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三十分，岳父要來接小孩到新店。現在到未來，只一點點距離，兒子卻焦躁不已，老盯著時鐘，怪時間走得慢。過了好一會兒，分針才艱難地從八移到九，兒子氣憤了，咆哮說，這時間、這時間，未免走得太慢了。一到二、二到三，以及五到六，像未來，永遠不會來。 為驅散他的注意力，我建議玩遊戲，他不玩，一心一意盯著秒針、分針。 他可以不玩遊戲，卻不能不聽，於是我開始瞎掰。我說，別埋怨時間過得慢，有一天，我變成很老很老的老阿公時，你那時候也老了。我彎腰，佯裝駝背。我說，走不動時，我只好搭你的肩膀走。兒子急急地說，別搭我，我也老了，扶不動你。我沒理會他，接著說，你也累，想找一個人搭，才發現你的小孩走在前頭，便搭在他的肩上。我後面原來也有人搭著我，是外公、外婆、阿公、阿嬤，還有阿祖。台南的阿祖跟金門的阿祖。一排手、肩接連的老人走在街上，他們過馬路，燈轉紅時，卻還沒走過一半。一排老人阻攔了路口，車輛的喇叭聲衝天嘎響，急躁的司機且還頭手伸出窗外，朝老人們吼叫。 但是，我們要理會那些車子嗎？我問孩子。他哈哈大笑說，不管他們，得繼續過馬路。他因為接受了這個故事而覺得羞愧，又氣又急，就是不笑，眼睛硬是彎成半圓。 我彎腰駝背，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前面的兒子、後頭的爸媽說，我們趕快過馬路吧，喇叭聲震得耳朵好痛啊。我邊說，邊艱難移動腳步，地上的斑馬線無盡頭似地，永遠走不到。兒子終於看得哈哈大笑。 不管多難熬，九點半還是會來，兒子偕岳母去新店，我編造出來慰解兒子的老人卻持續在過馬路。我手臂搭在兒子肩上，露出小截手腕，上頭黑點密佈。以為垢沒揉掉，抽出手揉，揉紅了皮膚，垢卻去不了。我訝異，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回頭問爸爸，卻看見爸爸手臂上也有垢，一樣深黯的垢。他的臉也有垢，那是一張再也洗不乾淨的臉。我不禁納悶，那是爸爸嗎？變慈祥的爸爸，臉頰也來得豐腴，這就是當年處罰我罵髒話，我奪門而躲，他卻卸下門板、拆了床板，揪我出來，眼珠子快爆出血的年輕人？如今，他的氣力已不見，手臂擱在我肩上，越擱越沈。我再看他的臉，早不見豐腴，垂垮垮的臉皮有許多折縐，那折縐像可以掀開，再道出好幾個故事。 我想起國中搬到臺灣，第一次遭遇有感地震。吊燈搖晃，酒櫃忽上忽下，房間的直立鏡「啪」地一聲落地。我以為是傍晚下課，沒聽爸爸的交代洗菜，他生氣了，房屋因而震動。我真以為是憤怒的爸爸一手一邊，抱住小房兩側，在那裡左右搖、前後晃。之後，才知道那是地震。雖知真相，爸爸生氣搖撼房間的想像竟無法抹滅，我相信爸爸真有那股力量，至今也不疑。 再過幾年，爸爸就有資格領取老人年金。他當年為防兵役，晚報戶口，早已六十五，卻還沒六十五。而現在，他豈止六十五，簡直九十五，跟外婆一樣長壽了。 是聽到我的話嗎？外婆從爸、媽身後探首微笑，她一點都沒老，還是九十五歲的樣子。有一次回金門探望外婆，她的房間櫃子擺了很多相簿。外婆中風，仍可言語，卻甚少說話，媽媽或舅舅拿照片，問她那是誰？ 誰？誰是誰？外婆或搖頭不語，或突然說，我當然知道那是蝦米人。然後，又是一段長的、深的沈默。外婆中風後，老態才顯，九十幾歲了，卻像幼兒一樣，被外傭綁兩個紅色的小小蝴蝶結。沒想到我會這麼思念外婆，夢過她來我家，嘴巴張呀張地，說什麼我沒聽懂，還是我聽不懂？相簿裡有十年前大哥回金門補請婚宴的照片，爸爸坐在插了一根好長甘蔗的三輪車上。瘦癟癟的爸爸，兩頰凹，婚宴當天頭髮也沒梳理。那是從前的爸爸。兒子就讀幼稚園後，如何接送是一大困擾，幾番推敲，終於排定下課後先到爸爸家。起先，一老一小隔著遠遠的沙發坐著，然而，有一種變化正在發生，不知不覺，老的，竟成了馬一匹，被小的騎在肩膀，抓起又白又硬的頭髮，當作鬃毛。 媽媽在另外一本。她不知赴誰的喜宴，燙大波浪捲髮，年約四十幾。那種我沒發現的變化也經過她，把臉化圓，氣質變柔，鬢髮垂下耳朵，兩綹雪白。 為慶祝岳父六十大壽，原來排有金門旅遊。岳父在小金門服役，搭了又顛又暈的老母機回臺灣，就此懼怕飛行。預定好了、熱烈討論的行程終於囫圇了個理由沒去，怕搭飛機還是真正緣由。我真忘了十年前岳父、岳母的模樣，但記得他理飛機頭拍下的帥勁十足的照片。岳母也在翻閱的相本裡，瘦，有腰。不同媽媽長髮飄飄，一頭短髮俏麗更勝。幾十年來，岳父體重沒增多少，跟媽媽一樣。他游泳，數十年如一日；媽媽跪頌佛經，又起又跪，活動量具足，經脈也活。胖的是爸爸跟岳母，都變得慈祥，都變得話多。 兒子提起家人，不說我們「家」如何，而愛說我們「家族」如何。有一次，他接到外公電話，要他下樓等車來載，兒子忽然說，有一次媽媽自己在家看恐怖片，自己嚇自己，他要我也在家裡看恐怖片。我說，一個人看恐怖片，我害怕時怎麼辦？兒子再提家族，他說，爸爸是家裡最高、最大的，如果爸爸都被恐怖片嚇到，就不能當爸爸，最多只能當媽媽。兒子的家族有小至他、我、太太三人，也有大的，包括外婆、外公、阿嬤、阿公、我跟太太。有時候，也加進舅舅、姑姑、表哥跟表姐。每次聽他提家族，這個字眼的時間向量都會產生深沈的聯繫，依稀逝去的也不曾逝去，現在已不是現在。 他是反對我在很老很老的時候，搭他的肩膀過馬路，他一直覺得他小，連我的一隻胳臂都抬不起，何況是一副駝背的身體。有好一陣子，他都以為爸爸就是死了爸爸的人。他上幼稚園，下課後到阿公家去，有機會跟阿公相處，才明瞭阿公是我的爸爸。原來爸爸上頭，還有爸爸。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呢？我說，就是牆上那張照片了。那是阿祖，陪我一起走過蜿蜒小路通抵藍天戲院看電影的我的阿公，是兒子無疑的、確切的家族史，卻只是掛在牆上的照片，一張他記不得的臉。 而我確定，他在。在冬天的第一道強烈寒流來臨時，夜空陰陰，冷風陣陣。我確定他在身後，在他的曾孫埋怨時間跑得慢而惱怒的夜晚，時光嘩然，但有覷靜訊息。他在我瞎構出來的、為安撫兒子急躁情緒而展開的述說中。他佝僂的身形一點未變，沒有變更的黑色唐裝跟咖啡色柺杖，或許正是為了安撫我，而忍住不變。 我艱難扭轉脖子，看著這一路延伸過馬路的行列。阿嬤也來。仍瘦的、還嬌小的，手必須舉得高高，才搭得著爸爸的肩膀。往生不久的外婆穿一身寶藍色唐裝，還新得發出亮光。我後頭還有岳父、岳母、媽媽。岳父在添了孫子之後才覺得自己真老了，他的兩個弟弟罹患癌症過世，常常感嘆生命無常。如今，他排在隊伍中，神情卻愉悅，要不是我制止，怕又要偷偷拉著他的外孫到文具行買汽車玩具。而他為疼寵孫子，越買越多的玩具便是兒子按捺不住的原因，迫使兒子責怪時間走得慢，不能飛快回到滿是汽車玩具的不老王國，促使一群老人不懼窮冬的森冷，慢條斯理排起隊伍，過馬路。 我們都是很老很老的一群老人。阿公搭著爸爸、爸爸搭著我，我搭著兒子。兒子搭著我的孫，孫再搭著兒子的孫。兒子已老，他的孩子也是，一排列的老人正為了安撫一個怨懟時間的孩童，肩、手相連，慢慢通過路口。 孩子哈哈大笑。這敘述、這在敘述中排列的老人，只為了這一笑。 在這排列中，孩子的媽媽是不在的。兒子老是說，媽媽很年輕，爸爸卻很老，太太便獨立於排列之外。她那時不在家，恰到金門籌辦書展，她若是看到這排列，也會加進來，站在我旁邊。

