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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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百歲紀念文
「生老病死」乃人生歷程,但仍有許多人直接跳脫中間階段,父親便是其中一例,未及老年便先行離世,壯年期44歲生病住院,50歲離開人世。 「生離死別」亦是許多人曾經有過的苦楚,父親年輕時即因一水之隔,與祖母生離,那時的生離與死別無異,這是時代的悲劇;在祖母健在時與年幼子女死別,未及年老已嘗盡人世間「生離死別」之苦痛。 今年是民國114年,正逢父百歲冥誕之年,前人很愛虛報、早報年歲,三舅早報十歲,母親早報二歲,父親早報三歲,不知為啥?出生證明自己編,年月日隨便寫。依據生肖屬牛推算,父親實際出生於民國14年,64年往生,得年五十。在這百年間,父親前五十年在人間,後五十年在天上。 根據多方資料推估,父親出生於「福建省泉州府南安縣○○鎮延陵村」,生前應是自覺來日不多、回鄉無望,曾寫一址「福建泉州新門外正延陵鄉」及祖母姓名。留下堂號「延陵」及記不完整的吳氏家譜昭穆序,其中「記序世家,端為之首」八代完整無誤。民國91年暑假,一趟尋根之旅,一償父親遺願,來到父親兒時舊居,房屋頹圮、家具凌亂、蛛網塵封,不忍卒睹。門牌是「頂堡延陵村71」。 父親自傳:「余姓吳名世泰,出生於半農半僑之家,先祖父(吳記喊)曾經商外埠,年老即回梓務農,在余兒時即棄世而逝;祖母眼睛暮年失明,終日除勤宣佛事外,不問他事;父親(吳序九)在余未出生之前即旅印尼經商,後因患疾,不幸在印去逝;吾母(蔡■娘)在家治理家務」。 母親轉述:父親9歲失怙,胞兄(吳世全)年少時跟隨祖父、叔公(吳序吼、吳序覽)先後遠赴印尼,留下祖母與年幼父親,兩人相依為命,耕田而食,自幼家徒四壁、一貧如洗,三餐甕菜、未嚐肉魚,清苦度日。 父親求學歷程,據其自傳:「六歲時,吾母即送余入本村之『荔村小學』就讀,歷經六年而畢業。其時適抗日期間,日寇時用飛機轟炸……」。初高中年代,父親就讀「福建私立泉中中學」校長顏漢卿,有證書為證。每天凌晨二時許,與祖母挑菜趕集,遠赴市場販售,卸下重擔後,尚須步行兩小時路程趕往上學,經常邊走邊睡,在艱困耕讀中完成學業,長期的睡眠不足、營養不良,導致瘦骨嶙峋,種下日後病根。 學成之後,於民國35年2月先在南安縣鷺玉、延陵、鷺江三所國校任教,並兼任研究、教務、總務等行政工作。38年2月蒙私立尚卿小學(正義國小前身)校董主席陳天賜之聘書擔任該校校長。39年金門私立小學全面改為公辦,「尚卿小學」易名「陳坑國校」,父親順理成章成為校長。40年8月調任溪湖國校(多年國小)校長。42年2月奉派浦山國校校長,在校名上歷經浦山國校、何浦國校、何浦國小之易名,在校舍上歷經何氏家廟、擴及何肅闕洋樓、籌建新校舍,至63年7月止,一連21年半任職何浦校長,這都拜當年尚未實施「校長任期制」所賜,才能與何浦結下不解之緣,一生的青春、心血全都奉獻何浦。後因病調派「金寧國小后盤分班」任教,來到教育生涯最後一站,也在任職中走下人生舞台。 父親隻身來金執教,舉目無親,由於任職校長,與村民逐漸熟識,後拜陳坑村婦「陳■」為義母,始有家庭之感。自述「民國39年,得友人之介紹與浦邊何氏糖結婚……」,才有真正的家庭歸屬,暫居陳坑義母家。42年2月,一家三口隨父遷徙浦邊何肅份大厝,匝月移居周永火洋樓二樓,約住一年,經蔡永耀夫人盛情邀請,移居「蔡永耀洋樓」,一住19年,六甲一帶鄉親早已認定此即吾家所在。此時父親已有三男二女,在其自傳:「每月除薪俸以外,上無片瓦可遮身,下無寸土可耕作,且子女幼小,均在求學,無閒可兼其他職業,故生活只能餬口而已!」沉重壓力,不言而喻,及至貸款自購金城新莊一宅,才擁有真正住家,然父親只住二年,吾家便失去敬愛的屋主。 父親對內要養七口之家,對外要承一校之責,經年累月,戰戰兢兢,以致長期過勞、積勞成疾,58年10月28日,在赴沙美開會後,身體極度不適、面無血色,金藩表哥以機車載回浦邊住家,隨即大口吐血、痛苦呻吟,驚動隔壁村公所員工,呼喚母親歸回,急送山外衛生院,此去一住八月有餘,「左手葡萄糖,右手輸血,外加氧氣罩,不省人事」,這幕慘景始終縈迴腦際,之後五年餘成為醫院常客,進出數回,長短不一,其間幾度吐血昏迷,也曾遠赴臺北榮總剖腹靜脈改道大手術,留下大L型的折磨印記,年幼子女乏人照料,父母痛在心裡,淚往肚吞!父親出院後每天拖著疲乏的腳步、倦怠的身軀、浮腫的臉龐,咬緊牙根,堅持工作,直到64年9月12日在任職中撒手人寰、溘然長逝,長眠「金城公墓」,嗚呼哀哉!可悲可嘆啊! 父親一生蒙恩受惠者難以估計,住院期間,探慰者絡繹不絕、施恩者慷慨資助、縣長院長數度關懷垂詢、醫護人員全力救治,金門教育界熱心捐款……。濟助吾家度此劫難,父親逐一記載,念茲在茲。此恩此德,恩同再造,愧無以報! 父親往生之日,家人悲慟不捨、不知所從,幸蒙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齊聚吾家,協助料理身後事宜。公祭家祭當日,渥蒙治喪會主委李金塔暨委員,譚紹彬縣長暨各處室主管,何浦、金寧國小校長師生,城中金中同屆同學、浦邊鄉親代表,至親好友親臨弔唁致祭,還有各級學校、機關團體、師大各系同期及本班同學、至親好友寵賜輓幛厚儀,吳氏宗親鼎力相助,隆情厚誼,感激涕零!吾家後代應感恩戴德、永矢弗諼! 回顧父親一生,前半生貧苦度日,後半世病魔纏身;一生勞碌,未曾享福,帶著滿懷的遺憾與牽掛--未及子女成長、未見子女成婚、未能與妻白首、未盡反哺之心、未竟教育理想地離開人世。日月如梭,半世紀倏忽而過,在這些年來,吾家從寡母孤子、喪夫失怙,至今成家立業、各有子女,且七位男女均有正當職業,皆以昭穆序「端」字輩命名,兒跪請父親在天之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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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望鄉路
