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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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萬金發才剛說完,屋裡進來兩個人,前面一位身形魁偉,面如重棗,相貌堂堂;後面一位中等身材,臉色枯黃,鬚髮微卷。萬大明一眼就認出來,後面那位是病尉遲周道存。 「大哥!」他才開過刀,聲音微弱。他知道,前面那位一定是郭懷一,但病尉遲怎麼和郭懷一同出現呢? 「兄弟,我知道你的事了。」他指指那位身形偉岸的大漢:「這位就是郭懷一郭大爺。」他本來要說,「這位就是你要見的郭大爺」,由於何斌和安娜在場,他技巧性地改用中性話語。 ﹝註﹞:《重修台灣府志》,乾隆十一年(一七四七)范咸修,十二年刊刻。道乾殺番、藏金傳說,起源甚早。關於殺番取血,康熙三十三年修《台灣府志》即有記載。關於藏金,康熙五十九年刊《鳳山縣志‧藝文志》有邑庠生施陳慶(茂才)作〈鼓山行〉,自注「舊傳林道乾妹埋金此山」,可見至遲至康熙年間,林道乾藏金故事已成形了。 萬大明掙扎著要起來見禮,郭懷一連忙制止:「千萬不要動!」他聲若洪鐘,舉手投足都帶有威儀。 郭懷一轉身和何斌打招呼,他本來就對何斌沒有好感,見何斌身穿荷蘭服裝,更覺得厭惡,他面無表情地擠出一句客套話:「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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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浯江水
從傳統樂府練習場邁出,向左走就是浯江溪寬闊的出海口,還來不及抖落一身深邃悠揚的南管迷人魔力的樂音,就被一件件盎然刺眼的綠毯所棒醒,很難不正眼瞧一瞧,潮起潮來,日昇月落,悠悠的浯江水。 俯看眼前的江水,早已是看盡歷史興衰、歷盡人事滄桑、洗滌萬古千朝英雄與豪傑的身世,而一首來自江心的潺潺樂音,如琵琶點、挑絲弦時的飄落、如泣如啜、如歌行板……只是悠悠江水撫觸了胸膛四肢,浸濕了腦丘帶暈開了塵封的記憶,吟唱起「春江花月夜」的宮調依然激昂不休,面前這一大片無數人曾經走過的溪口海域與泥灘地,用它與天地歷史同壽的樂音,叫喚我輕挪的腳步、攻擊我不設防的耳朵。這裡有一片青蔥翠綠的植物:紅樹林,和從二億年前就演化成,生物學界視稱牠為活化石的:鱟,以及潮間帶的生物族群。 早年,溯江而上舟楫可達后垵、東洲一帶,溪水汩汩,細石游魚、青蛙水蛇,直視無礙,夾岸倒影垂竹,荇菜參差,上空稀疏枝條交相掩映,偶然可以看到碎花金黃的陽光在水面跳躍追逐,「大橋頭」岸埠,婦人敲捶洗衣,絮語喧鬧話家常,小孩撥水捉蝦嬉戲玩耍,撈到中斑魚,也捉到了童年,一曲流水平沙人家溫馨的「漁家樂」音符盪漾在歡樂的空氣中。 來到出海口則是片沙灘地,退潮後潔淨的石英沙灘帶鑽出如米篩的小洞,只見成群的招潮蟹高舉大螫腳,正如拉小提琴般,向你耀武揚威,而你腳步掠過,牠們就像頑皮的鄰家小孩趕忙收起琴來,頃刻又一隻一隻跳出來,向你示威著,讓你不得不投降,就像琵琶曲中「十面埋伏」裡複沓錯綜的旋律。還有在泥灘地悠游的「花跳」,動作敏捷連你都來不及反應,牠們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你凝定神後,牠們卻在泥灘上,用那精明的眼睛對你傻笑,儼然就是「霸王卸甲」五六乂空管的翻版。 這些出海口的天籟樂音亙古以來一再彈奏,和天、和地、和江海、和此處的族類和諧歡唱,就像用鏗鏘悠揚,婉轉清雅、含蓄婉約的南管,充滿了古樂之風的吟唱,震撼了世人的心弦。這裡可以說是整座城中最值得留連徘徊之地了。 沒有污染,純粹自然,人與地、魚與林,水與沙灘各有歸屬的音階,偶然間撥弄不對的音位,也未能改變原本和諧的曲調,大自然豈不就是原原本本的按絲弦點挑出它的生命面目。 即使人們走進去,在泥灘地捉花跳、在紅樹林間覓尋魚蟹、向大海收割糧食,本就大地藏無盡,取之自然、用之自然、回歸自然。因此,當溪水沒有動植物來維持它的形貌,這座溪等於死亡;當一座城鎮沒有一條溪水來滋養它的心靈,這座城鎮已失去了靈性,簡直就像琵琶斷了弦,缺了相。 尤其近年來浯江溪口紅樹林群居簇擁,刺眼的綠意排沓前來,可是非常的熱鬧又有生氣。 「紅樹林」一個飽滿又富含情感的詞兒,是以紅樹科植物為主組成的海洋木本植物群落,因樹幹呈淡紅色而得名。素來被人們譽為忠實「海上衛士」的紅樹林,全身上下都是紅色的,就是花朵也是都是紅色的,它的血液在空氣中氧化也惦記著要化為紅色的魂,好美麗的「紅樹林」!這一大片紅樹林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歲月,鬱鬱蔥蔥的綠意好不客氣,肆虐向四方伸展開來,依水而動,隨風而舞,如繁弦急管,如綠色的地毯,舖在浯江溪的胸前,守護庇佑著這片大自然的天籟地音。 有一年,海濱公園施工的時候,一隻白鷺鷥慌忙舞動拍擊著憤怒的翅膀,發出戛!戛!的淒厲聲,像似在喊醒紅樹林趕快逃命,遠方人類的怪手正如火如荼開挖,綠色的地毯被無情的翻捲起來,紅樹林的族類正一寸一寸走向滅亡,即使他們相擁在一起,抱得更緊,誓死守護這一方家園……此時,天空中的白鷺鷥早已急倏飛向綠色地毯的那一端,用那潔白的雙翅來回舞動,裂開尖尖的長喙正式向人類宣戰:凡草木有情,凡物皆有血淚,「上天有好生之德」,高尚偉大的人類!請接受我們卑微的請求,就讓我們有一塊賴以維生的家園,以孳養子孫與許一個希望的未來? 只因為紅樹林是個美麗的大花園,請聽!早潮時,海風吹來陣陣的鳴聲與潮音,我們獨特的舞姿,配上玉頸鴉的琴音,就是一幅清新怡人的早晨;晚潮時,浪聲濤裡夾雜著紅樹林的漫步舞姿,鷺鷥的啁啾,魚蝦跳躍和彈塗魚大腳蟹忙著交際應酬,充滿了一派生機;每當秋冬時,候鳥南遷,這兒便成了鳥類的天堂。 無情的怪手,聽到白鷺鷥嚥下最後的一口氣前的嘶喊:不要傷害大自然,要保護自然界這片珍貴的紅樹林,要為我們子孫後代留下一塊乾淨土,要為我們的……白鷺鷥的翅膀僵直了,嘴巴流血了,人類終於被白鷺鷥無畏與不屈服的精神所感動,紅樹林終於被留下了! 原來紅樹林由於特殊的生長形態,可以攔截泥沙擴大灘地,也可以保護海灣不受大浪的直接襲擊,具有守護海岸的功能。同時紅樹林提供許多的生物庇護的場所,可以過濾有毒物質及營養貯存,如果紅樹林缺席了,將使得污染物直接排入海中,生存在溪口的生物必遭受波及,影響溪口及潮間帶的生態體系至鉅且深。直如浯江溪的優雅弦音在嗚咽、在殘喘、在淌血,這首曲調彈來已是跌跌撞撞了。 但,浯江溪的威脅依然還在,2008年來自大陸外來種植物「互花米草」入侵溪口,不僅改變地形地貌,連帶也影響生物的生存環境。嚴重破壞潮間帶生態樣貌,甚至危及國寶紅樹林的生存,致使魚、蟹、貝、藻等大量生物喪失生長及繁殖的場所,直接衝擊海產資源銳減、航道堵塞,大片紅樹林消失,海水惡濁變劣。受到驚擾的彈塗魚、招潮蟹,在回家途中,卻碰上「互花米草」根部阻擋的窘境,原本沙灘應該毫無障礙,可以豪放瀟灑入洞,現在卻卡到地下莖,動彈不得。自此,在浯江溪口灘地的許多珍貴的紅樹林,現在也因為互花米草侵略,受到驚慌與壓迫。為了保全潮間帶紅樹林的棲地,政府及荒野協會的環保人士不得不以人工方式挖根拔除,再以挖土機挖起深埋,使用抬高水位與割除合併的方法,綜合物理控制的技術,使「互花米草」的母體光合作用無法順利進行,進而抑制其生長和過度擴散,最終還給浯江溪一個原原本本的面目。向來被視為潮間帶健全,以及環境生態指標的鱟,也難逃脫生命中大運流年的生態劫難。驚惶不安的浯江溪水日夜悲吟,再也傳唱不出悅人的清音,一場生死保衛戰,正如黑雲暴雨襲捲而來。 鱟,比侏儸紀恐龍更早的古生物,其祖先早在四億年前古生代泥盆紀就誕生了,是海底棲性無脊椎動物,當恐龍化石被掃描在考古學家的論文時,鱟卻還能在浯江溪泥灘地悠遊,且被動物學界稱為「灘地上活化石」,又稱做「馬蹄蟹」,承繼其始祖純正的藍色血統,二億年來歷經山崩地裂,滄海桑田,以及改朝易代的興替,卻始終如一,不改初衷。難怪藍色血液提煉出的檢驗試劑是醫界的新寵,美國太空總署也用來檢測火星是否有生物,而有「藍金」的美名。 一則動人的不死傳奇:鱟魚長相奇特,頂盔帶甲,尾巴持著一把皇室騎士的利劍,似軍人的堅貞,卻有著溫馴的心,一生一世出雙入對,愛比石堅,情如鴛鴦。經過十四年的愛情長跑,才具有繁衍後代的能力,鱟妻經常背負著鱟夫,從深海底相互扶持,優游在大海中,最後來到潮間帶,進入高潮線沙地區產下愛情的結晶,完成生命重要的任務。即使遭遇大風駭浪,生活貧賤坎坷,始終不離不棄,潮起潮落,鶼鰈情深,直到海枯石爛,證明了鱟魚生活的水域,是經得起大自然的驗證,也是地球的香格里拉。就是不小心被抓到,漁夫也知道用紅色的同心繩將我倆緊緊繫在一起,誓言永不分離。因為只要失去一方,誰也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與勇氣。所以,當無知的人類拆散了我們,將遭受「抓鱟公,衰三冬;捉鱟母,敗最久。」愛情之神的懲罰。 多陽光的「鋼盔魚」!多浪漫的「夫妻魚」! 2001年,為了力拚小三通,增建水頭碼頭為商港,築起長長的北堤,而產生凸堤效應,讓海水的空間變小,倒致海水走向偏北,濕地的萎縮,沙灘逐漸擴大,灘地遭到掩埋,嚴重破壞整個海域,從此在銀色月光下幽會的戀愛故事,將宣告終結,鱟的家,就這麼給毀了。 在民間流傳的俗諺:「好好鱟,殺到屎阿流」這代表還有更多的生態文化價值包含在其中。如果人類不再驚醒生態無價,糟蹋環境與資源,終將自食惡果。 或許你很難想像,但,其實任何動植物都懂得音樂,都會歌唱,只要願意融入牠們的心扉,傾聽牠們的音符,即可以感染到牠們跟人類一樣有著豐富的情感,動人的傳奇! 悠悠浯江水,這條千年古老的樂音,她柔軟於每一個朝代,她走過了千年,見證著一切。只是溪口愈來愈狹小,就如食道被電灼後,痛苦的吞咽,與顫抖的軀殼,心再也撩拍不了一首完整的曲調。 想起加拿大生態音樂家馬修·連恩創作「狼」音樂的動機,讓人深刻地啟發對「自然」、「生命」的保育和關懷,也包含了對起因於人類卻怪罪到狼的思考邏輯行為的質問,藉音樂與人性記錄了在原野上被人類大量屠殺的狼群的故事,聆聽之餘,也許不必有這麼多的感慨。 然而,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塊值得書寫紀錄與保育的土地:似一句句、一聲聲霹靂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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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微波餓
只有我。 我看到「白癡」被大家討厭,便想到自己在台北家裡的日子。我不明白像我這樣聽話、又會幫忙做家事的小孩,為什麼會被家裡的大人討厭?就因為我是女生嗎?那「白癡」如果來當我家的小孩,他就不會被討厭嗎? 我常常會帶一些水果或糖果分「白癡」一起吃,或是在他的抽屜裡放一些我舊的文具。「白癡」每次拿到的時候都會好開心。有時候會拉褲子,有時候不會。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趁同學不在教室的時候,因為我很怕大家知道我拿東西給「白癡」,會連帶一起討厭我。所以我都會自願做抬便當的工作,因為只有拿便當去蒸的人可以晚一點去操場開朝會,也才會有機會把東西放在「白癡」的抽屜裡。 「弟弟,你也是個『白癡』嗎?」我的心裡生出了疑問。 弟弟依然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回應我一句。 應該就是了。我想。 這次回來,我才知道媽媽又懷孕了。 「這是妳大弟弟,媽媽還在努力。」奶奶指著正在餵弟弟的媽媽,這麼對我說。 「媽媽的肚子幾個月了呢?」我問。 「剛滿三個月。不過還是不要到處講。」奶奶嚴肅地看著我。 我發覺,當我們吃飯的時候,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注意力都放在大弟弟身上,連一點餘光都沒有分給我和小弟弟。 小弟弟蹲坐在我以前常被罰跪的地方,自顧自地玩著自己的手腳。 我好像看到以前的我。 好難過。 我好像沒看過小弟吃飯,彷彿他從來不會餓一樣。也沒看過他走路。但他會走路嗎?大弟很少走路,因為他想去哪裡,自然有志願的奴僕背他抱他,不必他自己雙腳落地。但小弟就好像嬰兒一樣,常常只蹲在一個地方,好久好久。有時候會趁大人午睡的時候,去偷扯大弟的頭髮,讓他大哭。但表情也沒有惡作劇得逞的開心。 可是很奇怪,我覺得小弟跟我特別投緣。或許是因為我們眼睛都長的很像的關係,特別有一種熟悉感,所以我還滿喜歡他的。 不像那個討厭的大弟,他吃飯丟筷子、敲碗都不會被罵。玩具玩到哪丟到哪,真是沒教養極了。 所以有的時候,我也會學小弟去扯大弟的頭髮,讓他大哭,我再趕緊跑回房間。 這麼捉弄大弟的時候,長久以來的飢餓感就會被驅逐無蹤。讓我覺得大弟和我是同一國的。 那天家裡有拜拜。我幫著媽媽把煮好的牲禮端到客廳準備。客廳裡到處散落著大弟的玩具,我得很小心才不會踩到。 「唉唷……」端著大盤子的我即使很小心,視線還是有死角。不經意地踩到一塊積木,差點滑倒! 我趕緊穩住身子。 「嘻嘻嘻……」 「嘻嘻嘻……」 可惡的大弟,都是他害的耶!還敢在旁邊偷笑! 「嘻嘻嘻……」 不對!連蹲在大弟身後的小弟也跟著笑,太過份了吧?我生氣地將盤子重重放在供桌上,回頭進廚房繼續端菜。 當我端著下一道菜到佛堂時,竟看見大弟手上捏著啃過的雞腿,嘴角還油滋滋的。小弟在一旁嚥口水。 「媽媽!弟弟在偷吃拜拜的東西啦!」我生氣地跟媽媽告狀。 「什麼?」媽媽從廚房走出來,看著弟弟幹的好事,面露不悅。 「妳為什麼不看好他,讓他有機會偷吃供品?」天啊!媽媽竟責備起我來了。 我解釋:「我在忙著端菜啊!」 「妳連姊姊都當不好!」媽媽還是很生氣地瞪我,抽了一張面紙幫大弟擦嘴巴。 我委屈地不講話了。要是偷吃的是我,一定早被罰慘了。 小弟在一旁盯著供品不放。早知道我也拿一塊肉給小弟,反正媽媽也不會罵他們。 在媽媽轉身回廚房,大弟雞腿吃得津津有味時,我拿了一片肉乾給小弟。 沒會意過來的小弟讓肉乾掉在地上,我正要撿的時候,媽媽又要我進廚房。 「你自己吃喔。」我叮嚀小弟,趕緊進去幫忙。 再進佛堂的時候,小弟仍楞楞地看著桌上熱騰騰的佳餚,對地上的肉乾無動於衷。 反倒是大弟爬了過來,趴在地上吃起肉乾。 「真不像樣!」我要大弟拿著吃。 「妳在幹嘛?」正當我把肉乾給大弟時,媽媽剛好端著湯走進佛堂。 當天晚上,我被罰跪不准吃飯。 小弟和我一蹲一跪在飯廳角落,看著大家吃著豐盛的供品,只能不斷的嚥口水。 「咕嚕咕嚕……」我回頭看小弟,還以為是他肚子傳來的聲音,沒想到是我的肚子。 但是我看的出來小弟很餓,跟我一樣,因為我們是同一國的。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知道,我們不是。 大弟拿著塑膠湯匙,在桌上敲啊敲的,就像乞丐一樣,媽媽揮汗如雨地餵他吃飯,他不甘願地邊吃了幾口,沒咀嚼完就吐在一旁,又用手去抓其他的菜,超沒規矩的。 可是他明明坐在爺爺身邊,爺爺卻沒教訓他,反倒任他撒野,還讚他可愛。 真噁心!我看大弟才是白癡吧! 大弟玩著玩著,丟掉了手上的塑膠湯匙,搶過媽媽碗邊的筷子,繼續把飯桌當鼓在敲。爸爸被吵得受不了,擰著眉頭吃飯。可是看爺爺奶奶陶醉看金孫的模樣,也不敢說什麼。 不過,接下來發生了一件讓我……嗯,該怎麼形容呢?害怕?驚嚇?還是……開心的事? 大弟拿媽媽的長筷子敲桌子敲膩了,開始拿筷子戳人。先是戳戳奶奶的手臂,後來又戳戳爺爺的肩膀。 「不可以喔!這樣沒禮貌!」爸爸反感地制止,爺爺卻幫腔說:「沒關係,又不會痛。讓他玩讓他玩。」 有了大人的默許,大弟越玩越囂張,更大膽地將筷子插在媽媽還沒動的飯碗上面。不過,一秒鐘的時間,小弟突然衝到那碗插著筷子的飯前,蹲在飯桌上大吃大喝起來。他邊吃,邊看著我,露出白森森尖銳的利牙。 那,不像是三歲孩子該有的牙齒。 我嚇得吐了,腿一軟,癱倒在地。 沒有人理會我的驚嚇,大家竟任由小弟蹲在飯桌上,還神色自若地夾菜、咀嚼。小弟用手抓著菜,貪婪地往嘴裡送,黏稠的口水還一邊滴流到桌上的每一道菜。 我好驚訝,好害怕,也有種好怪的感覺。 我用最後的力氣跑回房間,抱著書包躲進棉被裡發抖。怎麼辦……?大家都瘋了嗎? 我抱著海月姊姊送我的書包,突然想打電話給她,請她來救我。我翻出醫院的藥袋,那我珍藏已久的紀念。上面會有醫院的電話,找出它,我就可以打給海月姊姊。 聽著飯廳傳來大家吃飯的聲音、大弟撒野亂吼聲,我簡直快急哭了。好不容易翻出藥袋,我緊緊將它握在手心,躡手躡腳地到客廳撥電話。 眼角餘光看到飯桌上一片杯盤狼藉,大家竟也吃得很開心。小弟看到我,還很高興地對我招手,要我過去吃。他咧嘴對我笑,嘴裡的飯菜糊啪地落在飯桌。 好恐怖!我別過頭,趕快跑到電話旁,看清楚上面醫院的電話,很快地撥號,傳來的卻是電腦語音的應答,急得我眼淚滴滴答答地掉。 重打一次會不會比較快? 我看著藥袋上另一支電話,正要重打,手卻因為發抖而拿不穩,讓藥袋不小心落地。 藥袋的背面,寫了一句話。 我認得那是海月姊姊的字。 如果是一年級的我,恐怕會看不懂字。但我現在四年級了,這行字我知道她的意思。 當我寧願看不懂上面的字。 海月姊姊寫著: 「玲雅,很抱歉。妳媽媽生產情況危急,我們只有保住妳第一個弟弟。不要太難過喔!」 飯桌上,那個不應該存在的弟弟,仍張著白森森尖銳無比的牙齒,對著我招手…… 我不要……我不要和他同一國…… 看著文章的大哥哥大姊姊,如果你正在吃東西,可不可以把筷子插在你的碗上,讓我弟弟可以和你一起吃飽呢?我弟弟不是白癡喔,他只是來不及出生而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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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微波 餓
