著休息站的食物指指點點,這是她第一次到泰國,看什麼都充滿新鮮,我用著有限的英文詞彙跟她解釋那些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作出來的食物,然後最後選擇了看起來比較安全的麵食在小桌上坐了下來。用餐的同時,她要我猜猜,都是哪些國籍的人跟我們坐上同一台車到清邁去;當然,我每猜每錯,亞洲人旅行不會搭這種觀光巴士,所以整台車上都是西方人的天下,西班牙、約旦、法國南部來的6歲小妹妹、加拿大籍在銀行退休的夫婦,各式各樣我想過也沒想到過的人種,通通來到我眼前了。 或許是在異地,又換了一種不是經常使用的語言,我們兩個似乎很有話可以聊,可以聊到很晚聊到睡著,因為有了她,車程好像也不是這麼的難挨了,她告訴我她上大學的第一天就落荒而逃回家的事情,告訴我她去年跟前年不是在印度教英文,就是在西藏"幫助別人"。 我很難忘記她用中文跟我陳述說,西藏人的招呼語居然是"你累了嗎?""不累不累。"的那個表情。那是一個非常迷人的表情。我只能說,瑣碎而且細微的部分在我們談論中獲得一種讓人微笑的元素,所以我們在中英文切換的時候,在她問我哥哥的太太中文怎麼說的時候,我讀出那些音節,然後我們有默契地相視而笑。然後,不知道打哪來的勇氣,我對她說出:"我很喜歡她。" 當時她給我的回應是,額頭上的一個親吻。 突然覺得12個個小時的車程不遠,她提議新的一年,以學習新的事物開始,我們一下車就決定報名泰國菜,老實講,一整天就學了9道菜,我壓根兒不記得上課的內容,都只顧著看她圍上圍裙;專注切菜的樣子;還記得是外面那片香料菜園上面那個很藍很藍的天空,還有很大很大的太陽。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告訴我,她以後最大的夢想,就是可以愉快的,把料理三餐當作一天當中最重要的事情,聽到這些,我忍不住的想像著,到時候靜靜的坐在飯桌前面看著她料理三餐的人會是誰? 我們也一起去動物園看兩個人都沒有看過的貓熊,在冷冽清涼的風中,欖仁樹一片又一片落下來的美麗山路上,騎著我們兩個人都不熟悉的打檔車,大聲的唱著歌,活像回到了小時候逛動物園的那種新奇感。回程偶然經過一家台灣小館,我也跟她介紹了台灣的牛肉麵,這都是她第一次吃到的食物,我們來往的過程中充滿著新鮮。 這幾天她對我表達了她想去看看我生活地方的意願,可是我卻拒絕了她,在清邁的百貨公司我買了麥迪遜之橋(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的DVD給她,她突然間就了解,她是那個攝影師金‧若伯,而我是那個掙扎再掙扎的芬絲卡,然後什麼話也沒跟我多說。 我會永遠記得她在欖仁樹下看書,葉片翻飛到她的書上,她用力合上書,認真的告訴我說,她抓住了一片回憶,是跟我的。頓時我就想到晏幾道的句子來:"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心裡面想著,很多事情是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結果啊。她聽到問了我說,這就是你們說的緣分嗎?我看著她的眼睛,沒辦法回答。 三天後,我要啟程回曼谷登機返國,而她接著要去海邊,我們在清邁的假日市集裡面告別。假日市集的人潮很多,我們來來往往逛了幾圈,卻還捨不得回旅館,最後好不容易挑了2件風格類似的中國風外套,對著她唱了一個晚上她不是很能夠了解的情歌,當作我們這次旅行的紀念。我們就像反射線一樣,各自又沿原路返回原點,兩條線短暫地交會,讓我和她在彼此的心裏都留下身影,像南國鳳梨椰子水一樣的酸甜。是啊,應該就是緣分吧!我們再多修一些,下一次再碰到面,可能就會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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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