  于瑞曾來茶館召開校務會議，許多教職員讚不絕口。不久，鎮公所各單位也先後前來喝茶、開會。柯鎮長來過一次，回去便指示總務部門派人觀摩，也要建築類似的會議室。   剛認識阿桂，我坐在竹椅上喝茶、看小說。她穿著粗布衫，木屐，提著水壺為我加水。思前想後，內心有無限的感慨。我和阿桂是同病相憐、患難與共的伴侶。我真不希望她投身政治的漩渦，浮沉無定，隨波逐流。 　　阿桂小時候像個玩具娃娃，人見人愛。她愛笑，很少哭過。姨母是縣內有名的富婆，她為了讓胞妹忘卻痛苦，找個對象，便抱起阿桂就走。起初，阿嬤還同意，但是到了晚上，看不見女兒，思念女兒，便「阿桂，阿桂」的叫起來，最後忍不住放聲大哭。 　　後來呢？阿秋問阿嬤。 　　第二天，天剛亮，我便去姨婆家，把你老母抱回眉埔。我捨不得把女兒送給姊姊，我要把阿桂撫養成人，看著她讀書、唱歌、寫字、結婚……最後生下了你。阿嬤說著把秋生摟在懷裡。 　　秋生笑了。 　　阿桂哭了。 　　我低下了頭，默聲流淚…… 　　秋生回過頭，問母親：「妳進了縣城，想不想家？」 　　阿桂搖頭。 　　為啥不想家？ 　　人家給我糖果吃。 　　媽媽愛吃鬼，喝涼水…… 　　不能這樣說媽媽。我制止他。

  大年初五，起個大早，就為了趕搭06：50登太武山的工作專車，作演出前的試音與彩排。前幾天尚是風雨瀰漫，今天福虎出柙雖然依然是福虎生風，但風漸緩、雨已歇，應是我們這群福虎一大早就勇登太武山，誠心感動了天地。套句大哥常說的：「相捧福氣。」（閩南語）人多氣旺，方有以致焉吧！我想：雖是陰天，但只要不下雨，能夠順利演出，就是謝天謝地的好天氣了。真的是福虎登太武，氣象千萬千啊！  翁局長伸金小姐也早早的蒞臨演出場地親自督導，並關切大家，頗具親和力，讓人溫馨滿懷！但最攸關演出成敗的音響設備卻姍姍來遲，等得我們好心焦；而山上之寒氣更甚於平地，雖然已匯聚不少人氣，但寒氣依然逼人，一向不怕冷的我，可是棉襖加羽絨長外套還抖個不停，可見得有多冷啊！ 我和酷愛登山健身的陳高馨老師抱著枯站著等待不如健走去的理念，繼續往屏東方向走去，又擔心即將試音，所以步行至「頑石點頭」處即折返。一路上天南地北的閒聊，增進情誼不少，雖然於合唱團結識多年，但來去匆匆，少有機會交流，得此良機，誠屬難得；同時也藉機增進彼此的默契，以提高待會兒四重唱－「對花」的演出效果，並借助她渾身的表演細胞來薰染自己並熱絡演出氣氛。我們真是懂得抓緊機會，充分利用零碎時間。 當我們回到廣場，赫然瞧見一位短衣短褲運動員裝扮的騎士，勇登太武，哇賽！原來是金湖衛生所主任瀚文兄，大家無不為之瞠目結舌，佩服萬分！高馨老師說：光是出門前的這一番掙扎，就是一大考驗了。這份運動精神，著實令人佩服，難能可貴的是，他已將運動生活化，不因過年期間，或天雨路滑，而找一些理由藉機休息，或許那已是一種「運動成癮症」了吧！說真的，每一種成就都要如同運動一般，非得經過一番磨練與考驗不可，且都要上癮般的欲罷不能，若能如此，就離成功不遠矣！真的，成功決非偶然，何有僥倖？誠如今天的演出團體，若非百鍊成鋼，哪能有今日的成果！  演出前的彩排工作，十分重要，試音之後，才發現合唱團精心為此次演出製作的伴唱帶聲音出不來，我們的新任總幹事陳賢德老師與指揮、團員們趕緊商量，最後是奔下山來拿手提電腦，否則戲就唱不成了，但還是不及完成演出前的麥克風試音程序，唯美中不足之嘆！好在表演得還算不錯。又此次沒有參與演出的合唱團員們亦無懼於風寒的前來幫忙、觀賞並熱情鼓舞，將團隊精神發揮到極致，讓人窩心不已，這份盛情帶來暖意無限，也溫熱了每一位演出者的身心。 除了有金門縣合唱團的精彩演出，尚有各鄉鎮社區協會的精彩片段，想不到這幾年來社區的發展如此神速，讓人訝異萬分，但卻有清一色全是女生之嘆，也許女性的參與率、配合度比較高吧！設若也有男士們的參與，那將更完美。也許此乃男女喜好有別，所以致焉。又設若演出人數能再多些，則更完美，讓大家都能發自內心的熱切參與，共襄盛舉，豈不是美事一樁！不過，也許是過年期間，大家各有外務，以致不克參加，亦是原因之一吧！ 最讓人驚豔的是國標舞與中東肚皮舞的演出，她們穿著清涼，為了演出，不惜犧牲、不畏風寒，真了不起啊！看到這一身打扮，我心都「涼」了，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而她們還能面帶笑容，把實力呈現得淋漓盡致，莫非這就是金門精神之精髓所在，讓我深感佩服。而國標舞更是震撼我心，想不到家鄉的國標舞藝已進步到此等水準，讓我望塵莫及，嘖嘖讚嘆而心嚮往之。又高職校友張光瑋的魔術秀，亦屬難得，士別三日，真是讓人刮目相看，自學還能有此成就，除了藝高人膽大之外，重要的是能把握演出機會，尋找舞台，他能趁此假期，在鄉親面前大秀技藝，回饋鄉親，實屬難能可貴啊！ 今天太武山上的大聯歡節目，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它不但提供各個團體一個很好的表演舞台，也讓參與盛會的鄉親們有個難忘的新年回憶，並藉此甩甩過年累積的贅肉達到健身的目的；又闔府登山賞景、祈福，不但是一次身心靈的全新洗禮，亦營造了和樂融融的天倫樂，意義甚是重大！沿途，親朋好友寒暄問候，不但增進情誼，也活絡了人際關係，展現出溫馨的和諧社會，且人人都懷抱著希望前來摸大獎，不過，我想這摸彩應是最大的「致命吸引力」吧！ 新任縣長也親自登山向鄉親們拜年，表現其親民愛民的作風，此時正好配合著舞龍舞獅的節目，鑼鼓喧天，喜氣洋洋。接著，是緊張、亢奮的一刻，縣長摸出第一位幸運得主－縣長獎－洗衣機乙台，並親贈福袋給每一位參與盛會的鄉親們，人人有獎，皆大歡喜！但，大家卻是爭先搶頭彩，場面還一度差點失序！其實福袋綽綽有餘，何需心急？但群眾心理使然，實也無可厚非，過年嘛！大家都想多沾點喜氣吧！ 另一件更溫熱人心的，便是海印寺提供的素齋，特別是在這麼寒冷的氣候裡，就像寒冬裡的一把熱火溫暖到心坎兒裡。在記憶深處，金門習俗在這天（天公生）要登高，所以這天太武山玉章路上人潮絡繹不絕、盛況空前。當年軍管時期，只有這一天開放民眾登山禮佛，所以通常一年只能爬這麼一次山，爬完之後，腿總會痠個好幾天才恢復，那是因為偶而爬山才會如此。而今太武山全面開放，鄉親們可以天天爬山，有些人甚而是風雨無阻天天爬，成了習慣，一天不爬就渾身不對勁兒，還有人一天走它幾回也不厭倦呢！ 猶記得那年初九已經開學，那天正好開校務會議，會議結束後，大夥兒相約直奔太武山，品嚐海印寺準備的素齋，至今還口齒留香，難以忘懷！義勇師茹素多年，練就不一樣的功力，他不但讚譽有加，還特別細數其中配料，竟達二十多種以上，如今吃素救地球，蔚為時尚，面對如此美味素食，是值得鼓勵。吃完素食，讓人心生滿足，大夥兒迎著山風踏著夜色歸來，山腳下萬家燈火也已慢慢亮起…，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叫我好生懷念；而映照今日生活之便利豐足，更覺得要珍惜眼前的幸福！  今年福虎登太武，整座太武山為之歡聲雷動，不但法喜均霑，也帶來新年新希望。這是今年細雨霏霏、風寒不斷所跨出成功的第一步，願往後一如今日，只要福虎一出門，便帶來好運到。更期盼在政府的大力支持與輔助下，使各鄉鎮社區活動持續蓬勃發展，蔚為風氣；並多辦活動，使能多一些表演的空間和揮灑的舞台，讓各社區間藉由相互交流、觀摩而成長、茁壯，帶來金門健康、活力的新氣象！

