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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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的櫥窗
一、不方便的腿 自小罹患小兒麻痺,陪伴他的是一張張舊式木椅。 每天倚門而盼,在靠近一扇木門的地方,他將身子貼緊,減輕軀體的負擔,生活起居就在這狹小的空間。 鄉下離城市太遠,小雜貨店方便鄰里也照顧自己,他在古厝的一角,以木格子做分界,擺上各樣東西,一目瞭然。他不怕別人偷、也不怕別人搶,上門購買,看需求、自己拿,生意建立在互信與互諒。 挪動著身子,同樣也挪移著木椅,他非常吃力地比著前面那一張古老的眠床,老舊的蚊帳圍一圈,那是他夜晚睡覺的地方,陳設簡陋過一生。 單身面對人生,他不願拖累旁人,自己有收入,生活簡單,不需勞煩。狹小的空間,他沒有狹隘的人生觀,當有一天、生命走進歷史,他毫無遺憾。 腿不方便,手卻靈巧,他靠那一雙手,佈置他自己覺得滿意的家園。他說,兩人過,倘若不快樂,還不如過自己愜意的生活。至少,沒有束縛的活得自在。 身殘心不殘,殘而不廢的他,找到人生的方向。而活一天、過一天,來往顧客相陪伴,生命不孤單。現有的積蓄,他存得好端端,將來一旦往生,煮鹹粥、壽棺不用麻煩他人來張羅。 二、回家的感覺 在台街友數十年,忍受風雨的交纏,因緣聚會返家鄉,改頭換面挽尊嚴。 一只環保袋,裡面有他生存半世紀的記憶,那丟在路邊、無人會撿的提袋,陪伴他數十年的春夏秋冬,堆疊著喜怒哀樂的過往。在異鄉的日子裡,他也曾經想奮起,奈何學歷沒學歷、經歷沒經歷,走到哪裡,只是個不起眼的小東西。 並非他墮落,不想人生有看頭,而是這邊碰壁,那邊沒人理。思前想後,他說,不是自己不爭氣,真的是社會的現實,讓他的環境不舒適。 要賺錢沒機會,任憑大男兒志氣再高,三餐也要求溫飽。他忍飢耐寒一段時日,當那飢腸轆轆、胃痛不舒服,不得不向命運屈服,低頭伸手地沒有尊嚴,日子捱過一天又一天。 蓬頭垢面地遊盪街頭,紛紛走避的路人,難得有人停下腳步賞他幾塊錢,送他一個麵包、一瓶礦泉水;大部分人的冷漠,不屑地摀鼻而過,他身心受創於自己扮演的邋遢角色,這種連鬼都怕的可憐街友。 哪邊有活動,他往哪邊鑽,添一碗熱湯,保肚子溫飽又安康。有一餐沒一頓地,就連餿水也能當飯吃,只要不餓肚子。 他們不是天生的「天公仔囝」,病菌不上門、歹病不纏身,而是無錢可求醫,平日繳不起健保費,身體微恙時,自生自滅。 回家的感覺真好,該有的照護,一樣也不少。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走在路上,一樣的街道,不一樣的思考。 他的親身經驗,從有到無、再從無到有,如戲的人生,知足常樂掛嘴邊,勸人多行善。 熬著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在寒冷的天候,他有一股溫馨的感受。返鄉後的他,洗手作羹湯,每天都新鮮。 他遠離了低首乞憐,找回了人性尊嚴,也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三、市場的見聞 有牌樓的地方,擁擠的精華路段,路人穿梭其中,形形色色的攤販面對面,兩眼相對看。 轉了個彎,我從牌樓下走過,手上提著一碗廣東粥,準備鑲牙後的中餐,順溜入胃,牙齒不需費力咀嚼。 不遠處,有人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我順著她的方位,腳步停下,聽了她路見不平的一番話。 市場的一角,違規的使用,來往人車不方便,稍一不慎就遭殃。她每天都在看人生百態,多少不平的景象,深入腦海,那一桶海蚵的故事,擺攤的婦人在斜角處,叫賣著生鮮海蚵,當車輛擦身而過,不慎撞倒一地,駕駛在該婦人的要求下、以高過市價地全數買下。她憤憤地說,真是太過。而身旁的婦女也答腔,市場攤位的亂擺亂放,真是雜亂不堪,沒有統整的擺攤,多了許多亂象。 撥著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她又來了個人們心中的聲音、口中的八卦,建議政府多考量婦女的人身安全,規劃一些休閒的好去處,別讓她們在馬路上散步,避免聞車色變,閃車不及而命喪黃泉。 聞之悚然的碎裂家庭,一樁又一樁,在菜市場裡,大家耳聞到了嗎? 四、曲終人也散 斷垣殘壁的地方,留下了些許記憶與諸多的懷念。 先人打拚,圓理想家園,家鄉留存堅固的地方,遮風避雨,家人團聚。圓鍬、十字鎬、鋤頭、畚箕,一肩一肩挑。長板石,堆砌分明;白灰、赤土,糊牆壁;紅瓦斜屋頂,增思古幽情。 日光曬暖天井,天真無邪的孩童嬉戲於古厝裡。跟隨歲月變幻,羽翼豐滿的孩子往外飛,飛得遠、飛得高,飛出自我的天地。 當日落斜陽,田地依舊在,古厝變顏色。屋瓦紛飛、片片擊碎,敲擊著人們一探究竟的好奇神色。 宗族觀念強烈,無論走南洋,還是臨終前的遺言託付,堅守家園,別讓風吹雨淋,古屋變色。 承諾於交代,圓他們一個美夢,屋整治,留存其風貌。這本是美事一樁,然而規劃不周詳,徒增美意傷情感,見面白瞪眼。 兩造溝通,如何在彼此期待的意願下,取一個平衡點,靠智慧的取捨。 數百萬的經費,是多數人長年累月的汙染,花錢要看對地方。當曲終人散,將要面對著一波波的聲浪。 五、生意的態度 得獎是一種喜悅,但領獎的過程卻是種折騰。有人說花錢買氣受,說的也許是這般情況。 另一半今年榮獲「年度協助就業服務成效績優服務組長」,獎品為二千元以內的家電用品。承辦人給了方便,讓我們自己挑選獎品。 接獲通知,正是某家廠商最後一天的會員招待會,我們趕在最後階段撿好康,走了賣場一趟。 精挑細選的結果,選中了家用熱水瓶,售價一九九九元。山外缺貨,售貨員立即電洽金城店,確定金城店還剩一具,不過需要赴金城取貨,但提醒要買要快,承辦人二話不說,立即付現,言明下班後、親自取貨。 當承辦人抵達金城賣場,發現該店已收取現金,卻庫存沒貨,兩間賣場互踢皮球,上午的約定,下午已忘得一乾二淨,要求等待補貨通知。 訂貨付現款,拿錢求心安,這種猶如害怕顧客「跑擔」的安全感,自有賣場以來,從未更改過。而消費者沒有得到平等的待遇與尊重,無論是櫃檯態度和售後服務,總惹人詬病,過去商家買賣一諾千金的守則,該店蕩然無存,消費者權益,全拋諸腦後。 承辦人一通電話到總公司,他們言明儘快調查原委,並允諾會要求售貨員改善,至於熱水瓶將儘速送達金門,送達後立即通知取貨。也不知道是生意太好,還是貴人多忘事,或者又是虛應故事,十幾天過去了,毫無消息。承辦人員滿心疑惑,當他再去電詢問貨物到否,店家卻好像無所謂般,只說貨物到,承辦人詢問為何沒通知取貨?賣場推託可能無聯絡方式。 承辦人明明買單當日就留下手機號碼與上班地點,店家竟推卸責任,以沒有聯絡方式做藉口,態度惹人爭議。再說,我們也是賣場老客戶,不是第一次上門,搞這種飛機,怎不叫人遺憾。