來自客家家庭的媽媽,深知客家女兒好當、客家媳婦難為,所以,在知道大女兒竟然要嫁入客家傳統家庭時,竟然跑去跟女兒未來的婆婆先行說明,沒有把女兒教會做家事,真是不好意思,婆婆笑著回答:【不要緊,嫁過來後好好學就好。】這句話聽得我一身冷汗,還真不知道要從何學起,因為,我學生時代的家政課作業,從勾圍巾到縫圍裙,不是媽媽幫忙完成的,就是阿嬤做代工,不曾有一件作品是我從頭到尾自行做好的。 我的公公在日據時代完成高工的學業,日文說得相當好,平常與婆婆或孩子們聊天,常常說著說著,從客家話直接跳到日文,會聽得我一頭霧水。第一次到婆家拜訪,和另一半連手都還牽過,才剛坐定位置,老人家就要看我的手相,那當下的傻眼,應該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因為自小在金門時,阿嬤就有交代,不可以隨便讓人看手相,只是,身不由己的情況下,只得由著老人家拿著放大鏡細細端詳我的手掌紋路,看完後,笑著對我說:【嗯!妳是靠頭腦吃飯的。】濃濃的客家鄉音,聽得我有聽沒有懂。 其實,我是很喜歡公公的,他像一個哲學家,會告訴我家裡院子裡的花花草草長得這麼好,是因為有陽光、空氣和水,人也是,一定要活在有陽光和空氣好的地方,所以,他愛極了我們鄉下三合院的房子,雖然四個兒子都買房子在台北,他可是不打算去住那種抬頭看不到天、雙腳踩不到地的高樓大廈。我也很崇拜婆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她,客家婦女的堅毅剛強都展現在她的眼神裡,五個孩子都完成大專以上學歷,個子也一個比一個高,她對每個孩子都要求學會自我照顧,出門在外可以工作賺錢養活自己,回家可以煮飯炒菜餓不著肚子,所以,第一次回婆家吃年夜飯,一走進廚房嚇了一跳,怎麼廚房裡拿鍋鏟、握菜刀的都是男人呢? 剛嫁過去那當下,知道公公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每個週末早上五、六點,他都會打電話來問我那孝順的另一半,這一週放假可會回苗栗否?初時,我真的很困惑,為什麼每個放假日都要回婆家,不能有夫妻自己安排的假日生活,還好,問了娘家媽媽才解開心結,她回答:【如果沒有結婚,也是一個人,現在至少妳回台北的日子,是兩個人一起生活的。】那時候,每次回娘家,媽媽總是送我到車站門口,安慰我不要想太多,她大概沒有告訴我,因為我嫁了客家傳統男人,家族和父母在他們心目中是擺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位置。 當電話不再週末的早晨響起時,公公真的病得嚴重了,他看見孩子媳婦回來,依然笑容滿面、滿心歡喜,可是,行動力大不如前。我懷孕不順,他看了我的面相再看看自己兒子的面相,就不再多說些什麼,直到我生下女兒,體力已經很衰弱的他,還是很開心的抱著這個小小孫女,笑著說別人做阿太(阿祖)、他還在做阿公。其實平常的日子,他的精神狀況是很混亂的,婆婆照顧他非常的辛苦,只是,看見孩子孫子們回來,他都完全沒事一樣,而在婆婆發現自己身體不適,檢查出腫瘤後,公公的意識已經開始不清楚,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請了外勞來幫忙照顧。 