……雖然「白癡」很可憐﹐大家還是不喜歡跟他作朋友。因為他太臭了﹐臉上總是掛著髒口水﹐常常高興或生氣起來﹐就會當眾拉褲子…… 海月姊姊耐心解釋道:「妳弟弟提早出生,不是很健康,還在觀察室,跟妳一樣要住院一陣子。等妳好一點,海月姊姊再推妳去看他好嗎?」 「好。」我點點頭,「那我可以聽故事了嗎?」 海月姊姊微笑。 我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每天頭好暈,一直吐,也沒機會去看弟弟。一直到出院的那一天,住在外地的阿姨來接我。 「妳爸爸媽媽說,家裡多了小baby會很吵,妳來住阿姨家,過陣子妳爸爸媽媽會來接妳回去。」阿姨這麼對我說。 我不解,但仍溫順地點點頭。 阿姨為我收拾東西,牽著我的手走出病房。在走廊上,我碰到正好路過的海月姊姊。 「海月姊姊!」我開心地小跑步去拉海月姊姊的手,海月姊姊也用暖暖的手回握我。 我對海月姊姊說:「我要去住阿姨家了喔。」 「真的?阿姨家在哪裡啊?」海月姊姊問。 不知道答案的我看向阿姨。 「雲林。」阿姨代我答了問題。 「好遠吶!那以後就不能常常看到妳了。」海月姊姊捏捏我的手,惋惜地說。 「真的嗎?」我一聽,眼淚滾滾流下。 「唉唷!別哭別哭!」海月姊姊趕緊安慰我。 「好啦!別哭啦!有空我還是會常帶妳回台北啊。」阿姨也幫著說。 「真的嗎?」我哽咽地問。 「當然啊!」阿姨笑得假假的。 我擦擦眼淚,「那,我可不可以去看弟弟?」 「這……」阿姨面有難色。 「可不可以嘛?」我懇求地看著阿姨。 海月姊姊也幫忙我說:「可以的話,讓我帶她去看。」 「好吧!」阿姨勉強答應,「那我在醫院大廳等妳。要快喔!不然會錯過火車。」 「嗯。」我用力點頭,拉著海月姊姊的手,愉快地往三樓的嬰兒室走去。 一年了。 還記得阿姨在醫院裡說有空會帶我回台北的家看看,可是到現在卻一次都沒有。每次問起阿姨,阿姨總推說農事很忙,沒空北上。可是我還是小孩子,車站感覺好遠,更別說要我一個人回台北了。在阿姨家比在以前的家輕鬆,可以不用洗碗,可以看電視,坐在地上玩、看故事書都不會被罵,但我總覺得心裡空空的。 一種少了什麼的感覺。 嗯,我想是弟弟的關係吧。 我和弟弟們只有一面之緣。那天海月姊姊抱我在嬰兒室外,好多嬰兒看得我眼花撩亂,一直到海月姊姊指出弟弟們的位置,我才看到那保溫箱裡的小小baby。 「好醜喔!」這是我看到弟弟的第一句話。 小小的保溫箱裡,全身插滿管子的弟弟,皺巴巴的臉,一點也看不出來像我們家的誰。另一個弟弟緊挨在一旁,也是一樣皺皺的臉,不過皮膚很黑就是了。 「好像怪物一樣。」我做了個噁心的表情。 海月姊姊微笑地把我放了下來。 現在,不知道那兩個小怪物變得怎麼樣了?我想爺爺奶奶看到時一定會昏倒吧? 「哈哈哈哈……」想到爺爺奶奶嚇到昏倒的樣子,我就笑到肚子痛。 「唉唷!」頭又痛了。 每次情緒起伏太大,後腦勺摔過的地方就會抽痛。 就好像有人一直扯捏我腦袋一樣。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會帶我回去呢?」過了「一陣子」我就會問阿姨一次。 當然是挑她看起來沒「這麼累」的時候。 「快了快了。」阿姨總是這麼說。 累的時候,不累的時候,都是這個答案。 好不容易盼到過年,阿姨總算願意帶我回台北的家。 家門打開時候我嚇了一跳。 媽媽變得好老喔! 我深吸一口氣,才開口。「……媽媽。」 「怎麼回來也不講一聲?」媽媽沒有表情地看著阿姨。阿姨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她整天吵著要回台北,我就想說過年回桃園的娘家,順道帶她回來看看。」 「媽,青珊帶她回來了。」媽媽回頭對房裡的奶奶說。 「別讓她進門。」奶奶尖著嗓子說。 我聽到弟弟宏亮的哭聲。 媽媽原本沒有表情的臉上一僵,「不好意思,今天不方便,改天有空我們會自己去把她帶回來。」 「喔,好吧。」阿姨妥協了。 「媽媽,我可不可以看弟弟一下?」我怯怯地問。 「不行。」媽媽很快地拒絕了我。 我的眼神偷偷往客廳看去,隱約看見坐在學步車上揮舞手腳、嚎啕大哭的弟弟。 「拜託啦!一眼就好?」我懇求地再問。 「不行就是不行!」媽媽很不客氣地把門『砰』地關上。 我從門縫裡,看見另一個弟弟的手正頑皮地扯對方的頭髮,呵。 原來他們在打架啊? 跟著阿姨回雲林的家,我好一陣子沒再吵著要回台北。 因為我在外婆家,聽到阿姨和外婆的對話。 「我聽說可君把小孩交給妳帶?」外婆問。 「對啊,可君聽算命的說玲雅剋弟弟,會讓弟弟活不過三歲。只好把她送來給我養。」阿姨伸長筷子翻著盤裡的菜,一邊說。「反正我家孩子本來就多,多擺一副碗筷也沒什麼。況且可君每個月都會匯錢給我做點補貼。」 呵。阿姨要是在我家,一定會被爺爺罰跪! 「玲雅會剋弟弟啊?難怪喔!」外婆好像得到答案一樣,「那玲雅不就要等弟弟三歲才會回去?」 「應該吧!」阿姨吃飯吃得碗筷鏗鏗響。 被罰跪定了啦,笨阿姨。 既然還要兩年才能回家,我這中間也不浪費口水去問阿姨了。反正在阿姨家吃得飽睡得好,又有很多表哥表姊可以玩,也沒什麼不好。 唯一可惜的是,沒辦法親眼看到弟弟們被處罰的樣子。 他們會被處罰嗎?這也是我好奇很久的問題。 我把最後住院的藥袋放在抽屜,每天睡前都會拉開來看那上面的日期。那是兩個弟弟的生日,我要等到他們三歲,趕快回台北。 等啊等,這兩年好長唷!在阿姨家我沒餓過肚子,但奇怪的是以前那種空洞的飢餓感又找上門來。仔細算了一下時間,好像就是上次回外婆家,聽到外婆和阿姨的對話開始的。媽媽竟然會為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說的話把我送得遠遠的,害我看不到弟弟(也看不到他們鬧笑話)。為了回家,我只好等。過了兩個寒暑假,總算盼到可以回去的日子。 「我可以回家了嗎?阿姨。」在阿姨踏入家門的那一步,我早已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背著書包等在客廳。 「妳這是在幹嘛?」阿姨驚訝地看著我。 「今天是弟弟的三歲生日,我可以回家了啊!」我開心地坐在藤椅上,腳擺啊擺的。 要是讓爺爺看到我的坐相,一定會被叫去罰跪。 但奇怪的是,我竟有點期待呢! 我不在的時候,弟弟們不知道是被罰翻天,還是寵翻天呢? 「我問妳,妳怎麼會這麼說?」阿姨好像還不知道我聽到她跟外婆的對話。 可能她不清楚,其實小孩子的記憶力有時候也是很好的吧! 我提醒她:「阿姨,妳忘了喔?算命師說的啊。」 阿姨無奈。幫我打了電話回家問。電話那頭好吵,有人在唱生日快樂歌,應該是在幫弟弟們過生日吧! 「好,我知道了。」掛掉電話,阿姨說奶奶答應讓我回去。不過得等弟弟今天生日過完,明天才可以回去。 耶!太棒了。 謝謝阿姨!我可以回台北的家了。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家好像都沒唱過生日快樂歌。平常家裡有人生日,頂多每個人桌上會多一碗豬腳麵線,多一句淡淡的「生日快樂」罷了。沒想到弟弟的出生為家裡帶來這麼多的改變。說不定我明天回去,可以吃到弟弟的生日蛋糕呢!爺爺奶奶這麼寵弟弟,應該也會買很多玩具給他們吧!而我跟他們借來玩一下也應該沒關係吧?如果家裡亂了,爸媽也不會責備我,因為還有那兩個小搗蛋在。我會說那是弟弟弄的,我就不會被罵了。 想著想著,有弟弟的好處還真多耶! 我帶著笑,愉快地進入夢鄉等待明天。 回到台北的家,一切都和我預期的一樣。地板上散落著玩具,弟弟坐在小板凳上,咿咿呀呀地摔著玩具。媽媽捧著碗餵他吃飯,被他一把粗魯地撥開,飯粒散在地上,好髒。 「妳回來啦!去拿抹布幫忙把這裡擦一擦。」媽媽看到我,沒有問候,直接就使喚我幫忙收拾殘局。 「明明就是弟弟弄的!」我心裡犯嘀咕,不甘願地放下書包,去拿抹布。 踏進浴室時,我嚇了一跳! 另一個弟弟蹲在浴缸裡,沒有穿衣服! 「啊……」我想開口叫媽來看,弟弟卻舉起指頭,對我比了個「噓」。 「喔。」我識相地沒有叫出聲,默默地拿了抹布,沖水。 這個弟弟皮膚好黑,看起來髒髒的。 「你在等洗澡嗎?」在擰水的時候,我問他。 他眨著大眼,晃著腦袋,好像不懂我在問他什麼。 「你沒穿衣服不冷嗎?」我又問,他還是一副不懂的模樣。 「算了。」好怪的弟弟! 我拿著濕抹布,走到客廳幫忙擦地。 弟弟都三歲了還要媽媽餵!我在他們這個年紀都會自己吃飯、洗碗了耶! 喔,對了!浴室裡的弟弟該不會和我以前一樣,是在洗碗吧? 好可憐喔! 「桌上的碗去幫忙洗一洗。」我才剛擦完地,媽媽又叫我去做事。 「喔。」我忙碌地將沖過的抹布晾起,又到飯廳去收碗。 我看見我慣用的碗乾乾淨淨地擺在桌上的一角。 是弟弟洗好的嗎? 我看向浴室,咦?奇怪,他已經不在了。 我把碗收到洗碗槽。經過三年,我已經長高不少,不用再蹲在浴室洗碗。不過因為這三年來都沒在洗碗,動作還有點生疏。 「唔……」腳邊傳來奇怪的聲音。 我低頭,那個黑皮膚的弟弟手裡拿著一塊菜瓜布。 「謝謝你喔。」我接過他手上的菜瓜布,開始刷洗油膩的碗。 弟弟靜靜地蹲在我的腳邊看我洗碗。他不像剛剛那樣光著身子,身上的衣服灰灰舊舊的,看起來好可憐。 「你也是不受寵的那個嗎?」我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他晃著腦袋,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我想到我們班上有個外號叫「白癡」的男生。 「白癡」每天都穿破破的制服來學校,口袋上的學號是拆過又重新繡過好幾次的,佈滿密密麻麻的縫衣針孔。「白癡」聽不太懂我們講話,他甚至連講話都不會,整天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麼外星話。「白癡」跑得很慢,作業也不會寫。他身上很臭,好像好幾百年沒洗澡,大家都很討厭坐他附近。每次「白癡」打開便當,都會飄出酸酸的味道,好像餿水一樣,他卻吃得津津有味。老師說,「白癡」因為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袋,現在才會變成這樣。他家很窮,身上才會穿舊衣服。如果大家家裡有不要的衣服或東西,可以捐給他,他們家很需要大家的幫忙。 雖然「白癡」很可憐,大家還是不喜歡跟他作朋友。因為他太臭了,臉上總是掛著髒口水,常常高興或生氣起來,就會當眾拉褲子。這麼噁心的「白癡」,沒有人喜歡接近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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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毛集給我天然﹐其餘免談
「請問您吃葷的,還是素的?」每次舉辦有供應便當的活動,總要仔細詢問參加者的飲食取向,否則到時候素食便當不夠,一拖拉古的「素」人會對你發飆或碎碎唸;反之,如果素食便當叫太多,要那些「肉食者」幫忙屈就一下,他們多半會說:「隨便啦,都可以!」三兩下子就吃乾抹淨。 我曾吃過兩三年素食,但對外食族來說,實在太不方便,而且變得瘦巴巴,被一位在家修的德融居士勸阻,她說:「你再這樣子吃下去,小命就會不保!」後來就改成初一、十五吃素,甚至偶而忘記了或大夥兒聚餐避免掃興,還會「順延」,算是最不規矩的「花齋」人士吧。 其實,只要附近有對味的素食自助餐廳,我還是很喜歡去享用的,甚至天天報到,比如一、兩年前,我在羅斯福路師大路口開店時,常會走遠路到台大對面的「彌勒素食」用餐,因為相較之下,那兒的菜最天然,而且他們結帳是用「目測法」,滿滿一盤才五、六十元,偶而貪心多加了幾樣高檔菜,最多也是八、九十元,而且綠豆湯、豆芽湯免費喝到飽。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標榜「精緻素食」的高檔餐廳,雞鴨魚肉菜色齊全,結果吃進肚子裡的可能都是來路不明的合成食物,有一次參加淡水黃帝神宮的尾牙聚餐,主辦單位決定全供素食,而且強調是「精緻素食」,我一聽就知完了,果不其然,聚餐當天,一道道「魚模肉樣」的精緻料理,我都難以下箸,後來第二年可能反彈者眾,又改回葷素各自為政,坐葷桌的人不見得都真愛肉食,只是不喜歡那些人工合成食物罷了;我對素食食材專賣店更是敬而遠之,除了雞鴨魚肉,菜市場裡哪一樣不是天然素食食材?絲瓜、南瓜、小黃瓜、青椒、馬鈴薯、木耳,海帶、芹菜、高麗菜、胡蘿蔔、地瓜、茄子、川七、山蘇、……哪一樣不能入菜?原本要買肉的預算,可以買些價位較高檔的如山藥、百合、白果、蓮子、核桃、松子、杏鮑菇、菱角、竹笙、腰果、當歸、枸杞等好料犒賞自己,料理起來,保證色香味俱全,連葷食者都會垂涎三尺。 如果你只是單純想要吃健康素的素食者,我建議與其找素食館,不如找菜色豐盛的一般(葷食的)自助餐廳,你只要夾青菜,不夾主菜(如排骨肉、雞腿、魚肉等),通常老闆都會算得很便宜,有時才算三、十四元一餐,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但最討厭的就是有些自助餐廳,即使炒青菜都故意放些小肉絲,讓想吃肉邊菜或想純吃菜的人大感不便,加肉的青菜當然會賣得貴一些,那些居心叵測的老闆把想吃方便素的人都排拒在外,想必也是造業一樁吧?而一些純素食自助餐廳,大多數都給你論兩計價,不管你夾什麼菜,五、六樣菜七、八十元跑不掉,對一般市井小民的荷包真的很傷啊! 除了用餐計較天然之外,日常使用的反天然物品也讓我敬而遠之,我最反對的添加物就是太白粉勾芡,台式的蚵仔麵線、肉羹如果是太白粉勾芡的,我就很少碰;當我知道九份芋圓是添加太白粉做的,從此告別這項美食;當我知道香Q可口又消暑的仙草是加上太白粉或嫩精或硼砂才成形的;我也只好黯然和它說拜拜。 另一種添加物就是味精,每次到比較具水準地區的麵店吃麵,總是先問一聲:「你們沒有用味精吧?」明知道是白問,但老闆總會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絕不會用味精,好久就沒在用了!」不管真假,心裡至少舒坦許多,如果是在一般車水馬龍的路邊攤,不必問了,阿彌陀佛,自求多福!其實,在一個人吃的時候,你可試著偶而忘了用調味料,如我常在煮鱸魚湯時加枸杞、黃岐和當歸,或只加生薑和鹽;煮微帶鹹味的麵線時,丟些青菜、香菇,就已美味可口極了,何須另加調味料? 我們家大概是碩果僅存拒用電子鍋、微波爐的另類(目前仍在老婆、孩子的不解和責怪的氛圍當中),電子鍋我是不喜歡它那又像塑膠又像鋼的內鍋,寧用不銹鋼內鍋的電鍋;微波爐是永不能接受一個活生生的東西塞進去幾秒鐘就熟出來給你吃,寧用慢熬細燉、煎炒煮炸的原始動作,煮東西要那麼趕嗎? 民國六十一年起,來台半工半讀,因為工廠衛生條件差,染上皮膚過敏的毛病,後來發現用南僑水晶肥皂洗內衣褲,竟然就好了,聽說南僑的老闆陳飛龍和總裁陳進財,從頭到腳就是用一塊南僑水晶肥皂,數十年如一日,現在我也用同樣方法,果真妙不可言。 處在目前追求精緻生活、高級享受的現代社會,想回歸古樸、天然,談何容易,不被視為龜毛者幾稀?但天然的生活反而惠而不費,只要你忍得住被罵古板的寂寞,你就會活得更自在而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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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一連切開幾層肌肉,姑娘將鑷子燒熱,伸進切口尋找子彈,拔豬毛用的鑷子太短、太寬,很不好用。姑娘眉頭微蹙,扔掉鑷子,用米酒頭洗洗手,以手指代替鑷子伸進切口。姑娘知道,如果子彈穿進骨頭,她就無能為力了。「神啊!讓我找到子彈吧!」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沁出,忽然噹啷一聲,一顆圓形的鉛丸滾落地上。她疲乏已極,但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摸掉臉上的汗水,擎起酒罈,把米酒頭緩緩倒進傷口。萬大明臉上的肌肉扭曲了幾下,不知是疼痛還是喜悅抑或其他情緒,他的眼眶已微微泛紅了。 安娜姑娘把萬大明口裡的布團掏出來,他以顫抖的聲音對安娜道謝,他很想說,即使挨了一槍,能夠和佳人短暫相處也是值得的。當然了,這些話不可能當著郭小姐和何斌說出來。 安娜給他解開繩索,她像欣賞一尊雕像似的欣賞著萬大明雄健的軀體。她想起聽到萬大明中槍時的震撼,當她知道醫官們都不願得罪丹克爾上尉時,她禱告上帝,她像是聽到了神的聲音:「孩子,妳去吧!」她對何斌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不顧自己的誓言,跟著何斌來到禾寮港郭家…… 當安娜為萬大明包紮時,帳房萬金發走了進來,輕聲對郭玉鳳小姐說:「老爺回來了。」 第八章 明都督俞大猷討海寇林道乾,道乾戰敗,艤舟打鼓山下。恐復來攻,掠山下土番殺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乃航於海,餘番走阿猴林社。相傳道乾有妹,埋金山上,有奇花異果,入山樵採者摘而啖之,甘美殊甚;若懷之以歸,則迷失道,雖識其處,再往則失之。──《重修台灣府志》﹝註﹞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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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微波 餓