  難得的年假，卻無法出國自由行。早已計劃與同事至北海道避暑一週，於今皆放棄。金融風暴未歇，沒錢。 年假變調，同事不休息，寧願多賺錢，繼續累，我則必須喘口氣，似乎有過勞死的前兆：總是暈眩，常常呼吸不順，掉髮量變多，白髮染不黑。沒去看醫生，尚未那麼殘老，自忖休息一週應該足夠，猶如提神飲料廣告所述，養足精神，飽富體力，再衝！   正值暑假，前往故鄉的客運滿坐。爹娘在出站口候我，笑得開朗，我卻肅容，太多纏在心，難歡。   爸媽讓我去台北讀大學，卻沒能夠龍騰飛天。 二十多歲時，面對窘局，是抱怨著環境不佳，老闆不肯給予機會。努力之後，發現沒用，就改名，換了個事業運好的名姓，結果依然。 我信奉幽幽命運之神，代表吾視學問為無物，更棄捨了父母的栽培苦心，深是有罪。   眺望十年後、二十年後，將是如何？會變成信義計劃區的商賈？灑著鈔票，貶視人倫？或是孤單終老？最後得靠哥哥、妹妹的兒女照料？若能像爸爸、媽媽那樣，有棟屋子，有點存款，活著、老著、不愁著，真好，但能夠嗎？   青春已經不在，髮線後退，有糟老頭的模樣。哥哥、爸爸未禿頭，以為不會來臨，想不到，有了；外公是禿的，乃隔代遺傳。   男孩們穿著無袖緊身背心，表現身裁，我只能躲在寬鬆襯衫之後，隱藏層層腹肉。手臂的肌肉線條已逝許久。臉肥腫，不見下巴輪廓。眼尾皺，擠眉，暴裂無窮長紋。外表太慘，已然中年男子。   爹、娘喜笑接過行李。我應該笑容以對，但是，真的撐不起脣間上弦月。 自我解釋這詭態：因為他們是父母，即使眾人背叛離去，他們仍然支持、予愛；他們是無上限的感情提款機，故可揮霍。 ※  ※  ※   母親要我載她去超市。我接受購物命令。取來摩托車鑰匙，她卻不開心地抱怨，「有車，為什麼不開？」 「騎機車比較方便。」   「爬上爬下，很累，而且外面很熱。」   「也好。」   到了，我隨她進入。沒有跟著，而是觀光客般地對這新開幕的鄉下超市品頭論足。 她尋到我，把購物籃擠入我手，強迫隨從。我像個侍男服從主子。 結帳之後，她雙手空空，是我提著所有。煩了，而有所埋怨，「妳不會提喔？我已經要開車了。」我丟下，盯著她動作。她扁了扁嘴、皺了皺眉，提起，但走兩步就累。有人在看，為了避免不孝，我換她手，提起。   置入車後，即將駛離。倒車時，旁側有位婦人趕忙牽離她的腳踏車，以免擦撞。我搖下窗，迨她置定。本來要走了，但見她彎腰提放一罐罐油、醋、醬油入車頭膠籃，太重了，偏轉，她扶不住，我就下車協助。我以腿撐住腳踏車，讓她把物品放穩。妥當了，她騎上，彎彎曲曲離開。 一段舉手之勞卻讓我心傷，我望著母親，暗默心述，「對不起。」她並非不提物，亦非要我奴僕服侍，而是，提不動了，也沒那精神。   沉重，她們長年身荷。若非為了家，不會撐己苦勞，若不是為了孩子，不會身攬數十斤生活。她為我當了多久的奴女？為我放棄多少？我卻只在乎一刻間的尊嚴，荒唐。   返家後，我奉她如皇后，聽從指示擺放物品。她沒有我所預期的笑容，只平淡坐著。不論她是否因此開懷，至少，沒再讓她累。   黃昏，父親返家前，她帶我去個秘密基地。不遠，就在家宅旁。她指向房屋之間的縫隙 - 夕陽落下，黃橙橙的渾圓。   「看這個？」我疑問。   「你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皺眉不解。   「你小的時候，我常常帶你去接哥哥放學。」   早已不記憶，就敷衍著說，「好像有。」   「你四歲的時候，那天下午，指著夕陽告訴我，這是糖，要給我吃。」   我的媽啊！怎麼說述這麼悸衷的懷想！   「你的每一步，我都記得。」   「嗯。」我肅容簡扼應個聲，「爸好像快回來了。」找個理由趕緊跳脫母子情纏。   「沒這麼快，再看一下子。」   就站在小徑邊，穿過房舍的隔距空間，望橙夕。回程時，我瞥見她的眸眼掛紗。   夜晚的我屬於父親，看著政論節目，聽他唸頌。   政治評論從來不是我的調興。大學讀的是設計，沉浸在創作與美學當中。退伍後，本想從事相關，卻沒能應徵得上。也許沒這天賦，當初選擇此路就是錯誤。誠然如此嗎？不，也曾獲得幾個獎，優選、金賞、最佳，擺了四、五座塑膠盃在櫃子底層。這算是被肯定了吧？雖非頂尖，尚可稱是個狠角色。卻只是自我安慰的無聊。看看現在，太懷疑當年評審是否瞎眼，看錯了作品，或評分表填錯，誤植我為冠軍。若優秀，怎麼現時離藝美設計那麼遙遠？肯定是不認真，沒有大志向，才失敗。友人如是說，我也這般信服。 二十歲時不是這樣思想。退伍後向父母討錢，窩在萬華之月租四千元木造鬼屋，一日吃食三十五元，畫著一張張設計圖。苦了一年，真是撐不住了，選擇放棄。我已不愛你，你的生死榮辱，我毫無在乎。   結果去做廣告業務。   再也畫不出來，提筆，感覺陌生。   空洞，思緒泛渺，就戀上政論節目。看聞他們守護政黨、攻擊它者、臉紅耳赤，真有趣。   葉克膜體外循環機，簡稱ECMO，以密閉式系統連接動脈或靜脈，代替心肺功能，維繫手術者的生命。政論節目就是我的ECMO，維持我對於世界的熱情。 ※  ※  ※   假期即將告終。我整理包袱，與來時同款，沒有增加。檢整皮夾時，覺得怪，少了什麼。一張張抽出來看。 信用卡。只為了網路購物，不求奢華，也不崇尚名牌，沒有花錢的心意。   提款卡。提取生活費與轉帳予催魂帳單而已。   名片。張老闆的、陳董事長的，於上週交換時取得。他們必已忘記我，其實，我亦然。   駕照。機車的、汽車的，全然無用，退伍之後，先窩在萬華，窮鬥著，不敢使用它們，以省油錢，工作後，是搭捷運與公司車，甚少親自駕駛。   少了最重要的身分證，在那兒？   我翻箱倒櫃，居然看到它們─ 畫筆、顏料、畫紙。不再追尋夢想之後，就將它們置在這兒，不曉得為什麼？   握住筆，沒有感動，不像當年，欲展現無窮構思。收返，請安息，下次大掃除時，會賜予解脫。   還是找不到身分證，我吼叫，「有沒有看到！」   母親推著父親，他在阻擋，看來有所隱瞞。   「你們是不是做了壞事？」   父親的豪義本色不允許他謊言，告解了，「在這裡。」他遞予。   「你拿走？」   「是掉了，我撿起來而已。」   我謝謝他。   父親載母親與我，前往客運站。   途中，媽媽說，「我煮了你的晚餐，不吃，太浪費。」   我好笑地答，「冰起來，可以多放幾天。」   「新鮮的，會變味。我看，你吃完再走。」   「下次吧。」   「洗衣粉用完了，替我去買三包。」   「回來的時候才買，沒這麼快用完。」   父親插話語道，「台北好像有颱風，不安全。」   「不會啦，我住的公寓很新，非常堅固。」   「下個月要補選立委，投完再回去。」   「到時候再說。」   發車了。他倆望著我入站，我說了聲「再見」，他們是毫無聲響。   離城，上了高速公路。突然之間，明白了所有。身分證不是掉了，是父親故意偷，逼我留下；並非煮了晚餐，也不是洗衣粉用盡，更不是將有選舉，只是要我留下。 我轉側首，落了滴淚。「對不起。」我噤著泣。 但是，也未免幼稚。我偷笑語，「老頑童。」 ※  ※  ※   上班，我穿妥西裝。與我要好的同事突然闖來我屋，他的眼神閃偏。   問他，「有話要告訴我嗎？」   「你先坐下，我有很重要的事得說。」我還沒坐穩，他就變容慌張，「叫你不要去休假！現在是什麼世道！」   「怎麼了？」   他遞張公文予我。發文時間是昨夜七點。 他背對向我，顫抖著。   細讀。   由於金融風暴之影響，本公司須對人力資源做出適度調整。