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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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台南
前奏 2004年夏天我和師專好友蔡宏霖在台南辦了一個雙人畫展,自此去台南的次數明顯的多了起來。這回為了「驅山走海」金門寫生聯展跨海南台灣的展出,特別又在七月底走了一趟府城。 7月28日中午畫友天澤、永善、苡甄和我,不約而同的先後抵達尚義機場,搭乘立榮12時10分直飛台南的班機,這一天晴空萬里,坐在耳際有著嗡嗡引擎聲相伴的小飛機上,雖有些吵雜,但此時只一味顧著翻閱中國時報的我,心情倒也沒受到太多的干擾,待飛機準備著陸,才自窗口下望,那格子狀的田疇,筆直的馬路,蜿蜒的河道,整齊的屋宇,這少了山巒圍繞的景致,特別顯得寬闊平坦,讓人為之心曠神怡。 抵達之後搭了計程車,入宿位在慶中路的嘉南水利局休假中心。還來不及喘個氣,老友宏霖的車子已在門口等候。他算準我們抵達的時間,特地從安平開車過來,要接我們一行人去社教館佈展,這份熱切的心意就像外頭的艷陽,確實令人感動。 此時,社教館已經有一批人等在那裡了,原來是敏達夫婦和金鍊兄提前一天來台,並南下玩了一趟屏東,另外是國英和聞賓也風塵僕僕的自台北開車南下。屈指一算,扣除三位因事不克前來的之外,驅山走海的成員總共來了七位。這群畫展的老手一番寒暄後,便各就各位,沒三兩下工夫就把展場佈置妥當了,此中宏霖夫婦的從旁協助自是功不可沒。 上相 當所有的畫作被懸掛在展場的牆壁之後,我們大致上是會先去瀏覽的,雖然彼此都是同一畫會的畫友,但能將畫作聚集一室,互相觀摩的機會卻也不多,每檔展出便多了一次切磋的機會,看看別人想想自己,「進步」正是經由這樣一次次不斷的淬礪中去獲得的。 李苡甄的水彩打頭陣,她細膩的刻畫是頗為精采的,暖色系調子的畫面,反映出她內在生活的富足。洪永善這幾年對水墨的創作十分用心,寬闊的畫幅,渲染的手法,神秘的氛圍令人喝采。楊天澤的水彩用色簡潔明麗,不拖泥帶水,形色運用自如,能傳神的反映出景物的肌理質量,堪稱上乘。董皓雲兩張40號的油畫,仍是延續他一貫擅長的畫面分割,他對色彩、色塊、線條的運用都別具慧心,尤其是連結生活中一些被割裂的片面憶痕,更增強了畫面的張力。顏國榮的油畫精緻華美,具有大家的風範,尤其是中間調子的運用,特別獨到。楊文斌6張小巧精美的水彩,形體穩重,色調沉厚,幽靜深遠的氣息讓人對金門多了一些遐思。唐敏達用三張全開的水墨參展,理性厚重是他一貫的風格,這次也不例外,金門的風物在他的手上多了那麼一點蒼茫感。張國英的山水有著深厚的傳統功力,他用筆簡練卻風貌俱全,畫裡隱約流露出遊子對家鄉的孺慕深情。汪聞賓終日沉浸於水墨世界,藝高膽大,他尤其對繁複的山林水影情有獨鍾,常有脫俗的表現。我用粗硬的炭精筆,把在家鄉土地上一步一腳印的「對景直觀」,讓它流瀉在A2的畫紙上,這黑白的對話讓人自在,是這塊生養我的鄉土給了我信心,確立了我的方向。 這是「驅山走海」繼2002年在新竹師院開展之後的第二次出走,七月的艷陽讓金門和台南一般炙熱,但隔著一道海峽,景物便大異其趣。素聞台南文風鼎盛,人才匯聚,我們這個來自金門本土的畫會,有幸能與異地的藝術先進切磋交流,開闊眼界,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快慰的事。 交流 當天晚上宏霖夫婦在杜康樓為我們一行人洗塵,席間並邀來他在台南所屬的「U畫會」成員。對他來說,能讓兩個畫會,有個彼此認識,交換心得的機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幾年來從宏霖寄給我的請柬和畫冊當中,就已經知道他們的活動概況。這畫會共有九個人,大部分的成員也都在學校任教或自教職退休,只是創作的路線不盡相同,他們或有標榜寫實的畫風,但基本上更追求自我的表現,自然的重現幾乎是看不到的,故而在畫風上呈現著濃厚的主觀意識,用色大膽,形體誇張,在半具象的形貌當中去追求自我精神意境的滿足,這樣的畫風讓人想起野獸派和表現主義的圖畫。 他們今年年展的檔期正好安排在驅山走海之前,宏霖本來要我們提早過去,可以先來個「以畫會友」,但大家總有千百個理由無法如願成行。餐會的時候,宏霖仍不死心,不斷的用數位相機一張張的秀出他們U畫會今年展出的佳作,並將畫作與座位上的作者連結起來,讓我們可以清晰的了解每一位U畫會畫家的風格面貌,也為接續的交流提供了比較深入的話題。此時,我也拿出驅山走海第二集畫冊相贈,他們仔細的翻閱並小聲的交談著,會長蔡聰哲說話了:「從畫冊看到各位如此貼近土地,明天的畫展應當精采可期,一定要好好去觀賞的。」宏霖接著:「畫家的主體價值絕對是必要的,但走進大自然並不等同自然的再現,U畫會該與大地親近,來吸納更多的創作元素。」 我知道U畫會的兩位畫家胸懷若谷,正在給遠道的畫友臉上貼金。