<03> 「欽宜呀,在嗎?欽宜?」樓梯間傳來話語聲,可聽出有些年紀了。 「喲,你看這湊巧的。」姑媽抬起頭向門外望去。三哥忙著走上前去打開了門。 「媽,許姨來了。」 姑媽和姑父忙起身上前招呼,進門是一對與姑父姑母年紀相仿的老夫妻,老婦人戴著一副紫框老花眼鏡,紫呢外套,深藍背心裡翻出襯衫的碎花領子,老先生剪了個俐落的平頭,深灰色毛線衫外頭套上一件淺灰色背心,裡頭一樣的一件白領襯衫,身材都不甚高,都在一米六左右。 「哎喲,今天怎麼有空過來?」姑媽向前熱情地拉著老婦人的手問道。 「難得天氣不錯,出來蹓躂蹓躂,路過你這兒順道過來看看你。」 「你看這多巧,我這兒今天人正多,孩子們都在,還有我侄子也來了。今天可真是熱鬧。寧成再拉兩把椅子過來!」姑媽叫喚著大表哥。 大表哥道:「地方小,這麼多人擠在一塊說話也不方便,現在十一點了,不如我們到外頭順道用個中飯,好好聊聊。」 老婦人道:「那怎麼好意思?我們老倆口就過來看看聊聊,坐一會兒就走,還到飯館裡?太叨擾了。」 「不叨擾,今天我侄子過來,我們中午正要到外頭吃飯,你們來得正好。建成!你開車載著我和你爸爸,還有許姨、何伯伯。寧成你載著明琰,再去接了明興還有春成,咱們一塊兒吃飯。」 姑媽回頭給我和兩位老夫婦作了介紹:「這是我從台灣來的侄子,今天第一次見。」接著跟我說:「這是我從前單位裡的老領導,姓許,一直很照顧我的。」我趕忙向二老彎腰鞠躬:「大娘,老爺子,您們二位好。」 「喲,台灣來的?侄子這麼年輕,好,好。」 「那麼這就走吧,到餐廳再聊。」 圓桌上四位老人家坐在一塊,姑媽絮絮叨叨地和老領導許老太太並肩聊著天,兩側坐著姑父和何老先生。左手邊依次坐著大表哥、二表哥、大堂哥、我和三表哥。除了大堂哥的口音我實在難懂之外,其餘各人我還能對得上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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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的故事
二姊在群組傳了一幅寫著「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的書法作品,讓大家猜猜在三合院老家的哪裡看過這對聯。我瞇眼想了一下,即刻回覆「在大廳堂的左右兩扇門上」。 弟弟退休後把老爸遺留下來的老照片,一張張翻拍再分類存檔,所以我們如果想要懷舊相關的情景,弟弟就像一部百科圖鑑,迅速就能得到資料,感佩弟弟的用心。 為了印證那對聯的存在,遂請教弟弟,他很快傳來一張老照片,照片的背景正巧是廳堂兩片闔上的門板,「文章華國,詩禮傳家」八個字,清楚映在眼前。此對聯是宋朝名將岳飛在蘇州寒山寺內的題聯碑刻,「文章」指禮儀制度、文學論著,「華」指顯耀。對聯意思是以禮儀制度、文學論著來顯耀國家,以讀詩書、習禮儀來世代相傳。 聽大姊說這張照片是父親堂弟入伍時的大家族合照,如果不是大姊說明,其實我認識的人屈指可數。照片中父親沒有入鏡,因為1942年父親被徵為台籍日本兵,隔年即出海到南洋。彼時丈夫不在身旁的母親獨自帶著大姊和二姊,生活在公婆都已不在的大家庭,上有父親年邁的祖母要照顧,也得容忍叔父、嬸嬸的長輩威嚴,還要跟妯娌一起承擔家務,所以照片中母親一臉愁容抱著二姊,看得出她內心的困頓愁城與惶然不安。 仔細看照片發現二伯母也沒入鏡,大姊轉述母親生前敘說,當天二伯母和嬸嬸(我的嬸婆)因事齟齬,心情不快,拒絕參與。足見早年農業社會大家庭要維繫家園和諧,每個成員胸襟要寬,不我執,不徇私,彼此情感才能水火相容。照片中的長輩大部分都已仙逝,目前只剩我的二姑(父親的妹妹),她已百餘高壽了;前排坐在蓆子上的小朋友及被抱的娃兒也都耄耋之年,望影興嘆,時光荏苒,歲月催人老,誰也逃不掉這自然法則。 生活在動盪的時局,庶民深沉的無奈,度日如年,已是折騰、壓抑、桎梏難以喘息。此時,家中男丁有的被徵召,有的即將入伍,都要面臨螻蟻般的性命,福禍難料,再再都是親情椎心的割離,風狂雨驟般的摧毀人性心底裡最軟弱的一塊,不禁唏噓。 時值二次大戰期間,大姊常憶及往事,嘆造化弄人。聽她說:每次空襲警報一響,母親就揹著二姊,牽著她,還要抱著一箱細軟,撐著瘦弱的身子急忙躲進屋後的防空洞,不多時轟炸聲此起彼落,那些驚恐的畫面深深烙印心頭是永遠的夢魘。還說:母親孤伶伶帶著姊妹倆,身心靈的折磨難以言喻,當夜幕低垂,忙完一天的工作,進屋來即癱軟的扶著書桌啜泣,她就摟著母親的腿跟著掉淚,母女兩人心碎悲戚,日復一日。 母親的際遇,得天眷顧,戰爭結束,父親有幸安然返家與妻女團圓。時至今日,我每次回娘家看到那張書桌,想到大姊描述當年母親撕心裂肺的苦楚,父親拋棄妻女離鄉的無奈,彷彿見到母親身影就在眼前,心中泛起陣陣漣漪,思念與不捨交織出的憤恨向誰討公道,天理何在? 戰爭是最殘酷、最無情的人禍,烽火硝煙、生靈塗炭不僅軍民傷亡、經濟蕭條、建設損毀,更大大破壞生態環境,而人民心理受到的驚恐、創傷影響甚鉅。這張照片成了歷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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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