感謝您九年來的付出。依照勞基法第十七條第一款，「在同一雇主之事業單位繼續工作，每滿一年發給相當於一個月平均工資之資遣費。」您的平均工資為新台幣二萬八千元，併為感謝您長年辛勞，額外加發獎金，總金額三十萬元整。請於限時期限內辦妥手續。   失業了。   他淚著訴，「我沒辦法保住你，不是我決定的，是上面。」   當下，我並不傷慟，反而輕鬆。   前往公司途中，他不敢正眼看我，似乎，他是為了保住自己職位，而犧牲我。近來的職場砍人風潮，多是親手戮友的慘劇。我其實不在乎，我只在計算：存款三十五萬，再加三十，六十五，一個月耗六千，可供九年。 太巧合的數字。遠離夢想九年，所存攢的竟可支持繼後九年。是天運？讓我得以重拾。或懲罰？厭我曾經放棄。   午後，我收拾行囊，或許是欣樂使然，所以速度飛快，月中之前已整理完畢。清早，我搭首班客運回家。   父親驚訝。我說，「被裁員。」   「將來怎麼辦！趕快去找工作！」   我老神在在，「有好大一筆遣散費，夠活一陣子。」   他不語。正在矛盾，既喜心於有子陪伴，也擔憂我的前途。   我回到房間。首先裝配電腦，這是最重要的工具，現時一切都靠網路傳遞。接著打開畫盒、打開畫紙。 那時候離開萬華，存斯在這兒，為何？是要當做回憶，因為記錄著我的人生，故不可棄？抑或令它們比我更早些時返抵清野憩居，等候再次凌波？   我繪個時下青年最愛的Q版T恤圖像：一對老父母站在島上，甩出魚線，用力拉勾著搭乘飛機離鄉的淚眼兒子。   構圖、上色、風乾、護膜，總共三小時十九分，比從前快。未因荒廢而退化，似乎長幽休息令得進化。   我將它製成數位圖案，存檔，寄予服飾公司。也許都沒回應，但無所謂，尚有九年可以拚鬥。   努力不一定會有成果，體育系同學在我二十一歲時這樣訴予，當時不懂，現在已可領會。但還是要做，趁著力氣未喪，趁著尚沒窮泣，要做。當個理想主義者也無妨，至少感覺得到自己，不再虛無。   退化，不是衰耄的那種，而是拾返青春。 「我回來了。」訴予塵封的畫筆、自己，也是向著爸爸、媽媽。

  十八、心理的感受   腳一跛一跛，不是生來就有。一次意外，終身遺憾地不願走入人群，就連最親的家人，他都刻意保持距離。 兄弟姐妹分隔多處，逢年節，返家團聚。家中地方受限，聚首決定外面。  一行人前呼後應，數十人場面壯觀，惟獨他留守家園。 他嘆了一口氣，外表不耐看，走路不像樣，不願與人話團圓。數年的封鎖心田，活在自我的空間，隨心所欲地過自己想要的明天。 手足情深，相互包容，沒有人拿他當異樣。但他心中有創傷，從出事的那一刻起，已決定了遠離。 他以自我為中心，田園是他的寄託，收穫是他的成就。在一拐一拐的步履下，心理雖有恙，但安身立命於田園。   十九、遊民返鄉   他曾經以天地為家，睡於橋下。 遊民滿天飛，沒人知道他是誰。數年前，他也是其中一個。 有一餐沒一頓的餓肚子，有手有腳不是不討賺，要學歷沒學歷，要關係沒門路。隨著年歲漸長，身體有恙，乞討沒體力，苦思無後路，惟有回鄉這條路。 盤纏有著落，少小離家老大回。島嶼的福利多，再加年歲已足夠，申請就養已過關，讓他門面大改觀。有了收入，有吃有住，不再穿破衣，餓肚子。 去看他，打躬作揖地感謝，早知今日，早回故里，少忍受風霜雪雨。 現在回來也不遲，享受了人間的溫暖，將過去的崎嶇，一語帶過。 一碗熱粥，他珍惜於現今的擁有。告訴年輕人，一粒米，當思來之不易。 受苦受難的經歷，他警惕於過去，感恩於現在。   二十、揹孩子的歲月   二十三歲結婚，育有兩對兒女，結婚一對，還有一對。 經營餐飲生意的老闆娘，娘家的養雞場，孵蛋量滿足了饕客的胃。 喜歡新鮮的雞蛋，跟她買了十幾年，從未跳擔。 一路看她，在家相夫教子，經營餐飲，再到學校做早餐，贏得師生的好評。只可惜好景不常，不會開車的她，諸多不便，上街購物就是一個麻煩，因此辭去了廚工，師生難享她的美食。 她繼續在家中做餐飲、賣雞蛋。當兒子結婚，媳婦上班，她在台灣居住不慣，將孫子帶回家鄉，以傳統的金門被巾將孫子繫在身上。以前揹孩子，現在揹孫子，為了能讓兒媳安心在台討生活，還算年輕的婆婆一肩挑起，哄著他，猶如當年哄著兒子一般。 柳丁汁不用果汁機，她的左手用力擠，右手湯匙接湯汁，一匙匙地餵著孫子。咿咿呀呀的孩子食下後，舌頭在嘴唇處舔呀舔，一點也不酸。  樂在其中的她，逗著懷中的孫子，彷彿回到從前。   二十一、老婦人   身軀瘦小的老婦，在市場擺攤多年，種植的菜，眼睛橫掃市場一周，就屬她賣相最糟，我還是選擇捧場。 捧場有原由，不是她的東西好吃，而是她的泣訴家庭辛酸史。初次相見，她就告訴我兒子不理她，媳婦難侍候，老伴罹病她心愁。 以為她經濟陷入危機，每斤菜價總比他人多貴五元以上，不起眼的菜色也如搶年搶節地離譜，也常將賣不出去的物品，千萬個拜託要我買走。 當她的老伴離開人間，留下的堪稱是天文數字的遺產，讓喜歡流連特種營業的兒子喜上眉梢，兒媳共享快活的人生。 母子與婆媳的問題依舊在，擺攤的她也依舊擺。 再次走過，不再捧場比我還富有的她，更不屑於她的不老實，沒事裝可憐。   二十二、不是大聲就贏   他在興風作浪之前，從未考量自己的過往。 退役已有一把年紀，領有多年薪資，仍無一遮風避雨之地。幸好認識了一名男子，好心收容，每個夜晚一床棉被，到他那兒窩居。 寡婦門前是非多，偏偏與他相撞頭，成就了年齡跟岳父不相上下的父女姻緣。 婚後租屋而居，在一間古厝棲身，沒有考慮自身斤兩，大呼小叫地讓左鄰右舍吃不消。鄉下地方，無人敢嚷，造就了他日後的自以為王，以為說話大聲就會贏。 年復一年地變本加厲，尤其購屋後的囂張行徑，彷佛世界只有他買得起房子。 喜歡吹噓當年勇的他，說有紅顏盼他回鄉，親人要他回轉，他要帶一筆回去光耀門楣。走了一趟，嚇得屁滾尿流，不敢再返鄉，原因無他，猛虎難敵猴群。最後決定斷親斷友，要觀光，去他鄉，故里不回轉。 小吃的經營，沒衛生概念，更無道德觀。顧客與自家三餐剩下的，裝入了便當，再給他人食用，賺錢不擇手段。麻將桌的詐賭，多人圍賭一人，詭計失敗後做了鳥獸散。邀約女人到家中飲酒作樂，老婆醋勁大發，如孬種不敢承擔。 不問耕耘，只問收穫的錙銖必較，遠近都知曉，靠的就是那個人見人怕的大嗓門。 有天他終於踢到鐵板，自從出了家門，當了勤務兵，到退役後的種種，遇到了瞭若指掌的人，掀開了他的底，許多見不得陽光的秘辛，逐步地揭櫫於世，撕了他的臉皮。 他人看不慣他的囂張跋扈，路見不平地藉此讓他收斂，也告訴他，不是說話大聲就會贏。   二十三、無機可乘   開場與關場，一再上演。無機可乘的民眾望天興嘆。 已訂了的機位，選在孩子開學前入住宿舍的當天。這樣一來，上班的另一半，當日來回，只要請假一天。 多日的霧濛濛，水珠也滴淌在屋中，能見度低於兩百，別想飛機遨遊在天空。每年固定的劇碼上演，演出了外島人的悲哀與無奈。 午后好不容易天氣放晴，果斷地要父女倆到機場補位，別等待一早的機位。運氣真好地，抵達機場尚剩五個空位，旅途順利，更讚嘆自己的英明。 要回工作崗位的另一半在松山機場等待一天又一天，霧鎖天空，候補無效，正班取消。多日的機場與下榻地點，來回的車資與住宿，帶去的盤纏幾乎用盡。 人滿為患的機場，苦等機位的同鄉，運氣好地上了飛機，但時運不濟地在金門上空繞了一圈後，原機飛回，苦笑地揶揄自己讓航空公司免費招待遊覽天際。在台無親友團的鄉親，心情跌落谷底地煩惱吃與住，有的甚至要以夜宿機場來做長期的抗戰。 每關一次場，每取消一班飛機，就傷了旅客一次心、毀了一次回家團聚的希望。