「要拿錢燒滾滾,要取貨冷吱吱」,這種作風豈是做生意之道?而消費者的權益在哪裡? 在消費者權益日漸抬頭之際,權益豈能睡著?這一消費事件,實在值得你我深思。 六、安息吧人瑞 與人瑞結緣於近兩年,在一個討海的村莊。 第一次送金壽桃、第二次送蛋糕、第三次送他最後一程。 一生慘澹經營的人瑞,歷經日軍統治、古寧頭戰役、八二三砲戰的洗禮,親身體會島嶼的悲慘過往、戰爭的無情與人命的無價,因此更珍惜生命,並且知足常樂,也為善最樂。 健談的人瑞,生性樂觀又熱心公益,與結縭數十年的妻子,鶼鰈情深,教育八名子女以愛為前提。 身體硬朗,不需人操煩。老來伴,牽手過一生,夫妻從不擺臭臉,將尊重置在面前。 告別式場心酸酸,鼓樂在吶喊,人瑞從此不復見。「轉西方」,百餘人繞靈堂,哭嚷爹爹、爺爺、阿祖別離鄉。 紅花別在我的左胸膛,繫上一條紅色線,三鞠躬,凝神人瑞的遺像,湧上心頭的不捨,如波濤一陣陣。 不久前,才為人瑞拍手、獻上一個圓蛋糕,齊聲大合唱生日快樂歌,祝福聲不斷。而如今,悲悽的場面、奔喪的來來往往,一絲的悵惘。 送葬不回頭,回頭心難過,我回轉好幾次。澎湃的心,在這討海的村莊,記憶人瑞過往的身影,那健談的老阿伯,一件白T恤、一條西裝褲和那夾腳的拖鞋,坐在木製的沙發,說他的過去、談他的子女……。 外行人不知道、內行人看門道。男左女右的「頭白」標準,人瑞的妻子健在,左短右長有概念,來自他的宗親口中,意指活著的人,久久長長。 人瑞一生行善,子孫滿堂,百歲過往,紅布繫靈堂。 七、養兒防老篇 老婦人不是天生就愛碎碎唸,當她年老、身體出狀況,無人照料,早知今日會生天才兒女,當年不如養個流氓老大。 兒子娶媳,不與她同住;女兒嫁人,不知婆家住哪裡?她唉聲歎氣,沒人願與她聯繫。他們以她為恥辱,劃分界線,如陌生人一般。 子不嫌母醜,她不敢奢求。孩提的時刻、過往的歲月,他們喝過她的奶水,吸奶如吸血,能有今日的魁梧之身與傲人成就,來自她的劬勞教誨。然則,養了兒身、沒養兒心,她不知他們心底對她的批判是如此無情無義。 當她住進病房,兒女成群,但無人探頭關心於她的生與死,紛紛推諉事情多,掛念心頭很難過。 活著走出醫院,她看開了一切,當永遠不嫌錢多的兒女跟她開口,她裝聾作啞沒聽見,寧可將身上的幾分錢樂捐。 親生骨肉不要她,老婦人將遺憾掛嘴邊,她說,真正的黑道講義氣,懷胎十月的兒女在哪裡? 八、紅毯那一端 賓客雲集的地方,新人攜手步紅毯,男的帥、女的美,今生今世、山盟海誓。 金飾漲漲漲,黃金套組在身上,成了眾人吸睛的焦點。禮服換穿一件又一件,胸前鑲珠鑽、裙襬蕾絲邊,纖纖玉手惹人憐。 二十年前,我也曾經是新娘,宴客在鄉下,宰殺豬和羊,左鄰右舍聚一堂,剝蔥剝蒜、忙碌異常。如今餐廳方便,喜筵佈置,不需麻煩。而比起當年的一件旗袍穿到底,現代的新娘子好幸福。 我將那件訂婚穿、結婚也穿、歸寧時候又穿的桃紅色旗袍、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衣櫃的一角,從婚前的四十五公斤到現今的五十四公斤,那件美美的旗袍,看我這中年發福的身材,再也容不下。 步入紅毯的一端,祝福聲不斷,眾人舉杯慶歡顏,早生貴子在耳邊。新郎、新娘相對看,含情脈脈、羞紅著臉,大夥兒起鬨今夜鬧洞房,依循古禮整新郎,要他抱起新娘過「椅橑」。 地皮炒翻天,房價跟著漲,共築愛的小屋有點難。租屋暫時住,等待他日地價回穩,再衡量情況,另搬遷。 成家容易建業難,新人喜孜孜地步紅毯,結束單身,歡愉的背後,隱藏經濟壓力的沉重與負擔。 九、打開那扇窗 封閉自己為哪樁?她說因為心情不舒暢。 不喜歡走出家門見陽光,人群裡沒有她的足跡,防範於不測的事件再發生。 數十年的陰影,從小跟隨於她腦海與心靈深處的是父親外遇與兄長的性侵。年齡越大,憂鬱越深,不喜歡男人,更別談結婚。 看天的日子、望海的歲月,那童年的不幸,施暴的陰影,變本加厲地藏身於她的心際。每當父母外出,兄長來自對異性的好奇,在暗室裡對她蹂躪,她沒有能力反抗、也不敢聲張。 當她鼓起勇氣將始末告訴母親,以為母親是她的救星,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已經管不住丈夫的人,連自己的兒子也無能為力,她無法可管。 恐慌伴隨,已沒有安全感的家,在白晝、在夜晚,無時無刻地侵襲著她。白天,她要閃躲;晚間,房門深鎖。恐懼加深的日子,從沒停過。當喇叭鎖發出聲響,那是鑰匙插孔,房門即將被輕啟的前奏。儘管她聲嘶力竭地嘶喊,也沒人聽見她心靈的創傷。 家人說她夢遊,但她記憶猶新於夜晚發生的每件事情。底褲裡,留存的不是自己的體味,而是沒了尊嚴的人生。 深藏在心裡數十年、難以啟齒的痛苦,無人體會。而外人不解她為何拒人於千里之外,要她打開心裡的那扇窗,走入人群、迎向陽光。 幸福人生誰不渴望,但她不奢望,長期煎熬的她很想逃離那個家。因緣聚會,她認識了他,悶悶不樂的憂鬱情懷、引他一探究竟。她告訴他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往,他憐香惜玉,不逼她接受他的愛情,但要她接受他的友情。 她何時打開那扇窗,就看兩人相處的情況。 十、山上走一遭 蜿蜒小路往前走,幾戶人家形成一個小聚落。 午後的暖陽照在我的身上,雙腳走在剛下過雨的泥土,泥沙沾黏著我的鞋底,當步行到水泥地面,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繞過一處古井,好奇地往裡頭看,井不乾,井水伴著陽光照著我的臉,浮動在水面。婦人走了出來,親切地要我們進屋坐。 我們在屋外等候,她拿出一個餅乾盒,裡面裝著全家人的印章,戴著老花眼鏡的她,瞇著一對小眼,尋覓著代表她身分的印章,這枚不是、那枚也不是。重要的東西,放在重要的地方,她突然想起來,要我隨她入內尋找。 社會新聞太多,我不願意去沾人家的重要物品,寧可在外邊等,多久都沒關係,您老就當我怕死好了。 曾經一位好朋友,基於信任,讓我的手沾他家的錢。我一推、再推、三推,就是不敢招惹。最後,很心虛、也很誠意的告訴他,我怕萬一有個閃失、賠不起。儘管他說,就算真發生事情,他會自己吸收,不會對我那麼殘忍,但我就是怕呀! 黑狗跟隨我的後面走,緊張地問主人:「你們家的狗會不會咬人呀?」 「牠喜歡跟人,不會咬人。」主人要狗閃一邊,他的口令、狗兒沒聽見。 我走在前頭,牠後面跟進,舔著我的鞋子,張開嘴巴,阿娘喂,要咬我嗎?原來牠在打哈欠。 山間的空氣很清新,僻靜的地方是養生的好所在,好一個冬日的暖陽啊,我內心感到無比的舒暢。 十一、記憶最深處 一則砲火下,女子的生存故事。 親娘將她送人童養,即將送作堆的男孩對她沒有好感。一晃光陰十來年,童養媳做不成,出嫁當新娘。 丈夫腦筋難轉彎、公公生病近百齡,她沒有新嫁娘的喜悅,倒有難堪的歲月。 淒風苦雨的日子,割高粱、曬稻麥、洗軍服,撐起家庭生活的是這一雙乾癟枯瘦的雙手。隨著兒女漸長,開銷龐大,入不敷出的生活窘境,她不得不寬衣解帶,以女性天生的本錢養活一家。 