父親生性喜愛打麻將,朋友口中稱老虎,他常參加大大小小的麻將比賽,也獲得不錯的佳績,但他從未陷入膠著狀態,始終把它當成工作之後的小娛樂。 噹噹噹!噹噹噹!看著爸爸迅速的將早已分類好的垃圾,一袋袋的往垃圾車上丟,井然有序的,爸爸在家裡,擅長資源回收,他把一些鐵罐、或者是塑膠瓶、玻璃瓶、他都能夠有條不紊分類。 爸爸也喜歡洗滌廚房,無論是瓦斯爐、流理臺、冰箱的乾淨度,濾水器、熱水瓶的乾淨、他都擦拭清洗很乾淨,因為他認為飲食很重要,絕不馬虎,爸爸做這些清潔工作,從不喊累,反倒讓我們這些晚輩當學習榜樣。快樂在旁按讚喔! 爆香紅蔥頭、豬肉絲、蝦米、炒了一鍋香噴噴的米粉,總讓我們垂涎三尺,把整鍋吃光光,我也在旁邊幫忙,父女倆邊哼歌,邊做菜,開心極了!總讓我們在放學的時候,得著很好的飽足感,在學校遇到不會的功課,或者是被老師罵的時候,總想快下課,父親就會預備著豐富的點心,我們一邊吃著,一邊聊心事,父親也會給我們建設性的建議,讓我們在學校免除功課的壓力。 當我學開車的時候,父親不顧炎熱的夏天,陪我練習到考上駕照,他也常陪伴我上路,在旁鼓勵我,讓我有勇氣,不怕開車,也帶我進入大大小小的考場,讓我安心的考試,也牽著我的手交給我的先生。 當我抬頭仰望清澈的天空時,一波波的白雲就像棉花糖慢慢飛逝,父親的白髮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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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爸
若說世間多數孩子與母親親近,那我便是一道例外的風景。從小,我便與父親情感濃如蜜糖,細水長流地浸潤著我的生命。我給他取了個頗具喜感卻飽含愛意的暱稱「肥爸」。那圓潤壯碩的身軀,彷彿擁有無限的包容力;那宏亮爽朗的聲音,常在我們家的客廳迴盪,像冬日裡的炭火,溫暖而明亮。肥爸,從不是個冷面嚴父。他是我童年記憶中最炫目的存在,是那位會在週末驅車載我前往鈞統大賣場,讓我盡情挑選洋娃娃、小娃娃與那一串串珍珠美人魚鑰匙圈的超級英雄。他總笑說:「買這些快樂,比股票還值得投資。」他的手掌厚實而溫熱,牽著我走過童年的每個轉角。 我的童年,是由肥爸編織出來的夢幻王國。他總會在假日牽著我的手,一起去鈞統大賣場展開尋寶之旅。洋娃娃、小娃娃、珍珠美人魚的鑰匙圈……琳瑯滿目,他從不吝於讓我挑選最愛的那一個。他站在一旁,笑得比我還開心,那副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樣子,至今還在我心中閃閃發亮。每次出門,他也不忘幫我帶回我最愛的點心--小金門菜粿的Q彈滋味、中興肉包剛出爐的熱氣騰騰,都成了我成長記憶裡最香的一頁。這些平凡的食物,因為他的一番用心,成了我心頭最珍貴的甜點。每一口咀嚼的,不只是滋味,還有那份無聲卻濃烈的父愛。 肥爸是一個把「責任」二字刻進骨子裡的人。他每天都會提前一小時到公司上班,說是「早點進辦公室,腦袋比較清楚」,其實誰都知道,他只是太認真,捨不得浪費時間。這份勤奮,讓他獲得過數次模範勞工的表揚,也讓他得以前往中國、沖繩旅遊,一圓放鬆之夢。他從不誇口,也不居功,只淡淡地說:「我只是做好我該做的。」除了在工作上表現優異,他更曾因熱心公益與愛家的形象,榮獲模範父親的殊榮。那天,陽光明媚,他穿上最正式的襯衫,笑得特別燦爛。我站在台下,心中滿滿的驕傲,覺得他就是全場最閃耀的存在。那不只是一張獎狀,更是我生命裡,最溫柔的肯定。 升上大學後,我到高雄讀書,離開家的那一刻,才真正感受到他對我的那份細膩與不捨。每次返校前,他總會默默為我準備好一整袋藥,從感冒藥到喉糖、從貼布到維他命,應有盡有。有一次我問他怎麼會這麼細心,他只是聳聳肩:「你媽記不得這些啊,爸爸要記得。」他的語氣輕鬆,但我知道,那是他深思熟慮後為我鋪下的保護網。去年父親節,他提議要帶全家去吃昇恆昌的自助餐。我們一進門,他就像個孩子般興奮地東挑西選,還會一邊嚷著:「這家鮭魚真的好吃,不輸給你媽煮的!」那天,他坐在我們正中央滿臉笑容,像是守護我們一生的守護神。 幾年前,他身體出了一些小狀況。那段時間,他的行動稍稍緩了些,笑聲也淡了些。這讓一向樂觀的我不禁揪心。看著他略顯疲憊的神情,我才發現,原來那個總是默默撐起家的人,也會累,也需要休息。我們全家開始更加小心照顧他,而他也開始學會偶爾放慢腳步、聽聽自己的節奏。但他從不讓病痛主宰他的日常。他依舊會陪我們出門、會記得買我愛吃的點心、會在電話那頭問我高雄的天氣冷不冷。那份沉穩,就像一棵老樹,即使風吹雨打,依然挺立不倒,枝葉間滿是溫柔。 父愛從來不是排山倒海的激烈,而是那種潤物無聲的陪伴。