……「妳媽媽生了唷﹗」海月姊姊看我轉醒﹐微笑地對我說。「真的喔﹗」突然有種很想看他們的感覺。想看看這兩個全家期待的小baby是長得怎樣的大人物…… 我感到強烈的餓。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知道這個家根本沒人愛我。 我們家成員有五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我,就和一般家庭一樣,沒什麼特別。但他們固守傳統的思想,卻是比一般人還要牢不可破。在我會自己吃飯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會要求我吃完要把自己的碗沖乾淨。儘管我矮矮的身子根本搆不到洗碗槽,還是很克難地蹲在浴室,用小小的手拚命沖刷碗底的油漬。在我會自己洗澡的時候,爺爺奶奶就要求我得在洗澡過後把浴室刷洗一遍。常常我刷完浴室,身上又都是汗臭味。但只要再洗一次澡,就會惹來一陣「討債鬼」的咒罵。所以我也只好帶著不舒服的汗味離開浴室。每一次我洗完碗、刷完浴室,媽媽都會皺著眉跟在後頭,把我剛洗好的碗和浴室又刷洗一遍。他們明知道我年紀還小做不來這些家事,每天還是不厭其煩地要我完成。只因奶奶口中一句:「女孩子天生就是要做家事!」 我把奶奶的話當作真理,一直以為做家事真的是女性生來的使命。不過爺爺常掛在嘴邊那句:「誰叫妳不是男的!」卻常讓我和媽媽聽了羞愧。媽媽為了拚個弟弟傳宗接代,也嘗試懷孕多次,然而每次一傳出好消息,還來不及接受眾多親友的祝賀,就又被打落地獄。「每次叫你不到三個月大的時候不要講,你就不聽!」媽媽從醫院回來,總是這樣責怪爸爸。而爸爸也會以懊惱的語氣回她:「爸媽期待這麼久,總得給他們一些交代。……妳看,他們哪次聽到不都很高興?」我蹲在浴室裡聽著他們對話,覺得爸媽好可憐,而我,卻什麼忙也幫不到……。 上小學的第一天,我從擺到最高處的盪鞦韆上摔下來。當爸爸從公司趕到醫院看我時,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講,反倒責難似地看著我,怪我不會照顧好自己。就連爺爺奶奶聽到我受傷的消息,也都漠然以對,甚至冷酷地補上一句:「女孩子家,反正摔壞了也是別人的。」 聽到奶奶尖銳的話語,我好想哭,但忍住了。因為如果我哭了,他們一定又會拿「女孩子就是……」來大做文章。但我想不通的是,奶奶也是女生啊,為什麼會說出這麼不干己事的酸言酸語呢? 媽媽是最後趕到醫院的。她進病房時氣喘吁吁地,是因為擔心我才用跑的嗎?正當我感動的時候,媽媽昏倒了。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叫護士,把媽媽抬出我的病床,沒有人,沒有人留下來陪我。 我感到強烈的餓。 我餓,我需要大量的愛。 我需要愛。但這樣的奢求,我卻從醫院裡溫柔的護士照顧中,第一次得到滿足。 很諷刺吧。 但無所謂。因為那位叫做海月的護士對我真的很好,比姊姊……不!比媽媽還像媽媽。當大家都跑出病床時,只有她留下來陪我。 她細心地照護著我,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愛。 「餓了嗎?再忍耐一下喔!因為等下我們要幫妳做檢查,所以早上還不能吃東西喔!」住院的隔天早上,她輕聲細語地對我說。 有她溫柔的陪伴,我竟然一點也不感到餓。 我問:「海月姊姊,我媽媽她怎麼了?」我擔心的成分不多,真的是好奇。因為我被忽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海月姊姊笑著對我說:「妳媽媽她有小寶寶了,妳要當姊姊了唷!」 喔。」 看我一點也不驚訝,海月姊姊好奇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當姊姊了。」我輕描淡寫地說。 反倒是海月姊姊驚訝了。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流產」這兩個字。只知道每次媽媽肚子裡有小寶寶時,全家人都會特別高興,開心地跟我說:「妳快當姊姊了,要對弟弟好一點喔!」然後,一、兩個月後,就會聽到爸媽彼此指責,家中又恢復一片愁雲慘霧。 所以我習以為常。 但這次,我卻有種奇怪的預感,覺得我這次好像有機會真的當上姊姊呢! 「妳媽媽她呀,懷的是雙胞胎喔!」在每個月的醫院例行檢查時,海月姊姊對我說。 「是喔……」我相信我的預感,所以沒有很吃驚。 「所謂的雙胞胎,」海月姊姊怕我聽不懂,特地補充說:「就是妳媽媽一次會生兩個,所以妳會有兩個弟弟或妹妹喔。」 「喔。」看海月姊姊期待我興奮的表情,我只好滿足她一下:「好神奇喔!」 「是啊!」海月姊姊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總算滿意。 因為那次從盪鞦韆摔下來好像滿嚴重的,我住院幾天每天都在嘔吐,所以醫生建議我爸媽要帶我每個月回來檢查,以防後遺症。本來爸爸還在嫌每個月回診很麻煩,但想到反正媽媽每個月都要產檢,順道帶我來也無不可。而我也就得以每個月看到我最喜歡的海月姊姊啦! 「海月姊姊,妳最近有寫新的故事嗎?」擔任護士的海月姊姊最大的興趣就是寫小說,每次我來醫院,她都會很開心地跟我說她想到的新劇情。 「有啊,我最近在寫一個小美人魚的故事喔!」海月姊姊臉紅通通的,有點害羞又有點興奮地跟我說:「我還沒給別人看過,妳是第一個聽的呢!」 「真的喔?那趕快說給我聽!」我是真的興奮且期待。海月姊姊一邊說故事,一邊在我頭貼上好多圓圈圈貼紙,冰冰涼涼的。我覺的好舒服。 檢查完畢,這一段落的故事也說的差不多了。「妳家有電腦嗎?」海月姊姊問我。 「有啊。」我點點頭。 海月姊姊在我的藥單背後寫下一串字。 http://www.wretch.cc/blog/jinko99 「這什麼啊?」 「這是我貼故事的地方。」海月姊姊害羞地說,「妳每個月只來一天,姊姊故事說不完。妳可以請爸爸或媽媽幫妳打上這網址,然後請他們念故事給你聽,這樣妳就可以聽到最新的故事進度囉!」 「喔!」我楞楞的把藥單接下,塞進口袋。 感覺這是一件好重要的事呢! 我們家有一間書房,裡面堆滿了爺爺的古書、爸爸的理財書、媽媽的流行雜誌,但就是沒有我可以看的書。書房裡有電腦,但只有爸爸在用。爸爸每次都把公司作不完的事帶回家繼續做,常被媽媽嘀咕。我無法理解爸爸哪來這麼多的事要做,更不敢隨便接近正在用電腦的他。所以我也只能把海月姊姊給的藥單收好了。 在我們家,我想不到有快樂的事。別的同學放學後都可以去學東西、看卡通,但我們家的電視永遠釘在一些新聞節目。無聊死了!真不知道爸爸小時候是怎麼長大的呢?所以我在家裡常常感到很餓。即使剛吃飽,也是有莫名的、排山倒海的飢餓感。在我們家裡,禁忌一堆。光是吃飯就得等長輩先動筷,用餐時不能說話、不能亂翻菜、不能用筷子指人、更不能讓碗筷掉地上,所以我們家吃飯的氣氛都是緊張兮兮的。大人雖然也會不小心犯錯,但頂多受到爺爺嚴厲的眼神責備,但只要我犯錯,不管碗裡還有沒吃完的飯菜,都得罰到旁邊罰跪,等大家吃完飯才能繼續吃。 「吃飯皇帝大的事,當然不能沒規矩!」爺爺第一次看到媽媽哀憐我的眼神,沒什麼感情地說。 我第一次被罰的時候,才三歲。 那時候,我就常常感到很餓。 吃飯到一半被罰跪,很餓。 想看卡通不行,很餓。 想撒嬌、想出去玩、想做一些開心的事都被禁止,我覺得強烈強烈的飢餓。 但好像不是肚子傳來的餓,我也說不上來。 再長大一點,我才知道那些吃飯的禁忌其來有自。比如說吃飯不能說話是衛生問題;等長輩先動筷,是尊重。因為要是晚輩先動筷,不小心把長輩喜歡吃的東西吃掉了,是很不得體的事。 「拿筷子亂翻菜就像盜墓刨墳的一樣,沒教養!到旁邊跪去!」 「拿筷子指人,妳當是『罵大街』的潑婦嗎?真丟人!到旁邊跪去!」 「筷子掉地上是大忌啊!咱北大方說『落地驚神』,妳這麼一砸,在地下長眠的祖先都被妳給弄醒了!到旁邊跪去!」 爺爺的指責言猶在耳,我也是花了好多年才弄清楚哪些禁忌得遵守。看著媽媽漸漸隆起的肚子,我有點擔心,又有點幸災樂禍,不知道接下來誕生的弟弟妹妹,會不會像我以前小時候那樣常被罰跪?如果我看到他們被罰跪,會想笑,還是覺得他們可憐呢?想著想著,我開始有點期待接下來的好戲了。 「妳將有兩個弟弟囉!」海月姊姊好厲害,每次我到醫院複診,都會聽到她跟我說我媽媽肚子裡的進度。 「那我爺爺奶奶一定會很高興。」我聽了,喃喃說。 「妳不高興嗎?」海月姊姊到現在還是不能理解我的冷淡。 我想了想。「嗯……高興。」 我應該要高興的,有了弟弟,還是一次兩個!爺爺奶奶應該就不會這麼愛發脾氣了吧? 「那就好。」海月姊姊拿出圓圓貼紙,準備幫我貼。「如果海月姊姊可以多講一些故事給我聽,我會更高興。」我甜甜地說。 「呵。」海月姊姊笑了,開始對我說故事。 有時候我甚至認為,海月姊姊是我真正的親人。 媽媽這次「順利懷孕」後,家人們幾乎沒正眼看過我。他們總是圍繞在媽媽越來越高的尖尖大肚,摸著、捧著、讚嘆著。 「老天爺有眼,一次給了我們兩個男丁!」奶奶雙手合十,持香柱對著天空拜拜。 「為了兩個兒子,你要更努力賺錢喔!」媽媽對爸爸撒嬌說。 「那還用說!」爸爸愛憐地撫摸媽媽的大肚。 「不用煩惱那麼多!我有存孫子本,妳儘管生,生越多越好!」爺爺豪氣地說。 家裡的大人們開口閉口都是我那兩個未出世的弟弟,根本沒人理我。我被撞傷的腦袋、我學校裡開心不開心的事,都沒人關心。有時候我會故意犯一些禁忌,他們發現了我照樣得罰跪。 「妳這是當姊姊的樣子嗎?到旁邊跪去!」我連著幾天搗蛋,爺爺氣到忍不住拍桌。 「明知故犯!妳是不想吃飯嗎?」奶奶見爺爺盛怒,也幫著罵。 爸爸怒瞪我,媽媽撫著肚子壓抑怒氣。 嘿!我跪得心甘情願,至少他們有注意到我。 我收緊偷偷上揚的嘴角。 在媽媽快把弟弟們生出來的前幾個月,我每天用這種方式討他們的注意。後來連媽媽也受不了,乾脆禁止我上桌吃飯。 「等我們吃完妳才能吃,省得罰妳跪!」媽媽說的時候,有點微慍。我看到媽媽的肚子動了小小的起伏,看樣子是弟弟們又在踢打了吧? 「為什麼弟弟頑皮就可以?」我指著媽媽的肚子問。 「因為他是弟弟!」媽媽給了我一個聽不懂的答案。 後來,媽媽生了。 媽媽生弟弟那天家裡簡直一團亂。陣痛到哀嚎的媽媽被瘦弱的奶奶從廚房跌跌撞撞地扶到客廳,再也沒力氣走到房間。爺爺架起老花眼鏡找藥袋上的醫院電話,打算撥叫救護車,卻緊張到瞇著眼仍一直撥錯號碼。最後乾脆撥了爸爸的公司電話,要他回來幫忙。 我蹲坐在浴室的一角,邊洗著手上的碗,只覺得荒謬可笑。 我不懂,我也會打電話啊,爺爺幹嘛不要我幫忙?我也可以幫忙扶媽媽啊!奶奶怎會沒想到呢?他們好笨喔!不過看他們緊張的模樣,嘿嘿!弟弟大人們就要出生囉!我用清水將碗做最後一次的沖洗,帶著戲謔的笑走出浴室。 「咕咚,碰──」地板上一灘濕滑的泡沫水,摔得我四腳朝天。 「老爺、老爺,你上浴室看看……」奶奶緊張尖銳的嗓門大喊著爺爺。 「有什麼好緊張的呢……」我笑,眼前漸漸黑了下來。 我的耳窩一片鬧哄哄的,有幾個女生在我身旁小小聲地講話。 「真的好可憐,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好。」 「可是,她遲早會知道。」 「我想到了,留紙條給她好了,反正她現在還不認得字。這也算是告知吧!」 「她遲早會知道。妳這麼做有點多此一舉。不過,也好,也算是第一時間告訴她。」 「那我就寫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醫院裡,眼睛一張開看見的就是海月姊姊。 「妳媽媽生了唷!」海月姊姊看我轉醒,微笑地對我說。 「真的喔!」突然有種很想看他們的感覺。 想看看這兩個全家期待的小baby是長得怎樣的大人物。看我蠢蠢欲動,海月姊姊溫和地安撫我說:「妳不要亂動喔!這次妳跌倒又碰到上次的舊傷,情況才剛控制下來,如果亂動的話會頭暈想吐喔!」 好吧!我乖乖地躺回枕頭。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看弟弟?」我小小聲地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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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些空白
從國小到高中,除非是嘔氣,故意題目不寫答案,女兒的各科成績向來滿分收場。好強爭勝的她,這一次的段考成績,有兩科只考了九十八分,氣炸了,氣得連飯都不想吃,自個兒關在房間生悶氣。 看到女兒這模樣,我想起童年時的讀書情景,我也曾經是讓雙親頭痛的孩子。怪母親不小心,為何在我的左臉生出一顆愛哭痣,害我不敢當眾以哭泣抗議,只能暗自飲泣。也氣父親粗心,我明明可以健全成長,五歲時的感冒及發燒,竟讓雙腳萎縮成小兒麻痺,成為要靠拐杖走路的人。 煮了一碗女兒愛吃的牛肉麵,單手拄著拐杖,慢慢走到女兒的房門。「嫣然,媽媽煮了妳愛吃的牛肉麵,快點開門,我一隻手撐架子,一隻手拿著麵。」開門了,熱騰騰的湯把肉的香味逼出,尚未進食的她,嗅到這肉味肚子咯嚕叫得更大聲了。 母女倆好久沒有談心了,我想藉這個機會告訴她,媽媽臉上這顆明顯的黑痣究竟是什麼痣。痣裡的秘密也許可以使女兒頓悟人生有許多事,可以不必為這種小事大動肝火。 一歲時,母親抱著我,讓懂得命理的長輩觀看她女兒的命相如何。他指著冒在左臉像細沙般微小的點對母親說,「這孩子有文昌星保佑,很會讀書,只可惜這顆痣是愛哭痣,會隨著年齡而愈發明顯。」他說對了一半,這顆黏附在臉上的記號像個隱藏的蜂巢,當我鬱悶低落時,成群的蜂兵會朝我最傷心的位置螫刺。五歲前的活潑快樂到了下半年全變了樣,突發的感冒,使我從診所看到教學醫院,從門診到急診到住院。命是保住了,雙腳卻變形扭曲,得靠拐杖才能緩緩前進。 小學時,同學大半是訂學校午餐,我則等待大我十歲的大姊送來家裡煮好的飯菜。下課時間,除了需要上廁所,我總是安靜待在教室,不會渴望走出室內的狹隘。惟午休時分,大家吃飽後趴在桌上睡覺時,我才敢蹲著走出教室,抓扶著枝幹壯碩的松樹,享受在綠蔭下的片刻陽光空氣花香鳥語。若不巧有人從旁邊經過,被嘲笑或當成笑柄是免不了的待遇。「你們看!她和我們一樣是人,可是,她好像站不直,彎彎曲曲的樣子,好不好笑。」第一次受到同學的屈辱,我一方面黯然哭泣,踉踉蹌蹌地蹲爬進教室,一方面也告訴自己:「不能在行動上勝過你們,功課一定要高過你們。」 雖然當時已施行九年國民教育,國中仍然要依據課業成績分班。下課後同學多去補習,我則單獨留在教室自修或寫功課,等候下班後的大姊載我回家。雖未補習,從小理解能力和記憶力就很強,我的成績至少保持班上前三名以內。但說也奇怪,每次的月考,總會有一兩科的考題,不知是真不懂或刻意不寫,可以滿分的科目總有一題被扣分。月考後,我總是沈鬱,又怕大人看見,時常在深夜時分躲在棉被下暗自流淚。為一人獨守教室讀書而哭?或為不曾上台接受第一名表揚而傷心?這個問號隨著時間的沖刷而轉淡卻依然存在。 跛腳的嘲弄和考試的得失,恰似童年記憶的兩條傷痕。揮別青春進入人生半階,對於成績排名或殘缺之身,早已一笑置之,只是偶然憶及,仍像一個刺留下心裡;直到去年探視睽違多時的小學導師,終於豁然開朗。雖年屆八十,老師是身心康健的老人,她邀請我一起栽種新起的樹苗。老人邊做邊說,栽培人如同栽種一棵樹,在幼苗時就須為它預留生長的土地,人的一生也不能盡善盡美,總要留些空白調節生活的不如意。我邊聽邊點頭。 老師以柔和而憐惜的語調,為我解答當年能夠科科滿分卻總故意留下空白一題的原委。「平常考試妳都考一百分,但每次月考必定在最拿手的科目空下最後一題,明明會的題目,為何不寫?妳說:我不想考第一名,只想證明我的能力和那些手足健全的人一樣好。過了那麼久,我依然記憶妳在妳回答時,那倔強而堅毅的眼神,竟然沒有淚光從眼眶泛起。」 當年回答時沒有眼淚,三十年後重溫舊事,淚水卻淅瀝而流。老師的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使我了悟留下最後一題空白的真正涵義。 女兒凝神靜聽,聽我細訴當年的過往。我雙手托住女兒的肩膀,看著她說:「等妳到了媽媽的年紀,妳也會經歷許多際遇。妳會了解,人生這一遭,若為與妳相遇相知的人們留一些空白,彼此可以舒服而坦然,別人也會感謝妳給他們喘息的空間。空白的答案,讓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有悠然的自在。留一些空白,可以微展鋒芒,可以得理淺述,可以掩卷深思,可以韜光養晦,可以動靜皆可,可以預留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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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一切準備停當了,安娜向萬大明解釋,為免開刀時痛得掙扎,整個人要綁在床上,口裡也要塞上布團,以免咬傷牙齒。他說出關公刮骨療傷的故事,既然關公能夠做到,他自信也可以做到。安娜沒理他,從他的上衣剪下一大塊布,團成一團,塞進他的口中。 安娜請何斌和郭小姐把萬大明綁在床上,綁得結結實實。一切停當了,安娜對郭小姐說: 「等一會兒開刀的時候,血會流出來,妳就用布蘸著米酒把血擦掉。」 沒待郭小姐同意,她整了整衣衫,跪倒在地,喃喃地禱告起來,起先用荷蘭語禱告,末了大聲地用閩南話說:「神啊!請運用你的大能,給我智慧和力量,讓我把大明的傷治好吧!奉耶穌基督的名求,阿門。」 禱告完畢,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拿起一把小刀在炭火上烤了一下,遲疑一會兒,不疾不徐地朝著傷口切下去。萬大明顫抖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姑娘點點頭,像是稱贊他的勇敢。她沒開過刀,只做過助手,但知道切肌肉時一定要順著縱紋切,如橫著切,即使傷好了也會殘廢。肩膀上的肌肉有好幾層,切的時候不能有任何差錯。「神啊!」她將切口擴大,露出下一層肌肉,萬大明又是顫抖了一下,隨即又靜下來。 血液不斷地冒出來,她知道,絕對不能切到大血管和神經,可是血肉模糊,很難分辨。她的手微微顫抖,只能靠一句句「神啊!」帶給她勇氣。郭玉鳳十分配合,她雖然害怕,仍鼓起勇氣幫著安娜擦拭血液,牠的氣憤已經平息,她遺傳了父親的俠氣,在這生死關頭,不會記掛個人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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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