藝術的創作千百種,實在不必拘泥何種方式,只要創作的「形式」能使人感動就是好的,「驅山走海」所採用的是屬於外求的方式,而U畫會則較具彈性,只是將更多的心力擺放在形與色的斟酌和內心思維的探索上頭,偏向個人化的性格展現。 訪友 畫會之間的見面之外,宏霖又巧妙的安排了兩位畫家的專訪。聚餐後見時間還早,先到西畫家洪啟元家,隔天又特別造訪國畫家楊智雄。 洪啟元是U畫會會員,已自南一中教職退休。他的家位在健康路的巷道內,一到五樓的規模,讓我們戲稱來到台南的「帝寶」,進到房內,雅致的裝潢佈置,多少已反映出主人的生活品味。剛從展場搬回來,還擺在地上的幾張對開水彩,吸引著大夥的目光,畫面中都會的高樓和歐式教堂別有風味,在大小不等的建築群體裡,顯露出作者理性的分割,只是在陰影的部分,往往會加上數筆較深的調和色彩,增添畫面輕柔浪漫的氣氛,這亮麗多彩的光影,有著濃濃的印象派遺韻。 接著搭電梯上五樓畫室,瀏覽了掛在牆上的畫,才又發現他不只畫水彩,油畫、水墨、素描無所不畫,用功的景況叫人佩服,也讓人嗅出一種朝向「全能」發展的意圖。在畫室內他熱切的介紹自己的畫作,創作與教學的心得,赴國外寫生點滴,在長榮大學修視覺藝術碩士的甘苦………。傾聽過後頗有感觸,心想能將後半生,投注在心愛事物的追求上,那可是一種意志的表達,也是一種幸福。 隔天上午一行人登門拜訪位在「文化江山」的楊智雄老師畫室,我們到達時,楊老師已經在門口等候,坐電梯上到八樓,進門一望,滿滿一屋子的字畫書籍,讓我愣了一下,這樣擁塞的空間真是有些侷促的,正在懷疑這一大票人進來將如何自處時?只見畫友魚貫而入,就圍著那寬大的畫桌或坐或立的四周張望,此時牆上掛著的幾張老畫家洪瑞麟和蔡草如的畫是大家注目的焦點,大夥就懷著一種尋寶與驚豔的心情,忘掉了眼前的侷限。 此時,楊老師顧著泡茶,我們則顧著東翻西找,那一堆略顯陳舊的速寫簿讓我眼睛一亮,一本看過再翻另一本,風景、人物、花鳥、翎毛、走獸真是無所不畫且無所不能啊!我邊翻邊問道:「老師不避題材,真是用功啊!」他笑著說:「我的老師蔡草如先生特別重視寫生,鼓勵我將畫本帶在身邊,走到哪畫到哪,幾十年了,都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畫本內的畫,有完整的,也有不是那麼完全的,有隨興的,也有刻意琢磨的,但多無損於它被欣賞的價值,這些畫本儼然已經成為老師平日創作上重要的參考依據。 談笑之間,楊老師找來紙筆,用工整的魏碑筆意寫下中堂「珊玉交柯」四個字,作為對我們這回台南展出的賀辭,增添我們畫展的光彩,感謝之外也特別對這種恂恂長者的風範留下美好的印象。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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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一枝「煎匙」
下班回家後,放下手邊的雜物,走進廚房,取出冰箱裏的食材,為家人準備晚餐。 由於,對外頭的飲食衛生沒什信心,年來,在家下廚已成習性,舉凡煎、煮、炒、炸等等,樣樣皆通,只是,烹飪技巧上還未臻精湛。 親自下廚,至今已有一段時日,當初,因不諳廚藝,烹飪常『不按牌理出牌』。每當自己得意地端出菜餚,卻被家人譏為『荒唐,噁心!』,但對自創的『品牌』,總能甘之如飴,猶如老王賣瓜,邊吃,邊做出手勢,稱『讚』。 記得幾年前,父親與長輩在海邊牽罟,在得知消息後,我便興沖沖地衝向銀白的沙灘,加入眾人的行列中。沙灘上的村民們成兩路縱隊,以倒行的方式,齊力拉著繫有漁網的特粗麻繩。數回合的牽罟,捕獲了難以估計的『勿仔魚』。我自漁簍裏信手抓起兩把小魚,便急奔回家料理海鮮。 母親見狀後,好奇地問道:『又要變什米碗糕?』『今晚,請大家吃勿仔魚沙西米。』霎時,「不敢置信」的表情,全寫在母親的臉龐上,母親詫異:『這甘會好鍋ㄟ?』『保證讚ㄟ,絕對好呷!』我拍著胸脯,向母親擔保。 當晚,我自冰箱端出一盤凝結成球狀的『魚團』,家人驚訝地向前圍觀。我催促著大家『要趁鮮哦!』,卻沒人敢自告奮勇,響應我的號召。在我熱情的召喚下,大家才勉強地動起筷子來,只是,每個人的表情都異常奇怪。 餐後數刻,家人有的身上開始起疹子,雖然經過傳統偏方的簡易治療,但仍未見效,逼不得只好到醫院掛急診。自知闖禍的我,內心滿是自責與愧疚。就因為那次「錯誤示範」,讓家人對我日後的烹調信用度,打上一個大問號。 雖說,烹調歷程中,有過不良的『前科』紀錄,但年來,三不五時仍會故技重施,只是未再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反倒是,看見孩子在我執掌的『煎匙』下,日益成長茁壯,除了倍感欣慰外,也更加發心執『愛的煎匙』於一生。 今年農曆春節,回老家過年。期間,每見家人忙於廚房時,總習慣地想上前軋一腳,只可惜『英雄無用武之地』,深感自己像被打入冷宮般,也像極一位在旁『監廚』的無用老管家;回老家的那兩個禮拜,連『煎匙柄』都沒給摸著過,只能默默地杵在瓦斯爐旁邊,奢望著長輩們料理時的愉悅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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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艷陽滿天