笨重的行李，來來去去，就是搭不上機。 馬祖的鄉親在機場道出渴盼回家的心聲，在他們民代的請願下，已關了場，再次啟動航線疏運旅客。媒體直擊，民意代表在這緊要關頭，不但露臉噓寒問暖，提供茶水與點心，而且熱心幫忙，讓他們如願以償。 反觀金門鄉親，沒人關懷於無機可乘的心酸，站在一邊看人飲茶取暖。在這灰濛濛的天候，無人可求，只有祈求上蒼。   二十四、回家真好   口袋只剩機票，盤纏用盡，準備夜宿機場的另一半，終於幸運地補上機位回家。 出外人的諸多不便，不只有他，許多鄉親父老均有相同的處境，任憑出外攜再多，三番兩次的折騰，飛不回家鄉的困境，一日等過一日的無助，口袋終有用盡的時候。 我在金門求上蒼，他在台北看天空，兒女每天電話連線，爸爸何時回家鄉。 天候的不佳，每天步行陪孩子上下學，雖不是很長的距離，霧珠卻浸染了灰白的髮絲，亦淋濕了身上的衣裳，過敏的孩子們，紛紛有了不適的症狀，眼睛癢、喉嚨疼，夜晚咳呀咳，我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耳朵癢、鼻頭痠，見到了霧氣心就煩。 開心一家將團圓，飛機在金門上空盤旋，能見度不夠，原機回台灣，旅客回家的希望又落空。 中午了，大家飢腸轆轆，加了油的班機，再次飛航，隨著東北季風的幫忙，飛到了尚義機場，安全下降，不必二度折返，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折騰數日，終於安抵家門。人人嘴裡一句話：「回家真好！」（下）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人生總是被形容為一齣戲，我卻覺得人生像是一趟旅行，一趟路途遙遠的旅行，一趟曲折多變的旅行，一趟以公車代步的旅行。 等公車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尤其是酷熱的夏天、赤炎炎的烈日下，可能因此等花了眼；或是冷颼颼的冬天、寒風吹過，可能因此打個噴嚏。離開高雄到台北唸書之後，公車是經常接觸到的交通工具，跟高雄很不一樣的是──台北公車便利性更高，延展性也更高，最重要的是，它不會讓我等太久。 在台北，搭乘公車時，我總是帶著一顆悠哉的心。 看似與台北相容的我，實際上卻與台北格格不入。都市裡到處都是忙碌的人群，生活的腳步、腳步的速度一個比一個快，快到我怎麼跑、怎麼追好像都追不上，於是我選擇我習慣的方式，用最悠哉的態度來面對忙亂的生活。 上了公車，我老愛挑最後面的位置坐，既可以觀察來來去去的人們，又可以欣賞沿途的景物，整個人放鬆，對我來說這樣很好。 有時候我覺得公車就像是一個小型社會，什麼樣的人都不缺，學生、上班族、家庭主婦，每個人來自不同地方，要去的地方也不盡相同，所有交集僅止於在同一個時間搭乘同一班公車，就像每天在城市當中晃蕩時候擦肩而過的過客，也許再也不會相見第二次。 然而台北的公車，再怎麼發達、再怎麼便捷，依舊無法取代高雄市公車在我心裡的地位。儘管在高雄時，我搭乘公車的次數用十支指頭都數得出來，但對我而言，高雄市公車的記憶早已深埋在我的心裡，對我而言，那是一段特別，並且獨一無二的記憶。 一段獨一無二的記憶，是很難再用別的記憶去取代的。還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回外婆到高雄來小住，其中一天外婆計畫帶我去大賣場買東西，便帶著我在巷口等公車。正中午時分，在陽光不留情的照射下，連空氣裡都瀰漫著一股悶熱。我們所等的公車遲遲不來，陽光也沒有一絲一毫憐憫我們的意思，外婆微胖身軀上圓圓的臉不停冒出汗，她得拿出口袋裡的手帕擦拭汗水，而我不耐久站的腿則逐漸疲軟，索性就蹲在路旁人行道上。然而公車卻感應不到我們心裡的呼喊，依然不見蹤影。 好不容易，我看到遠在馬路那頭駛來一輛車，外婆也在同時看見那輛車。我趕忙從地上站起來，頓時腿痠腳麻都消失了，而外婆的臉龐上更是綻起一個大大的微笑──公車終於來了，公車總算聽見我們的呼喚了。 我看著那輛漸漸駛近的車，總感覺它有些怪，卻在一時半刻間說不出哪裡怪，況且我們等得已經夠久了，車來了就好，怪就讓它怪吧！於是外婆和我同時興奮的對著遠方的車子揮手，可是司機好像沒看見我們似的，逕自從我們眼前駛過，並沒有停下來。 外婆和我也在車子從我們眼前駛過的那一刻發現：原來那不是公車，它是一部靈車啊！ 難怪，難怪車體小了點，難怪它不停下來讓我們上車。外婆和我在站牌下啞然失笑，我們咯咯笑了好久好久，直到真的公車來了，外婆和我這才恍然大悟，靈車的車體原來比公車稍微小一些。 坐上車外婆還在嘻嘻笑著，並沒有因為招了靈車而感到晦氣。她甚至說：「就是因為時候還沒到，所以司機才不停下來讓我們搭啦。」 事後想起外婆當時的話，還是能觸及我的心底──人的一生有各種不同階段，每一階段就好像等待公車到站及搭乘一樣，有時等候的時間長，有時是搭乘的時間長。至於終點站，每一個人又是不同地點、不同時候，也只能順應自然。 正因如此，我才最喜歡用旅行來形容人生，一趟以公車代步的旅行。 有時公車行進速度慢，正是人生的低潮，還在慢慢尋找下一個人生目標；有時行進速度快，便代表著奮力的向前奔跑的無限衝勁；有時路面平穩，有時路面崎嶇，不正代表著我們在人生道路上所遭遇的起起伏伏？ 對靈車招手的經驗並不是人人都有，但總有一天我們都得搭乘這班車前往人生的終點站。 外婆已經年屆八十，隨著我一天一天成長茁壯，她老人家則是一天一天衰老，有沒有辦法能讓我長大，卻不讓父母、外婆老去？很難，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就如同無法改變地球旋轉的方向一樣，有很多事只能照著既定模式去走，無法改變。 那麼，什麼時候，我還能和外婆一起，在陽光的照射之下，一起等待公車來臨呢？ 有沒有可能，下一次再陪外婆一起等公車時，是等一班人生的公車？

黃昏時我們回到澎湖馬公島的潮間帶進行「抱墩」活動，正是農曆六月十八日傍晚大退潮時分，鳥嶼和澎澎嶼中間的沙洲都現出，可以步行通過了，有人在淺海釣魚。遠眺今天經過的島嶼，覺得它們之間似乎近在咫尺。 導遊L說眼前這片潮間帶，原本沒有水路的，看過去有一排鐵柱，晚上還亮燈，可以給船指引方向。 澎湖有公共汽船航行在各島之間，從前員貝、鳥嶼等地方的居民要到馬公，需繞行一大圈，後來在此潮間帶硬挖出一條深海溝，退潮時仍然可以航行船隻，縮短不少海程，是離島居民的一大福音。 我們在岸上涼亭邊換上短膠鞋並戴上手套，準備向大海出發，跨越海堤，步入潮間帶，即見到許多小螺，L說澎湖人不吃這種螺，只有在一些觀光區有這種燒酒螺賣給遊客。也見到很多海菜在水中漂浮，這種東西已可以提煉出做面膜的材料。 L開始解說抱墩，即是退潮後見到一堆堆如墩狀的石堆，每一堆至少有三、四十個石頭疊成，利用漲退潮時，小魚小蝦小蟹躲藏在墩下覓食，牠們以為安全了，大魚大蟹就來了，形成一種食物鏈。W皺起眉頭說：「人類真奸詐！」L說：「那也是為了生活呀！」 L開始搬走墩上的石塊丟到另一側，使之形成另一堆，到剩下一半時，觀察海流方向，魚網就圍住順流處，使魚蝦不得脫逃，最後團團圍住再取出其他石頭，Y以為網內已淨空，還被L摸出好幾粒石頭，嘲笑大家，L當然也為了他的魚網不會損壞。 終於拉起魚網，再撿起海草，赫然發現魚蝦就在其中，L教導大家如何拿捏螃蟹才不會被螫到，又教我們分辨公母蟹，公蟹的腹部很像穿上一件丁字褲，母蟹帶卵有長方形突起。我們還捉到如手掌長度的石斑魚，還有大小蝦類，見證一個食物鏈的結構。 我們最終還是把所有捉到的魚蝦全部放回海中。這潮間帶有四、五百個墩，都是一個人堆疊成的，我們不帶回這些魚蟹，要繼續放生，這種深刻的體驗是一種教育，方知先民的智慧及辛勞。我的相機沒電了，如此動人的海上黃昏和伙伴們知足的臉，都留存在腦海裡成為最美麗的回憶。