我在不知不覺中 愛上金門的嫵媚 金光閃閃艷陽下 門風颯颯高粱肥 風情韻味千百種 光前將軍顯神威 好山好水長圍繞 美不勝收終不悔 軍紀似鐵勤操練 民心匯聚耀門楣 一朝一夕共患難 家安國富不分誰 和風徐徐輕飄過 樂不思蜀難復回 融合多少異鄉客 洽問落腳遲遲歸 兩岸分治成遺憾 岸絕壁壘淚雙垂 樞執契機為先鋒 紐捏褪去起直追 共榮互信心所繫 創業維艱死命推 將士用命終有成 來日輝煌共點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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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這時萬金發帶著一位手提藥箱的郎中進來,他審視一下萬大明的傷勢,搖搖頭,指著紅腫的傷口說:「你看,只有一個傷口,表示子彈還在體內,這種傷要割開傷口,取出子彈,只有紅毛仔醫生才有辦法啊!」萬大明暗自心驚,要是何斌不能找來荷蘭大夫怎麼辦?那位漢醫又說: 「我沒辦法,你們快想辦法找紅毛仔醫生吧!」說著就要離開。 萬金發把他叫住:「不取出子彈會怎麼樣?」他對何斌能否找到荷蘭大夫實在沒有信心。 「子彈是鉛做的,有毒……」一陣踢踏聲,郎中已走遠了。 萬大明暗自拿定主義,如果何斌不能請到荷蘭大夫,他就自己割開皮肉把子彈取出來。「關公可以刮骨療傷,我為什麼不能?」他有師門秘傳的刀創藥,相信不致發炎。想到這裡,也就不怎麼恐懼。他裝作衰弱得無力言語,甚至無力睜眼。郎中走後,萬金發也走了,屋裡只剩郭小姐和他。小姐有時過來看看他,有時坐在椅子上,有時來回踱步,有時出門望望,顯得焦躁不安。萬大明知道,她是盼著荷蘭大夫。然而,從天明盼到日正當中,仍不見何斌帶著荷蘭大夫回來,而萬大明的傷口腫得更厲害了。 萬大明很想對小姐說些感謝的話,但他知道,既然裝了,就得裝下去,否則豈不前功盡棄?「好吧,就裝下去吧!」他無可奈何地繼續裝出一副衰弱不堪的樣子。當初裝得無力說話,為的是避免眾人問東問西;當小姐揮走眾人,他繼續假裝是避免惹來無謂的煩惱。他雖躺著不動,思緒卻沒停過,來台後的際遇在心中縈繞,特別是安娜,不時映入眼簾,成為中槍後的一大慰藉。 他想,伊人可能還不知道他中了黑槍,即使知道了又將如何?在韓布魯克牧師的監視下,她也不能來看他呀!這時右肩已不像先前疼痛,起碼呼吸時的牽動已不怎麼痛了,不過隱約中出現一種酸麻的感覺,他知道,這不是個好現象,可能是鉛毒已經發作的關係吧?潮湧的思緒又勾出安娜的倩影,「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為了再看安娜一眼,我也不能死啊!」 郭玉鳳小姐哪裡知道自己喜歡的人兒是在裝聾作啞,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過一會兒就出門看看。萬大明似乎已有發燒的跡象,她更著急了,她雖然不懂醫理,也知道發燒不是好事。「要是何斌不能帶著荷蘭大夫回來怎麼辦?」想到這裡不禁急得低聲抽泣起來。萬大明聽到小姐的哭聲,愈加不忍,但他強忍住自己的情緒,繼續假裝下去。 □□□ 萬大明正感為難的時候,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大明!」郭小姐剛要擦乾眼淚應門,窗外傳來安娜洋腔洋調的聲音。他正懷疑自己是在夢中,門吱呀地開了,安娜的倩影出現在門口。 「大明!」安娜撲到床邊,跪在地上,俯身親吻他的手:「你怎麼樣了?你怎麼樣了?」 「安娜!」萬大明忘了自己裝作無力說話,也忘了郭小姐就在身邊,忘情地抬起左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喃喃地說:「我是在夢中嗎?我是在夢中嗎?」 郭玉鳳再也不能忍受,奪門而出,她剛踏出門檻便被人擋住,淚光閃動中認出擋她的是何公子。 「郭小姐!」何斌一面擋住她一面說:「要救萬大明,還得妳幫忙,妳不能走。」 郭小姐回過神來,向屋外望望,並沒有荷蘭醫生,她心地善良,不禁又為萬大明的安危著急。何斌把郭小姐拉進屋內,對萬大明和郭小姐說:「紅毛城的醫官推說官兵有人受傷,不肯出城,安娜就不顧一切地來了,她受過醫護訓練……」 沒待何斌把話說完,安娜接著說:「我沒給人開過刀,不過槍傷不能拖,只好試試了。」 萬大明灑脫地笑笑:「姑娘儘管試吧!」他本來還要說,「我萬大明就交給妳了」,看到郭小姐氣憤的表情,趕忙把話收住。 安娜請郭小姐準備火爐、小刀、剪刀、鑷子、白布、繩子,還要一小罈米酒頭,郭家是大戶人家,小姐一吩咐下去,不一刻就準備齊全,只是安娜要的長柄鑷子找不到,只能找到一把拔豬毛的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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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元的早餐
俗話說:一日之計在於晨。但是,對我而言,一日之活力來源就在早餐。 為了讓愛賴床的孩子早上有胃口吃早餐,每天睡前,就要先問她隔天早上想吃什麼好吃的,從團購的小籠包,到社區樓下的早餐店,還有老爸親手做的海苔飯,林林總總的選擇,為的就是讓孩子營養更均衡。 這一天,寶貝突然問我:【為什麼我不能吃39元的早餐呢?】做媽的很疑惑,回答:【沒有啊!妳很想吃,我們也可以買的。】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班上大半的同學,都是買便利商店的39元早餐,這個年紀同儕的魅力無限大,所以,寶貝也很想跟進。學校門口,母女倆在便利商店選好她愛吃的飯糰後,她看了一眼飲料區,搖搖頭說沒有她喜歡的飲料,媽媽才驚覺原來她要的不是39元早餐,只是想要讓同學知道,她也可以到便利商店買早餐吃。 我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金門大部分家庭的早餐,大概都是地瓜稀飯,再加上一些醃漬的海產,我家飯桌上還常擺一盤有魚凍的海魚,熱騰騰還冒著水氣的稀飯,攪和上魚凍,哇!可以連吃三大碗,肚子感覺還是空的。家裡養了些母雞,雞蛋盛產的日子,早上起床,大人都會敲開新鮮的蛋,用熱開水沖泡後,加上方糖攪拌,一人一碗趁熱喝,冬天冷冷的早上,就全身立即有了暖暖的感覺。我喜歡吃稀飯,可是,吃了會胃食道逆流,所以,大同電鍋上層總會有一碗乾飯讓我優先享用,我聞到雞蛋的味道會噁心,所以,只好喝點開水配點米香類的小點心當早餐。對我而言,早餐不吃就不能思考,所以,就算胃口尚未開,仍會乖乖吃下不喜歡的食物。 初次看見客家人傳統的早餐,就有濃濃的鄉愁上心頭,外婆喜歡燙韭菜、地瓜葉等,一旁擺了碟醬油,再來就是醃黃瓜嫩薑、豆腐乳和鹹蛋,還好也都會煮碗絲瓜湯等當季蔬菜的熱湯。我老是在看見地瓜葉在飯桌上時,心裡會嘀咕著,這不就是我們金門人給豬吃的菜嗎?總是乾飯淋上一些熱湯,就乖乖的把飯扒完,心裡老想著金門家裡那一大碗公的魚凍,啊!心都痛了。 婚後,有了自己的廚房,我終於可以再次吃我喜歡的家鄉味早餐。晚上,我煎了魚,淋上醬油紅燒後,丟入冰箱冷藏,早上,一碗熱騰騰的米飯,攪拌著魚凍吃,真是大大的享受。我那客家老公看了快昏倒了,他問:【這怎麼能吃呢?趕快熱一下,胃不好,不要吃冷的食物。】我那寶貝曾經這樣看著媽媽吃魚,不可思議的說:【這是生的食物,媽媽怎麼會吃呢?】面對兩個客家人,我搖搖頭不想回答,顯然他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美味是無可取代的。 魚凍之外,那個我曾經認為不是人吃的地瓜葉,現在也開始出現在我家飯桌上,閩、客食物大集合的早餐,讓我在不趕著上班上學的日子,都能有好心情享受著。曾經,看過一位美食家寫著:【早餐用餐時間的長短,決定著一個人一天幸福指數的高低。】 看著39元早餐入侵到學生族和上班族的生活中,我突然發現我這樣的早餐的內容,真的可列為稀有動物,只是,我家那寶貝在吃過便利商店的早餐後,這才發現家裡準備的早餐其實更合胃口,現在,開始換她睡前提醒:【媽媽,明天早上我想吃海苔飯喔!如果沒有海苔飯,我想吃蔥花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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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飛金門
十多年前「小三通」尚未通,經由香港,初到臺灣,我心裏就開始盤算著如何西飛金門。問過旅行社的報價,還問過需要什麼證件。後來幾次到臺灣,也不斷規劃,都因簽注的時間太短,難於成行。2001年,「兩門對開」,從廈門到金門,不用再繞一個大圈子了。可是,如何從金門飛臺灣,或臺灣飛金門,期待一直沒有中斷過。2007年來台,整整一個學期的時間,或許能實現多年的心願! 到臺灣的當天,樹清兄就來電話,讓我去參加一個同鄉的聚會。經由香港轉機,安頓下來之後,風雨大作,起颱風了。我對樹清兄說,出門不便。遠在金門的朋友知道我已經到了臺灣,社會局李廣榮課長來電,說縣政府讓我去演講一次。我對同來東吳客座的蘇州大學劉教授說,放假你回江蘇,想去金門,恐怕就不那麼容易了,不如你和我一起走一趟。劉教授欣然同意,我也有個伴。 12月15日,我們早早出門。按照在大陸乘飛機的習慣,一般是提前兩個小時,一個小時乘車往機場,另一個小時辦登機手續和候機。十分鐘後,我倆出了東吳的側門,打了輛車,出自強隧道。臺北計程車起價新臺幣70元,超出起步價,每5元一跳,感覺表跳得特別快。但是,也就跳那麼幾下,松山機場就在眼前了,155元。算起來,最多只有6-7公里。購票,辦完登機手續,離起飛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有劉教授做伴,不感到寂寞。松山機場,專飛臺灣地區的航班,金門、馬祖、高雄,算是遠的了。售票處打出飛高雄機票降價的大廣告。高鐵開通之後,臺北往返高雄便捷得很,票價單程1000元,如果買自由座還可以打折,競爭激烈,迫使航空公司不得不把票價也降到千元或稍多一點,以更快捷的優質服務來吸引乘客。 乘坐的是遠東的飛機,機型大約是波音737那種,約150個座位。飛機發動了,升空了,向西邊的金門飛去。西飛金門,我等了9年。 等9年,其實只是找機會而已,談不上難。張國治在《風雨渡航》中說,金廈52分鐘的水路,他的父親和他,等了52年,父親不在了,2001年正月初八,他才搭上風雨的渡輪,經由廈門去惠安。我和我祖父,我父親,三代人,更是等了53年,祖父不在了,父親不在了,2002年,我才搭上廈金渡輪(2001年只充許65歲的老年金門人回鄉)回金門。 現在我們講金門,可以多少帶點豪邁的語氣了:歷史上有多少多少進士;現在有多少多少將軍、多少多少博士、多少富商華僑,有削鐵如泥的菜刀,有香酥可口的貢糖,有千杯不醉濃烈的高粱酒! 但是,早些年,只要稍稍有些經歷的金門人,無論是戶籍在金門的,或者是背井離鄉的,一提起金門兩個字,誰的心不會猛然一顫?我也不例外。 2006年,第二界世界金門人日在馬來西亞吉隆玻舉辦,組織者安排我在大會發言。我說:我小的時候,一直到我讀大學的時候,我一直不知道是金門人!會場上鴉雀無聲,我儘量克制著自己的情感,噙著淚水。後來,當我在福州和楊忠禮大鄉長吃飯的時候,他還問起我所說的這句話。1970年,祖父過世,我遠在武夷山當鄉村教師,收到弟弟的信,已經過了頭七。那種背著人飲泣的滋味,實在難於向他人道也!那年,我已經24歲了,祖父始終沒有告訴我,我們是金門人。 祖父不在了,但是,他抄撰的家譜卻意外地保存下來,傳到我的手中。家譜的封面用端端正正的楷書寫著「穎川敬福堂」,寫著「木本水源」。家譜很簡單,祖宗沒有一個人有科名、有職官,記載的只是名諱,生卒年月日時;葬地:葬於烈嶼某山,坐落朝向如何。一方面,祖父不能大聲地告訴他的長孫,我們是什麼地方人;另一方面,卻用家譜這種形式告訴他的後人,不要忘記木本水源。祖父的用心何其良苦! 直到前幾年,當我們普查居住在福建的金門人的狀況,還有一些鄉親避談他金門的籍貫。不過,值得高興的是,這兩年,這些鄉親大多數已經正視了。社會正在不斷的進步! 據說西方一般不說籍貫,只講出生地。中西的文化上存在很大的差異。在我看來,在資訊發達、交通便捷的今天,中國人對籍貫也應該慢慢淡化才對。如果說,對過去還應知道些什麼,還應讓子孫知道一點什麼,那就是,我們的父輩,我們的祖先從哪里來,在哪些地方生活過;那些地方有什麼文化傳統,有什麼樣的歷史。籍貫,和人的名字一樣,只是一種符號而已。 飛機徐徐在金門的尚義機場降落了。飛機停靠在距離候機大樓很近的地方。候機室只有一層,進港和出港都在同一層,都在同一個大廳。機場實在太小了,該到擴建的時候了!李廣榮課長來接。 下午講演。講演後,李課長開車帶我去海邊看一座古民居。民居建於西元1642年,即崇禎十五年,至今三百六十多年。紅花磚牆體,雜以石頭,稱「出磚露石」。洪姓子孫已將此屋辟為私人博物館。 第二天,早上去了小金門。烈嶼公共事務協會林永輝理事長,前一天已經回到金門,約好,今天領著我去全島轉轉。小金門的車道很窄,過往幾乎看不到車輛。這是一個僅有14km2、人口7000人的小海島。二百多年前,這個海島上住著多少人?在這片貧脊的土地上,人們靠什麼為生?清朝康熙年間之後,祖上一直居住在這個島上,祖宗的墓廬還在小島的山上。永輝的車悠轉著,隨處可以看到戰爭的遺跡。美麗的沙灘上,軌條砦刺眼地指向青天,道旁的鐵絲網仍然圈圍著灌木叢,走幾步就可以看到「小心地雷」或「此處設有地雷請勿擅入」的警示。「將軍堡」、「鐵漢堡」、「勇士堡」、「虎堡」、「雷霆堡」,各式各樣的地上的明堡、地下的暗堡林立。據載,「八二三」時期,經國先生曾率王昇將軍乘成功號快艇登臨烈嶼,在堡中與時任第七師師長的郝柏村將軍經謀戰略,這就是「將軍堡」名稱的由來。五十年的時間在歷史長河中也許就是那麼一瞬,而五十年的時間,足以使以一個紅顏黑髮的少年變成鬚髮皆白的老翁。當年的將軍,如今安在哉?當年的鐵漢、勇士如今安在哉?寒風怒號,蕭蕭瑟瑟,就連昔日戰場上的故壘也顯現出歲月的滄桑。古堡上榕樹長髯般的氣根深深地吸著地上的泥土,或許五十年前它根本尚未出世,或許它只是當年牆頭的一株小苗。 我一直認為,祖上的墓塋還在烈嶼,家譜上記載在某山,坐落朝向,以及墓碑上的名諱,只要下決心去找,怎麼會找不到?永輝可是個急性子,喝道:「滿山的地雷還沒有清除乾淨,你去哪裡找?墓碑,還會有墓碑?不是被炮彈炸了,就是被掘去修工事了,還有墓碑!」無言。 小金門雖小,唐代水草豐茂,據傳曾置牧馬監於此;明季倭患以來,漳、泉、廈有警,首受其鋒。道光十八年(1838),三十一歲的金門奇人林樹梅曾為烈嶼繪圖,並作《繪烈嶼圖》詩:「中流斷嶼好停橈,金廈重門隔一潮。海上蟲沙經幾劫(自注:明季數遭倭夷之禍),岸邊矢鏃未全銷。輔車相倚安危共(自注:漳、泉有海警,則烈嶼先受其鋒),牧馬曾聞水草饒(自注唐置牧馬監於此)。萬派奔濤喧筆底,圖成指點片帆遙。」冬天的小金門,安寧靜謐,湖泊貯滿清冽的淡水,草木綠意盎然,步道上搭著賞鳥的平臺。海不揚波,遠帆數點,平靜如畫。 永輝又說:「以後你回來金門住吧!」 已經垂垂老矣,復何所求?我固然喜歡有霧的清晨在慈湖散步,有陽光的下午在嘯臥亭嗚嗚長嘯;固然喜歡深秋在魯亭聽山風與海濤對答,八月在料羅看小夥子搶灘,十二月在鼓岡湖賞鳥。