按照杜源的文化程度,他能夠考取國防醫學院。林所長曾鼓勵他去報考,但卻被他拒絕。杜源用魯迅的話說:我覺得醫學並不是一件要緊的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他們的精神的是,當然要推行文藝…… 魯迅在仙台醫專「幻燈事件」,促使他棄醫從事文藝的轉變,林順所長茫漠不解,因此他對杜源感到失望,灰心。林所長曾問過秦鵬:「你說,杜源這個人有沒有神經病?」秦鵬搖頭否認:「他有點神經質,喜歡文學的都是這樣。」 上蒼可憐杜源這種人,逢在亂世,他若在其他單位,首長早已將他押進監獄,以政治犯處置。他頭腦複雜,行動詭異,偶爾還發表叛逆的言論主張。幸而林所長庇護他,同志同情他,才使他能苟延殘喘生活下去。 那晚,林順在燈下和杜源吸菸談話,談到反攻問題,杜源流露出無奈的神情,他安慰林所長,也在安慰自己,他說能夠平安拖下去,已是上蒼保佑了,別再妄想其它的奇蹟出現了。 假使有一天,我被調離此地,或是我不幸病故,那咋辦?杜源,誰再保護你? 林所長深埋在心底的話,終於挖掘出來。 杜源猛烈地抽了幾口菸,尋思著說:「雇漁船進閩江口,回福州;萬一被發現,蹈海自殺!」 林所長開始沉默起來,混濁的淚水,從他眼眶淌下來,滴在佈滿蚯蚓般血管的手背上。 「連長,」過去十年來,從華北到東犬島,兩人談話時,杜源總是這麼稱呼對方,以示親近:「您別為我操心,我的病情控制得很好。」 林順掏出心底的話,他能夠幫助杜源辦理依額退伍,但是擔心他將來的工作和生活。杜源打算退伍後去台灣花蓮作中學職員,寫作。因為他堂兄在花蓮私立弘志高級中學作校長。 行!林所長拍板定案:「這件事包在俺身上。」 臨走,林所長說,等養殖海帶收穫之後,杜源可以領到一筆勞動獎金,然後再辦退伍手續。杜源笑了,他坦誠地告訴老連長,他已積蓄了不少錢,退伍後生活絕無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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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翟山坑道
導遊 揮手 旅客魚貫前進 踏入洞內 微光循幽深海面前來 水滴落下 時光停駐 我將影子投進波面 柔柔細細像支釣竿 釣起 是悲是喜的過往 好久不見 我走近你 一如初見的驚喜 石層堅硬 擊磨稜角 岩壁粗礪 斧鑿分明 還有我細雕的小小V字形 反攻號魚未響 寂寞搶先進住 你看來是老了 青苔爬上腮邊 暗褐色容顏 顯得如斯疲憊 依然 僵硬、厚實 以忠貞如矢的眼光 冷冷看我 海潮澎湃 海浪 波波記錄 當年 頂天的誓言 聲聲的歎息 諦聽迷離 凝視晃漾 「毋忘在莒,還我山河」 矇矇中 田單正驃悍 揮手 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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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那段躲宣傳砲的歲月
咻——只見一道光從頭上飛了過去,整個人被震住了,傻了。「丫頭!丫頭」,只聽媽媽死命的嚷著,而被嚇呆的我才丟下了水缸蓋,往房裡跑,忘了回應母親一句,母親只當發生了可怕的事,乃使命叫著,等待了數秒,安靜了,「哇!哇!」哭著從房裡走了出來,媽媽看見我,喜悅得淚流滿面,而忘了家可能中彈了。只聽阿媽罵著:「夭壽喔!」後廳迷漫著煙霧,應是塵土飛揚吧!見不到後廳的景象,好不容易開了燈,原來宣傳彈從堂前後穿越大廳,經過深井,再從前廳飛了出去,而剛才所見的那道光是真實砲彈啊!原本老舊的房子這下更慘了。一下功夫,家裡擠滿了人,左鄰右舍,阿兵哥,有人關心著,安慰著,大家議論不斷,忽然聽到:「沒關係,我們也會打回去的。」,原來是位長官,這是那一國的安慰,於事無補啊! 家裡中彈的老房子,在好幾年之後才陸陸續續給整修好,那往後的日子,父母從早摸黑,挑上幾百擔的水,耕種青菜賺來的汗水錢,累積而成的一磚一瓦,這一磚一瓦記載著曾經努力的痕跡與說不完的傷害。 早期每逢「八二三」,就像是夢魘般,各家各戶得忙上幾天,不是為慶祝八二三的成功,而是防範戰爭再一次的來臨,「八二三」變成是戰爭的代名詞。大人得早準備洞裡陳舖的用具,高粱桿、花生藤、小椅子——,以備睡覺之用,小孩則早早躲在洞裡玩耍。當晚則極早用過晚餐,大背小,老攜幼,全躲避在房空洞內,似乎準備再一次的作戰,洞內大人則不斷的述說著歷經戰爭的痛苦及傷害,其苦其悲,其血其淚,述說不完的滄桑,而天真的我們只是如同聽了一場悲傷的故事。