  有那麼多？ 　婦女會佟副總幹事告訴我的。她是我堂姊。 　我向阿桂作出決議：既然報了名，就參選到底，抱著不花錢、不拜票的輕鬆心情，向柯進河挑戰。她默應下來。 　競選期間，眉埔鎮格外寧靜，沒有宣傳車，也聽不見鞭炮聲。柯進河有必勝的把握，用不著拜票；佟桂知道無力獲選，保持冷漠態度。值得令人訝異的，三秋茶館門可羅雀，無人前來喝茶。我索性藉此機會找來工人，將內部修葺一番。門口貼上「整修內部，暫時停業」紅紙條。通知職工休假，工資照發。 　投票結果，柯進河高票當選，鎮上響起劈里啪啦鞭炮聲。最感意外的則是佟桂竟然也開出了四千多張票。 　佟桂找了一輛車子，沿著街道、農村、茶園，前往謝票，受到鄉親父老的熱情歡迎。她朝我悄悄說：「將來參加競選，咱有希望！」 　佟桂挖走柯進河四千張選票，像挖掉老柯身上一塊肉，使他覺得慚愧、難堪。為了這次眉埔選票流失過多，從地方黨部直到省黨部，進行了嚴肅檢討，而且處分了十多個黨工幹部。幸虧我已離開了眉埔高中，否則于瑞也將會受到記過處分。 　茶館重新營業，生意非常興旺。許多常客見了我，先說恭喜，繼而抱憾未能當選。這次參加競選，佟桂成了眉埔風雲人物，不少人議論她，評說她，說她運動好、人品好、學識豐富，讓她聽了臉紅心跳，捂嘴偷笑。 　施良貴仍在假日來喝茶，聊天。他傳遞柯進河的話，他想爭取佟桂入黨，並有意聘任佟桂為眉埔鎮婦女會總幹事。這是柯進河在最近業務會報的宣示。我只表示謝意，礙於生意忙，家事多，婉拒了柯鎮長的善意。 　我還是週末到學校指導文藝組。那日于瑞談起此事，他覺得推掉這項職務，非常正確。柯進河的策略，是瓦解佟桂的意志，進而收編和吸收人材，作為他的政治資源。于瑞說國民黨向來搞遠交近攻策略，你站在外面，他恭維你、巴結你，敬重你，可是等你成了他的同志，他翻臉不認人，把你視作奴才，一文不值。這就是國民黨官僚的嘴臉。   我聽了低頭直笑。 　你甭笑。張楠。這種知識你應該虛心學習。而且要轉告佟桂。 　這次修葺茶館，停業將近半月，新建了兩間會議茶座，每間約二十坪。長方形桌、沙發座椅，明窗淨几，非常雅靜。室內裝了冷氣機。眉埔各機關前來開會，採取預訂房間方式。三秋茶館的服務生，皆發制服，紅洋衫，白裙，褐色涼鞋。為了招徠顧客，茶、咖啡、點心、瓜子、小吃，皆以價廉物美為宗旨。而且嚴格規定：對顧客要有禮貌，不能接受顧客小費。

　　好吧，我再考慮考慮。佟桂說。 　　妳不必考慮了。施課長把一個信封，遞給佟桂。 　　這是什麼？ 　　妳拆開看吧。 　　一張精緻的「競選顧問」證書，以及兩仟元新鈔。 　　這是啥意思？佟桂翻了臉。 　　小意思，不成敬意。施課長陪笑臉說。 　　我不能收下這種東西，這是犯法的。佟桂退還了客人。轉身走了。 　　施良貴坐了一會，告辭而去。 　　這件事，堅定了佟桂競選鎮長的決心。他覺得柯進河侮辱了她。兩仟塊錢，能換回我父親的生命嗎？她的眼眶盈淚，她說：「我一定競選到底！」 　　次日，施良貴給我通電話，表示遺憾。他說柯進河是黃主席的愛將，國共在山東內戰的時候，黃主席當軍長，柯進河就是中尉警衛排長。佟桂想跟柯進河競選，不僅是自不量力，而且是雞蛋碰石頭。他勸我去勸阻阿桂，別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並且保證，今後如果三秋茶館有什麼困難，柯進河一定為你們解決。 　　阿桂不聽這一套，她說自己是土生土長眉埔鎮人，為何受湖南人的統治？眉埔鎮不是殖民地，她誓為家鄉父老爭一口氣，絕不能再讓柯進河做下去。 　　我從來沒見阿桂發過脾氣。從戀愛到結婚，她的性格外柔內剛，外圓內方，她對我似乎冷漠無情，但是卻纏得我如膠似漆，畢竟她做過運動選手，肌肉結實，性慾特強，早知如此，當初我會躲避她才對。 　　你後悔了，是吧？那夜，她逗我。 　　飛蛾撲火，自投羅網，後悔也來不及了。我說。 　　阿楠，她突然坐起來，露出驚喜的神情。阿秋這孩子的那東西，又黑又大，跟你一樣。他洗澡，鎖上浴室門，連阿嬤也不准進去。同班的女生都不理他，他人緣很壞，愛打架。 　　趁著阿桂心情好，我把今天于校長的話，也轉告給她。以目前的選舉情況，執政黨是傾全力保持柯進河的競選勝利。即使把茶田、三秋茶館賣掉，買票，咱也贏不過柯進河。妳還是認輸吧！ 　　阿桂躺下來，沈思半晌，說：「我不是沒頭腦，我知道自己力量薄弱，最多只能拿到兩千張選票。沒有超過一萬五千張票是選不上的。可是，我實在嚥不下這一口氣。姓柯的這個湖南騾子太可惡了！從他做了鎮民代表會主席，六年之間，這個假仙糟蹋了將近五十個女孩兒！」

　我的陸友小玲，大學畢業後在某公司上班，她終於有能力賺錢了。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那不再是個空想，她終於可以下手買了。 小玲家境原本不錯，爸媽在村子裡開了間雜貨店，生意興隆，不愁吃穿。可「一胎化」的政策改變了她的家庭，讓她跟著吃盡苦頭。 雖然說時代改變了，現代是處處講究人權，「男女平等」的口號也喊了很多年。但在偏遠而封閉的農村裡，那根深柢固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宗接代觀念，讓小玲的父母「不重生女重生男」。因此，媽媽懷了第二胎，可來報到的是「我是女生」，父母只好偷偷地把小嬰兒送往處於山區的親戚家「寄養」，每月按時寄生活費。 然而，不死心的父親又讓媽媽懷了第三胎，當「還是女生」的小嬰兒哇哇墜地時，唉，爸媽臉都綠了。這可如何是好？當然，還是老方法，送到另一個「天高皇帝遠」的親戚家寄養。為了「生兒子」，原本養一個孩子，現在變成養三個，經濟的重擔讓家裡入不敷出，越來越窮。 雖然如此，但是，「媽媽又懷孕了」。然而，當晴天霹靂的「又是女生」來報到時，臉都黑了的爸媽才「面對現實，接受現實」，發誓保證「不再繼續努力」了。 而這「最小最後的妹妹」比較幸運，就送給新加坡的親戚收養。 時過數年，被「寄養孩子」的親戚怕「東窗事發」，都把孩子「退還」到小玲家來了。 小玲身邊忽地「冒出了兩個妹妹」，公安來查，發現是「私自製造出廠」的，可「木已成舟」，只有以「罰款」來懲處。為了繳這兩筆巨額罰款，父母把店都賣了，這讓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家更陷於「一窮二白」之境。 小玲說，能「三餐溫飽」已是萬幸，那能奢求什麼？有天，薪水不錯的小玲約我去她租屋處看看。但一進門，那地上擺滿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漂亮鞋子很讓我「大為吃驚」大開眼界。 我不懂她為什麼要買這麼多的鞋子？一雙鞋子就可以穿很久了，而通常我們鞋櫃裡有個五到八雙的鞋子就算多了，而她是鞋櫃大爆滿後，連地上也排得滿滿都是。好像擺地攤似的，這麼多的鞋子，簡直可以開一家鞋店了哩。 