除了丈夫之外,她跟了另一個男人。經濟逐漸起飛,他人口中的「客兄」圓了她一家老小的美夢,幫她蓋房子、買傢俱、娶媳婦,數十年如一日地讓她無後顧之憂。 生活陷困境,已是過去式。算算日子,兩人相處已有五十餘載人生的歲月。如今,白髮雖蒼蒼,感情依舊在,她感恩於生命中的那個男人。 然而,即使已經是一個八十幾歲的老女人,不堪的過去,卻成了兒孫的笑柄,他們要她與那個男人斷得一乾二淨。但是,能嗎?只因為她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老年的福利,殘障津貼與農保的給付,照顧她的晚年。她說,一生痛苦折磨,不是她能抉擇;兒孫不能理解,她將遺憾終身。 已當「阿祖」,無人搭理於她的身體欠安。跟她共度五十年的男人蓋房給人住,自己則窩在低矮的小屋,只容得下一張小床鋪。簡陋的瓦房,狹小的空間,基本的衛浴是奢談。白晝,他上公廁;夜晚,大地是他的茅房。 一生吃苦如吃補的女人,含淚訴過往,鄰里皆看見,她想了斷,他人勸她別心傷。命運的捉弄,沒人瞧不起她,倒是心有千千結的子孫,難容於她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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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河‧失戀紀事
寂寞心事從碧潭揚帆,啟航 沿著眼眸舖設的蜿蜒河道 流浪到淡水河口,投入另一段 忘了填寫歸期的漫長旅途 海風依舊瀟灑,溫吞地 咀嚼著愛情的苦澀 夕陽掠過紅毛城羞赧的赭紅城垛 細碎的金黃光影,緩緩滴落海洋的咽喉 愛人單薄的笑容 無預警地走失在漁人碼頭 婆娑的倩影消了磁 擱淺在記憶的灘頭 海鳥偷偷訕笑,在我胸口別上 失戀國的隱形勳章 斑駁的承諾,開始哽咽 崩解在白色浪花神經末梢 悲傷,又一次成功地盜壘 在海的另一端,是一整片更大 更深邃湛藍的海,以及 怎麼也無法消化的逾期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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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太陽出山又落山哪,監獄永遠是黑暗。 守望的獄卒不分晝和夜,站在我的窗前。 高興監視你就監視,我總逃不出牢監。 我雖然生來喜歡自由,掙不脫千斤鐵鏈! 那塊小小天地變得溫暖和開闊了! 高樹這個具有神經質的文藝青年,他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作了聯軍俘虜,真是歷史的誤會。一九五一年二月,他在天寒地凍的漢江以南,背水作戰。那時,聯軍組織了二十三萬人和大批飛機、大砲、坦克,從三十七度線向共軍發起全線進攻,這是著名的朝鮮戰爭第四次戰役。高樹不驕不怠,他在戰鬥中牢記著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話:「無論是歌,無論是詩,都是炸彈和旗幟。」他用歌聲鼓舞士氣。但是,美軍飛機遊補給線,糧食吃光了,志願軍煮雪水加點炒麵充饑,走起路來扭秧歌。高樹的腿凍僵了,肚子餓扁了,舌頭也不能打彎了,唱起歌來像哭喪一樣刺耳、難聽:「數九那個春天下大雪耶,穬雖冷水裡熱。我從那個前線轉回來,勝利的消息要傳開……」突然,歌聲中斷,高樹倒在雪地裡。他卻不知道。血糖過低,他昏迷過去。 高樹醒來時,看見一個留鬍子的美國大兵,手持衝鋒槍,用皮靴踢了他一下,吼叫起來:This Fellow is Alive! 從高樹作了俘虜那一剎那起他的心底對戰爭湧出仇恨心理,連帶的他仇恨在戰場上遇見的人。使他茫漠不解的,毛澤東主席發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參戰命令,是否犯了歷史性的錯誤? 在巨濟島,每週要到GIE(美國遠東民眾教育館)去聽課。上課前,教員首先讓戰俘唱歌,以提神醒腦,振作聽講。那個教員的歌喉渾厚有力,唱起歌來動人心弦。不過,戰俘卻不甚歡迎他,因為這人大抵是臺灣派來的。 淡淡的三月天, 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畔, 多美麗啊 …… 摘下一枝鮮紅的杜鵑, 遙向著烽火的天邊, 哥哥你打勝仗回來, 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 不再插在自己的頭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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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高樹搖頭。他說:臺灣電視的綜藝歌唱節目,是最庸俗而低級的消費文化。它比不上歌廳的紅包文化。因為紅包有濃重的人情味。高樹停頓了一下,安慰她說:妳不要灰心。在這兒唱歌,一方面為了興趣,同時也為了掙錢養家。妳跟我養雞、種菜是一樣的。 您家裡幾口人?高伯伯? 妳還用問麼?如果我有家的話,那有聽歌的自由? 于櫻誠懇地問:您過去一直沒結過婚麼? 高樹默然低下頭去。苦笑著說:慚愧。我這一輩子祇談過一次戀愛。我這個女朋友還結過婚,並且生了一個男孩子,妳說有趣麼? 這時,歌廳的司儀來找她準備登臺獻唱。于櫻匆促離去。 那晚,窗外飄著淒冷的雨絲,高樹心緒很亂。當年搭乘美軍登陸艇,從釜山駛往巨濟島,艙外便是飄灑著寒冷的浪花和雨絲。那時沿著這座荒島的海邊的山溝裡,修建了十二個戰俘營。每個戰俘營都圍了五層鐵絲網,四角築有崗樓。凡是戰俘若想越獄,那比登天還難。 高樹被押到巨濟島,首先在海邊六十一聯隊登記核對指紋。他的戰俘編號是597090。然後被帶進帳篷,帳篷內住了五十多人,帳篷中間挖了一條四十釐米深的溝,兩旁土地為戰俘睡的地方,約三十釐米寬。兩人一張草蓆,一人一床舊軍毯。高樹在這裡渡過無數寒冷潮濕而痛苦的長夜。 美軍規定:每名戰俘的一日口糧是一磅。但一包一百二十公斤的糧食,發到戰俘營還不到八十公斤。戰俘每頓領到半碗飽,百分之七十帶殼的大米,百分之三十是碎大米。飯上面是兩小塊鹹蘿蔔。平時連清水都喝不上,每隔五日纔供應一次白開水。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戰俘穿著舊大衣,在島上砸石頭,把大石頭砸成小石頭,小石頭砸成碎粉。 就在那漫長的風雪潑灑的歲月,高樹咬緊牙關,不灰心,不氣餒,嘴裡一直低聲朗誦著他喜愛的高爾基寫的〈囚徒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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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馳海岸線