第二天,趕忙回家看視「家」是否安在,如此也重複幾年,算是另類的「八二三」紀念活動吧! 躲宣傳砲已然成為一種固定的大事,有時田裡趕忙,咻——碰!仰望天空畫過的那道光,叫人心驚膽顫,提著一顆忐忑的心,推著手推車,加快腳步,往回家的路跑,或是直奔防空洞,似乎也只有在這洞內才能得到安全,叫人安心,而躲宣砲也變成是一種另類的聚會,大人議論著、猜測著,這發子彈應是落在那個方向,甚至是那一個村落,久了,大家都成了判斷方向的高手。亦有談論著自己聽來的可怕消息,如某某中彈的慘狀,聽得越多,心靈的恐懼越深,造成每聽到「咻——碰!」的聲音,便會讓人幻想很多可怕的畫面。一直到民國68年才停止了「單打雙不打」這種可怕的政治遊戲。生活不在有恐懼,日子一下子活絡了起來,不再擔心那飛彈是否又會從頭上飛過,子彈的餘光是否又在遠處咻過,往後雖沒了砲彈聲,但宵禁卻一直存在著。 有宣傳砲就有宣傳單,那是大陸對金門居民的一種文宣,是親情的呼喚,但也是可怕的禁忌,任何好奇的閱讀,或是收藏,帶來的可能是極度傷害,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視而不見,絕不可帶回家,以防查戶口時被查到,那可能會死得沒有下文。說到查戶口是件可怕的記憶,三更半夜,「碰!碰!碰!」,那急促的敲門聲令人心驚,父親極快開了大門,荷槍實彈的一群人,冷著一張臉,全家睡眼惺忪,站著不敢作聲,聰明的老人家用其極快的手腳,將違禁品(軍毯等)往暗巷裡丟,或是用木麻黃快速蓋住,那荷槍者,看似殺氣很重,如同來尋仇,很是可怕,叫人膽顫不已,拿出戶口名簿東張西望,有人在尋視著,是在尋找什麼?一切OK後,大隊人馬揚長而去,這種擾民的行為一直在合理化中,沒有人敢有異議,過了好些年後,才終止這種不合理的合理行為。 戰爭是可怕的,百姓卻是無辜的受害者。那段單打雙不打的日子,金門人很多遠走他鄉,坐著那種如同難民般的登陸艇,往台灣求生存,忍痛割捨家族的祖產——房子、田地,而寧可到外地從零開始,為的就是要生存,活著不再有恐懼,時間久了,在他鄉落了地生了根,一棟棟的老房子也忍不住的凋零了,即使曾經風光的房子,現也只能等待有心人士的伸援,真的是很無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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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番仔樓的故事系列〉停泊的港灣是我不能靠近的傷痕
一棟建於一九三三年的古洋樓,迴廊上烙印有國軍兩棲蛙兵的圖記,成為村落中最特殊的地標,自幼都曾經聽過家族長輩講述關於這棟番仔樓的傳奇故事。 位於金門西南方靠海的古崗村,是個董姓世居五百多年的傳統漁村,那句「船破,拾船釘」的口頭諺語,正應驗著人民不畏命運多舛的性格;環繞四境的花崗石岩層,讓村民素有「石頭皮」的封號。我的外曾祖父董赫是村內傳統建築泥匠師父,在一次的后浦舊渡船頭考察時,從亂石堆中發現到一方殘碑,刻鑿有「董赫包工」等字樣,應是前清光緒七年(西元一八八一年)后浦捐資修建同安渡頭石橋,他曾經負責包工蓋路亭的物證。宣統二年(西元一○年),他又監造后浦陳氏大宗祠的泥工部份。 我的外祖父董天乞繼承其衣,成立縣治後的金門,由於僑匯的接濟,建築番仔樓的風氣方興未艾;二十一歲的他毅然遠赴南洋新加坡,師事西洋樓房營式建造,深受德籍工程師設計觀念所影響,凡事謹慎審思,施工認真,講究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返回家鄉後,他即投入水頭村的番仔樓興建,現在水頭村洋樓群留存的立面泥塑,包羅萬象的題材有西洋的鏡面、徽章、天使等和中國傳統的飛龍、舞鳳及漁家常見的魚、蝦、貝、蟹類,都是他大膽混用中西圖案,表現不同款式的變化構圖,屋主滿意地每月發給四塊大洋工資。同時期大姨媽出生的那一年,他在廚房的水窖上,堆塑著琳瑯滿目的海生動物。詳實的體態,是經過長期觀察入微的刻劃結果,豐腴的身軀如入秋的海蟹、佇立荷塘凝神的白鷺、悠游水草之間的魚群等,含有無限慈愛的關懷表徵。 一九三二年,二十八歲的外祖父接受村人董允料所託,利用七個月的時間,設計興建完成獨棟番仔樓及迴向屋,承建的資金達一千四百塊大洋。由於動工之初,工人常發生事故及外祖母小產,鄉里紛紛傳出興建或監造番仔樓者,將遭不測厄運的訛言,他仍不改初衷的如期完工。屋內的開啟閘門、木料、洋灰等建材都是從南洋進口。泥塑的立面,胎體用棉尾灰堆實,外觀用紙筋灰裝修成型。刻意捏塑出屋主姓名的閩南話拼音洋文,輔以南洋風情的大象、椰子等圖款,完全結合主人南洋經商致富的出身背景。一九三七年十月,日軍佔領金門,有日籍建築師參觀該棟洋樓後,曾挑明要與外祖父較量修築洋樓的功力,他自忖輸贏都會難逃羞辱一途,索性就隱藏實情,潛居鄉間過著半耕半漁的清苦日子。但在一九四五年,日本人還沒戰敗撤退以前,他竟因仗義排解村民的糾紛,不幸被人誤殺身亡,出事的地點就在自己親自督造的番仔樓前面。