但是,談何容易!金門的居民可以到廈門買房,即使破例允許我在金門買厝,我有能力嗎?將來憑著雖然不多也不能說少的退休金,相信在閩江南岸可以過過比較安穩的日子;如果回到金門,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又何以終老? 下午,李課長領著去看榕園,中山森林公園。 17日,和劉教授一起總兵署和模範街。乘11:05遠東班機趕回臺北,晚上,臺灣大學老朋友齊益壽教授請吃飯。在金門靠西的海邊。用大陸的手機可以和媽通話。不到一個小時的水路,無奈過不去。少年的時候在廈門,朝東望去,灰濛濛的一片,做夢都不敢想去金門那個地方,連萌生念頭都不敢,更遑論到臺灣,在臺灣當教授!現在,過去不敢想的事成了現實,而且我還從臺灣西飛金門。人總是不滿足的,不滿足之一,辦一次簽注手續有點煩。不滿足之二,時間限得太死。大陸一次簽注,有效期半年,我這次到臺灣客座,有一個學期的時間,如果是學術會議,只有五天、七天,甚至更短。我甚至期待,有朝一日,能落地簽注,甚至憑身分證或一份有效證件,可以自由自在往來。也許,我的期望過於奢侈了!但是,我又想,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都可以實現,我不是到了臺灣當了客座,又從臺北西飛了金門嗎?現在「敢想」的事,將來就不能實現嗎? 附記:2009年10月,從金門飛台南;又從台南飛金門,是再一次的西飛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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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當何斌一路思索著怎麼救治萬大明時,郭宅上下已亂成一團。何斌沒說萬大明是怎麼中槍的,交代幾聲就匆匆地說要去找荷蘭大夫去了。郭宅上下都知道,前天何斌來找過萬大明,昨天又派人把他接去,但怎麼回來時非但辮子剪了,還換上一身洋服?他們去幹什麼?萬大明是怎麼中槍的?種種疑問,困擾著大家。特別是萬金發這位「族兄」,一聽說萬大明中槍,就想到丹克爾上尉率人揮刀示威的情景,心裡已猜中幾分,他走近床榻,以近乎責備的聲調說: 「兄弟啊,我叫你不要亂跑,怎麼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萬大明不知如何解釋,只能痛苦地笑笑。他知道,現在什麼都不宜說,否則萬金發等人會更嫌棄他。他失血雖多,但說話的力氣還是有的,「就裝作說不出話來吧。」他閉上眼睛。 獨蔘湯已經煮好,郭玉鳳小姐不避嫌疑,親自用湯匙餵他。萬大明想說聲謝謝,但轉念一想,只要一開口,就不能再裝啞巴,「索性繼續裝下去吧。」他向小姐眨眨眼,接著閉上眼睛。 這時血已自然止住,他喝了獨蔘湯,蒼白的臉頰漸漸轉趨紅潤。小姐看出萬大明已沒有立即性危險,就揮開眾人,讓他好好休息,靜待荷蘭大夫到來。不過小姐自己並沒離開萬大明的房間,她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她打量著他,他的上衣已被剪開,露出雄健的胸膛,緊身褲更裹出誘人的線條,不由得讓人怦然心動。 郭小姐不敢再看,把椅子拉遠些,側坐一旁。這時天已大亮,莊裡的人都忙碌起來。小姐去打了一盆水,為萬大明擦臉,她一面擦,一面凝視著那副端正秀美的五官,「他應該屬於我的。」小姐在內心裡說。她想起那天質問他勾引丹克爾的女人的時候,不免升起一陣酸楚。但她又告訴自己:現在他受傷了,照顧他的不是牧師的女兒,等他好了,不信他會對自己無情…… 萬大明雖然受傷,但心智清明,郭小姐的一舉一動他都清楚。他知道,這位驕縱任性的大小姐對自己懷有好感,但他已情繫安娜姑娘,除了繼續裝聾作啞還能做什麼?昨晚離開紅毛城的時候,安娜不避父親責難,要他路上小心,可見她已顧慮到丹克爾上尉可能會對他不利,可惜自己沒想到這一點,才會中了黑槍。想到這裡,他在內心裡吶喊著:「為了光復大業,為了安娜,我不能死,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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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經
我將在詩 在詩的行距間行走,並且復活 呼吸著 ,呼吸著 那時候 地球毀滅於一群惡意飽滿的烏雲 黑色的蝙蝠,聒噪的烏鴉 我的心,將仍然是 一抹,鮮豔的天真的紅 在黎明尚遠,冰點的冷寒的夜中 獨自行走 於,茫茫而冷而蒼白的 荒漠 我的心,將仍然是 一抹,鮮豔的天真的紅 呼吸著,呼吸著 我將在詩 在詩的行距間行走,並且 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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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孩子閱讀
據學者研究一個小朋友每年要讀75本書,才能齊平世界上一般兒童的知識水準,不想讓孩子落後,就得提供足夠的圖書供孩子閱讀。 讀書對幼兒來說不是苦差事,「書」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玩具。若大人肯利用一點時間與孩子親密的接觸,為她閱讀圖畫書,孩子會覺得看書是一種享受。而且你陪他看一次,他會自己重覆看N次,因為每一頁都可能因注意的焦點不同,而有新鮮景象。我們平常忙於生活無暇帶孩子到處增廣見聞,借助圖畫書協助孩子擴充視野、體驗生活,是最好的方法。你沒帶他去過非洲,他如何感受非洲人的生活方式或非洲野生動物的繁榮生態?他有很多朋友,如何體諒沒有朋友的心情?他衣食無缺,如何感受世界其他地方的匱乏與淒涼?透過圖書能讓孩子感受,知識、情感得到滋養。 很多先進國家的書局,都有「童書部」。孩子們或坐或臥,看著自己感興趣的書;或有爸媽在旁引唸給孩子聽。台灣「誠品」、「金石堂」、「敦煌」等書局,亦有不錯的童書區規劃,爸媽要能引孩子進去涉獵,並實際的把好書帶回家,灌溉家中的寶貝。金門沒有童書店,但福利好,各鄉鎮圖書館有最好的圖書資源。每個家庭成員辦一張借書證,家中隨時可讓孩子擁有近十本繪本。不知道利用的人「落伍了!」趕快帶孩子去吧! 當爸爸媽媽不簡單,但有件「簡單」的工作,要記得做。 每天犧牲一點時間,在孩子的圖書角或床邊與寶貝共同欣賞圖書。假以時日,你跟孩子分享一種知識,他會自己去探究十種,不久,你會發現他懂的比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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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藝術為師
近日剛參與某大學舉辦的四天三夜研習營歸來,授課範疇圍繞在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的議題,課程從邱貴芬老師的台灣文學如何與國際接軌講述,到李昂老師、宋澤萊老師對談文學國界,以及楊翠老師「女遊」的主體反思,總結在「跳舞時代」紀錄片的觀看討論。 課程裡,也同時安排作家駱以軍與陳雪兩人對話,針對個人「他方/異境」書寫的分享,駱以軍說到去愛荷華國際寫作班的趣事,從大家棄置不理到「貝果事件」的鳴鈴大放,而陳雪則分享驚異大膽的獵豔行動,都讓我於中激蕩想像。 課程中除了真人講師的精采授課外,最讓我倍感驚奇的卻是參訪台中國美館。美術館裡出展的藝術品(偽卜湳遺址、迷離島裝置藝術、大象過水的班雅明靈光再現等)的跨界教學,與薛保瑕館長的一身知性,都令我留下深刻印象。 最後一堂課結束在前,發下一張心得問卷,題目:「在這四天的密集課程中,對你而言,收穫最大的課程與講師分別是哪一門、哪一位?並請詳述。」我記得我是這麼回答的: 課名:台灣美術的源流與新邊界。 講師:藝術品。 課程心得:對於國美館的參訪行程,從『藝域常流』的中國花鳥與書法進入,再到『卜湳』遺跡的發掘出土,栩栩如生且歷歷臨目,偽紀錄的完美呈現,讓人質疑起那些古文物真假優劣的判準,以為一旦站在『觀者』角度上,看得見的真實與非真實便不再顯得重要,因為『藝術品』本身已握有主控權,相對於界線之內的肉身社會,現代人得站在何種解讀高度上,去實踐個人意識與行為,才不致被拐騙、被誤解?再之,『衣錦還鄉』螢幕投射中的流浪狗,盛裝回返收容所的對話情境,讓『異╱同』溝通,有了另一種意義,原被領回的流浪狗,如今穿戴上沉厚的人工毛皮歸來相會,伸著氣喘噓噓的舌頭與圍觀狂吠的狗群,一方問:『妳是誰啊?』一方答:『是我阿珠啊,你不認得我了嗎!』其中『狗吠聲』也可以是新種語言,當人們不再具有生物學優勢,人類使用的語言亦不再獨佔世界,自以為主宰一切的機制一旦啟動且翻轉,價值也將跟著重新評估! 另外,當代藝術館展出的『迷離島』,從導覽人員語出『美麗島』的聽誤,雖然字型讀義皆異,卻有著相諧的仿擬,成了兩種符號開放的偷渡。還有『走鉛筆的人』沙沙筆劃的牆面,穩定起伏著個人生命之漩。其他藝術作品如攝影、裝置藝術、行動劇、錄音紀實,都完整呈現台灣現下島嶼的真實切片與虛擬幻象。從古典到前衛,在在見證了藝術品廣袤源頭及其無限的邊界,那麼,文學的疆土,是否亦該是這般雄心壯志,我地與他方都可以是去路、來處,暢行無阻。」 這趟研習營,藝術品的「跨界」教學,使我不虛此行。國美館的藝術經驗漫衍至文學國境,原住民、帝國書寫、殖民文化與牽涉國族、主體的旅行源流探討,異文化間的「互注」關係,使得生命紀錄既迷魂且乖離,步步觀覽之途,心中自然浮現出屬於個人定義下的一座島音,於心谷中自行流動與撞擊。 以藝術為師,更能體會與反省人為對自然的濫取,以及自身該有的判准。 於是,我清楚知道這才是真正交融、彼此尊重,但詮釋互異才造有的「全球經驗」與「在地實境」。最終目的,都在實踐一個更趨近美好的未來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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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爾筆記
據當地人說,在巴格馬提河邊發生許多感人的故事。 有許多人在彌留期間,親友把他抬到當地的聖河,雙腳浸泡聖河水之後,病情卻逐漸好轉起來,只有將他抬回家。 回到家後,病情又逐漸沉重起來。 親友再度把他抬到巴格馬提河邊,可是,雙腳浸泡聖河水後,病情卻又好轉起來,親友們無奈之餘,只有又將他抬回家。 回家後,病情又逐漸沉重起來,親友再度把他抬到巴格馬提河邊,讓他的雙腳繼續浸泡聖河水……如此反反覆覆折騰了半天,這位親人依然沒有往生跡象;甚至有些人抬來抬去,走了十幾趟,病情終於好轉過來,之後,還活了好幾年的。 如果你沿著巴格馬提河走,可以發現河邊有許多的河壇火葬場,其中,以帕蘇帕提拿的火葬場最聞名。依當地習俗,死者都必須以黃巾或白布包裹,安放在堆置木塊的河壇上。 主持儀式者和送葬的親友似乎不多,儀式顯得簡單,只有灑些聖水、灑些花瓣而已。沒有女人參予,似乎也沒有憂傷的哭泣聲。 當地人把遺體抬到靠近橋邊的平臺旁時,平臺上早已架起一公尺高的木柴,親友或焚屍人抬著遺體繞行柴堆三週後,才緩緩將屍體放上去。 依據當地習俗,人在彌留之際,要用河水浴足,然後,抬到河邊一排待死房等待嚥下最後一口氣。呼吸停止時,就當場焚化。火先從口鼻處燃起,然後全身覆蓋稻草,此時,位於下層的木柴被點燃了。 大約三、四個小時,屍身化為灰燼,焚屍人用鐵勾將餘燼推入河水中。據說,過世的人之靈魂就會順著巴格馬提河水流向恆河,流向西方極樂世界。 火化之前,死者的兒子們需刮淨髮鬚(留一小撮髮於頭頂中央),提著一盞油燈繞行父親或母親的遺體三圈,以河中聖水清洗死者臉部,再灑些米、花於死者的口中。 遺體焚化後,將骨灰撒入河中,隨著聖水四處漂流。 尼泊爾人守孝期約一年,期間男女只可穿樸素的衣服,寡婦為了表示對已故丈夫的忠貞,在葬禮中還必須把痛苦深刻表達出來,愈是悲傷,愈受親友里鄰的讚賞。 為了守孝,寡婦在丈夫死後第十天,還要除掉所有結婚配戴的首飾,剃光頭髮,穿上孝服。一年內,每個月要舉行悼念儀式。此時,尼泊爾人認為遇上寡婦是不吉利的,相繼吐口水以辟邪,於是,生活在尼泊爾寡婦就像過街老鼠,為避免招惹別人怨怒的眸光,許多人經年都足不出戶,把自己閉鎖於家中。 寡婦在尼泊爾的如此遭遇,令人心痛! □筆記六:赫塞,流浪者之歌 尼泊爾古稱尼波羅國。 二千多年來,佛陀故事吸引著全世界的佛教徒,在許多國家中,被不斷以文學、戲曲、音樂、壁畫、雕塑等形式來表現,如赫塞於公元一九二二年出版的《流浪者之歌》。 公元一九一一年,赫塞從事印度與東方之旅,實地驗證小時候從長輩口中與書籍中所獲得的東方印象,也代表一種文學心靈的解放。 這一年,赫塞開始撰寫《流浪者之歌》,赫塞認為《流浪者之歌》是一本「以將近二十年對印度和中國思想的熟稔所寫出的著作」,讓熟悉西方哲學文化的讀者可以從「人無法涉足同一流水兩次」的思考,體會世界的變遷;讓崇信佛教的東方讀者在「度一切苦厄的到彼岸」的禪理中,體驗佛學與悟道的真諦。 近年來,伊朗、日本、中國和印度都有以《流浪者之歌》作為研究主題的碩、博士論文,將赫塞的基本思想來源歸納至自己的文化之上,說明了赫塞文學作品的世界性和共通性,也驗證了它的可讀性與永恆。 赫塞,德國詩人及文學家,逝世多年,他的作品充滿抒情之美,懷鄉之思,與托瑪斯‧曼,同為二十世紀德國文學界的奇葩,被稱為新浪漫主義的作家,繼承歌德和尼采的傳統,堅守靈魂的純潔,不失對生命的真誠,他的作品無論是屬於純粹內省的、自我分析的,或是從作者自身的主觀性轉移至周圍客觀現實世界的作品,都含蘊著哲學的特質。 赫塞曾經說過,我死後五十年,在這世界某處仍有人關心我的著作,不管哪一國人從我的作品中,選擇適當的內容視為己有,我也無所謂。經過五十年後,如果我的作品早已為世人所遺忘,那這些作品就可以不必存在於世上了………今日流行、轟動的作品,明天也許被指責。今日擁有新趣味的內容,明後天也許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但活了幾世紀,依然不被遺忘、消滅的作品,其價值與評價,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也不可能產生大的變動。 《流浪者之歌》就是不被遺忘的作品。 十六歲之前,赫塞一直因行為不良或個性倔強等理由,經過一連串退學、轉校,除了焦慮、頭痛、叛逆、負債累累外,並沒有任何足以顯露赫塞可以成為諾貝爾獎作家的跡象。 十六歲,是赫塞生命的轉捩點,結束正常學校教育後,留在家裡幫著祖父整理庭園,協助父親處理出版社事宜,此時,也開始懂得利用外祖父的藏書來進修。 十八歲,在出版社工作,開始大量閱讀德國文學作品,尤其是歌德的作品,也將歌德當作自己的生命典範,開始對人性、生命各種可能性進行探索。 於是,有人說,沒有歌德,赫塞只是一個有問題的人;通過歌德,赫塞才找到人的問題,而通過赫塞,我們在尼泊爾找到流浪者的歌! 路過尼泊爾,或閱讀《流浪者之歌》,很自然地想起赫塞。想起赫塞,讓我想起悉達多的修行,與自己過度沉迷於紅塵的無知! □筆記七:玄奘,大唐西域記 據玄奘法師《大唐西域記》卷七所載: 尼波羅國周圍共四千餘里,位於雪山之中,住民邪正兼信,大小乘兼習,國王為剎帝利栗呫婆種,篤信佛法。 這是七世紀時,關於尼波羅國情勢之記載。 在漫長的歷史中,曾有數十個小國分別在這裡生活。 今日的尼泊爾國王比蘭德拉,是普里特維的後裔,歷史之久遠,也讓人不自覺想起二千五百年前,釋迦太子的母親摩耶夫人臨產在即,依據當地風俗,從藍毗尼以西二十公里的迦毗羅衛國王宮出發,準備回到娘家分娩的故事。摩耶夫人的娘家在迦毗羅衛國東北方約八十公里處。 摩耶夫人途經藍毗尼花園時,前往花園的水池中沐浴,以右手攀住一棵無憂樹的樹枝略作休息,此時,釋迦太子誕生了……如今,因年代久遠,摩耶夫人所攀的無憂樹,在玄奘法師到來時即已枯萎了。 距離水池不遠處,是阿育王石柱矗立處。 阿育王是古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君主,據說,目前在印度與尼泊爾許多地方,已陸續發現刻有銘文的阿育王石柱和摩崖。 藍毗尼的阿育王石柱為圓柱體,頂端的雕花柱頭上原來雕有一匹馬,已經折斷了,如今,僅剩下一堆殘石,置於石柱之下。據當地的考古發現,柱頭為古代突然而來的一陣悶雷摧毀的。石柱上,有一段用當時古印度北部方言普拉克利語刻寫的敕文,中華寺的能利法師根據英譯而譯成了中文: 天愛喜見王(即阿育王)於灌頂即位的第二十年,親自來藍毗尼恭敬禮拜。證實此處為佛陀誕生之地後,敕令在此地雕鑿豎立巨大石柱,並用石欄圍護……減免藍毗尼村稅賦,僅繳收入的八分之一。 石柱是公元前三世紀豎立的,至今,石柱上的文字仍非常清晰,宛如昨日才由石匠一筆一畫雕刻的,每一個字都散發出智慧的光芒,讓中國人感到榮幸的是,法顯和玄奘分別於公元四○三年和六三六年曾經到過這裡,參訪過這些壯觀而莊嚴的石柱,也讓更多人見證了尼泊爾的風華! 如今,我們也混入人群中,路過此地,卻很難想像這裡曾經擁有的風華。唯一讓我們清醒的,是走過尼泊爾時,我們的心是虔誠的,無任何猥褻。你多久沒有回到尼泊爾了?還記得尼泊爾泛黃故事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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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爾筆記