如果台灣海峽的風浪帶著一點北京的烤鴨 隨東北季風吹來,那尋味而上 是否可以找著失落的香格里拉 我沿浪花拍打岩石的紋理去規劃 這冬天的氣息,能帶有什麼花雕的芬芳 每一步都用力的踏在土地上 然後輕盈的騰起,躍下 每一步都執著的踩在不留痕跡的沙 有些事情歷經後,就像時間過往 只記得一些片段的,零星的 儘管如今淚涔涔的在臉頰畫成了平行海溝 誰都不記得所為何來的哀傷 那一年的相同節氣裡 猶豫不決的有同樣濕度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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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車上偶遇
去年10月24日上午八時十五分,我在金城車站欲搭5路公車到沙美,為的是參加陳龍安教授主講的「品德教育研習」,公車上,坐我旁邊的及前、右的人,直覺是從南洋一帶回來的人,有著些南洋口音,說著似曾相識的語言。 在金城車站,他們談論著,似乎是「觀光公車」的事,看見5號車子來了,他們趕緊排隊拿給司機先生寫什麼,然後上了公車,想必是買了觀光公車的票,要繼續捧場。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很想開口問他們是否來自「南洋」,但終究沉默。是坐在隔壁的他先開口向我說:「請問這班車是直接到沙美,終點站是沙美嗎?」我說:「是的!」接著我問:「請問你們是從國外回來的嗎?」他說:「我們從新加坡回來,我祖父母是住在后浦,衙門旁」,啊!是回來金門的金門後代子孫,他去年也回來過,今年帶著哥哥們回來看看。 沿途,我順道當個簡易的導遊,這裡是「瓊林」,那是「瓊林風獅爺」,旁邊是坑道,他轉向哥哥介紹:「那是風獅爺」,然後又說:「這是高粱」,我脫口而出的說:「是金門高梁酒的高粱」,車子繼續走著,心細的他們指著公車上的「警語」-小心煞車、左轉、右轉等字樣,新奇的指指點點,然後說是「電腦連線」……。突然,他指著「某某衍派」問我那是什麼姓的,我被問倒了,誠實的說:「不知道」,然後我反問他的姓氏,他說:「林」,我再問:「那你知道是什麼衍派嗎?」他說:「西河衍派」,是的,印象中沒錯。他提及金門人很厲害,還有這樣的分別,我說可能是從大陸分支過來的吧! 我說:「這裡是高坑,可以去吃吃牛肉麵喔!」他說:「金門的黃牛很有名!」我說:「這裡是『浦邊』,和后浦的『埔邊』不一樣,這裡是海邊,水部,金城的是土邊,土部」,他說:「是哦!你不說我還不知道」,他問我:「你有到廈門走走嗎?」我說:「有啊!我每年都跟著縣政府的旅遊團出去,今年去的是北京」,我說:「有些人在廈門有買房子」,他說:「新加坡的報紙有報導,好像是有○○人了」,那數字於我來說是「不詳」,但關心家鄉事的心是清楚可見。 他問「金門現在有教外語嗎?英文」,我回答:「有啊!現在國小已經有在教!」他說:「都是台灣來的老師嗎?」我說:「不一定,也有金門人出去讀書回來教,還有外籍老師來教」,他又說:「現在不是聽說金門要成立大學嗎?」我說:「有啊!今年八月已經是大學了,國立金門大學」,他說:「那很好啊!」 談著、聊著,不知不覺快到沙美車站了,我提醒「這裡是金沙水庫,沙美快到了」,他開口向我說:「謝謝!」然後所有遠道而來的他們準備下車,繼續「金門行」。 梅姬颱風過後,星期假日,我坐公車,為的是去沙中研習,卻有這麼一段偶遇,心中多了幾許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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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女兒聊天讓頭腦轉個彎
女兒: 那天,在電話中和妳聊了一會兒,知道妳在工作上遇到了些許瓶頸與壓力,爸爸除了心疼以外,這裡給妳一點意見,供妳參考。 妳身為領導人,和過去的職位截然不同,在心理上或者是身體的勞力上自然有所差異,當一個領導,是一件身心俱疲的事,但是做得好,卻是蠻有成就感的。不是嗎? 還記得妳小時候,爸爸為妳說過一個「連長帶兵」的故事嗎?在抗戰剿匪的時候,有一個傷兵腳受了重傷,被送回家裡養病。一天,他的連長親自來他家探病,當連長目睹部下的傷口發炎流膿的慘狀,立刻二話不說,跪在地上用口替部下吸吮出傷口的膿。當連長告別回去之後,傷兵的母親留著淚告訴兒子:「我從今而後失去了一個兒子」。傷兵不解的問為甚麼?母親告訴他:「你的心,已經完全被你的連長收買了,等你哪天傷好之後,一定又會追隨連長上戰場的」,後來傷兵痊癒之後,果真跟著連長打仗去了,最後戰死沙場。 爸爸說這個故事給妳聽的意思,就是告訴妳帶人要帶心。領導分為三個層次:一是:「以力服人」,一是:「以能服人」,一是:「以德服人」。其中「以力服人」,因為處處以階級壓制、管理部屬,效果不彰,而且容易引起反彈。「以能服人」則需要以自己的能力做給部屬看,處處都要自己親自上陣,在體力上非常累。最上層者應該是「以德服人」,由於屬下們都因為妳的德行高超而臣服於妳,大家都會自動自發的做好本分內的工作,如此,妳不但能輕鬆帶領大夥兒衝刺,而且還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爸爸跟妳說這些,只是希望妳今後在領導的時候,壓力不要那麼大,有時候,讓頭腦轉個彎事情就會很容易解決,不相信妳可以試試看。 很多事情我們不必去鑽牛角尖,凡事都是一體兩面;甚至數面,端看妳從何角度探析,有些角度看不出其所以然,那時候,我們不妨換一個面向去觀察,往往會有不同的結果,而且肯定會有更圓融、美滿的解決之道。 妳曾經因為和屬下溝通有問題而語出抱怨,我也曾提醒妳當初在另一分店,和店長屢起衝突時的情景和當前妳遇到的狀況相比擬,我說若妳能設身處地,將妳下屬設若是當初的妳,那麼妳就會原諒下屬的行為,這何嘗不是又一個讓頭腦轉個彎的方法呢? 女兒,其實很多事情都沒有那麼複雜,複雜的是我們的思想,是我們人類把事情搞複雜了。記住,往後不管妳碰到任何瓶頸,千萬別一逕往牛角裡鑽,那裡非但是走不出的死胡同,而且還會把妳悶死。 還有,觀念也很重要,由於妳身為店長,每天所面對的除了妳的夥伴們;還有許多來自不同層面及領域的顧客。因此,妳的「觀念」要「新」;要能隨著時代潮流的改變不斷「精進」,這樣才能適應周遭各色人等的觀念。由於每個人的成長、教育背景的差異,我們不可能去改變他人的觀念,惟一能獲得「皆大歡喜」的最佳途徑就是「改變自己」,以迎合環境的需要。 這也是「讓頭腦轉個彎」的方式,妳不妨斟酌看看,總之;爸爸希望妳在「求新求變」中更茁壯、更充實妳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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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冷戰的歷史與其影響