遺留下的三男三女,大舅次年從軍,遠調東北征戰後音訊中斷,三舅被賣與水頭村人,二舅獨守家園,冒著連年戰火的危險,謀得軍郵的職差;年僅五歲的家母從此過著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艱苦歲月。一九五八年金門遭砲擊,外祖母把家母許配給即將遷台避亂的家父,當初唯一的認同,就是家父從十七歲起就隨著惠安籍泥匠師父,學得傳統建築的技藝。 隨著兩岸關係的和緩,大舅終於用「前台籍國軍老兵」的名義,回到睽違半個世紀之久的原鄉。返鄉的十年期間,他都住在這棟番仔樓的對面,四年前的一次往返大陸途中,他在福建沙縣的家中逝世,再也回不到有番仔樓的故鄉。 超過八十年的滄桑歲月,我們這個家族都與番仔樓有著深厚的情感,而且心中另外還存有著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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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開
連日細雨綿綿,走進開瑄國小的校園中,只見百花怒放,平添了幾分春色。開瑄國小種植的杜鵑花種類有:「平戶杜鵑、金毛杜鵑、皋月杜鵑、爬地杜鵑、烏來杜鵑、久留米杜鵑:::等等」。其中平戶杜鵑種植得最多,杜鵑花群迎風招展,爭妍鬥麗。校園裡滿園杜鵑花香,都要感謝劉校長海心先生,在校長的領導及工友伯伯辛勤的工作之下,才使整座校園充滿了花香,變得這般美麗,宛如一座花城。 在清靜優雅的池塘邊,坐觀落花流水,別有一番風情。在花圃與小草之間,靜觀那數不盡搖曳生姿、萬紫千紅的花朵,真是令人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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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艷陽滿天
剎那間,林所長喝得滿臉通紅,邁著八字腳走近上校,沒戴軍帽施了一個舉手禮:歡迎,歡迎,請各位長官喝一杯,嚐嚐俺作的辣子雞丁……組長問他:你們為什麼加菜?今天不是國慶節日,你們請那麼多女眷作什麼!我還以為打了勝仗哩。 不錯,不錯,是打了勝仗。洪嬿當選村長,俺們舉行慶功宴。林順笑哈哈地說。 洪嬿是誰? 秦鵬的老婆。她是這島上頂拔尖的青年婦女,前面挖掘的水井,都是她幫忙弄的。報告長官,秦鵬是軍中作家,您也許知道…… 我不認得坐家、站家;只認得軍紀……組長嚴肅地說:「林中校,請你帶著那個姓秦的坐家,跟我到馬祖一趟,我的快艇停泊在碼頭。」 調查小組一行五人,走了。 不久,林順中校、秦鵬士官跑步追向碼頭。 平漢線餐廳的病員、醫官、看護以及村民代表,依舊熱烈地喝酒、吃菜、划拳和談話,他們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後來不見林所長回桌吃飯,才傳出他去馬祖防衛部開會的消息。 放眼海面風平浪靜,但島上駐軍卻暗潮洶湧。一週後,新發佈的團長到職,各基層部隊又緊張忙碌起來。林順中校雖然記過一次,但不到一月,卻又記功一次,他依舊把全付精力投入生產建設中。 洪嬿接任村長,她積極地推展海底養殖,依照福建沿海傳統的投石法,養殖海帶。這種褐色扁平的海帶,最長的可達七米,基部有固著器樹狀分枝,用以附著海底岩石,它不僅可以食用,而且是工業原料,頗有經濟效益。林所長接受洪村長的建議,便在沿海附近水淺海域養殖海帶,所內會潛水的都參加了這項工作。 有了過去的經驗,林順做任何事情,皆採取保密措施,免得遭人妒忌、攻擊。他最怕記者,只要看見揹照相機的人登陸,他便退避三舍。杜源問他怕什麼?他說這種人碰不得,像鴉片菸館的菸槍,只要吸上癮就會傾家蕩產。 杜源很討厭聽這些話,他在徐蚌會戰時便是衛生連的排長,林順是他的老連長,杜源背後叫他「李耳王」,因為他實在頑強固執,凡是部屬有嫖妓的行為,他不問青紅皂白,嚴辦不誤,輕者記過,重則禁閉。偏是杜源是衛生連的西門慶,他平生兩大嗜好,一是看書,二是女人。他從不談戀愛,認為浪費時間,而且麻煩;他是妓院的常客,可是妓女都不歡迎他,對他敬鬼神而遠之,只要杜源在妓院出現,妓女們奔走相告:「小心!一桿兒亮來了!」於是,許多妓女紛紛躲避隱藏起來。 杜源年輕時體質強壯,尚未染上肺病。某晚,他走進一家妓院,召妓陪宿,他像一個撞球國手,一桿在手,竟然從晚間打到天亮,氣得妓女呼天搶地、鬼哭狼嚎,他的綽號「一桿兒亮」即由此而來。 你不怕得病?這是許多人向他提出的警告。 杜源的答覆頗有哲學意味:一個戰士南征北戰,在槍林彈雨中奮鬥,他不見得能夠負傷;因為人有眼睛,子彈卻沒眼睛,所謂壯志未酬身先逝,那只是詩人勇士的憾事;何況萬一染病,也可以治療,這有啥怕呢? 