女生總是喜歡看衣服，我好奇的打開她那躲在角落裡的小小衣櫥，但讓我不解的是衣櫥並沒擠爆，只有簡單的幾件而已。小玲看我疑惑的表情，不禁嗤嗤嬌笑著說：「衣服有幾件夠穿就好了，最讓我心動的還是鞋子啦……。」好另類的女孩子啊，好奇歐巴桑的我，滿臉問號，好想知道「鞋子」的故事ㄟ。為什麼小玲在逛街時就只逛一間間的鞋店？為什麼獨獨對鞋子「情有所鍾」？ 「自從我兩個妹妹回家後，我們衣服都輪流穿著，這也就算了，但是連鞋子也要輪流穿，讓我感覺很不方便。我們家只有能力買一雙布鞋和一雙皮鞋，我妹有上體育課時就穿布鞋，我就穿皮鞋，我穿布鞋時，我妹就穿皮鞋，一直到我讀大學了，還是這樣輪流穿鞋。妳無法瞭解這種痛苦的感覺的。所以每次看到別人穿漂亮的鞋子，都讓我好羨慕好羨慕啊。而我身材上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我的腳很醜，因此更渴望藉由漂亮的鞋子來加以美化修正……。」「現在我有能力賺錢了，可以實現我的夢想了，我不用再羨慕別人了。」小玲一邊幽幽說著，一邊以一種獲得滿足的神情一一看著她所鍾愛的各式各樣不同花色的一雙雙漂亮的「鞋兒」們……。 「可是，妳不覺得妳買太多了嗎？」看著這鞋陣的龐大架式，我仍不解的問著。 「我不知道耶，我看到款式漂亮的鞋子，就是無法控制自己，就是想買，即使很少穿到，但看了就很開心ㄟ。」說到鞋子，小玲眉飛色舞眉開眼笑的。 我終於知道了，原來這就是心理學上的一種所謂「補償心理」作用。有的人會針對他「最欠缺最在意」的地方來加以補強和突顯，來獲得「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一種莫大的滿足。 如今，小玲已擁有「幸福的歸宿」，嫁做台灣媳婦，過著「苦盡甘來」的快樂日子。她的一堆漂亮鞋子當然也一起嫁過去。我想，以後有了小貝比的她，最專注的事，啊，應該就是買美美的、可愛的「嬰兒鞋」啦。  

  九、去留   一心一意想回家的伯伯，不願待在醫院片刻。幾經周旋，身體尚未康健，如何自理生活，要他在醫院暫休養。 伯伯病房發飆，捨不得看護的每日兩千，回家有免費送餐，決定返回居住的窩。 同鄉探訪，邀約到府作客。伯伯點頭應允。 驅車送他到一個偏遠的地方，主動邀約的男主人一見面，先是客客氣氣，當伸手觸摸同鄉隨身攜帶的東西，塑膠袋裡儘是日常用品，略帶酒氣的一張臉，突然如翻書般：「冰箱裡的東西怎麼沒一起帶來？」 真的不知道做客人要自己攜帶食物，正納悶要不要帶瓦斯和開水，他已指著我們的鼻子一陣牢騷：「不要不照顧，丟到我們這裡來，過年也不會送禮，也不懂來慰問。」緊接著，砲口對我：「照顧他可是妳的責任，妳是領薪水的人，將他丟來我家，我欠妳的……」「伯伯，跟您解釋一下，我是志工，沒支薪的。今日帶這位伯伯來打擾，是您們自己開口要他來作客，經過雙方同意，我們才送他來。如果不方便，我們立刻帶他離開。」過年期間，放棄出遊，服務不打烊，再遇到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心裡真的不舒坦。 他朝我走來，哈出了嘴中的酒氣，難聞死了，「小姐，我就說妳兩句，怎麼，不能講啊……」不想回應他的無理，很嘔地停止了呼吸。 隔日一早再去看伯伯是否安好。昨日被罵，今日還要陪著一張笑臉請安。 男主人一走出臥房，就言明深怕同鄉死在他家，要我們帶他離開。 稍早不是才熱情地說同是老鄉，要陪他度過餘年，等身體養好，攜他回鄉。怎麼接觸兩天，前後態度變了樣。 跟他留一線尊嚴，不願道出他的心機無限。帶走了伯伯，回到了他自己的窩，伯伯快樂許多。同時通知送餐單位，按時送便當，再聯絡其他志工，就近照顧。 結束了一場鬧劇，看到了不同的人心。   十、嬌小女人的背後   身高與年齡都和我相近的這個女人，除擁有自己的事業，喜歡炊事，不懼油煙，在她的天地裡盡情揮灑女人與生俱來的炊事本領。 幾個志同道合的女人，在小園地裡綁粽子、蒸年糕、忙年事。自己準備鍋碗瓢盆，蒸籠與瓦斯一應俱全，搭建的鐵皮屋，容納諸多各式器皿，於公於私，方便使用。 一棟屋宇，劃分為二，前面是店面，後面雜物間，物品整齊堆放。沒有特別裝潢的店面，明亮的衛浴經銷，來自她巧手的佈置經營，行銷的手法是誠實至上，以客為尊。 頭銜幾許，隱身在這嬌小女人的身上，看不到主委亮麗的丰采，容顏猶如鄰家的女孩。做什麼，就像什麼，她歡喜做，甘願受。 任何人有事找她，一通電話，當幹事一點也不假，總是放下手邊的工作，號召姐姐妹妹們，大家一起來。 一個和諧的團隊，主事者是靈魂人物，她沒有架子，身旁的姐妹淘與她配合度高，如一家人，共擁一片小園地，持續的耕耘。 走過許多團體，閱過無數人真真假假的嘴臉，這個姐妹圈，在她與她上司的辛勤播種，終看到了美麗的收穫。   十一、周阿姨   騎著一台老舊的機車，哪裡有需要，哪裡就有她的身影。 現年七十歲的周阿姨，已有多年的志工服務經驗，年歲雖長，愛心不減。 與年輕的志工群為伍，周阿姨樂在其中。她的孩子均已長大，立下服務人群的決心，走出戶外，追尋人生的夢想，樂當快樂的志工。 每次活動，染了一頭增添年輕氣息髮色的周阿姨，略顯福泰的身軀穿梭在人群中，年紀雖大、經驗老到，小事、大事，沒有一樣難得倒。 今年她與傳說中的大寶和阿惠，在大寶家的廚房炊事，大蒸籠裡擺著不同口味的年糕，顏色與內容物跟隨口味作變化，拿手的紅豆年糕，大手筆的灑入濃濃的紅豆，戀愛中的男女吃來別有一番相思的滋味在心頭。 一身的魚腥味，從這些女人的身上散發出來，伴隨油炸之後，一條條已無生命、但看來活生生的造型，將在重要節日「年年有餘」地站上一席之位。 周阿姨運用了她歲月所累積的經驗，傳承年輕的一代，煎煮炒炸，就從她的妙手一一使出看家本領。 大家喊她一聲周阿姨，她總回以甜甜的一笑。笑容中，臉上顯現出了一條、兩條、三條……的魚尾紋。這些紋路，沒有減少她熱忱的志工路。   十二、痛的不得了   年齡不大，七次的手術記錄讓他度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急。瘦小的身軀，細訴著今生神經病變所帶來的諸多不適。 他是醫院的常客，從胃出血的那一年開始，醫院就與他成為了密不可分的緊密關係。 每回身體有恙，急診室如走廚房，病房成了他的家園，尤其是痛到最高峰，嗎啡止痛成癮，數年的難受經驗，連警方都將他當吸毒犯。 軀體的疼痛，使他難以入眠，數度在痛中醒來，想開燈，怕吵醒室友。老年人睡覺習慣關燈，他則喜歡開燈，起因於半夜的忽然疼痛，上下床方便。但基於道德觀，他主動到一間一人居住的地方，要開要關，隨心所欲又不打擾他人。 手上吊著點滴，低頭吃著便當，他說這輩子他將與病魔為伍，生出這樣的病，將跟隨他一生。 許多關係隱私的話題與切身的尊嚴，聽來格外覺得不可思議，但腦海突然出現記憶，曾經在某個網路留言板看到這則「痛」的留言，隨口問他，是否出自他之手？ 他給了肯定的答案。 他說如果有天崩潰而死就是痛死的。他與痛為伍，以前如此，以後也是。 在醫療進步的今天，他真的要痛死嗎？誰來幫幫他，雖然我不知道他痛的程度。   十三、雞飛狗跳的夜晚   雜亂不堪的古屋，居住著特殊身分的男子，屋外繫著一隻土狗，屋旁飼養家畜。滿地的雞糞與狗糞，踩在腳底，留下走過的足跡。 慰問所需的簽章，尋不著他的雙親，找上了他本人。以往見面，情況還算穩定，要印章給印章，不囉唆的進房間，快速地拿出來，還會跟你說聲謝謝讓你忙。 