他遠望海天茫茫,蚵石如林,這一帶海路從年輕時就已走慣了的,以前再怎麼重怎麼苦?都沒有此刻路途的艱澀,他走在潮汐線,只見滿地海砂夾著蛤殼,從遠古留到現在,他低首細想:「何以兒子會失蹤?」他想不透。 他看看廈門,偷渡絕不可能,沒有這個理由。他又一路想一路走,傍晚時分,夕陽掛在廈門山頭,可是他沒有心情看它一眼。他就繼續向前走,突然發現海邊潮汐線一處有些許異狀,下沿那一邊海水沖刷沙子平整,上沿海水淹不到,還殘存有掩埋的痕跡,他覺得很奇怪,佇足觀察,然後試挖看看。 他一挖掘發現沙子很鬆軟,挖了幾十公分,手觸到了衣物,他心中一懍,就看到了屍衣,他不敢擅自處理,也不敢挖掘,就立即報警。過了一兩天軍方來問他兒子的穿著,他如實說了,軍方心裡就有譜,約莫再過兩天,金東師長來古寧頭南山村開協調會,語帶威脅:「要大家好好合作。」 金防部與檢警於是一起派人到海邊相驗,挖起來一看,果然是他失蹤多日的兒子,身上中了七槍,他請朋友租了一架照相機準備拍照存證,但朋友不敢拍。相驗完之後,檢察官偷偷告訴他支持他。 相驗人員魚貫上岸回去,警察局組長陳玉回把他單獨留下,到海口碉堡裡商談,軍方律師拿了一張空白協議書,脅迫他簽名。這張協議書後來寫著他同意和解,還感謝政府德政──補償三萬元喪葬費。 他心中不平,後來打官司,但官司打輸了;透過立委陳情,但陳情也無效,因為協議書已經寫得明明白白,雙方同意和解,而且苦主還感激政府的仁政。 他說,那時金門的矜寡孤獨者,時常無緣無故被殺害,然後軍方上報打死了水鬼,士兵放榮譽假返台,長官也都受到陞賞。打死他兒子的充員戰士,也才剛從高雄收假回來,出殯之時曾來祭拜。 此外,他說海防也曾多次誘殺大陸漁民,哨兵每常招手要他們從蚵田邊過來,等到上岸接近碉堡之際,然後從背後射殺,拍照存證之後,呈報上級說打死了水鬼,請功。他說駐軍養牛,有一次吃了他的麥禾,他去理論,豈料駐軍這樣說:「誰說這是你的田,這都是國民政府的。」這與他的兒子被射殺,補償區區三萬元喪葬費,都不敷料理後事,還應感謝政府的德澤,上下心態豈不如出一轍的嗎?他,──南山李錫炳,不勝感悼,只能無語問蒼天:「到底有沒有天理?」 金門作為冷戰島,辛酸的歷史一下子難以盡述,老百姓為政治服務,為戰爭服務,為軍勤服務,不時的構工、出操、運補,受到傷亡的所在都有,雖然政府後來略有補償,但都無法彌補於萬一,還有一些根本沒有補償,欲哭無淚的例子,現在敘述如下: 一九七○年代,金門漁民、漁船都歸自衛總隊管轄,每艘船隻都有安全人員,漁民都要入黨,做一張漁民證要十八張人頭照,五戶聯保。 一九七一年,他以知識青年被有關單位看上了,吸納招訓,參與一項「劍魚」計畫,從事海上反宣傳的工作,那時陸上有空飄,漁民就海漂。何苦先生(化名)回憶說,罐子裡裝著收音機,或是肥皂、牙膏、牙刷等日用品。 一九八五年,有關單位又找他幫忙送東西,從事所謂的海上交易,當年賣甚麼能給對方賺大錢呢?他說賣麻將牌。金門那時實施戰地政務體制,嚴格管制軍民打麻將,但有關方面都從台灣用金門輪運送過來,一箱有十副的,也有十二副的,抬起來沉甸甸的,一副賣二百元新台幣,大陸人買過去至少賺一倍,他說總共賣了幾百卡車,每次都有人隨船出海收錢。 其次,有時到海上接大陸漁民上岸,有關單位接應之後,帶到國父遺像與國旗之前宣誓、拍照,證明加入了組織。這些工作都幫他們記功或升遷,多少人踏著他的肩膀上去了。 他抽著香煙,萬千思緒就像裊裊輕煙一樣盤旋而上,向四周飄盪;夏天清晨的微風,吹不動沉謐的湖面,卻攪亂了他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不斷的擴散著、擴散著,誰知道他生命曾經的風險──特種任務,每次想起來就餘悸猶存,不寒而慄。 他最怕深夜的敲門聲,每次出特種任務,都是三更半夜突然把他叫醒,要他送人出海。當時有不少大陸反共義士投奔自由,不論是偷渡,或從歐美、港澳那一種管道進來,很多都是冒牌貨,這些人被揭穿了底牌,就由金門以特種任務夜半送出海。 每次遣返,軍人反穿運動衣,不讓看出番號與軍種,金防部參謀長親自到何家村某一山頭督陣,大砲褪去砲衣,隨時待命出擊。從金門送到廈門港要兩個小時,通常是送一小時四十五分,已接近大陸,迫令坐上備用舢舨,然後漁民把纜繩砍斷,故意把船隻弄故障,讓他們慢慢的划回去。 有一次出任務,讓他刻骨銘心,從水頭夜行出海,繞到古寧頭海域,船隻的動靜,岸上清清楚楚,何時轉彎都得聽命。可是當船隻行駛一小時三十分左右,突然遠遠發現大陸701、702兩艘武裝船,透著夜間燈火好像兩隻蒼蠅眼,向他們逼近,趕緊放人就逃,急行大膽海面避難。他說大陸船快,我們船慢,萬一脫身不及,任務失敗,參謀長就會下令砲擊轟沉船隻,到時屍骨無存。 中共是以情報起家的,國民黨曾吃了不少苦頭;因此,大陸的情報工作一向比我們作得好,台軍上校以上的底細,他說中共都調查得一清二楚。金門曾身處冷戰對抗的前沿陣地,一舉一動也完全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包括漁民在內。 一九九四年孟秋,金門已解除戰地政務了,他一船四人,跟往常一樣出海作業,隔了幾天被中國大陸扣押,關在圍頭,當夜換了四次車,送到泉州安全局。泉州安全局下轄龍海、南安、晉江、惠安與石獅。 安全局的三樓,擺了二、三十張椅子,坐滿了中共的情治人員,他面對不斷的盤訊,先是龍海,其次是南安、晉江、惠安與石獅,輪流交差問話,要他坦白交代金門的組織與所作的一切。問完話之後,被送往泉州監獄,跟死刑犯關在一起,一間小小的房間關了十七人,兩塊磚要睡六個人,像擠沙丁魚一樣,無法翻身。 他被關了一月有餘,放回之後事情還沒了,金門縣警局抓去問筆錄,把他移送地檢處偵辦,有關方面出面,更改筆錄,得以二萬元交保,藉口請他到飯店吃豬腳麵線改運,他又要面對台灣安全人員的問話,要他交代在大陸所說的一切,筆錄寫滿了十幾張紙。 出門之時他帶了十萬元新台幣,給伙計開銷之後還揣了五萬多在身上,中共跟他算總帳加以沒收,另以他自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九三年,二十二年之間,月領津貼新台幣一萬四千元計算──其實天曉得那有領過半毛錢──逼他簽下四十六萬元人民幣的欠帳,如今每月利息錢就有兩千多元人民幣,利滾利,將不斷面臨大陸當局的追索。 他脫難之後回家,有如驚弓之鳥,一出海中共就要抓,能說不怕嗎?他從年輕時就專業打魚,不能出海就要喝西北風,一家老小生活怎麼辦?