肥爸教會我什麼是責任,什麼是堅持,什麼是不用張揚的深情。他讓我知道,世界上最珍貴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一個人用他的一生,把你放心裡,放心裡到忘了自己。我常想,如果未來我也成了一位母親,我會怎麼向我的孩子描述「肥爸」這個角色?我大概會這樣說:「他是我的爸爸,你的外公。他很早起床,會買最好吃的肉包,聲音大得像廣播車,但心卻比棉花糖還軟。他從不說『我愛你』,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我最深的愛。」 親愛的肥爸,謝謝你成為我這輩子最厚實的依靠。你從不擅長甜言蜜語,卻以行動勝過千言萬語。那雙粗糙的大手,曾牽著我穿越風雨;那道堅實的背影,是我人生旅途中最安穩的避風港。你總是默默守在我身後,從不喧嘩,卻又無處不在,如影隨形地為我遮風擋雨、扶持前行。你用不言不語的方式,讓我學會勇敢、懂得感恩,也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始終站在原地等我。無論我飛得多遠,你的目光從未離開;不論我跌得多痛,你的懷抱永遠為我敞開。你的愛,不張揚,卻深沉如海;不耀眼,卻穩如山岳。你是我生命中那盞長明的燈,照亮我踉蹌的腳步,也溫暖我孤單的心房。成長路上,我愈發明白你所承受的沉重與責任,明白你為這個家傾注的心力與執著。你用歲月換來家的安穩,用沉默堆疊家的厚度。如今的我,願將你的恩情銘刻心底,願我未來有能力,也能像你一樣,用溫暖與堅定,陪著你慢慢老去。在你白髮漸生、步履放緩的日子裡,讓我學著成為你從前的樣子,為你撐起一片晴空,做你餘生裡的港灣。願此生不負你愛,願時光善待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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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中的父親
在國共兩岸烽火連天之際,金門屬於戰地政務,很多管制的東西太多,像籃球、排球、收音機、照相機……民眾都不能擁有,尤其是照相機,大家都很窮,不是每個家庭可以買的,買了也不會用,用了更不知那裏去洗相片,相片是奢侈的花費。 直到要辦身分證,才不得不去照相館拍一張一吋半身照;所以,我在童年時代的所有相片,幾乎很少。 我記得母親去世時,連一張照片都找不到,不得不採用泛黃的身分證,派專人去台灣用手工寫成的畫作當遺照。 照相館只有大一點的市區才有,我家在金門總兵署右邊,對面正好有家唯一的照相館,外婆過年時帶著三位小孫子去照相,那是多珍貴的記憶,而父親忙什麼也不知道,他竟沒在相片中。 記得只有我結婚時,他到台北和我們合照一次。目前這張合照是父親在金門突然中風,被大哥、二哥送到三軍總醫院交給我,住院治療經過復健後,在桃園我家五樓上屋頂廣場與父親的全家福,這時父親已完全康復,在我家過平安的生活。 大哥聽說父親健康後,又跑到我家,想把父親帶回金門,希望父親再幫忙他度過難關。經過幾年後,錢存夠了──父親的商店租給人,竟出租給人達十年──拿到十年的租金,將父親一個人交給留下家鄉的二哥,全家跑到中壢去買屋建業。不知父親在金門是過「如此」的生活──鄰居傳來很令我擔心的事,說父親在市場蒐集商店不要的菜,是吃的嗎? 我不得不轉為軍訓教官,為了不須二年在本島,二年又到外島;全家回到家鄉與父親相處三年。 我覺得父親當時最幸福,我每月給他孝親費,都在公園見面給他;那時他像個小孩子拿零用錢一般地可愛;他當時才知道有很多孩子才有很多珍貴的孝順啊! 三年過去了,小孩的教育問題是最大的思考,不得已離開家鄉,為工作搬回最適合人住的台中市。 父親年紀大了,不願意離開家鄉到異鄉,留在金門,在二哥家生活,直到八十四年,父親逝世離開我們。 看到父親與我全家的合照,年過八十歲的我,老淚縱橫無法停止。 父親民國二年前出生,歷經二個朝代在民國八十四年終老結束,人生實在太短,想要全家福的合照都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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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望鄉路
「這是你堂哥汪明興,和你同一個爺爺的。」姑媽指著那舉竹杖的人說道。 我心想:「我堂哥?照片裡那人看來都快七十歲了。」 「爺爺還有兄弟?」 「有。你爺爺,也就是我父親,在家排行老四,當年是地方上的保甲,生得方面大耳──你父親長得就跟他一個樣──在老家那是多少威風。當年我們家可有多少田地?土改時都給充了公了。照片裡你堂哥是你大伯父的大兒子,早年加入了民防隊,吃上了一口公家飯,三年自然災害總算還有一碗飯吃。可憐你大伯父、大伯母和你二堂哥、三堂哥都給餓死了。」 (三年自然災害?三面紅旗……?我尋思著。) 「大伯母生了三個孩子?」我問。 「不止,生了六個,老二、老三餓死了,老四嫁人之後年紀輕輕也走了,留下兩個孩子。老五汪明盛和老么汪明璇現在住在高淳。當年他們年紀都小,你姑父大度,讓我都把他們給接來住在一起。想起當年要養活那一大家子,那個生活……唉。」 