杜源並不是縱慾主義者,住在白犬列島,他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他有肺病、心臟血管疾病、還有糖尿病,他無怨無悔,幹了將近十年少尉,上級彷彿忘記了杜源這個人,儘管林所長疼惜他,但是卻從未想到他的前途問題。做了文書官,我在人評會上列席,向與會人員提出杜源的年資問題。 咱們撤退到台灣,受委屈的人太多了。胡宗南這位鼎鼎大名的將軍,如今還不是在澎湖防衛部當個司令官?林順所長說出結論性的話,其他人只有啞口無言了。 依照杜源停年狀況,他可以提出依額退伍的要求,那將是林所長的終身憾事。為了杜源的前途,我得仗義執言,不能沉默下去。會議陷入膠著狀態。林所長分析了杜源做事能力、教育水準,以及他的興趣和志願,讓與會人員聽得如夢初醒。林所長真像一個講授解剖學的大夫,他對詩人杜源太瞭解了,我聽了為之動容。終於做了總結:等杜源病況獲得穩定,准予依額退伍。 四 在酷熱的季節裡,我們從井中汲水、澆菜,陽光曬得頭疼,但內心卻是愉快的。杜源談起那場慘烈的徐蚌會戰,津津有味,彷彿他從戰爭中認識了生命的價值意義。他說:可惜我不是小說家,若是托爾斯泰、雷馬克參與那場戰役,他們一定寫出一部感人的偉大作品。 杜源從徐蚌會戰突圍出來,內心便萌生出反戰思想。他不敢說,也不能說,老九團撤退到白犬列島,他也認清「退此一步,便無死所」的意義。從此他的思想和人格便形成分裂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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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
生命究竟是怎樣的呢?一位詩人形容它如同一粒微塵,自清晨的窗口飛進來,從黃昏的窗口飛出去,它飄過時空,卻不留一絲痕跡。又有一位詩人形容它是離弦的箭鏃,一面征服,一面失落。童年時,曾聽爺爺講過一個故事,記憶異常深刻,說北方有一種黑熊,常愛到淺沼中捉魚,每捉到一條,就把牠壓在屁股下面,繼續去捉第二條,這樣自晨到暮,牠所捉著的魚,全都溜走了,祗有手裡握著的一條才是牠的,我們像黑熊一樣的捕捉生命中日子,多少個希望裡的明天,轉眼便化為消逝的昨日,無怪乎李白在詩裡發出「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感嘆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個人會不自覺的被編排到社會的網絡裡去,案頭的記事簿不但分割出日子,甚至連時辰都劃分得清清楚楚,幾點鐘,你要服裝整齊的去參加某項頂重要但卻極端無聊的會議;幾點鐘,你要掛上同情和悲戚的臉譜參與一位逝者唁悼;也許在下一個時刻,你換裝參加一場喜宴,滿面漾著春風。說這樣零售生命是怎樣的荒唐麼?彷彿並不是特殊的理由,人總是要適應環境的,我們馴服慣了,隨遇而安已成為很輕鬆的藉口,日子太繁瑣太匆忙了,社會性的人際事務是一條鼻繩,它把我們成群的牽入迷失之境。 不知為什麼使我對一星半點純屬自己的生命時間格外珍惜起來,我常忍著困倦,坐對著一盞寒燈,把窗外的風聲繫在搖曳的簷鈴上,把淋淋的雨聲夾放在古舊的書頁裡,懷著一心虔誠,紀念著一個過逝的夜晚,我便聽見連風雨也掩不住的,時間無情的呼嘯。你也許會覺得這樣守著夜實在有些荒唐,因為這祗是一個平常得倦於記憶的日子,但我寧願用自己的思維去裝飾任何一個極平常的日子,即使勉強的記憶它,也比空白要充實些,除此,我已別無選擇了! 生命當真是眾多繁褥的世俗行為的連鎖麼?且不必用行尸走肉那樣嚴重的字眼去驚嚇自己疲倦的靈魂了,照本宣科的言語,若干浮泛概念的釋放,重複的禮貌性的套語,究竟能為生命帶來些什麼?我們是否已淪為走馬燈上呈現的活動圖景? 經常在若干公共場合裡,聽到諸如此類的寒暄: ——近況如何?老樣子,乏善可陳! ——別來還好麼?依然故我,祗是白髮增添了幾根! 在混和著慨嘆的笑聲裡,總含有一絲無奈和一份悲涼,生命就是這麼一種潮水,潮來是青春的澎湃,潮去是破滅的沙沙!為世俗的牽絆而活和為打發日子而活,同樣是值得自憐的愚蠢罷?我們能否從繭殼般的意識中掙脫出來,使靈性展翅飛翔呢?一朵花的宇宙,一粒沙的世界,彷彿祗是幼兒們所能感受的了,我們早用理性為籬,把生命圈囿其中,觀而不照的麻痺在一些現實事務或消閒逸樂裡,群性化的生命排列成佈滿漂石的河床。 硬說石頭會生長,怕是新的成人童話了。 在亂離風裡長大,也曾吞飲過太多新鮮的事物,生命像海綿般的膨脹起來,騰湧出無數夢幻的浮泡,烘托出人的理想;它使人感覺到,人不論生存在何種環境裡,他的生活汲取力愈強,感受力愈強,生活層面也必愈加深透寬廣,生命也必愈形展放,而這種情形並不一定和生理年齡有關,它取決於一個人的人生態度。有些人雖然年紀老了,身體殘了,但他們的心仍然年輕,沒有自憐自哀,怨天尤人的眼淚鼻涕;有些人雖然年輕,卻被沉沉暮氣包裹,顯得萎頓僵凝,正如,自以為聰明反成為愚拙。 倒是自承愚拙的人,還能準備一份容物的虛懷去充實自己,執持那麼一點兒初願,冀使生命在默默中完成,無論是一陣火花,一絲痕跡,總會引以為慰的罷?