此次見面，說明原由，先是不分青紅皂白的被他海罵，再是趕人，連屋外的狗兒與雞群也加入了戰鬥，雞毛飄呀飄，在空中舞動，伴隨雞糞的四溢，空氣中盤旋著一股濃濃的窒息味。 當再次靠近他，委婉說明，他轉而找我們拿信件，誤將我們當郵差，說他已經等很久，為什麼送信還不來。 月兒已高掛，還沒擺平他，幸有附近的志工夥伴聞聲出來幫忙，在這麼冷冽的天候，陪我們上山走一遭，尋覓他的親人，總算圓滿落幕。 按時服藥病情不一定有起色，但中斷治療只有更糟，難過的不止他一人，還有欲哭無淚的家屬。   十四、菸蒂丟哪裡   老人家吸完了一根菸，朝水溝上的一個小洞口走去，順勢把菸蒂一丟，但風一吹，菸蒂偏了方向，沒有下溝。 他的兒子在一旁指正：「爸爸，菸蒂要丟入垃圾桶，不要隨意丟進水溝，這樣人家會講話。」 他的父親理直氣壯地說：「丟進垃圾桶會燒起來，丟入水溝不會燃燒。大家都嘛這麼丟。」 他的兒子隨即將手中的菸蒂捻熄，在垃圾桶旁停下，扔了進去。 時代背景的不同，觀念有別，老人家深恐火燒房子，用了古老的方式處理他的菸蒂。年輕人的環保概念，有別以往，只是兩代之間的代溝，考驗父子相處的學問。 年輕人有自己的事業，老年人去了一個有伴的地方。兒子提著行李探望，要接他回去過年，為了安全考量，預取健保卡拿藥單領藥，老人家平日的用藥都有醫師調配，但久病厭煩、服藥困難，那種看了藥品就倒胃，寧可吃飯等日子，也不吃藥的心態，迫使他不再取藥回家。 兒子擔憂春節間的出狀況，堅持先領藥、再回家，雙方僵持，最後兒子撂下狠話，將他留下，自己搭機回家。 老人家從口袋取出了健保卡，交給了他，父子之爭終於劃下句點。 臨走前，聽見兒子對老子說教，要他放下身段，與人相處。老人家緘默無語，似乎在提出無言的抗議……   十五、居家護理   兩岸三地都有她的足跡。 退休於國營事業，領有終身俸的她，曾有一段觀念不合的婚姻。結婚一年多，膝下一女兒，發現對方不對味，快刀斬亂麻，各擁自己的世界。 數十年過去了，兩岸開放，緣份使然，朋友介紹，撮合了姻緣。將女兒安排妥當，隨夫君去台灣，當了看護，廣結善緣。 人生的另一階段，入住島嶼，依舊與看護結緣，當起了居家護理員，以機車代步，有了固定的客源，無論時薪或其他，盤算月領兩萬多。 租屋每月三千，舊式的古厝在庭院與屋外種植許多盆栽，花花草草由小株開始培植，每一株都是心血。屋裡分區儲藏間、衛浴和廚房。客廳好大一間，佛龕供桌檀香裊裊，佛燈亮。左右臥房各一間，夫妻分房睡，女主人的書桌擺放一台手提電腦，螢幕閃亮。 走出了屋宇，一條巷道閒聊，女主人說她幫人護理，勸人放寬心，不知不覺自己跌入了深淵，罹患了憂鬱症，藥物治療中。 道出心聲後的她，言談舉止雖不像憂鬱病人，但持有一股樂觀的情懷伴她看護人間。   十六、有朋自遠方來   下了雨的夜晚，來了兩個腳穿拖鞋的男人，在溼冷的天候，有一絲不忍。 風雨生信心，依循往例探訪島嶼的過去與未來，哪怕濕了衣裳和鞋襪，每年固定由後方來金門，來如風、去無蹤地自費走島嶼，一部機車，伴隨簡單行囊，足跡行遍曾經駐守的地方。當營區變色，每回見的不一樣，心裡有一些兒悵惘。 他的好友，死忠兼換帖的兄弟，乃軍中約聘僱員，每回來金，聯繫情誼，亦帶他拜訪同好。 話題轉到當年，他曾駐紮的營區，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我們何嘗不也如此，在西洪的舊有地帶，碉堡移平，雜草取代了草綠服，憶及總有失落，提起心頭難過。 安民村曾留有他年輕的足跡，沖熱開水的泡麵加蛋是我們當年共同擁有的記憶，不似當今的炒泡麵，內容物之豐富，令人垂涎。曾服務花崗石醫院的醫護人員與勤務兵，任誰都知道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他家的炒泡麵是軍中袍澤的最愛。尤其在冬天冷颼颼的夜晚，叫碗炒泡麵，送到坑道口的衛兵哨，衛兵再打電話通知。口耳相傳，這家炒泡麵成為大家的最愛。 兩相比較，往昔的阿兵哥比較好養，不挑食的好侍候，店裡有什麼就吃什麼。 兩小時的喝咖啡、聊是非，侃侃而談他每一次抵達島嶼，都有不同的感受。在他的部落格，昔日同僚發表的文章，都會引來共鳴，而且在他的這一塊區域，常有往日的軍中袍澤前來認親戚，失聯已久，又取得了聯繫。 未來，他將繼續走訪島嶼，尋得一次又一次的感動。   十七、春聲   年關剛過，無論白晝或夜晚，家附近隱約聽見幾許的貓叫聲，那如嬰兒一般地啼哭樣兒，擾醒了睡夢。 正月肖貓、二月肖狗、三月肖查某跟人走。正直新春，貓聲吟吟，聽得毛骨悚然，尤以三更半夜，淫聲四處。 喵哦……，耳畔呢喃得很不舒服，聽得也不自在。當一隻隻追逐的貓從眼前掠過，迫不及待地溜進家門前的一間無人居住的古厝，享一刻春宵地快感，原來牠們也有生理上的需求。 公狗追著母狗跑，一陣追逐，母狗體力不支，公狗粗魯地騎了上去，瘋狂地逞其獸慾。 女人要跟人家跑，不用等到三月桃花開。今日聽見誰跟誰好，明日又換跑道，週而復始地尋覓新鮮與刺激的女人，等到三月，不就悶死。（中）

  阿秋上了幼稚園，老人家身體愈加硬朗。她是二二八事件的受難家屬，對於外省人存著怨恨心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當初我和阿桂戀愛，她原是排斥的，但是她無法扭轉女兒的心。時間沖淡了內心的創痛，特別是有阿秋以後，她把全副精神貫注在下一代身上，往事幾乎忘記了……  當年阿桂的父親是眉埔的醫生，愛家鄉、愛同胞，他是一位年輕有為的青年。二二八事件，眉埔亂得像沒王的蜂窩。佟醫生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捕，慘遭殺害。那年阿桂雖已十多歲，但她的記憶是朦朧的，模糊的。只記得在初中讀書時，最怕老師出作文題目「我的父親」，怎麼寫呢，佟桂握著筆發怔。她記得寫過這樣的話：「父親為鎮上的人治病，恢復了健康。但是他卻在一場病中去世了，這真是讓我感到悲哀的事。」 　　那一塊茶田，是佟家祖傳的唯一土地。岳母堅持不賣，即使荒廢著，也不肯出售。如今，它已成為一片綠油油的茶田。每年生產的茶葉，可以行銷台灣中部各村鎮。 　　種了三年茶，積蓄了不少存款。眉埔鎮初次舉辦鎮長選舉，不少鄉親慫恿佟桂出來競選。她不願意。我也捨不得她在街頭巷尾，喊破喉嚨，作揖行禮，拋頭露面。   佟桂是運動員出身，有名氣。在三秋茶館做生意，人緣不錯。她是眉埔高中的校友，如今校友遍佈全縣各地。眉埔鎮的公司、行號、工廠，都有她的同學。而且我做過眉埔高中教員，也可以為阿桂增添票源。 　　岳母對於女兒的事，並不過份樂觀，她的觀點比較現實：阿桂不是國民黨員，沒有組織力量的支持，既吃力，又無把握，何必自尋煩惱呢！ 　　我跑去學校找于瑞商量，他皺著眉頭，感到為難。阿桂以無黨籍身分參加競選鎮長，緣木求魚，徒勞無功。他坦率地告訴我：他不敢為佟桂拉票，那是違紀行為。他說，若是佟桂決心出馬競選，只有向基層群眾求發展，也許會有希望。 　　回家，我勸阿桂，打消這個念頭，還是安份守己做生意吧。 　　她點頭。 　　剛吃過晚飯，鎮公所兵役課長施長貴來作客。他和我很熟，茶館常客。他是一位愛好文學的朋友。老施到訪，為的是表達鎮代表會主席柯進河競選鎮長的願望。他聽說佟桂準備出來競選，有點緊張，怕瓜分了柯進河的票，造成兩敗俱傷的後果。所以特地前來勸導佟桂放棄。等下屆出馬。