姑父聞言在一旁笑著點了點頭,道:「那還是你姑媽能幹,汪家三個孩子,我們陳家自己五個孩子,連我們兩個老的,一家十口人住一個屋簷下,十口人十付碗筷,每天張嘴就是要吃,要不是你姑媽也在廠裡領一份工作,該怎麼養活?」 「還好孩子們也都乖巧,長大了各自一份工作,改革開放的時候,正好碰上孩子們二十來歲,現在生活好了,各自有家,也養了孩子,真是祖先保佑。你看,這是你爸媽那年來的時候到老家給你爺爺奶奶上墳。」姑媽指著另一張照片,照片裡父親神情悲痛,正跪在一座大墳前磕頭。 正說著,聽得人聲與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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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槳、母親的線--回憶五、六十年代,烈嶼羅厝,與爸媽捕魚補破網故事
羅厝,漁港,睥睨蔚藍海岸,海風習習拂面,月光冷冽灑落在放置沙岸蒼老舊竹筏,斑駁舊漁網,漁夫迎著黎明出海捕魚。 回溯五、六十年代,海岸綿延原始沙灘毗鄰漁村,適於竹筏上岸、離岸與停泊。十幾艘單人小竹筏併排躺在海水漲潮高潮線之後,熱情靜謐期待著昔日拂曉主人摩娑與疼惜。 拂曉,爸爸稀哩呼嚕餐畢,父子二人踱至岸邊竹筏,爸爸喃喃細語,當日漁類群游是依星辰、天候、潮汐及漁種而定,隨後二人將竹筏扛入海,我凝視著爸爸嫻熟划槳奔向大海,遂展開半日沿海捕魚的滋味。 漁夫泉水仔回憶稱讚,令尊捕魚技術精湛,深諳群游魚群集處,伊就尾隨於其旁撒網,果不其然,到頭來昭然若揭。 羅厝沿海成群游魚有青鱗魚、黃隻魚、小黃魚、小力魚及小鯊魚等漁種為多,係小型漁類,須以特製專用漁網網魚。晌午,我與爸爸一同將網上許許多多的魚從網中取出,累累的魚,誠然爸爸付出隱含濃濃的愛與兌換一家人的溫飽,進而點燃了無窮盡的祈望。 然而漁網毀損,其來有自,如白帶魚及鯊魚之類,其尖銳魚齒噬被網纏住的魚,連同漁網一同齕之;另則是海洋中漂流物所沖擊。 破洞的漁網,需要靠雙手來修補,均由媽媽一手包辦,其補網的手極為靈巧,首先將漁網張開,用剪刀慢條斯理剪去摧折的駢枝,然後一針一線細密地拼接縫合,讓爸爸捕魚無漏網,為家帶來豐沛漁獲;對應,親子間或有些微心結而情緒賁張、芥蒂、齟齬也是日常,用心爬梳鬱悶與微瑕,拂拭心中疙瘩與罣礙,濯不良心思,賡續像在心上一針一線細密地補綴綰合情愫繾綣與眷戀,流露溫馨又纏綿的親情,我們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一盞昏黃煤油燈,照亮了全家每個人臉龐,爸爸嘮些鄉間遺聞軼事,媽媽縝密地縫補破漁網,也照映我夜讀璀璨前程。在寧靜的夜晚,微弱的燈光下,凝眸相視,親情滿溢。惟雙親已故,至此,……不禁眼裡噙著淚,記憶著生活點點滴滴鐫心銘骨的親情、愛涓涓流淌,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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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龍盤旋蘊果來
我對火龍果的印象從起先的絕緣體、到後來的可以接受、是有一段親情連結緣由的。 故鄉金門老家門口埕邊有一塊空地,母親把它整理成一方小菜園,種植了幾樣應時的蔬菜,最常見的是菜球(閩南語,即俗稱的大頭菜)、蕃薯葉、湯匙仔菜(即青江菜)、小白菜、白花菜、秋葵、南瓜、菜瓜(絲瓜)等等。靠園的一邊則種了兩顆香蕉樹;另一邊則搭架栽植幾株火龍果。這塊簡易的果菜園就成了家母強身健骨的地方。母親一向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果菜收成了,老人家會忙著送給親友們分享她的成就和喜悅,這也是她精神上敦親睦鄰最大的慰藉。 「天下父母心」,家慈也常利用她辛勤耕耘的收穫來寵愛她的子女們。每年家庭聚會的日期一到,母親早就盤算好,冰箱儲存了很多她的戰利品──火龍果,好讓子女們、特別是旅台不常在家的幾位能嚐鮮。我嘴裏吃著紅通多汁的火龍果,心裏充滿甜蜜的母愛滋味。從那時起,我對火龍果就另眼相看了。回到客居的新竹,我常去郊野運動及攝影,遇到有人培植火龍果,也會引起我觀察探索的興趣。 火龍果原產自墨西哥,最常用的英文名稱是Dragon Fruit 或 Pitaya ,直譯為「龍果」,又稱紅龍果、仙人掌果、或量天尺果,是多種仙人掌科蛇鞭柱屬植物果實的總稱。可能因其果皮像皮革,且有突出的鱗片而得名。果呈橢圓型,肉為灰白色或紫紅色,種子黑色。果具有多種功效,主要包括促進腸道蠕動、幫助消化、降低膽固醇、預防便秘、抗氧化、增強免疫力、保護皮膚、延緩衰老等等;但由於其屬性偏涼,過量食用可能導致腹瀉、脹氣等不適症狀(參見維基百科及農業入口網等相關資料)。 去年夏天的某一日清晨,我一如往常去新竹鄉間小路散步,走到盡頭處的一片果菜園,林木蓊鬱雜沓,枝葉橫生交錯,樹叢中忽見有兩、三蕊白裏透青黃的長形花朵,迎風招展,煞是美麗。由於之前未曾見過,還誤以為是遇到難得一見的曇花。隔天,我再去想一睹芳顏,沒想到它竟已凋萎。第三天,心繫好花生命如此短暫,再去探訪時,花朵上竟爬滿蝸牛在吸吮花汁,那個畫面直叫我看得怵目驚心;鮮花捐軀,成就了蝸牛的一頓飽餐,著實也應了李白在〈將進酒〉裏所吟:「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那句千古名詩了。