□序言:樸實之美 你多久沒有回到尼泊爾了?還記得尼泊爾泛黃的故事嗎? 從尼泊爾上空往下看,加德滿都谷地像個遺世獨立的世界,四周是起伏的丘陵地,呈現赭紅色的土地、綠色農地和零星房舍,樸實的風貌,令人有些許不忍於路過時留下太多的足痕,擔心足痕會騷擾了這片土地的寧靜。 然而,我們仍然走過了加德滿都。 這座暖活的城市,街道因為寺院眾多,當地人又稱為寺廟城市。城市中,除了有中世紀及印度教、藏傳佛教的濃厚宗教色彩外,也雜居著各式各樣的人種,宛如中古時代古城一樣的熱絡。 熱絡,似乎來自久遠的年代。 傳說中,加德滿都原來是一片寧靜而美麗的湖,有一天,文殊菩薩不遠千里從中國的五台山風塵僕僕來到了這裡,為了讓這片土地養育更多元生命,於是,以隨身攜帶的寶劍劃破湖水而開出一條水路,湖水頃刻間流過,變成了現在的谷地。 如今,走過油麻菜花盛開的加德滿都,你可以感受到原來樸實也是一種美,此時,何妨靜下心來,你可以聽到來自心靈深處最原始的呼喚! □筆記一:湖與山城 波卡拉,是登山客攀登喜馬拉雅山之前,經常會路過的市集,是尼泊爾的第二大城市。而波卡拉的邁克普奇爾峰邊的費娃湖,卻是令人路過時都不願輕易離去的地方,湖邊四周是古樸的小屋與錯落約一公里長的簡樸飯店,霧起時,朦朧之美,有如人間仙境! 清晨,天還未亮,霧仍然薄薄飛過眼眸。 許多遊客已陸續來到了湖的中央,在瓦拉喜金廟虔誠祈禱,而當地許多漁夫也會來此上香膜拜,祈求心靈的祥和。裊裊香煙中,溫馨的故事也就在這裡拉開了序幕。 費娃湖,是波卡拉的生命之湖,因為費娃湖的美,造就了波卡拉繁華的旅遊事業,附近的人也有機會到費娃湖畔擺設攤子,賺取日常的生活費。 路過費娃湖,暫時放鬆心情,把浮煩的愁緒拋開,駕著小舟緩緩向湖心划去,嘗試遠離岸邊的孤獨,你會在斜斜飛過湖面的水鳥語意中,看到遠離塵囂的靜謐,你也可以發現遠在天際的魚尾峰似乎近在眼前,不停向你揮著手! 昌古那拉揚,是一座隱沒於塵囂之外的寧靜山城。 路過時,不妨放慢腳步,你可以在一錯落的老舊民房前,看到許多尼泊爾人蹲坐在門口曬太陽的慵懶與悠閒。 在昌古那拉揚寺附近,矗立許多雕像,彷彿訴說著遙遠年代的古老故事。當地一位老婦人說,其中,有一尊雕像非常特別,據說當初石匠在雕鑿時,祂的眼角竟然還滲出晶瑩剔透的淚珠,究竟是有感於石匠的虔誠用心,還是不忍目睹尼泊爾人的苦難滄桑? 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思索,一直沒有貼切的答案。 人間有情,在石匠的堅持中,畫下了完美的句號! 巴克塔布,又稱為巴德岡。 據說,城市的模樣是由阿難達馬拉國王仿照比濕奴的海螺形狀所設計出來的。由於山岳的阻隔,樸實的民風至今仍然在山谷間迴盪,很少受到外來文明的侵蝕。 走過這座小鎮,似乎城市裡匆忙腳步都在這裡停止了,城內的居民至今仍然依照傳統的生活方式過日子,街道上看不到匆忙的人群。 時間,在尼泊爾靜止。 放慢腳步走過巴德岡,讓我想起了北台灣的角板山,在這裡生活的族群也習慣了遠離塵囂的樸實,在風微微而鳥輕啼的日子裡,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筆記二:吃,在尼泊爾 每個地方都有日出,但是,尼泊爾的日出卻有一份古典美! 喜歡登山的男子說出了心中感受時,臉上能流露出難掩的喜悅。因為完整看到太陽從喜馬拉雅山系冒出頭來的,除了尼泊爾之外,沒有幾個國家看得到! 面積約十四萬零八百平方公里的尼泊爾,四分之一以上領土在海拔三千公尺以上,堪稱名副其實的山國。因為世界上最高的十四座山中,有八座在這個國家。 山,秀麗、雄偉、寧靜、詭譎的景觀與印象,在尼泊爾人心目中,是一座座不能猥褻的尊者。 在尼泊爾逗留,吃也是一種享受,不容猥褻。 烈日下,穿越加德滿都的街道,除了道地的尼泊爾餐飲外,如果你願意來點不一樣的滋味,在這裡還可以吃到印度、西藏、意大利、法國、墨西哥、日本、中國等各國的美食。 尼泊爾,視牛為聖物,牛肉是不准吃的,因為在印度教裡,牛是濕婆神的使者,神聖不可侵犯。所以,在尼泊爾餐廳為觀光客所供應牛排與牛肉,都是來自山區的水牛和犛牛。 生活在這裡的人,平常很難得吃到肉,如台灣光復初期,許多生活在台灣的人除了初一和十五或過年過節,或客人來了之外,一年難得吃幾回肉,因為,生存已經不容易了,生活的品質無須太在意! 在尼泊爾,有錢的人才吃得起豬肉、羊肉、雞肉。於是,雪巴人引進馬鈴薯,改變了當地的飲食習慣,或烘或煮,花樣多,也有人將生馬鈴薯去皮和佐料一起搗攪,然後,放在熱石板上,如煎餅一樣煎烤,然後在瓢揚的香酥氣味中,搭配新鮮的乾酪吃。 味道如何,似乎只有嚐過的人才能體會。 走過尼泊爾,在日出後亮麗陽光中品嚐這裡的食物,是相當幸福的事。因為多山的尼泊爾可以讓你盡量拋開囤積於身心的鬱悶,放開心胸去面對這裡的柴米油鹽與醬醋茶! 尼泊爾甜點口味非常甜,有點像從糖漿裡撈出來,而幾乎是人手一杯的飯後奶茶,紅茶煮成的,再添加牛奶或羊奶,有的會加入一點點薑。 另外,尼泊爾麵餅和印度一樣,是以穀類加麵粉製作而成,貼在圓形土爐子烘烤出來的。 還有一種嚼起來脆脆的薄餅,當地人稱為恰巴提,味道有點辣,在一般尼泊爾家庭作客也吃得到,一種包著菜肉餡或煮或炸,有點像餛飩或煎餃的西藏食物,當地人稱為摩摩,你也不容錯過! 傳統尼泊爾餐稱為「大巴」,就是一個大盤子,將飯和菜放在大盤子上,用手抓著吃。由於尼泊爾人習慣以手抓飯放進嘴裡,如果你不介意,入境時,不妨也試著洗淨你的手,抓起食物送進嘴裡,體驗多山多神下的生活習俗! □筆記三:神祇與人歡樂的日子 如果你在尼泊爾逗留,你可以放慢腳步,在這裡體驗文化與宗教之美。在這裡,無論是建築、音樂、舞蹈、雕刻、繪畫等,全都洋溢著濃烈的宗教氣息,也許,這就是尼泊爾「神秘」的源頭? 尼泊爾人認為濕婆、大梵天和毘濕奴都是佛祖下凡的化身。 他們深信輪迴轉世的觀念,認為不論生在那個階級的家庭,都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並確實遵守;因為前世是因,今生是果,今生的行為可以決定來生的命運。而佛陀的教誨,在此更能超脫慾念的苦難。 尼泊爾人是善良的,人對宗教是虔誠的。 在佛教和印度教的長期薰陶下,尼泊爾人所信奉的印度教都充滿佛家思想;而在印度教廟內也有許多佛像。代表性建築是佛塔,境內大小佛塔遍布,每一座皆有大量木雕與石像,是宗教信仰下的產物。佛塔的特色是在四個面都繪製大眼睛,當地人說,這些眼睛是佛陀之眼,用以看顧地球萬物的動靜。 路過尼泊爾,最好不要錯過因陀羅節。 時間為九月上旬,期間八天。地點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谷地中各地的杜巴廣場。 傳說中,身為天國主宰及雨神的因陀羅,有一次單獨路過谷地裏的花園,看見一片艷麗花朵,於是,偷偷摘了一些花。由於沒有人認出他的身份,結果,他被當作坊間一般的賊而被囚禁起來,只有他喜歡的那頭神象,不分晝夜在加德滿都街道找尋主人。 因陀羅的母親憂心如焚,及時從天國下凡來,向人們吐露她兒子和自己的身份。她承諾兩件事,帶著那些去年死去的亡魂回到天國,並答應普施露水,滋潤大地的植物。於是,因陀羅才被放了出來,這也是加德滿都谷地人大肆宴客的原因。 當地的婦人說著說著,思維似乎滑落遙遠的年代,眼角洋溢著無限溫馨,屬於母愛的慈祥。 因陀羅節,以大象跳躍的火炬舞揭開序場。 一頭穿了衣服的人腳獸,神氣十足走過街道時,歡樂的氣氛如炸開了的蒲公英花,隨風飄揚,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在這裡生活者的滿足與喜悅。 節慶第一天,在哈努曼猴神宮附近立起一根長長的竹竿,據說是為了安撫因陀羅;戴著面具的舞者會依序上演精彩華麗的古典舞,而尾隨於後的信徒則歡歡喜喜地手持供品沿街膜拜,甚至會擊鼓助興,讓整個活動掀起了高潮。 此時,平常深居神殿而難得一見的活女神庫瑪莉,在侍從象神甘尼許和厲神拜拉弗(由兩名侍從由兩位年經男孩扮演)陪伴下,坐在特殊的四輪神車上,緩緩穿梭城區供信眾膜拜瞻仰,熱鬧一直持續至深夜,人群似乎還不願意散去! 另外,達善節也是相當熱鬧的慶典活動。 因陀羅節之後,為期長達十天的尼泊爾最盛大節慶達善節揭開了序幕,各地村鎮都架設竹製鞦韆、玩擲骰子,而日落時分,蝙蝠出來了,家家戶戶會在街上樓頂放風箏。第一至四天,高僧栽種大麥種籽,而大麥種籽將在最後一天分發給民眾,讓生命的意義在這裡被繼續渲染………第八天,舉行盛大閱兵典禮。年輕的軍隊在頓迪克爾閱兵場舉行隆重的閱兵典禮,在尼泊爾國王的親臨校閱下,禮炮、槍聲齊發,十足展現了尼泊爾士兵的威武。 第九天,血祭。血祭的儀式為慶典掀起熱絡的高潮。 宰殺牲畜獻神的「血祭」儀式,於清晨在谷地三個杜巴廣場舉行,到處可見鮮血淋漓的景象。 第十天,為了展示對神的敬意,戒備森嚴的皇宮對外開放,民眾可以在皇宮裡漫步,享受半日閒的皇宮生活。當天,即使是最貧窮的人也可由尊貴的國王或王后處,得到暖暖的祝福! □筆記四:火葬與血祭 尼泊爾最聳人聽聞的習俗,你見過嗎? 許多遊客又怕又渴望目睹的火葬儀式,在豔陽下登場了,許多傳說與不可思議的的事蹟,也逐漸在這裡傳了開來。 尼泊爾的印度教徒認為,將去世親人的骨灰,撒在流往恆河的大小支流,死者的靈魂可以得到永生;而一些自知死期不遠的虔誠印度教徒,經常會要求親友把他們抬到當地的「聖河」巴格馬提河邊,把兩隻腳伸進河流中,等待斷氣後再進行火葬! 路過帕蘇帕蒂神廟,這裡獨特的火化儀式,常令國外觀光客目瞪口呆,張大著嘴,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 焚化臺設在帕蘇帕蒂神廟東門外,巴格馬提河西岸岸邊,以大石塊砌成的圓形平臺;一半的平臺伸入河中,一半與河岸相連。平臺一個接著一個,一直沿河岸向南延伸,大約有十餘個。河上架有兩座並列的橋,橋北靠近帕蘇帕蒂神廟的平臺有三座,是專門為達官貴人準備的,而馬亨德拉國王於公元一九七二年一月逝世後,就是在第一個平臺上火化的。 橋的南方,平臺較多,是為平民百姓準備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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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閃爍的海 來往的船 似曾相識的容顏 那美 是純真 那島 不再神祕 踏上浯江號 春風迎面來 馬騰叔口中的風雞 高聳守護者26個村落 悠閒中 帶有一股與世無爭的尊嚴 船漸漸駛近 阿欽告訴我 這是咱叨 海上一顆璀璨耀眼的明珠 烈嶼 舉杯輕酌 微醺的酒香誘人舒緩 神遊於異度空間 踉蹌的令人忘卻煩憂 馳騁於萬馬奔騰 驚呼識舊友 宛若 敲醒了過往的記憶 吶喊著 一起走過歲月的同窗好友 訴說起 阿源與阿錦曾經海誓山盟 老專 再滿上 只為 一飲故鄉釀的酒 此時 緩緩而下 內心不徐不疾 一口 恰好58度 藉酒寄情 瞬間交纏碰撞 表面看似平淡無奇 內在卻顯澎湃翻騰 縱然不能直視 仍要奮力向前 文化館內會故人 床似已備 半夢半醒間 彷彿 已沉醉在過往的夢境裡 阿娘 妳現在好嗎 聽上林的大姐說 咱叨 東坑 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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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讀《歐厝老家與一棟老樓房》
離開家的人,關於故鄉的訊息總是雀躍,只是身為「順天商店」的成員,便不免想說說屬於自己的故事,以免他人道聽塗說、牽強附會。 「順天」的意涵,也許只有家父才能了解他當時的起心動念,當然是「無須多問」,依稀記得它曾有一副對聯相伴,一邊是「順人意顧客盈門」,相望的是「天賜我財源廣進」詳文已不復記憶;但影響我們深遠的是母親諄諄的教誨「轉身又相見,都是親友,逢人要禮敬三分、對事要盡心盡力」感謝她的身教,奠下我們品行的基石!也讓我成長路上身邊總不乏貴人相助!也許這是守成的母親守住了取商號的初心。 順天商店史訴說的只是養家活口的心情與大環境的自然變遷,如同「古厝重修」「活化新用」亦只是人被時代的步伐推動至此;當金門從軍管到解嚴,從五個師到五個加強營,許多村落的商家都自然的走入結束營業的命運,而這與商號取什麼命什麼無關!感恩的是,在那當口,我們均已長大成人,更期盼母親不要再繼續操勞。 順天商店結束時,母親尚未中風,為了方便宗親偶有所需,仍貼心的準備一些日常用品,反正自己也要用,利人利己,何樂不為!而非勉強支撐;後來母親中風,因子女近在身邊,盡速就醫,如今健康如昔,只是年紀日漸老邁,順著她的意,往返於子女之間而非倒下,特此聲明!而樓房因歸國家公園管理,我們亦無權進出,以致成為無人走動的「空屋」,也只能「順應時勢所趨」吧! 柏燕堂姊的戶籍遷入50號樓房,除了54號斷水斷電,雜草叢生外,這裡面蘊涵著一份美好的宗親情誼與順人意的互助美德,堂伯母是位動人的知識女性,和氣明理,儀態典雅備受長輩尊重,所以雖然同宗不同曾祖父,但當她需要協助,而樓房符合條件,家父、家母便樂意的成就了此事! 我們平凡的生命裡,不懂什麼大道理,只是順其自然,盡心盡力的完成自己該做的、能做的,至於其它,就交給老天爺吧!水到渠成時,一切便自然發生了!心中盈滿的是感恩曾在這一塊土地上付出的先人,讓我們分享了這一份福氣,更祝福繼續努力的來者,相信他們會調和出更豐富的色彩!並願每一個親人都幸福喜樂,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美好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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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大明,路上小心!」 萬大明回過頭來,只見安娜的表情露出焦慮和不安,韓布魯克牧師則以嚴厲的眼神瞪著安娜。 「謝謝姑娘。」他不便多說,轉身和何斌走出大廳。 兩人上了馬車,離開紅毛城,這時夜幕低垂,城週挑著燈籠,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肅殺,但離開紅毛城稍遠一些,就是荒寂的原野,再也看不到半個人影。這天月色還算明亮,但為免衝出路外,他們不能放轡而行。何斌將敞篷車上的防風燈籠點著,兩人開始聊起來。 「台灣常有海盜嗎?」萬大明問。 「這就難說了,荷蘭人把不歸他們管轄的華人都稱為海盜,其實都是些偷渡的窮苦人,怎能稱得上海盜!不過今天來的應該是真正的海盜。」何斌說。 「你看今天的海盜是什麼人?」 「上岸的海盜總有被打死或活捉的吧,到了明天,消息就會傳開來。」 「過去曾經有過什麼海盜?」 「有過日本的倭寇,有過呂宋南方的毘舍耶人…」 何斌正說著,忽然砰的一聲槍響,萬大明身子一頓,他手撫右肩,像是忍受極大的痛苦。這時路邊的矮樹叢裡躍出一小隊荷蘭兵,何斌連忙用荷蘭話說表明自己身份,帶頭的小隊長裝作沒看見萬大明中彈,放大了聲音問何斌: 「剛才有個海盜跑過去,我打了一槍,沒有打到,你看到沒有?」 何斌已看出蹊蹺,他知道,弄不好兩人可能被藉著打海盜的名義幹掉,他正驚恐地不知如何回答的時候,小隊長已招呼他的隊員,煞有其事地往前追趕去了。 何斌倒舒一口涼氣,他回過神來問萬大明:「你怎麼樣了?」 「快-走-」萬大明痛苦地蹦出這兩個字,在防風燈籠微弱的亮光下,鮮血已透出他的罩衫,染紅了右肩。何斌會過意來,趕緊弄熄燈籠,命趕車的黑奴儘快離開現場。蹄聲得得,一眨眼工夫,馬車在夜色中失去蹤影。 何斌把萬大明送回郭宅,已近四更。他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已不復平時意氣颯爽模樣。郭宅上下都被驚醒,郭玉鳳小姐連睡衣都沒換就趕過來了。大家剪開萬大明的上衣,右肩一片血漬,腫得像個小丘。何斌知道,這種槍傷只有荷蘭大夫能治,連忙請郭小姐煮碗獨蔘湯,護住萬大明的心脈,自己趕去找醫生去了。 赤崁的馬房(軍營)有位醫官,何斌不敢去找,馬房的軍人都是丹克爾的部下,萬一趁機把萬大明做掉怎麼辦?看來只有回紅毛城去找了。他又想到,紅毛城鬧海盜的事還沒明朗,即使找到醫官,也不見得肯出城看病,看來這事不那麼容易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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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當時荷蘭的槍炮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不過前膛槍一分鐘打不到兩發,作戰時部隊排成方陣,前面一排放完槍,隨即單足跪倒,清理槍膛、裝填彈藥,後面一排跨前,舉槍再射,如此這般,一排槍響過後,會有短暫的間歇。 從排槍的響聲來看,顯然只有一方使用槍枝,如果海盜也用火繩槍回擊的話,槍聲就會混雜。歐沃德長官和首席評議員揆一都出身軍人,一聽就知道丹克爾他們已穩操勝算,當下不再強作鎮靜,歐沃德微笑著舉杯對大家說了幾句話,何斌翻譯道: 「長官說,不久就會傳來捷報,請大家放心。不過,由於年輕男士全都出去剿匪,今天的舞會就取消了。」 歐沃德長官說得沒錯,過不多久,排槍聲就停止了,一位軍士跑進來報告,歐沃德總督高聲說: 「海盜已上船逃跑,我們將開砲轟擊,請大家捂著耳朵。」 過了大半晌,才轟隆轟隆地響起幾聲砲聲,砲台就在紅毛城西南的小山丘上﹝註﹞,一時地動山搖,窗戶震得嘎嘎作響。砲聲響過不久,一位軍士進來報告,天色已晚,而且海上起霧,無法判斷有沒有擊中目標,請示要不要派軍艦追擊?長官指示,窮寇莫追,但要四下搜尋,看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註﹞:熱蘭遮城的砲台,稱為烏特勒支堡,崇禎八年(一六三五)興建,位於城西南的小山丘上,呈方形,其型制與熱蘭遮城相似,惟較小。一九八三年,與熱蘭遮城殘跡同時列為一級古蹟。 海盜已退,何斌低聲對萬大明說:「我們走吧,那條路上不可能有海盜。」 「海盜沒有火槍,有也不怕。」萬大明笑笑:「大哥,你幫我向總督夫人道別吧。」 何斌和萬大明趨前向總督夫人道別,總督夫人以關愛的眼神說:「希望有一天你能來呂宋。」 萬大明當然希望能和安娜再說幾句話,但安娜依在父親韓布魯克牧師身旁,他不願引起他們父女失和,毅然轉身離開,這時響起安娜洋腔洋調的閩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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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與咖啡