因此,一九九四年起為東碇與大二膽駐軍補給,從前水頭出發,每一航次八千多元,一直維持至一九九九年十月,此後規定漁船不能運補,必須是貨船,他又面臨生計無著的命運。 他為他們做了很多事情,不論是奉命登陸拍照,或者購買海圖。他說大陸海圖每周出版一次,北從海山,南至雷州半島,他都搜購,每張一百元人民幣,每次都帶回幾飼料袋。想到以前逢年過節,有關單位還有人到家裡送個小禮,泡泡茶,聊聊天,表示關切與慰問之意,可是自從第一次政黨輪替之後,就消聲匿跡,現在連半個鬼影子都沒有了。 他不甘白白耗了二十二年,他們記功嘉獎,升官發財,而他卻一點好處都沒有撈到,還幾乎惹了殺身之禍,他心有不甘,想請求一點補償,安頓生活,可是人微言輕,事過境遷,有關單位負責人老的老,退休的退休,死的死,更替太快,新人根本不把他門放在心上,立委的幫忙也是空嘴嚼舌。他已經利用完了,像衛生紙一樣,用過就丟,到那裡再去討公道呢? 兩岸開放交流之後,那些當年敵對的退伍老將軍與榮民都可以返鄉探親,可能無意間帶了情資回去;二零零一年兩岸開放小三通,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利用金廈海域進進出出,大陸沿海門戶洞開,幾乎也沒有當年的秘密可言了,可是中共仍然緊咬著他不放,他連出海打魚都不敢,更遑論進出小三通了。 他背負著這麼沉重的一副國共鬥爭的十字架,被關在金廈海域,動彈不得,淪為政治芻狗的命運;如今他左右不是人,只有在家裡暗自神傷,自艾自怨,長吁短嘆,乞憐一丁點兒的補償,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現在兩岸從小三通進入大三通,交流密切、對話熱絡,已經沒有當年的肅殺之氣,也沒有非要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兩岸的思維改變了,放下了鬥爭的歷史仇恨,進入和解與交流的新階段,冷戰的時代已告結束,金門扮演完階段性的角色,從一個冷戰島,蛻變為一個和平的島嶼。 回顧這一段冷戰的歷程,金門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歷史雖已過去,但是冷戰的創傷仍未平復,已經跟土地、人民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深入肌理,直到生生世世。(下) (本文是「冷戰的歷史文化─東亞批判刊物會議」在金門舉行所發表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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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那個週末,下雨。高樹為了看對方的反應,他撐著雨傘走出都馬村,搭公車到了臺北,當他走進歌廳,于櫻正在引吭高歌。當她瞅見高樹進場,立刻朝他飄來歡迎的眼波。 窗外下著濛濛雨, 心裡一段衷曲向誰去傾吐, 向誰去細訴? 細雨一絲絲, 就是我的淚珠。 …… 這首歌彷彿就是為高樹而唱的。他慢慢坐下來,心噗噗直跳。他仔細凝聽于櫻唱歌,感覺她已改正了以往的缺點,一週不見,真已刮目相看,顯然地她收到信後,確實作了認真的檢查和改進。 不久,等另外一個歌星登臺獻唱時,于櫻匆促地走過來,跟高樹握手寒暄:高老師!雨這麼大,您還趕過來捧場,真不好意思。 于櫻坐下來。高樹輕聲對她說:妳聽,這位小姐的聲音是不是聽起來彆扭、不舒服?一個人的聲音高低,也就是音調,由聲源的頻率所決定,高頻率的聲音尖而高,低頻率的聲音低沈。凡是學過聲樂的人,都會注意聽眾的感受和反應……高樹覺得自己扯得太遠,便仰起頭說:妳唱得不錯,有歌唱天才! 于櫻謙虛地說;那裡,您過獎了。我半路出家,混一口飯吃! 旁邊的聽眾,朝高樹投以驚奇的目光,他卻無動於衷,繼續地說:一個作家在壁報上發表文章,它跟在發行數百萬份的報紙副刊上一樣,文章好,流傳下去,文章爛,第二天就被扔進垃圾桶。歌星也是如此。妳在歌廳唱跟在電視臺唱,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千萬不要低估了讀者和聽眾。 可是--于櫻忍不住插話說:不少人上了電視臺演唱,一砲而紅;但是在這小歌廳,唱一輩子也紅不起來!就算白光、周璇,鄧麗君在這兒駐唱,恐怕也難以出頭!于櫻笑了笑說:高老師,我的話是不是偏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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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一早醒來,如往常的,匆忙穿上衣,隨便洗把臉,刷刷牙,就急著要下樓出門開車上班,一樓反常的安靜,不若往常總是聽到母親明亮的招呼聲,我輕聲叫喚:媽,妳怎啦!媽媽虛弱回答:好像血糖太低,起不了身,看到她虛弱的模樣,真是嚇壞我了,趕忙衝到廚房拿著糖,沖泡溫開水,請她服用,希望能對她有所幫助,看看牆上時鐘,上班快來不及了,打了通家裡內線,請姊姊下來協助看顧,出了門,才發現心都懸在那裡,母親要健康啊!我不停禱告。 家中八個小孩,從小我備受祖母寵愛,八個孫子女當中,我排行老五,第五個孫女,該是被忽略的,很意外的,祖母卻萬般寵愛,也就因為這樣,父母親當年舉家遷移臺灣時,我被留下來,陪老祖母共同生活兩年,國二那年,思念我的母親在我赴台探親之際,幫我遷了戶口,辦了轉學。 許是青春期,許是過去備受溺愛,初期相處,與母親經常起爭執,現在也為人母親,才知道母親當年的辛苦,八個小孩,一個生病的老公,不僅教養責任大,經濟責任更是大,還記得念研究所時,曾經問過母親,在她年輕時,曾經是如此飛揚,如何忍受嫁到當時還沒水電,交通不便的金門,曾經是護士,看過很多新奇事務的一名女子,如何甘願為了小孩,養豬養牛,車縫軍人背章攢錢,母親沒多話,只是笑了一笑,說這就是人生。 夜很深,屆臨十一點,兼完課,拖著疲憊身軀回家,客廳燈仍亮著,隔著門仍聽得到母親搖著搖籃唱搖籃曲給我的雙胞胎寶貝兒子聽,心裡滿是感激,常想自己都幾歲了,還那麼讓母親操煩,母親身體如此糟,卻為了我,呵護我的下一代,經常的,我抱怨著自己為何生了三個小孩,母親總會安慰我,一支草一點露,天生天養,而今,當小孩微笑對我說媽媽我愛妳時,我想的不只是老天爺的眷顧,還有我母親滿滿的愛,才有今天平順的生活。 我愛我的母親,在今天從仲介手中拿到新購屋子的鑰匙,想到將獨立生活,別離母親懷抱,心中萬般不捨,除了要她老人家能夠健健康康,也期許自己成為像母親這般堅毅不拔,對抗命運的好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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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乃姑與三鄉結義