另一可喜的是花開花謝之後不久也又另結出火龍果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先前開的是火龍果花,難怪只開一天,花就凋萎了。後來,果熟了,主人還擷下兩顆遺我,謙稱:「吃吃看,欠照顧,可能不甜。」我除了滿懷感激之外,對於造物主的神奇,心有所感,也以四言古詩的形式賦下這樣的讚歎: 〈頌火龍果花〉 再訪依人,形容毀悴; 槁瘦神頹,凋殘萎腇; 命如蜉蝣,鮮卻豔麗; 慨捐魄軀,滋養蟲蟻; 天道輪迴,生生不息。 也是去年夏天,一個假日的午後,天朗氣清,郊野週遭一片悠閑氣氛,我在鄉間小路邊遇到一位狀似讀書人的中年男子在操作耕耘機整地,我充滿好奇趨前搭訕:「好像是假日才會看到您的身影,玩票的吧!」那位不像農夫的中年人回我:「是的,平日在上班,假日才來這裏活動筋骨當運動。」「地呢?農具也一應俱全,看來是玩真的咧!」我繼續問道。「剛好有一個機緣,就買下這方田地,愛種什麼就種什麼。平日都已關在冷氣房裏了,假日就不想再帶妻小去『巨城』吹冷氣(作者按:巨城是新竹最大集吃喝玩樂於一身的休閒去處,每到假日,人山人海,車水馬龍,週邊道路也為之堵塞)。所以假日就來這裏『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他語調充滿書卷氣地回答。這更令我好奇,眼前這位中年人,跟時下一般年輕人的休閒方式很不一樣啊!「那些柱子做啥用?」我指著田邊一些橫放的水泥樁柱持續問道。「分出一塊地豎樁搭架,準備種植火龍果。」他直爽地回答。看他胸有成竹、一副農事專業的模樣,內心甚感佩服。 歲月如流,彈指間,日子很快又過了一年。今年夏至過後,天氣變得異常燠熱,清晨五點出頭,太陽公公就從東邊緩緩升起了。這時的陽光柔和,走鄉間小路,大地一片清新,渾身舒服。每次走到盡頭的一處果園,我都會留意去年花開燦爛的那株火龍果,枝葉雖然茂盛如昔,但卻不見花的蹤影。有一回,我遇見主人亦在小路上漫步,不經意對我說:「這片園地的蔬果是不灑農藥和施肥料的,有結出果子來,那是上天的賜與,就吃吧!沒有的話那也沒有關係,就算是在養護大地。」我在想,火龍果今年使脾氣不開花,是否跟不施肥亦有關連? 一天,我在走完鄉路盡頭折返時,中途轉進「書生農夫」的果園一看,才短短一年光景,他的火龍果莖葉茂盛,已攀爬滿柱滿架,回旋交錯,縱橫勾纏,充分展現一副強韌堅毅生命力的模樣;而且花也剛剛才凋謝不久,想必是前一天開的花,我竟然錯過了它的美豔,真是可惜。不過想到不久後將會看到粉裏透紅的果實結出來,我還是為凋萎的花拍下倩影存記。「書生農夫」勤奮耕耘,終於有回報,內心一定很欣慰。替他高興之餘,我也即興寫下一首詩,作為他從無到有辛苦過程的見証: 〈詠火龍果〉 豎樁次第立成排, 心有相期扦插栽; 身軀攀附爬盈架, 手腳交纏抱滿懷; 莖葉茂盛香傳許, 子孫延果報該; 花開花謝終無悔, 不信火龍喚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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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望鄉路
「怎麼這會兒才來?路上可塞車?」還沒站上四樓樓板,就聽到屋裡的說話聲。我將後背包往上提了一提,眼前站在門邊的是個年逾六旬,頭髮花白、面團團、身材圓滾滾的老婦人。她站在門口,一雙小眼笑著瞇成了一線打量著我。 「這是明琰」。「明琰來啦?」大表哥與老婦人兩個同時出聲。 「大姑好!我是明琰。」我抖擻著精神。 「來來,快進來坐。」大姑媽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地延請我入內。 進門後,一個粗眉小眼、臉色紅潤的男性矮瘦老者從大姑媽的背後閃出,看來身量還沒有大姑媽的重。 「這是你姑父。這是你三哥。」大姑媽另外指著一旁四十多歲兩頰豐腴,中等身材的短髭男子。 姑父天庭飽滿,一頭黑髮看來精神奕奕,明顯有染過。 老公寓的客廳並不寬敞,不過三、四坪大,也不明亮。擺上幾張木頭椅子,一張小茶几,能走動的空間就很有限了。我匆匆地瞄了四邊牆上,並沒有如預期般看到毛主席的肖像。 「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 「結婚了嗎?有孩子沒有?現在做什麼工作?」大姑媽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你看看這……上回你爸爸來大陸,那都多久以前的事兒了呢。」「九八年。」姑父說。「不是九八年,九七香港回歸那年來的。」大姑媽糾正姑父。 「是九七年十一月,一個姓王的帶著二舅和舅母一起過來的,說是二舅過去在部隊裡帶的兵。」大哥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叉開雙腿,兩隻手按著膝蓋頭說。 「九七年……你爸爸也就只回來過那麼一次,後來說要到東北找你二姑媽去,卻沒見上面。幾次跟他通了電話讓他再過來,他支支吾吾的總推說身體不好。沒想到這幾年一過去,他倒是一病不起了。還好有你替著你爸爸來看看我和你姑父。」姑媽說著深深地歎了口氣。 說起姑媽家,姑媽和姑父生了四男一女五個子女,個個事業有成,除了老四之外,其餘都是兒子。