日子梭織著,人人都曾意想將生命織成一匹錦緞,但從經歷裡品嚐自己的創建,得多少不輟的辛勤? 有些更透達的人不計較這些,他們恆常散步在精神的原野上,藉由一顆美的心靈,帶來一種真的感受,善的感動,美的感覺,在一剎間掌握永恆,讀唐在唐,讀漢在漢的人,能為繼起生靈設想,以關愛貫穿千古的人,固然使人企慕景仰,詩人寫成一首詩,畫家繪成一幅畫,何嘗不是一種完成?而那種使人仰望的境界,彷彿是很難企及的,正像夏夜皎皎的星群,看來近得像貼在人的眼眉上,實際卻相距若干光年。我們無法脫出自設的泥淖。它使人變成揹負甲殼的蝸牛。如果人世間真有一面神奇的鏡子,能映照出人的精神容貌來,那將會顯出無數扭歪的丑角型的臉譜,並且從笑裡擠出痛楚和悲哀來罷? 無論如何,醒著、活著總是好的,它將提醒人究竟生活在怎樣一個境況當中?你是繼續沉迷呢?抑或是拔脫而起呢!你能倚仗青春麼?快樂得如閃電的日子是鋒利的雕刀,日夜鍥刻著你的面顏,正像李白之言,不能掌握眼前流逝光陰的人,還侈談什麼求取永恆?不能珍惜生命所擁有的人,思想,靈魂受禁錮,冀求如何走出陰霾。 我在寒冷的夜晚獨坐著,冷靜而平和的舒展思維,細數記憶的顆粒,感覺無比豐盈,這才體悟到性靈生活必須使心靈保有一份孤獨和閒靜。白晝的熱鬧和忙碌已經夠擾人了,看電視和築方城之類的消遣,祗是另一種鬆散麻痺的形式,同樣是浪擲時光罷了! 我崇拜生命,因為生命由己主宰,每當一個逆境降世,生命就是唯一的砥柱。當那灰色罩滿了青天,那是將無光采,那兒進入黑暗形成了行屍走肉的交易場,生命!就成了堅韌的武器;一條犬,一隻貓用生命奔出樊籠,這就是生命的可貴,這亦是生命的意義! 幼時讀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句,似懂非懂,近時微能領悟,又忙碌到難得靜心體察的程度,驀然回首,飄浮如浪的半生已悠悠而去了,這時才覺得幽與閒是好的,要比懵懂忙碌終日營營強得多,人如果不時時作精神的反顧,祗是麻麻木木的穿透一串串的日子,生活豈不是成了浮泡夢影般的假象?也許老之將至並不算怎樣,失去自己才算是真正的悲哀! 世宇悠悠,你在何處呢?是乏善可陳?抑或依然故我?你曾否在夜深時諦聽時間呼嘯的聲音,像一陣緊似一陣的風濤?那就摘下這個平常的日子,像摘下一片殘葉,夾在書頁裡紀念著罷!至少在這一刻,我們是清醒著並且珍惜著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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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民一家親
近年每有返金,走在街頭巷尾,或是鄉村郊外,總是感覺人煙銳減,冷冷清清,好像少了什麼似的?仔細一想,少了穿著軍裝的阿兵哥,少了穿梭馬路的軍用車。回憶兒時,只要走出戶外,不論是街道上、鄉村裡,或是公車上、戲院內,一眼望去,觸目所及,幾乎清一色的都是軍人,老百姓只是點綴其中而已,而今想要看個軍人,都得等上老半天。今昔相比,簡直就像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當年的金門,真的是一個標準的戰地,軍人可說是生活中的主體,軍車則是主要的交通工具,然而在軍民的互動上就像一家人,密不可分,不如讓我們走入時光隧道,一起來回顧。 自幼住在浦邊駐滿了軍隊,隔壁的兩間大厝,附近的幾棟洋樓,只要是空屋,都駐紮著軍隊,還有部分與民同屋,嬸婆的客廳就住了一個排,伯公的側室也住了一個班,我家的門口埕是○○連的集合場,何家的門口埕則是成功隊的體能訓練場,每天一睜開眼,就看見他們在出操,答數聲口令聲,此起彼落;唱軍歌,已是耳熟能詳——「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反攻回去,把大陸收復把大陸收復。」「打倒俄寇反共產,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殺漢奸,……中華民國萬萬歲。」接下來就是呼口號——「服從最高領袖,實行三民主義,………解救大陸同胞,復興中華文化。」我家門前的一道低矮土牆,他們以小貝殼和小石子在上面鑲嵌成國徽、地圖及精神標語,我家的二樓牆壁也寫上「整齊清潔」四個大字,「反共抗俄」「雪恥復國」「軍民合作」更是隨處可見,那時的感覺,不僅是軍民一家,而且整個浦邊村就像是一個大的營區,我們就像是住在軍營裡面。 每到用餐時刻,我家的門口埕隨即成了連上的餐廳,不知是幾人一桌,反正地板就是他們的桌椅,即使是烈日當空,他們也是在太陽底下,一邊揮汗,一邊用餐。吃剩的飯菜,我們視同「寶貝」,或當正餐,或餵雞鴨,皆是不錯的選擇。軍隊裡大鍋飯的飯 (疕)(鍋巴),有時已是焦黑如炭,有些人照樣拿來啃食,或煮鹹稀飯,足見當年民間生活的窮困。 那時何浦國小尚無廚房,家住遠地的老師只好向軍方搭伙,按月計算,一到寒暑假,老師返家,由於父親是校長,寒暑假即由我家接續搭伙,軍中飯菜,口味特殊,鹹辣難免。