公公的身體健康狀況一路走下坡的情況下,年夜飯原來坐的位置先是空了出來,然後,不得不送到安養院接受專業的照顧,而婆婆則是每兩個月北上到台大追蹤治療,每次來台北都到我們家住,除了我家離台大近之外,想來我這個媳婦會講客家話,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女兒很喜歡婆婆來的時間,吃晚餐平常就我們母女倆,阿婆來了,加上外勞有四個人一起用餐,非常熱鬧,而且熱愛工作的另一半,婆婆在我們家的時候,他也會早些時間下班,回家跟媽媽聊聊天。每次婆婆回苗栗後,女兒都會哼上幾句連續劇的主題歌曲或片尾曲,然後又很期待阿婆下次來的日期,也很天真的問:【為什麼阿婆不跟我們住呢?】這對從小習慣水泥叢林的孩子而言,她是不會懂得原因的。 每遇假日都回苗栗的另一半,一定會到安養院看爸爸,幫他全身按摩,清潔臉、手,告訴他家裡有些什麼事,即使醫學報導說這樣的狀況不可能有復原的機會,可是,每個孩子依然把媽媽的話放在心上,因為,那年決定要把公公送安養院時,婆婆對四個兒子鞠躬感謝,並提醒大家,要讓公公得到最好的照顧。我聽多了久病床前無孝子的故事,可是,在婆家的四個兒子身上,卻看見他們對父母盡心盡力的呵護。和娘家媽媽說起,莫非是婆家風水好,孩子都上進聽話孝順,媽媽說人在做天在看,當年我的公公婆婆也很盡心盡力照顧長輩,孩子們自然都看在眼裡,也會對父母回饋養育之恩。 那一夜天冷睡得熟,電話響起且響了好久,外面風雨正強,冬季特有的大陸形氣候肆虐著,我掙扎爬起床接電話,聽到大哥電話那頭的聲音,把話筒交給老公,心裡知道肯定是有事情的,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哭得很傷心的喊著爸爸,我掛上話筒,告訴他佛家說人剛往生,家屬不要掉淚,以免黃泉路上難走,會跟不上菩薩的腳步。而婆婆在公公過世後,一樣過著平靜的生活,假日帶孩子回去看她,很少下廚的我,難得煎了魚讓她品嚐,竟然得到肯定,只是喊著嘴巴裡有破洞,很不舒服,讓兒子載去給中醫師瞧瞧。我請另一半買了假牙泡的藥片,讓老人家可以消毒,以免再次發炎。然後因為暈眩,先送到醫院療養,我和另一半去探望,看她兩個手臂都被針戳得瘀血,很是心疼,再看她心神不濟,心想若讓她出院回家,有鄰居過來聊天,也許會康復得快一些的。只是,也在那個晚上對另一半說起:爸爸走了,媽媽都沒有生存的鬥志了。 不過一天多的時間,週二一早我接起了電話,這次是弟弟打來的電話,心裡就明白了事情,要老公別哭,小心開車回家。急救後雖然一度恢復心跳,可是婆婆還是走了,因為,週一那一天,她就對照顧的外勞說:趕緊把拐杖拿來,阿公來接我了,不然他要走掉了。婆婆極愛公公,在那個憑媒妁之言婚配的年代,兩個都受過日本教育的人,有共同的嗜好,一樣的價值觀,全心栽培孩子的目標下,夫妻的情緣長達六十多年。 我的寶貝在那個晚上下課回來,問起:阿婆急救後,現在怎麼了?我回答:阿公來接走阿婆了,他們要在天上見面。孩子似懂非懂的,告訴媽媽說:為什麼她原來好好的,竟然就到天上和阿公在一起了。喔!因為阿公太思念阿婆啦~公公的百日剛過,婆婆接著走,我回想起這十年身為客家媳婦,我其實並沒有太多的為難,要曬福菜醃鹹菜,都是婆婆帶著兒子或外勞做,後來生了寶貝,回婆家只要負責把孩子顧好,其他都是另一半在處理,做媳婦再回學校進修,向老人家報告假日要上課,也不曾有微詞,這讓媽媽曾經擔心的客家媳婦難為,並沒有成為事實。 當另一半在婆婆的靈前紅著眼眶摺紙蓮花時,我提醒他:媽媽高齡九十歲,而且走得這麼安詳,真的是很大的福報,更何況她現在一定是跟爸爸在一起了,他們這麼相愛,所以會一直愛相隨;至於母子情份多達五十年,真的是很難得的緣份。摺著紙蓮花,唸著佛號,我也在心裡誠心的感謝婆婆,因為有她,讓我能在這個家庭裡歡喜的學習如何成為媳婦,更感恩她圓滿這個家庭,每個孩子對家的向心力都這麼深厚,希望在天上的婆婆與公公,永遠保佑兒孫們平安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