莊氏乃娘生於乾隆壬寅47年(1782),卒於咸豐己未9年(1859),享壽七十八歲。幼患天花使臉上稍有麻點,鄉人皆稱之為「貓乃姑」或「仕嬸婆」(夫為楊克仕為湖峰第十五世)。出生於西浦頭社,幼年即送給湖峰社楊家為童養媳,及笄與其兄楊克仕完婚。為人秉性剛毅耿直、口舌伶俐,且智勇過人,樂於服務鄉里群眾,善於排解紛爭,時為女中豪傑,頗負眾望,聲名遠播鄰里。 湖下(含東坑)、安岐(含山灶)、湖尾(含東、中、西堡、湖南)三個自然村,山海與鄰近村莊交界,時常因為界址不清,相互侵犯而發生紛擾不斷,甚至於演成村莊間打群架的械鬥。貓乃姑有鑒於此,特倡議組織三鄉鄉親聯誼會,聯誼的共同宗旨,主要是為了加強宣導通婚交往,增進三鄉團結關係,達成互助合作,且在必要時共同防禦外侮,保衛身家性命安全,共榮共存,爾後婚喪喜慶需要提供人力、物力、財力時能相互支援。後來安岐與湖尾在村後興築防波堤時,湖下曾動員壯丁協助構築;湖下村前築堤,防止海水倒灌,安岐、湖尾也同樣發動壯丁襄助,表現三鄉互助的情誼和互助合作的精神。 清朝某年湖下社與古寧頭社發生打架事件,西浦頭社出面為古寧頭社助陣,遂演成群架,湖下二房東宮後厝某青年不幸被擊斃,嗣後伺機報復,不久捕捉對方一青年,該青年乃是乃姑姪子,乃姑前往探視時,該姪子哭求:「姑母快救我!」 乃姑思索再三回答:「阿姑無能為力!」,因而拒絕理會,傷心黯然離去。自此,西浦頭莊姓族人開宗祠決議:「不與湖峰楊姓婚配結親!」 越年,貓乃姑先父忌日,再三考慮是否過村拜祭,唯因嫌隙,基於孝心最後決定前往,社中諸長老仍勸阻無效,恐此去發生危險,特別挑選幾位青年護送至村外駐守,智勇兼備的乃姑早有心理準備兄長的報復,於是面無懼色大搖大擺進入西浦頭社中,首先至長兄家,將隨身帶來的祭品及銀紙放置供桌,坐下來寒暄片刻,故意留置雨傘,言聲要至二哥家探望,至二哥處兄嫂俱不在,此時發覺屋外有人聲走動,心中有異。時近中午天氣炎熱,因而將圍裙脫下放置椅子,對姪兒詐稱回長兄家祭拜後再來取回,踏出門戶見四周寂靜無人,快步疾走出西浦頭社外,但懼有追敵埋伏,不敢直奔回湖下,乃是抄田埂小路迂迴至安岐,再由村民協助護送安然保護回社。按當時西浦頭社諸長老曾集會研議,以扣留乃姑為報復對象,但欲行動發覺時機已晚,讓乃姑先早一步識破脫逃了。 貓乃姑智勇過人的事蹟,成為三鄉尊敬的傑出女性,聲名大噪事蹟傳誦鄉里間遐邇馳名。其年縣丞風聞其聲望,不信乃姑有此才幹,遂設宴發柬。乃姑知其表面是為請益縣政,其實宴無好宴,雖明知有意刁難,然卻之不恭,能識大體毅然允諾如期應邀赴宴。宴席四人,吩咐廚師端出一盤「三尾二段蝦」,少一尾蝦欲讓乃姑難堪,而乃姑心內有數,不慌不忙舉筷將蝦頭雙眼挖鑿說:「汝是沒眼睛嗎?」縣座一時愕然,不知所措!此舉座上賓客咸感敬佩,嗣後縣座以禮相待,不敢怠慢。 三鄉結義,歷久彌堅,為求永續遠計,特恭塑關聖帝君,並附塑關平及周倉三尊神像,三鄉輪流奉駐祀社中廟宇,供信仰弟子膜拜,庇佑合境康寧。每年農曆正月初二,三鄉遵循百年歷史熱鬧的舉行迎奉關聖帝君的巡安遶境活動,鄉人沿襲這項傳統習俗迄今,昔日的迎神隊伍由村民抬著關帝爺的神轎,在旗幟、鑼鼓及鞭炮聲中,以步行方式,浩浩蕩蕩的迎神隊伍,以及響不停的鞭炮聲,繞行三鄉村落,所經之處,民眾在自家門口備香案,虔誠的祭拜祈求關帝爺保佑家人平安。時至今日,三鄉村民仍然保留這項迎關帝爺鄉俗,只是利用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以迎神車隊來繞行三鄉村落,這項廟會習俗也為農曆新年年節增添熱鬧氣氛,也吸引過往民眾及觀光客看熱鬧,感受金門地方傳統古禮的活動,已蔚為地方的廟會文化特色。每年農曆正月十三關聖帝君飛昇忌日,聚餐聯誼,輪值社於當日中午設宴三桌,請三鄉每社十人的長老代表,俗稱「吃關帝頭」,乃姑因對三鄉有特殊貢獻,提增其後裔一人參加,一切費用優免,故湖下是十一人參加宴會,這項鄉俗承襲百年歷史,沿用迄今,永固不渝,表露金門傳統古禮民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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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冷戰的歷史與其影響
「我認識一位哈佛大學年輕教授,他本來的專長是明朝文學研究,但有一次他在金門開了一個會,剛好遇到911,911當天所有的飛機都停飛了,於是他在金門待了一個多禮拜,他一個個村莊去研究,最後寫了一本『冷戰島』,因此改變研究方向,專門研究金廈,金門文化之吸引人由此可見一斑。」 成功大學資深執行副校長馮達旋講的這一則故事,凸顯金門的歷史定位。 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國民政府兵敗如山倒,倉皇撤守大陸,同年十月二十五日凌晨共軍以一萬餘眾,搭乘二、三百艘帆船強行進攻金門,遭到國軍徹底殲滅,血洗灘頭,片甲不回,史稱「古寧頭大戰」。 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戰役,雙方交戰時間只有短短五十六個小時,影響卻非常的深遠,不僅穩住國府風雨飄搖的局勢,開啟爾後兩岸分裂分治的歷史事實,也影響金門的命運──成為東西方兩大集團冷戰對抗的一顆棋子。 一九四九年之後,金門在國府牢牢的控制之下,從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六年實施軍管;從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九二年實施戰地政務,幾十年下來,金門在兩岸冷戰的對峙之下,國民黨實施高壓統治,一切為反攻大陸,一切為支援作戰,老百姓唯命是從,生活、思想、自由與人權,遭到層層控管與剝削。 哈佛大學教授把金門定位為「冷戰島」,看出金門的歷史地位與屬性,可以說確切不過。今天在此舉行「冷戰的歷史文化──東亞批判刊物會議」,就是要重新尋繹出這段冷戰的歷史,以及探討金門作為冷戰島金門人的處境與待遇。 下面就分幾個面向來探討冷戰歷史對金門的影響: 一、土地的禁錮:國軍當年兵荒馬亂,自大陸東南沿海轉進金門,兩肩擔一口,連給養都匱乏,然而為了守島,加緊構築防禦工事,不僅大拆民房,而且大肆佔用農地構築碉堡。金門當年駐守十萬大軍,滿山遍野都是碉堡,軍方徵用土地沒有發給一毛錢,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少數有青苗補償,也是戔戔之數,幾十年來民眾遭受損失不可勝計。 為了防範中共再次進犯,軍方開始在沿海岸線層層佈雷,圍起鐵絲網。