今天到學妹家吃飯,一進她家廚房,我就看見透明的櫥櫃裡擺著一架咖啡機,還有一些零食。櫥櫃的最邊邊有一瓶透明的保特瓶,裡頭裝著剝殼花生。 大家吃得差不多時,學妹媽問我:「有吃飽嗎?」 「有。」佯裝淑女的我,秀氣的答。 「吃飽飯我泡咖啡給妳喝。」學妹媽站起來,往咖啡機走去。 學妹:「我們家的咖啡很好喝喔,豆子都是從宜蘭山上買的,口味很特別喔!」 我:「是喔。可惜我不能喝,會胃痛。」 「嘖嘖......這麼好喝的東西妳竟然不懂享受!」學妹媽搖搖頭,從櫥櫃拿出那一瓶「花生」,兜兜兜地倒入一個碗裡,然後擺在餐桌上。 說時遲那時快,還在餐桌上的阿嬤竟然就抓了一把,配著熱湯吃將起來。 我傻眼:「阿姨,你們家的咖啡豆真的好特別,長的好像花生喔。」心想,竟然連食用的方法都這麼特別,難不成是先咀嚼(研磨)之後再喝熱水(沖泡)? 學妹媽和學妹互看一眼,然後大爆笑: 「那瓶真的是花生啊!」 喂.....啊妳不是說要泡咖啡,沒事把花生拿出來幹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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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的智者─蒼鷺
今天我在中山林值班,有位熱心的張先生送來一隻傷鳥,他說是我的同事小洪的表哥,說問過小洪知道這一隻鳥是蒼鷺,小洪並且告訴他,請他送來金門國家公園,我們可以幫忙救傷鳥,說他是在公司後方的池塘發現牠,前一天還好好的停在池塘邊,今天一看卻躺在邊上,原以為已經死亡,沒想到伸手摸一摸,竟然還會動,但身體很虛弱,而且臉頰的地方有血跡,因為看天氣很冷,就帶回來交給我們照顧,他細心的用紙箱裝著鳥,並且為了保暖還用一件小孩子的夾克加在紙箱上。 我趕緊聯絡救傷中心的同事永洲,他今天雖然沒有上班,但卻熱心的立刻趕來,我在野外常觀察到蒼鷺,但可以這樣近距離的觀察牠,卻是不多,原來牠的嘴巴是鮮黃色,鮮黃色是在牠的下嘴唇,上嘴唇是黑,頸部有一些黑色的縱斑,背部則是我熟悉的淺灰色羽毛,腳的黃色則較淡,黑眼珠很亮,但體力看來非常的虛弱,站都不容易站穩,可能天氣冷,又沒有找到食物補充體力,永洲帶回救傷站,馬上給予保暖,並且檢查牠的健康情形,他說可能有一些時間沒有進食,因為摸起來胸骨顯現,體力不好,他說可能不容易救活,我說那就盡量救救看。 今天讀在地的金門日報,也有一則花嘴鴨、斑頸鳩因為天氣冷,集體死亡的消息,寒冬對於生活在野外的野生動物也是一種嚴峻的考驗。 我常在離家不遠的瓊林水庫觀鳥,看見蒼鷺常喜歡站在水中,那樣優雅的站姿,直立水中央,倒映水中的剪影,成為湖面上動人的美景,如有驚擾牠仍然是緩緩的振翅從水面輕輕躍起,成為山野間的另一幅山水畫作,閒雲野鷺自在行,美得動人心弦。 有時牠也和大白鷺、鸕鶿間雜著,但多半時間總是獨自守在水中央或是水岸邊,靜靜的觀察著水面,一動不動,有時達數小時之久,這樣常能引來小小魚兒眼前過,那就叫做美食當前囉!於是就嘴到擒來,飽餐一頓,當然那是需要時間與耐性,才能餵飽自己的胃,生命的成長是需要付出的,根據鳥友的觀察,蒼鷺懂得去垃圾堆裡找人們吃剩的麵包屑,丟到水裡,引來魚兒,牠就有食物可填飽肚子了,可見鳥的生活智慧,和人類一樣懂得用工具或誘餌,為自己帶來可口的食物,牠已經有了學習的能力,對於環境的變化也知道如何因應。 除了魚兒之外,濕地沼澤或潮間帶的環境,其他的動物,如蛙類、蝦、蟹等甲殼類和一些軟體動物常也是蒼鷺的食物之一,所以沙灘或泥灘地常會有牠的身影出現。 蒼鷺,對金門來說,是一種冬候鳥,是鷺鷥科的家族中,體型最大的一種,金門四面環海,又有許多的池塘、湖庫等水體,要觀察蒼鷺是很容易的,而且通常牠對棲息與活動的環境非常的依戀,只要不受干擾,可能整個冬天都會在這個場域生活,所以要和牠做朋友也是很容易的事。 蒼鷺,通常在水邊看見牠時,牠是總是獨自屹立水中,彷彿一位智者,在沈思,目光望向遠方,更像一位哲學家,思考的是生命的哲理嗎?還是優勝劣敗的自然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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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的刀疤
十月的晚風沁涼入脾,丈夫邀她餐後散步,她順從的同行。道路一側是各式店家,另一側是重劃區,這條路是交通要道,不定時的車水馬龍,一部部快速奔馳而過的車輛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一如不留情的歲月快速溜向前一般。 「這裡變得真多。」 「嗯,是變得很多。」她說的是自己的心境改變很大,再也不是只想依賴丈夫的女人。 「以前不是這樣的。」 「什麼都會變的。」 回應後她忽然想起她把丈夫說過的話拿來用了。那年丈夫背著她偷情的事東窗事發,事證歷歷在前,面對她聲聲質疑「為什麼」時,丈夫不是選擇坦白承認所犯的錯,並向她道歉請求原諒,而是用「人都是會變的」這句話來合理化他的行為。 在那當下她的心沉到深不見底的黑洞,丈夫是不在意她的感受了,連假意哄她都不願意。 沒錯,人是會變的。 但她在意的不是變不變的問題,而是對她的傷害,丈夫至少該有一個合理的說法,與誠懇的道歉。 然而數年來,丈夫欠她的道歉一直未曾償還,隨著時光流逝,她清楚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撫平她心上的傷疤。如今丈夫也變老了,而她因為義工生涯開展了眼界,她清楚自己也變了,變得勇敢且自信。 丈夫霜白的鬢髮隨風輕輕跳動,她側臉望著,倏地感覺丈夫那張曾經俊美的臉龐,如今也鐫刻了年輪。銀白髮絲和有歲月痕印的容顏,想必再也挑不起任何一場妙齡女子的情慾了吧?誰會想和一個老朽墜入愛河? 所以他回頭尋來了,是嗎?可她心裡卻溫不出一點熱度。 丈夫想要重修舊好,似乎已經太遲,錯過了她最亮眼最有智慧的年代,卻憑空殘留了裂痕。 她在撇嘴苦笑的剎那,想起左手拇指指甲下方那個接近兩公分長的刀疤。通常傷口若是很深,血流量又多的傷口,醫生都會施以縫合手術,將傷口處理妥當,好讓一切快速恢復。 她清楚記得,自己左手拇指剛被刀子劃下時的確鮮血如注,她並沒慌張失措,反而是站定看著,有一剎那她還錯覺是潛意識裡刻意劃下那一刀,直到不斷從傷口冒出的鮮血,像潰堤般流向四周,她看得頭都暈了,那念頭才止住。 她不是蓄意要傷害自己,純粹只是切菜失了神,不過她倒是因此而回了神,她一點也沒自責不小心切到手指,她接受已經造成的傷口。那時她並未就醫,甚至連簡單用衛生紙或棉花止血的動作也沒做,她抱著看那傷口的血要流多久,好像多年來等著看丈夫外遇這齣戲的結局似的。 她想如果體內的血能流盡,她因失血過多而死,好像也很自然,而她也願意。 那年她對生活早失去熱勁,雖然不致故意尋短,但從來也不祈求多活。 雖然拇指上的傷口是切菜時不當心切出來的,但是既然已經切到了,她想也可以就當成沒看見不去處理,如果自然形成一種生活中致命的意外,也無不可。 意外,生活中的意外何其多,像她丈夫的出軌,她一直鄉愿的視作一樁意外。 他們明明那麼相愛,如膠似漆,可卻有一個女人闖進他們的生活,對她而言,這是大大出了她的意料,天大的意外,粉碎了她的心。 她丈夫一直不願和她面對面談,讓彼此有更清楚的空間和心情。她的心口於是一直掛著一件懸而未決的事,一年年,那件意外竟變成生活中一直存在的事件。每每回神時,那個事件彷彿一把尖銳匕首,筆直刺進她心口,她感覺得出全身的血液在那瞬間放射狀的噴出,然後她會喘不過氣來,她沒辦法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關於丈夫把對她的愛分給其他女人。 那晚,她希望乾脆就那樣死去,死去便不需要再去面對丈夫,和他帶給她的痛苦。如果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丈夫一直不願面對的問題,也就能以另一種和平的方式解決了。 當時凝視持續流著血的拇指,她感覺自己比丈夫有魄力多了。 丈夫的婚外情曝光後,遲遲不肯和她或和另一個女人攤牌,還是她單槍匹馬去會那個要她把丈夫放出去飛的女人。對方都挑著明說,而且說得清清楚楚,要她別把丈夫栓在身邊,男人的天空不是只在一個屋簷下。 「男人不會只屬於一個女人的。」那女人趾高氣揚的神態讓她反胃,或許也讓她肚裡的孩子不快,她於是頻頻作嘔。 「妳肚裡有孩子,他不會不要妳的。」 那女人說得倒雲淡風清,但不是她要的風景。 她不明白丈夫怎會和這樣開放的女人搭上,難道丈夫一向的忠厚老實是假象? 不管那女人說過什麼,她就是不要曖昧不清的情感,她不要兩人的婚姻裡再躲著另一個人。 然而她丈夫就是閉口不談,她要是開口先提,他就蹙起眉頭顯現不耐。那時,丈夫什麼解決方案都不擬,她揪著痛得滴血的心,護著肚裡那個不安穩的生命,索性將一把鋒利水果刀往丈夫書桌上一放,「一刀兩斷吧!」 正埋首書中的丈夫,以為躲進書房躲進書裡就能躲開一切,他沒想到一向溫和的她會如此激烈,他慌張抬起頭來,驚慌失措的表情對照她的剛烈,宛如撞邪。 「妳這是做什麼?」 「算清楚,從今天起我們一刀兩斷。」 「……」 丈夫鎖緊眉頭,流露些許擔心,和她肚裡的生命相加,總計是三條人命,如果她將這些置之度外,他要如何善後?或許連善後的機會都沒了。她丈夫強作鎮定,緩緩站起身迅速收下水果刀,好像再慢一步,她會失去理智拿起來自殘或殘害他。 丈夫收下水果刀後,依然不提他所犯下的錯事,她凝著心,嚥下一滴滴自心口滲出的血,疤因而增生厚度。 連祭出利刃,丈夫都還是避而不談,她在無可奈何下,日子就這麼淌過她心頭的血漬,一年年過去,不曾拭淨。如今,丈夫漸行漸近,傷疤會否磨平?她下意識睇了左手拇指一眼,一絲涼意由頸後竄入,她震了一下,彷彿搖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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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土地會不會想念
我只感覺到,人世間的變化太大,二伯母離開金門時,應是民初的時候,她走了後,妹妹留在金門,金門經歷了戰爭,經歷了各種制度的改變,妹妹跟著新的改變,學會如何在戰爭中求生存,學會在戰後跟隨新的政府新的制度,學會使用新台幣,慢慢的年老後,也學會支領勞農保等福利保險金,這些都是二伯母永遠無法想像的事情,在二伯母心目中,金門永遠都是她離開時很民初的那模樣,那麼原始,那麼清純,金門在她夢中,永遠都沒改變。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在臨走前,看到了二伯母妹妹的寢室裡,有一張古老的床,花雕的床架上還有白紗,驚喜交加,這床,不正是二伯母在南洋用的那張嗎?二伯母的床,難道是從金門運過去的? 我沒時間尋找答案,因為,自勇從歐厝打電話來說,祖廟鑰匙找到了,要我們在天黑前,趕快回去祭祖,於是,我們就要告辭,離開前,秀花仍和我們在門口寒暄,仍不肯接受我們想偷偷包給老人家的紅包,我這時看到屋裡這老人家,一直駝著背站著,要目送我們,我再走進去跟她說,請她坐下,我們自己離開就好,她仍堅持站著,要目送我們到離開為止,我見狀,趕快再去跟可賽說,我們要趕快走了,不然,這姨婆不願坐下,對她這瘦弱的身體,每站一分鐘,都是負擔。 我們回到歐厝,順利的祭祖,因為場面熱鬧,鄰居也來看,有一個老婆婆,見到有歐厝子孫從番地回來,很高興的來和我們說話,我們說起我的二伯母,她忽然叫說:「啊,那個惜仔,我知道她啊,她住在這裡時,我小時候有看到她,然後,她去了南洋,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啊!你就是她的孫啊,這麼大啊,你們回來我真高興!」 我的毛孔在這時全部站起來了,楊惜是我二伯母的名字,時間已經過了八十年,在金門,在這樣的村子裡,竟還有人記得我的二伯母,記得多年前的某一天,當她打包離開這村莊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我們常說,少小離家老大回!小時候離開家,長大後才回來,這已經是人世間令人情不堪的事情,而我的二伯母,少小離家之後,長大沒回來,等到多年之後,回來的,竟是她的孫子,教人情何以堪,天涯,真有這麼遙遠嗎?故鄉和故人,真有這麼長的別離嗎?為什麼一個別離,等了一世人都無法團聚,非得等到三代後,才能實現這回鄉的夢呢? 我的心,無法平靜。我們當晚回金城住旅館,第二天,做了金門半日遊後,我載著可賽一行人,到水頭碼頭。我替他們買了船票,要他們從水頭坐船到廈門去,金門到廈門的這一程,我因工作,必需要回台北,無法陪同。他們拿了船票,拖著行李,和我揮揮手,走向海關,和我短暫別離。我知道,等一下可賽上船後,會和我去年一樣,坐到船的第一排,看著前往廈門的這一片海,他一定想起二伯母那年,是如何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去買菜,如何在中午前趕回來,就在來來又去去的畫面中,忽然有一天,她搭船到廈門去後,轉船到離開廈門,往南洋的方向航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二伯母到了南洋之後,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和金門這故鄉,和故鄉裡所有的親人,終沒再見面。人生自古傷別離,我二伯母經歷了,是人世間最痛苦的別離,有歌曲唱道,離別是再見的開始,但是,對我二伯母而言,再見這事情,這一世人,都再也沒有實現。 她在南洋的七十年歲月裡,甚至在她如今的往生世界中,她會常常想起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片海,想起金門到廈門的這船程,是何等的快樂與美麗,金門的蚵仔是何等的肥美,金門的地瓜和芋頭是何等的香甜,金門的酒是何等的濃郁,金門給她十八年的青春歲月,她欠金門的一次回鄉,卻永遠無法清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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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歷史小說連載赤崁行