每逢過年過節,軍中加菜,附近的連長或營長,常會宴請父親,我有時也會隨同前往而成座上賓,早期物資缺乏,難得有此良機飽嚐佳餚,真的是「一頓乎人請,三日伓免落鼎」。 「阿兵哥,錢多多,買糖給阿嫂,阿嫂跳舞無關係,阿婆跳舞發脾氣。」當年常聽一些大人這樣唸著,姑且不談內容何意?阿兵哥的生活與待遇,確實比民間好很多,不止吃的比較好,衣物的品質也較耐用,我讀國中時曾經穿過軍用黑球鞋,高中時穿過軍用黑皮鞋,物美價廉,一雙抵用好幾雙,軍用毛巾不易破,軍用毛毯較暖和,就連軍用的餅乾口糧也是香脆可口,………幾乎軍用的物品都是「上等貨、優質品」。 就讀金城國中時,由於交通不便,只好住校,當年交通車(公共汽車)班次極少,包車(計程車)大概只有兩輛,而且皆是小吉普車改裝的,那時似無乘車人數的限制,公車是用塞的,我常被擠得兩腳懸空,計程車是用疊的,我常被壓得喘不過氣,若是錯過班次或客滿不停,或是為了節省車資,我們會沿路舉手攔軍車,不論是中吉普或是大卡車,有車就攔,只要是同路線,搭一段算一段,只有小吉普不敢攔,因為座位少,而且上面坐的是軍官,小學生規定見到小吉普還要敬禮,真的是「軍愛民,民敬軍,軍民本是一家人,大家團結一條心」。 還記得當年的結婚喜宴,有人就借用(或雇用)軍方大卡車接送客人。當年的校外教學,稱為「遠足」,也就是以雙腳為交通工具,走到風景區,有些人已是疲累不堪,那有體力再玩,故而較為長途的校外教學,只好商洽軍方大卡車,充當今日的遊覽車。 當年我最想看的是戰車,給人的感覺是雄渾壯盛、氣勢萬鈞,每隔幾天,就有一批坦克車從我家後面的馬路隆隆而過,轟然巨響,天搖地動,附近的大人小孩都會急速地跑來觀看,坦克車來去匆匆,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去到何方?這一幕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年的金門人,真是不簡單,一時之間要能適應來自大陸各省的官兵,光是語言的溝通,就已是滿頭的問號,南腔北調,懸殊頗大,那時的金門,就像是全國各地鄉音的大會合。每逢農曆春節,各支部隊都會使出全力、拿出絕活,表演各種民俗活動,記得小時候最愛看他們表演旱船舞、踩高蹺、蚌女、舞龍舞獅,節目應有盡有,精彩絕倫,這些來自全國各省的民俗技藝,同時匯集在金門高中運動場,形同一場中華文化的縮影版。 看勞軍電影是我童年的一項娛樂,那時浦邊的一棟洋樓(何肅闕、何肅坡洋樓,後來改為何浦國小校舍),駐紮成功隊,經常放映電影,就在洋樓牆壁拉起大銀幕,讓村裡的駐軍與百姓一起同樂,印象最深的是「人猿泰山」影片;待我讀國小之後,浦邊的駐軍已逐漸撤離,只好跑到鄰村劉澳觀賞,老牌演員「蔣光超」、「矮仔財」就在那時認識的;再來就是后宅駐軍的勞軍電影,記得「太平洋潛艇戰」戰火猛烈,扣人心弦;「六壯士」智勇雙全,毅力驚人,終能達成艱鉅任務。 除了免費的勞軍電影外,當年金門電影院就有十幾家,有軍營的,也有民營的,幾乎場場爆滿,假日尚要加演,票價低廉,大約二元,電影院內,也幾乎全是阿兵哥,人手一支菸,煙霧瀰漫,應該濃煙密布,當時也不知二手煙的危害,連吸兩小時,即使散場回家,仍是滿身煙味,揮之不去。 當年民間醫療不足,反而是軍醫比較普及,我讀國小時期,我的鼠蹊(腹股溝)部位三不五時就會長出一顆像栗子般的腫塊,不知是否淋巴腺腫大,痛到無法步行,父親便會立即帶我至洋山衛生連找醫官,打了幾針盤尼西林後,便又痊癒了。當年的軍醫院以尚義五三醫院設備最完善,醫療資源優於金門衛生院,一些重病患者皆須轉診至此醫治。 金門的許多建設也都仰賴軍方支援,例如闢公路、建學校、挖水庫、種路樹、助收割、………真是不勝枚舉,就連掃馬路,也是阿兵哥幫忙的。還記得大妹很小的時候,由於年幼好奇,一邊轉動著停放在門口的腳踏車,一邊又把手指按在車鏈上,說遲時,那時快,大妹的手指頭已被絞進大齒輪裡,痛得哇哇大哭,附近的成功隊立即拿了大鉗子,將車鏈剪斷,這才保全了大妹的手指,當年似此軍民互助的事例,經常傳為地方美談。 去年返金,在山外新市裡遇見浦邊鄉親周永春先生,順口問他生意好不好,他說:「以前是四、五個人賣都應付不來,如今是大半天也無人光顧。」的確,以前金門的生意人是「靠兵吃飯」,新市里大概就是這樣發展出來的新興城市。還有許多本是窮鄉僻壤,如陽宅、小徑、下莊、成功、料羅,………也因此發展出條條的街道,除了這些較具規模的市街外,分散在各個村落的撞球室、冰果室、洗衣店,也都如雨後春筍,蓬勃發展、生意興隆。近年來則因軍隊的銳減而榮景不再,先後逐一關門,另謀他途。 記得有副春聯是這樣寫著:「軍樂民樂人人樂,花香酒香處處香」,用在金門戰地,實在恰當,的確,在當年的金門,可說是軍民一家,甚至是軍民一體,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兩岸的局勢趨於緩和,金門的軍隊也逐漸撤離,對於過去的這一段歷史,值得懷念與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