大哥和五哥經商,四姐在公務機關任職,二哥和三哥是醫生,在市立人民醫院裡服務。姑媽和姑父都是離休幹部,解放前入的黨,退休待遇相對優厚些。 「說到這些,可不知你姑媽受了你父親多少牽連。」姑父的聲音高又細。「你父親跟著國民黨的軍隊走了。解放後市裡來查戶口,一問起你父親,下落不明,最後在本子寫上了『疑似到了台灣』幾個字。為了這幾個字,你姑媽在工作升遷上受了多少刁難……。等到改革開放了,她也五十多了。」 「這些事情說它作什麼呢?唉,總是時代的悲哀,造化弄人。」姑媽握住了我手,道:「你爸爸當年離家不過二十歲,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怎麼打聽都沒點消息。後來也託人找什麼紅十字會,都說找不到,原來是到了金門。」 「還有呢,二舅改了名字,也沒人知道。」大表哥說道。 「是啊,當年他苦,我們也苦,都是給國共鬥爭害的。他改了名字也是防著……連累大陸上的親人。我和你爸爸分別了快五十年,從少女等到了老太婆,原來沒指望這輩子還能重逢,總算老天眷顧,找到了你爸爸。今天見到了你,是更加的開心,我娘家人在台灣有後,可不知我有多高興。」 「那照片本子呢?」姑媽轉頭向三哥問道。三哥應了一聲,到裡頭拿了本舊相簿出來給到母親。姑媽翻開相片本,一頁一頁地說給我聽。「你看,這是你爸爸回來的那年,我們回到鳳台老家,整個庄子的人都知道了,都跑出來瞧熱鬧。」照片裡是農村景色,我父親和母親給人簇擁著,走在鄉間的柏油路上。長長人龍的最前端,一人手舉著竹杖,竹杖上綁著一長串的鞭炮,點燃的鞭炮炸得一路煙硝瀰漫。我爸和我媽就跟在那串炮的後面,再往後都是男男女女一群老鄉。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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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詩致敬
〈你從詩裡遠行〉 你走了──沒有風 也沒有雪 只有一句半句詩,在窗邊徘徊 像旅館走廊上忘記關的燈 你說你是過客 我們原信了── 卻沒想過 這場過境 這麼久,這麼深 你沒帶走什麼 只把詩句 輕輕一疊,放在舊馬鞍上 像從前一樣,說走就走── 只是這一次,真的 不再回頭 〈打馬而過〉 你打馬過草原 不為追趕什麼 ──只是有風 把你名字輕輕喊了一聲 你聽見了 就回去了 〈東風不來〉 東風不來 柳絮不飛 你也不再── 我們在三月門口等你 書頁泛黃 字音已淡 只有馬蹄聲,還在窗後 你曾說: 「我是過客。」 如今你真成了 我們不願放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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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望鄉路
<01> 四月,週六早晨的上海市,天朗氣清。手機響了兩三聲,接通了。「喂,明琰?你人在哪?啊?延安西路虹橋賓館?哦,還沒退房吧?……那我大概十一點過去,你幾號房?1107?好……好,我們一會兒見。」 大表哥說話真快,嘰哩咕嚕地像機關槍,加上他的鄉音,讓我聽得甚是費力。我關上了手機,還有半小時,把房裡再次巡視了一遍,確定退房前沒有落下任何物品,便坐在床邊發呆。我走向落地窗,撥開窗簾再看一眼長寧區的上海,慶幸可以利用這次出差的機會,聯絡上了大表哥。 2005 年,上海已經高樓林立,雖然無從參加這城市的過去,擺在眼前的已經是十足現代感的都市了。我的第一次上海行,也是第一次探親行,雖然還得要四、五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南京。 回想一週前在父親的病榻旁邊,父親插著鼻胃管,眼神呆滯,手不能舉,口不能言,臥床已經將近兩年。我靠向他的耳旁,摸著他毛髮稀疏的頭頂,模仿著他的皖北鄉音大聲說道:「囡景(南京)!我下週要去囡景找大姑媽了,爸你聽見了嗎?」母親在一旁彎著身子向著病榻,被逗笑了出來,以閩南話笑罵:「怎麼學你爸講這種腔調……」。爸在多年前已經回過老家安徽鳳台,也見了南京的親人,可惜沒過多久就中了風,再也不能踏足故鄉。「沒關係,你不能走路,不能說話了,兒子替你接著走,接著說。」老爸從沒交代過,但在心裡我已直接把這當成是自己的責任。 門鈴響了,一下又一下,催命似地。我三步併作兩步,趕緊跑向房門,直接打開。門一開,一個方面白臉、梳理得整整齊齊的旁分頭、西裝畢挺的高大中年大叔,自顧自地走了進來。 「東西收拾好了?這就走吧?」他睜著小眼,轉著身將房間環顧了一圈。這是我表兄弟倆第一次相見,先前只在電話裡短短說過幾句。 我趕緊提了背包,帶上行李,問道:「我們這就去搭火車嗎?」 「不,我中午約了客戶吃飯,你和我一道,你先到樓下退房,吃了飯後我們開車回南京。」他走起路來大步疾趨,看來全身精力充沛,像是隨時都在等著應付突如其來的狀況。我拖著行李,覺得有些趕不上他的步伐。 出了酒店大門,一個年約三十,戴眼鏡的斯文男子走了過來,和表哥打了招呼。 「肖總他們到了嗎?」表哥問,順手拉過我的行李,又指了指那男子道:「小李,我司機。」我趕緊禮貌性的朝他點了點頭。 「還在路上,說是塞車。」小李邊說邊接過了行李,放進了旁邊一台白色轎車的行李箱裡。 