「謝謝。」他心想:「我怎麼可能到呂宋啊?」但除了一聲謝謝,他不知還能用什麼話語表達他的知遇之情。 夫人高貴的氣質讓人不敢正視,他微低著頭,連帶也看不到安娜的表情,這時安娜嘰哩咕嚕地對夫人說了一長串話,突然傳來安娜洋腔洋調的閩南話: 「大明,快謝謝夫人吧!我請求她多待一會兒,好讓我們說說話,夫人答應了。」 萬大明會過意來,敢情安娜請夫人幫忙,以翻譯作幌子,讓他倆多說幾句話。安娜竟然對夫人提出如此大膽、如此非份的要求,可見對自己用情之深。他抬起頭來,剛要開口,驀然發現窗外升起一片火光。 第七章 一六四九年六月四日,星期五 海盜進犯熱蘭遮街市,十二家店舖被焚,歡迎西班牙總督的舞會被迫取消。經調查,確知海盜為呂宋南方的毘舍耶人,他們長期和西班牙殖民政府為敵,對尊貴的公司也不友好。所幸這些異教徒沒有槍炮,遇到丹克爾上尉所率領的槍隊,只能趁夜逃遁。──《熱蘭遮城日誌》(作者摹擬) 會場中執杯酬酢的男女全都靜止下來,驚詫地望著窗外的火光。這時一位年輕軍官跑進會場,伏在歐沃德長官耳際說了幾句話,長官面色凝重,隨即把丹克爾上尉招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丹克爾立即召集在場的軍人離開會場。參加酒會的男士本來就以軍人為主,軍人一離開,剩下的人就不多了。 這時歐沃德長官才對大家說,海盜火燒台灣街,丹克爾上尉已帶兵往剿,請大家放心。在場的紳士淑女表面上故作鎮靜,但心中難免七上八下,本來四下走動的賓客,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何斌低聲對萬大明說: 「你今天幸虧來參加酒會,否則又被懷疑了。」 萬大明像是沒聽到似的,他的心神凝聚在兩個女人身上──安娜和呂宋總督夫人。一個對他有情,一個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心理盤算著,若是海盜趁虛攻進紅毛城,他將如何捨命保護這兩個女人。 就在這時,傳來陣陣排槍聲。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丹克爾的部隊向海盜發動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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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島嶼住住 給栩栩─永遠的二十三歲
為了這件事情,我想了無數次,想著如果我那幾天回台北有再約她,那她會不會因此逃過這場劫難?想著,她說「不想去」(臨時被抓飛),而她父親卻勸她「要敬業」,她聽了就上班去了。想著,她說不想去的無奈眼神,是她「不想離開我們大家」。我想著,有張照片,是她正義凜然在廣州黃花崗烈士墓前的留影,一付風蕭蕭兮易水寒、捨我其誰的模樣,如果她今天因為被抓飛而不敬業,結果死的是他人,這樣的結果他應該也會不開心的。我萬般不解地想著,她愛吃的手工蛋捲依然會固定出現在她家巷口,可是她卻不在了?我想著,我們約好要在大葉養老的,可是她卻在二十三歲這年失約了。我想了千百個讓她不死的「如果論」,「如果」當年我們在當實習記者的那次空難,我們把睡著的她挖起來一起去採訪,她可能就有所警惕而不會選擇空姐這一行吧?她犧牲自己,能藉此讓台灣的飛安加強些嗎?我想了千百個或許能讓她不死以及她犧牲背後的意義。我也一直安慰自己:她已經自由快活了。倒是我們這些人,私心地想要她陪我們到老,問題是出在我們這些活人的身上啊! 有好幾年的時間,我繼續生活在澎湖,可是到處都有著她的回憶。包括我們同遊望安,為了省錢,一起睡在中社村戲台下的房間,擠在同一張床上……。我過得好痛苦!那些年,我封閉自己的心扉、對陌生人淡漠無情、不願再結交新朋友、不再寫信給朋友……。因為我受不了好朋友離去的痛苦──與其痛苦,倒不如永不交心。我熱情不再。年輕時不知從哪聽來的:對著夜晚天空出現的第一顆星星祈禱,你的願望就會實現。栩栩走後我停止了這個愚蠢的習慣。因為之前我每次祈禱的是:「願大家平安」。 直到現在,花蓮仍是我永遠的痛。花蓮機場、加里宛山……,每次到花蓮旅行,我就喉頭哽咽、心情極差。我先生總是疑惑:為何每次到花蓮都會吵架?我真的無法釋懷。還有,近年幾次到廣州亦是如此。每次都是心情沉重、匆匆離開這個稱為羊城的地方,只因為我記得她黃花崗前那張照片的模樣。 這個月就要二十年了。我四十四歲、栩永遠的二十三歲。好友,我在幫你活。活你沒有活到的生活。經歷你沒有經歷過的事情。例如,網路、MSN 、MP3 、捷運、921地震、土石流、你愛看的冷門得獎電影、結婚、生子……。二十年來,我還是沒什麼長進;但我偶爾會想起你,偶爾也不忘跟你報告一下這世界的變動。 關於你的離去,我忘了我有沒有哭過?我應該哭的,讓自己的情緒釋放,以免內傷。我很羨慕你們班、你的死黨哭得梨花帶雨。我只是傻愣愣,想千百個能讓你不死的可能。想你沒死,是到山裏隱居去了……。這幾年我多了一些好朋友、婚姻、一對兒女,但就是少了一個你。 新聞官的老家住花蓮,他常常要回花蓮去,不知道他是如何療傷的?他會記得在你生日時請你父親吃飯;我則是想把許多事忘掉的人--我不記得你生日、 不想記得你忌日、不會去天母山上上香、對花蓮無法釋懷。而你卻依然在我心裏,就像我看《小魯的池塘》、《海綿寶寶》,想起了你。你總是有意無意撩啊勾啊,試探我是否還記得你?我不得不承認你贏了。 我怪當年那張紙不該傳到你手裡。早知如此,或許我們還是當隔壁班同學比較好。我會跟其他人一樣,惋惜當年隔壁班那個排球打得很好的女生意外去世了,那輕微的嘆息跟我們班上同學一樣輕,然後這事件不致對我產生長久影響;還是該慶幸那張紙遞給了你,讓我理解什麼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當栩栩的一切,一點一滴的消失,例如原本她家的電話答錄機是她的聲音,後來當然也換掉了;她家也搬家了;不變的是,她父母親在家裏的一處空間擺放著栩栩的私人物品,例如她一歲左右的側面特寫照片、她的篆刻作品、朋友信件、她的文章以及去世後結集成書的《這次遠離以後》,這些陳設,宛如一座小型的紀念館,放在栩栩家,也放在親友心中。 細數我對她的回憶如下:愛吃巷口的蛋捲;童心未泯的她很愛把泡泡墊上的泡泡擠破;文藝女青年、寫信的文體很像寫詩、我慧根不夠很多有看沒懂;排球打得很好,學生時代曾將入選華航女排,為國增光去;泳技很好、隨便游就是一千公尺;喜歡旅遊;有一群死黨、就是她們班打排球的那幾個;在澎湖實習那年,她剛燙了一頭浪漫長捲髮,還經常穿著一件大大的黃色襯衫,如此裝扮讓我們戲稱她是「理髮小姐」,還開玩笑喊她「3號小姐」;昔日跟我們一起上課時,時常戴著一頂深藍色、上頭繡著空軍軍徽的男帽,她以那參加多次戰役、出生入死的飛官父親為榮。 今夜我將生命中重要的這件事情寫出來,希望豁達能如歲月般增長,也希望能夠療癒我內心的痛處。畢竟這件事已經二十年了,話說人生不得不如此,而生命也應該走了一半了吧,為我加油吧,好友。 這個月是栩栩離去二十週年紀念日,若你也認識栩栩,或跟我有相同傷痛的人,你可以留言;若無,很為你高興,請你珍惜你跟朋友之間的友誼。 最後,感謝那段時間陪著我們走過傷痛日子的人。 謹以此文紀念鄒栩(鄒岱螢),1966-1989。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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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土地會不會想念
那是去年九月,熱轉涼的秋天,我帶著我媽媽,從金門的水頭碼頭,過海關,搭渡輪,要到廈門去。 水頭碼頭很小,從海關走上船不過是一兩分鐘的時間。直到上船的那一刻,我媽媽才真的相信,金門現在可以搭船直航到廈門,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她在馬來西亞家鄉臨行前,跟鄰居提起說,她這一趟來台灣找我,要走小三通,從金門到廈門去,鄰居聽了都回她說:「不可能過啦!金門和廈門是不通的!」 金門到廈門的航線,因為戰亂封閉了六十年,小三通局部開放後,也只限金門甚至後來的台灣民眾通行,我雖然在台灣長住了廿年,但身份上仍是外國人,我在台北的詢問電話打了無數次,聽到的回答都是一樣:「外國人不能走小三通!」所以,對於這一條航線,我一直望穿秋水。 直到這一個夏天,當台灣這裡改朝換代,國民黨重拾政權,小三通全面開放,外國人被允許走小三通到廈門去,我得到消息,無限歡喜,在馬來西亞很多人都還不知道這訊息前,帶著我媽媽,這樣的來到,也將這樣的走過。 上船後,我坐在船的最前面的位子,看著海,看著遠遠的對岸,百感交集。我想起我的二伯母!她在十八歲那年,跟著我的二伯父,飄洋過海到南洋。小時候,我們常聽她提起,她在早晨的時光,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去買菜,中午前就可以回來,金門和廈門之間,幾乎就是一個生活圈,從金門到廈門,感覺就像踩著腳踏車從我家走到親戚家那樣方便,如此親密的金廈關係,那是多麼遙遠的一個時代啊! 我出生的時候,我二伯母已經是六十幾歲的老人了,我小時候常和媽媽到二伯母的家,她總是穿著像民初女子那樣的衣服,藍衣黑褲,再梳上一個髮髻。我總是聽著她說著數也數不清的金門故事,那些故事,隨著時間的流逝,有大半我都已經遺忘了,但記得她有一張很古老的床,床架上還掛有白紗,有時天太黑了,我們沒有回家,就在她床邊打地舖,第二天一早再回家。 而她就解下她的髮髻,放下頭髮,放下白紗,在白紗裡,安睡。 她的金門故事,其實在她下嫁我二伯父時就開始,她一次又一次的從金門搭船到廈門,這船搭呀搭呀,搭到她十八歲,有一天,當她再一次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後,和我二伯父一起換乘到另一艘大船,大船從廈門碼頭離開,航向遙遠的南洋後,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她十八歲,離開了她的故鄉,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我坐在船上看著這一片海,想著十八歲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的二伯母,在她八十幾歲要過世前的那一刻,她腦海中浮現的,會不會滿滿的都是她家鄉的樣子,她對金門的懷念有多深呢?她的思念,會不會摧殘她的生命?她曾經因為想念而流下多少眼淚?是什麼原因造成她無法回來?而她沒有回來,金門的土地,有沒有想念她?有沒有在夢中和她相伴? 思念令人老!我的渡輪航過的這一片海,正是二伯母當年飄洋過的那海,她最後走的那一趟,她站在船上望的,一定不是前方的廈門,而是背後正在遠離的金門,她一定想,這一輩子我還有機會再回來嗎? 她懷著渺茫的希望。 但結果,她的人生給了她答案──沒有! 她在大馬住了七十年,很好的一個老人,最後因多重老人疾病往生,葬在她久居的異地。 而我,就出生在二伯母心中的異地,如今回到她的故鄉來,走她以前走過的路。我心中這時無比激動感慨,我告訴自己,如今,這條路我走過了,我明年天氣回暖後,我一定要帶二伯母的孫子可賽,再來走一遍! 可賽大我六歲,論輩份,我是她的堂叔,因為他的父親是我的堂哥,她的阿嬤是我的二伯母。我小時候都知道,我要直接稱呼他名字,叫他阿賽,而他稱我我就有點奇怪,論輩份他要叫我阿林叔,但論年紀他又需要叫我阿林,所以每一次,他叫我時,最後那一個「叔」字我總是聽得不清不楚。 可賽有好幾個兄弟,但印象中,他和二伯母最親,他從小就是二伯母帶大的,她跟著二伯母長大,跟著二伯母到處拜拜,從小就跟在二伯母身邊,和我們比起來,他從二伯母口中聽到的金門故事,比我們更多,金門有那些地方,住著那些親戚,每個親戚在做什麼,他都瞭如指掌。反倒是我,十八歲來台灣之後,很少在大馬生活,那些故事,很多我都已雲淡風輕。 我從廈門回台北後,我打電話給可賽,告訴他,你一定要來走一趟,走二伯母以前走過的路,看看我們在金門的祖屋,看看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曾祖父,當年寄錢回去蓋的這三間大厝,看看我們的長輩們,艱辛創業的結果。 終於,等到夏天又來了,可賽帶著他媽媽、我媽媽、我堂姐揚眉,我們五個人,從松山機場起飛,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鄉愁,向金門飛來。我這一次,懷著的是地陪的心情,而可賽心中帶著的,是另一個多年來難以解脫的責任──我的二伯母,終其一生,沒有回到金門來,他這一趟就是要代替她阿嬤,完成這心願,代替阿嬤回家來,探訪阿嬤如今仍健在的妹妹。 於是,可賽在臨行前,已先在家祭拜過二伯母老人家,同時還燒了一本護照給她,如果她在那個世界可以得到的話,就隨著我們的腳步,回到她的故鄉來。 我們的飛機,經過澎湖之後,很快的降落在金門的尚義機場。下機後,我們租了車,載著這四個人,按地圖,迫不及待的先開到歐厝。在歐厝,我們有三間祖屋,這是我祖父當年,在南洋賺了錢後,寄錢回金門蓋的,我們從小就聽長輩說起這三間祖屋的風華,可賽和揚眉,聽這祖屋的故事也聽了四十年,如今興致勃勃,也就是為了能親身經歷並親眼目睹這祖屋的風采。 現在在我們祖屋裡住的是同輩的親戚自勇,我廿年前回台灣上大學時,就已回到金門這裡和他們相識,我於是敲了門,將我今天帶來的這幾個人,引見給自勇認識。自勇熱情的帶著可賽和揚眉參觀這三間大厝,以及大厝對面的洋樓,可賽和揚眉見到這些從小聽到大的建築,都興奮不已。但對我而言,這是我第五次回到金門老家,我的心情其實沒有太大起伏,甚至,因為是地陪的關係,心裡仍感到無比的壓力,因為,我必需要把各個事情安排好,行程計劃控制好,怕萬一時失誤,掃了他們的興。 而因為我沒事先告知自勇,我們這次來要祭祖,難為自勇這時才去張羅祖廟的鑰匙。我告訴可賽說,我們的時間不多,必需要利用自勇去找鑰匙的這空檔,去探訪二伯母的妹妹。 可賽拿起他的記事本,我在記事本中找到二伯母妹妹的媳婦的電話,她叫秀花,我打電話聯絡她之後,看著地圖,開車載著可賽、揚眉、可賽媽媽,和我媽媽,來到成功村。秀花早已在路口等我們,我平時都不開車的,開車技術很差,車不敢開進小巷,只能停在大馬路邊,秀花領著我們,穿過巷子,來到一間看起來是經過整修的老厝,一進去,就見到一個老人,瘦瘦小小的,駝著背,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為之一愣,這人,就是二伯母的妹妹了!一見到她,我們立即懾懦著,震驚不能言語,因為她和二伯母,長的幾乎是一模一樣,臉型一樣,衣服一樣,褲子一樣,連頭上的髮髻也一樣,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二伯母! 可賽立即迎上前去,把她扶坐回椅子上,彎著腰,跟她說了一些話,應是在向她表明我們的身份和來意,才說沒兩句,可賽的眼眶就開始紅了,甚至接著,眼淚就這樣的汪汪的流了出來。 可賽會掉淚的原因很多,他見到這姨婆,就像見到了他慈祥的阿嬤一樣,他一定想起我二伯母,在他成長過程中為他做的每一件事,想起老人家思念著自己遙遠的故鄉,直到死,都還是沒能回來自己的故鄉來,想起自己這時何等慶幸,還能帶著阿嬤的遺願,代替她,回來她的家,看她的親人,問候她親人的一切……。 這樣的場面,也讓我開始感到酸楚。但眼前的這老人家彷彿看盡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經歷了人世間太多的慘痛,對於我們的激動,她臉上竟是沒有太大的表情。可賽問她的生活起居,問是誰在煮給她吃?誰在幫她洗衣服?平常都吃些什麼?身體有什麼不舒服?或許是因為她臉上的皺紋太深的關係,她說話時,表情上竟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樂,就是一句一句緩慢低沉而又平靜的說,回答的不夠時,秀花就會在一旁擦汗補充。 而她的聲音真的太小,也就只有在秀花說話時,我才聽到,原來,她現在幾乎都不吃飯了,因為牙齒牙齦都痛,只能吃稀飯,配豆腐乳,平時,衣服都堅持要自己洗,不想靠別人,兒子在屋子旁蓋了新厝,她也不肯搬去住,寧願一個人,在這老厝生活,自己洗衣,自己曬乾,自己吃飯,自己睡覺,而牙痛發作時,也很少看醫生,都吃五分珠,她就是不想麻煩別人,不要給別人帶來負擔,甚至銀行裡存了錢,為自己的後事做準備,不想牽連別人…… 我的眼淚在這時掉了下來了,一個九十歲身體已萎縮成這樣的老人,卻還堅持不肯麻煩別人,這樣的一個行為,幾乎就是我二伯母的翻版!我二伯母,也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什麼事都為別人想,什麼事都幫別人做好好,但自己有事就是不肯去麻煩別人,給別人負擔。而我的二伯母在南洋過世了,但她的妹妹,卻用同樣的態度,在故鄉裡做著同樣的事情,她們一定擁有相同的基因,相同的良好家教,這時見到她,我真的以為我見到了我的二伯母,許多成長中的往事在我腦海中浮現,教我如何能克制眼淚,一時不慎便任它無情的飛奔而出了! 淚出來了,真的出來了!累積多年的懷念與感動,終於在這一刻,無可壓抑的奔瀉而出,再也不能停止。 我因掉淚,不敢面對可賽,將臉轉向門外時,卻見坐在我身後的揚眉,也兩眼淚水汪汪,眼睛紅腫!她靠過來輕聲說,無可言喻的感動,在這樣的一個場面裡,並問我五分珠是什麼?五分珠是什麼,說實在,我雖然在當醫生,但五分珠的成份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好學著電視廣告用閩南語回答她:「嘴齒疼,呷五分珠……」 可賽拿了一個紅包,說要給她買些東西吃,她用手推了推,用很小的聲音,說:「我每個月,有農保三仟塊,有老人年金六仟塊,又有金門酒廠什麼什麼的補助,夠用了,你給我,我心會難過。」可賽聽了馬上把紅包收起來,說:「好!好!你不要,我們就不給,你不要難過!」說完便又擦擦眼淚,但才擦完,又掉新的下來。 淚就是一直不能停止。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