因此,金門到處可見雷區,民眾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九五四年以前,金門的土地只有契約,五四年之後才有權狀,那些被圈進雷區的土地,很多因為沒有權狀,已經變成國有地。 這些長期被禁錮的土地,由於大量撤軍,如今許多碉堡空置,已成廢墟;其次政府全力排雷,預期在2013年排除完畢,把禁錮的土地釋放,把海岸還給人民。 這些土地很多已變成軍方的,當年徵用只憑一句話,民眾嚇得發抖,就雙手乖乖的奉上,現在民眾想要索回,則需高價去購買。這些被禁錮的土地,已成為金門的一大問題。 二、政治的禁錮:當年金門在國府層層佈建的控制之下,民眾俯首貼耳,噤若寒蟬,不敢有聲音。 當年的白色恐怖統治,不准有異議,雖然政府美其名金門為反共的堡壘、自由的前哨,事實上民眾是毫無自由可言的,即使後來的民主選舉,只能同額競選──全力支持國民黨提名的候選人高票當選,漁民沒投票甚至不能出海,因此投票率接近百份之百,與蘇聯類似;如果有人敢於出面挑戰,不是被長期監視,就是被列入黑名單。 有兩個例子,可以說明此一現象: 那一年一位莊姓青年執意參選立委,把老婆兒子先行送到台北去,然後準備大幹一場;起初有人不斷遊說與勸退,但是他都無動於衷,決定打破同額競選,給民眾一個公平選擇的機會。有關單位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希望他知難而退,然而他吃了秤鉈鐵了心,漸漸的他受到了監視、跟蹤,朋友跟他保持距離,不敢過從了。 晚上警察站在運動場上,居高臨下在榕樹的陰影後向他的門口瞭望,每天回報他的一舉一動,有時他暗地裡打開窗簾,從縫隙向外張望,只見夜半十一、二點還可以看見警察的身影,好像他是民主罪人一樣。 有一夜,政委會曹秘書長派了專車,接他到太武山的辦公室懇談,兩個人吃稀飯、喝酒、聊天,談了三、四個小時,秘書長最後開出了條件,只要他肯退選,工作隨便他挑,但他不為所動。兩人談到夜半,秘書長威脅利誘都起不了作用,他告退之際,只見主任檢察官,姓蕭,已然在門外等候了幾小時。 過不了幾天,秘書長派人把他架上飛機,到了台北松山機場,他一步出機門,只見陸海空三位上校一擁而上,把他帶走,要他在台北好好呆一個月,等到選舉結束之後才能回來。 另一翁姓青年,暑假返鄉,親友向他反映縣府高粱換米政策不合理,收購價格太低。縣長是軍派的,「親民日」他去見縣長。結果被打了官腔,敗興而歸。 一九八三年服兵役,台金交通問題,給他另一種刺激。當年空中交通只仰賴軍機,只有軍人才可以搭乘,一般老百姓沒有這個福份,即使生病想後送都困難重重。因此,搭得上軍機的都是地方上有力人士,產生了一些特權的共犯結構。 那時他在澎湖當大專兵,接參三的作戰士,負責部隊演習與作戰計畫,是蠻重要的職位,很受長官的倚重。一九八三年六月六日一架119運輸機,從尚義機場起飛,在料羅灣上空500公尺墜海,機上47人,9人生還,33人死亡,5人失蹤。他在報上看到這樣小小的一則新聞。 這則小新聞,給他很大的心理衝擊。 相較於一九八一年的遠航三義空難,110人全部罹難,引起軒然大波,報紙深入報導,航空公司出面道歉、理賠,每一罹難者賠償一千多萬元,交通部長還因此下台。然而料羅灣的空難,報紙上只有小小一塊新聞淡淡的處理,甚麼都沒有了,沒有引起人家的重視。 他想:「同樣是人命,為什麼差別這麼大?」 他開始從親友口中搜集空難的資料,發現空難的原因,飛機載高粱酒超重,引擎在空中停了,掉了下來。飛機落海,有人打開艙門求救,衛兵以沒有得到上級指示,出面阻止想救援的人,很多人因此淹死。 他根據上述資料,寫成一篇報導,投稿到黨外雜誌──80年代──刊了出來。他用本名,軍方知道了,下公文給部隊徹查,連夜把他的職銜拿掉,罰關禁閉一個禮拜。之後,調往管理倉庫,每周向輔導長報到一次,以特殊份子列管,直到退伍。 退役之後,他返鄉從事田野調查,軍方開始注意他,派人跟監。一九八七年,他把田野調查的資料,寫成一份請願書,與有冤屈的馬祖王長明、金門高坑的陳振堅三人結合,到新店的福建省政府請願,提出四點要求: 一、解除戒嚴 二、廢除軍管 三、開放觀光 四、縣長民選 從此被列入黑名單,不准返鄉,一九八九年他登記參選立委,以候選人凸顯黑名單的問題。他要回鄉競選──設競選辦事處、發表政見,申請出入境證,仍舊碰壁,內政部給他一紙公文: 「台端有礙戰地安全,不予准許。」 他就按鈴申告國防部長妨礙自由。在台灣他以候選人身分,四處陳情、請願、抗議,擺攤子,賣金馬禁忌特產:輪胎、籃球、鴿子、收音機等等,讓台灣同胞瞭解,這就是國民黨標榜的所謂三民主義模範縣。 此外,他還到中正紀念堂施放汽球,上寫我要回金門;空飄三民主義的書,以解救金門。他一路抗爭,直到選前境管局才核發證件,特許他回來一個禮拜,規定選完第二天離境。 他與其他三人一起角逐,是金門比較有規模的一次選舉,在金聲戲院參加公辦政見發表會,他當場把出入境證拿出來,說:「為什麼金門人回自己的家鄉,還要出入境證呢?這簡直把金門人當成次等國民,為了表達抗議,我要把出入境證撕破。」引起聽眾如雷的掌聲。 他立即宣佈:「要留在金門,不回台灣。」 投票隔天,軍方馬上再送來一本新的出入境證,強制離境。 三、思想的禁錮:兩岸對抗,就是一種主義與思想的鬥爭,那時有一句話:「寧願錯殺一百,不願錯放一個。」在白色恐怖的陰影下,許多人只有拿順風旗,跟著搖旗吶喊。 其次那時社會各個階層,都密佈安全人員,偵防周邊人物的一舉一動,好像明朝的東廠一般;在這樣嚴密的思想控制之下,只要被冠上思想有問題,人生立刻陷入萬丈深淵,古寧頭有一名九歲的兒童,在牆上寫了所謂反動文字,他根本不知道甚麼意涵,但是被抓去關了起來,等到若干年放出來的時候,已經神經錯亂。 另外一位古寧頭人李九利,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夫,有一天傍晚突然被帶走,妻子起初以為朋友來找他,不以為意,等到過了好幾天不見回家,才發覺事態不妙,開始緊張,經過四處打聽,才在後浦的軍事法庭看守所,看到已不成人形的李九利,只見全身浮腫、泛白,寸步難行,口中喃喃自語被人陷害。 李九利隔年就被處決,籍貫被改為「大陸河北」。李九利何以捲入匪諜案?據陳榮昌的一篇報導,係幫別人保管一只要出售的輪胎,因為價錢一直談不攏,因此寄託在他家,一名軍人買了輪胎之後企圖漂游至大陸,卻在海岸被駐軍捉到,因此,蒙了不白之冤。這些不公不義的事,不勝枚舉。 四、人權的禁錮:金門戰地政務期間,實施單行法規,凡事司令官說了算,因此金門人常說司令官是「土皇帝。」晚上十點就宵禁,人車禁止通行,有一位親戚晚上喝酒回家,衛兵問口令,他已喝得醉茫茫,一槍被打死。 另外有一個古寧頭青少年突然失蹤了,父母親上山下海遍找不著,後來父親聽說軍隊打死一名水鬼,他心中有了一絲疑惑。因此,他找向海邊,一步一腳印,追躡兒子的足跡。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