我們坐進車裡,小李發動了車便開出停車場,一路上大表哥的手機電話講了一通又一通,始終沒有停歇。 「中午這些人是我雲南的客戶,剛剛到上海來,我得陪他們吃個飯。」大表哥從副駕駛座側過頭來對著我說。 「你有應酬,我在場方便嗎?」 「沒事,你不用說話,我就跟他們介紹一下這我表弟,台灣來的,就成。」 「能喝酒嗎?」他又補了一句。我趕緊搖搖頭:「我酒量不好。」 「你不是做的業務工作?……沒事,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少喝。」 在餐廳裡訂的是個包廂,一張大圓桌可坐得下十多個人。大表哥手上拿著菜單,年輕女服務生手上拿著紙筆伺候著。他一頁翻過一頁,接連點了七、八樣菜,要了兩瓶紅酒,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服務生記好之後,下樓去了。 沒多久一陣嘈雜,客人們一行三男一女走上樓來,男女都在三十到四十多歲之間,高聲談笑,男的意氣風發,女的踩著高跟鞋,一張俏臉顧盼生姿。大表哥趕緊站了起來向前寒暄問好。 「肖總,我說你都到了上海來怎能不賣我這個面子?就吃一頓飯的事,能耽擱多少辰光?」大表哥握著肖總的手沒放開。 「那也是看在你陳老闆一片誠意,搞得我們哥兒們幾個,不來都不好意思了你說……」肖總是個矮瘦漢子,一襲大得不合身的西裝掛在身上。 「坐坐坐……」大表哥替客人將椅子拉開。 「喲,這位是……?」 「我表弟,台灣來的。」 「台灣同胞?幸會,幸會。」我趕忙欠身微笑致意。 「那個國民黨主席連戰不是要來了嗎?新聞登得挺大。是該來看看了,國共鬥爭了幾十年,兄弟鬩牆,老子還是一個老子嘛。」肖總靠著椅背,一隻手擱在桌沿,眼睛瞅著侍應生往杯裡倒紅葡萄酒。 菜上齊後,大表哥站起身來道:「各位不遠千里來到上海,今天權當小弟給各位接風,我先乾為敬。」說罷仰頭喝乾了杯中酒。眾人謙遜了幾句,也舉杯一飲而盡。一旁的周經理向著眾人道:「陳老闆離了老東家,自己開了公司,這兩年生意可是紅紅火火,一點也不輸舊東家。」 「那都是各位朋友賞飯吃,託了大家的福。來來來,吃菜!」 一頓飯吃得雙方賓主盡歡。大表哥到最後紅酒一斟入高腳杯,張嘴就是直灌喉嚨,氣也不換,來者不拒,直到眼神也散了,舌頭也大了,滿桌杯盤狼籍,才一口一句兄弟的和客人們在一樓大廳一一彎腰送別。 「大哥你還行嗎?」看著他蹣跚的步履,我不禁關心地問。 「小意思,這批昆明來的客人是汽車製造商,來到上海少不得要招待他們一下。」他從名片夾裡掏出一張名片交到我手上。「江蘇欣之景國際貨運有限公司 總經理 陳寧成」。我沒想到大表哥的派頭這麼大,想適度恭維兩句卻一時口拙。 大表哥歪歪斜斜地坐進了副駕駛座,一面繫著安全帶,一面向著後座的我道:「你姑媽知道你要來,開心的不得了。時間過得真快,二舅上回來到現在已經快十年了。二舅身子還是老樣子?可好轉了些?」 「老樣子,半邊不能動了。只是躺在床上,不能說話,也不大認人。」 他嘆了口氣:「真是可惜。幾十年來你大姑媽、小姑媽每天念叨我這個失蹤的二舅,好不容易回了老家一趟,再來也沒個再見的機會。還好這趟你是代表你爸爸來了,你姑媽也好見見台灣汪家後人。」 小李開著車上了滬寧高速,下了交流道,將近南京日將西沉。他把車子開下一處斜坡。大表哥打開了車門,回頭問:「要不要方便一下?」他酒喝多了,這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早已憋不住。我們三人一同下了車,在路邊就著夕陽拉開了褲拉鍊就地解放,眼前是一馬平川的田野。再開十幾里路,汽車從南京城東邊的中山門駛入,望著暮色中高巍的城樓,我想起1937 年12月13日站上城頭的日軍,被蹂躪的城市,瞬間感到自己在大歷史前的渺小,心頭襲上一種時空錯置的恐懼感。 車子最後停在一間小餐館的樓下。小李先回家了。表哥打了電話回家不久,表嫂和表姪女也來了。小方桌子坐了四個人。表哥簡單介紹了表嫂和表姪女。表嫂是家庭主婦,一身溫婉賢淑的人母氣質。表姪女剛剛大學畢業,在銀行業服務,客客氣氣地喊了我一聲叔。「有沒有什麼不吃的?」大哥問。「沒有。」我說。他快速點好了餐點,把菜單交給了服務生,看來他對於點菜一道已十分熟手。 「今天晚了,我們就簡單吃個飯,明天一早我帶你到中華門去看你姑媽。酒店你訂了嗎?」 「訂了,在中央飯店。」 「喲,老飯店了,民國時期就在了。」 表嫂和表姪女吃得不多,她們早先就吃過晚飯了,這趟專為來陪我們的,客客氣氣,只是跟表哥話些家常。 初次見面,不敢語多造次。我謹守著分際,拿捏言詞。店雖小,菜色雖簡單,卻覺得樸實可親。這是父親這一邊的親人,三十五年來從未在我生命中出現的親人。 <02> 大姑媽住在南京中華門附近。大表哥駕著車,馬路兩邊都是黃色土牆。「為人民服務」、「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等等標語隨處可見,路上行人及三輪車來來往往,雖然土氣,但已不是從前刻板印象中一式的藍色工人服及腳踏車大軍。 停妥了車,大表哥領著我走進一個住宅社區,社區內有十多棟比鄰的老樓房,幾位老人家在中庭坐著閒聊。公告欄上東一塊、西一塊貼著社區公告和日久褪了色的招租廣告。 轉了幾個彎後我們走進了其中的一棟樓,進門就是樓梯,連爬了三層後,四樓右手邊的一戶人家打開著門。 「來啦!人來啦!」大表哥嚷嚷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